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隋亂塞下曲》(30)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開封距離滎陽郡治所管城不到兩百里,黑社、白社兄弟戰死後,擋在博陵軍和管城之間的只剩下了瓦崗圃田營。圃田營的主將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兩社,指望他能阻擋住李旭的前進腳步,那簡直是痴人說夢!而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幾個在沒接到李密手書的情況下還作壁上觀,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豈不是更有了消極避戰的理由。
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摔開斥候後的李密軟軟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勢急轉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幾乎都落在了空處。如果放任著李旭進入管城,憑藉楊廣賜給的金刀和聖旨整合河南諸路官軍,瓦崗寨這幾年的所有努力即將毀於一旦!
「十數萬大軍,十數萬大軍!」李密一邊嘆息一邊搖頭。如果在官軍進攻開封時,個個擁兵數萬的外營諸將肯在背後稍做牽制,姓李的怎麼可能這麼順利地就將黑社和白社兄弟陣斬?他麾下不過四千騎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幾人手中嘍?加在一處卻接近十五萬!
「密公不必氣惱,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詐,想是用詭計騙住了大夥!」謝映登見李密瞬間頹廢得像一個輸光了的賭徒,忍不住出言安慰。雖然站在敵對一方,他卻打心底為對手的本領而感到驕傲。從武藝和刀法上推測,謝映登確信李旭的授業恩師是他失蹤了多年的族叔。從某種角度上來看,李旭正是他謝家的衣缽傳人。
千軍萬馬避白袍,原來他以為那不過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現在才明白,當武將的威勢達到了巔峰之際,的確可以讓千軍萬馬竟相走避。
千軍萬馬避黑騎。剎那間,謝映登仿佛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見李旭的黑馬,一個個卷旗而去的倉惶。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筆,不動聲色地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記錄到文檔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詐,而是外營弟兄已經被他殺落了膽兒!」沉寂半晌後,李密稍微緩過一點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氣數早就盡了。他即便是飛將軍重生,又縱橫到幾時?映登,稍後你通知咱們在管城的弟兄,讓他們準備一份厚禮給那個姓宇文的欽差大人!」
「是!」謝映登點頭答應,旋即又微微皺眉,「只怕宇文?老賊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們的禮物?」
「大隋的官員向來只看禮物厚薄,幾時在乎過敵我。你儘管派人去送,先別說求他做什麼事情!之後的跟進手段,我自會另行安排!」一起看文學網首發,請大家來支持。
謝映登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這樣說,必然是因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調回來拱衛主寨?」將李密的命令記錄到紙上後,他低聲建議。「李將軍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會給茂功下令,命其放棄洛口倉,回師攻取百花谷!只要咱們把百花谷控制在手裡,無論是滎陽還是虎牢的隋軍都不敢輕舉妄動!」李密向地圖上劉長恭部原來的駐地指了指,說道。
百花谷夾在滎陽、虎牢和洛口之間,背靠天凌山,前臨汜水,是個非常關鍵的戰略要地。眼下劉長恭部已經被徐茂功打殘了,自然無力據守此處。而徐茂功占領百花谷,則隨時可能向三個城市發起進攻,不由得各地隋軍不小心防備。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謝映登點點頭,對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將軍那邊……
「我親自來應對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漸恢復一方霸主的氣概。
到目前為止,敵手戰無不勝。但決定勝負的玄機不僅僅在戰場上。此人太年輕了,還不懂得什麼是陰謀,更不知道他試圖挽救的大隋,已經糜爛到了無可救藥地步!
『他只有一個人。』李密在心中告訴自己,『我這邊卻不止一個茂功!』。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因為這是天下大勢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當天半夜,數名身負特殊使命的瓦崗軍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趕赴各自的目的地。情況緊急,他們必須在滎陽附近各路隋軍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否則,瓦崗軍將面臨建立以來最大的劫難。
與此同時,謝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細作們也使出渾身解數,將博陵精騎的動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賊昨日兵出開封,圃田營不能力敵,退守大梁!」
「李賊擊破我圃田營,傷李德仁將軍。李將軍憑城據守,請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將軍回擊開封,李賊領偏師返,周將軍不得不放棄目標,避其鋒櫻……
……
博陵軍拿下開封后,並沒有像李密和謝映登二人預料的那樣,不顧一切撲向管城。而是以開封為中心,按部就班為朝廷收復失地。如此一來,雍丘、開封、圃田、管城便連成了一片,東都和江都之間被瓦崗軍阻塞了數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來的勝利消息極大地鼓舞的隋軍的士氣,沒等博陵軍繼續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將王辯主動率軍迎了上來。兩支隊伍在圃田城外會師,合力驅逐了前來救援的瓦崗軍,收復運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後大搖大擺地班師管城。
無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滎陽郡守虞世會帶領闔郡文武迎出了南門外。小半年前就離開江都前往河北傳達聖旨卻至今沒過黃河的欽差大人宇文?也無法再躲下去,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前,請李旭入城後立刻在擺設香案,恭迎聖旨。
對於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報任何希望。所以也不驚詫對方的厚臉皮,將弟兄們都安置妥當後,旋即借了滎陽郡守衙門大堂,請欽差大人當著河南道官員的面,交授楊廣所賜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應在去年便將聖旨和印信給將軍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謝恩已畢,宇文?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但將軍你也應該知曉,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賊人手中,恐怕大損朝廷顏面。所以我和虞大人反覆商量了幾次,都覺得應該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將黃河兩岸的渡口收復了,才好啟程。卻沒想到李將軍英雄蓋世,還沒等我們這邊將兵馬準備停當呢,居然自己千里迢迢迎到河南來了!」
「末將也是消息閉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諸軍克日北上,必將在黃河對岸執韁相待,哪用繞如此大一個圈子!」李旭聽宇文?的話里暗藏機鋒,趕緊出言向周圍的文武官員解釋。有了楊廣所賜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員們不聽從自己號令。但如果剛一見面大夥就彼此間心生隔閡,將來諸文武們執行命令時難免會陽奉陰違,進而耽誤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還是河南道諸君北上。能將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裡,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見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繼續道。「但臨行之前我想替陛下問將軍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敵良策?」
他說話時舌尖翻卷,像極了一條仰起三角腦袋的毒蛇。偏偏礙著其欽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只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請大人轉告陛下,末將必竭盡全力,絕不敢辜負他的信任。至於良策,末將初來乍到,敵情未明,實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這幾天一直聽說,河南綠林道千軍萬馬避你單人獨騎。本以為李大將軍一到,群賊便如積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後退半步,避開四下飛濺的『毒液』,「群賊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並非避李某一人!況且知道前方有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為。否則,僅憑區區四千騎兵,某斷不敢輕易冒險!」
河南道諸將本來已經被宇文?擠兌得臉色發青,聽李旭如此謙虛,心中對其不免增添了幾分好感。忌妒之心一減,立刻明白宇文?在蓄意挑撥。恨恨地向老賊瞪了幾眼,心中暗道:「有什麼過節你們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難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給你當槊頭麼?」
宇文?卻絲毫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嘆了口氣,繼續道:「李將軍不必過謙,天下人都知道,群賊怕的就是你一個。就在五天前,他們還在我眼皮底下將百花谷給奪了,那劉長恭自稱蓋世神勇,最後卻赤身裸體逃回了東都洛陽!」
河南道大使王辯早就被擠兌得火冒三丈,聽宇文?沒完沒了地用話挑撥,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腳,大聲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將,既然有心替朝廷分憂,為何不自己披掛上陣。終於躲在城牆後煽風點火,算哪門子本事?!」
「我身負的是護衛天子的重任!當然不能隨意插手地方軍務!」宇文?轉過身,連翻數個白眼。
「當大夥是聾子麼,剛才又是誰在河南軍務上糾纏個沒完來?」王辯冷笑著反問。
眼看著雙方就要起衝突,李旭趕緊上前勸解。「王將軍消消氣,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將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為河南諸君吸引了瓦崗主力的原因。這一路上我帶人抄了不少賊巢,有些贓物不知道如何處理。還請諸位幫忙拿一部分去還於地方,也請宇文大人護送一部分去江都,進獻與陛下!」
「當我是刀手麼,幫你押運東西?」宇文?聽有財貨可分,心中對李旭的惡感頓消,嘴巴上卻依舊不肯輕易將他放過。
「豈敢,豈敢,也不是什麼奇珍。若大人覺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處理了便是。總之,末將會承大人的情!」李旭陪著笑臉,回答。
「那還差不多!」宇文?將脖子一揚,倒背著雙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座。
變徵(二)
雖然大隋朝官場收受賄賂成風,卻向來沒開過上司向下屬送禮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諸郡的將領們強行討要孝敬,做派已經很是出人意料。轉眼又當眾派出幾大箱子細軟來,眾將即便不怕言官們過後彈劾,卻也達不到與宇文?同等的臉皮厚度。因此一個個百般推辭,絕不肯收。
「其實這些禮物也不是白送給大家的!」李旭見眾人態度堅決,唯恐連給宇文?那份也送不出,笑著給大夥找台階下,「這些都是我從賊窩裡抄出來的髒物,如果放到民間去,恐怕很少人能買得起。所以請大家代為處理掉,籌集些物資改善士卒們的裝備和伙食,也好能儘早將瓦崗軍剿滅!」
「對,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正為眾人的矜持而大為尷尬,聽李旭這麼善解人意,趕緊出言響應。「我先替皇上挑一些,這年頭盜匪遍地,怕是宮裡也缺少些能讓陛下高興的東西呢!」
「大夥都拿一些吧,過幾天籌得錢糧,咱們在城裡犒師!」郡守虞世會見此,也趕緊幫忙說項。
眾文武聽官職最高的幾位大人都發了話,才猶豫著將宇文?挑剩下的拿了幾樣。有人心中暗贊新來的討捕大使仗義疏財,是個值得追隨的好上司。有人卻覺得此舉未免有收買人心之嫌。更有少數幾個為官清廉者,乾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準備改天換成肉好後如數交公,也好給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結實點兒的鎧甲,銳利些的兵器。一起看文學網首發,請來支持酒徒。
朝廷關於河南道剿匪諸事的安排於年前就已經傳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滎陽郡周圍除了被打跑了主帥的劉長恭殘部外,還有虎牙郎將王辯所部的兩萬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寶等人所部數千郡兵,以及從弘農、襄城等臨近各郡派來的地方兵馬,由各自的通守所帶,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兩萬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馬的裝備、補給朝廷一概不管不問,因此李旭帶來的那批賊贓,雖然分派到將領們手裡僅僅是杯水車薪,也著實讓人感動了一次。
眾將領感動之餘,便試圖給李大將軍一些回報。可在城內眼巴巴等了兩、三天,李旭除了偶爾找幾個與瓦崗軍交過手的人了解一下敵軍的戰鬥力外,關於下一步戰鬥如何進行的安排居然隻字不提。
「李將軍不是打著並了大夥部眾的主意吧!」有謹慎著憂心忡忡地議論。事物反常即為妖,對屬下這麼體貼的上司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果對方捧著陛下欽賜的金刀提出整軍,無論迫於其威,還是感於其恩,大夥還真不好拒絕。
「不一定,依我之見,李將軍不是那種貪婪的人。況且咱們手裡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騎兵根本沒法比。即便送上門去要求合併,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觀摩過博陵精騎訓練的人連連搖頭,否定了同僚的猜測。「我想李將軍在等裴將軍那邊的回音,畢竟沒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們這邊很難單獨採取行動!」
眾人這才注意到戰鬥力數一數二的齊郡子弟並不在管城,自從李大將軍到任後,虎牢關那邊只派了幾名低級軍官來表示祝賀,幾個核心人物卻以防備瓦崗軍偷襲為名,一個都沒有露面。
「難道那裴仁基與李大將軍有過節?」有人繼續猜測。
「不可能,虎牢關里,有一半人馬都是李大將軍的舊部,我聽說那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是與李大將軍素來相得的!」消息靈通者搖頭否認,直接點出了雙方實力的對比,「咱們李大將軍有陛下的聖旨、先皇的金刀,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員虎將支持。他姓裴的有什麼資格不聽從號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長了!」
無論猜測的結果如何,真相還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邊探聽。眾人推來推去,最後一致認為虎賁朗將王辯跟李旭關係最熟,提議由他出頭去探探李將軍的口風。虎賁郎將王辯心裡也正忐忑得緊,又受眾人央求不過,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先整理了一幅乾淨行頭,然後命部屬推了幾車錢糧,以歸還變賣賊髒所得為名去城外的博陵軍駐地拜會李旭。
「我也正為此事頭疼,既然大夥都這麼上心,不如聚在一處商議出個穩妥辦法來!」聽王辯婉轉表達完眾人的擔憂,李旭笑了笑,提議。
「他們怎敢影響大人的決斷!」虎賁郎將愣了一下,驚詫地說道,「大人有什麼安排,儘管給他們發號施令便是了。如果哪個不肯服從,自有軍法來對付他!」
「還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剛來,沒有大夥對敵情熟,免得安排錯了,反而讓瓦崗軍得了機會!」李旭搖搖頭,堅持。
眾將得知新來的上司沒有整合各路兵馬為一體的意思,心中都大為安定。聞聽李將軍要聚將議事,一個個轟然響應。虎牢和滎陽兩處隋軍的主將得到快馬傳書,也主動趕了過來,大夥聚在臨時搭起的中軍帳內,士氣居然為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高漲。
李旭是皇帝陛下欽點的河南道討捕大使,所以理所當然坐在了主帥位置上。滎陽郡通守裴仁基、虎賁郎將王辯的座位設於他的兩側。其餘諸將按官職高低,沿帥案兩側順序站立。擺在帥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卻是一張羊皮拼出來的大幅輿圖,將滎陽、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敵我各部的所處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標於其上。
