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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隋亂塞下曲》(32)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昏黃色的天空下,投石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重達百餘斤的彈丸一個接一個飛上雲端,然後呼嘯著落下。夾著風,將大地砸得來回顫抖。

  「轟!」「轟!」石頭與城牆接觸的聲音悶如驚雷。嗚嗚――嗚嗚――嗚嗚,悽厲的角聲宛若鬼哭。咚、咚、咚,戰鼓聲配合著心跳的節奏,讓人血脈沸騰。伴著雷聲、角聲與鼓聲,成群結隊的幽州步卒從煙塵後衝出,舉著盾牌,挽著弓,抬著雲梯,直奔搖搖欲墜的城牆。

  看似單薄的易縣城牆卻遠比人們想像的結實。半個月來,攻擊方用盡了各種手段,石頭砸、火燒、雲梯強攻,就是無法讓其陷落。防守者很老練,他不光用沙包塞住了所有城門,並且將城牆分成了一個個小區域,每個區域之間僅僅用可由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相連。城牆內部,數座木頭搭造的箭塔隨時待命。每當有某段城牆被幽州軍拿下,防守方便將失落地段塞死,讓幽州軍無法擴大戰果。緊跟著,羽箭就會覆蓋住失陷的城牆段,將所有活物都射成刺蝟。

  這是高句麗人在遼東城發明的戰術。幽州大總管清楚地知道此戰術的威力。當時,城裡的人和城外人屬於兩個國家,所以防守者寧可戰死到最後一人也不願意投降。當然,騙取喘息時間的詐降除外。

  但羅藝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易縣的守城者把自己視作寇讎。按常理,博陵六郡的原主人已經死了二十餘天,由虎賁大將軍羅藝接替他來掌管地方,遠遠比讓這些郡縣變為無主之地來得好。在此兵荒馬亂的年月,沒有強者統治的地域會亂得不可想像。流寇、土匪、豪強,打著各種旗號的劫掠者會像雨後的春筍一樣憑空而生,很快將膏腴之土變成一片荒蕪。

  攻擊者快速接近目標,像前幾天一樣,他們在沿途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攔截。防守方不發出半點生息,仿佛全部在戰鬥中死去。只有被羽箭射得千瘡百孔的軍旗還佇立在已經坍塌了的敵樓一角,不住隨風飄蕩。「獵!」「獵!」「獵!獵!……

  「嗖!」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向易縣城頭。被血染過,又重新干透的土牆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排又一排的鵰翎。層層的鵰翎之間,暗紅色的煙塵慢慢騰起,進而將天空染成一片昏黃。

  「咚!」戰鼓響了一聲後,突然停滯。緊跟著,投石車和羽箭也全部停了下來。戰場突然變得寂靜,就像化凍前的冰河般悄無聲息。然後,吶喊聲鋪天蓋地,衝到牆角下的幽州軍豎起雲梯,蜂擁而上。

  他們像螻蟻一樣向城頭攀援。他們像螻蟻一樣將頭頂的危險置之度外。他們口中的吶喊聲雄壯而蒼涼,就像秋天的蟋蟀,發出人生最嘹亮最恢宏的音符。他們很快就像秋蟲和螻蟻一般從雲梯上掉了下來,巨大的釘板順著城頭直拍而落,拍碎攻城者的天靈蓋,肩膀,肋骨,血肉橫飛!

  攻擊方驟然受到打擊,節奏猛然停滯。電光石火之間,一道悽厲的鳴鏑聲打破防守方的沉默。千點寒星從城頭快速飛瀉。正在攻城的幽州軍隊伍明顯顫抖了一下,然後,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般交替著躺倒,一點點紅色的血光在人群中綻放,絢麗如春花。

  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鐵青,快速揮了揮手中令旗。嗚咽的角聲從他身邊吹響,幾個親兵七手八腳將一面橘紅色的角旗升到旗杆頂。正在攻城的將士們聞令快速後退,給投石車讓開打擊空間,巨大的石塊再次從天而降,將破舊的城牆砸得泥土飛濺!

  這次守軍不再保持沉默,而是用幾個小型弩車向攻擊方回敬。不可否認,他們的射藝非常嫻熟,三五根長弩中肯定有一支能擊中目標。巨大的衝擊力將被射中的投石車推得搖搖晃晃。正在投臂上的石塊失去平衡,左右擺動,墜落。木質的車架被扭曲,四分五裂。操作投石機的兵卒快速逃遠,搬運石頭的民壯被木架壓住,哼都沒哼就變成了一團肉醬。

  瞬間後,攻擊方的弩車奮起報復,將數十支弩箭向守軍弩車的隱藏地點砸過去。哆、哆、哆,丈把長的弩箭在城頭豎起一片鋼鐵叢林。防守方的弩車立刻銷聲匿跡。投石車再次活躍起來,將城牆砸得如雨中的荷葉。

  又一波步卒吶喊著沖向城牆,豎起雲梯。城頭上,帶著血跡的釘板再次砸落。滾木、擂石、羽箭,先後登場,毫不客氣地收割著生命。

  城牆下,幽州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制射擊。羽箭遮天蓋地、無止無休。守城的博陵軍人數遠不如攻擊者眾多,但反擊卻非常犀利。幾排羽箭射下來,立刻將幽州弓箭手放倒了一大片。趁著頭頂上威脅減輕的瞬間,幾百名幽州士卒從沙包後探出身體,端起熱油迎頭澆下。數支火把緊隨著熱油落到幽州軍頭頂。「轟!」烈焰騰空,雲梯上的人在火海中哀嚎,躲閃,冒著煙墜落,如同誤入燈罩中的飛蛾。

  第二波攻擊失利,第三波幽州士卒踏著第二波的屍體上,吶喊著撲向城頭。濃煙遮斷了整個戰場,城上城下的士卒看不見對方的面孔。只是機械地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幽州步卒人數眾多,博陵步卒訓練有素。敵我雙方在城上城下殺得難解難分。暗黑色的土牆慢慢變紅,紅得就像春天的鮮花,嬌艷欲滴。紅得像一道死亡分隔線!分隔線兩側,上千條生命一道走向終結。

  風吹過,吹散濃濃紅霧。蒼白色的陽光突然從雲天之上射下來,如一把把鋼刀刺向人的眼睛。武將們瞬間看清了整個戰場,看清了自己揮手之間到底葬送了多少兄弟。雙方的戰鼓聲都慢慢減緩,仿佛突然有了默契般,變弱,變弱,最後無聲無息。

  雙方的士卒慢慢分開,彼此互視,驚詫地發現,他們竟然穿著一樣的號衣。

  他們身上穿著一樣的號衣,手裡拿著同樣制式的兵器。他們都是大隋官軍,也許他們在多年前還曾經並肩戰鬥過。為了皇上或者為了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們卻成了生死敵人,欲將對方殺之而後快。

  「大帥!」劉義方跑到羅藝面前,面孔不斷抽搐。

  「鳴金,鳴金!」羅藝知道心腹愛將想說什麼,疲憊地揮了揮手,命令。

  「大帥,敵軍就快撐不住了!」曹元讓不甘心再次攻擊失敗,大聲提醒。

  「鳴金!讓弟兄們下來休息!」幽州大總管羅藝輕輕搖頭,滿臉疲憊。

  他有些後悔南下的決定了。如果投放同樣的兵力去塞外,已經可以滅掉數十個部落,拓土千里。但從出兵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天,他被阻在易水河北,連第一步戰略目標都沒能實現。

  敵將呂欽是個無名小卒,根本不在乎敗給老前輩羅藝。在此人的指揮下,博陵守軍像塊滾刀肉,能打就打,打不過就逃。二十天來,他們先棄良鄉,再棄固安、涿縣,從桑乾河畔一直退到了上谷。然後以易縣為核心、圍著五回嶺、狼山、驕牛山這些丘陵跟幽州軍藏貓貓。害得身負天下第一精銳之名的虎賁鐵騎有勁兒沒地方使,只好對著嶙峋山崖和幽幽城牆發呆。而幽州的步卒卻遠不及虎賁鐵騎強悍,在易縣城外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後,卻連外城都沒能攻破。

  幽州軍不怕與敵人野戰,但經不起耗,更經不起拖。自身的現實情況決定了他們的做戰風格。邊地人丁稀薄,兵源和軍糧供應都無法博陵六郡相比。五千具裝甲騎的攻擊力雖然令人羨慕,但消耗力同樣也令人咋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後,為了保住手中這支重甲騎兵,羅藝將麾下步卒的人數和補給一減再減。即便如此,治下各地依舊被他颳得疲憊不堪。

  而步卒們平時不受重視的弊端此刻暴露無遺。當他們遭遇到前身為汾陽邊軍的博陵甲士時,幾乎沒有力量與對方抗衡。而虎賁鐵騎卻不能用來攻堅,在地形和戰鬥力都不占上風的前提下,幽州軍的進攻收效可想而知。

  另一路前去收拾河間的兵馬也出師不利。羅藝原本以為憑著自己虎賁大將軍的威名,河間百姓會對幽州軍贏糧景從。目前從河間郡傳回來的消息卻是,能託兒帶口逃往的百他處避難的百姓,幾乎全逃走了。那些結寨自守的地方大戶,幾乎個個對幽州軍陽奉陰違。他們不肯派族中子侄幫助幽州軍做戰,也不肯接受羅藝的徵召出任地方官員。甚至連給幽州軍提供糧草的重任都推三阻四,要麼哭著喊著說拿不出糧食來,要麼用陳糧舊米充數。

  奉命「撫慰」河間的羅成氣得直跳腳,卻不能輕易對各堡寨動武。眼下幽州軍是官軍,不是流寇。流寇做的事情,他們不能直接做。更不能毀掉虎賁大將軍的威名。

  。

  展翼(二)

  若論個人勇武,少帥羅成自十四歲以來罕遇對手。但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偏偏無法單純地用武力解決。正當他被河間郡百姓不合作的態度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南邊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曾經與博陵軍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河北綠林頭領竇建德揮師北上,兵鋒沒有指向李旭所屬的六郡,而是直撲河間郡南側的蔞蕪和饒陽!

  如果羅成按原計劃率領幽州軍渡過滹沱水夾擊博陵,縱使河間郡的豪強們不在他背後捅刀子,他的糧道也會被竇建德部切斷。而一旦他主動南下迎擊竇建德,已經推進到滹沱河西岸的趙子銘就會毫不客氣地在幽州軍腰眼上來一下。

  這是出征前幽州軍沒有預料到的情況,羅成無法自專,只好向主帥請示對策。當信使趕到到幽州軍主力所在時,虎賁大將軍羅藝剛剛從易縣城外返回。「竇建德替博陵軍出頭,這根本不可能!」顧不上擦洗臉上的汗水,他一把搶過信使手中的軍報,大聲怒吼。

  但現實就是如此荒誕,兒子羅成在軍報中不但描繪了竇建德所部流賊和博陵軍趙子銘部互為犄角的詳情,而且還附上了一份偽河朔大總管竇建德送往各地的『討逆』檄文。在檄文中,曾經殺人無數的流寇頭子竇建德高調譴責羅藝在李旭屍骨未寒的當口擅開戰端,通過欺負孤兒寡婦來炫耀兵威。而他竇建德則要主持正義,將幽州軍趕回老家去,『保護』河北各地來之不易的安定!

  「姓竇的什麼時候成了河朔大總管的?誰給他頒發的印信?當年河北群賊多少人死在了姓李的之手,替姓李的打抱不平,他還真好意思?!」羅藝緊握軍報,五指關節處發出咯咯的聲響。紙做的信函比不得鐵打的刀柄,一瞬間便粉身碎骨。「謬種!」他奮力將軍報向窗外摜去,夏日的風將碎紙片吹成一隻只淡黃色的蝴蝶,紛紛揚揚飄走。

  沒有人能回答羅藝的質問。竇建德自封河朔大總管的舉動固然荒唐。但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也是通過武力奪來的,並不比竇建德的官職來得正當。至於李旭與河北群寇的前仇則不足以成為他們兩家結盟的障礙。當日李旭是官,高士達等人是賊,官軍討賊天經地義。而眼下竇建德自封為官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就成了李旭的同僚。羅藝領兵欺負同僚的未亡人,竇建德跳出來與他為敵,在道義上無懈可擊!

  「王琮呢,王琮怎麼說?」滿腔怒火無處可發,羅藝從窗口轉回來,扯住信使的脖領子追問。

  「稟大帥,河間郡丞王琮說,竇建德有向善之心,朝廷應該安撫!至於表大帥為河北、幽州兩道大總管的事情,他還在繼續考慮!」信使猶豫了一下,決定如實相告。

  「老不死,我真該直接叫成兒將他們王家連根拔了!」羅藝扔開信使,怒吼,「老子為國征戰數十年,在他眼裡居然比不上一個賊!他奶奶的,來人,替我給成兒回信。命令他執行第二套方案。不肯合作者,殺!陽奉陰違者,殺!給博陵通風報信者,替竇建德說話者,殺。全都給我殺!」

  一連串的殺字吼出來,震得帳內眾將臉色發白。追隨主帥這麼多年,大夥從來沒見過他被氣得如此厲害。想出言相勸,一時又找不到合適詞彙。河北各地豪強不肯奉羅藝為主,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瞧不起他出身寒門。羅藝曾經為此抗爭了近三十年,結果卻一直不盡人意。

  「大帥,此信還是晚一些寫為妙!」壯武將軍劉義方走上前,低聲勸慰。他能理解自家主帥此刻苦悶的心情,但殺戮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郡丞王琮的家族在河間樹大根深,貿然將這個家族拔起來,整個地方都會元氣大傷。幽州軍不是流寇,他們打下一片土地後,需要建立有效的管理,需要地方上能為軍隊提供補給,為府庫提供稅收。而將不肯合作的人都殺光了,地方上也就沒有了可用之才。士兵們的餉銀、軍糧、乃至鎧甲器械便無處可覓。

  「你也覺得我不占理不是?這些年若沒有咱們幽州軍在塞上拼死拼活,什麼狗屁世家、豪門,早就被突厥人連鍋端了。咱們為他們做了這麼多,需要他們說幾句公道話時,卻一個個比賽向後退?竇建德跟著高士達屠城數十,砍下的腦袋能堆成山,如今搖身一變,居然成了河朔大總管!他們還為之叫好,為之斡旋!既然如此,咱們乾脆先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後再放下屠刀,反正在他們眼裡,咱們跟賊是一個模樣!」

  「對,咱們早就該給他們一個痛快。不破不立。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就不信,離開這幾家充大頭蒜的,還就沒人願意當官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曹元讓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向主帥表忠心。接連半個多月,他在戰場上毫無建樹,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所以只能靠一些非常手段來討主帥喜歡,雖然這種做法很讓人瞧不起。

  「能當官和會當官,會把地方治理好,讓我軍後顧無憂,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新人派上去,兩眼一摸黑,沒有半年時間根本不可能掌控地方!」劉義方不理睬曹元讓的叫囂,逕自對羅藝分析。「如今朝廷的影響已經不能過黃河。亂世當中,那些綿延的數百年的家族肯定會找一個強者來投靠。至於這個強者原來做過什麼,是將軍還是流寇,他們未必在乎。眼下朝廷式微,流寇為了長遠打算,必須要安定下來,剿滅境內與自己分庭抗禮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就變成了官軍。如現在的竇建德,他在清河、平原兩地所施之政,與博陵基本別無二致!」

  「咱們幽州沒有屯田養兵的條件!」羅藝嘆了口氣,勉強壓制住心中的怒火。將不合作者皆殺光只是他的一時氣話。殺光了不肯與自己合作的那些人,河間也就變成了真正的白地。短時間內,他也許能搶到很多錢財和軍糧。但從長遠看,這等同與把自己當成了流寇。受到傷害的百姓和豪強們肯定會蜂擁投向竇建德和李旭的遺孀,就像劉義方在話里隱隱指出的那樣,原來的流寇反而變成了官軍,變成了世俗眼裡的正義所在!

  「所以河間與博陵六郡對咱們非常重要。能保持這幾個郡民間的完整,就等於咱們獲得了成霸業的根基。將這幾個郡都砸爛了,即便咱們能囊括河北,力量還是目前這點兒。屆時說不定還要將兵馬分散開四處去清剿叛亂。如果有人趁這個機會入侵,咱們對付起來會非常吃力!」劉義方想了想,繼續勸告。

  「保持幾個郡的完整?大帥善意相待,他們肯理解大帥的苦衷麼?」曹元讓見羅藝的怒火變弱,自家說話的聲音也不得不放緩慢。他知道自己沒有跟劉義方分庭抗禮的本錢。無論從用兵能力上還是在羅藝心中的分量上都與對方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儘量不在言語上得罪對方,以免受到老一帶將領們的聯手打壓。

  「也不能一概而論,分化,瓦解,徐徐圖之才是正道!」劉義方搖搖頭,低聲補充。「依照末將之見,各郡的英才暫時不為大帥所用,是因為大帥未能展示出令他們折服的力量。如果投奔了大帥,反而因此給家族帶來災難的話,他們當然要猶豫!」

  「哼,放眼天下,哪個是咱虎賁鐵騎的對手!」幾個年輕非常不高興劉義方最後的那句話,大聲反駁。

  劉義方沒有和他們爭論,只是微笑著將目光從曹元讓等人臉上掃過。每當他看向一個人,那個年輕將領就非常不自然地把頭低了下去,死活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虎賁鐵騎的確曾經是天下無敵,但虎賁鐵騎渡過桑乾河以來,卻未曾打過一個痛快的勝仗。無論是在上谷還是在河間,敵軍的戰鬥力都不如鐵騎。敵軍卻逼得虎賁鐵騎有力無處使,逼得幽州將士寸步難行!

  「以老臣之見,大帥還是再作些讓步,把許給各家的好處提高一些。倘若能夠取得地方上的支持,對咱們穩定河間,攻取博陵助益甚大!」見羅藝的怒火已經被劉義方勸熄,行軍長史秦雍湊上前,低聲建議。

  在揮軍南下之前,除了以強力攻取之外,幽州的將士們還制訂了另一個經營河北的方案。那就是聯絡各地的豪強,由他們主動出頭,將李旭的殘餘勢力從博陵六郡趕走。如果這個方案能順利執行的話,幽州軍幾乎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畢竟姓李的在博陵僅僅經營了不到兩年時間,根基不可能扎得非常穩。

  這個方案最初被羅藝否決,經過秦雍、薛家兄弟和劉義方等人一再苦勸後,才勉強得以通過。但幽州提供給從龍者的條件卻由分郡而治,降低到了保證其家族目前勢力,並根據功勞大小給予酬謝。虎賁大將軍羅藝看不起那些所為的名種名血,自身的經歷告訴他,從五胡以降,揚子江以北的世家大族早就被胡人剷平了。現在所謂的名門貴胄,都是像李家、楊家和劉家一樣的冒牌貨。向上追溯三代,便能發現大野氏、蒲六茹氏、呼韓邪氏的種。流寇竇建德還自稱是漢代名臣竇固的子孫呢?難道你還真能將竇家十幾代祖宗從棺材裡刨出來跟他對峙不成?

  羅藝認為,這天下應該是為有本事的人而設的,而不是為血脈而設。無論其出身如何,強者永遠要站在巔峰。豪傑們建立功業,平庸之輩絕對服從。而現實卻是,他做出了讓步,違背自己的原則派遣說客到博陵六郡與豪強們聯繫,對方卻冷眼以對。上谷郡守崔潛直接砍了使者的腦袋,將其頭顱用石灰裹了送往博陵。前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前博陵太守張君明兩個將信和禮物丟出了門,並且割掉了使者的五根手指作為懲戒。現任博陵郡守張九藝最為客氣,收了禮物,見了使者,然後寫了一封口氣非常柔和的信,加蓋郡守大印送了回來。不知道誰走漏了消息,那封回信的內容當天就傳遍了博陵大街小巷。

  「張某乃大隋之郡守,非李總管之郡守。張某為國料民,非為李總管料民。李將軍駕鶴西歸,然張某職責尚在。故不敢接幽州所委之官,亦不敢應羅公所約之事。若天子以六郡授羅公,張某當應天子之號令。若羅公以兵勢脅天子,張某無奈,只能盡忠臣之責耳!」

  「這簡直是變相向李家的寡婦表忠心!」收到張九藝的回信,幽州上下氣得直哆嗦。但想一想張家號稱百忍傳家,心中的氣也就平了。人家在信中說得好,官職是朝廷所授,不是李旭所授。所以不是為李旭賣命,而是為朝廷賣命。如果羅藝有本事讓朝廷認可他對六郡的支配權,張家絕不會反抗羅藝的統治。但想讓張家為幽州軍做內應,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你等以為,我再添上什麼好處,才能讓崔、張、王、劉幾家裡應外合!」軍事上的失利讓羅藝不得不讓步於現實,放下身段,他嘆息著向幕僚請教。

  「如今之計,分化瓦解才是正道!」劉義方想了想,低聲回答。『如果最初羅公就肯許諾出更高條件,仗根本不用打得如此堅苦』他心裡為已經逝去的機會惋惜,嘴巴上卻不得不替主帥謀劃補救辦法,「那幾家人先前所為,不排除有做給李夫人看的成分在。但不給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也不會為咱家冒險。首先李夫人是唐公的女兒,他們對李夫人過分不敬,有可能導致河東李家的報復。其次,博陵的兵權抓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之手,這兩人是李將軍一手提拔起來的,對其忠心耿耿。別人貿然起事的話,很可能被呂、趙二人派兵捕殺。第三,六郡豪門中,有一部分人已經倒向李將軍,他們這兩年沒少從開荒屯田等事中得到好處……

  「行了,子義,你說的那些我都清楚!」幽州大總管聽得心裡沮喪,擺擺手,打斷了劉子義的羅嗦。「你直說吧,咱們怎樣做才能儘快把六郡拿下來。要多少錢,給對方多大官職,還是直接割數個縣給他?像薛家兄弟那樣,讓他們專斷一方,軍民兼管!」

  「不光是多少好處的問題。可能為將軍效力的,還必須符合幾個條件!」劉義方想了想,繼續道,「第一,其家不在趙子銘和呂欽兩人的兵力威懾範圍內。第二,其家在李將軍所行的新政中受損。第三,其家有能力在起兵後,短時間內不被撲滅,進而影響到博陵軍整個戰略部屬。第四,這個人要有野心,也有膽子,並且要足夠涼薄!」

  幽州眾將面面相覷,雖然對敵人有所了解,但他們卻沒達到對其中每名文臣武將的脾氣、秉性都了如指掌的地步。劉義方說了那麼多條件,按他的標準篩選,大夥都知道的幾個主要家族都已經可以被排除在外了。而一些影響稍小的家族,又怎可能經受起博陵軍的傾力反擊?

  「嗯,咳、咳、咳!」正當大夥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策反人選的時候,老長史秦雍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歲月不饒人,他追隨了羅藝近三十載,如今已經是遲暮之年,身體比不上小伙子們,稍微勞累一些便搖搖欲倒。

  「老秦且下去休息,這些小事,無需你過多操心!」看著老長史憋得像熟螃蟹一般的臉色,虎賁大將軍羅藝關切地叮囑。

  「老,老臣以為,咳咳,若是,咳咳,若是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不如,咳咳,不如從長計議。切,咳咳,切不可再輕舉妄動,咳咳,讓博陵做了防備!」秦雍一邊咳,一邊建議。

  「嗯,大夥先退下吧。元讓,你去傳醫官來。子雄,你部下午繼續攻城,不用拼命,但也別給易縣守軍喘息的機會!」羅藝從老長史的話語中聽出些陰謀的味道,猶豫了一下,命令。

  將軍們如釋重負,起身離去。他們都是打仗的好料子,陰謀並非所長。甚至打心眼裡對收買和煽動叛亂等奇招懷有牴觸。這都是受羅藝的影響。在大半生時間內,虎賁大將軍羅藝都是個非常純粹的軍人。如果不是時局發展得太玄妙,如果不是權力的誘惑太大而虎賁鐵騎的實力又太強,也許他根本不會起問鼎逐鹿的念頭。

  「主公請恕老臣直言,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待大夥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秦雍止住咳嗽,低聲勸告。

  「行了,我下次注意便是!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吧!」羅藝很不習慣這種背著諸將做決定的方式,甩了下袖子,命令。在他眼裡,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幽州將士個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實在沒必要過於防範。秦雍的做法不但會使得主帥和將軍們彼此之間起隔閡,而且會影響幽州軍整體的戰鬥力。

  秦雍拱了拱手,算是給羅藝賠罪。「臣無心間隔諸將,只是臣所想到的人選實在有些尷尬。一旦走漏風聲,恐怕將軍非但不能得到其幫助,反而會白白便宜了他人!」

  「哪個?」羅藝皺著眉頭,將自己能想得起來的頭面人物細數,數遍六郡也沒找出這樣一個人物來。

  那邊劉義方見不得主將著急,沉吟了片刻,低聲道,「秦老說得莫不是恆山……

  「對,恆山郡守杜圭!秦雍輕捋鬍鬚,笑容滿臉。

  「杜寶相不過是個幹吏吧,哪算得上豪強?!」羅藝在鼻孔中冷哼一聲,對兩個屬下提供的人選很是不屑。

  那位姓杜的郡守是正經八本的科舉出身,先帝在世時宦海沉浮多年,最大不過做了一任秘書監侍讀。後來因為巴上了楚公楊素,所以才外放為縣令。楊玄感造反時,曾經向他寫信求助。他當場扯書斬使向朝廷表明忠心。事後又幫助朝廷私下搜捕楊家僕從,累功被授郡丞。

  行伍出身,功名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羅藝素來瞧不起這種涼薄之輩。所以也沒打過拉攏其為屬下的念頭。況且恆山郡在博陵六郡中的重要性很小,即便將杜圭拉攏過來,也未必能對眼前戰局起到什麼作用。

  「杜圭雖然不是出身於豪門,但為官多年,家業已經不算太小。況且羅公拉攏他,只為的是讓博陵自亂陣腳,無須他出更多力氣!」秦雍搖搖頭,溫和地提醒。

  當官當久了就會建立自己的家族。羅藝痛恨豪門專權,但此刻在幽州,羅家不算豪門麼?此外,忠武將軍步兵為代表的步家、壯武將軍劉義方為代表劉家、長史秦雍為代表的秦家,哪個勢力又比那些世襲的望族小了?說他們不算豪門,恐怕整個幽州都會當成笑話!

  「況且咱們這邊多一個郡出來,博陵那邊就少一個郡。實力對比發生了變化,那些先前對咱們沒信心的人,便會重做選擇!」劉義方在旁邊笑著補充。

  「可這個人曾經是最看好李仲堅的!」羅藝有些不放心,「別是咱們枉費功夫,反而轉頭被他利用了為李夫人拖延時間!」

  「老臣倒不怕他為李夫人效忠,反而怕他見勢不妙,索性闔郡投了河東!」秦雍將白鬍子搖得上下亂飛,「我聽人說,前些日子唐公李淵聽說女婿戰死了,立刻想謀奪搶女兒的家產。兵馬都到了井陘關前,突然又掉頭撤了回去。恆山郡守杜寶相非但沒和郡丞一道整軍備戰,反而派人去博陵,請求李夫人主動邀娘家人過來幫忙!」

  「這個李老嫗也忒不地道!若不是他做事不密,李將軍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杜寶相居然想去投他,真是自己瞎了眼睛!」雖然同樣打著六郡的主意,羅藝卻非常不齒李淵當時的做法。

  以軍人角度,他非常同情李旭的遭遇。認為對方是受了河東李家的拖累才戰敗的。如果太原留守李淵不圖謀不軌,作為其世侄的李旭便不會被瓦崗軍和東都方面前後夾擊。更不會含恨跳下黃河,令天下豪傑扼腕。

  「主公切莫小瞧了李叔德。他手中雖然沒有多少兵,但太原宮本為我大隋皇帝陛下親征塞上的落腳點,裡邊存有很多鎧甲。而河東李家在朝野人脈甚廣,門生故舊的作用足以抵上十萬大軍。老臣以為,河東兵馬不南下則以,一旦南下,半個關壟唾手可得!」

  「還不是仗著老子的餘蔭!」羅藝撇嘴,不屑地點評。轉念想想自己打一個易縣還要費半個多月的力氣,而對方僅僅憑著血脈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心裡又甚為失落。「那杜寶相既然心向李淵,咱們怎麼才能取得他的支持?你們說吧,咱們拿什麼打動他。金子、駿馬、還是高官。他已經是郡守了,還能再怎麼高?」

  「如果主公早正名號,這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簡單!」老長史秦雍長揖及地,再次提起要羅藝自立為王的話。

  如果自立為王,羅藝麾下就有一大票空頭職位。像杜寶相這種做夢都想將官做得更大的人,索性封他一個開國侯,肯定比多少金子、珠寶都管用。

  「此話且不要提,眼下咱們就控制了幽州這麼大塊地方。連半個河北都沒到手就忙著稱王稱帝,和高士達、格謙這些土鱉又有什麼差別?這種勾當連李密那廝都不屑做,咱們又何必自己抽自己嘴巴!」幽州大總管羅藝搖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麾下的擁立。

  根據南邊傳來的消息,在『大敗』李仲堅後,河南群盜愈發相信李密有天子命。所以輪番上表勸進,請其早登大位。而李密卻僅僅將自己的封號改成了魏公,不肯與大隋天子分庭抗禮。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東都未平,不可議此。」換做翟讓的話則變成了「剛多收了兩斗稻穀便做夢納妾,不如先去洗洗兩腳泥巴!」

  「那就只好許他事成後割地自立,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了!反正有咱們幽州給他提供軍力支持!」劉義方見主帥意志已決,只好換了一個條件與其商討。

  「也可以,但禮物不可太少。杜寶相少年時家貧,對財貨素來看得重!」老長史秦雍點頭附和。

  「儘管滿足他,反正他只是個過路財神!」羅藝聳了聳肩膀,冷笑著同意。『待老夫全取六郡,少不得再將財貨拿回來。這種無恥小人,不值得信任!』他心裡發著狠,手掌悄悄地握緊了腰間寶刀。

  「同時,咱們也得小心別人用一樣的手段從內部製造事端!」秦雍結束了一個謀劃,又想起其他重要事情。

  「咱們的弟兄?」羅藝話中隱隱約約透出幾分不滿,「老秦,你不覺得你最近太小心了麼?弟兄們跟咱們時間最短的也超過了十年,用得著把他們都當賊防著?我敢保證,咱虎賁鐵騎里只有磊落好漢,絕不會出現杜寶相那樣的市儈小人!」

  「但您麾下現在不止是有虎賁鐵騎。薛家兄弟跟李仲堅本來關係就很密切,投降咱們又是被形勢所迫。如果他們在背後搗亂,咱們恐怕連家都回不得!」秦雍也加高了聲音,鄭重提醒。

  「莫非你聽說了什麼閒話?」羅藝愣了一下,板著臉追問。

  「恐怕無風不起浪!」秦雍的臉抽搐了一下,冷笑著回答。

  展翼(三)

  薛家四兄弟試圖謀反的消息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得幽州大總管接連好幾天喘不過氣。偏偏他還不能按照老長史秦雍的建議派人回去將對方一刀砍了。沒有確鑿證據在手就亂殺降將會讓他落下一個心胸狹窄的罵名。況且薛家兄弟是第一支投靠於幽州的外來力量,羅藝怎樣對待他們,將成為其他後來者的參照。一旦四兄弟死得不明不白,天下豪傑將無人敢再投靠幽州。

  羅藝也不能對流言充耳不聞!那等於拿數萬大軍的安危賭薛家兄弟的忠誠。這個賭注太大,他不敢下。薛世雄兩度兵敗都是因為幽州軍的暗算,這一點薛家兄弟不會不清楚。他們投靠幽州是迫於形勢,一旦形勢可能對幽州不利,薛家兄弟難免會想起父輩的仇恨來。

  壯武將軍劉義方見羅藝傷神,替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建議他將駐守於塞外威懾諸胡的忠武將軍步兵調回來保衛漁陽。雖然步將軍因為過於脾氣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對幽州軍的忠心卻天日可鑑。由他坐鎮漁陽,一則可以保證大軍今後的退路不會有失去。二來也可以威懾薛家兄弟,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退路?子義,難道你認為咱們已經不可能打敗由一個女人做主帥的博陵軍了麼?」羅藝贊同劉義方所提建議中的前半部分,但對其在建議後半部分所說的話非常不滿。「什麼叫保證退路?咱虎賁鐵騎何時向敵人低過頭?當年咱們以五千弟兄對塞外諸胡十萬大軍,照樣殺得他們屁滾尿流,如今卻要不戰而退?子義,你是不是這些年活得太滋潤了,已經忘記了人血的味道!」

  「未料勝先料敗,是當年大將軍所教。子義愚頓,卻終生不敢忘!」劉義方微微躬了躬身子,如實回答。

  「胡說,老夫什麼時候教過你這話?」羅藝豎起眉毛,眼中充滿了怒火。對方是他的心腹愛將,但絕不等於可以當著所有人掃他顏面。如今他需要絕對的服從,絕對的權威,無論誰,無論什麼原因觸犯逆鱗,都不可饒恕!

  軍帳里靜得可怕,順著風傳來戰鼓聲隱隱約約,敲得人心臟直接向嗓子眼處跳。羅大將軍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上次步將軍說錯了幾句話,便被他罰到塞外思過。今天劉義方當眾頂撞他,還不知道會導致什麼後果。

  正當眾人試圖找些話頭來緩解帳中氣氛的時候,劉義方抱拳肅立,高聲回答。「開皇十五年秋,將軍領我等北擊突厥,沿途存放糧草輜重,派壯士建營保護。末將問其故,大帥說,兵凶戰危,世間沒有永遠不敗的將軍。若是能在大勝之時依舊保持平常心,為自己留下退路以備不測。即便偶爾受挫,也很快能捲土重來!」

  「你個油嘴滑舌的鳥蛋,督戰去。今天攻不破易縣,不准回來吃飯!」羅藝抬腿踹了劉義方一腳,笑著罵道。

  對方說得有理有情,讓他根本不忍心發火。未料勝先料敗的確是他當年領兵出塞時向下屬灌輸的用兵理論,當年百勝將軍羅藝的威名可不是完全靠一把片刀亂砍出來的。對敵軍實力的準確了解,對敵我雙方做戰意志的準確把握,還有對士卒安危的關心,對麾下兄弟的愛護……種種,都是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必然因素。『但今天我怎麼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看著劉義方轉身遠去的背影,羅藝捫心自問。他霍然發現自己的確變得太多了,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有擔當、有氣度、百折不撓的羅將軍。多疑、易怒、剛愎自用,原來自己所討厭的那些缺點,現在逐個在自己身上出現。比起當年的某些驕橫跋扈的世家子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義!」向前追出十幾步,虎賁大將軍羅藝又將已經走出軍帳的劉義方喊了回來。「照正常強度攻城吧,注意傷亡。若是敵軍士氣還像原來那樣旺盛的話,儘管撤下來。晚上咱們幾個再想別的辦法!」

  「諾!」劉子義轉身,端端正正地向主帥行了個軍禮。

  「你個鳥蛋,小心著點兒別被強弩傷到!」羅藝裂開嘴,當著無數將士面又罵了一句。他感覺到心情瞬間變得輕鬆,思維也隨即敏銳。

  「來人,替老夫寫一封信,把北平郡守薛萬均的弟弟萬徹召來,老夫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勇武的人做親衛統領!」羅藝眼前靈光閃動,瞬間做了一個令所有親信張目結舌的決定。沉吟了一下後,他繼續吩咐道:「派人持老夫令箭去河間,命令成兒引軍後退,到河間東北九十里的束城駐紮。不要理睬竇建德軍,也不要過河攻擊趙子銘部!」

  「遵命!」留在軍帳內的心腹們答應一聲,分頭落實兩道命令的實施細節。

  竇建德絕不是像他自己說得那樣為安民而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便是為了爭奪河間郡。既然河間郡守王琮不肯歸附於幽州,羅成就沒有必要幫他守衛郡城。當郡兵們被竇建德打得滿地找牙時,王琮自然要向羅成求援。到那時幽州郡無論提出任何條件,河間王家都沒有討價還價得餘地。

  此外,竇建德與博陵六郡之間的合作恐怕也是迫於幽州的壓力。羅成的兵馬一後退,流寇們與博陵之間的合作便失去了基礎。比起常年遭受戰火的河間郡,已經實施了兩年屯田新政的信都郡肯定對流寇們更有誘惑力。

  眼下六郡的兵力都忙著應付幽州,信都郡對竇建德與高開道二人來說,無異於一個被剝光了殼的雞蛋。正在灌漿的麥子,毫無防備的大城,車水馬龍的集市,如果竇建德能忍住不去搶,他就不是流寇頭領,而是千古第一君子。

  「大帥高明!」有人快速領悟到一退之間的精妙之處,笑著稱讚。

  「高明,真高明就不會被人堵在這了!」羅藝笑著擺手,「別拍馬屁,干正事要緊。老秦,那天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使者派出了麼?」

  「當晚就出發了。但前路被呂將軍封堵,他只能從矩馬河那邊繞行。沿途還要避過對方的盤查,估計最快也得後天才能到達目的地!」老長史秦雍想了想,低聲回答。

  「去他奶奶的,這事兒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半個月,估計是肉包子打狗了!」羅藝笑著罵了一句,連連搖頭。「老秦,你有沒有辦法讓安排我直接跟姓呂的見一面,這些天我看了一下,此子用兵甚有章法,是個難得的將才。他跟咱們作對,不過是為了保境安民罷了!如果咱們答應不騷擾六郡百姓,也善待李仲堅的遺孀,我想,也許他會考慮結束這場戰事!」

  「此事希望不大。但老臣會盡力去安排!」秦雍答話的語氣中充滿了猶豫。臨陣說服敵方大將的確比收買一個郡守的效果大得多,但行伍者考慮問題的角度與文官們往往大相逕庭。文官們喜歡比較雙方實力,習慣趨吉避凶。而很多武者做事卻往往僅憑著一腔血勇,忠誠、義氣、名譽,這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對他們的影響絕對比文官們來得大。

  「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李仲堅已經死了,呂將軍為誰而戰,總得有個說法吧!」羅藝用力揮了揮胳膊,從武將的角度解釋自己的安排。

  「武者有自己的職責!」自打羅藝從軍的第一天起,已故的大將軍王楊爽就這樣教導過他。數十年來,他東征西討,在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的同時,也不停地感悟著楊爽的訓導。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數十年來,羅藝率領著虎賁鐵騎像長城一樣守護在大隋邊境上,從來沒忘記自己的是一名武者。按同樣的道理來推算,敵將呂欽肯定也在守護著什麼東西,一個承諾?一番信任?還是與李旭主從之間的友誼?無論他守護的是什麼,羅藝只要能清楚,便可以與對方開誠布公地談判。用武將對武將的尊敬以及武將對武將的理解來談判,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還各地以安寧。

  將心比心,羅藝認定談判成功的希望很大。李仲堅出身寒微,人生的軌跡和自己極其相似。至於呂欽、趙子銘這些目前六郡的棟樑,從名字上羅藝就能推算出他們不會生於什麼名門望族。如此,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什麼?羅藝完全可以猜得到。最關鍵的一點是,李旭已經死了,眾人必須另找一個豪傑來輔佐。比起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而言,同為寒門出身的羅藝絕對更適合博陵軍舊將。羅藝甚至可以保證,在幾年之內就替他們報仇,殺掉劉長恭和段達,用他們的人頭來祭奠李旭的在天之靈。

  即便眾人不打算為李旭報仇,與幽州結為一體也是上上之選。李仲堅已經死了!這是對幽州最有利的條件。僅僅憑著李夫人一個寡婦的力量,她絕對無法保住六郡。如果沒有強者替她出頭的話,朝廷很快會派人接管李將軍的地盤。即便朝廷暫時無法派人過來,大總管的位置空久了,也會引起無數人的窺探。與其將六郡交給別人,不如交給幽州軍。至少,羅藝可以答應李夫人的超然地位,也可以保證李將軍生前所堅持的那些政策,將開科取士,授田安民等善政繼續下去。那是李將軍的心愿,對於輜重和人才都極其匱乏的幽州來說,也是必須發展壯大的唯一選擇。

  展翼(四)

  老長史秦雍不負羅藝所望,當天下午便想出一個妥帖辦法,將約呂欽見面和談的信綁在攻城弩上射進了易縣。第二天,守軍派了一個隊正出來回信,說自家將軍答應明天上午巳時整在易水河畔的送客亭與來自幽州的遠客相見,各帶四名侍衛和二十名隨從,其餘兵馬不得靠近亭子周圍五里範圍之內。

  「送客亭?那麼遠的地方!你家將軍講究還挺多!」羅藝被呂欽的要求搞得很是惱火,皺著眉頭說道。以他虎賁大將軍的名頭,就是在自己營中相見,也不會趁機為難一個後生晚輩。對方卻一張紙就把彼此都支到了離城二十里外的野地里。往來要耗費許多功夫不說,幽州軍還得事先去作些準備,以免雙方正談得高興時,那個已經挺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亭子突然坍塌下來把所有人壓死。

  「我家將軍說了,天氣炎熱,能在河邊與前輩飲茶賞水乃求之不得的榮幸!」身穿隊正服色的博陵軍信使欠了欠身子,笑著解釋。

  自己這邊用弩箭下書,而敵方派人來回信。在膽氣上面,幽州軍已經落了下乘。因而雖然討厭呂欽多事,羅藝還是勉強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並且主動邀請守軍在呂欽到來之前先派使者檢視周邊狀況,如果覺得安全受到威脅,隨時可以毀約。

  「虎賁大將軍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斷不會做綁票索贖的勾當。所以派使節檢視就不必了,明日巳時,我家將軍一定會到!」使節膽子甚大,直接拒絕了羅藝的好心。

  「那老夫明日就在送客亭中恭候你家將軍!」羅藝大度的笑了笑,命人送使者離開。

  待來人去得遠了,幽州軍立刻開始著手準備。劉義方親自帶領一哨兵馬將送客亭周圍方圓十里搜了個遍。把一叢叢灌木全部砍倒,將附近野地里發現的土窟窿、破瓦窯全用煙燻過,直到確信不可能有刺客隱藏了,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內。

  經過一番實地探察,眾將發現送客亭還真算得上一處名勝。幽州將士原以為那裡不過是個鄉下土財主附庸風雅建起來的俗物,待看了亭子腳下石碑的銘文才知道此亭居然建於三國時代,是北魏武帝遠征烏丸時,為紀念刺秦勇士荊柯所為。據傳亭子所在位置便是荊柯登舟遠去的位置,當日高漸離擊缶,荊柯狂歌。至今其附近仍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古韻在濤聲中縈繞。

  「這個呂欽,倒是會挑地方!」聽了屬下的回報,羅藝對敵將更高看了幾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縱使是個失敗的英雄也會受到大夥的尊重。如今的幽州與博陵之間的強弱對比恰好似當年的強秦與弱燕,呂欽選擇送客亭為談判地點,已經表明了他不會向羅藝屈服的心跡。

  「大將軍須提防他鋌而走險!」聽了送客亭的典故後,老長史秦雍未免替自家主帥的安危擔憂。眼下幽州軍雖然攻擊受阻,實力卻遠遠高於對方。若是羅藝在此時被賊人所傷,軍心難免會受到很大影響,從而導致前功盡棄。

  「不妨,老夫的身子骨雖然不如以前了,卻也不至於懼怕一個無名小將。況且他敢親自來我營送信,就不會是個使下三濫手段的匹夫。咱們若防備得過於小心了,反而被他笑了去!」羅藝微笑著搖頭,目光中充滿了對敵人的讚賞。

  「大帥說前來回信的就是呂欽本人?」曹元讓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雙眼追問。

  「當然是他本人!」羅藝拍案讚嘆,「一個普普通通的隊正,能替將軍做事先堪察不堪察現場的決定麼?老夫開始就覺得奇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咱們幽州軍的年輕人里,可找不出這樣的人才來!」

  「不過是匹夫之勇。一旦陷在咱們這兒,他麾下的士卒豈不是群龍無首了!」曹元讓見主帥盡長他人志氣,酸溜溜地嘀咕。

  「老夫的人品在你眼裡難道就如此不堪麼?」羅藝雙眉倒豎,喝問。「滾出去自己領二十軍棍,沒見識的東西!」

  挨了罵的曹元讓不敢還嘴,乖乖地出門去找打。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目光從麾下眾將臉上掃過,越發覺得自己麾下人才匱乏。一個博陵軍中的無名小將,居然能說出『當年乃我朝塞上長城』這種既恭維了對手,又把對手堵得無法使陰著的話來,見識和本領豈是曹元讓這類馬屁鬼能比?即便兒子羅成在同樣情況下,都未必有此人鎮靜。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此人的氣度,就知道其主帥當年是何等的英雄了得。好在李仲堅死得早,否則幽州軍還真遇到了勁敵。

  懷著滿腹的愛才之心,第二天羅藝早早地便動了身,提前到送客亭中等待易縣城中的後生晚輩。堪堪到了巳時卻聽不見絲毫馬蹄聲,正當他以為對方膽小不敢赴約的時候,只見一葉扁舟順易水而下,二十幾個身穿戎裝的年輕後生自己搖著槳,直奔小廳而來。而昨日回信的那名隊正就站在船頭,遠遠便開始向羅藝拱手。

  『小子倒也狡猾!』虎賁大將軍羅藝肚子裡暗罵一句,微笑著起身。為了防備博陵軍使詐,劉義方特意帶了五百輕騎埋伏在數里之外。如果羅藝遇險,只要堅持上一刻鐘時間,騎兵們便能拍馬趕到。誰料呂欽也不是個徒有血勇的憨貨,居然弄了條船自水路前來赴約。倘若幽州軍試圖強行留客,他只要跳上船去,轉眼就可以劃到對岸。派多少騎兵去追也只有望河興嘆的份兒!

  須臾之間,小舟已經與亭基相接。上前與羅藝見禮的卻不是呂欽。從他身後人群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漢,飄然躍入了亭子當中。

  「你!」沒等大漢報出名號,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已經團團將羅藝護在了中央。亭子周圍十餘步外警戒的二十名幽州侍衛也立刻拔刀在手,隨時準備撲上前迎敵。

  眼前情形不由得大夥不緊張,羅藝和他身邊的四名心腹都是百里挑一的壯士,跟來人相比卻依舊矮了大半個頭,窄了小半個肩。再加上對方那一臉黑漆漆的絡腮鬍子,看上去就像個轉世金剛。一旦他上前逞凶,已經年逾半百的羅藝未必敵得住。

  來人卻絲毫不隨著幽州上下的緊張而跟著自亂陣腳,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李仲堅久聞虎賁大將軍英名,常恨無緣當面受教。今日得見,快意平生!」

  然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面孔。

  「好,好,好一個李仲堅!」強壓住心頭驚濤駭浪,虎賁大將軍羅藝正色,直軀,先受了對方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以長者之禮回敬,「老夫一直以為你戰死於黃河南岸了,甚為惋惜。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你是詐死埋名,偷偷摸摸跑回了博陵!」

  「無數人盼著晚輩死,所以晚輩不得不偃旗息鼓向回趕。讓前輩擔心了!」李旭笑著解釋,然後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勞眾位將軍久等!李某實在罪過。望眾位念在彼此同朝為官的分上,休得跟我這粗人一般見識!」

  『你要是粗人,我們就都成了豬了!』曹元讓等人心中暗罵,卻不得不笑著還禮。他們今天是抱著李旭已經戰死,六郡無主的前提約呂欽出來交涉的。如今六郡的主人親自到送客亭中與羅藝會面,擺明了是要問幽州軍趁著人家不在欺負孤兒寡婦之罪。那還談個什麼勁?不如趕快回到軍營中去將隊伍拉出來,一刀一槍見個真章。

  「諸位遠道是客,我這做主人的不得不盡地主之誼。軍中沒有好酒,大將軍請擔待些!」不顧羅藝與他麾下眾將的尷尬臉色,李旭向小舟上揮了揮手,「上酒菜,待我親自把盞為羅老前輩接風洗塵!」

  「諾!」呂欽、張江、王須拔和郭方四個答應一聲,拎著兩張矮几,數罈子酒,幾個食盒陸續登岸。那二十名護衛也不上前幫忙,眼巴巴地看著呂、王等人將食物搬空了,用竹篙向岸上輕輕一撐,扁舟如落葉般去了河道中央。下錨收槳,處子般嫻靜。

  「老將軍請入座!」李旭笑著伸開胳膊,將羅藝讓向客位。

  「李將軍請!」縱使心中有千種不快,虎賁大將軍羅藝也不能輸勢又輸人,笑著回應。

  雙方分賓主落坐,各自所帶的四名隨從立於身後侍酒。待兩個金盞都斟滿了,李旭命人上前將羅藝的酒盞捧到自己身邊,將兩盞酒各自倒出一半,放入同一盞里混勻,再分成兩個半盞,然後親手提酒罈給雙方重新斟滿。一盞交由呂欽送到羅藝面前,一盞自己雙手舉起,與眉心等高。

  「為老將軍壽!」李旭舉盞齊眉,祝酒。

  「為李將軍壽!」羅藝點點頭,舉盞過眼,回敬。

  經歷了這樣一番繁文縟節,他心中的驚詫已經慢慢平復。對方說得好,無數人盼著他死,所以他不得不潛回領地。作為博陵六郡的窺探者之一,羅藝的確沒資格指責別人蓄意欺騙。況且昨天呂欽來回信時,口口聲聲說的是『我家將軍』。能被其尊稱為『我家將軍』的,不是李旭還有哪個。

  要怪,這事兒只能怪幽州軍中的斥候、細作本事太差,根本沒探聽到李旭詐死潛回的蛛絲馬跡。所以才導致幽州上下一直先入為主地把呂欽當作今天會面的主角,進而導致整個談判局面陷入被動。

  「晚輩當年去塞外販貨路過薊縣。從步校尉口中聽聞老將軍那句,『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種名血』,深受鼓舞。後來從軍,每每以此言自勵。因此,叫老將軍一聲前輩理所當然,請前輩滿飲此盞,以受晚輩之敬!」李旭捧起第二盞酒,笑著相勸。

  在喝第一盞酒的時候,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酒里不可能下毒,所以羅藝也不會懷疑他包藏禍心,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面前擺的都是銀筷子,亮閃閃甚是整潔。李旭勸完了酒,然後勸菜,完全沒將虎賁大將軍羅藝當作一個入侵者來對待。他越是熱情,羅藝越覺得尷尬。勉強夾了幾口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笑著說道:「老夫一直以為李將軍已經殉國,所以……

  「若是晚輩殉國了,六郡交給前輩來治理,肯定最為放心!」李旭笑著打斷羅藝的話,言談之間彬彬有禮。「若是晚輩能早跟老將軍言語一聲,咱們彼此之間也不會鬧出這麼多麻煩。可是路上不安全,博陵距離幽州又太遙遠。所以導致幽州興師動眾,真是過意不去!」