軍卯點過,李旭先四下環視一圈,然後指了指面前的輿圖,笑著說道:「近幾日本帥忙著了解附近的軍情,所以一直沒抽出時間來跟大夥商議正事。現在敵我兩方面情況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來便準備與瓦崗軍開戰。但具體怎麼打,目前還沒有一個章程,大夥有什麼好建議,不妨說出來,咱們一併參詳參詳!」
變徵(三)
話音落下,剛才還暗自交頭接耳的將士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大夥近兩年與瓦崗軍交戰,勝少敗多,所以對主動出城去捋敵人虎鬚之舉實在沒什麼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將面前露出怯意,難免會被第一把火燒到屁股。況且對方前幾天也確實以四千輕甲殺得十餘萬瓦崗軍不敢回頭。開封城下,千軍萬馬避黑騎並非一個傳說。在座諸將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輕甲少,身為主帥的李旭已經以身作則了,大夥如果依然做縮頭烏龜,顏面上也著實過不去。
沒勇氣提議進攻,又沒臉皮主張據守。所以眾人不如悶聲大發財,等待冠軍大將軍李旭、虎牙郎將王辯、滎陽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們三個頭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無論將來的決戰是勝是敗,責任都追究不到大夥頭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與李旭相接。各路隋軍將領都低著頭,眼睛裝模作樣地盯在輿圖上做沉思狀。誰料片刻之後,有人還真看出些門道來。
那不僅僅是滎陽周邊的地圖,也不僅僅標示了敵、我雙方所占據的位置,大概規模。仔細觀瞧,眾人清楚地看見了每路敵軍和我軍的詳細情況。眾將領們先前對那些蠅頭小字還不甚敏感,等目光掃到自家兵馬標記附近時,則不由得皺緊眉頭,倒吸冷氣。
「李將軍是什麼意思!」宜陽縣尉周英用驚詫的目光向同僚探詢。在幾位袍澤的臉上,他都看到了同樣詫異和畏懼交織的表情。
李旭沒有吞併大夥部眾的打算,關於這一點,在議事之前大夥已經吃過定心丸。但此人也並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實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員都精細得多,也強勢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已經了解清楚在座每個人麾下的真正將士數量和裝備情況。雖然他沒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額或隱瞞實力的責任,但眾人再想於兵力補給方麵糊弄他,顯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議一下軍情而已,大夥不必太過拘謹。無論說得是否在理,言者無罪!」正忐忑不安間,將領們又聽見李大將軍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將就先說幾句。如果有莽撞之處,還請大將軍見諒!」襄城郡守鄭勃資格比較老,拱了拱手,率先開口。他的任所距離滎陽最近,因而所部兵馬在郡兵當中算是士氣相對高昂的。雖然半年多來弟兄們從未在瓦崗軍身上占到半點便宜,但至少補給跟得上,士卒缺額也不算多。
「本帥記性向來不太好,縱使鄭大人說錯什麼,本帥也保證出了帳門後立刻忘得一乾二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起半個字來!」李旭抬抬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主帥如此善解人意,眾將領們的心態立刻輕鬆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議道,「鄭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左近就是那麼回事兒,咱們跟大將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如此,末將就不客氣了!」鄭勃四下拱了拱手,繼續道:「其實張老將軍陣亡後,大夥這半年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但弟兄們畏於再出城跟瓦崗軍拼殺,就是我們這些當將領的,也輕易不敢提開戰二字!」
「這是為何?」李旭笑了笑,追問。絲毫沒因鄭勃的話而感到憤怒。
「賊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唄!」縣尉周英大聲補充。
「每次都是咱們幾萬人跟十幾萬瓦崗軍混戰。毫無章法。該來幫忙的不肯幫忙,該把握機會攻敵之虛的也不肯動手。」有人跟著附和。
「打贏了的未必落一個好字。縷戰縷敗的倒一路加官進爵!」昭武校尉黃喬不滿地叫嚷。
大夥七嘴八舌,紛紛指摘東都方面對劉長恭等人的偏愛和對其他各路兵馬的刻薄。只聽得裴仁基和王辯二位高官耳朵都發紅了還不肯安靜。李旭理解眾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靜靜地聽著,任由大夥將肚子裡的苦水都倒出來。
待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鄭勃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訕笑著補充道:「大將軍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難處。馬革裹屍,誓死報效朝廷的心思大夥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處。明明是可以互相呼應,共同進退的,到最後卻成了孤軍深入。臨陣脫逃者無罪,捨生忘死者也無功。這種糊塗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聲,中軍大帳又開了鍋。到了此時,眾將領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騙他們說實話,過後再算總帳。反正死在哪裡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語,把朝廷的種種失當舉措說了個遍。
楊廣去江都後,便很少過問河南道政事。『其實他哪的政事都懶得過問!』有人心中暗道。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沒有任何治政經驗,因此發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實際上都出自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這幾個傢伙即不懂軍務,又任人唯親,導致參與剿匪的各位將領十分難做。劉長恭先是不肯服從張須陀老將軍的號令,東都方面對此不聞不問。後又屢屢敗於瓦崗軍,東都方面依然對其信任有加,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而其他各路兵馬,除了王辯所部還能偶爾得到一些補給外,大夥都得從老家自籌錢糧,自募壯士。萬一戰敗了,就是丟到盒裡的棄子,死活再無人問。
眼下劉長恭再度戰敗,失掉戰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數萬弟兄,赤身裸體跑回洛陽去了。朝廷依舊沒有罷他的官。西邊還有消息傳除出來,說越王楊侗親自見了他,撫慰之,釋其無罪。並出內駑為他在洛陽招募壯士,重整殘軍。同樣是為國效力,這差別也忒大?憑什麼他就什麼好處都撈,大夥就該白白戰死?如此賞罰不明,又怎能讓那些死於陣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敗將之事!並非肆意胡鬧!」裴仁基實在聽不下去,開口打斷了大夥的抱怨。他雖然與當朝第一權臣裴寂聯絡有親,但僅僅是一個旁支,因此若干年來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顧。歲月蹉跎,當年的平級同僚李旭現在已經做了大將軍,而他不過向上升了半級,從虎賁郎將升到了虎牙郎將,距離李旭的正三品冊授大將軍,六郡宣慰大使,檢校河南討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滎陽通守的實缺,還是靠東都方面的故人大力舉薦才謀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議時,不能不站出來為其說幾句「公道」話。(一起看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裴大人言重了,我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說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只要他家裡有足夠的肉好!」鄭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經送了一大筆肉好進段達府邸。這本來是一件隱私。但因為他與監軍御史蕭懷靜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對方當眾捅了出來。滎陽周圍剿匪的其他幾名隋將本來就對裴仁基接了張須陀的職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夥的意思說話,因此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瘡疤』。
「你休要血口噴人!」裴仁基跳起來,怒喝。
「我只是說誰家有錢,又沒說你裴大人曾經買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鄭勃冷笑一聲,反擊。
眼看兩個就要吵起來,「嗯!」李旭仿佛嗓子裡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聲。
裴、鄭二人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立刻都閉上了嘴巴,四隻眼睛像發情的公牛般相對,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對方。
「大敵當前,有傷自家和氣的話咱們還是不要說得好。否則被瓦崗軍聽了去,不知道會如何笑話大夥!」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鄭勃,笑著開解。「要說升官後上下打點,也是常情。這事兒誰都做過。我前幾天還不是當著大夥的面給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處麼?為了後方少一些擎肘之舉,咱們這些當將軍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既責怪了鄭勃不該攻擊同僚,又照顧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場污濁,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賄賂的罪責,恐怕一百個為官者中有九十九個要掉腦袋。眾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貪佞,官做久了卻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所以李旭以為了讓後方少些擎肘的藉口替裴仁基開脫,也不算信口開河。
這都是張須陀老將軍手把手教導過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學會了,並且永生不敢再忘。
變徵(四)
裴仁基本來對李旭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事情還有些忌妒之意,見對方為了給自己辯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點邪火不覺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來的若干經歷,嘆了口氣,垂下眼皮,將頭轉回了輿圖上。
鄭勃見裴仁基先收了勢,也低低的「哼」了一聲,將刀一般目光從對方臉上移走。李旭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化解不開裴、鄭兩人之間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鄭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繼續糾纏此事。笑了笑,把話頭又轉到回眼前戰局上。
「大夥剛才都說不願意跟瓦崗交手,但並不是怕了他們。癥結就在有奸佞當道,朝廷處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發牢騷,根本沒當自己是在與大夥商討涉及了數萬人生死的軍務。
「末將等不敢非議朝政。但郡兵們都是沒娘的孩子,這也是眾所周知的!」縣尉周英站起身,大聲回稟。
「古來皇帝不差餓兵,但弟兄們餓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黃喬大聲補充。
眾將領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總結出數條不願出戰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怕打沒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拋棄,連向家鄉父老交代的顏面都沒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無法管!」待眾人將理由說得差不多了,李旭點點頭,繼續問道:「但如果我答應你們,今後郡兵的糧草和軍餉與府兵一樣發,器械與府兵一樣給,戰損與府兵一樣補充,有功和府兵一樣可得到升遷,大夥可願意與我去會會瓦崗群雄?」
「那當然願意!有哪個喜歡背著罵名縮在城裡,看著群賊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的話音剛落,周英第一個站起來表態。
「問題是大將軍可有把握替咱們要來錢糧。當年東都答應過張老將軍無數次補給,卻總是以道路不靖為理由拖延。直到老將軍亡故了……勃不相信李旭比張須陀的本事還大,謹慎地回應。
他刻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在座所有人聽了個清楚。這回裴仁基卻沒有起身與他抬槓,因為麾下齊郡子弟的錢糧撫恤,他接任後也是一文都沒拿到。東都的舊識肯替他謀取官職,但對郡兵的不信任態度卻和張須陀在任時一摸一樣,沒有因為領兵者現在姓裴了而做絲毫改觀。
李旭四下掃視了一圈,從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渴求與失望交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預計的目標靠近,點點頭,微笑著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來的路上已經打通了滎陽東南方的通道,只要大夥再加把勁兒,咱們便可奪回整條通濟渠。讓各郡上繳給朝廷的錢糧都從蔡水和通濟渠上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陛下給我聖旨中,認可了我調用河南各郡物資的職權。所以運河打通後,各郡拖欠的錢糧咱們拿來先滿足弟兄們的補給,然後再送往東都!」
這是他在雍丘、開封附近大動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繞路前往滎陽赴任的途中,他便發現眼下雖然戰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庫卻仍被官員們添得滿滿的。既然官員們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來救濟百姓,該運往朝廷的他們總沒理由貪污掉。因此,恢復連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個目標。只要牢牢把握住運河控制權,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將士像齊郡子弟那樣缺衣少食。
聽完李旭的話,眾將先是一愣,旋即「轟」地一聲炸了鍋。他們沒想到新任主帥膽子這麼大,居然連送往東都的物資都敢截留。但轉念一想,河南東部諸郡與洛陽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李旭這樣做,算不得主動挑起事端。況且即便惹得東都方面不滿又能怎樣,李大將軍的金刀是皇上給的,越王身邊的人再囂張,也不敢挑戰皇上和先皇權威。
「對,反正東都說了,道路不靖就沒法給咱們送錢糧。同樣,咱們也沒法給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亂,大聲嚷嚷道。
「要不是咱們打通了運河,東都照樣什麼都撈不著。這回,大人們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黃喬手捋鬍鬚,滿臉笑容,仿佛已經看到了錢糧運到管城般。
「陛下許了大將軍之權,大將軍自然調得河南諸郡的糧草輜重!」裴仁基陰鬱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許多,笑了笑,說道。「但恐怕還有兩處不大妥當。第一,各郡如果還以道路不靖為由不肯將錢糧上繳怎麼辦?第二,咱們眼下控制了運河西岸,但瓦崗軍隨時可能從東岸切斷河道,咱們該如何應對?」
「只有一個辦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沒想,大聲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錢糧過來,我會派兵去自行押運。瓦崗賊膽敢攔路搶劫,咱們是官兵,難道還真的怕了這群土匪不成?」
「對,咱們跟他們較量一番。總不能一直被賊人卡住脖頸!」
「打,敢搶咱們飯碗裡的糧食,咱們手中的兵器難道是用來看的?!」
眾將領聽得興奮,七嘴八舌地叫囂。幾乎忘記了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們還宣布士氣低迷,無法出城與瓦崗軍做戰。
「但出戰之前,至少要給各部補充些物資。否則士氣依舊不振,對上瓦崗軍未必有勝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補充。
「我會請虞郡守打開管城倉,先從倉中撥糧食給各位。按麾下實際人數,先補足兩個月的需求!」李旭對這一問題早有準備,笑了笑,給了眾人一個萬分滿意的答案。
「你早來幾個月就好了!」裴仁基點點頭,話語當中不無遺憾意味。滎陽郡這麼多官軍,誰也沒想到大著膽子去動從先帝時便留下來的官倉來滿足軍需。結果洛口倉數十萬石存糧食平白便宜了瓦崗軍。大夥若早知道如此結果,還不如冒險分了它。一起看文學網首發,請來支持酒徒。
「是啊,大將軍早來幾個月,估計鞏縣縣令柴孝和也不至於被逼得走投無路,以至於去投降瓦崗軍。」鄭勃嘆了口氣,破天荒地接過了裴仁基話頭。