  「嗯,嗯,這是老夫失禮!」羅藝被憋得幾乎喘不過起來,咳嗽了幾聲,回應。「李將軍給個明白話,你今後準備怎麼辦!」

  對方一口一個前輩,他當然不能直接說『小子,我就要並了你治下的六郡!你得識相!否則休怪老夫無情!』所以乾脆話頭踢回去,聽聽李旭準備如何了結這場爭鬥。反正幽州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李旭這個主人在也好,不在也罷,總不能三言兩語就讓數萬兵馬輕易地返回駐地。

  「晚輩已經上本朝廷,參越王楊侗、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及虎賁郎將劉長恭勾結流賊,蓄意謀害。想陛下乃聖明天子,不會將此事置之不理!」李旭仿佛聽不懂羅藝在問什麼,想了想,回答。

  「陛下若是欲為你報仇,早就下旨將劉長恭等人砍了!何必等到現在?」羅藝見李旭依舊對朝廷懷有妄想,忍不住出言點醒。

  殺了段達等人,朝廷手中就沒兵將對付瓦崗眾,所以李旭和他麾下的弟兄只能算白死。這是江都方面一直裝糊塗的根本原因,羅藝和身邊的心腹幕僚早就分析過,壓根不相信誰會費力氣給一個無憑無倚的寒門將軍主持公道。況且自大隋立國以來,稀里糊塗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又不止李旭一個。類似的事情屢屢發生,從先帝到今上,頂多抓個替罪羊安撫人心,從沒處理過真正的幕後黑手。

  「我是大隋臣子,只能求陛下做主。別人負我,我卻不能擅開戰端!」李旭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大隋還能堅持幾天?!」羅藝看不慣李旭的婆婆媽媽,斥責的話脫口而出。話說完了,才發覺自己於不知不覺間又被眼前的『老實人』給帶到了溝里。

  所謂求陛下做主,純是李某人的託辭。有這樣的一道摺子送到江都,楊廣為了平息他的憤怒,肯定會溫言撫慰,甚至給他加官進爵。雖然大隋朝的官爵看上去已經不值錢了,但對他李某人來說,等於重新確認了自己對博陵六郡的管理權。朝廷不能再派新人來取代一個忠心耿耿且剛剛受了委屈的大總管,而幽州軍南下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造反舉動,道義上愈發站不住腳。

  「大隋存在一日,我就是大隋之臣。保境安民乃肩頭之責,不敢有誤!」李旭向南方拱了拱手,繼續裝忠臣。

  「然後老夫就是辜負君恩,圖謀不軌。攻擊同僚,倚強凌弱!」羅藝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一邊咆哮一邊拍桌子。

  他本來就不是個脾氣溫和之人,自從李旭登岸以來,幾乎每一句話都將他逼在下風。壓抑得久了,自然要噴發。曹元讓、夏郡、周子雄、鄭遠四將也不是好相與之輩,見主帥準備與對方撕破臉,索性也用腰間拔出了刀。只待羅藝一聲令下,就衝上前去用兵器跟李旭討價還價。

  「嘿!」王須拔冷笑一聲,抱著胳膊,斜眼相看。

  「嘿!」呂欽撇撇嘴,拎起酒罈,繼續為主將和客人將金盞添滿,對明晃晃的刀光視而不見。

  兩聲冷笑,聽在羅藝耳朵里比千軍齊呼力量還大。那姿態,那眼神,分明是對他這個昔日塞上長城,對整個幽州軍的輕蔑。想他羅某人縱橫半生,何時被人如此小瞧過?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因此不得不再次將怒火壓下,用手扶住桌案,低聲命令道:「把兵刃都收起來。李將軍在數萬大軍中都能殺個三進三出,會怕你們幾個那兩下莊稼把式?收了,別給人家當笑話看。咱們幽州軍的本領要在戰場上用,不是用在這地方的!」

  「稟將軍,在您歸來之前,我已經在戰場上見識過的虎賁鐵騎的威力!」呂欽放下酒罈,背對著羅藝向李旭叉手施禮。

  「如何?我一直夢想與羅老將軍並肩塞外,縱馬狼居胥下。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走運!」李旭嘴角含笑,半是羨慕,半是嘲諷。

  「可惜呂某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仰天長嘆,話語之中帶著無盡的惋惜與不甘。

  「你說什麼!」羅藝再次被激怒,站起身,大聲喝道。

  「呂某說,可惜我麾下那些大好男兒,不是死於胡人之手!」呂欽虎目含淚,大聲回應,「可惜當年塞上長城,如今只會在自己家裡打劫,對著昔日的同僚揮刀!」

  展翼(五)

  剎那間,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就像被人反覆扇了十幾個大耳光般,紅紅綠綠甚是好看。他雖然人老雄心壯,欲化家為國。但畢竟磊落了大半生,從來不曾讓人據理指摘過。況且虎賁鐵騎在邊塞上聲名赫赫,無論突厥狼軍還是邊郡百姓提起來都會挑一下大拇指。而今天,呂欽卻把虎賁鐵騎和竇建德、楊玄感這類匪人相提並論,這口氣讓人如何咽得下?

  「鼠輩休逞口舌之利!」羅藝算是看出來了,對方跟本沒有跟自己和談之心。所謂臨風賞水不過是個藉口,真實目的就是將自己約出來當面羞辱。「虎賁鐵騎做過什麼,做得是否應該,自有後人評說。你博陵軍守不住老巢,就別怪他人窺探。即便羅某不來,竇建德會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啃?劉武周會放著六郡膏腴不動?縱然是你那便宜岳父李淵,恐怕也早就厲兵秣馬了吧?!」

  「老將軍所言甚是,當時天下人皆以為李某已死,因此想打六郡主意的人絕非幽州一家。晚輩剛才說過了,倘若晚輩真的戰死河南,將六郡交到羅老將軍之手,強過他人百倍!」李旭笑著向羅藝拱了拱手,示意對方不要跟無名小卒一般見識。然後,他又將目光看向呂欽,笑著罵道:「哭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是已經把虎賁鐵騎擋在易水北岸了麼?想我博陵疲弱之兵能和名滿天下的虎賁鐵騎打個平手,你應該為自己和弟兄們驕傲才是。把腰直起來,站我身後去。讓羅老將軍看看這些天來跟他對陣的博陵晚輩是什麼模樣!」

  「諾!」呂欽抹乾眼淚,大步走到了李旭身後。腰杆挺拔如山。

  「呵呵呵呵,廢話老夫就不跟你多說了。」羅藝知道自己在道義上肯定站不得上風,好在此時不是遠古,爭奪天下所憑的是實力而不是道義。冷笑了幾聲,說道:「虎賁鐵騎在你等眼裡是塞上長城也好,是土匪流寇也罷,老夫既然已經帶著他們來了,李將軍是想繼續跟老夫為難,還是順應時勢,不妨給老夫個明白說法!若是你肯投在老夫麾下,待老夫結束了這亂世後,甭說六郡,割整個河北給你都不在話下!你若覺得信不過老夫,老夫可以當著三軍將士之面立下重誓……」

  「末將僅僅是六郡撫慰大使,無權決定割地與人。老將軍請體諒晚輩的苦衷!」李旭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就是決定與老夫為敵了?」羅藝一甩袖子,準備站起身來離開。「小子,不是老夫瞧你不起,你雖然也有常勝將軍之名,卻未必經得起我羅藝傾力一擊!」

  「老將軍且慢,晚輩亦不想與老將軍為敵!」李旭抬起手,遙遙地做了個攔阻的架勢。「將軍麾下鐵騎乃天下致銳,這一點,估計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將軍想過沒有,取我一個郡需要損耗多少兵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待將軍把六郡取下來,虎賁鐵騎還會剩下多少,將軍爭奪天下的時機會不會就此錯過?僅僅為了出一口氣便置數萬弟兄的生死而不顧,晚輩愚頓,竊以為將軍之謀不可取!」

  「想不到李將軍不但會打仗,口才也甚為了得!」羅藝將單手支在矮几上,望著李旭冷嘲熱諷,「說說你的辦法,怎樣才能既不跟老夫為敵,又保全你手中那一畝三分地兒。若是說不出來,便不要再耽擱老夫的功夫!」

  李旭抬起頭,目光與羅藝的目光相接。不像對方那樣盛氣凌人,卻勝在堅定明澈,「晚輩是六郡撫慰大使,職責便是保衛六郡百姓的安全。無論是流寇來了,還是虎賁鐵騎來了,肯定不能任由他們在自己管轄範圍內縱橫馳騁。」

  「哼!前提是你小子本事夠!」羅藝冷笑著撇嘴,絲毫不為這種假話、大話、空話而動。

  「晚輩根基淺薄,自認為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所以也不敢做那些化家為國的美夢。」李旭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回敬了一句,「因此老將軍儘管放心,您南下爭奪河間,攻打平原、渤海,甚至渡過黃河去攻打洛陽,晚輩所在六郡絕不會拖您的後腿。一旦您能滌盪群寇,還天下以太平,晚輩一定會順應時勢,絕不螳臂當車!」

  「你想驅虎吞狼,攛掇老夫去打竇建德!」羅藝冷笑著指出李旭的如意算盤,「待老夫與竇建德打得兩敗俱傷,你再坐收漁翁之利?」

  李旭搖了搖頭,一臉無辜,「我只是覺得,如果老將軍連擊敗竇建德的把握都沒有,又憑什麼認定了能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六郡。竇建德是我的手下敗將,實力還不如晚輩。如果老將軍覺得幽州軍和竇建德爭奪河間之戰能讓晚輩坐收漁利的話,為何不認為你我兩家打得熱鬧反而會白白便宜了竇建德呢?」

  「老夫先收拾了你,還會剩下足夠的實力收拾他!」羅藝咬緊牙關,恨不得當場將李旭剝皮吃肉。「竇建德不過是頭野狗,而你李仲堅是頭獨狼。如果得到喘息機會,便再難以制服!」

  「實話!」李旭為羅藝的坦誠而鼓掌喝彩,「老將軍說得貼切,晚輩是頭獨狼,還是剛剛受了傷的獨狼。可老將軍可否知道,狼越是被逼到絕路上,越會反咬一口。至於野狗,雖然牙齒不如狼尖利,卻勝在聰明。一旦在野外久了便會結隊,強大時即便遇到了狗熊和老虎,也敢群起而殺之!」

  羅藝聳聳肩,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反咬一口,不知道李將軍的牙齒在哪?」

  明知道不能僅憑言語將李旭收服,但他也不忙著立即離開。眼前這個年輕人還算有些見識,特別是雙方拋開了關於道義、忠誠那些廢話後,僅僅在得失分析上,此子說的句句都在點子上。

  「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但整個幽州軍不是。」李旭用手指沾了些酒水,在自己面前的矮几上畫了把橫刀。也不管羅藝是否能看清楚,他將刀刃處加深了幾分,笑著解釋,「虎賁鐵騎是幽州軍的刀刃,所砍之處,無不一擊而破。但這把刀打制時過於心急,刀脊用得是軟鐵而不是精鋼。刀柄更是朽木所雕,稍不小心便會折斷,連帶著刀刃都掉到地上!」

  「這話何講?小子,你難道還妄想用大言誆騙老夫?」雖然不像李旭那樣親自打過鐵,羅藝對對方口中有關刀刃、刀脊和刀柄比喻也能理解清楚。通過這半個多月的攻堅戰,幽州軍的步卒已經充分暴露出了他們的疲弱。否則姓李的也沒機會坐在他羅藝面前滿嘴空話,大言不慚。

  「晚輩有個做戰計劃,請老將軍點評!」李旭向羅藝抱拳,仿佛正在和同僚討論並肩禦敵的策略。「晚輩目前布置在易縣一帶的兵力,足以將老將軍的幽州兵再拖上一個月。不曉得一個月的時間堅持下來,虎賁鐵騎需要消耗多少糧草?晚輩記得當年在齊郡時,傾全郡之力不過養了幾百具裝精甲。而虎賁鐵騎規模至少為五千,這五千士卒、萬餘輔從、兩萬多匹戰馬、馱馬,還有馬夫、獸醫的嚼裹,幽州是否還供應得上?」

  「呵呵,這多虧了你小子在桑乾河與易水兩岸屯田養民。你種的麥子馬上就熟了,老夫儘管派人割就是!」雖然被人說到了痛處,羅藝依舊不肯露怯。具裝甲騎的昂貴之處不僅僅在人和戰馬所披的鎧甲上。能披著如此厚重鐵甲上陣者,肯定都是膀大腰圓的力士。而能將壯漢和鐵甲都馱起來的坐騎,也必須是筋骨特別強健的遼馬或大宛馬。無論騎手和馬匹,都必須用精糧細米來維持體力。而為了保證建制的完整,每名騎手還必須配有一匹備用戰馬以便隨時替換。配備一匹馱馬來替他運輸行李、兵器和戰甲。為了照看牲口和牲口的主人,每名騎手麾下還必須配有一到兩個僕從。每隊騎兵還需要配備一定數量的獸醫,馬夫。因此五千具裝甲騎的消耗,足足抵得上五萬甚至更多步卒。當年大隋朝以傾國之力才養了一支虎賁鐵騎,只為了威懾突厥狼軍。之所以輕易捨不得派上戰場,便是因為其消耗物資太大,後勤補給困難的緣故。否則楊廣在三征高句麗時,也不會屢屢受挫卻想不起將虎賁大將軍羅藝帶在身邊。

  幽州軍這次南下,事先打的主意便是以戰養戰。因此羅藝的回答很直接,博陵方面盡可以閉城而守,但田裡的麥子李旭無法搬到城中,也無法將農田挪到丘陵地帶。那都是博陵上下苦心經營了兩年的成果,剛好可以拿來為虎賁鐵騎補充軍需。

  「是啊,麥子快熟了。這一點晚輩真的沒想到!」李旭訕訕而笑,看上去很是懊惱。「老將軍已經將桑乾河兩岸與易水北岸的屯田點都占了。按道理,那些屯田的百姓目前暫時都算是老將軍的子民。老將軍要從自家百姓口中爭食,晚輩還真無法干涉。呵呵,若是將這些剛剛安頓下來的百姓再逼得鋌而走險,不知道他們破壞的是我六郡安寧呢,還是幽州的安寧?」

  「誰敢!」羅藝皺緊眉頭,斷喝。

  李旭聳了聳肩膀,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人沒飯吃了,就得拼命。早晚是個死,餓死和死於老將軍刀下相差不多。到時候有人再趁機煽風點火,恐怕會鬧得更大。晚輩不是老將軍對手,也只能派些游騎繞到幽州去,斷斷糧道,發發兵器什麼的。老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驍勇無雙,總不能將自家百姓全殺光了吧?」

  「你若那樣做,老夫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麾下的弟兄也最好別讓老夫捉到,否則三刀六洞都是便宜!」羅藝氣得火冒三丈,再顧不得掐拿前輩身份,跳起來,赤裸裸地威脅。

  李旭搖頭,冷笑,「晚輩只是說有能力讓老將軍跟我斗得兩敗俱傷,並不是一定非要那樣做!況且有些事情不需要晚輩來做,老將軍剛才也說過,窺探六郡不只是您一個。老將軍能保證,竇建德、劉武周、還有河東李家,會看著您跟我打得熱鬧,誰也不想從中插一腳?」

  「老夫又沒招惹他們!」羅藝被問得一愣,悻然道。明知道李旭說得情況百分之百會發生,仍然不肯在口頭上做絲毫讓步。

  「但老將軍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河北。劉武周、竇建德要爭的也是天下,不是河北。」李旭笑著發起反擊,「就我這一個沒本事爭天下的擋在老將軍面前,他們不暗中幫我的忙,難道還等您吞了六郡,發展壯大到不可收拾了才上前與您爭雄不成?」

  「你小子鐵嘴鋼牙,老夫說你不過!」羅藝嘆了口氣,抓起案子上的冷酒,一飲而盡。內心深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看了形勢。只要李旭不死,幽州軍拿下博陵六郡會非常吃力。劉武周、李淵、竇建德等人也肯定會出來趟混水。即便自己最終憑著虎賁鐵騎將六郡踏平了,恐怕也會元氣大傷,短時間內處處被動。

  但他更不能退兵,士氣可鼓而不可瀉,如果被李旭用幾句廢話嚇走了。今後幽州軍甭想再南下博陵。天下英雄也會就此小瞧了他,從而使得幽州失去問鼎逐鹿的資格。

  「晚輩只是不願與自己所佩服的豪傑自相殘殺,便宜了其他人!請老將軍仔細斟酌晚輩的話!」

  「箭已離弦,無法挽回!」羅藝站起身,決定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

  「天下時局未明,你我又何必搶先拼個兩敗俱傷?」李旭也站起身,微笑著給羅藝送行。

  他不指望光憑口舌之利讓羅藝退兵,但把得失挑明白,至少能讓用兵時有所顧忌。博陵六郡需要時間喘息,他自己也需要時間來重新理順各地的秩序。所以任何能給對方製造麻煩的手段,他都會盡力去嘗試。

  人年輕的時候不怕遭受失敗,怕的是不能在失敗中吸取教訓。而他剛剛在河南敗過一次,輸在哪,怎麼輸的都總結得清清楚楚。

  展翼(六)

  「你是個難得的對手!」知道一場惡戰不可避免,羅藝再次打量了一遍李旭,從頭到腳,像是要把他印在眼裡。「老夫刀已出鞘,無法收回。希望你能及時醒悟。別一條道路走到黑。你小子是個人才,無論什麼時候你肯歸降,老夫帳下都會給您留個位置。」

  「晚輩會為了六郡而盡力一搏。若是老將知難而退,晚輩絕不趁機報復!」李旭拱手道別,不卑不亢。

  「你!好小子!」羅藝愣了愣,旋即放聲大笑。

  「晚輩一直以將軍為楷模!」李旭也笑了起來,仿佛羅藝真的是自己知交好友。

  雖然身為對手,二人心裡卻湧起了一絲悻悻相惜之感。如果大隋朝依舊如十年前一般強盛,羅藝也許會和李旭並肩為國守土。如果手中的實力再強一些,或者於地方上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很難說李旭會不會像羅藝現在這樣燃起爭奪天下的雄心。那些都是如果,現實是,在轉過身之後兩人就要兵戎相見,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退縮。

  「你守不住六郡,聽我說,小子!朝廷已經完蛋了。陛下無法給你提供支持!那些豪門世族也不會為你效力。即便老夫不打你,別人也會打你,外敵,內亂交替而來,早晚會將你拖垮。你崛起雖然神速,但畢竟只做了兩年的六郡大總管。其中大半時間又征戰在外,根基一點都沒紮下去!」離開之前,羅藝放下彼此之間的恩怨,坦誠地勸告。

  「說起這些還要感謝羅老將軍。六郡的豪門一直對我陽奉陰違,但老將軍的兵一到,這種情況反而大有改觀!」李旭咧嘴而笑,目光中透出幾分年輕人特有的調皮。

  「哦?」羅藝再次發愣,旋即想清楚了前因後果。那些所謂的世家豪門對李旭不滿,更怕竇建德和自己。李旭從本朝廢政中所撿起來的科舉與屯田兩項良策雖然對世家的利益有損,但眼前的傷害並不明顯。六郡之中分掉的土地以主人已死或已逃的荒田居多,世家大戶也有通過墾荒而獲利者。至於科舉,豪門子侄中也有不少庶出子侄通過科舉得官,他們未必不承李旭的人情。因此六郡的世家豪門雖然瞧不起李旭,卻與他沒有什麼大仇。

  特別是在朝廷的力量日漸衰微的情況下,六郡豪門必須重新選擇一個能最大程度保證他們利益的新主子來投靠。若是竇建德席捲河北,很多人的家產肯定被他麾下的流寇搶劫一空。如果羅藝拿下六郡,少不得也要跟某些人伸手要錢。只有李旭,實力不如羅藝強,不敢一味蠻幹。心腸不如竇建德狠,也沒有均貧富的念頭。三方比較起來,選擇他反而讓世家豪門最為安心,所以給他些支持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你也別對他們心懷奢望!」明白了其中關節後,羅藝冷笑著提醒,「那些國蠹眼中只有自己的家族,從來不顧社稷安危,更不顧百姓死活。至於良心、道義,恐怕這幾個字他們根本不認得。你若能打得過老夫,打得過其他英雄,國蠹們自然對你越來越服帖。你若失了勢,不用老夫號令,恐怕他們立刻就會在你背後捅刀子!」

  「多謝前輩提醒!」李旭苦笑,不知道自己該感謝羅藝,還是該痛恨這喜怒無常的傢伙。「晚輩自然會小心謹慎,不讓前輩贏得太輕鬆。至於幽州派往恆山郡的使節,過幾天我會將他放回來。杜寶相已經被我派去出使河東了,恆山的郡守也換了新人。」

  「算你小子狠,趁我不熟悉情況時占了上風!」羅藝老臉一紅,乾笑幾聲,翻身上馬。

  「晚輩跟劉武周也是故交!」李旭笑著提醒。

  馬背上的羅藝停頓了一下,想說句反擊的話,最終卻沒有說出來。抖了抖韁繩,絕塵而去。李旭目送羅藝離開,轉身跳下小船,二十名侍衛划動船槳,頃刻間抵達易水之南。

  岸邊早有周大牛率領一營士卒在等著,看見主帥歸來,趕緊牽過戰馬。李旭、呂欽等人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議論眼前的局勢。

  「羅藝老殺才快氣死了,特別是呂將軍罵他是土匪流寇那會兒。老賊臉色紅里透著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王須拔自覺過癮,笑呵呵地向眾人道。

  「可是仗還要繼續打。若能光氣能把他氣死,咱們倒也省了事兒!」呂欽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高興。他跟羅藝交過多次手,每次都未占到上風。因而知道前路艱難,不敢掉以輕心。

  「怕什麼,有大將軍在這,咱們還怕了羅老頭兒?」王須拔對李旭是一味的信任,笑著反問。

  「也對,今天所有應對都沒有跑出大將軍事先的預料範圍。羅老頭兵力雖然雄厚,謀略卻未必如咱家將軍!」郭方接過王須拔的話頭,大肆拍李旭的馬屁。

  他們一行人昨天才趕到上谷前線。還沒等喘過口起來便接到了羅藝的會面邀請。當時時德方和方延年二人都怕羅藝使詐,不贊同主帥親自與他接觸。李旭分析了敵將的稟性及利害得失後,反而認為這一面非見不可。

  第一, 從雙方的言辭中,可以探察出羅藝的底限是什麼,幽州軍的做戰意志大不大。

  第二, 通過旁敲側擊,也許能擾亂羅藝的心神,進而達到牽制他兵力部署的目的。

  最後事實證明,幽州大總管羅藝的確被李旭的突然出現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會面過程中老賊沒占到任何上風,反而暴露了他後方空虛,內政不穩的弱點。

  「羅老將軍不會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差。他之所以患得患失,一方面是由於咱們出現得突然,他事先一點兒也沒做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另一方面他是想讓咱們輕視他,儘快跟他速戰速決!」李旭打斷大夥的議論,笑著總結。

  「老賊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呂欽非常同意主帥的看法,「如果大將軍不告訴他咱們準備派輕騎偷襲他後路就好了。趁著老賊無防備,咱們先將他的後院攪個天翻地覆!」

  「恐怕一時半會兒見不到效果。」李旭輕輕搖頭,「我之所以跟羅老將軍那樣說,是逼他不敢在咱們的土地上胡折騰。他能砸爛咱們的上谷,咱們就能砸爛他的漁陽和薊縣。與其雙方彼此之間誰也落不了好處,不如都有所克制。況且他大軍在外,後路不會一點兒也不防備。咱們派人少了等於去送死,派人多了,兵力調度上又受到影響!」

  「至少能嚇他一跳!」呂欽苦笑,臉上寫滿了對戰事的擔憂,「仗打得時間過長,對咱們也很不利。竇建德對信都虎視眈眈,河東那邊態度也不甚明朗。一旦他們趁機占便宜,咱們就要腹背受敵。羅藝老賊雖然可惡,但他今天提醒得也沒錯,見風使舵的傢伙們發覺咱們實力不如別人,肯定會落井下石!」

  「他們沒有在我詐死埋名那段時間鬧事,已經給了我很大面子!」李旭嘆了口氣,對治下的豪強態度感覺非常鬧心。那些人終是不穩定因素,早晚會給他製造出大麻煩來。但一味靠武力征服,也未必能解決問題。當官當久了,自然就成了豪門,行事的方式與傳統豪門幾乎沒有區別。

  杜圭杜寶相在最近的作為就是很明顯的例子。此人科舉出身,按理對新政應該傾力支持才對。但在聽聞李旭戰死後,他首先想到的是接應河東兵馬進入六郡,隨後又試圖與竇建德的勢力勾結。若不是李旭回來的早,也許羅藝的使節就跟他達成了協議。那樣,呂欽、趙子銘兩個肯定方寸大亂,某些首鼠兩端者也會立刻倒向幽州。

  反而是曾經被李旭打壓過的博陵崔家,非常堅定地站在了博陵軍一方,斷然拒絕了羅藝的拉攏。上谷郡守崔潛是最有能力改變戰局的,但他半個多月來一直傾力幫助呂欽穩固防線,絲毫不為羅藝許諾的優厚條件所動。

  「大將軍也無須為此煩惱。吃多了米,總會遇到一半個沙子。寒門中有見利忘義的王八蛋,豪門中也有知恩圖報的真豪傑!他們之所以能折騰出風浪來,還是因為咱們自己有問題。若是能制訂一個政令讓豪強從此無法左右您的決策,也無法插手軍政,他們家業再大,又能如何?」時德方見主將為內政分心,笑著替他出謀畫策。「眼下還是先集中精神對付羅藝,打敗了他,就能殺雞給猴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說得對!」迷茫之中,李旭仿佛看到了一點微光。但具體怎麼做,前進方向在哪,他還需要仔細斟酌,慢慢摸索。眼下最重要不是著手解決潛在威脅,而是如何趕走羅藝。畢竟只要自己能一直保持強勢,內部的威脅便找不到發難的機會。如果自己被羅藝打敗了,便不能再於六郡立足,內憂外患同時爆發,那才是真正該煩惱的時候。

  他沒有再敗一次餘地,絲毫也沒有。

  展翼(七)

  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去應對,李旭和麾下眾將短時間內還是找不到一個妥善的破敵之策。雙方實力差距是明擺著的,虎賁鐵騎的攻擊犀利如黃河倒崩,根本非眼下的博陵軍所能阻擋。而幽州大總管羅藝又人老成精,十幾座營盤扎得中規中矩。縱然呂欽、時德方等人想使用一些奇招破敵,也找不到可趁之機。

  桑乾河兩岸剛剛開墾出來的良田都白白便宜給了幽州軍,從河間逃來的流民蜂擁而入,讓博陵各地的存糧急遽減少。無業者的增多使得各地治安堪憂,長時間的戰事膠著導致一些不安定的火花在背地裡慢慢醞釀。在此時刻,唯一能令人欣慰的只有博陵軍的士氣。自從弟兄們得知自家主帥平安歸來後,對趕走敵軍的信心大增。他們不相信自家主帥會輸給遠道而來的羅藝,『大將軍自出道以來就沒敗給過任何人,老賊也一樣沒戲!』眾人根據李旭以往的戰績得出一廂情願的結論。至於黃河南岸的慘敗,被他們本能地歸咎為奸臣陷害而非李旭用兵失誤的緣故。

  只有周大牛等極個別的貼身侍衛明白自家主帥並非像傳說中那樣神通廣大。也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籠罩在李旭身上所有的光環無法再成為屏障。於周大牛等侍衛們眼裡,自家主帥亦會疲倦,亦會煩惱,亦會因為傷心或焦慮而大失方寸。李旭所做過的決定不未必全都是對的,如果他在某些關鍵時刻不那麼固執的話,博陵軍的實力可能比現在強大得多。但也正因為李旭身上這些缺點,周大牛等人才更覺得李旭親切。如果頂頭上司是個無所不能的神仙,大夥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等,等著跟他一道白日飛升。哪有眼下這麼多人世間煩惱,更沒有眼下這麼多在人世間掙扎奮鬥的樂趣。

  敵我雙方談判破裂後,羅藝又強攻過幾次城,都被呂欽帶著人硬頂了下去。趁著幽州軍士氣稍沮的時候,李旭嘗試著組織了局部反擊。結果和眾人預料的差不多,一到了平地上,幽州軍的長處便發揮了個淋漓盡致。在虎賁鐵騎凌厲的攻擊下,殺出城外的弟兄們只逃回來不到三分之一,若不是仗著易縣北門內還有一個狹小的瓮城,整段城牆差點不為博陵軍所有。

  「你我俱為英豪,能戰便戰,不能戰不如成全了別人。何必為自己的一絲執念斷送了麾下那麼多弟兄。咱燕趙男兒可不要學那些江南的潑婦,明明已經輸得乾乾淨淨,卻要躺在地上打幾個滾。拼著自己齷齪,也要濺別人一身泥!」羅藝見李旭堅守不出,再次把勸降信射上了城頭。

  李旭不跟他爭口舌之利,白天強打著精神沿著城頭巡視,替弟兄們加油鼓勁兒。待晚上回到上谷郡守衙門內,卻愁得雙眉緊鎖。

  「如果實在守不住,咱們就讓出易水。在你回來之前,我派人以龍山和徐水為依託修了很多堡寨。咱們退一步,修一道,一步步跟羅藝耗,早晚能將他的銳氣耗盡了!」萁兒見李旭心中煩惱,悄悄地走到他身後,為他捶背揉肩。

  這場仗不同於以往任何一仗。自幼受到家學薰陶的萁兒明白眼下丈夫正處於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以前,哪怕是出征河南那次,博陵軍即便敗了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而這回,一敗即將萬劫不復。

  她了解丈夫的為人,如果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天,丈夫絕對不會拉著六郡百姓為他殉葬。他會儘量將一個完整的博陵交給仇人,以兌現自己的守護之諾。但他本人不會屈膝於羅藝,哪怕對方是他當年最佩服的英雄。

  作為妻子,她不想干涉丈夫的選擇。只會選擇替他分擔,與他並肩而站一道面對風雨。上一次,李旭在河南兵敗的消息已經讓萁兒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滋味。這一次,她要自私一些,賴在他身邊,看著他平平安安,直到彼此的手再也沒力量相挽。

  「只怕是此消彼漲。弟兄們能堅守到現在,憑得就是一口氣。一旦這口氣泄了,便再難提得起來。這些日子難為你了,又要替我處理內政,又要幫子銘他們籌劃軍務。」李旭伸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低聲回應。

  萁兒的手已經不像跟他剛見面時那般柔軟了。長時間替李旭操持內政和軍務,令她的十指變得瘦削而有力。這樣的手指其實更適合彎弓搭箭,而不是替人疏鬆筋骨。但李旭卻很喜歡肩膀上傳來的那種感覺,節奏分明,起伏利落。即便一時照顧不到,你也不用擔心手的主人之安全。她會自己很好的照顧自己,獨立而堅強。

  「我是大將軍的妻子麼,自然文的武的都要會一點。否則豈不讓弟兄們說我配你不上!」萁兒笑了笑,手指稍稍加勁兒。

  「如果你跟在唐公身邊,恐怕不用這麼累,也不用終日擔驚受怕!弘基兄一直沒有走……旭扯住妻子的手指,輕嘆。

  「什麼話?在離開家尋你那時候起,我便已經決定了,這輩子風光也罷,艱難也罷,都要跟你不離不棄地走完……」

  他們夫妻兩個心有靈犀,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便明白了彼此的之意。四手相執,感覺到溫暖一絲一絲地從胳膊淌到胸口。

  第二日又是一場惡戰,幽州軍四度殺上了城牆。憑著當年守黎陽所積累下來的經驗,李旭指揮弟兄們奮力反擊。敵我雙方在一個一個城垛口間拼死爭奪,戰到最酣時,連河東來出使的劉弘基等人都不得不衝上城牆幫忙。好不容易堅持到了天黑,幽州軍終於收兵。但參與守城的士卒和民壯也損失超過了三分之一,夜風過處,吹來一片悲聲。

  李旭不敢解甲,帶著親兵四下撫慰傷患。無論走到哪裡,弟兄們都主動起身致敬。面對那一張張熱切的面孔,他心裡更為難過。想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卻一時想不到貼切的言辭來。為大隋陛下盡忠麼?恐怕現在誰也不會再拿數千里之外的楊廣當一回事。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麼?憑藉博陵軍現在的力量,自保都很艱難,更甭說像羅藝那樣去謀取天下。而盡武將的職責,那是他所堅持的理念,身邊的將領們尚未必能完全接受,何況底下的普通士卒!

  此刻唯一能說的,便是那句「後退一步是家園了!」。如果面對的是突厥狼騎,李旭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句話喊出來。但城牆下的也是隋人,他們不能算外寇。雖然他們一樣是來打家劫舍的,一樣對六郡的繁華虎視眈眈。

  「滾木快用完了,時司馬建議拆城裡的民房,把檁子鋸開當滾木!」呂欽跑到李旭身邊,低聲匯報。他不敢看主帥的目光,唯恐惹對方發怒。整個博陵軍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帥最恨士卒擾民。平素無論誰欺壓百姓都一律從嚴懲處,絕不寬容。

  「拆,無論拆到誰家,都跟他們說明白了。待打退了幽州軍,咱們重新給他蓋宅子!」李旭咬了咬牙,低聲命令。

  「末將遵命!」呂欽抱拳肅立,轉身而去。

  「回來!」望著呂欽的背影,旭子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先從衙門拆起,那裡邊木料多,磚頭也可以用來當石塊!」

  『照這樣打下去,即便博陵軍最後獲勝,恐怕上谷一帶沒有五年光景也恢復不過元氣來了。』聽著城外連綿的茄鼓聲,李旭苦笑著想。『倘若城破,損失慘重的幽州軍未必比突厥狼騎軍紀好多少!』一樣的燒殺,一樣的劫掠,對於這種破門而入的強盜,還能算他做同族麼?

  苦笑著轉過頭來,他看到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對方是奉了唐公李淵之命前來表示支持的,雖然只帶了五十幾名親兵。

  在打出李淵的招牌,卻未能讓羅藝退兵之後,劉弘基便主動留了下來,幫助博陵軍出謀劃策。李旭沒返回之前,呂欽等人能把易縣一帶守得滴水不漏,劉弘基於其中功勞不少。李旭歸來之後,劉弘基也一直表現得像一個合格的參軍般盡職盡責。

  「萁兒不會離開博陵,弘基兄明日一早便回河東向唐公覆命吧。無論守得住守不住,我們夫妻都承你和唐公的人情。順便給唐公帶句話,他想做什麼博陵不會拖後腿。但六郡也不想捲入天下之爭!」衝著劉弘基拱了拱手,李旭低聲勸道。

  「卸了磨就想殺驢麼?我可幫你守了半個多月老巢!」到了這種時候,劉弘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咧了下嘴巴,大聲抗議。

  「弘基兄想拿什麼,儘管拿走。我這可付不起太多酬勞!」李旭搖頭,笑著回應。多年不見,他和對方都改變了許多。當日的默契已經不再,但友誼依舊還於內心深處隱藏著,偶爾目光相對時便能清楚地看得見。

  展翼(八)

  劉弘基知道李旭不想讓他也留下來與易縣共存亡,心裡十分感慨。如果是當年在護糧軍中,旭子絕對不會跟自己說如此見外的話。

  同樣,現在的太原李家,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在危險關頭,勸自己先行脫身。

  當年二人因為是否完全依附於唐公李淵而產生隔閡。從目前情況看,很難說當初誰對誰錯。如果當時李旭聽從了劉弘基的建議,他絕對不可能有今天這般成就。但是,他也不會經歷那麼多風浪,甚至幾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眼前的機會卻必須把握。劉弘基知道自己不能走,不光為了李旭,而且為了唐公李淵交代的任務。在唐公家族即將化家為國的當口,即便不能將李旭拉攏到麾下,多他這樣一個盟友也比讓河東的軟肋面對羅藝或竇建德強百倍。旭子在某些事情上的確固執了一些,迂闊了一些。但他至少,不會或者不屑在人背後捅刀子。也不會像其他英雄或梟雄那樣今天簽了合約,第二天便當它是廢紙一張。

  況且,劉弘基不認為當下形勢像李旭所想的那樣悲觀。得出這種結論倒不是因為他自認為比李旭或趙子銘等人還會用兵。而是因為博陵眾將當局者迷。他們守的是自家老巢,所以過於膠著於一城一地的得失。劉弘基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卻可以從大處著眼。

  通過多日的觀察,劉弘基非常清楚地了解到了幽州軍和博陵軍雙方的長處及弱項。綜合起來,他認為自己有辦法幫李旭力挽狂瀾。這個時候,幫李旭就等於幫自己。因為他肩頭的使命還沒有達成,剛好可以用手中所掌握的策略跟李旭討價還價。

  「如果我有辦法幫你擊退羅藝的話,你能拿出什麼來謝我?」當著博陵眾將的面,劉弘基很認真地問道。

  「只要我能拿出來的。」李旭見劉弘基的樣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說,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

  他了解劉弘基,如果不是有很大的把握,此人不會在博陵軍眾將面前口出狂言。同樣,如果白白給博陵幫忙卻不收取任何回報,那他也不是馬販子劉弘基。

  「如果劉兄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不妨儘管說來。即便李將軍一時半會兒湊不出劉兄所要的代價,我等也儘量湊!」呂欽、時德方等人也走上前,拍胸脯保證。

  「我沒有打敗羅藝的辦法,但我有辦法可以把仗打成爛仗,逼他不得不退兵。」劉弘基搖了搖頭,坦然相告。

  「爛仗總比敗仗好。劉兄儘管說出來。至於代價,只要與六郡無害,能出的我絕對不會抵賴!」李旭向劉弘基做了個揖,鄭重請教。

  他知道劉弘基想要的肯定不是財貨。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宴席,為了保住六郡,答應河東一些條件已經在所難免。況且如果河東李家肯出兵相助,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戰場上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

  「照目前這種態勢僵持下去,易縣失守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劉弘基見李旭妥協,也不再賣關子,將自己的具體想法如實道來。眼前的局勢大夥心知肚明,雖然先前怕影響自家士氣誰也沒有直說。但雙方的實力對比太懸殊,即便是孫吳在世,博陵軍也找不到反敗為勝的理由。

  「河東那邊無法出兵幫忙。第一,李家南下在即,不敢分兵。第二,即便有兵過來,等他們趕到了,咱們這邊的弟兄差不多也打光了!」劉弘基頓了頓,繼續道。

  他的第二句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失望,也非常讓人心裡不是滋味。如果博陵軍主力被羅藝拼掉一半的話,河東李家派兵來救,即便最後能擊敗幽州軍,博陵六郡的事還能由大夥做主麼?

  答案很明顯,從博陵眾將蒼白的臉色上就能看得出來。

  「請劉兄指點一條明路!」李旭接過劉弘基的話頭,長揖及地。

  「算不上明路,我這也是為了河東河北兩家的共同利益!」知道李旭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劉弘基笑了笑,「我覺得河北與其坐等援軍,不如在戰局上尋求突破。」

  「我已經試過了,很難!」呂欽嘆了口氣,回應。

  「咱們論經驗,論兵力,都比不上羅藝!但別忘了戰局是一個整體。」劉弘基擺了擺手,示意呂欽稍安勿躁。「據我所知,趙子銘將軍那邊對著的是羅成吧。那邊好像沒有虎賁鐵騎坐鎮,只有少量輕甲騎兵和兩萬多步卒!」

  趙子銘帶領兩萬多博陵軍沿滹沱河西岸列陣,與竇建德、羅成兩大勢力正構成一個三角形。此刻,三方都在等著另外兩方開戰,自己好作收漁利。因此東線的態勢也相對平穩,除了河間郡城被竇家軍以重兵包圍了外,其他地方幾乎沒有發生衝突。

  羅成不想動,他等著竇建德承受不住利益誘惑攻入信都的那一刻。比起窮困疲敝的河間,信都就像一塊散發著濃郁香味的大肥肉,不由得竇建德不動心。

  竇建德不願動。如果羅成攻入六郡,他剛好打著濟危扶弱的旗號大撈一票。無論財貨和聲望都會得到很多。但獨自與博陵軍開戰的話,他卻要冒極大風險。

  趙子銘不敢動。只要他領兵殺過滹沱河,戰局的變化即會失控。竇建德可能趁機西進。羅成也可能大舉南下,將他纏在東岸無法回頭。

  這種微妙的局勢看似平靜,稍稍丟進一粒石子便可以激起滔天巨浪。只是那粒石子必須有足夠能力全身而退,不至於被巨浪吞沒。

  「弘基兄建議我也來一次田單賽馬?」李旭的眉毛猛地一跳,眼前豁然開朗。

  「正是!」劉弘基拊掌大笑。「正是。反正換誰守易縣都不可能在羅藝身上找到機會。所以大將軍不如換個地方走走!」

  「大將軍儘管去!」呂欽、時德方等人也想明白了其中玄妙,大笑著附和。

  以彼上駟,敵我下駟。以我上駟,敵其中駟。以我之中駟敵其下駟。這種最簡單的戰術大夥居然沒想到!

  的確,博陵軍的戰鬥力不及虎賁鐵騎,李旭的指揮能力和做戰經驗也未必及得上羅藝。但幽州軍的東線統帥羅成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即便他天生就是用兵奇才,與李旭這個從大業七年打到大業十三年的『老兵』在臨戰經驗上也有著難以彌補的差距。並且羅成麾下的幽州步卒在戰鬥力方面遠不及由大隋邊軍轉化來的博陵精銳。李旭領兵與其交手,勝算其實非常大。

  以竇建德目前的實力,他敢面對趙子銘,卻絕不敢主動去捋李旭的虎鬚。畢竟冠軍大將軍的威名不是平白來的,有高士達、劉霸道、格謙這些人的先例在,無論哪個江湖豪傑面對李旭,都會提起十二分小心。

  嚇住竇建德,李旭需要面對的就僅僅是羅成。只要他帶領博陵軍在東線打垮了羅成,竇建德必然要重申兩家的「友好」關係。後顧之憂一解,李旭就可趁機將兵馬推進到矩馬河一帶。羅藝如果不回頭相救,他就可以直接收復固安,涿州,切斷虎賁鐵騎的糧道,甚至殺進薊縣。如果羅藝回兵,有矩馬河上游拐了無數道彎的淶水與矩馬河本身擋著,虎賁鐵騎也追不上李旭。而守衛上谷的呂欽等人便可以趁機殺出,從背後給虎賁鐵騎製造麻煩。

  這樣一來,敵我雙方就等於在淶水、易水與矩馬河之間打了一場「爛仗」。李旭等人沒本事吃掉羅藝,但羅藝也甭想再染指上谷。時間拖久了,雙方的鬥志便會被磨得乾乾淨淨。到那時再坐下來和談,彼此都好收場。

  「如此,就煩勞弘基兄協助呂將軍守衛易縣!」明白了劉弘基建議的李旭也不客氣,第二次抱拳,大聲請求。

  「行,代價是在幽州軍撤退後,你借給我三千步卒!」劉弘基伸出三根手指,商人般說道。

  賓主相視大笑,一瞬間仿佛又回到當年在塞上販馬分贓的日子。那段時間,旭子通過觀察劉弘基和張亮等人討價還價,發現人和人之間還有這樣一種交往方式。他們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並肩而戰,但買賣結束後,交情歸交情,利益歸利益。他們可以像張老三、王麻子那樣淄株必較,然後瀟灑地揮揮手,朋友般默契地道別,不問對方去處。

  那時候,李旭什麼也不懂,只能由劉弘基、張亮等人『言傳身教』。而現在,他已經多少懂了一些。知道類似的交易不但可以發生在商販之間,家族之間,諸侯之間,乃至國家之間。只不過他們用來付帳的不是財貨而已。

  三千博陵步卒,對六郡的總兵力而言不算多。但三千博陵步卒的加入,等於向其他勢力宣布了李旭的態度。站在河東李家的角度上,劉弘基顯然立了一個大功。無論換做李建成來,或者是李世民來做使者,都未必能收到同樣的效果。

  而站在博陵六郡的角度上,這筆交易也未必吃虧。李旭明白地邀請劉弘基留下來協助呂欽,自然不會像先前一樣不讓任何人知曉。河東李家在正式起兵造反前的最關鍵時刻派遣一員干將幫助李旭守衛易縣,象徵的意義與博陵借兵給河東同樣明顯。

  況且派劉弘基這樣的核心將領前來協助博陵,不可能不帶兵。至於他帶了多少兵馬,還有沒有後續援軍,博陵方面不會說,「關心」的人儘管去猜。

  展翼(九)

  趙子銘部所駐紮的高陽與易縣相距足足有二百餘里,雖然彼此之間有官道相連,戰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達。待博陵軍渡過滹沱河後,與易縣主戰場的聯繫必將更加艱難,可以說東線與西線戰場看似息息相關,實際上已經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間不可能再協調一致。

  這不是個常規戰術。以前的名將沒採用過,以後的將領們也未必採用。除非他們有千里眼和順風耳,能隨時掌握二百里外發生的一切變化。

  這個戰術卻非常附和劉弘基的性格。做過馬賊的他本來就是個放任不羈的傢伙,近幾年在唐公麾下雖然收斂了些,卻一到關鍵時刻便會於不知不覺中暴露喜歡冒險的本性。按照他的計劃,如果李旭不能像預計中那樣擊潰羅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敵的窘境。如果在李旭擊敗羅成之前,羅藝已經突破了由呂欽和劉弘基二人並肩堅守的防線,河間之戰的勝負對博陵六郡也同樣失去了意義。那樣,孤軍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腳點。

  「這簡直就是賭博!姓劉的是拿咱們博陵六郡做賭注!反正六郡安危與他無關!」聽完了李旭所轉述的做戰方案後,軍司馬趙子銘憤憤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來,令他和整個東線的將士們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帶來的幾個消息,卻沒有一個令趙子銘感到開心。

  他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整個做戰計劃,對於李旭答應借兵給劉弘基的決定也頗有微詞。「與其現在聯手,當初夫人何不答應了李家一道起兵?費了這麼大勁兒,數千弟兄的性命賠進去了,卻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結果!」

  此話並非一時義憤之言。眼下河東勢強,博陵六郡勢弱。李旭無論與唐公家族合作還是依附,都會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們保住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右司馬時德方不贊同趙子銘的觀點,站出來反駁。在他看來,合作與依附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東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獨立性,在將來博陵軍實力恢復後,大夥就可以慢慢勸著李旭走出六郡,與其他英雄一道爭奪天下。

  但有些話,時德方不想表達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個很磊落的豪傑。這種與生俱來的磊落與淳厚,很容易幫他在民間塑造一個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需要交給他時德方、行軍長史方延年這些謀臣、肱股們去運作。唯有這樣,博陵軍在今後的問鼎逐鹿過程中才會無往而不利。畢竟忠誠、善良、守信是千百年來華夏百姓公認的美德,雖然歷史總為勝利者所書寫,但勝利者絕不會將自己卑鄙陰暗的一面秉筆直書,而是要給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個大義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經不再,軍力又剛剛受到折損;地方上無險可憑,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李旭唯一能引以為憑藉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說來聽聽的妄言。關鍵在於,你如何將這些鬆散的民心成功地轉化為自身生長壯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於形勢才不得不答應河東的條件,咱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求其他!」行軍長史方延年與時德方早有默契,笑著替同僚幫腔。作為親眼目睹過虎賁鐵騎攻擊力的人,他對時局的危險程度體會得遠比沒和羅藝交過手的趙子銘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沒有戰沒,他們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無論李旭做什麼妥協,方延年都認為是應該的。

  昔日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恥,魏武帝有棄袍割須之敗。但二者最後都能反敗為勝成為最後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經歷了無數磨難後,還像原來那樣寧折不彎,方延年反倒會擔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經慢慢開始學會了變通,妥協,雖然還遠達不到大夥眼裡「睿智」的標準,卻已經讓人看到了成就霸業的希望。

  「總之咱們付出太多,收穫卻很少!」趙子銘聳聳肩膀,評價。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觀點。一方面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另一方面是出於信任對方的胸懷。

  「先想辦法打敗了羅成再說。其他事情稍後考慮!」李旭不與自己的心腹爭論,直截了當地點明近期目標。「子銘,把你了解到的敵情說一說,讓大夥心裡也有個準備!」

  縱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征袍上滿是灰塵。滿臉的絡腮鬍子也變成了黃褐色。這種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也非常令人擔心。趙子銘不敢再多說逆耳之言,走到軍帳中間,在桌案上展開一張輿圖。

  「羅成所領的幽州軍大約有兩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兩千輕甲騎兵,沒有具裝甲騎,日前已經退到束城。據逃來的流民說,永濟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對岸的魯城也落到了幽州軍手裡!這三個縣城都是當年楊義臣將軍的駐軍之所,城牆高逾兩丈,防禦設施完好……

  完好的防禦設施,使得東線的博陵軍在有限的時間內擊敗幽州軍的目標實現起來非常困難。據趙子銘所了解到的情況,東路幽州軍的統帥羅成並非一個紈絝子弟。他用兵中規中矩,在軍中的威望以及個人武藝也相當地高。李旭貿然攻上去,很可能會面臨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而位於博陵軍背後的竇建德態度又十分曖昧。

  「竇建德部在圍攻河間郡城,末將和羅成都沒有採取任何救援行動……介紹完了幽州軍情況後,趙子銘繼續介紹另一個敵人。

  情況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類似,三家之間都在等待戰機。「你跟幽州軍沒有任何接觸麼?」出於對屬下的了解,李旭低聲追問。趙子銘不是個喜歡堅守待援的人,事實上,有過雄武營和齊郡營經歷的將領都不太喜歡打單純的防禦戰。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敵人製造麻煩,不斷試探對方的虛實,也為自家的進一步行動創造機會。

  「打過。半個月前,我派了兩個旅的弟兄渡河騷擾。據回來的旅率報告,幽州軍步卒戰鬥力平平,軍容、軍紀也不不甚整齊。但羅成的武藝很高,負責斷後的弟兄幾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趙子銘想了想,鄭重回答。

  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為什麼急著與河東妥協的原因之一。通過實戰,趙子銘發現幽州軍的戰鬥力並不如想像中強大。虎賁鐵騎再強,不過是五千多人,並不足以讓幽州軍處於絕對上風。而太原李家卻是個非常狡詐的夥伴,雖然博陵六郡目前吃虧不大,將來卻說不定被對方如何算計。

  「是羅成親自領軍追擊麼?」李旭輕輕皺起了眉頭,追問。

  「的確,此子心高氣傲,不肯吃半點兒虧。第二天便派人過河偷襲咱們的營地,但末將沒讓他討到任何便宜!」趙子銘愣了一下,繼續道。

  他知道自家將軍打算如何對付敵軍了。論個人勇武,目前他所見過的將領中,李旭絕對能排在前三位。羅成性子越桀驁不遜,二人正面相碰的機會也就越多。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兩個主將都是一軍之靈魂,任何一方被殺死或打傷,都會導致全軍的崩潰。

  「將軍乃萬金之軀,不可輕易冒險!」時德方的反應速度不比趙子銘慢,走到李旭身邊,低聲勸諫。

  「如今之計,只能險中求勝。大夥都去休息吧,子銘,找人幫我燒桶熱水,我要洗個澡!」李旭笑著拍了拍時德方的肩膀,將心腹幕僚拍了一個趔趄。「通知弟兄們,明天五更拔營,咱們到滹沱河對岸去會會羅成。」

  實在無法「享受」主公這種粗魯的示好舉動,時德方接連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一邊捂著被拍痛的肩膀,他一邊試圖想再給李旭一些諫言。看了看周圍武將們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半個時辰後,趙子銘在中軍帳中再度見到了梳洗完畢的李旭。「末將總覺得河東李家很陰險。將軍雖然已經答應跟他們結盟,卻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沒回來之前,李家二公子便來過博陵,借著羅藝的威脅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懷抱。夫人當時沒答應他,兄妹兩個鬧得非常不愉快!」

  「這些情況夫人都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咱們在與虎謀皮。但形勢終究比人強……刻軍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李旭嘆了口氣,對趙子銘直言相告。

  展翼(十)

  形勢比人強。如今博陵六郡比河東更需要對方,更需要一個暫時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至於彼此雙方的關係到底是同盟還是附庸,卻取決於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將來能大過河東李家,就不怕對方蓄意吞併。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連自保都會成問題,那麼,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結局。

  「原來如此。屬下還以為,屬下先前還以為,將軍只是為了報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趙子銘也不是笨蛋,很快從李旭的話中聽出了無奈的意味,愣了片刻,歉然說道。

  「唐公的確對我不錯,但我不會拿咱們博陵軍所有人的性命作為回報!」李旭在胡床上伸了個懶腰,苦笑著回答。

  「將軍好像,好像變了!」剎那間,趙子銘覺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驚愕地評價。

  「我想不變,能行麼?」李旭輕輕搖頭。

  「呵呵,呵呵……子銘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只好一味地傻笑。

  「其實,這些年來,咱們都在變!」洗過澡,煥然一新的旭子低聲總結。

  無數人命換回來的教訓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實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沒有實力支撐的夢想最終會成為一場空。過去他曾經豪情萬丈地去守護全天下,最後卻落得剎羽而歸。現在,他只想守護住身邊的人,守護自己關心和關心自己的這些人,守護剛剛恢復生機的家園,直到亂世的終結。

  無論誰試圖破壞這個目標,都會引起他強烈的反抗。楊家也好,羅家也罷,欲把戰火燒到博陵,先問問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應。誠然,虎賁鐵騎是同胞不是寇讎,但恃強欺民者即為國賊。對待他們,就應該像對待外敵一般模樣。

  博陵軍大舉渡河的消息讓滹沱河東側的竇建德和羅成二人都吃了一驚。三家兵馬雖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勢,但博陵軍卻明顯處於被動之態,關鍵時刻他們轉守為攻,難道嫌日子過得太滋潤了麼?