鞏縣和洛口倉被瓦崗軍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進入管城後第三天傳來的。據坊間所言,當時徐賊茂功已經準備撤軍,但鞏縣縣令柴孝和與監察御史鄭?兩個人卻無法承受援軍被全殲於半路的巨大壓力,獻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崗軍將洛口倉內的糧食全部裝車,在饑民和百姓的幫助下運進了百花谷。為了有口飯吃,大批饑民主動從賊,使得百花谷內的瓦崗軍人數一下子上漲到十萬餘,再加上劉長恭「贈送」的兵器鎧甲,聲威大震。
「同樣的事情,我想以後不會再發生!」李旭截住兩人的話頭,非常自信的說道。他需要維持眼前的氣氛,不能讓已經發生的錯誤將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士氣再打下去。光憑手中四千騎兵,他不可能擊敗瓦崗軍。在他眼裡,各路郡兵都能成為好幫手,就看為將者怎麼用。
「末將願意領麾下兵馬,去清理運河兩岸的殘匪!」一直在旁邊聽眾人議論的虎牙郎將王辯見李旭已經贏得了眾人的擁戴,站出來主動請纓。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卻慶幸朝廷在關鍵時刻派了這樣一名敢作敢當且有勇有謀的將軍來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話,王辯可以肯定,瓦崗那群烏合之眾絕非眼前這位李將軍對手。
「末將願與王大人並肩做戰!」給李旭出了無數難題的鄭勃也心滿意足,站起身,肅立拱手。
「末將願替與王大人同行!」
「末將願唯將軍馬首是瞻!」眾將領見鄭勃已經表態,亦先後表明自己願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將便回虎牢,盡點郡兵出關來會!」裴仁基不甘人後,笑著允諾。
「大夥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時出兵,咱們稍後還須再議!」贏得了眾將軍的初步歸心後,李旭反而不著急立刻去與瓦崗軍交手了,笑了笑,說道。
「議什麼議啊,我等聽大人安排就是!」鄭勃再度說了曾經說過的同一句話,臉上的表情卻與先前時有著近乎天壤之別。
「對,大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絕不含糊!」眾將領再度申明願意聽命於李旭的態度。
「大夥如此信任李某,某萬分感謝。」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風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務之前,我還得問大夥幾句話?」
「大將軍有什麼話儘管問。只要弟兄們知道的,絕不隱瞞!」眾將領長身肅立,轟然響應。
變徵(五)
「其實這不是什麼新鮮問題!」李旭慢慢收起笑容,正色,「想必以前也有人問過諸君,李某想知道,列位和麾下弟兄究竟為何而戰?」
「當然是上報朝廷,下安黎庶了!」襄城郡守鄭勃第一個回答。雖然他自己根本不相信這個答案。
「大丈夫立世,當建功名!」
「功名自在馬上取!」
眾將領你一句,我一句,滿不在乎地響應。他們沒料到眼前這位看上去滿臉絡腮鬍子的新任上司還喜歡文人們才會熱衷的調調。同樣的答案他們已經說了千百回,根本不用仔細思索,張口就來。
「大夥若是以此言去號令麾下弟兄,不知道弟兄們會做何反應?」李旭輕輕搖頭,對眾人背熟了的答案極不滿意。
「這個……嗨,在弟兄們面前,誰還會掉這文兒!」縣尉周英性子最直率,拍拍自己後腦勺,訕笑著回答。
「就是,那些粗痞,讓他們懂得號令就是了,又何必跟他們羅嗦!」昭武校尉黃喬補充。新來的上官沒什麼架子,所以他也不想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官軍在進行大的戰役前,通常都會由主將向弟兄們說一番激勵士氣的話,但底下的弟兄們只是看他的面子才胡亂叫嚷幾聲而已。至於點將台上的大人物具體說的是什麼內容,弟兄們聽不清楚,也沒心思去聽。
大多數將領們的想法其實都和黃喬差不多,並不覺得李旭的問話有什麼新意。有人甚至因而心生隔閡,認為主將大人明明出身行伍,卻偏偏玩那些監軍才喜歡玩的花活,遠不如剛才拍胸脯保證大夥糧餉時模樣來得親切。更有甚者,竟偷偷地向同僚撇嘴,示意大夥剛才可能看錯了人,到頭來難免只落下一場空歡喜。
「不知道周縣尉是哪裡人?」不理會眾人的小動作,李旭從帥案後走出,踱到周英面前,看著他的眼睛詢問。
「啟稟大將軍,末將,卑職,卑職是宜陽人!」周英不知道李將軍問自己的籍貫做什麼,愣了一下,局促不安地回答。雖然生得虎背熊腰,但與旭子相比,他依然矮了大半個頭,肩膀也窄了不止一寸。因此回答對方的話時只能仰視,仿佛犯了錯的弟子對著嚴格古板的授業恩師。
「家鄉附近還平安麼,有沒有亂匪?」李旭無意向對方施加壓力,稍稍將身材側開了些,和氣地問道。
「托大人的福!」周英習慣性地抱了抱拳,用一種近乎拍馬屁的口吻說道,「還算安寧,沒打到縣城門口!」
「我又不是洛陽府尹,你家那邊有沒有亂匪,托我什麼福?」李旭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壓下周英的胳膊,「你出來多久了,擔心家裡人麼?弟兄們想早些回去麼?」
「怎麼不擔心呢!宜陽的青壯幾乎都被我帶了出來。一旦土匪殺上門,縣令麾下根本沒兵可用!弟兄們日日問我什麼時候回去,煩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周英見李旭一直態度平和,心情大定,羅羅嗦嗦地傾訴。
「是這樣啊!」李旭笑了笑,未做任何品評。然後慢慢踱到襄城郡守鄭勃面前。沒等他開口詢問,鄭勃主動應道:「襄城的情況還不如宜陽。卑職那邊多山,大小土匪一窩挨著一窩的,剿都剿不過來。去年那會兒他們就差點打到郡城根下,今年,嗨,誰知道呢。要不是皇命在身,卑職早就帶著弟兄們殺了回去!」
「我那也差不多!」黃喬見李旭將目光轉向自己,主動回答。
「大將軍還是莫要問了,大夥都很為難!」來自南陽的督尉杜子貴紅著眼睛,申訴。他是菊潭人,老家在一個月前便陷入了賊手,父母妻兒生死不知。而身為郡兵大將的他卻乾耗在滎陽城中,根本沒辦法回師為家人報仇。
「我那情況和你們差不多!」李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陛下委我以六郡撫慰大使之職,其中最大的那個郡卻被叛賊羅藝占去了三分之二,我從來沒能要回。如今博陵軍主力盡在滎陽,不知道羅藝那廝會不會趁機生事!」
「那羅藝,羅藝不是剛剛向陛下悔過了麼?」裴仁基聽得心焦,大聲追問。
「他的確悔過了,麾下的士兵卻一個沒有裁。」李旭搖頭,苦笑,「以幽州各地的賦稅,絕對養活不下整支虎賁鐵騎。沒有糧餉時,他不搶我還搶誰?更倒霉的我家南邊的竇建德這陣子也鬧得越來越大了。一旦他們兩個聯起手來,我這六郡撫慰大使,就連家都回不得了!」
這些話都是實情,所以說出來給人的感覺絕非作偽。眾將領聽了,不由得陪著主帥一道嘆氣。都說世事艱難,為將者不易。能不能建立功業還很難說,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保不住。
「所以,諸君可問問麾下弟兄,願意跟我早日平了瓦崗,回家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麼?」李旭突然挺直身軀,大聲發問。
剎那之間,軍帳當中一片寂然。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功名,只為了早日能回去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大將軍的問話雖然糙,聽在耳朵里,卻仿佛有一碗酒在五腹六髒中燒,直燒得人熱血沸騰,豪情萬丈。
「諸君願意跟我一道平了瓦崗,保護自己的老婆孩子麼?」李旭用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再度詢問。
「願意!」周英大聲叫道,「願意追隨於大人馬後!蕩平瓦崗!」
「蕩平瓦崗!蕩平瓦崗!」眾將一同大呼,聲音震得氈做的帳頂上下震顫。已經迷茫很久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如此朝廷,大夥繼續為其戰鬥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今天,有人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了他們,他們不是為朝廷而戰,不是為了功名而戰,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在亂世中不受傷害。
亂世將致,如果我們不能改變這個國家,至少在災難來臨的那一天積攢起足夠的力量以保護自己家人。在眾人的吶喊聲中,李旭又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並且永遠不會放棄。
變徵(六)
調動起所有人情緒後,旭子趁熱打鐵將眾將近期需要執行的任務一一分派了下去。
即將進行的戰鬥會是一場可能要持續兩、三個月的大對決,奪回運河不過是其中第一步。根據手中所掌握的情報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李旭不認為瓦崗群雄會坐視官軍重新掌握河道的控制權。
通濟渠對瓦崗寨來說和它對朝廷的作用同樣重要。當年,瓦崗軍就是靠劫掠河上的過往船隻,慢慢積累到了坐大的本錢。如今,據李旭了解,瓦崗軍換了另一種方式利用運河。他們對民船和商船隻收取保護費便給予放行,對官船才會完全截留。
所以,在運河東岸的據點也受到官軍攻擊後,為了保證通濟渠這一活的財源,李密即便不願意倉猝與官軍交戰,也不得不領兵出山。如此,戰役將轉入第二階段,由各路官軍直接面對瓦崗主力兵馬。而此刻瓦崗軍戰鬥力最強的破陣營和其主將徐茂功都在百花谷,只要扼守虎牢關的裴仁基、秦叔寶等人能堵住該營東歸的道路,徐茂功將對運河附近的戰鬥鞭長莫及。
除非徐茂功冒險放棄剛剛到手的百花谷,從虎牢關靠近黃河的一側繞路而歸。那樣,戰役將進入第三,也是非常關鍵的階段。李旭會安排另一個更完美陷阱在半路上等著他。
為了保守秘密,旭子只給將領們分派了第一階段做戰行動中各自的目標。對於第二階段,他只是簡略的推測了一下其可能,並沒有詳細說明自己的打算。為了確保切斷徐茂功和李密二人之間的聯繫,他毅然命令各路兵馬之中戰鬥力最完整的一支,虎牙郎將王辯及其所部移防滎陽城,與裴仁基所部虎牢守軍形成犄角,遙遙鎖住百花谷。
至於戰役可能進行的第三階段,旭子把其藏在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如果老天一定要安排兩人進行一場對決,李旭希望,決戰的時間儘量晚一些。他需要一點時間磨合麾下各路兵馬,他更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的心腸硬下來,對當年生死與共的朋友舉起黑刀。
「瓦崗外營諸軍當中,也有幾支戰鬥力非常強的,大將軍請務必小心些!」待其他將領紛紛離開後,藉故留下來裴仁基低聲忠告。
「多謝德本兄提醒,我對敵情了解不多,瓦崗諸營的具體情況如何,還請德本兄詳細告知!」李旭笑著向對方抱了抱拳,回應。
二人曾經在遼東共過一段事,所以旭子還保持著當年彼此之間稱謂習慣。裴仁基卻不敢在他面前妄自尊大,趕緊躬下身軀,結結實實還了個全禮,「大將軍折殺末將了!你我現在是主從,末將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德本兄切莫這樣說,在外人面前,我自然要擺擺大將軍的模樣。此刻帳中僅剩你我,咱們再繃著身份說話,不也太矯情了麼?」李旭又笑,低聲抗議。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裴仁基再次向李旭做了個揖,才歪著身子在緊臨帥案的胡凳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本來我該帶著叔寶和士信一道來見你,以全你們兄弟之情。可徐賊茂功聲勢迫人,所以我不得不把兩員悍將留在虎牢關中,以免徐賊嗅到什麼破綻!」坐穩之後,裴仁基主動解釋。
「德本兄謹慎些是對的,徐茂功用兵的確狡詐多變!至於叔寶和士信,我想我們將來會有很多機會再見!」李旭笑了笑,對裴仁基的安排表示理解。內心深處,他曾經對自己孤軍奮戰在雍丘、開封一帶時,前來匯合的是王辯而不是秦瓊和羅士信隱隱有些失望。但過後想想,兩位故友現在的地位也的確尷尬,所以很快便看開了,不再抱怨對方的冷漠。
「他二人皆萬夫之敵,可惜被埋沒在了郡兵當中!」裴仁基聽李旭的話里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笑著補充,「我能順利掌控齊郡精銳,也多虧了他們兩個。前些日子我已經將兩員虎將的具體功勞寫到表章中,著人送入東都了。但東都那邊做事的風格,唉,大將軍想必比我還清楚……」
提到朝廷在人才使用和選拔方面的種種弊端,李旭和裴仁基相對搖頭。前者因為幸運有皇帝陛下於背後撐腰,仕途上還算順利。而後者雖然在和李旭初次相見時就有光祿大夫,武賁郎將的虛銜,此後卻於宦海中沉浮不定,熬得頭髮都白了,才勉強補又到了一個通守的實缺。
幾聲長嘆之後,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立刻拉近了不少。「德本兄還是坐正了身體說話吧,否則你不舒服,我看著也渾身彆扭!」李旭笑了笑,請求。
「嗨,嗨,不是很久沒見到仲堅了麼?沒想到你性子還像當年那樣率直!」裴仁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笑著在胡凳上坐實。「其實我更願意站著,騎馬騎慣了的身體,坐下來屁股上就如同生了瘡般難過!」
「那就一道站在輿圖旁說話!」李旭指了指鋪在地上的敵我形勢圖,建議。
「也好,記得當年咱們在遼東時便是如此!」
話題轉到行軍打仗方面,裴仁基立刻放開了所有拘束。蹲下身去,用手點了點運河東側那些標明瓦崗各營大體規模的數字,笑著說道:「想必你這百戰之將也不會光看人頭數。瓦崗軍中能戰的各營士卒反而不多,倒是那些稀鬆平常的熊將,個個恨不得坐擁百萬熊兵!」
「我跟他們交過很多次手,感覺當時的瓦崗內營士卒雖少,戰鬥力卻與官軍旗鼓相當。至於外營,終歸是群烏合之眾!」李旭輕輕搖頭,對瓦崗軍的戰鬥力做出評價。
「對,內營後來改做了破陣營,想是效仿三國高順之故事。如今駐紮於百花谷,對虎牢、滎陽兩地虎視眈眈。外營還是按眾賊入伙前各山頭劃分,老巢在何處的,便喚做什麼營。情況大體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若說瓦崗軍現在的情況,還真的跟將軍不無關係!」裴仁基笑了笑,補充。見李旭滿臉不解,他又用手指了指通濟渠旁靠近原武一帶的平原,低聲問道:「我記得仲堅曾經在這裡跟李密交過一次手,用千餘騎便破了他數萬大軍?」
「那次是他太囂張了。原本沒那麼容易取勝,李密仗著自己一方人多,信心過滿,反被我抓到了機會!」李旭想了想,承認。此戰是他指揮過的經典戰鬥之一,至今回憶起來依舊令人熱血澎湃。所以話說得雖然謙虛,興奮的語氣卻在不知不覺間流露了出來。
裴仁基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了李旭一眼。轉念一想對方如今不過二十剛出頭的年紀,心中也就釋然。頓了頓,說道:「據我所知,自從運河邊上敗給你之後,李密便在瓦崗力主整軍。各外營兵馬也的確集中到山寨中整訓過一段時日。但後來糧草運輸不便,再加上你和張須陀老將軍逼得緊,賊眾便不得不又化整為零了。這一化,便再也合不起來!」
「想必是在那次整訓中,徐茂功又替別人做了嫁衣!」李旭對土匪一直沒什麼好感,所以不禪從最壞的角度推測他們的行為方式。「以李密的為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徐茂功。只會借徐茂功之手為自己訓練兵馬,然後再將訓練好的士卒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也不完全如此。我想應該是有人被你打疼了,所以吸取了教訓!」裴仁基搖了搖頭,並不完全贊同李旭的看法。「後來瓦崗軍中的濟陰營、濟陽營和齊郡營便脫穎而出,為將者還是原來的人,士卒戰鬥力卻大為改觀。將軍這次渡河做戰時,對這三個營和李密的蒲山公營還要多留意些!」
「齊郡營?」李旭對這個名字非常敏感,皺著眉頭追問。
「是啊,大賊孟讓原籍就是齊郡,與叔寶和士信還算得上是老鄉。」裴仁基點點頭,回答。「此人勇力說得過去,謀略也堪稱上上之選,因而深受李密器重。此外,濟陰房獻伯、濟陽王伯當兩個本事也都不差,這兩年瓦崗軍四下攻城略地,靠得便是徐茂功的破陣營和另外這三支主力!至於李密的蒲山公營,則是從各營抽調精銳組成的,號稱可以以一當十。張老將軍便是喪在這個營手裡,你遇到後千萬小心!」
「多謝德本兄指點。否則,我還真小看了對手!」李旭咀嚼著蒲山公這三個字,半真半假地說道。
裴仁基所提供的信息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旭已經探聽明白的,也有一小部分此前聞所未聞。從了解敵情角度上看,裴仁基在執掌齊郡精銳後,的確於軍務上下過一番功夫。這讓李旭更放心自己的背後,認為即便裴仁基不是徐茂功之敵,至少在與虎牙郎將王辯聯手的情況下,也能將瓦崗破陣營擋在主戰場外。想到這,他忍不住問道:「齊郡子弟的士氣如何,剛才我只顧及鼓舞鄭老將軍等人,一時竟忘了關注你這邊!」
「大將軍儘管放心,只要糧草充足,咱們齊郡精銳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況且這是一支哀兵,自從張老將軍故去後,弟兄們就一直想著找機會給他報仇!」
「那我就放心了!」李旭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取勝的把握又增添了許多,「你麾下這支勁旅先按兵不動,替我將瓦崗破陣營釘死在滎陽西側。這樣,我才能集中全部力量去對付李密!」
「我就知道你眼界不會這麼窄,只想著打通運河。」裴仁基用拳頭重重地捶了李旭肩膀一下,笑道。「當年在遼東,你便是個膽大包天的!「
「我想儘快結束這場戰事。再這樣耗下去,好人壞人就全死光了。」李旭嘆了口氣,黯然道。「打完了瓦崗,我在河北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羅藝、竇建德、高開道,這些人沒一個好相與的!況且還有虎視眈眈的突厥人,一旦他們南下……
一旦劉武周勾結突厥南下,河東太原與河北涿郡都是其必取之地。在數日前接到雁門關再度有變的消息後,李旭便對北方提心弔膽。比起各地盜匪來,突厥人的行徑更可怕。他深知草原民族處理失敗者的習慣,也親眼看過雁門附近那些曾經被突厥人攻破的堡寨。
那是比地獄還難以讓人忍受的慘景,凡看在眼裡者無不怒火添膺。他上次放始畢出關,又將甘羅歸還與骨托魯,便存了讓草原上兩群狼相鬥的僥倖心思。只可惜還沒等兩群狼鬥起來,邊關上倒有無數隋將爭先恐後引其入室了。
「還是那句話,只要糧草充足,我絕對不會放任徐賊茂功回師!」裴仁基聽不懂李旭的憂慮,但他有足夠的官場經驗贏得上司的好感。
「沒問題,我明天便帶人去開官庫!」李旭笑著保證。
大隋朝存放糧食的官庫建立於征討南陳之時,後來逐漸成為一種慣例。在太平年代,官府每年收上來的米糧大概有三分之一要流入各地官庫。大業八、九、十這三年,因為征討高麗和平息內亂,存糧曾經被消耗掉一少部分,但各地官倉依舊呈大半滿狀態。只是楊廣一直申明他要用其中的糧食做第四次東征之用,因此沒有聖旨,地方官員們寧可看著百姓們餓死,也不敢打官庫的主意。
李旭在守衛黎陽時已經冒險開過一次倉。事後的境遇證明,只要你拿出足夠理由,朝廷未必會追究擅動存糧之過。當然,這個結果可能只適用於他和宇文士及,換了別人,掉不掉腦袋還很難說。所以,這次他見郡兵們缺乏補給,首先便想起了管城內的幾個巨大的官倉。
只是他把問題看得簡單,地方官員卻給嚇了個半死。第二天,沒等李旭把自己的話說完,滎陽郡太守虞世會立刻將頭搖成了波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除非你拿陛下的聖旨來,否則,我決對不能命人將倉庫的鑰匙給你!」
「我已經讓弟兄們去倉庫門口等著了。」李旭陪著笑臉,說道。「各路將領都親自到了,如果郡守大人不肯答應,豈不是讓大夥失望!」
「他們失望不失望我不管,照看好官倉卻是我的分內之責!」虞世會吹鬍子瞪眼,派頭擺了個十足。
「郡守大人還是通融通融吧,大不了你先把出庫多少的帳記錄在案,過後我想辦法補!您儘管放心,該按什麼規矩來,我絕不會壞掉!」李旭輕輕拱手,暗示自己一定會給予重謝。
「那也不行,一旦你將來失言,我找誰去?況且萬一被人彈劾了,你有金刀護身,我卻只有一顆腦袋,豈不白白給你頂罪。今天除非你先拿出刀來將我砍掉,否則,休想在我這將鑰匙取走!」虞世會一甩袖子,將堅挺的後背留給了李旭。
「那我只好用陛下賜的金刀將倉庫的門劈開了!」李旭好像也給惹出了幾分火,一轉身,帶著親兵揚長而去。
「我一定會寫摺子彈劾你!」虞世會怒不可遏,衝著李旭的背影大叫。
「請便,那是大人分內之責!」李旭頭也不回地出門,飛身跳上戰馬。
郡守衙門的官員哪曾見過這種陣丈,一個個唬得噤若寒蟬。在他們的印象里,虞郡守和新來的李大將軍兩個都是好脾氣的,怎麼今天說翻臉就翻臉,一點準備時間都不給大夥留?抱怨歸抱怨,眾人卻不敢真的讓李旭用御賜金刀去砍糧庫的黃梨木大門,萬一那石頭般堅硬的木頭將金刀給?豁了,恐怕誰都擔待不起。
因此,有機靈者趕緊把倉庫鑰匙取出來,快馬加鞭給李旭送去。其他人則圍著郡守虞世會說話消火,免得老大人被氣傷了身體。足足折騰了小半個時辰,虞世會終於平靜下來,瞪著眼喝道,「都圍在這裡做什麼,去幾個人,將出庫數量入帳。再去幾個人以我的名義寫一份奏摺,我要彈劾這膽大包天的狂徒!」
「是,屬下尊命!」眾幕僚慌不疊代地答應,然後著手去執行太守大人的命令。須臾,彈劾李旭的奏摺寫好了,主簿拿來請虞世會過目。老太守粗粗掃了一眼,命令,「用印吧,找快馬送到江都去!」
「是,遵……」主薄咧了嘴,吞吞吐吐地回答。「大人,南邊的道路剛剛打通,是否安寧還一定呢。要不,要不咱們將這份奏摺送到東都去?」
「笨蛋,東都的官員能管得了姓李的麼?」虞世會抬手敲了主薄腦袋一記爆鑿,喝斥。
「可,可,路上未必安寧啊。咱們又不像宇文大人,來回都有很多人護送!」主薄向後將身體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
「笨蛋,當然是等姓李的打通了運河之後再送了。枉跟了我這沒多年,怎地這麼不開殼呢,你?」虞世會像一頭吃飽了肚子的狐狸般眯縫著眼睛,反問。
變徵(七)
管城倉里的規模雖然沒有黎陽倉和洛口倉那樣大,卻也是大隋朝傾數年之力才積攢滿的,總量足夠十萬兵馬吃上兩年。駐紮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餓棍」早就打上了糧倉的主意,只是苦於一直沒人敢帶頭開倉而已。此刻見到李旭從郡守那裡詐了鑰匙來,豈還會再客氣?將軍們一聲令下,士卒們肩扛手抬,不到兩日功夫,便為各自營內補充了足夠吃上三個月的糧秣。
武將們算盤打得精,虞世會手下的文官也不傻。無論各支隊伍搬走多少存糧,他們帳面上統統再加上一成「消耗」。至於這些消耗最後去了哪裡,李旭也不多問,只要郡守府的幕僚將帳單交上來,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見新來的討捕大使如此體貼,文官們也自然有所回報。在徵調民夫、修整器械方面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會手下的主簿袁豐甚至打開了府衙金庫,將本來歸屬於朝廷調度的肉好撥出十餘萬貫,交給李旭作為獎勵有功士卒之資。當然,虞大人將此事又作為一大罪狀,寫到了彈劾李旭的奏摺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面一時半會兒接不到他的奏摺。待朝廷接到了奏摺,滎陽附近的戰事想必已經結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無關緊要了。
如是又折騰了三、伍天,在鄉情和飽飯的雙重刺激下,平素蔫頭耷拉腦袋的郡兵們還真被刺激出幾分士氣來。李旭見軍心可用,便拉出了隊伍,氣勢洶洶地撲向通濟渠。
通濟渠北段共有四個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陳留兩地已經被李旭收復了,瓦崗軍一時還無力回奪。另外兩個城市一個喚做浚儀,位於通濟渠東岸,目前被瓦崗賊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內大約有十餘萬殘兵。另一個城市為滎澤,守衛此城的是李密麾下愛將楊德方和鄭德韜,城中雖然只有兩萬兵馬,戰鬥力卻遠比浚儀城中那伙人強悍。在圍殺張須陀老將軍的大海寺會戰中,此部曾為主力之一。
郡兵們剛剛開始協同做戰,照常理應該先拿實力較弱的練手。李旭卻力排眾議,出了管城後,直接沿官道殺奔了滎澤。眾將領說服不了他,又被博陵軍先前的戰績壯得膽漲,因此無論情不情願,都硬著頭皮跟著博陵軍並肩前行。
眼看著大隊兵馬撲到了滎澤城外,李旭卻突然又改了注意。繞著城南兜了半個圈子,跨過通濟渠,命令大夥在濟水與運河之間的三角地紮營待命。
眾郡兵沒有戰馬代步,怎禁得起他這樣折騰,因此在紮營時偷工減料,把四十餘座連營扎得東倒西歪。李旭從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後,也不出言干涉,只是命令張江、王須拔等人拿出精神頭,給郡兵們作個表率。如是一來,雙方的對比愈發明顯了,即便是河上的漁夫與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辨出哪座營地是博陵軍所建,哪座營地是郡兵所立。
「大將軍想誘楊德方出城決戰麼?」王君廓看得納悶,偷偷走進中軍,向李旭詢問。
「君廓以為,咱們將軍營紮成這般模樣,會不會多給楊德方些信心?」李旭沒有回答王君廓的話,笑著反問。
「說實話,若滎澤守軍為卑職所帶,定會殺過來打上一場。即便打不過博陵精騎,只要把郡兵殺散了,至少也能混個不勝不敗!」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軍這十幾個月,他從李旭身上學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別是騎兵破敵之術,基本已經窺得門徑。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著調模樣,自然就想到了「倒卷珠簾」這一經典騎兵戰術。
「以君廓目前的進境,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李旭點點頭,十分滿意王君廓給出的答案。他根基淺,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動前來投靠,所以非常注重從麾下中、低級軍官中選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頭目升官極快,幾乎每隔上數月便能躥起一到兩級。
「多謝大人眷顧!」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歡繁文縟節,因此也不虛情假意地自謙,雙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楊德方多半不會出來!」沒等王君廓的心情從興奮中平靜,李旭搖了搖頭,低聲道。「你的軍職照升,但判斷敵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為何?」王君廓被李旭說得一愣,沒上沒下地追問。
「你只看到了咱們這邊亂成了一團糟,卻不了解楊德方的稟性。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況且又曾經在我這裡吃過一次虧。因此即便想把場子找回去,也會多加幾分小心!」李旭微笑著,以王君廓能聽懂的語言解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還處於知己而不知彼的階段。所以看戰局稍稍有些一廂情願。而通過對敵情的分析總結,旭子卻認為楊德方輕易不會出戰。其中原因一是由於此人文官出身,膽量有限。二是因為瓦崗軍將橫貫大半個河南的濟水當作了一條重要的通道,下撥給濟陽、濟陰和定陶等地的物資都要從鎖定兩條水路的滎澤中轉,因而城中糧草財帛極多。萬一丟了此城,其中損失楊德方擔待不起。
「那大將軍又卡在這裡不是白白浪費功夫麼?」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著問。
「所以要你帶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過了濟水向東二十里便是原武。此城規模甚小,又剛投降瓦崗沒幾個月。趁著敵軍都以為咱們圖謀滎澤時,我給你一千騎兵,你今天半夜渡過濟水,去給我將縣令捉來!拿下此城後便迅速領軍回撤,至於防守事情,我會安排別人去做!」
「末將遵命!」王君廓喜得眉開眼笑,大聲回應。
李旭麾下目前只有不到四千騎兵,因此能帶領一千騎兵單獨做戰者,至少級別是個郎將。到了這個位置上,自稱為末將,便名正言順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興,接了令箭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點兵,發誓要不負大將軍信任。
李旭看著他離開,又從帥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給了已經被朝廷破格升為鷹揚郎將的王須拔,「王將軍,你也點一千騎兵後夜出發,連夜去攻陽武。我派鄭勃緊隨在你身後。你爭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陽武縣令給我捉回來。守城的事便交給鄭勃,他麾下士卒眾多,剛好在城裡落腳!」
「是!」王須拔答應一聲,也接令去了。
緊接著,李旭有連發令箭,著周大牛帶領士卒巡營,以免楊德方真的大著膽子來襲。又令郭方帶人檢點糧草輜重,以免夜裡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導致大軍未戰先潰。待把一切安頓停當,天色也已經大黑。旭子這才鬆了口氣,命親兵端了霄夜來,和親信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的具體動作。
「將軍想把王伯當,王當仁等賊也誘下山來麼?」待周圍沒有了外人,張江坐到李旭對面,低聲詢問。
「王當仁和瓦崗軍未必是一條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況下,他未必肯來。倒是王伯當,此人和李密關係一直走得近,肯定不會看著我在滎澤城外折騰。我猜用不了幾天,他便會帶兵殺到。至於周巔、李德仁和周北洮,他們三個來不來都關係不大。來了頂多給瓦崗軍壯壯聲勢,不來,待滎澤一失,咱們順通濟渠殺過去,他們也不敢死守浚儀!」憑著對瓦崗軍的了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斷。
「只怕沒等你攻下滎澤,李密便匯合大軍殺過來!」張江想了想,不無擔心地說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軍數量不少,但戰鬥力十分堪憂。特別是在虎牙郎將王辯被派去滎陽後,剩下與博陵軍並肩做戰的已經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將他們重新打散整編,也許還能增強幾分戰鬥力。而博陵軍麾下偏偏又沒有足夠的將領,因此,即便匆忙將郡兵的指揮權力集中起來,也不過是匯集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未必用現在這樣分散開安全。
「我只怕他不肯來,慢慢跟我拖延時間!李密若是來了,這仗才更好打。」李旭點了點頭,回應。
見李旭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張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陽武和原武的縣令,不,人家現在可都是郡侯。」
為了鼓勵大隋官員投降自己,李密向來不吝嗇封官許願。陽武和原武兩城的縣令既沒有名氣也沒有政績,只因為不待瓦崗軍攻到城下便主動投了降,所以現在都已經是郡侯,光祿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這兩個倒霉鬼抓到手。對瓦崗軍而言,則不異於在臉上被人抽了個大耳光。如果李密視而不見的話,河南諸郡那些正盤算著順應天命的地方官員,肯定會重新考慮考慮新的主子能力問題,懷疑瓦崗軍是否能給自己提供保護。
「咱們手上抓了兩個侯爺,該能換回張老將軍的頭顱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張江所猜卻不完全相同。嘆了口氣,他又低聲補充:「那天跟裴仁基議起軍務,我才發現咱們的時間確實緊迫。能將戰事早結束一天,便多一天準備時間。」
變徵(八)
張江已經追隨旭子多年,無須猜測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麼事情。想了想,問道:「莫非羅藝又要生事?他可真會挑時間!」
「不是羅藝,是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先搖了搖頭,然後有點了點頭,很猶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剛收到家中送來的急信,薛大將軍再次奉旨去征討竇建德,結果剛過了拒馬河,便遭到了賊軍的偷襲。混亂之中難辨敵我,兩萬大軍折了一萬五千餘。只有四千多輕騎護著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聞此言,所有帳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氣。這一年多來大夥追隨在李旭身後東征西討,對河北的地理情況早已瞭然於胸。眾所周知,矩馬河處於涿郡與河間郡的交界處,紙面上還屬於李旭的管轄範圍。竇建德能在矩馬河南岸成功偷襲薛世雄,至少說明他的勢力已經掌握了大半個河間郡。而就在數個月前,此人還被楊義臣老將軍攆得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局勢變得太快了,簡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給。眾人離開河北不過五個多月,地方局勢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由此算來,此番南下的決策真的有些魯莽了。畢竟河北才是大夥的家,而河南各地,大夥打得再好,終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這不是竇建德下得手吧!」聽眾人都不吭聲,行參軍時德方按捺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本是一個四處遊歷的書生,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河間大戶臨時推舉為蕪蔞縣令。但沒等他將縣令的位子坐穩了,治所便為高士達的亂軍所圍。為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殺,時德方不得不開城降了賊。暗地裡卻派遣心腹,偷偷地將高士達軍的詳細情況告知了李旭。
後來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討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見事不妙打算棄城而走。又是時德方用分兵計將其騙住,最後導致高士達和劉霸道全軍覆沒,雙雙身死。
賊軍被剿滅後,李旭和楊義臣念時德方之功,本想聯名上書朝廷,舉薦他當河間郡太守。可時德方卻不肯再做擔驚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筆從戎。恰巧李旭自覺麾下人才匱乏,便將其攬入幕內做了個行參軍。
相處時間長了後大夥才發現,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說話還略微有些口吃。時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點,所以平素議事時一直只帶耳朵,從不發言。但今天突然開了一次口,雖然所表達的意思含糊不清,卻也可謂一語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話慢慢說。你認為是有人冒充了竇建德,從背後給薛將軍下了黑手?」李旭聽時德方分析的情況和自己心裡原來的推測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顏悅色地安慰道。
「竇,竇賊若,若戰力這樣強,就,就不會被追,追入豆,豆子崗了!」時德方越急話越不利落,只憋得滿臉通紅,也不過短短續續地向外蹦了幾個字。
「是羅藝乾的!」話說道了這個份上,博陵軍的其他幕僚已經猜出了大概。竇建德在去年秋天剛剛接管了高士達的餘部,短短几個月內,根本不可能坐穩河北道綠林大當家的位置。而高開道繼承的是格謙的基業,家底更是單薄。眼下這兩個賊正圍著豆子崗跟太常少卿韋霽周旋得不亦樂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領軍南下的消息,恐怕也騰不出手來偷襲他。何況豆子崗到矩馬河之間還有數百里之遙,眼看著幾萬土匪過境,河間郡尚控制在朝廷之手的幾個大城不會沒有任何反應。
「問,問題不,不在誰偷襲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將軍能不能重,重整旗鼓!」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上時德方受到了鼓勵,緊張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說出的話也流暢了許多。
這才是最令李旭煩惱之處。原來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楊、李、羅四支勢力,前三家聯起手來,自然能逼得虎賁大將軍羅藝難以動作。而眼下楊義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剛經歷一場大敗,擋在羅藝南下路上的,就只剩下半支博陵軍了。
雖然只在博陵六郡經營了一年多,但眾將士早已把該地當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著朝廷大廈將傾,這世道不知要亂致幾時。有一個穩定的後方便等於多了五成生存機會。哪怕大軍在外做戰遭到什麼不測,只要將領們能平安轉回老巢去,假以時日,便可以將元氣慢慢養起來。但如果前方戰事未定,後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眾人能順利剿滅瓦崗賊,在這兵禍連結之時,一夥無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大夥期望形勢不會向最壞方向發展,但同時卻清楚地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羅藝的位置上,也絕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擴張機會。
但以從目前情況看,想讓博陵精騎立刻北渡黃河,與留守在家中的弟兄們一道迎戰幽州軍顯然不現實。非但朝廷不會准許李旭這樣做,那些曾經被博陵軍打怕了的大小山賊聞訊後也會趁機圍追堵截,為幽州大總管羅藝創造機會。
如果李旭不斷然回軍,光憑趙子銘等人的能力絕對擋不住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那可是整個大隋朝攻擊力最強的一支隊伍。人數雖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親自帶著博陵精騎與之對陣都未必能討得好處。更何況眼下博陵軍中精銳和能戰之將大多數都在河南,趙子銘麾下有的只是數萬步卒?