  竇、羅兩家的斥候快速出發,於博陵軍外圍兜起了圈子。而博陵軍的斥候卻沒有做任何反擊,每次只是像哄蒼蠅一般將對手驅遠,便跟著本部兵馬繼續前行。急行軍整整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腳步。此時,李旭的戰旗已經插在了葫蘆谷,距離河間郡城只有三十里,距離羅成東路幽州軍所在的束城也是三十里。

  「什麼?你說李仲堅回到了軍中,就在葫蘆谷!」聽完斥候的最新情報,竇建德手一哆嗦,差點將剛剛端起的茶盞摔在地上。

  熱水淋濕了他的袍服,他卻絲毫不覺得燙。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比當日他聽說高士達戰死還讓人無法相信。李仲堅是誰,那是河北綠林三十餘寨的共同敵人。同時,也是眾豪傑眼裡的災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夥賭咒發誓時,不說天打雷劈,而是說:「如果我言而無信,就讓我出門遇到李仲堅!」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頭上,與李仲堅相遇,諸位當家人卻基本上有死無生。

  「消息準確麼?」竇建德的心腹愛將王伏寶是出了名的王大膽,看不慣眾人臉上的驚詫之色,叫過斥候,再次核對軍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幾個人同時看到的還是就你一個人看到的?」

  「是屬下和屬下身邊同隊二十幾個弟兄親眼所見。李仲堅的帥旗和大隋軍旗不一樣,是黑色的大氅,上邊有金色流蘇和他的姓氏!」斥候隊正感覺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頸,大聲重複,「那面旗子別人不敢打,屬下,屬下化成灰都會認得!」

  「是博陵大總管的帥旗!據說是昏君親手頒發給他的。」納言宋正本低聲補充。大隋正規軍的衣服鎧甲皆為土黃色,軍旗為赤紅。只有少數的親貴大將,才有資格於軍中獨樹一幟。上次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攻擊博陵時,李旭的黑色大旗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過之處,千軍辟易,無人敢搠其鋒櫻。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寶非常聰明,從斥候的話中迅速得出一個看似正確的結論。「他在向咱們宣告,說自己來了。試圖不戰而嚇走咱們。屬下願意帶五千兵馬去會他一會。趁他遠道而來,正是疲憊的時候!」

  「屬下願意與王將軍同去!」高士達的族弟高士興也走上前,大聲請戰。前一段時間聽說李旭戰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只能永血來洗刷,他需要李旭殺死李旭以慰兄長在天之靈。如今對方自己送上門來,正好成全了這份心思。

  「末將也願意去會會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止高士興一個,前軍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賢也主動請纓。在他們看來,此刻的博陵軍是最疲弱之時,不趁著這個機會上去占便宜,待對方恢復了元氣後,又有什麼好處可撈。

  「來人,給我擦擦身上的水!」面對踴躍求戰的將領們,竇建德反而陰沉起了臉。他能容忍部屬們小小的冒犯,卻不願意看到軍帳里的秩序如一盤散沙。義軍中向來不乏勇士、悍將,但義軍中卻缺乏嚴格的軍紀和清醒的做戰思維。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時候,竇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個失敗者或旁觀者。所以,他必須重新打造麾下的這支隊伍,讓他們變得和官軍一樣井然有序,或者比官軍更像官軍,更紀律嚴明。

  幾個侍衛匆匆跑上前,替竇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參照大隋王公的規格和款式訂做的,看上去華貴且不失威嚴。將領們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夥身份和原來的差異,一個個訕訕地退回應該站的位置,等著主帥做最後決定。

  「李將軍帶了多少人過河?隊形散亂還是齊整?他的營盤扎在山谷中央,還是半坡上?周圍可有水源和樹林?」到底是一軍之主,竇建德所問的問題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條理也清晰得多。

  「稟王爺,敵軍秩序井然,旗號分明。營盤扎在谷口的緩坡上,臨近溪流,周圍樹木不多!」斥候單膝跪倒,如實匯報。

  大王和王爺兩個稱呼聽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卻截然不同。竇建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幾絲微笑,「嗯,很好。人數呢,你能估測一下麼?」

  「稟王爺,從旗號上推測,人數應該在一萬五千到兩萬三千之間。具體看不清楚。博陵軍的斥候弓馬嫻熟,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斥候隊正想了想,大聲回答。

  才兩萬人?幾名將軍臉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們這次北上,戰兵就帶了五萬餘,加上輔兵、民夫,規模足足有十幾萬。對外宣稱三十萬,猶自覺得聲勢不夠雄壯。敵人卻只派了兩萬人便想同時對付義軍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兩萬!」竇建德又吃了一驚,低聲追問。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這已經是博陵軍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義軍殺過河去……大的誘惑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想想當年高士達、劉霸道等人的結局,竇建德又慢慢恢復了冷靜。

  李仲堅善於使詐,他很可能故意讓義軍看到博陵的空虛,進而引義軍鑽入圈套。還存在一種可能就是,博陵軍對幽州軍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不怕義軍抄後路,也不怕義軍趁火打劫。

  他抬起頭,欲向宋正本詢問對策,卻從心腹軍師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惑。「納言以為……」竇建德拖長了聲音問,眉頭緊皺成了一個川字。

  「博陵軍的確是在向咱們示威!」沉吟了片刻後,宋正本決定採納王伏寶的說法。「李仲堅想憑多年的積威逼咱們後退,騰開博陵和幽州兩軍廝殺的空地來,以便他專心致志地對付羅成!」

  「我就說麼!咱們直接打過去麼?大不了再退開,讓羅成撿個便宜!」高士興聽宋正本贊同王伏寶,大笑著建議。

  「不打!」王伏寶卻很不給面子地改變了主意,大聲道。

  「不打!」幾乎與部將異口同聲,竇建德斷然得出結論。

  「大王!」發覺自己搶了主公風頭的王伏寶趕緊躬身,向竇建德賠禮謝罪。

  「不妨,伏寶,你的建議很對!」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總結,「如果咱們先動手,最大的可能是讓羅成撿個現成便宜。況且一旦羅成那小子再次後退,咱們還可能吃大虧。就像這河間郡城,明著是幽州軍不與咱們為敵,實際上他們在借刀殺人!」

  眼前的例子明擺著,義軍攻打河間這麼長時間,任何收穫都撈到。反而在突圍的死士懷中搜出了好幾封河間某大姓送給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斷拍羅藝父子的馬屁,乞求他們施以援手,甚至說出了願意擁戴羅藝為河北大總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話來。而在義軍沒抵達城下之前,羅成和河間豪門們彼此卻看著不順眼,差一點就拔出刀來互砍。

  雖然竇建德現在已經自詡為仁義之師,卻也沒仁義到犧牲自家弟兄成全羅藝父子的地步。幾個核心將領商量了一下,索性乾脆投桃報李。決定無論羅成和李旭哪個想取郡城,義軍永遠袖手旁觀!

  「屬下建議,咱們退往樂壽!」決定了坐山觀虎鬥的大方向後,宋正本想了想,建議。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竇建德點點頭,認可了納言的意見。

  樂壽縣雖然也隸屬於河間郡,但距離郡城足足有一百里。而此縣距離博陵郡邊緣的安平,則足足有兩百里開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義軍這樣大的動作,也知道大夥對他沒有惡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羅的儘快對著掐,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竇家軍遠遠的看熱鬧便是。

  「咱們連夜解圍,撤向樂壽。走之前,正本替我寫一封信給這裡的郡守。告訴他咱們憐惜城裡的百姓,給他們一個月時間搶收夏糧。待麥子割了後,我等再回來取此彈丸小城!」聽見將領們的腳步聲去遠,竇建德向留下來的宋正本下令。

  「這怎麼成,大王欲收仁義之名也不是這麼個仁義法子!」擔任侍衛統領的人選是竇建德的妻舅曹旦,聽到他的命令後,忍不住出言干涉。「再說了,咱們自己的軍糧也沒多少,這軍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竇建德眼睛裡射出來的凌厲目光給打斷。按軍中規矩,侍衛無議政之權。第一次胡亂插嘴要被打軍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貶到罪囚營受苦。倘若到了罪囚營依然滿嘴跑舌頭,被人舉報了後就會將腦袋砍下來掛到旗杆上示眾。而曹旦天生屬於大嘴巴直心腸,本月已經挨過了一頓棍子……

  「末將,末將……曹旦被竇建德看得滿頭是汗,喃喃地解釋。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當著宋正本這個外人的面又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只好耷拉著腦袋,等著妹夫法外開恩。

  「你下去苦囚營吧。待一個月刑滿後到前軍做伍長!」竇建德嘆了口氣,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爺開恩!」宋正本見狀,趕緊給曹旦求情。此刻軍帳里就三個人,竇建德完全可以當作沒聽見曹旦的話。反正只要當事人不說,過後別人也不會沒事找事指責竇建德嬌縱心腹。

  「我跟你說過,咱們現在要爭天下,而不是爭眼前的幾口熱乎飯菜!」竇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將其直接推出了軍帳。「自己去找明法參軍報到,別給你們老曹家丟人!」

  轉過身,他又正色質問宋正本,「納言曾經建議我令行禁止,難道對於自己身邊的親信,這個諫言就無效了麼?」

  「這……?」宋正本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曹旦走遠。「曹將軍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霉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後,他才勉強想起一個合適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們不想讓老百姓將咱們當強盜,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當強盜看!」竇建德搖了搖頭,笑著點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帶的不是一夥流寇,不是只懂得搶掠的烏合之眾。問鼎逐鹿,誰說只有世家大族才具備資格?

  古來將相本無種。

  展翼(十一)

  「這個李仲堅,倒也是個英雄!」同樣處於極度震驚當中,羅成看上去卻遠比數十里之外的竇建德沉著。父親羅藝的多年言傳身教薰陶出了他處變不驚的本能,而自身的驕傲性格也使得他聽聞李旭的到來後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內心深處湧起了一絲興奮。

  與傳說中的英雄一較短長是羅成多年的夢想。自從十四歲開始,他的耳朵里就被人灌滿了關於李仲堅,關於他和八百壯士轉戰遼東三千里的英雄故事。雖然在朝廷的有意無意推動下,整個故事已經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羅成就是願意聽,願意讓自己少年的夢和故事裡的背影交相重迭。

  他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嫡生獨子,所以永遠沒機會作為一個小小的旅率陣前拼殺。作為幽州軍的唯一繼承人,他也一直沒遇到過什麼強大對手。記憶中,僅僅於前年隨父親出塞那次戰鬥勉強算得上過癮。但那次戰鬥中羅成左側為宿將步兵,右側為宿將劉義方,老爹羅藝又在背後坐鎮,根本沒讓他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至於這次領兵南下河間,到目前為止他只和幾伙前來探聽虛實的小兵毛子打了兩仗,完全是牛刀殺雞,寶劍砍柴。

  既然李仲堅主動出擊,羅成就決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場。為自己爭一個碩大的名頭,也讓父親看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給他漲臉。所以,從斥候口中問清楚了敵軍的虛實後,他立刻做出決定,命令帳下先鋒沈炯領兩千士卒出征,連夜襲擾李旭的軍營。

  「你只准站在遠處製造混亂,別給博陵軍休息的機會,也別靠得太近被人反撲!」抓起令箭,羅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無論目的是否達到,只要保證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記你首功!」

  「得令!」沈炯興奮得一哆嗦,抱拳肅立,大聲回應。

  他很慶幸劉義方等老將此刻都不在羅成身邊,否則肯定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得到立功機會。幽州軍縱橫邊塞這麼多年罕逢敵手,試問區區博陵小卒如何擋得住?如果這次少將軍能帶領大夥將李旭所部擊潰,那些老傢伙們就要對年輕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沒機會羅羅嗦嗦,一個個終日就像秋天的蟈蟈般沒完沒了。

  「小心些,敵軍而有防備,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堅雖然新敗,但他的名頭不是白來的!」將令箭交道親信之手後,羅成拍了拍對方肩膀,小聲叮囑。

  驕兵必敗,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不要小瞧任何敵人。所以,他也儘量把李旭放在前輩高人的位置上,雖然這個前輩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

  「來人,持我的將令去調魯城和平舒二地的守軍,讓他們接到命令後,即刻向束城靠攏!」送走了心腹愛將,羅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軍在河間郡的最大劣勢為兵力過於分散。羅成所處的主營束城只有一萬左右兵馬,其餘弟兄都在附近幾個縣城執行任務。如果面對的還是趙子銘,羅成憑著手中的兩千輕騎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對方放手一搏。但考慮到即將面對的是李仲堅,幽州軍就不得不更謹慎些。先將所有力量聚集成一個拳頭,再找機會與李某人一爭高下。

  「諾!」傳令兵快步上前,接過將令,然後小跑著出帳。

  「看你們急的那樣樣子!」羅成在心裡笑罵,然後抓起第四支令箭,詢問,「今晚輪到誰巡夜?」。

  「末將劉德馨!」劉義方之子出列,大聲響應。

  「拿著這支令箭調派雙倍人手,城門,城牆均按戰時上崗!」羅成沖劉德馨點點頭,交代。

  「少將軍放心,末將絕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劉德馨肅立,大聲保證。

  「敵人還沒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別一驚一乍地!」作為東線營中為數不多的前輩,行軍長史秦濟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贊同大夥認真對待敵軍,但不贊同把敵人看得太強大。否則,只會起到漲他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的效果,實在是得不償失。

  「秦長史說得好,大夥今夜該幹什麼幹什麼。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兩城的弟兄們才能趕過來。到那時候博陵軍的體力估計也恢復得差不多了,然後咱們兩方扎紮實實地打一場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還長了三個腦袋六隻胳膊!」羅成贊同秦濟的建議,笑著叮囑。

  算下來,在過去的一天之內博陵軍足足走了八十餘里。這種行軍強度下,士卒們體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堅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需要休息。所以大夥小心歸小心,真正戰鬥卻未必很快開始。

  計算著自家兵馬集結所需要的時間和敵軍可能開始的進攻時刻,羅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堅守束城,對方即便是飛將軍再世,也沒有能力迅速跟自己決出勝負。但那樣的話,攻破博陵的頭功就有可能被父親麾下的老將軍們搶走,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領軍出戰呢?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想法竄進羅成的心臟。他感覺到嗓子發乾,渾身被加速流動的血液燒得燥熱。野戰中擊敗李仲堅,這可是所有為將者的夢想。論雙方兵力,幽州軍和博陵軍彼此相差不大。論士卒體力,幽州軍牢牢占據上風。論士氣,幽州軍乘興而來,博陵軍剛剛經受一場大敗……算去,羅成欣喜地發現除了自己的經驗和名頭不如李旭外,無論從哪個角度,幽州軍都不弱於對方。

  『名聲是打出來的,而經驗要靠實戰來積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眼下正好有一個實戰的機會。即便一時失手,幽州軍還可以退回城中,據險抵抗。而一旦擊敗李旭……

  誘惑,難以視而不見的誘惑。即便勉強轉過頭去,巨大的誘惑依舊如蜜糖般將濃郁的香味朝羅成鼻子裡送。他聽得見自己心裡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頭上的職責。湧出一個念頭又自己否定,湧出一個設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覆覆折騰,從吃霄夜時一直折騰到第二天黎明,與李旭當面對決的衝動依然難以遏制。

  黎明時分,一陣嘈雜的腳步結束了羅成半夢半醒的狀態。「誰在外面喧譁!」伸手從床頭摘下寶劍,他大聲追問。軍營亂跑是要被處罰的,即便是平素脾氣再溫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違背軍規。

  「是,行軍長史秦濟。」執戟侍衛聞聲入內,臉色蒼白如雪,「稟少將軍,行軍長史秦濟,前營統領崔懷勝求見。說有緊急軍情需要當面向少將軍稟報!」

  「無論多緊急的事情,讓他們去中軍等著!」羅成心裡一驚,渾身上下的疲憊瞬間消失。「主帥是一軍之膽,要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他反覆默念著父親的教導,頂盔貫甲,然後以和平時一樣的步伐走向中軍大帳。

  幾乎所有的核心將領都已經被驚醒了。他們聚在帥案兩邊,不停地交頭接耳。議論聲就像無數隻蒼蠅在耳邊飛,吵得羅成直犯噁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帥案,喝斥,「出征之前,大夥是怎麼保證的。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值得你們如此驚慌!」

  議論聲如同被人用手擰住脖子般戛然而止。帳中諸人都是將門之後,平素沒少受到父輩的指點。作為武將,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況且昨夜的損失不大,不足以影響戰局。

  「到底怎麼回事?秦長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稟報麼?」羅成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最後落在父親派來的行軍長史秦濟身上。

  身為老長史秦雍的族弟,秦濟遠沒有兄長那樣沉穩。上前幾步,他用明顯顫抖著的聲音說道:「據斥候回報,沈炯將軍昨夜遭到了敵軍的反制。兵敗,具體傷亡還不清楚!」

  「消息證實了麼?具體過程如何?」羅成皺了皺眉頭,學著父親的模樣追問。一雙握在桌案下的拳頭已經發白,掌心處傳來劇烈地痛。

  「敗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證實。具體過程據斥候轉述,沈炯將軍奉命去騷擾敵人,卻被李仲堅打了個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將至今還沒音信!」秦濟想了想,儘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條理。

  東路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鍛鍊隊伍,所以主帥羅藝根本沒派有經驗的老將前來坐鎮。突發問題之前,他這個憑資歷熬上來的長史,根本起不到參贊軍務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長史不堪大用,羅成只好自己解決問題。仔細想了想,他沉著聲音吩咐,「加派幾伙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斥候統領崔懷勝立刻回應,轉身出帳。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來!」望著斥候統領的背影,羅成心中暗中得出結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是為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將領。兩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軍包圍,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羅成只能期待沈炯運氣好,別被敵將斬於陣前。只要留得命在,無論受了多少苦,幽州軍早晚會將他救回來,早晚會為他討還公道。

  展翼(十二)

  直到上午巳時,少帥羅成才得知了先鋒官沈炯被對手生擒活捉的消息。這個消息不是他麾下的斥候自己打探出來的,而是幾個被釋放的幽州俘虜受博陵軍的委託帶給他的。

  「李將軍,姓李說留沈將軍在他營中做幾天客,待到幽州的客人們都回家時,便將沈將軍和其他弟兄一道送回來!」被釋放回來的隊正偷眼看了看羅成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替敵人傳話。

  他身上的鎧甲多出破損,殷紅的血跡已經滲透了裹傷的麻布。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此人都不像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但此人說話的聲音里偏偏帶著極大的恐懼。仿佛昨夜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被對方一口吸走了全部膽汁。

  「沈將軍怎麼用的兵,為什麼被敵軍包圍了都沒覺察?他沒派斥候麼?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羅成盡力壓制住騰空而起的怒火,低聲發出一連串追問。

  「沈,沈將軍派了斥候!」隊正又是惶恐,又是委屈。作為幽州的新一代,他們不像老一代那樣久經沙場,所以無論經驗還是膽識上都與前輩們無法相比。「在三個方向上各自派了二十名斥候,但那個山谷的地形很怪,就像一個張開的大嘴……

  「然後,所有的斥候都被人殺了是不是?然後你們就跳進了別人的嘴中!」羅成的臉繃得緊緊的,粗大的青筋在額角上跳動。三個方向各派二十名斥候,沒有層次,互相之間也未打算呼應,先鋒沈炯簡直把襲擾戰當成了一次遊玩!