怎麼辦?到了這種地步,平素信心滿滿的博陵諸將也有些進退失矩了。大夥紛紛轉過頭,期待李旭能像領兵打仗那樣,瞬間便能拈來一處妙手,殺得敵人魂飛魄散。可這次,旭子令大夥失望了。他緊緊地皺著眉頭,在飛來橫禍面前,居然也是一籌莫展。
「大夥好好想想,咱們有沒辦法破這個局?」沉思了一會兒後,李旭心裡依然沒有個萬全之策,不得不將目光望向眾人,以求大夥能群策群力找到一個應急辦法。
眾人面面相覷,剎那間,軍帳里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見。簾外的夜風和濤聲交相呼應,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伐,伐謀!」時德方見大夥半晌都不說話,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
「伐謀,怎麼個伐法?」仿佛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盞燈光,李旭的眉頭猛地向上跳了一下,驚問。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過科舉考上來的,雖然個個都很飽學,但為政經驗卻缺乏得很。倒是眼前這個時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門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後還能平平安安地於亂軍中脫身,一身求生的本事絕不可小瞧。
眾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對時德方的輕視之心,靜靜地聽他說伐謀之道。論領兵打仗,李旭麾下眾幕僚和將領隨便拉一個出來,都強於時德方數倍。但論起為政謀略來,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軍司馬趙子銘,再無第二人有時德方眼界高了。
「羅,羅藝羽翼未豐,一,一定不願過多冒險!」時德方喘了口氣,慢慢回應。「所,所以大將軍,先,先派人火速寫一封信給羅藝,說河北各地盜賊,盜賊肆虐。欲,欲舉他為討,討捕大使……
既然李旭來不及親自領兵回師對付羅藝,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使詐將其騙住,拖延其大軍南下的時間。因此,時德方以為,與其等羅藝打上門來,不如自己先送一個更大的好處到門上去,讓他左顧又盼,難以取捨。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勢來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誘惑性相提並論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廣袤土地。特別是在楊義臣奉命南返江都後,曾經被他和李旭二人並肩從土匪手裡收復的各州郡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將領坐鎮,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權力空檔。取這些郡縣一不需羅藝派兵做戰,二不會讓其背負上反覆無常的罵名,只需要朝廷一道聖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河間、渤海、平原各郡,從而將實際控制地域向南推進數百里,把北至遼東南至黃河的數萬頃沃土盡歸掌握。
比起通過苦戰去攻取博陵,並從而結下李旭這個並不好惹的仇家,進而冒損兵折將的風險。光明正大地取得數萬頃沃土,再通過幾年休生養息將其變為自家的立足根本。這兩者之間哪個對自己更有利?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
「計是好計,只怕大將軍的信還沒到,羅藝已經動手!」張江聽時德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反覆思量了片刻,問道。
「不,不會。羅,羅藝缺,缺糧。不,不會在麥熟之前動手」時德方連連搖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羅藝如何會相信我能舉薦他為河北道黜陟討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麼可能影響到陛下的決定?」李旭想了想,又問。
「不,不需要影,影響。羅,羅藝只,只需要將,將軍一個態度!」時德方繼續搖頭,笑容之間卻充滿自信。
變徵(九)
羅藝不需要李旭有舉薦其為河北道討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對方表明一個態度。無論後者是明著承認或者暗中默認自己在河北的主導權,幽州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河間、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殘,竇建德等人尚未成氣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軍能給幽州方面製造一些麻煩。至於朝廷的反應,羅藝在自封為幽州大總管時就沒考慮過,如今他在遼東和幽州的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更不會考慮那個連自保都快成問題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總管羅藝心裡對此沒有半點把握。自己這個鄰居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倔強,就像一塊生鐵般堅硬且毫無彈性。原來作為同僚時,羅藝對這種脾氣非常讚賞。他認為年輕人就該有些性格,如果個個都像官場不倒翁般,打起交道來就無趣得很了。可現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認清大隋朝已經行將就木的事實。與其繼續盡一名臣子的責任為其殉葬,不如藉機將自己的事業再向前推進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那些世家貴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羅藝一樣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來,正是憑著這種信念,幽州大總管羅藝從一個寒門出身的侍衛,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將、將軍的位置,最後成為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那些前輩英雄般,將整個家族再向前推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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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百餘年前那個劉寄奴,人們提起他的名字來只會記得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絕不敢再看低其給人打柴擔水的過往經歷。就連他曾經居住過的,到處流滿污水,蒼蠅亂飛的小街,也會被人用蓋著青瓦的磚牆圍起來,成為文人墨客們流連忘返的風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為二人的出身和經歷幾乎完全相同。有時候看著李旭成長的軌跡,羅藝甚至感覺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縮略後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擔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絕合作。因為在同樣的年齡時,大隋旅率羅藝自己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會因為利益而改變做事原則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計將薛世雄部推向深淵後,羅藝並沒有立刻領軍南下。他一邊陳兵數萬於桑乾河畔,向周邊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實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幹練的心腹劉義方前往博陵投書,表達對這支鄰近勢力的仰慕與尊重。
對於擁有大隋朝最強大攻擊力量的幽州軍來說,羅藝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如果對方的主事者足夠聰明,他會迅速對形勢做出判斷,從而選擇與彼此都有利的回應。甚至在劉義方未到達之前,博陵方面就應該能看出來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從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們來的人情。
交涉的過程顯然並不順利。從薛世雄戰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劉義方離開薊縣也足足有了十餘天,依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南邊傳回來。
羅藝等得心裡有些冒火。但在諸將面前不能表現出來。他麾下有一大堆沒經歷過大戰的年輕將領,早就憋著一股勁兒要和博陵軍打上一場。有人是為了幽州今後的發展大局,有人乾脆就是想得到擊敗冠軍大將軍的虛名。如果作為主帥的羅藝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話,說不定個別膽大包天者就會繞過他,主動挑起事端。
當然,如果對方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羅藝也不忌憚稍微給之以教訓。威名是打出來的,幽州軍雖然是頭老虎,畢竟已經許久沒露出牙齒。偶爾讓別人看清楚些,對今後問鼎逐鹿之事也不無裨益。
但那是最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羅藝不想為之。姓李的是個死人堆里爬出來武將,能力肯定比幽州軍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輕人們高出數倍。與他死拼到底,最後幽州軍即便取得勝利,也會傷筋動骨。不利於自家今後發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這個李仲堅,希望他聰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寧,羅藝從帥案後站起來,邁步走向議事廳的窗口。機靈的侍衛們趕緊跑上前,替大將軍打開楠木雕出來的窗子,半天陽光立刻直瀉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彎刀凜然生寒。
窗外已經是陽春三月,天氣依然有些冷。早開的杏花瑟縮著,用帶血的凍臉迎住刺骨地寒風。那是北國特有的景色,悽厲、豪邁。就像燕趙大地上的很多男兒一樣,寧可絢爛之後便化作紅泥,亦不願窩窩囊囊地走過此生。
天藍得剔透,風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個夢已經燃燒了多年的話,羅藝甚至想就這樣安穩下去,守護一方以待亂世結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靜不下來,眼前的誘惑太大,大到人總覺得其伸手可得,幾乎不用耗費半分力氣。
目光掠過雕樑畫棟,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喧鬧聲所吸引。距離議事廳百餘步處座落著一個小校場。自己的兒子羅成正在那裡指導新從軍的親兵們練武。按照幽州軍的傳統,主將的親兵優先從中、低級將領的後人中選拔。那些被選中的年輕人剛入軍時便與少帥在一起摸爬滾打,對今後整個幽州軍的發展和他們個人的成長都非常有好處。
四名長槍手被羅成喊出列,與他對練合擊戰術。手持長槊的羅成武學造詣方面顯然高出這些同齡人太多,以一敵四,卻逼得對方破綻頻出。很快,一名長槍手便因為步子邁得過大失去了同伴的保護,羅成迅速用長槊將此人與其他同伴分隔開,隔、盪、挑、刺,乾淨利落的幾招後,槊鋒貼著對方小腹走空,然後胳膊平推,用槊杆將其掃倒在地。
「你已經死了!」不顧倒地者漲紅的臉,羅成笑著叫道。然後迅速擰身,避開刺到身前的另一桿長槍,緊跟著,用腋窩夾緊槍桿,槊鋒貼著它蛇一般游過。
「我死了!」第二名親兵不待羅成判定,主動丟下兵器,退出戰團。剩下兩名對手見勢不妙,轉身欲走,羅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頭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鐺!」金屬造的頭盔與四尺槊鋒相碰,發出刺耳的噪音。兩名親兵承受不住,雙雙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將後背露給對手死得更快,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羅成將長槊丟給身邊的士卒,然後快步上前,將抱著頭呻吟的兩名親兵拎了起來。「去,每人圍校場跑十圈,長了記性再歸隊!」他大聲喝令,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成兒,過來一下!」羅藝見兒子訓練要求有些過於嚴厲,手扶窗棱,大聲喊道。
「父帥稍待,我立刻就來!」羅成乾脆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面巾,擦淨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細檢查了所穿的銀甲錦袍,待發現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乾淨利索了,才微笑著走向幽州軍的議事大廳。
父子兩個的長相差別很大,羅藝年輕時吃過很多苦,所以膚色偏暗,骨架粗壯,笑容中也總帶著股滄桑感。但羅成卻完全繼承了其母家族的優點,生得唇紅齒白,猿臂狼腰,笑臉如此刻的陽光一樣燦爛。
看到兒子那輕鬆的表情,羅藝一肚子想說的話反而找不到頭緒。「別把他們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臂膀,萬一傷到哪個,就得不償失了!」想了一會兒,他才面前說道,卻不曉得兒子到底能聽懂多少。
「您不是常說嚴師出高徒麼?況且他們若這點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著我上戰場。還不如留在後方作個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羅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裡,父親人越老心越軟,完全不像小時候把自己綁在胸口前衝鋒陷陣的父親。那時候自己臉上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都不准哭,現在稍為對部屬嚴厲些他反要橫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煉兵方式!」羅藝笑著揮了揮手,不願在這些細節上和兒子過多糾纏。蜜罐里長大的後輩不是自己,沒有那些在別人麾下當小兵的經歷,便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體諒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著兒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兒子和校場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來就有封爵的,對於他們來說,父輩們曾經不惜以命相換的功名與財富幾乎是唾手可得,無須支付任何代價。
這樣的青年人面對堅固的城牆和漫天羽箭,能夠鼓起自己當年同樣的勇氣麼?
羅藝不知道,他寧願不去追尋那個答案。
變徵(十)
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著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輕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為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凶,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徵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夥還是慎重些為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鎮壓著,大夥都儘量把攻擊範圍限制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眾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眾朗讀。一起看文學網首發。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裡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眾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並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麼「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夥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為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麼「嚴整軍紀,多行仁義」,仿佛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兇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聖人心腸,為什麼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後歸隱林泉?還不是做著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了,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並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後,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絕不眼睜睜地看著幽州眾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後,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了如是結論。對於那位近鄰的秉性,本著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了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於脾氣極為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後路,也是寥寥數語便將利害關係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於什麼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為宣戰藉口顯然有些牽強,那只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後,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於和幽州軍之間什麼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奸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託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面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輕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後,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沒有!」劉義方搖頭苦笑,「他們說官府不與民爭利,鐵器在本朝雖然屬於官府轉賣。但六郡和幽州都屬於大隋境內之地,無須像對突厥、高麗那樣嚴格限制。所以只要咱們這邊允許行商買賣生鐵,並在稅費方面慎重斟酌,糧食和生鐵之間的流通自然由民間便可帶動起來,根本無需官府再橫插一手!」
「那還猶豫什麼,直接打過去就是了!大帥所提的兩個建議他們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著有昏君撐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裡!」沒等劉義方把話說完,曹元讓已經氣得滿臉烏青,咆哮著道。
幽州大總管羅藝一共委託了劉義方兩項使命,第一項是與博陵方面相約共同出兵,替朝廷掃蕩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項便是按照一個雙方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准許幽州以生鐵、馬匹和皮革交換博陵六郡的糧食。這兩項協議無論達成哪一項,在外界看來都等於將博陵綁上了幽州戰車。但是劉義方去了小半個月,居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至於生皮和戰馬,對方倒是開了個口子!」不理會曹元讓的憤怒,劉義方聳聳肩膀,繼續道。他很看不起詐詐唬唬的曹元讓。但卻不願意跟此人傷了和氣。因為對方真實情況絕對不像其表面上露出來的那般浮躁無知。此人之所以於大庭廣眾下一再裝瘋賣傻,不過是其背後勢力的一種處事手段而已。這一點,明眼人從曹元讓去年與忠武將軍步兵兩個起爭執後的處理結果上就能看得出來。蓄意污衊上司的曹元讓不過是被降了一級官,而追隨了羅藝多年的步兵卻被派去塞外坐鎮。與其說是羅公看重了其獨當一面的能力,不如說被踢出了幽州軍的決策圈外。
「他們說自家貨源價格遠低於幽州所供應,數量也能滿足軍中所需。所以多謝大帥美意。至於民間買賣,六郡從未禁止過,自然也不會過多干預!」
此話一落,曹元讓的氣焰登時小了半截。鐵礦、生皮和戰馬三項,是整軍備戰所必須。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僅僅是只對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鐵礦產量不高,生皮和戰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發展壯大實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樣貨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面卻利用幽州各地稅賦過高的弱點變相謝絕了這個提議,並且通過貨源與價格的探討,隱隱點明了他們可能還存在一個聯繫十分密切的盟友。
鐵礦的來源可能是河東,畢竟李淵和李旭還號稱同宗叔侄。至於生皮和戰馬,來源除了羅藝治下的遼東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裡了。想到這,有人立刻記起了當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陽,皺著眉頭驚呼道:「上次那個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麼管家麼?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著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間肯定有聯絡!」劉義方點點頭,對同僚的推測表示贊同。「從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樣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邊好馬和生皮賣得素來賤,姓李的又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東西門兒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問題倒不大。我擔心的是突厥人,傳說姓李的手中曾經有一頭白狼,被突厥人視為聖物。」羅藝麾下的行軍長史秦雍想了想,憂心忡忡地道。
如果現實真如他所料,局勢便更加撲朔迷離。眼下大隋朝搖搖欲墜,很多本臣服於中原的外族已經重新露出了爪牙。遠的先不必提,就在緊鄰著河北的雁門郡,劉武周便打著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號四處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劉武周那樣引外寇為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危局。
「這人怎麼能如此無恥,居然連突厥人都敢勾結!」幾個幽州將領不滿,義憤填膺地罵道。根本沒考慮自家無緣無故挑起戰火的舉動,與突厥人的行為方式有多大不同。
「無論如何,咱們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們幽州!」另外幾位追隨羅藝多年的老將建議。虎賁鐵騎坐鎮邊塞,主要對手便是突厥人。從羅藝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經歷者,沒人刀上少沾過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義昨夜已經推測過,姓李的不會與突厥人結盟。他為人雖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結外敵辱沒自家祖宗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一直沒開口的大總管羅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
污衊對手並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總管不屑這樣做。他了解李旭,就像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了解。這個人出身寒微,所以內心深處極為驕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數十倍的代價,才一步步從普通士卒爬到大將軍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會像珍惜羽毛一樣珍惜自己的聲譽,絕不可能短視到為了一時之利勾結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羅藝甚至還可以料定,劉義方能這麼快拿著李旭的親筆信趕回來,肯定是於其到達博陵之前,遠在河南的李旭已經得到了薛世雄部全軍覆沒的消息,並猜到了下手之人為幽州軍,所以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那大帥還猶豫什麼?河北可是霸王之基,當年袁紹就是在那裡打下的根本。咱們與其坐等姓李的繼續壯大,不如早點將其連根拔起來!」正當羅藝對敵手讚賞有加之時,誤會了其本意的曹元讓又跳了隊列,大聲建議。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憑几句空話糊弄我,姓李的算盤打得精,卻未免太小瞧了咱們!」羅藝冷笑著點頭,然後又非常猶豫地補充道:「但子義說他在博陵還遇到了另一伙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誰?」幾個年輕將領見羅藝如此猶豫不決,知道來人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異口同聲地追問。
劉義方臉上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羅藝,卻從主帥那裡沒有任何反對的暗示。想了想,儘量簡單地介紹道:「河東李淵的次子,鷹揚郎將李世民!」
變徵(十一)
幽州諸人之所以急著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於雙方彼此之間離的太近,不將這個肘腋之間的麻煩解決掉,幽州軍就休想走得更遠。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李旭崛起時間短,根基薄,只要一戰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但河東李淵不一樣,此人三代公卿,門生故舊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時候,只要發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數萬追隨者來。況且這兩年李家已經將大半個河東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錢糧有錢糧要人才有人才,論實力絲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軍單獨面對博陵軍,取勝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兩李聯手,恐怕連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夥千算萬算,不該漏算了兩李之間的關係。一些年輕人卻氣憤不過,瞪著眼睛大聲嚷嚷了起來,「不過是又加上個李老嫗麼,一併擒了便是,難道他還有三頭六臂來!」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滿滿,又何必提這個『怕』字!看著年輕一代們的表現,劉義方忍不住在心中嘆氣。暗道:「羅公這兩年也不知是被積雪晃花了眼睛,還是被痰迷了心竅。將一干有膽有識的老兄弟貶的貶,逐的逐,光啟用這些表面光鮮繡花枕頭。這種人用來打哈哈湊趣還差不多,指望他們去攻城拔寨,簡直無異緣木求魚!」
正懊惱間,猛然聽見一個平和的聲音問道:「劉將軍幾時見到的李世民,可曾與他詳談?」
『這倒是個有心機的。』劉義方暗贊,抬起頭來,剛好看見羅成充滿疑惑的雙眼。見是少將軍垂詢,他趕緊站起身,抱了抱拳,朗聲回答:「回將軍的話,卑職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過兩頓飯,聊了聊對時局的看法。因為未曾奉命,所以不敢與之深交!」
「劉將軍何不請李公子順路來幽州轉轉!」聽完劉義方的話,羅成低聲責怪,臉上的表情不無遺憾。
「此話我也提起過,只是李公子說他到博陵只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時間。對少將軍的名頭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後能有機會與您結交!」劉義方點了點頭,笑著回答。一起看文學網首發。
羅成能看到幽州與河東兩家能結成盟友之後的好處,作為在羅藝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將劉義方又怎能看不到?只是對方明顯是負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絕不會半途改變初衷。況且幽州大總管羅藝與河東道討捕大使李淵二人之間從來沒有過往來,臨時攀關係,哪會如此輕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將此事看得簡單了!」羅成點點頭,並沒有被對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興。「李公子何時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們怎麼沒聽說過?況且他們兩家不是同宗麼?」
「這個情況末將也是剛剛得知。河東李淵的女兒便是大將軍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計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將軍依然沒有正妻,想必是極看重這門婚事,不忍再娶一個大婦來壓在唐公的女兒頭上。至於同宗,本朝胡風甚盛,五服之內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況他們只是幾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淵本為大野氏,跟飛將軍李廣未見得真有什麼關係!」羅成冷笑著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個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淵想必也不會在乎!」
他的語鋒向來與目光一樣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輕視之意,更不會給敵手留什麼情面。但在冷嘲熱諷之餘,心中卻未曾亂了方寸,很快,便從劉義方的陳述中嗅出了一些陰謀的味道來。
「這麼說,劉將軍你到了博陵之後,等了好幾天才見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夠李淵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後,少將軍羅成皺著眉頭問。
「等了七天,幾乎是在臨走前,才看李世民。」劉義方想了想,十分認真地回答。這也正是他和羅藝二人昨夜發覺的破綻之處,但二人是探討了近半個時辰後,才於細枝末節中找到了疑點。而羅成卻在寥寥數語中,便發現了蛛絲馬跡。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劉將軍可否把整個過程詳細說說,晚輩總覺得其中蹊蹺甚多?」得到了肯定答覆後的羅成臉色愈發凝重,拱了拱手,請求。
帶著幾分欣慰,劉義方將目光看向幽州大總管羅藝。剛巧也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義,你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說一下吧。孩子們都不小了,也該讓他們多參與些事情,省得一個個看上去沒輕沒重的!」衝心腹愛將點點頭,羅藝微笑著命令。
「謹遵大帥之命!」劉義方先向羅藝拱了拱手,然後清清嗓子,將這次出使的過程娓娓道來。
此番南下,他是以漁陽郡戶槽主薄的身份到桑乾河南岸採購糧食的,因此首先拜會的目標是上谷郡郡守崔潛。誰料到了易縣後,郡守崔潛卻不肯相見,推說小額需求只管在民間購買即可,若是大額,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軍司馬趙子銘。
「那姓崔的真是窩囊,如此畏首畏尾,也不怕給他的家族丟臉!」聽劉義方說剛開始便碰到軟釘子,幾個幽州幕僚憤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開出來的荒地中,至少有萬餘畝是他博陵崔家派奴僕所為。姓李的對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並能出這麼大手筆拉攏。他若是再有什麼二心,反倒會被天下人恥笑了!」雖然看李旭哪裡都不順眼,羅成卻能發現並認可對方的優點所在。搖搖頭,笑著點評。
「少將軍說得極是,光荒田歸開墾者所有這條德政,就不知道為姓李的拉攏了多少人心。我這一路上儘量打著私人名義拜會故舊,但肯暗中見一面的卻沒有幾個。特別是那些剛剛得到官職的士子,幾乎人人念李將軍的恩。若不是有咱們在桑乾河上陳兵數萬,他們差一點將我當細作抓起來,關到大牢中去!」劉義方點點頭,繼續補充。
在易縣碰了一鼻子灰後,他便立刻在當地差役的「護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樣的理由拜會博陵郡守張九藝,然後被對方以同樣的理由婉拒。接著他便收到軍司馬趙子銘的邀請,要他到總管衙門赴宴,光明正大地與六郡官員會面。
劉義方剛好需要與這位在博陵軍中地位僅次於李旭的人物拉上關係,因此欣然答應。結果在博陵大總管衙門,他受到了地方官員和幾大家族頭面人物的集體責難。劉義方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下馬威給撂倒,抖擻精神,舌戰群儒。結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詫異,幾乎大半個博陵的頭面人物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朝廷已經無藥可救,只是他們對幽州軍提出的應對方案卻絕不贊同。
「他們對朝廷早已絕望,但他們對姓李的卻信心十足。所以李將軍的決定幾乎就是眾人的決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繼續選擇為朝廷賣命的話,六郡士卒肯定會追隨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經歷,劉義方感慨地總結。
李旭管轄的五個半郡屬於四戰之所,無有什麼地利可憑,也沒有什麼天時可侍。但兵法有雲,「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險」,在得民心這一點上,李大將軍卻比幽州的羅大將軍強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應後,為了養活麾下的虎賁鐵騎,幽州大總管羅藝幾乎將治下各郡颳得盆干碗淨。反觀博陵各郡,沒有置辦多少重甲騎兵,卻讓數十萬畝荒地重新長滿了莊稼。倘若雙方開戰,在野外幽州軍肯定能將博陵將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壘和城市,則對方肯定上下齊心,誓死於入侵者周旋。