  但他不能指責沈炯輕敵大意,在噩耗傳來之前,他自己不也認為敵軍已經疲憊不堪了麼?失敗不是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是由於東路軍整體上對敵人的輕視。對了,地形,還有關鍵的地形,博陵軍去年曾經在河間剿匪,對該郡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強於幽州。李仲堅之所以選擇在葫蘆谷駐紮,本身就是為了設置陷阱。

  『可惜我還傻頭傻腦地向坑裡邊跳!』懊悔、惱怒、屈辱,百般滋味在羅成心裡交駁,令他恨不得立刻點兵出去與姓李的決一死戰。『我不上他的當,他一定想再給我設陷阱!』理智告訴他,不能衝動,哪怕是眼睛已經被燒紅,哪怕是心裡在淌血。

  「不是全部被殺,當斥候示警時,敵軍已經撲上來了!」隊正接下來的匯報驗證了羅成的推斷正確。博陵軍充分地利用了葫蘆谷一帶的地形和夜幕的掩護,主營設在谷口,士卒們卻沿著山樑潛行到了谷外。抱著捉弄敵人心態的沈炯還沒等靠近目標,便已經落入了對方的包圍圈。

  「博陵軍的戰鬥力很強,互相之間配合也非常默契。特別是他們的弓箭手,即便在黑夜中也能進行攢射!」覺得有必要給主帥一些提醒,回來送信的隊正如實稟告,「弟兄們一上來便被打懵了,然後就被人分隔成塊。他們的騎兵也非常厲害……

  「夠了!」沒等他說完,參軍秦濟厲聲喝斥。敗軍之將總會給自己找藉口,把敵人戰鬥力誇得越強,越可以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弟兄們猝不及防而已,若是陣而後戰,我就不信敵人還能表現得那麼神勇!」

  隊正無奈地低下頭,不再給自己製造更多的麻煩。他是敗軍之將,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換來別人的尊重。『可敵軍確實很強悍啊!』想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兩千弟兄就全軍覆沒的事實,他又忍不住一陣陣心寒。除非老帥的虎賁鐵騎來,否則幽州軍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但這話他現在不敢說,說了也沒人會相信。

  「沈將軍呢?他就乖乖地投降了?」看著隊正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羅成輕輕嘆息了一身,然後追問。

  他也贊同行軍長史秦濟的意見,即:導致沈炯的戰敗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輕敵。接下來的戰鬥中,大夥一定要汲取這個教訓,正視敵軍,不再給對方可趁之機。

  「沈將軍帶領弟兄們突圍,結果正遇到李仲堅!然後被對方打下了戰馬,然後大夥就都被捉了!」隊正啞著嗓子,頭恨不得扎到地逢中。沈炯連一個照面都沒堅持住,就被對方走馬活擒。如果不是主將大人敗得太利落,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至於一落千丈。這又是一個需要一帶而過的實情。不僅僅因為沈先鋒輸得太窩囊,而且涉及到幽州軍高層中很多人的顏面。

  「弟兄們被俘虜了多少,戰死的多麼?」把聲音儘量放得輸緩,羅成繼續追問。畢竟是初次獨當一面,他還無法做到漠視麾下的生死。兩千人是他麾下的五分之一,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弟兄還沒有趕到,而束城的守軍已經從一萬人降低到了八千。敵將簡直就是頭惡狼,要麼不開口,開口扯下的就是血淋淋的一大塊。

  「別的隊屬下不清楚。屬下這個隊當場戰死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輕傷、重傷不等。博陵軍把輕傷號全收容起來。重傷者當場就給了個痛快!像屬下這些只傷了皮肉的,大約是還有二十多人!」隊正的眼圈慢慢發紅,哽咽著回答。

  他不恨敵人殘忍。與其看著那些受了重傷的兄弟哀嚎掙扎,在痛苦中等死,不如拔刀送他們一程。如果換了自己一方獲勝,他也會主張這樣做。這就是戰爭,他奶奶的戰爭,所有人都不再是人,不再有良心,不懂得憐憫!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來人,送他去郎中那,給他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下,要用好藥!」羅成知道自己再問不出更多的有用情報,擺了擺手,命令人帶隊正下去療傷。他還需要聽聽郎中的驗傷結果,才能確定報信者說的是否全是實話。戰場上的傷和故意製造出來的假傷不完全相同,有經驗的郎中一眼就能分辯得出真偽。

  「謝過少將軍!」隊正沖羅成做了個揖,然後在兩名帥府親衛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出中軍,臨到門口,他好像又想起什麼事情來,回過頭,大聲提醒道:「稟少帥,敵軍中有很多輕甲騎兵,弓馬非常嫻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羅成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話,「等傷好後就升任旅率,到中軍來應卯!」

  「謝少帥提拔!」隊正知道羅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鬧了個大紅臉。表達完尷尬的謝意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遠。

  情況已經非常明白,李仲堅是情急拼命來了。現在敵我雙方就是比速度,看幽州軍主力先攻破易縣,還是博陵軍主力先攻克束城。在等待郎中回復的間隙,少帥羅成慢慢從心頭得出一個結論。他必須拖住李旭,為父親所帶的主力贏得足夠時間。而拖延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堅守,只要幽州軍閉門不出,李仲堅即便長了翅膀,也飛不過數丈高的城牆。

  「別讓那個傢伙到處亂說話!」行軍長史秦濟對敗軍之將誇大敵人戰鬥力的做法非常不滿意,低聲向羅成提醒。

  「把所有歸隊者都送到彩號營靜養,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門走動!」羅成點了點頭,回應。

  陽光中,他的臉看上去稜角分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剛毅。就在剛毅的額角旁,幾縷不安分的頭髮打著卷,晶亮汗珠掛滿發梢。

  「咱們可以棄了魯城和平舒,以一點鎖定全局!」鷹揚郎將劉德馨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低聲建議。他的想法和羅成差不多,也是將兵力全部收縮到主營,放棄剛剛被幽州軍接管的其他地段。只要打不下束城,李旭就沒膽量繼續向北進攻,幽州軍的全盤計劃便不會受到影響。

  「當務之急是提醒從遠道趕回來的弟兄們注意安全。姓李的已經瘋了,白天急行軍,夜裡就敢搞偷襲。完全不拿麾下弟兄當人看!」斥候統領崔懷勝心有餘悸,建議羅成向其他兩路趕回來支援的袍澤示警。李旭既然敢持續做戰,說不定就敢半路設伏,把另外兩支來自幽州的部隊吃掉。反正博陵六郡早晚是個死,臨死前反咬的那一口,傷害往往最大。

  「立刻派斥候出去送信。多派幾波,免得被對方發現後滅口!」羅成被崔懷勝的想法嚇了一跳,立刻設法補救。算時間,分散在魯城和平舒的弟兄們今天正在返回來的路上。如果李旭不惜兩敗俱傷,這兩支兵馬剛好被他拉做死前墊背者。

  「是!」崔懷勝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帳。片刻後,隨軍郎中也送來消息,證明被放回來的彩號身上的傷並非敵軍偽造。與秦濟、劉德馨等人再次推敲了一番,羅成大致確定了對敵方略。

  「傳我的將令,緊閉四門!任何人不准主動出城迎敵。在弟兄們完全收縮回來之前,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變故,敵軍如何挑釁,都不予理睬!」

  展翼(十三)

  初戰不利的陰影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般籠罩在束陽城頭,使得東路幽州軍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驚詫的是,一口吞掉了兩千幽州精銳的李旭居然沒有趁勢攻城!只把宿營地挪到了羅成眼皮底下,然後就開始按兵不動。雖然從早到晚,他們連根箭都沒向城頭上射,卻害得城頭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緊張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時,腿肚子一個勁兒地直抽搐。

  博陵軍沒有發起新的攻擊,並不意味著守城者就可以高枕無憂。城下的敵人有可能是在營中休息,恢復體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戰機,準備一舉撲上。最讓羅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軍接連派往城外向友軍示警的斥候都沒能完成任務。這些馬上功夫在軍中名列前茅的勇士們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殺,或者狼狽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敵軍只封鎖了一個城門,才使得他們能夠平安脫離險境。

  城裡的警報送不出去,友軍的消息也送不進來。這種與世隔絕的情況比被敵軍追殺還令人煩躁。「李賊試圖攻心,大夥別上他的當!」身為大軍主帥的羅成清楚地點明敵將的目的。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在熟讀兵書的羅成看來,對手明顯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這個當,哪怕再擔憂部將的安全也不能!

  「問題是,最遲在今天晚上,咱們的弟兄就趕過來了!」一天一夜沒休息,劉德馨又急又累,滿眼血絲。敵軍把營盤扎在了束城西門口,擺明了就是要守點打援。如果幽州軍不肯出擊,他們就要將陸續趕過來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兩支幽州軍,城裡士氣、兵力就都會出現問題。到那時,對方再揮師強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會!周、盧兩位將軍應該有所警覺。從中午開始,我已經讓城牆上點起了狼煙!」羅成搖了搖頭,低聲否認。

  「除非他們按兵不動,就像李仲堅這樣!」崔懷勝的嘴唇上長滿了血泡,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那也不可能,他們不會眼看著少帥深處險地而不救!」行軍長史秦濟緊皺眉頭,否決了崔懷勝一廂情願的猜想。「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儘早和城外取得聯繫,雙方約好了在哪個城門匯合。然後犧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堅,接大隊人馬入城!」

  不可否認,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軍的斥候實在太厲害了,或者說對方把大部分輕騎兵都當成了斥候。上千輕騎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組成了一張龐大無比的遮斷網,幽州斥候想從這張網鑽過去與自家兄弟取得聯繫,難度簡直和從天上飛過去不相上下。

  到了現在,羅成終於明白那個從敵營返回的隊正為什麼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視博陵軍騎兵的原因了。李仲堅麾下沒有具裝甲騎這一昂貴的兵種,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擅長使用騎兵。事實上,此人是個玩騎兵起家的老兵油子。當年從遼東直到河南,百戰未曾一敗,此人憑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測的輕騎。而河間郡的平坦地形,剛好為其麾下為數不多的輕甲騎兵提供了絕佳的發揮空間。

  一個又一個主意被想出,然後又大夥自己否決。幽州軍的將領們慢慢覺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釘子,無法再不動如山。他們越議越煩躁,越等越著急,兩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沒看見城外發生任何變故。

  從中午到日落,從日落到星出。友軍依舊裊無音迅,沒有中了敵人埋伏的跡象,也沒有在遠處觀望的端倪。天越來越黑,四野越來越靜。中軍帳中的更漏聲卻如小刀,聲聲颳得人心痛。

  為了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羅成命令大夥各自回營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將領後,他也返回自己的住處養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複雜情況的他還沒被鍛鍊到任天崩地裂依舊能鼾聲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燭光終究不會看出個破敵之策來。

  趁夜劫營的主意不是沒有人提起過,有沈先鋒的例子擺在前頭,大夥無法確信下一個人不會重蹈他的覆轍。領兵出城接戰也算得上個痛快辦法,或死或生,好過了似現在這般憋得人難受。

  大約三更左右,羅成終於沉沉睡去。他夢見父親就在自己身邊,手把手教導自己如何擺脫困境,如何反敗為勝。「他身經百戰,你卻是第一次單獨領軍,吃點虧很正常!」睡夢中,羅成聽見父親慈愛的聲音。他笑著搔了搔自己的脖頸,承認技不如人。然後,領軍追殺殘敵,逼得李仲堅旌旗倒卷……

  「嗚――嗚嗚――嗚嗚――」悽厲的號角聲直接將他從夢裡拖到了夢外。「怎麼回事!」羅成憤怒地從床上起身,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澀。是城頭的警號!不待別人回答,他自己便聽明白號角的意思。敵軍有異動!可能立刻要發動攻擊!「奶奶的」羅成破口大罵,盔甲也顧不上穿,抓起寶劍便向中軍大帳跑。

  「少帥,您的戰袍!」侍衛們跟在羅成身後,大聲提醒。

  「直接抱到中軍來,我要看看發生什麼事情!」少年主帥大聲命令,氣喘吁吁。

  整個束城都被驚醒了,城上城下號角聲響做一片。「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城頭的警報,略有些驚慌,但還沒有完全失去方寸。「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是來自敵人的聲音,悠長,有力。養了一天一夜的他們精神頭十足,簡直就是在向城內的人挑釁。

  無論你如何挑釁,我都不會出擊。羅成咬著牙,由著親衛們七手八腳地給自己套好頭盔和鐵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鍍了銀,看上去非常優雅。但平素與銀甲相映生輝的英俊面孔卻已經變得有些憔悴,皺紋不知不覺間爬上了額頭,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鬢角。

  天剛剛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們最疲憊的時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將士一邊罵著娘,一邊集結。待他們收拾停當,城外的角聲卻慢慢小了,城頭上的角聲也漸漸失去了力氣。

  不待羅成追問,值夜的將領崔懷勝就氣急敗壞地跑入了中軍。「稟少將軍,博陵軍剛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陣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將判斷失誤,請少將軍責罰!」

  「算了,不是你的錯,是姓李的太陰險!」羅成苦笑著擺手。他自己也曾想過不讓別人睡好覺,如今對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能算過分。

  「謝將軍!」崔懷勝肅立抱拳,然後四下向滿臉疲倦的將領們拱手,「崔某對不住諸位弟兄!」。

  「你趕快回到城頭!免得李賊又玩什麼鬼花樣!」羅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別回住處了,大夥就在這中軍之內席地而眠,反正這大夏天的,誰也不怕受寒!」

  「諾!」幽州將領們齊聲答應,然後尋了角落四下躺倒。還沒等大夥閉上眼睛,城外的角聲再度響起,喊殺聲隨即傳來,震得人心臟怦怦狂跳。

  「懷勝兄不回來,大夥不必起身!」趴在帥案上假寐的羅成大聲命令。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稟少帥,崔將軍說有緊急軍情!」侍衛統領推開帳門,低聲稟告。

  「讓他滾進來!」羅成猛然坐直身體,大聲喝令。

  在眾將幽怨的目光中,崔懷勝快步走入中軍。「稟少將軍,敵人依舊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剛好照亮數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還回來做什麼?!」羅成氣得力拍桌案,質問。再這樣下去,不待敵方攻城,自己家這些弟兄就已經被折騰瘋了。這哪裡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敵軍,敵軍……崔懷勝被問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回答,「敵軍向城頭放了一陣冷箭,然後拔營了!」

  「什麼,拔營,拔營去了哪裡?」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問。

  「剛才他們佯攻,就是向咱們示威。然後便有一夥敵軍向北而去。這次,又是先示威,然後向北,末將命人爬上雕斗觀察,發現他們真正的方向是東北!」

  「他們去截殺平舒城趕來的援軍!」行軍參軍秦濟立刻從敵人的表現上得出結論,「盧、周兩位將軍危險了。李瘋子主動向他們發起攻擊,他們無法退回原來駐地!」

  「可李瘋子為什麼還通知咱們一聲?他就不怕咱們抄他後路?」劉德馨不相信秦濟的推論,皺著眉頭質問。

  「他不怕!」臉色鐵青羅成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他不怕,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束城裡的守軍殺出來救援自家袍澤。姓李的從一開始就沒把幽州少年們當作平等的對手,雖然眾人給了他足夠的重視。看透了敵人心思的羅成甚至可以肯定,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博陵軍大營里連必要的防備都沒做。他們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後大搖大擺地去攻擊遠道而來的援軍。

  設伏誘敵,挾大勝之威恐嚇,通過切斷聯繫的方式困擾,然後又公然羞辱。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齷齪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為。他把幽州將士當成了小孩子,想怎麼逗弄就怎麼逗弄。逗弄出火來後,卻輕輕拍拍手,笑著說道:我欺負你了,我欺負你了,你來打我呀,有本事來打我呀……

  奇恥大辱!從小到大從未經歷過的奇恥大辱。羅成感覺到自己肚子裡有把火在燒,濃煙全部憋在嗓子眼卻找不到任何途徑向外冒。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再也不能容忍別人將幽州軍的榮耀這般踐踏。

  「也忒埋汰人了這!」劉德馨比羅成還沉不住氣,跺著腳罵道。

  「要想讓人瞧得起,得做些讓人瞧得起之事!」羅成咬著牙,低聲回應。幽州軍聽信了人家主帥陣亡的消息,趁機欺負孤兒寡母,本來就不是什麼光彩的舉動。對方千里迢迢趕回來,以百戰名將的身份對付一群初出茅廬的少年,更不會把大夥放在眼裡。要想洗雪此辱,幽州軍一定要做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情,比如,開城出擊!

  「李仲堅有可能就等著咱們出城野戰!」秦濟見羅成臉色不對,趕緊出言勸阻。眼下敵軍人多,守軍人少,出城野戰勝算極小。並且羅成、劉德馨等人又正處在火頭上,很容易著了別人的道!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盧將軍和周將軍兩個也被姓李的捉走!」羅成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我留下三千步卒,秦長史帶領他們守城。其他騎兵和步兵跟我出去嚇李仲堅一下,如果戰事不利,咱們立刻回撤。相信在腹部受敵的情況下,他也騰不出手來追殺我!」

  他的話有一定道理。如果李旭向東北開拔是為了迎頭痛擊遠道而來的援軍,他的後背剛好暴露在羅成的長槊下。即便攻擊失敗,憑著少將軍自己的身手也能全身退而退。在沒將幽州援軍徹底解決之前,李仲堅不可能同時朝兩個方向展開追擊!

  推測出羅成此行不會遭遇太大風險,行軍長史秦濟點頭贊同了羅成的行動方案。大約半個時辰後,束城北門大開,一隊隊幽州軍魚貫而出,沿著敵人留下的腳印向東北方追去。

  羅成親自領中軍在前,劉德馨率領一千五百步卒護在他的左翼。護在他右翼的是一名姓范的督尉,此人出身於幽州范家,自幼和羅成一道習武,彼此之間交情極其深厚。

  「讓那姓李的看看什麼叫做幽并男兒!」雪白的戰馬上,銀甲將軍羅成手持長槊,大聲呼喊。

  「殺!」五千多士卒齊齊地舉起刀矛,晨曦中,宛如一朵盛開的鋼鐵之花。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博陵軍的後隊在大夥視野中出現。顯然沒料到束城的兵馬敢尾隨追擊,他們的旗幟變得略微有些點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快速搶占了官道旁的一塊斜坡。

  「攻擊隊形,斜向壓他們的左翼!」羅成揮了揮長槊,命令。敵軍後隊的人數大約在三千到四千之間,少於他麾下所部兵馬。如果能趁著李賊的中軍沒做出反應之前擊垮這支隊伍,幽州軍就有可能推著潰兵前進。

  倒卷珠簾。這是兵法上很經典的一式。一旦讓敵軍的潰兵衝動他們自家本陣,即便是神仙出馬也挽救不了一場敗局。

  武裝到牙齒的幽州軍如水銀泄地,快速排出攻擊陣形,大步向前。左翼、中軍、右翼,沒有後軍,沒有預備隊。對面的博陵也是一樣,右翼、中軍、左翼,在戰鼓的指揮下迎頭前進。

  雙方的鼓點節奏極其類似,都為大隋軍中最正規的破陣樂。在鼓聲初起的一霎那,羅成甚至懷疑對方不是敵人而是友軍。而順風傳來的羽箭破空聲很快就將他從恍惚中驚醒,搶在幽州兵馬挽弓之前,博陵軍率先發動了遠程打擊。

  「一百二十步!」望著遮天蔽日的羽箭,羅成忍不住驚叫。這簡直不符合常理!兩軍交戰,一百步左右是開弓放箭的最好時機。大部分士兵都能射到這麼遠,密集的箭矢可以覆蓋戰場的局部,讓敵人防不勝防。

  而一百二十步開弓,大部分弓箭就可能在半途失去力道。即便僥倖擊中目標,也很難穿透鎧甲。待他們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弦,敵軍已經發起了凌厲的反擊。

  很快,他就發現了秘密所在。今天早上刮的是北風,敵軍處於上坡。雖然山坡並不陡,風力也僅僅能吹動戰旗,但這微弱的優勢卻足可讓博陵軍的羽箭多飛出十幾步。

  「舉盾,舉盾!」隊伍的正前方,低級將領們大聲呼喝。半空中落下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縫隙,射中了目標。不幸的士卒發出厲聲慘叫,在生余死的邊緣掙扎徘徊。幸運的袍澤們加快速度向前行,儘量縮短與敵人之間的距離。

  「挽弓,挽弓,一百步,仰射!」達到平時訓練位置的幽州射手在旅率們的指揮下,將羽箭搭上弓臂,奮力射出。「嗡!」天空中騰起一道灰黑色的濃煙,蝗蟲般向敵人撲將過去。對方也快速舉起的盾牌,同時將長矛端平,矛尖閃亮刺眼。「叮,叮,叮!」落雨聲響做一片,有人倒下,但非常稀少。

  博陵軍的第二輪羽箭幾乎緊接著幽州軍第一輪射擊而騰空。這次力量更強,覆蓋面更廣。個別流矢甚至飛到了幽州步卒身後的騎兵腳下,驚得戰馬不斷打響鼻。

  「叮,叮,噗,噗!」羽箭射中目標的打擊聲令人焦躁不安,血腥的味道開始刺鼻。「咚、咚、咚!」輸緩而沉悶的鼓聲猶如心跳,一下又一下,憋得人喘不過氣來。羽箭伴著戰鼓得節奏不斷升空,不斷落下,先是於人群中砸出幾點血花,隨後,血花漸漸變大,變艷。幾點血花連在了一起,融成了一團血泊,越來越濃,越來越深,終於匯流成河。

  粗略看了幾眼,羅成便對敵我雙方的損失瞭然於心。弓箭戰中,人數居多的己方並沒占到任何便宜。自己一方吃虧的原因在於既沒搶到優勢的地形,又被老天捉弄,以至於羽箭的射程和力道都遠不如敵人。好在敵我雙方的步卒中混有大量的朴刀手,他們手中的盾牌可以護住自己和大部分袍澤。真正的較量要等到長槊手接觸那一刻,那時才是決定勝負關鍵。彼此平素的訓練程度和裝備優劣瞬間便會分出高下,第一波相互試探的結果也會瞬間決出。

  「我軍占優勢麼?」帶領著騎兵統籌全局的羅成在心中自問。在與敵人真正交手之前,他相信幽州軍的戰鬥力。一方面出於幽州人的自豪,另一方面出於對麾下這支隊伍的了解。而在第一波羽箭落下的剎那,他卻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風向、地形、羽箭打擊開始時間,敵軍的將領經驗非常豐富,戰場上能利用的全部有利條件他都利用到了。而幽州軍的將領,包括他自己,卻仍然在墨守成規。

  敵我雙方的士卒還在互相靠近,幽州弟兄試圖從側翼搶到敵軍上方,奪回地形上的便利條件。而敵軍也在緩緩轉身,移動,試圖永遠保持居高臨下的狀態。「咚!咚!咚!咚!」鼓聲越來越急,敲得人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兒。而號角聲也突然加入了進來,「嗚嗚――嗚嗚――嗚嗚――」一聲聲猶如鬼哭。

  「落盾!」在前方指揮右翼步卒的范仲謀突然揮手,喝令。正在為同伴和自己遮擋羽箭的朴刀手們迅速將盾牌拉回到胸前。「加速衝擊!」他大聲呼喝,隨即拉下面甲,斜向上方舉起長槊。

  羽箭突然停止,天空中又露出了陽光。燦爛的陽光下,兩支由長槊組成的叢林突然撞到了一起。整個大地都隨之震顫,天空、流雲瞬間失去顏色。敵軍在後退,羅成欣喜看見自家的初步戰果。但他們又擁回來了!借著地勢下擠。雙方的軍陣都被擠變了形,像兩輛不幸撞在一處的馬車般交叉,重迭。士兵們吶喊著用兵器互相攢刺,互相砍殺。你來我往,各不相讓。

  敵軍又在後退,被幽州士卒們逼得不斷後退。敵軍的長槊手數量居然沒有幽州這邊多,導致了攻擊強度不足,防守也漸漸疲弱。羅成驚喜地發現了自家優勢所在,還沒等他將這份喜悅享受多長時間,敵軍右翼突然分裂成無數碎塊。快速退縮的人群後出現了一排巨盾,間隙可以容納博陵軍弟兄通過,卻把撲上來,不熟悉這個陣型變化的幽州軍長槊手牢牢地擋在了外邊。

  長槊擊打在巨盾表面,咚咚有聲。盾牌和盾牌的縫隙之間,一根根木矛探了出來,封堵住了幽州軍前進的可能。隨後,敵陣的邊緣突然向前壓,彎曲,數百剛才躲在後方沒有出擊的生力軍兜上來,將幽州軍的陣型生生壓彎。

  敵軍的長槊手不是少,而是分成了幾個層次!發現問題所在的羅成想給右翼一些指導卻已經來不及。眼睜睜看著敵軍右翼變成一把鐮刀,不斷地收割走幽州弟兄們的生命。

  展翼(十四)

  飽讀兵書的羅成認得敵軍所變出來的戰陣。那是兵書上的一個非常經典的步卒陣列,正式名稱為「倒雁行」,久經沙場的老兵們更喜歡喚其做「奪命鬼剪」。一旦橫縱兩條隊列形成剪刀樣的夾角,對方除非用屍體把三角形缺口填滿,否則根本不可能將其攻破。

  在平素操練時,幽州軍也能擺出此陣,並且擺得遠比博陵人整齊。但到了真正的沙場上,他們卻像根本不認識那該死的陣型一般,成隊成隊地撲進「奪命鬼剪」中間,然後一波波地被敵軍用長槊捅翻,變做冰冷僵硬的屍體。

  血霧飛散,戰場上方的風漸漸有了顏色。透過淡粉色的風,羅成看見自家的一名旅率帶著百餘名弟兄衝進了「剪刀口」。那名勇敢的旅率用長槊挑開了敵人的致命一擊,沒等他來得及還手,斜向一道冷風襲來,吹破皮甲、吹破襯袍,從肋骨一直涼到小腹。倒霉的旅率驚詫地低下頭,剛好看見一團暗紅色的槊纓。「噗!」長槊快速拔出,血一下子便將槊纓重新染成殷紅。「啊――」來自幽州的旅率發出一聲慘叫,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同一瞬間,數十名幽州士卒交替著倒地。少數命好者當即身死,大多數傷者卻仍心存奢望,徒勞地用手指去堵身體上的傷口。傷口處的血卻越捂越多,越捂流得越快,衝破手指,淌滿手掌,溪水一般染暗整個山坡。

  「變陣,變陣。退後變陣!」羅成看得肝膽欲碎,聲嘶力竭地叫嚷。身邊的傳令兵舉起號角,盡力將主帥的命令表達清晰。「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喊殺聲送往戰場上每個角落,但正與敵人死斗的幽州軍右翼卻根本沒聽見。

  角聲距離陣前太遠,而博陵軍的鼓聲又敲得太急。「咚、咚、咚、咚!」伴著冷峻,犀利的鼓點,博陵士卒不斷地出槊,拔槊,拔槊,出槊,每一槊都讓夾在兩支隊伍之間的幽州軍厚度變薄一層。不過是數息的功夫,最靠近他們的數百幽州士卒已經只剩下了數十。而這些還能站著的少數幸運兒再也不敢向前沖,孤零零地站在一大堆袍澤的屍體中間,目光茫然且無助。

  「盾牌手,上前二十步,方陣。抵住長槊手背後。弓箭手,盾牌手身後準備。有膽敢後退者,射殺!」統帥右翼的幽州將領范仲謀拔出橫刀,大吼大叫。他從來沒打過這麼窩囊的仗,從來沒有。明明再向前突四十步就能與敵軍錯開,明明錯開之後,就可與敵軍站在同樣的高度,奪回地形優勢。明明勝利就在眼前了,幽州士卒的人數比對方多,軍容也比對方齊整……

  五百餘名手持巨盾的幽州軍踏著袍澤的血跡向前,頂向前方的剪刀口。

  他們堵住了長槊手們的退路。

  「啊――!」被堵住退路的長槊手們發出絕望的大叫,仿佛在抗議主將的殘忍,又像是在朝敵人示威。他們嚎叫著衝進了紅色的鋼鐵叢林中間,一隻接一隻,宛若飛蛾投火。

  生命之火一閃而滅。奪走無數幽州士卒生命的「鬼剪刀」卻順著山坡緩緩地推了下來,不急不徐。

  手持巨盾的幽州士卒們能看見越來越近的槊鋒,銀亮銀亮的,尖端處還掛著血珠。他們也不能退,如果在敵軍的威逼下退後,就會把沒有任何防護的弓箭手暴露在對方的長槊之下,整個右翼就可能瞬間崩潰。