當然,這些話劉義方不能直接跟羅藝說,只能轉彎抹角地表達自家的心得。即便是這樣,幽州軍中仍然有很多人對現實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戶都是些牆頭草,姓李的給了他們好處,他們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沒好處再給他們了,他們還不是一樣投向別人懷抱?」行軍長史秦雍身後,有人不屑地點評。
「問題就在於,他們在支持咱們幽州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點好處!」劉義方搖搖頭,反駁。
「劉將軍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大帥不夠勤政愛民麼?」曹元讓從劉義方的話里找到了一個破綻,立刻抓住不放。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覺得咱們先前把事情考慮得過於簡單!」劉義方不願與其爭論,將目光轉向一邊,低聲回答。
眼看著大夥又要跑題,羅成趕緊咳嗽了一聲,將周圍的喧囂聲都壓了下去。盯著劉義氣方的眼睛,他繼續追問:「劉將軍可曾到四處轉轉?」
「趙司馬想向咱們示威,命人帶著我看了半個博陵郡內的田莊、堡寨和兵營!」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來如何?」羅成也點點頭,繼續詢問。
「仍然面有菜色,但精神頭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訪過,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頓稀,一頓野菜。」劉義方想了想,鄭重回答。
「士卒訓練如何,城牆可曾修整過?」羅成的眉頭向上挑了挑,又問。
「城牆還是很破舊,但已經有開始修補。那些隊正以上將校名下都分有田產,因此士氣極高!」劉義方嘆了口氣,給出了一個眾人都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幽州方面之所以派劉義方出使,便是因為他不但精通軍務,而卻對民政也深有了解。從他的觀察中,大夥可以看出來,眼下博陵方面軍心、民心、士氣都很齊整,打他們的主意所付出的代價一定相當地大。況且李淵還可以從河東那邊持續不斷地派遣援軍過來,打到最後,幽州軍很可能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
但不出手解決掉博陵軍,幽州軍在攻掠其他地方時,就要時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將領從側面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傷害之大,亦遠非幽州軍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了解完對方軍情和民情後,羅成又問。
「在李世民露面之前!大約是五日前的未時!」劉義方知道這是關鍵中的關鍵,因此說話的語速放得很慢,儘量避免誤導了別人。「隨後李世民就露面了,身邊帶著長孫順德,還有劉弘基!」
「這就對了!」羅成微笑著撫掌,「想必眼下猶豫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李淵也頭疼得很。」說道這,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他將面孔徑直轉向了自己的父親,「父帥,我建議咱們麥熟後立刻出兵,直取河間與平原兩郡。暫時不必考慮博陵,咱們打不動它,博陵軍也不可能有力量干涉咱們。待咱們打下了半個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與咱們相爭,也沒那個力氣了!況且,他如果繼續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很難說!」
眾年輕將領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羅成的葫蘆內到底賣得什麼藥。只有羅藝、秦雍和為數不多的幾名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輕拈鬍鬚,微微點頭。少將軍今日的表現深有乃父之風,不但目光敏銳、心思縝密,而且行事足夠果決。
李世民不是來給博陵幫忙的,雖然兩李現在有翁婿之親。
楊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傑都有爭逐之心。
羅藝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個。
李旭如果不肯隨波逐流的話,等待著他的,只有唯一一個結局。
變徵(十二)
正可謂「英雄所見略同!」,河東使者的心思還真讓幽州眾人猜了個著。李世民並不是前來替妹妹妹夫撐腰的,眼下他所圖的,卻和幽州羅藝一模一樣。
「只恐怕我這個擋箭牌充不了幾天,羅藝在幽州樹大根深,麾下的其他人未必如劉子義那麼好糊弄!」送走了幽州使者後,李世民也急著返回太原。家中最近事情多,哥哥建成又奉命前往長安聯絡李家故友,能早一天回去,就可以多幫父親一些忙。
他可不想坐享其成,亂世到來,正是英雄豪傑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即便做不了令敵國君主寢食難安的孫仲謀,至少也能像前朝大將軍王楊爽那樣,替哥哥打下半壁江山。
「只怕二哥連劉將軍也沒糊弄住,他趕著回去,不過是發覺形勢與先前預料又大不相同罷了!」萁兒雙手捧著一杯熱茶,從緩緩升起的水霧中感受著其中溫暖。多年不見,哥哥已經臉上已經長出了鬍鬚,看起來比以前更英俊,更睿智、隱隱的還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氣。只是記憶中很多溫馨的畫面,如今也變得漸漸陌生,永遠不會再現。
「如果是那樣,羅藝應該知道如何取捨。萬一他不分輕重地胡來,即便父親一時無法相顧,你們夫妻也可以退到河東去重整旗鼓!雙方日後再放手相博的話,咱們李家絕不會輸給他!」李世民笑了笑,說道。
「仲堅絕不能容忍他辛辛苦苦才開墾出來的荒地再度被戰火破壞掉!羅藝如果真的不分輕重的話,我會親自上城激勵士卒,一直守到他從河南抽出身來!」萁兒輕輕抿了口茶,低聲回應。
「妹妹不愧為我李家的女兒,巾幗不讓鬚眉!」李世民的目光笑著看過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嫁了一個為將的丈夫,少不得也學一些領兵的皮毛!」萁兒吐了吐舌頭,笑容中露出幾分頑皮。
兄妹幾人中,只有世民和婉兒不在乎嫡庶之別,平素和她走得近。所以在自家哥哥面前,萁兒也不想裝什麼大家閨秀。繁文縟節拋開後,小女孩的天性暴露無遺。
「況且嫁得還是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劉弘基大笑,拊掌贊道。
「劉兄休要取笑我們。李郎說他的用兵本事,還有一半是劉兄手把手教導的呢!」萁兒將茶碗舉到眉心,遙遙地向劉弘基致意。
「那是仲堅抬舉我!」提起當年的舊事,劉弘基心中感慨頗多。「我哪裡教過他什麼本事,倒是當年在遼東時,他沒少幫了我的忙!」
「事實到底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郎君對當年的情誼一直念念不忘!」萁兒眉眼間含著笑,低聲補充。作為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必須讓所有貴客不感覺被冷落,因此向劉弘基敬完了茶,將目光又轉向了坐在李世民另一側的長孫順德:「長孫叔叔身體還好麼?最近有沒有見到我嫂嫂。她最依戀您的,不知道出嫁之後,性子變了沒有?」
「還好,還好,勞二小姐掛念。至於你嫂子的性子,這得問你二哥。在我這當長輩的眼裡,孩子無論怎麼變,都還是當年模樣!」長孫順德朗聲回答,臉上的笑容令人感覺如沐春風。
「於我們這些晚輩眼裡,長輩們的音容笑貌也總不會淡去,縱使多年不見,亦如就在眼前呢!」萁兒微笑,以自家子侄的身份回應。
她現在的一頻一笑,都符合唐公家族培養的閨秀標準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想不到一個庶出的女兒,舉手投足之間能做到如此落落大方。
「當年你一聲不吭離了家,好多人都嚇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唯有唐公還保持著鎮定,表面上說不再認你這個女兒,暗地裡卻命人保護好你。想必是在那時,他就料定了你們夫妻日後琴瑟和諧,日子必然過得美滿得很。」
「侄女那時年少胡鬧,給長輩們添麻煩了!」萁兒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回應。
「不是胡鬧,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有眼光,有見識。考慮問題比我們這些老傢伙還長遠!」
「侄女那時一時情急,走一步算一步,哪可能長遠得起來!」萁兒嘴角微微翹起,搖頭否認。過去的事情,她只當一個值得珍惜的回憶。偶爾拿出來翻翻,品味年少時的執著與痴狂。至於不相干的人和事,是無論如何也摻雜不進這份回憶之中的。
「若不是目光長遠,怎可能選得如此一個好夫婿!」長孫順德輕笑著搖頭。「文武雙全,又重情重義。倘若輔佐的是一個明主,將來不難青史留名,公侯萬代!」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自保就不錯了,哪指望更多!」萁兒嘆了口氣,笑著搖頭,「長孫叔叔和二哥應該在很早之前便看得出來,仲堅並不是個胸懷大志的!」
「二妹又說孩子話!」李世民搖頭,亦笑,「不胸懷大志能坐擁六郡膏腴之地?依我看來,仲堅本事這麼大,人望又高。不在亂世中建一番功業太可惜了。況且皇上自己都不想要這江山,他又何苦捨生忘死地去替人堅守?」
這才是今天要確定的主題。數日來,類似的話李世民已經說過多次,但萁兒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諉不答。眼下箭已在弦,無論如何,太原方面要從博陵這裡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萁兒頭從茶碗上抬起來,目光平靜而倔強。「夫君的性子向來執著,當年咱們李家落魄時,他不也是寧被皇上猜疑,宇文家排擠,也不肯否認彼此之間的姻親麼。皇上那邊落魄了,想必他心裡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時和這時又怎好比?」李世民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大聲道。
「在二哥眼裡,自然是不同的。可在夫君眼裡,姓楊的和姓李的卻沒什麼不同!」萁兒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回應。
兄妹兩個互相對視著,彼此都詫異於對方的態度。終究還是念著血脈相連的情分,稍稍僵持後,便互相將目光錯開去。親切的笑容很快在臉上重新浮現,吹進屋子裡的風卻愈發地冷了,令人忍不住想縮緊肩膀。
「萁兒還是像當年一樣喜歡跟人抬槓,記得小時候我說大雁是落雪前便南飛,你非要說是落雪之後。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害得兩個人一整個秋天都在直著脖子向空中看!」李世民笑著搖頭,努力將話題岔回到骨肉親情上。
談起小時候的事情,萁兒也笑了起來,眉頭輕輕促了促,低聲道:「二哥不也一樣麼。分不清楚麥子和韭菜,就非按自己認定的算。結果馬踏了人家的青苗,被爹爹逼著去登門賠錢認錯!」
屋子中的氛圍瞬間緩和了許多,濃郁的茶香也再度鑽進人的鼻孔。長孫順德在旁邊聽得有趣,也忍不住插嘴,「當時記得是我陪著二公子去的道歉的,那家老農沒想到唐公會如此體恤百姓,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抱著十幾個肉好直念佛!」
「是啊,末了還不忘了掛一袋還沒長大的青杏子到我馬鞍子上,回去後,吃得兄妹幾個直喊牙軟!」李世民滿臉溫馨,笑著回憶。
「那東西,酸是酸了些,但吃過只後味道還真令人忘不掉!」提起回憶中的味道,萁兒做了個明顯的吞咽動作。
李世民也覺得口中涎涌,喉嚨上下動了動。兄妹二人對視,同時笑出了聲音。
「即便到現在,我路過野杏林子,依舊想去摘幾個下來。明知道遠沒到熟的時候,但就喜歡那股又酸又澀的滋味!」
「博陵這邊野杏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摘到不少。二哥如果喜歡,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一筐過去?」
「一家人麼,在一起分享個什麼都是好的。不為別的,關鍵是有那股親情在!」劉弘基笑了笑,插言。
『可惜咱們談的不是分杏子!』萁兒心中暗道。微笑著低下頭,繼續品嘗茶中的餘味。家中僕婦的手藝很好,細細的茶末被加了鹽和各種香料煮滾篩出後,已經吃不出新炒過的那份清苦,反而是幾種滋味交織駁雜,縈繞之間透著淡淡的憂傷。
見氣氛已經緩和得差不多了,長孫順德放下茶碗,又將話頭轉向正題,「其實像大將軍這樣的豪傑,對眼前局勢想必心知肚明的。他繞不開僅僅是一個結,是該負一人還是負天下!」
「長孫叔叔過獎了,李郎不過是一武夫,怎可能與『天下』二字搭上關係!倒是長孫叔叔一直胸懷經天緯地之才,此番終於有了施展的機會!」萁兒轉過頭,給了長孫順德一個亮麗的笑臉。
饒是素有善辯之名,長孫順德也被堵的兩眼發黑,喘了兩口粗氣,笑著回應:「二小姐謬讚了,眼下唐公麾下可謂人才濟濟。我只不過是跟在令尊身邊時間稍長些,處理起事情來比新來的人嫻熟罷了!論及才氣和能力,與年輕人們根本沒法比!」
「既然父親麾下的人才已經很多了,又何必非李郎參與不可。咱們家中的人想必都知曉,李郎是個重情義的。即便不贊同大夥的做法,也不會對自己的親人下手!」萁兒又找到了長孫順德話語中的疏漏,話說得輕聲慢語,聽起來卻理直氣壯。
李世民、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三個又是氣結。大隋氣數已盡,唐公府幾經商議之後,已經拿出了結束亂世的最佳方案。這個方案無論對於唐公李淵還是追隨了他多年的這些部屬幕僚們都不無好處,甚至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都算得上一個善良正義之舉。
整套方案在開始施行前,有一個關鍵步驟便是獲得博陵六郡的支持。河東李家起兵後,博陵六郡的反應非常重要。李旭如果能加入的話,不但會大增唐公家族的實力,也會讓很多舉棋不定者看清楚,在所有問鼎逐鹿的勢力中,李家無疑是最有希望獲取勝利的一家。那樣,從龍者和販賣學識的名士豪傑便會蜂擁而來,滾雪球般使得李家的力量越滾越大。
「但那樣也必然會影響到仲堅的前程。他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將來咱李家真的能化家為國,你們夫妻又如何自處?」劉弘基仗著自己與李旭交情比較深,說話也儘量直接了盪,「萁兒如果做不了主,不如派心腹送個口信到南邊去,看看仲堅到底如何打算。反正整個事情才剛開始運作,他多考慮幾天再答覆也還來得及!」
「弘基兄此言在理,如果父親肯多等幾天,我想李郎會明白他的意思。可眼下河南戰事正緊,能不打擾他,我也希望家裡儘量不要打擾他!」萁兒也不願意把話說得太絕,傷了已經出現隔閡的親情,站起身,向劉弘基三人行了個禮,回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世民反倒不能苦苦相逼了。一邊站起身準備離開,一邊問道:「仲堅那邊打到什麼程度了,還算順利麼?我在前幾天的酒宴中聽說他已經重整了各地郡兵。」
「昨日最新消息是拿下了原武和陽武兩城,並順利將匆匆趕來救援的王伯當部堵在了半路上。計算時日,差不多該把李密逼出山來了。如果他能解決掉瓦崗軍,對於父親和二哥所謀的大事,想來也不無益處。」雖然身在河北,萁兒對河南戰事依舊了如執掌。從斥候們送回的軍書上看來,戰局目前還在朝有利方向發展。自家郎君最忌諱的人被堵在了滎陽以東,而李密等人又是他的手下敗將,未戰之前士氣先輸了三分。
這個時候,河北無論天塌下來,她都不會讓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長孫順德等人所說的話的確有道理,但道理歸道理,如何選擇還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無論他做豪傑也罷,做英雄也罷,夫妻兩個自然要彼此支持著向下走。總不能看著他在前方與人拼命,自己卻為了一個所謂的開國之功亂了他的方寸。
「仲堅娶了你真是有福。隔著這麼遠,你卻事事都先顧著他!」也許是回憶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覺得肚子裡有些酸,笑著打趣。
「若是長孫嫂子嫁了你,還事事顧著自己的家人,你會過得很開心麼?」李萁兒宛爾,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親手替二哥系在肩膀上。
「此行路遠,二哥保重!」她在心裡默念,走出門,將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
變徵(十三)
一無所獲便離開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惱。他倒不怪妹妹不肯為自家出力,萁兒那句話問得好,如果是妻子與他婚後還把長孫家的利益擺於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會為此而高興。
但想想太原舉兵後博陵軍可能採取的立場,李世民渾身上下就不止一處發涼。從十四歲起,他就把李旭作為英雄來崇拜,幻想著長大後某一天能和對方同時馳騁疆場。這一天終于越來越近了,卻有極大可能是相對著舉起刀。
「若是仲堅敗於瓦崗軍之手就好了,將來也省卻很多麻煩!」內心深處,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設。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很羞愧,卻像孩子看見了甜食一樣,無法拒絕其誘惑。李旭敗於瓦崗,無論他最後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時間內博陵軍必將大傷元氣。再加上羅藝和竇建德的威脅,不管對楊廣有多忠心,李旭於數年之內都無法分神西顧。
只是李密那個人忒沒本事!世民搖搖頭,把這種無聊且不可能實現的假設趕出心底。關於李密的個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論。這個家境豪富,卻要在牛角上掛書邊走邊讀的傢伙最大的本事是裝神弄鬼,此人不到兩軍陣前還好,到了陣上瓦崗軍必敗無疑。指望他去擊敗李旭,還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場大雪,把博陵精騎活活給凍死於滎澤城外來得現實。
可眼下已經是孟春時節,河北與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長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還會下雪?所以,該發生的還會發生,以李仲堅那個性格,他如果肯造楊廣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堅。打殘了瓦崗軍後,下一步他便會殺回河北來對付竇建德。然後便輪到羅藝,高開道。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鋒櫻,而待太原一舉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騎的攻擊。
「如果仲堅敗一場就好了,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順,所以很難被咱們收服!」懷著叵測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個,長孫順德打著同樣主意。只不過他不在乎將這種想法宣之於口,並且總能為其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堅的對手!徐茂功倒有機會和他一較短長,可等姓徐的衝破了滎陽防線,仲堅的兵馬早就攻入瓦崗主寨了!」劉弘基搖搖頭,否決了長孫順德所描繪的那種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難忘。以仲堅的為人,如果他真的兵敗於瓦崗山下,咱們河東只要及時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將來不付出十二分的回報。」長孫順德笑了笑,依然繼續做自己的白日美夢。「收服一個人,就好比訓練一匹烈馬,你總得先讓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則,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將來也未必容易調派……
「長孫主簿這話說得過了!」劉弘基聽長孫順德後面的話刺耳,皺了皺眉頭,打斷了他的羅嗦,「仲堅乃當世英傑,又怎能和畜生類比。況且即便是良馬,也不會像你說得那樣軟骨頭!」
「嗨,老夫只是打個比方,又不是真把他當作牲畜看。良馬需要雄主駕馭,這英雄豪傑麼,也理所當然為明君所驅策……長孫順德撇撇嘴,解釋。
劉弘基知道對方心胸不怎麼寬廣,所以也不跟他爭辯。抓起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借喝酒的由頭將話題岔了開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堅擔心,他不可能敗給李密。所以長孫叔父也就是那麼一說,沒任何機會去實現他的美夢!」李世民怕二人傷了和氣,趕緊笑著打圓場。
長孫順德卻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過頭,笑著對他說道:「那可不一定,勝負本來就有一半取決於戰場之外。眼下想看著仲堅打敗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隨便動動手腳,都會讓咱們的李大將軍應付得非常吃力!」
「誰那麼傻,這個時候去給仲堅搗亂!難道當朝幾位大臣還跟李密有過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長孫順德的話,笑著搖頭。
「當朝幾位大臣和姓竇的沒什麼交情,但怎麼在他眼看著就被人殺得無路可逃時,突然將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長孫順德回首,用馬鞭遙指東南,「可憐楊老將軍,剛回到江都便發病,轉眼就暴斃了。這裡邊若沒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麼?」