  這個責任,誰以擔負不起。

  那緩緩靠近中的寒光就像魔鬼的牙齒,令人不敢直視。幾個位置靠前的幽州士卒悄悄地將腳跟向後挪了挪,企圖拉遠自己與死亡的距離。仿佛心有靈犀般,整個盾陣整體向後移動,先是一點點,然後是一寸寸,隨著敵軍越來越近,後挪漸漸變成了大步後退。

  「站住,站住,少帥在看著咱們!」范仲謀抹了一把汗,呼喝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剛才他想出來的應對策略是,先用盾牌手頂死雁行陣的正面,然後派弓箭手來一次仰射。可敵軍和自己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的十餘步,仰射的羽箭很難命中目標。改做平射的話,先被射中的可能是擋在弓箭手身前的自家弟兄。

  范仲謀不知道該怎麼做才算正確,平素學過的那些陣型一個接一個快速從他心頭滾過,卻無一合用。他握刀的手開始發抖,發抖,接著,顫抖停止,整個身體剎那間硬起來,被刻骨的陰寒所充滿。

  「嗚嗚――嗚嗚――嗚嗚!」救命的號角突然從背後響了起來,令范中謀先的身體先是一僵,然後差點癱倒。

  「盧方遠向前,帶人補盾牌手左側。傅傑帶人堵右側,所有人,與盾牌手成橫隊!」從號角中得到提醒的他大喊大叫,唯恐命令不能被下屬聽到。

  笨蛋,原地用橫隊穩定陣腳,等待左翼殺過來匯合!傳完將令的羅成氣哼哼地將號角丟還給身邊的親兵,兩眼血紅。

  從敵軍開始變陣起到他將命令送抵范仲謀耳朵的那一刻,總計才過了不到半柱香時間。但就在這短短半柱香時間內,就有四百多條生命被督尉范仲謀生生葬送掉了。「真不該讓他獨當一面!」羅成恨恨地想。「但在遇到真正的對手之前,誰又能發覺范督尉是個紙上談兵的庸才?!」

  變成最簡單橫陣的幽州軍右翼依舊擋不住對手的攻擊,被逼得節節後退。無論將領的應變能力和士卒的訓練程度他們都無法與對手相比較。那些博陵人在百戰老兵的帶領下,一波又一波呼嘯而來,攻勢宛如潮漲。而列陣堅持的幽州弟兄就像沙子壘的堤壩,三下兩下便裂開了縫隙。

  驚惶失措的幽州弓箭手鬆開弓弦,將羽箭像蝗蟲般射向半空。有的射中了敵人,有的落在了自己人頭上,給敵我雙方造成了巨大的傷亡。沒有盾牌遮擋的長槊手們不得不躲閃,他們的身體剛剛挪,敵軍便藉此突了進來。幾名博陵甲士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衝到幽州弓箭手當中,如狼入羊群。

  督尉范仲謀親自殺到了第一線,他武藝高強,手下幾乎無一合之敵。但個人的勇武卻無法遏制住整支隊伍的頹勢。很快,他所在位置便成為了一個突前點,越來越多得博陵甲士靠過來,前、左、右三個方向朝他發起攻擊。

  忠心耿耿的親兵橫撲上前,用身體擋住刺向范仲謀腰間的槊鋒。殺紅了眼睛的范督尉橫刀急揮,將刺入袍澤身體的槊頭一刀兩斷。「呀!」他怒吼著,揮刀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砍去。那名博陵軍小卒卻不肯與他硬拼,將斷槊向范仲謀腳下一丟,然後快速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之內。

  六、七桿長槊刺過來,逼得范仲謀左躲右閃。「來人!」他大聲命令,「來人,跟我上,殺光他們!」身後卻再沒有回應。敵人的目光中充滿笑意,仿佛在嘲笑他不會用兵,有勇無謀。冰冷的槊鋒再度刺過來,槊尖上的光芒寒得令人絕望。

  「結束了!」范仲謀慘笑。他是幽州男兒,知道用什麼方式洗雪自己的恥辱。一根長槊刺中了他的護脛,沒能穿透熟鐵和厚牛皮。他跟蹌了一下,身體借勢前撲,刀光橫掃。

  「叮、叮、叮」幾根槊鋒應聲而落。范仲謀的身體也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山坡上。躺在血泊中的他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解脫的那一擊。數息之後,卻沒感覺到痛,只是被身邊的血腥氣熏得隱隱做嘔。

  博陵軍在後退!驚喜交加的范仲謀睜大了眼睛。看見原本統領左翼步卒的劉德馨從自己的身體上跳過,帶著百餘名弟兄將敵人的陣型硬生生頂出了一個坑。緊跟著,另一夥弟兄架起他的肩膀。

  「殺,讓我殺上去!」范督尉瘋狂地叫喊著,滿臉是淚。「殺上去,讓我殺上去為弟兄們報仇!」他的吶喊聲漸漸變低,漸漸變成嚎啕。

  「少帥讓咱們頂在這!收攏你麾下士卒,拖住敵軍!還有轉機!」左軍統領劉德馨一邊帶領著死士們與敵人脫離接觸,一邊大聲喊道。

  「轉機?在哪?」臉上被血和眼淚弄得紅一道白一道的范仲謀驚詫地問。

  「別廢話,拿起你的刀來!」劉德馨將一把刀塞入了范仲謀手中,順勢將他的身體扯正。

  「還有轉機!」抓住救命稻草的范仲謀大步跑向自家士卒。那些人都是先前被敵軍打散了的,現在劉德馨又幫忙將他們重新收攏了起來。「還有轉機,咱們堅持住,將敵人釘死在這!」他大笑,血淚滿臉。

  他知道轉機在哪了。就在剛才他與敵人拼命時,少帥羅成已經將騎兵扯向了戰場外圍。博陵軍殺人殺得太暢快,整體的位置已經由緩坡中央移動到緩坡邊緣。只要左右兩翼併攏在一起的幽州軍能纏住敵人,不給對手徹底突破的機會。半柱香時間內,少帥所帶領的騎兵就能迂迴到敵人側後。

  到那時,一千五百名騎兵順著山坡雪崩般卷下來,絕對可以將眼前這伙天殺的博陵人生生撕成碎片。

  展翼(十五)

  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將,他定然不會在與敵軍遭遇後,立即揮師上前一決生死。多年的行伍經驗會告訴他,眼前這伙敵軍是有備而來。無論在底層將領對周邊地形的熟悉程度上,還是於普通士卒的體力方面,都不是他麾下那支已經趕了半個多時辰路的疲敝之師可比。

  如果幽州少帥羅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在初次試探受挫後,也會瞬間失去對獲取勝利的信心和勇氣。那樣,整支幽州軍便可以及時後撤,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戰局卻未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上述兩個條件,都與羅成無關。他雖然自打八歲時起就被父親抱在馬前親臨戰陣,單獨指揮一支軍隊與名將沙場較技的機會卻不多。突厥狼騎勇則勇矣,在戰略戰術方面的造詣與中原軍隊相比卻是一個在谷底,一個在雲端。況且即便突厥人真的派遣阿史那卻禺、阿史那骨托魯這樣的名將前來挑釁,羅藝豈敢讓一個方及弱冠的娃娃領軍迎之?

  但是,能夠讓父親將完整的一支軍隊放心地交付在手中,羅成自然也非一個庸碌之輩。他不僅武藝出眾,兵法方面的造詣遠在普通少年之上。校場競技,步兵、劉義方這些前輩將領已經不是他的對手。紙上演兵,秦雍、盧楚這些老行伍也要甘拜下風。每一項成功的背後必然隱藏著無數汗水。而連續多年堅持勤學苦練的人,心智之堅定又豈是尋常紈絝子弟可比?

  因此,在兩軍相遇之初,尚嫌稚嫩的羅成輕而易舉地便被博陵軍的偽裝所騙了過去。在兩軍交手之後,心高氣傲的少年又急於挽回敗局,犯下了第二個錯誤。

  每個失誤都不算大,但連續的兩個失誤卻足以葬送一支軍隊。特別是在這支軍隊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人做戰的情況下,羅成的疏忽與驕傲,已經將麾下弟兄們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幾乎就在他將騎兵扯向戰場外圍的同時,一直聳立在博陵軍本陣正後的那杆悄悄地降了下來。然後,幾乎沒引起幽州軍任何的注意,另一桿黑色的大氅陡然升起。黑得如無星無月子夜般的旗面上,一個猩紅色的「李」字迎風飄搖。

  「嗚――嗚――嗚!」博陵軍的角聲急轉高亢。先是短短的幾聲,猶如銀瓶乍破。然後是冰河解凍,大江決堤。數十支號角以同一種節奏發出怒吼,慷慨、豪邁、顧盼雄睨。「嗚――嗚――嗚」「嗚――嗚――嗚」仿佛乳虎出谷的第一聲狂嘯,又像巨龍出淵後的歡快長鳴。

  伴著高亢的角聲,激戰中的博陵軍大陣又是一變。兩支斜向支撐的「燕尾」前端漸漸合攏,後端漸漸擴大,在給敵人製造著難以承受的傷亡的同時,一分為二。兩列縱隊就像兩根長槊般遙相呼應,捅得幽州軍節節後退。而就在這兩桿長槊的正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攻擊陣列轟然出現。

  這是幽州軍非常熟悉的方陣,整整齊齊,四平八穩。但這又是幽州軍非常陌生的一個方陣,因為在馬匹相對便宜的幽州,誰也不會用造價昂貴的鐵甲來武裝步卒。但此刻走在博陵方陣最前方的,卻是兩排頭頂鐵盔,身穿鐵甲的重裝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幽州弟兄們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前排步卒們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軍中標準橫刀寬上三寸,刀身長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緩緩移來如同一座正在行進的刀山。

  刀山緩緩前推,速度並不快,卻讓精疲力竭的幽州軍感受到了巨大了壓力。有士卒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對方用盾牌一擋,「叮!」地一聲碰飛了出去。受到偷襲的博陵重甲看都不看,包鐵戰靴踩上箭杆,輕而易舉地將其踩成了兩段。

  敵我雙方依舊在搏殺,但注意力顯然已經被前進中的方陣吸引了過去。明眼人誰都明白,一旦那個方陣推近到最前方,場中的戰局就要背其所左右。但誰也無法讓方陣停下來,幽州軍不能,博陵軍不會。

  「咱們上當了!」范仲謀在第一時間發覺了形勢的不對,啞著嗓子向身邊的同伴提醒。

  「無論如何,都得堅持到少帥兜回來!」劉德馨抹了把臉上的人血,森然說道。他不但看見了敵陣的變化,而且看到了敵陣後傲然挺立的黑色戰旗。旗面上的那個斗大的「李」字,早已說明了一切。

  今天大夥的對手就是李仲堅本人,怪不得博陵軍能把普普通通的步兵戰陣變幻出這麼多花樣!而輸在李仲堅手上,劉德馨並不覺得委屈。他、范仲謀、乃至羅成都可謂初出茅廬,對手卻已經有著五年以上的做戰經驗,於生生死死之間走過了無數個來回!

  眼下對幽州軍而言最關鍵的問題便是他們能於對方的正面攻擊下堅持多久。即便博陵人中有少量的重甲步兵的存在,羅成所率領的幽州輕騎依舊占據攻擊力度和速度上的優勢。如果他能及時地搶占有利位置並從博陵人側後發起攻擊的話,李仲堅即便能取得最終的勝利,損失也必將慘重到無法繼續對幽州軍尾隨追擊的地步。而羅成卻可以帶領輕騎快速退走,回到束城堅守不出,進而把整個河間郡的戰局拉回昨天的僵持當中。

  李旭卻不會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在處理與朝廷、豪門之間的關係時,他略顯木吶,迂闊。在兩軍爭雄的疆場上,他卻對戰局的敏感性卻非常人所能及。快速向羅成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他算定了此戰的結果,斷然揮下了令旗。

  「嗚――嗚――嗚!」角聲變得更急。「咚、咚、咚!」催戰的鼓聲也愈發激昂。走在重裝步卒正中央的張江聽到了鼓點聲中傳來的攻擊信號,扯著嗓子大喝了一聲,然後立刻拉上了面甲。

  「前進,擋路者,死!」幾名大嗓門親兵齊聲重複,將張江的命令傳遍整個方陣。重裝步卒的行進速度立刻加快,順著自家兄弟用身體支撐起來的長廊,踩著先行者的血跡,大踏著步,一步步逼向滿眼驚詫的敵軍。

  「準備――」跟在張江身後的郭方一時還不能適應角色的變化,緊張得嗓子發乾。他出身於流賊,打慣了一擊而走的襲掠戰。像今天這樣在步下與正規軍硬碰硬還是首次。當然,黃河南岸與瓦崗軍交鋒的時候不能計算在內,瓦崗眾人數雖然多,裝備和單兵戰鬥力卻遠不如大隋官軍。包括眼前這支不算太正規的幽州兵。

  聽著張江的號令,走在重甲步兵後的輕甲士卒斜向上舉起了手中的投矛。這是從原汾陽軍中繼承下來的裝備,重鉛混鐵為鋒,拓木為杆。長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造價也十分低廉,但用於近距離肉搏卻是比弓箭還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著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就要和敵陣親密接觸,郭方重重地將手臂前揮,一百多杆投矛呼嘯著升空,掠過王須拔等人的盔纓,然後一頭扎進了幽州軍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體的聲音令人不忍猝聞。單薄的步兵輕甲被高速飛來的鉛刃像捅紙一樣捅破。隨後,鉛刃捅破皮膚,砸斷肋骨,穿透五腹六髒,順著士卒們的脊背透出來,將他們牢牢地釘在地面上。

  飛來的橫禍面前,幽州軍幾乎無法做出有效反應。少數身手敏捷者勉強舉了一下橫刀,只能讓投矛射入身體的角度偏上一偏,卻無法改變最終的結局。極個別武藝高強的伙長、隊正提起木盾擋在身前,凌空飛射而來的投矛居然將木盾直接擊裂。矛杆順著盾牌上的縫隙深入逾尺,幾乎是貼著目標的胸口才勉強停了下來。在生和死邊緣徘徊的一遭的幸運者們嚇得立刻丟掉盾牌,頭也不回地向後跑去,連看一眼身邊袍澤的勇氣都沒剩下。

  「預備――投!」郭方快速舉起第二根投矛,帶領身邊弟兄們向敵軍擲去。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上,他幾乎能看見目標被擊中後的慘狀。被打懵了的幽州人抱著腦袋,在同伴的屍體上蹦來跳去。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那哭聲要多哀傷有多哀傷。但是郭方心裡沒有任何憐憫,他是上穀人,家裡去年剛分到的良田和房子全在易水邊上。如果幽州軍贏得了這場戰爭,像他這樣級別不夠高,名聲不夠顯的將領會重新變得一無所有。

  除非他打定主意重新去當流寇,繼續過那種四處遭人白眼且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李旭已經讓他領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像很多搏陵軍將領一樣,嘗試過了受人尊敬和衣食無憂為何種滋味的郭方很難再回頭,也沒有重新受一次苦的勇氣。

  為了保住自家的那幾十畝水澆田和剛剛蓋好的宅院,郭方只能對敵人痛下殺手。他讀過的書很少,所以心中沒有李旭所面臨的那些羈絆。對於一個土生土長的上穀人而言,遠道而來打劫的幽州人就是外寇。雖然他們身上也穿著大隋戎裝,嘴裡說著和自己同樣的語言,但骨子裡卻和塞外胡族沒什麼分別。

  連續三波投矛讓幽州軍充分領教的恐懼的滋味。在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的死亡威脅面前,任何激勵的話語都顯得蒼白。劉德馨和范仲謀兩個想盡一切手段來穩定陣腳,麾下弟兄卻非常不爭氣地快速後退。非但普通士卒像沒頭蒼蠅般亂跑,一些隊正、旅率也不敢再站立於投矛的打擊範圍內。而博陵軍卻得勢不饒人,整個方陣快速逼過來,順著投矛砸開的缺口快速前推,勢入破竹。

  第三波投矛擲出後,郭方用腰間拔出了橫刀。他身邊的輕甲步卒們也學著上司的模樣,雙手握住刀柄,跟在開路重甲之後大步前進。腳下的地面已經很滑,不斷有身負重傷的幽州人從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們請求憐憫。博陵士卒卻不肯停留,甚至連低頭給對方補一刀的事情都無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斷地向敵陣核心突入。

  重甲步卒很快與幽州軍接觸。剛剛遭受了連續幾輪打擊的對手根本無法保持陣型,只能依靠個人的勇武與整隊的博陵軍支撐。在嫻熟的配合下,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微不足道。頑抗者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幾顆野蒿子般頃刻之間就被掃倒,混同為地面上的屍體。博陵軍包著鐵皮的戰靴毫不猶豫地從屍體上踩過,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幾名對戰局感到徹底絕望的幽州士卒大喊撲向博陵軍陣。試圖用生命為自己的袍澤贏得後撤的機會。他們兩眼血紅,就像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狼。他們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腳步卻無比地堅定。橫刀擊打在博陵士卒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間黯淡,生命之火也隨之向天空飄去。飄在半空中的靈魂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家軍陣已經向中間凹進了二十餘步。

  先前令人畏懼的燕尾陣此刻已經徹底與方陣融合到了一處,變成了一個砸向幽州軍手臂。方陣為拳頭,縱陣為胳膊。而在這個犀利無比的鐵拳最後,是博陵軍堅實的肩膀。可以抵擋一切風雨的肩膀。

  負責協調全軍和側後防禦的李旭指揮著一千多名步卒,用長槊組成了一個弧形陣列與「拳頭陣」的尾段相接。如果羅成帶著騎兵繞得距離不夠遠,貿然衝過來將剛好與半圓形鋼鐵叢林接觸。如果羅成帶領騎兵繞向更高處,在他殺過來之前,負責拖延時間的幽州步卒已經損傷殆盡。

  一直關注著戰場變化的羅成心急如焚。他不是不想加快速度,但看似平坦的山坡卻遠比他想像中難走。在生滿碧草和野花的山坡上還有數以千計,深不逾尺,粗僅三到五寸的小坑。馬速稍微加快,就有弟兄們從鞍子上栽下去。折了腿的坐騎發出悽厲的哀鳴,與遠處的喊殺聲遙相呼應。

  羅成知道自己上當了。這片山坡是被人處理過的,狡猾的敵將早就選好了戰場。可敵人分明也是剛剛趕到的,怎麼有時間挖陷馬坑。是誰幫助了他們?誰為他們預警了幽州軍到來的時間?

  缺乏實戰經驗的羅成當然不會想到,他今天的所有反應,都落在對手的預料當中。早在束城守軍第一次被驚醒之前,李旭已經帶著博陵精銳出發。為了充分地迷惑敵軍,他在出發的同時,向城牆進行了一次佯攻。隨後,在束城通往平舒的必經之路上為羅成布置好陷阱。

  第二波,也是羅成作為獵物追殺的那一波博陵士卒為軍司馬趙子銘所帶,於半個時辰前,剛剛從李旭等人身邊走了過去。從那一刻起,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完全對調。四千博陵精銳以逸待勞,緊緊地咬住了疏忽大意的入侵者。

  留給羅成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在博陵軍的猛烈打擊下,幽州步卒很快就堅持不下去了。兩名核心將領身上都掛了彩,全憑個人勇武和親衛們的忠心才勉強沒有變成刀下之鬼。即便這樣,他們也不認為自己能堅持到迂迴部隊的及時出現,之所以苦苦掙扎,完全是出自武者對名譽的珍視。

  「老六!」范仲謀揮刀砍翻一個退下來的幽州逃兵,帶著哭腔大喊。他與劉德馨都是軍中老將的子侄,從總角時玩到大,私下裡一直以排行相稱,只是在軍中才呼喊彼此的表字。

  「三哥!」劉德馨的聲音也很沙啞,呼吸之間滿是絕望,「你下去吧,找機會鳴金通知少帥,別再想著撈回來了,趕緊帶騎兵脫離戰場!」

  「不,你下去,今天戰敗過不在你!」范仲謀低聲哭喊,「是我先失了方寸,連累了大夥。你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說話之間,被他和劉德馨用督戰隊逼上去的弟兄們又快速退了下來。有的人一邊退一邊大聲討饒,唯恐兩位無情的將軍命人向他們揮刀。有人則裝作看不見范仲謀和劉德馨,盡力斜向跑,避免與督戰隊發生意外接觸。

  「你下去吧,你兵書背得比我熟,將來報仇的機會大!」劉德馨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拎著刀,刀尖直指隆隆而來的博陵重甲。「弟兄們,殺一個夠本!」他大喊,面目猙獰如鬼怪。

  「保護劉將軍!」范仲謀不知道從哪來了勇氣,突然伸出腿,一腳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趁著同伴一愣神的功夫,他大步躥了出去,舞刀如風。

  「與少帥一塊撤回去,告訴我爹,我沒丟他的臉!」范仲謀一邊前沖,一邊大喊。身體就像一道閃電,掠過曾經開滿鮮花,長滿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紅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博陵軍的刀鋒之中!

  移動中的刀叢微微停滯,然後快速綻放出一團殷紅。

  殷紅色的血霧快速散開,快速變淡,耀眼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來,四野風景艷麗如畫。

  展翼(十六)

  「三哥!」望著范仲謀消失的方向,劉德馨放聲慘號。他沒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會主動求死,如果他撤出戰場,憑藉范家父輩對虎賁鐵騎的貢獻和范家在幽州的勢力,沒有人會真正地治他戰敗之罪。況且兵敗的錯誤不能完全由范仲謀來負責,從一開始,整個幽州對形勢的判斷就過於樂觀。他們以為河間百姓會贏糧而影從,結果河間百姓卻將他們視做賊寇。他們以為博陵軍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殘,結果對方的戰鬥力比幽州軍還強悍。他們以為李仲堅死了,結果李仲堅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顧身份地轉到河間來「欺負」一群後生晚輩。

  兩軍陣前不是講道理的地方。這裡只有勝敗,沒有對錯。博陵軍的攻勢只為范仲謀的死略為停滯了一瞬,旋即又繼續展開。身披鐵甲的前排步卒在行進中拉大和同伴之間的距離,為身後的袍澤留出空隙。只有輕甲護身的步卒們快速從軍陣的縫隙中湧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層的春水。

  只是,這股股春水都為紅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為引子。他們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結成一把把刀鋒,在各自隊正的率領下,銳利地刺進幽州人已經崩潰的陣型里。

  「結陣,向我靠攏,結陣後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劉德馨眼裡的哀傷。現在還不是為朋友哭泣的時候,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沒有人能逃離生天。身為虎賁鐵騎老將的父親曾經一遍遍地告訴過他,戰場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後受到致命一擊,在強大的敵軍面前,你表現得越懦弱,往往活下來的機會越渺茫。

  大多數士卒不再理睬劉德馨的招呼,但范、劉二人的親兵都毅然站在了劉德馨的身邊。他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主將,如果主將陣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後難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會在人前抬不起頭。

  憑著這少數勇悍者,劉德馨匆匆布置了一個方陣。不敢與殺過來的敵軍接戰,而是互相保護著,慢慢後退。兩小隊博陵軍先後撲上前,都被方陣硬生生地頂開。從附近逃過的其他幽州人見到方陣的效果,立刻停下腳步,圍攏在方陣四周。在劉德馨的協調指揮下,這個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仿佛洪流中的一塊巨石,艱難地維持著自身最後的尊嚴。

  「奶奶的!」領軍衝擊的郭方很快就發現了劉德馨所在位置,大聲罵了一句。他非常憤怒,卻沒有立刻帶人展開攻擊。對方的主將雖敗不亂,顯然是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將門子弟。這種人的身手通常不會太差,貿然衝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來的那些三腳貓功夫未必占得了上風。

  但他卻不肯讓已經入口的肥肉眼睜睜地退走。追隨著李旭四處衝殺的這兩年,郭方學會了許多破敵之策。他記得其中幾式,剛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舉起橫刀,大聲命令。隨後彎下腰,從敵人的屍體旁撿了一根長槊在手。

  幾百根被幽州軍丟棄的步兵長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裡,做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們斜舉長槊,借著土坡的高度快速前沖。「投!」在敵軍驚詫的目光中,郭方冷笑著下令。一丈八尺長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氣,重重地砸入敵軍方陣。

  作為投擲兵器,長槊顯然沒有博陵軍配備的那種鉛首短矛攻擊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卻不是長槊的殺傷力,而是其對後退中的敵人所產生的破壞作用。大部分長槊在落入幽州人隊列中後都失去了重心,橫七豎八地落在了士卒們腳邊。小部分命中目標,將倒霉的幽州人釘翻在地。

  完全靠與對手互相支撐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時大亂。為了不被博陵人從背後追上來砍死,他們只能倒著後退。而落在腳邊的長槊剛好做了絆馬索。霹靂吧啦,被槊杆絆住腳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們的袍澤卻保持著後退的速度,戰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來。

  沒有人願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趙男兒也不願意。劉德馨費勁力氣組織起來的方陣瞬間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準時機,吶喊著殺進軍陣。

  「卑鄙無恥!」劉德馨大罵。舉起橫刀,準備與衝上來的博陵士卒拼命。更卑鄙的事情卻發生在下一刻,詭計得手的郭方不知道從哪裡撿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連不斷向他射來。

  劉德馨磕飛了第一支羽箭,轉身用橫刀擋開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殺一擊。沒等他殺死對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邊。他不得不分心去閃避,第二名殺過來的博陵小卒卻看準機會,揮刀向他的腰間橫掃。

  有名幽州親衛以生命為代價替劉德馨擋住了敵軍的攻擊。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開,身形驃疾如猿猴。閃開了羽箭偷襲的劉德馨還沒站穩腳跟,第三把橫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時殺來,奪走了他身邊另一名侍衛的生命。

  成隊的博陵士卒殺向了劉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擊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內。他身邊的袍澤立刻閃身出擊,將攻勢保持得源源不斷。從個人武藝修為上看,劉德馨和他身邊的親衛明顯高於對方。但在彼此之間的配合方面,他們照著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就像剝筍一般,忠勇的幽州親衛陸續含恨倒下。而飛射向劉德方身邊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邊的刀光卻源源不斷,無止無休。鐵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劉德馨忙著對付冷箭時,一桿步兵長槊突然斜刺過來,直奔他的大腿。銳利的槊鋒輕鬆地將護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

  「保護將軍!」幽州親衛拼命上前,抱著臉白如紙的劉德方向陣外逃去。這回,他們再也顧不上且戰且走了,而是於潰軍中胡亂殺開一條血路,無論對方是敵軍還是自家來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沒死於博陵軍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滾哀嚎。

  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兩個負責正面防禦的幽州軍將領一死一傷。

  幽州人的士氣急轉直下。雖然有個別勇悍者依舊捨死忘生地試圖以螳臂當車,大部分士卒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他們在博陵軍的方陣面前像受了驚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變成刀下之鬼。博陵軍尾隨追擊,絲毫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郭方所率領的輕甲步兵已經全部從重甲步兵的身後沖了出來,直接插進了幽州潰卒造成的缺口中間。他們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鎧甲看上去並不比對方精良,但攻勢如虹,擋者披靡。

  跟在方陣之後的兩個長條縱列也開始變化,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迅速分解成一個個小隊,從重甲步卒的身邊繞過去,追殺失去鬥志的幽州軍。

  很多幽州士卒背後中刀,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著這些人的尚未斷氣的身體前進,心中不帶任何憐憫。他需要保證攻擊的持續性,敵陣還沒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將陣列後方那杆將旗砍倒,才能達到徹底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一旦讓對手找到反撲的機會,博陵軍的損失將成倍的增加,甚至會丟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心懷慈悲。

  幾名逃不動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過去,將對方刺來的長槊撩向半空。不待對方發出驚呼,他反手一刀,從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著紅艷艷的血順著刀口噴射出來,將面前的所有風物染得火一般紅熱。「刀來!」他大喝,將對手的屍體和卡在骨頭縫隙中的橫刀一併踢飛,重重地砸進另一名亡命者的懷中,將此人砸了個滾地葫蘆。

  兩名博陵士卒衝過去,揮刀砍斷倒地者的脖頸。一名親衛衝上前,將自己的橫刀交給郭方,然後低頭在敵軍的屍體上收集兵器。攻守雙方都出身於大隋邊軍,因此兵器的制式幾乎一摸一樣。很快,親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橫刀,抱在懷中,隨時準備給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敵軍轉身拼命,橫刀潑出一道閃電。郭方從屍體堆上跳開,然後踢起一根斷槊,擾亂對方的視線。緊跟著,他快速前跳,橫刀於半空中力劈華山。對手抵擋,兵器被擊斷,郭方的橫刀中途轉向,砍進了他的脖子。

  不遠處,幾名試圖頑抗的幽州軍見到郭方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得丟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掃過去,將哭聲與生命同時切斷。

  「刀來!」郭方扔掉已經砍出豁口的橫刀,大聲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廢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他已經徹底地迷失在了殺戮的快感當中,帶著自己身後的弟兄,如醉如痴。此刻在他們心中,時間早已經停滯,周圍的喊殺聲也漸漸變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旋律,像傳自遠古的軍樂,宏大、高亢、不帶一絲哀傷與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涌成的霧氣中間,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於旋律中的人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疲憊,甚至感覺不到刀鋒砍入肢體的疼痛。他們大叫,怒吼,狂笑,將自己的身心混同於沙場旋律中,讓敵人在眼前哭喊、顫抖、求饒。

  但他們不想饒恕任何敵人。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闖了進來,讓他們的妻兒老小受到恐嚇。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打碎了他們的家門,推翻了院牆,放火燒毀了他們的房屋。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掠走了他們的糧食、家產,收割了他們的莊稼,讓來年的生活變得艱難,讓幸福的希望成為泡影。

  這一切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劫掠者來自塞外還是塞上。無論對手姓楊、姓李、姓阿史那還是姓羅!

  一名已經倒在地上的幽州士卒抱住了郭方的雙腿。「饒命!」他大聲呼喊,眼淚順著兩腮滾落,掉進殷紅色的血泊中間。他不是為自己求饒,身上的傷口已經證明了他很快就會死去。他是為了在博陵軍刀前驚惶失措的袍澤們,那裡邊可能有他的鄰居,朋友,或者兄弟。

  郭方快速彎腰,將刀鋒捅向求饒者的喉嚨。在那一瞬間,他恢復了清醒,並且清楚地看到了對方那尚顯稚嫩的臉。也就是十七、八歲的模樣,鬍子剛剛從嘴唇上方生出,喉結還不明顯。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心腸開始發軟。但僅僅在一霎那之後,無情的刀鋒又快速落了下去,割斷了求饒者的血管。「你不該來的!」像是跟對方解釋,又像說給自己聽,郭方喃喃地道。然後,抬起頭來,仰天狂呼:「殺散他們,讓他們記住今天!」

  「讓他們記住今天!」博陵士卒齊聲怒吼。只要把敵人打痛了,才能保護自己。他們都是百戰老兵,很多道理不用別人教。

  擋在博陵軍正前方的幽州隊列徹底潰散。很多人都在逃,卻沒有固定方向。指揮著重裝步卒的張江緩緩推進到羅成留在軍陣中的將旗邊,當著很多幽州士卒的面把旗杆砍倒,把將旗取下來,當作斗篷披在肩膀上。沒人敢上來阻止他,幽州人的徹底被殺怕了,寧願接受屈辱,也不願意再與博陵軍拼命。

  「列陣、右前、方推進!」下一瞬間,披著幽州戰旗的張江,舉起已經砍出無數豁口環首大刀,刀尖直對羅成所在的半山坡。他的命令很簡短,並且略顯含混。但所有重甲步卒都聽明白了,在敵軍和自家弟兄的注視下齊刷刷轉身,如同一塊滾動前行的岩石般,隆隆地向幽州騎兵的側翼夾了過去。

  展翼(十七)

  鋪滿野花與碧草的山坡此刻正被熱血所滋潤。終於成功迂迴到博陵軍側翼的幽州輕騎在少帥羅成的指揮下向李旭所堅守的陣地發起了潮水一般的攻擊。穿過對手精心布置的障礙後,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調整,他們就直接開始進攻,撲火的飛蛾一般,一個接一個撞到了蓄勢以久的長槊叢林中。

  生命燦爛如春日之花,瞬間綻放,又在瞬間凋零。最先沖入戰陣的五十餘名騎手當場和坐騎一道被刺穿,轟然倒地。而久經戰陣的博陵士卒卻對敵人的死亡視而不見。第一排的士卒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槊鋒斜向朝上。人和戰馬的鮮血順著槊杆快速淌下來,染紅他們的手和胳膊。有人被戰馬壓傷,缺口很快被其他袍澤補充。未被波及者緊緊咬住牙關,像石雕一樣紋絲不動。

  第二排士卒將長槊平放於第一排士卒的肩膀,槊鋒指向正前,尖端處掛著破碎的血肉。第三排士卒的長槊放在第二排士卒的肩膀上,槊鋒比前一排高出兩尺,尚沒有機會與敵人接觸,冷森森閃著藍光。

  這是標準的步兵對抗騎兵戰陣,就像一個縮捲起身體的鋼鐵刺蝟,令敵人無從下口。如果幽州騎兵有五十步以上的加速距離,憑著戰馬高速衝來的慣性,他們只要勇於犧牲,不難將此陣撞成齏粉。可李旭沒給幽州人任何機會,常年引領騎兵做戰的他比任何同齡人都清楚輕甲騎兵的薄弱所在。不像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鐵騎,後者即便緩步而行也能將攔路的步卒踏成肉醬。速度是輕甲騎兵的生命所在,如果不能提起速度,騎兵的攻擊力至少要下降一半。而在低速前進中與袍澤的協調配合方面,他們遠不及步卒靈活。

  飛濺的血光並沒有讓羅成感到心軟。范仲謀的將旗倒了,劉德馨的將旗倒了,幽州軍的帥旗也倒了。作為主帥的和身邊每名幽州子弟都應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們不能在最短時間內殺到李旭身邊,將狡詐卑鄙的敵方主帥擊斃的話,此戰的輸贏將沒有任何懸念。

  「幽州虎賁!」羅成單手舉槊,用榮譽激勵著部下心中已經為數不多的士氣。

  「天下無敵!」騎兵們大聲回應,尾音帶著一絲絲顫抖。這兩句是他們的父輩在出征時常喊的口號。只不過第一句以前為「大隋虎賁」,如今大隋卻變成了幽州。

  父輩們曾經自豪地說過,當他們喊出這兩句口號時,整個東方草原都會為之顫抖。無論突厥人、契丹人還是??人,那些未開化的牧民們在虎賁鐵騎的面前只有伏地求饒的份兒。沒有人敢直面大隋的天威,沒有人敢直面整個中原的憤怒。而今天,這兩句口號改了兩個字後又響徹戰場,擋在戰馬前的,卻是同樣的大隋袍澤。

  一千五百名騎兵對一千餘名步卒,幽州軍在人數上占有絕對的上風。第二波亡命攻擊很快展開,一百多名來自幽州的騎手踢打著馬腹,將胯下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限。可憐的戰馬扭轉脖頸,瞪圓眼睛,厲聲長嘶。它們不是人,沒有大局觀和犧牲精神。如果是在高速奔跑中看到面前的槊叢,它們無法抗拒慣性。如果是在小步前進過程中,哪怕是看到一束帶刺的荊棘,他們也會選擇避讓。

  對死亡的畏懼最終未能拗過對勝利的渴望,悲鳴著的戰馬緩緩向槊叢迫近,大顆大顆的淚珠自可憐的畜生眼中滴落。在即將與槊叢相撞的剎那,大部分戰馬奮力仰起了前蹄。也有小部分努力轉身,將直衝改為斜擦。結果幾乎差不多,長達三尺余的槊鋒輕易地便刺穿了戰馬的皮膚和肌肉,疼得它們四蹄亂踢。馬背上的勇士趁機雙腳離蹬,大叫著向前跳去。他們試圖躍過槊叢,在敵軍背後發起攻擊。但大部分人都在半途中落了下來,直接被長槊刺成了蜂窩。少數幾個幸運者剛剛落地,便被身邊的博陵士卒包圍,無數把橫刀砍來,將他們亂刃分屍。

  幾乎不給袍澤們為戰死者哀傷的時間,第三波騎兵就小跑到了戰場核心。在跳下馬背之前,他們將手中的長槊投向對手。然後,抽出腰間橫刀,狠狠地砍在昔日視為手足的坐騎身上。

  數十名博陵士卒被射中,歪倒在同伴身邊。與此同時,被自家主人砍傷的戰馬發了狂,長嘶著撞入槊陣。十幾杆長槊同時刺中一匹戰馬,將其當場戳殺。但博陵軍的槊陣也在戰馬的衝擊下向後凹了一小塊,露出了小小縫隙。

  第三波受傷的戰馬衝來,緊跟著是第四波戰馬。蹲在前排的博陵士卒不得不挪動身體,以免被可憐的畜生壓死。槊陣上的破綻越來越多,漸漸變成了巨大裂縫。捨死忘生的幽州人直接從裂縫中闖了進來,長槊急刺,以命搏命。

  一瞬間,雙方都損失慘重。配合嫻熟的博陵士卒依靠群體優勢,將闖入軍陣內的幽州人逐個捅翻。但發了狂的戰馬和發了狂的幽州人在死亡之前,往往要拉上一到兩名對手墊背。不遠處,羅成依舊在揮舞著戰旗,將手下的弟兄趕向死亡漩渦。軍陣正後方,李旭緊握黑刀,手指關節處早已發青。

  正面戰場其他位置的博陵士卒正在快速趕來,但三百多名幽州騎兵已經在羅成的指揮下,順著山坡迎了過去。幽州軍不指望僅憑著三百多名騎兵就能將數千乘勝而來博陵士卒擊潰,他們只打算用這三百多人的生命再拖上一炷香時間。不需要更多,在一炷香時間內,羅成所部幽州騎兵和李旭所部那一千博陵士卒之間的戰鬥肯定能分出結果。如果騎兵們戰敗,此戰幽州軍覆滅!如果步卒被殺散,李旭僅憑一人之內,絕對無法面對數百騎兵的圍攻。擊殺了他,整個戰局將天翻地覆。

  血光飛濺,號角聲宛若虎嘯龍吟。比起先前正面戰場上那近乎於一邊倒的屠戮,局部戰場上的廝殺更為慘烈。雙方將士都知道戰局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呼喝酣戰,寧死不退。幾名幽州騎兵從戰馬上跌下來,立刻揮刀貼著地面橫掃。數杆長槊不閃不避,攢刺而下。數息之後,騎兵落馬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空檔。已經被血染紅的草地上,幽州人和博陵人倒在一處,肩膀貼著肩膀,面孔對著面孔。

  為了維護戰陣不被衝散,王須拔帶著自己的親兵衝到了第一線。他的身手遠好於普通士卒,見到哪裡被敵軍衝出了裂縫,立刻撲上前補位。一名剛剛將對手刺翻的幽州騎兵狂笑著甩落槊鋒上的屍體,沒等他將馬槊再次端平,王須拔斜衝上前,揮起板門大刀,將其從馬鞍上掃去半截。

  「殺!讓他們長長記性!」被人血噴得如剛從染坊里撈出來一般的王須拔舉刀狂吼,沖向了下一名騎兵。那名剛剛沖入戰陣的幽州人被嚇了一跳,趕緊揮槊刺向他的胸口。王須拔翻腕,斜撩,一刀將馬槊磕飛。跨步,上前,又一刀剁在了戰馬高高仰起的前腿上。

  失去雙腿的戰馬發出悽厲的慘叫,向前栽倒,翻滾掙扎。馬背上的幽州騎兵來不及逃開,被馬鐙牢牢地套住,然後被自己的坐騎壓得口吐鮮血。王須拔看都沒看對手一眼,帶著自己的親兵直接沖向了下一個缺口。在那裡,兩名跳下坐騎的幽州將領正在夾擊方延年,把方長史逼得險象環生。

  其中一個人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轉身迎住王須拔。看見對方手中那門板般大小的刀刃,他嚇了一跳,不敢用兵器與對方硬碰,先側身閃避,然後揮刀橫掃。「去你奶奶的!」王須拔將板刀向地上一戳,柱子般擋住了砍向自己腰間的利刃。隨即雙腿騰空,以刀柄為軸心,螺旋飛踢。

  這根本不是戰場上應有的招術。突然施展出來卻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與他放對的幽州將領躲避不及,前胸和小腹相繼中腳。包著生鐵的戰靴直接踢斷了他的肋骨,將裡邊的內臟震得四分五裂。

  「啊――!」幽州將領發出一聲慘呼,吐血而亡。王須拔雙腳落地,拔刀迎住一桿從側面刺來的馬槊。持槊者武藝很好,一擊不中,立刻催馬前進,試圖用馬蹄將其活活踏死。王須拔快速逃向側面,然後轉身斜劈。對方持槊相迎,兩支兵器毫無花哨地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金鐵交鳴。

  雙方勢均力敵,但幽州將領多了一匹戰馬,有著居高臨下之便。為了避免此人將軍陣的缺口沖得更大,王須拔每次都不能躲得太遠,只能繞著戰馬與對方纏鬥。這樣做使得他的體力急遽下降,轉眼便發出了粗重的呼吸聲。對手露齒冷笑,長槊抖出了一團銀花。

  只聽「乒!」地一聲,半空中令王須拔手忙腳亂的長槊猛然停滯。緊跟著,跨在馬上的幽州將領身體一歪,軟軟地掉下坐騎。一支憑空飛來的破甲錐從他的雙眉上方射了進去,足足入腦有半尺深。黑色的鵰翎上掛滿了血珠,一滴滴晃得人眼發花。

  王須拔快速回頭,看見李旭手挽角弓,搭上了第二支羽箭。隨後,另一名與方延年纏鬥的幽州將領落馬,被蜂擁而上的長槊戳成了蜂窩。

  「別光顧著鬥狠,盡力維護隊列整齊!」向著王須拔所在方位望了一眼,李旭大聲吩咐。隔著重重人群,他的話傳到王須拔耳邊已經幾不可聞。但王須拔知道主將在說什麼,用刀尖向前指了指,帶人補向了下一個缺口。

  雖然他竭盡全力,但幽州騎兵依然在多處形成了突破。看到自家的步兵戰陣瀕臨瓦解,王須拔從腰間拿出一隻號角,嗚嗚吹響。聽到角聲,已經被沖成一段段的博陵士卒們重新抖擻精神,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低級將領指揮下,原地結成小陣,最大限度地拖延著敵軍推進速度。

  雙方在比速度。看正面戰場的博陵士卒先殺散幽州攔截者趕到,還是局部戰場的幽州騎兵先突破博陵士卒的阻攔,砍翻李旭的帥旗。在某一個瞬間,幽州人幾乎達到了目標,他們距離李旭所站立的地方不足十步。但在數息之後,他們又被殺回來的周大牛帶領親衛逼得四散奔逃。

  「噗!」疾飛而至的破甲錐穿透騎兵的胸骨,將其直接推落到馬下。周大牛快速殺上,趁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幽州騎兵發愣的功夫,揮動橫刀,直劈對方大腿。目睹了同伴慘死的幽州騎手一邊要防備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冷箭,一邊應付周大牛的攻擊,手忙腳亂。幾個親衛趁機衝到戰馬側面,用長槊將其推離馬鞍。

  無主的戰馬迅速逃離,周大牛等人迅速恢復成一個小方陣,彼此配合著堵住下一波沖向李旭的敵軍。當先的敵將揮槊直取周大牛,試圖擒賊先擒王。就在二人即將發生接觸的剎那,作為軍陣核心的周大牛突然很令人失望地從他眼前跳開。

  「噗!」又是一聲利刃入肉的聲音。滿臉驚詫地幽州將領看見自己的坐騎高高地跳了起來,脖頸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一支流矢貫穿。根本不給他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機會,周大牛也高高跳起,揮刀橫掃。與戰馬失去配合的幽州將領眼睜睜地看著一把鋒利的橫刀划過自己的腰腹,然後本能地丟下兵器,伸手去捂傷口,和戰馬同時倒在血泊當中,翻滾,掙扎。

  「呸!」攻擊得手的大牛輕蔑地吐了口吐沫,提刀沖向下一個敵將。一名幽州士卒的兵器從側面攻來,對著他的軟肋畫影。周大牛卻根本不管,逕自從對方攻擊範圍內跑過去。那名幽州士卒旋即被兩名親兵夾住,然後喉嚨上挨了一箭,落馬身亡。

  與王須拔的任務不同,周大牛不負責維護軍陣的完整。他帶著一百多名親兵,以某種怪異的方式圍著帥旗旋轉。如果有人能從空中俯視,會清楚地看見,周大牛等人走動的軌跡就是半個圓弧,而李旭所在位置,恰恰為半弧的圓心。無論任何人試圖滲透到這半個圓弧範圍內,第一時間就會受到圍攻,或者死於亂刃之下,或者被「流箭」射殺。

  這種做戰方式威懾力極大,接連數名突破了槊陣的幽州好手都折在了博陵軍的帥旗附近。接連三次攻擊受挫後,幽州將士們漸漸對周大牛所在位置產生的懼意。他們看不到戰場的全局,很難分清楚冷箭是從何而來,更害怕下一個稀里糊塗死去的人就是自己。

  李旭將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射向了更遠處的敵人。幽州軍至今還保留著大隋的鎧甲制式,所以他能非常輕鬆地從敵人中分辨出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卒。短短數息之間,至少有三名旅率,兩名隊正死在了他的手下。本來就已經非常混亂的幽州軍愈發混亂,很多士卒幾乎是完全憑著榮譽感在搏殺,一邊與博陵軍纏鬥,一邊不斷觀望周圍形勢。

  張江所帶領的重甲步卒與負責阻攔他的幽州人還在苦戰,但因為人數和士氣的雙重影響,幽州方面已經呈現了潰勢。帶隊的將領不斷發出號角聲,向羅成告急。而他們的主帥羅成已經將自己的大部分親兵都派了出去,根本無法再分配任何力量為麾下袍澤提供支援。

  最後能投入的力量,就是羅成自己和十幾名貼身侍衛。但他不想將這最後的體力和鮮血浪費在博陵軍普通士卒身上,他的對手就在不遠處,正指揮著博陵軍對幽州人進行著屠戮。

  對,只能算作屠戮,這一場根本不能算做戰鬥。戰局發展到現在,羅成已經明白自己輸了,輸得很冤枉,但是明明白白。

  今天對方採用的所有陣型,所有變化,他都能看懂。都能想到破解辦法。包括眼下躲在戰團後,不斷圍著李旭所在位置旋轉的那個半弧,他都能記清楚其在兵書上的哪一頁。但懂得、明白和能像自己的手臂一樣讓其發揮威力是完全兩回事情。麾下的幽州步卒達不到博陵步卒的訓練程度,自己也沒有姓李的那麼多殺人經驗。

  這是一場在做戰經驗上完全不對稱的戰爭。與經驗豐富的博陵步卒相比,幽州步卒只能算一群新兵蛋子。與經驗豐富的李仲堅相比,羅成只是一個剛剛脫離家長庇護的懵懂少年。

  非常不幸的是,這個懵懂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仗就遇到了本不該遇到的敵人。他現在只剩下了一個選擇,衝到敵將面前,用熱血維護自己的尊嚴。

  「幽州虎賁!」望著空蕩蕩的背後,少將軍羅成用盡全身力氣吶喊。

  「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幽州虎賁――」半空中,仿佛有無數戰死的英魂呼喝相應。

  「天下無敵!」羅成抹了一把眼淚,然後拉下面甲,催動坐騎。胯下白龍駒發出一聲的咆哮,空曠而蒼涼。

  一直聽主人話的它沒有立刻加速,跟蹌著衝過來的幾個渾身是血的人和羅成的親兵一道死死地拉住了韁繩。「少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人在哭喊,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

  羅成低下頭,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到了自家好兄弟劉德馨。素有潘安再世之名的劉德馨臉上帶著一刀巨大的血口子,皮肉外翻,白慘慘的頭骨已經暴露在了外面。不知道花了多少代價他才率領著碩果僅存的十數名弟兄於亂軍中殺到了羅成身邊,左右袍澤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傷,血順著戰甲邊緣淋漓而下。

  「六哥,你來得正好,咱們一道上前破陣!」羅成笑了笑,用長槊指點已經明顯分出勝負的敵我雙方,大聲命令。

  「少帥!」劉德方搖頭痛哭,「你必須撤下去,只有你活著,才能給三哥,給弟兄們報仇!」

  他平素一直堅強,但現在卻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紅色的淚與血混在一處,順著兩腮不斷下淌。

  「懦夫!」羅成抬腿將劉德馨踹了個趔趄。「咱們幽州軍怎麼出了你這樣一個懦夫!」他暴怒,聲音又是悲痛,又是惋惜。「趁著我還認你這個六哥,把胸脯抬起來。咱們幽州男兒,沒有貪生怕死的孬種!」

  「幽并自古無孬種!」劉德馨的身體晃了晃,然後又快速站穩。「死很容易,活著報仇才難!」他吐了口血,晃晃悠悠地舉起兵器。「小蘿蔔頭,六哥死給你看!」

  說吧,鬆開羅成的馬韁繩,直接向戰團衝去。淅淅瀝瀝的血珠,順著前進的方向花瓣一般落了滿地。

  「嗖!」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正中他的胸口。衝到一半的劉德馨笑了笑,緩緩栽倒。

  「擂鼓,破陣!」看看時候已經差不多了,李旭收起弓,大聲命令。

  「破陣!」傳來兵立刻舉起角旗,將總攻擊的命令傳了出去。一瞬間,激昂的鼓聲響起來,「咚咚――咚咚――咚咚」,響徹整個沙場。

  聽見鼓聲,博陵軍快速向戰場最激烈處靠攏。張江、王須拔、郭方、周大牛,所有將領都沖了上前,帶著麾下弟兄將敵人慢慢包圍,互相配合著,像對付獵物一樣俘虜,殺死。

  「六哥――!」羅成張開嘴,吐出一口鮮血。然後坐直身體,毅然撥轉了戰馬。

  身背後的鼓聲就像耳光一樣,抽得他滿臉發紫。而袍澤們臨難之前發出的哀鳴就像一把把鋼刀,戳得他心頭血流如注。

  他卻強忍著屈辱和悲憤跳過一個又一個陷阱,利用心腹衛士用生命換回來的時間脫離戰場,拋棄自己的弟兄。

  他希望敵人能攔住自己,結束這無窮無盡的屈辱與折磨。但背後的喊殺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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