「的確有些蹊蹺!」李世民皺起眉頭,回應。
楊義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當時他與竇建德等人激戰正酣。據謠傳,是那位參掌朝政虞大人嫌楊老將軍送到江都的戰利品不夠厚,所以向楊廣進言說:河北流寇已經被李旭打得不成氣候了,沒必要留那麼多兵馬在那裡。況且楊義臣久領重兵在外,麾下將士只知道有主帥,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參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議皇帝陛下將楊義臣調回江都,出任兵部尚書之職。結果楊義臣前腳離開,河北局勢風雲驟變。幾名留下來討賊的將領陸續敗亡於竇建德之手,連楊義臣留下來的老班底都被亂匪擊潰了,渣也沒剩下半粒。
禍不單行。就在上個月,江都又傳來了楊義臣病死的消息。據說死前還面朝東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舊部,為國除奸,兌現他和李旭二人的約定。
「如果楊義臣戰績太大,則等於拆穿了虞、裴兩個編造的盛世謊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將軍不下。況且目前江都也缺一個能征慣戰的老將坐鎮,以均衡宇文家的實力。兩種考慮加起來,楊義臣就必須回去當兵部尚書。至於如何讓他死起來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人教?」見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長孫順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風雲變幻,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長孫順德的眼睛。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他爛熟於心的。只是這些年來在唐公麾下陪著家主一道蟄伏,從來沒機會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換了他與李密易地而處,至少有十幾種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頭爛額。徹底擊殺對方不容易,將李大將軍從戰場上趕走,卻是十拿九穩。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堅,根本不可能會像對待楊老將軍那樣,突然對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見過咱們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將信得時間長來?張須陀手握重兵,距離東都太近,所以要被斷掉補給。仲堅手中所掌握的兵馬難道比張須陀老將軍少麼?況且二公子末要忘記了,仲堅可是姓李。若論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長孫順德詭秘地一笑,低聲分析。
「嗯!」李世民被長孫順德陰側側的表情嚇了一跳,像不認識對方般瞪圓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憊地回了一句,「仲堅也許是個例外,我從沒見陛下這樣待一個人過。就像待自家的親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為大隋到了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個人的責任麼?」長孫順德又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個個閃著寒光。「陛下再昏庸糊塗,都是他一個人糊塗,不會令大隋敗得如此快。想這滿朝公卿,哪個沒向火上添過柴。呵呵,只可憐仲堅那呆子,還像飛蛾一樣向火堆中撲。」
「皇上不會相信那些讒言,誰都知道,仲堅不像李密,他就一個人,即便想造反,也沒什麼班底!」李世民依舊搖頭,說話的口氣卻越來越弱,額頭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見。
「仲堅不是沒班底。想讓皇上相信仲堅有班底很簡單!」長孫順德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事實上,雖然唐公這些年沒幫仲堅什麼忙,外界還是把他看做了咱們李家的人!咱們壟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個「李」字,被他反覆強調了無數次,直聽得令人脊背發冷,頭皮發乍。李世民迅速將頭側開去,尋找剛才還走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卻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侍衛隊伍當中去了,此刻拎著酒袋子與弟兄們喝得正歡。
「即便事實真如長孫叔父所說,咱們也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託於別人身上。打鐵還得自身硬,該準備得需要準備,該爭得還得去爭!」將目光收回來後,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聲說道。
「二公子這話說得沒錯,該給仲堅的支持咱們還得給。一家人麼,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長孫順德笑了笑,將手中馬鞭遙遙地指向了遠方。
這一刻,他意氣風發,仿佛如畫江山盡在掌握。
變徵(十四)
也許是行事過於不謹慎的緣故,四月初,有關唐公李淵準備聯繫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但與以往類似謠言廣為傳播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次的流言是剛剛起了個頭,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遠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被驚動,與河東道近在咫尺的東都也沒有派使者去核實事情的有無。只有越王楊侗以監國的名義發了一封手諭給李淵,褒獎他一門忠良,多年來為國鞠躬盡瘁。
在此風雨飄搖時刻,理智的人誰也不會因為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而明目張胆地去挑釁國家的柱石之臣。況且唐公李淵的侄兒,冠軍大將軍李旭此刻正率領四萬郡兵與十萬瓦崗眾於濟水東岸鏖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任何一點外來干擾,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打了十餘日,從目前情況看,人數不到對方一半的官軍仍牢牢地掌握著戰場上的主動權。臨近濟水河的兩個縣城陽武和原武還控制在官軍手中,為瓦崗軍囤積了大量物資的滎澤城也被冠軍大將軍派遣一支人馬死死圍住,根本無法給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於距離戰場稍遠的外黃城,裡邊的賊軍早已主動切斷了與其他袍澤的一切聯絡。包括大半個月前王伯當部在距離該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殺得全軍覆沒時,城中幾個大當家都沒向外看上一眼。
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敗的教訓。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利用手中優勢兵力穩紮穩打,試圖憑藉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來拖垮對手。但此時的官軍已經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師,接二連三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在李旭的指揮調度下,他們採用各種各樣的靈活戰術向敵軍發起進攻。攻擊最順利的一次竟然連破瓦崗軍四道防線,差一點砍倒了李密的帥旗。
發覺士卒做戰能力與官軍仍然有很大差距後,李密決定利用營壘來彌補自己一方的不足。濟水兩岸素來不缺少樹木和泥沙,嘍?兵們入伙前又都幹過一些農活。所以,無論來自官兵方面的打擊有多激烈,瓦崗軍最後依然有的是辦法將陣腳穩定住,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出現整支隊伍崩潰的惡劣情況。
這種近乎無賴的戰術讓郡兵們很窩火,但一時又找不到太好的應對之策。所以,在雙方養精蓄銳的時候,侮辱挑釁便成了他們的另一種攻擊手段。
「龜孫子,有種伸出頭來!」吃飽喝足的郡兵們大聲向對面挑釁,與此相伴的是雷鳴般的鼓聲。「轟、轟、轟」,一波波如驚濤拍岸。瓦崗軍卻仿佛根本聽不見對方的叫囂般,躲在木製的營牆後,一聲不吭。
「你們大當家又送另一條腿來了吧,不要急,待爺們慢慢去割!」促狹的郡兵們盡情地拿上次的失敗來羞辱對手,「這次,爺們要打折他中間那條腿!」赤色的旌旗迎風招展,雪亮的槊鋒在陽光下燁燁奪目。瓦崗軍士卒緊握弓弩,臉憋得通紅,身體卻一動不動。
「弟兄們散了吧,李密那廝不是個有擔當的。為他賣命有什麼好處,還不是連幾串肉好都捨不得!」這句話是說原武和陽武兩縣主官的經歷。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他們兩人後,第二天便命俘虜帶信給瓦崗眾當家,提出以兩名「郡公」的性命換回張須陀的頭顱。而瓦崗寨的回答居然是,張須陀的頭顱已經答應由其家人出錢贖回,所以不能拿來交換。於是,兩名剛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軍砍了頭,首級掛在高杆上留做後來人的警示。
這回,被揭了短的瓦崗軍終於惱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後呼嘯著俯衝下來,將郡兵們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噹做響。官軍的弓箭手立刻開始還擊,狹長的交戰點上空,近萬隻鵰翎來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沒造成傷害,因為敵我雙方早已熟悉了這一套,並且都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也有少數幾個倒霉蛋被盾牌縫隙漏過來白羽或地面上彈起的斷矢所傷,捂著身體大聲地哀嚎起來。袍澤們立刻將傷者拖離羽箭射程範圍,紅色的血在已經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濃重的一條,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傷口。很快,新的血跡被陽光曬乾,發黑,然後又被更新的血跡覆蓋。
比起兩軍對沖,羽箭給敵我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算大。當值的將領和頭目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吹響角聲,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費輜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圍的景色瞬間清晰,風聲、流水聲還有無可名狀的天籟聲亦在突然變得寧靜的戰場上成為主流,聽在人耳朵里說不出的詭異。然後,便是單調的「?!」「?!」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官軍和賊軍的強弩同時開始發威,巨大的箭杆掠過敵我雙方的間隙,砸碎盾牌,砸爛營牆,把盾牌後或營牆後的人像串螞蚱一樣串成串,牢牢釘在地上。
中箭者緊握住貫穿胸口的木樑,雙腿交替,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仿佛在這個時候才發現眼前世界的美麗。但天空很快變黑,樹葉和遠山都失去了顏色。最終,他們的靈魂高高地飛起,看見自己和自己的敵人都仰著頭,與殺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構成了個倔強的人字。
依舊活著的人將弩箭抬上發射槽,呼喊著耕地推車時常用的號子,齊心協力將弩弦張開。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三百步,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個死於強弩之下的受難者是誰。只是機械地上弩,開弦,開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為受難者,把血液淌滿四月陽光下的土地。
弩箭戰也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丈許長,精鋼為鋒,薄鐵為羽的弩杆在亂世中遠比人的生命值錢。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崗軍便從已經倒塌的營牆後沖了出來,冒著被弩箭穿成螞蚱的風險向官軍的陣地衝去。弩戰中占到便宜的官軍也不示弱,排成一個個五邊型戰陣,快速迎住前來拼命者。金屬的碰撞聲蓋住所有聲響迅速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白刃揮舞,血肉橫飛,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嘍?兵們勝在數量眾多,官軍們的優勢則體現在裝備和彼此之間的配合上。傳自大隋邊軍手中的小陣快速發揮效果,車輪般彼此交替旋轉,每一次變換角度都要收割掉數條生命。嘍?兵的數量慢慢減少,慢慢變得與對方一樣多,慢慢變得不如對方,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掉頭便逃。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傳染給身邊所有同伴。殘存的嘍?們哭喊著退出戰場,亡命逃向本陣。郡兵們則快速散開隊形,尾隨追擊,如蒼鷹逐兔。大部分逃跑者還沒等踏入自家陣內,便被敵人從背後結果了性命。少數幸運者跳過了破碎的營牆,卻又被如林的長矛挑了起來,甩在鮮紅的泥漿中。
「未待鳴金先行潰退者,殺無赦!」一名面無表情的頭目大聲強調,然後平端硬矛,帶著數百弟兄投入戰鬥。瓦崗軍是有軍紀的正規軍,不再是流寇土匪,他們可用生命來證明自己。雙方又開始了第二次近距離肉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遠處指揮的將領覺得今天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足夠解氣!
但通常這種草草收尾的情況不會發生,敵我雙方都希望通過一場激戰來改變長期以來的僵持局面。於是局部戰鬥很快發展成了大規模衝突,接著便成了一場全軍投入的生死搏殺。數以萬計的瓦崗軍從營牆後跳出來,從各個角度夾擊官軍。一隊隊的郡兵走上前線,從各個角度將瓦崗嘍?頂住。
敵我雙方士卒的戰鬥力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戰場很快變得相當混亂。兩軍彼此犬牙交錯,最強悍的幾隊郡兵已經推進到瓦崗軍營壘前,最孱弱的幾支郡兵卻被優勢的敵軍逼得不斷後退。雙方的鼓手和號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用風暴般的旋律點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嗚――嗚――嗚――嗚」,夾雜著長矛刺入骨頭的摩擦聲,朴刀砍中盾牌的悶響,還有傷者的呻吟,衝鋒者的吶喊,讓風云為之變色。
「殺賊,殺賊,殺賊回家!」這是郡兵的聲音。他們希望一個安寧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兒老小不再受到亂匪威脅之苦。他們喊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揚。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這是瓦崗嘍?的怒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無路可走時才不得不提刀為賊的。他們相信首領們關於未來的承諾,也毫不懷疑自己一方所為的正義。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為正義而戰。
但正義只有一個,永遠屬於勝利的那一方。
變徵(十五)
天空中的太陽再也不忍看這人世間的悽慘景象,悄悄地躲進了雲背後。沉醉於廝殺中的人卻渾然不覺,繼續揮舞著已經砍出豁口的鋼刀,呼喝酣戰。他們已經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溫情。他們對死和生都已經麻木,只知道不斷地揮刀,要麼砍翻對手,要麼被對手砍倒。
風,呼嘯著卷過大地,吹斷角鼓聲,卻吹不斷人口中的怒吼。雲,從戰場的邊緣聚起,擋得住陽光,卻擋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桿大旗下,兩眼望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如神龕中的泥偶般,無喜無悲。他已經看慣了這種殺伐,也聞慣了空氣中的血腥氣味。那一個個已經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無論敵我對他而言都不過是粒棋子,只要最後的結局是勝利的,損失多少棋子不必考慮。
這個亂世註定是為英雄所設,而所謂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頂端的那一個。
現在,他腳下的白骨堆堆得還不夠高。接下來的歲月里,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過與自己角逐的所有豪傑。幾萬嘍?算得了什麼?古往今來,哪個成就霸業者沒付出過巨大犧牲。必要時,他甚至連親兄弟都可以填進去,只要最後這堆白骨的巔峰處能與天子御座持平!只要這累累白骨能鋪就他通往金鑾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已經被困在揚州了,桃李章上所預言的情景已經慢慢兌現。無論誰敢擋在他的大道面前,結局都只有一個,死!
距離李密不遠處的一夥瓦崗軍被郡兵衝垮,驚惶失措地向本陣逃來。李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百餘名督戰者立刻迎了上去。但這次潰兵的數量實在有些多,頃刻之間便將督戰的隊伍也沖了個七零八落,協裹著他們一道沖向營牆。李密又揮了揮胳膊,千餘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橫陣,依次迭射。眼前的棋盤徹底被清理乾淨,尾隨追殺過來的官軍和潰兵以及辦事不利的督戰隊全部被羽箭射倒,屍體壓著屍體,胳膊手臂挨著手臂。
他們都是棋子,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棋子。
如畫江山便是棋稱,道路便是經緯。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隊瓦崗軍主動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訓,他們儘量避開主將的帥旗所在。「不爭氣的東西!」李密冷冷地罵了一句,從侍從懷裡抓起一面令旗,奮力抖了抖。連綿的戰鼓聲突然變了個調,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著鼓點,三千餘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崗士卒緩步走出營壘,用盾牌和刀尖頂住潰散下來的袍澤,將他們推轉向前,迎住追殺過來的官軍。
敵我雙方的夾縫中,潰兵們發出痛苦的哀嚎。前後都是刀鋒,他們只能選擇其中一方。有人跳起來,合身撲到官軍的小陣中,然後被長槊與橫刀撕成碎片。有人慘叫著地,被自己的袍澤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碎爛成泥。
所有礙事的棋子很快變成了一股淡淡的紅霧,旋即被風吹散。瓦崗軍最精銳的蒲山公營與郡兵遭遇,就像兩座夾江對峙的高山,突然迎面相撞。那一瞬間,大地仿佛震顫了一下,隨後無數人像秋天的穀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驟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紅色的閃電急劈而落,與驟然冒起的血光交織著,將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紅。
閃電消失,天地之間又恢復昏黃顏色。昏黃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見一直向自己這邊推進的那些小軍陣一個接一個變形,碎裂。他們不如蒲山公營,無論體力、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先前他們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崗軍防線四分五裂,現在他們卻刺到了一塊又厚又硬的鋼錠上,折斷了自己的刀鋒。
「催戰!」李密臉上平靜如舊,大聲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聲變得更急,如萬馬奔騰,如狂風暴雨。反擊得手的蒲山公營大踏步上前,將郡兵們的攻勢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經支持得筋疲力盡的其他瓦崗軍嘍?突然發出了一聲喊,士氣迅速恢復。他們追隨在蒲山公營兩翼,如倒卷回來的海水,彭湃、咆哮,氣勢洶洶。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緊接著,他看見敵人居然像雨打過的積雪一樣快速後退。還沒等他來得及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後退中的敵軍突然停住腳步。然後在風聲、雨聲和雷聲的背後傳來了悽厲的號角聲,聲聲如歌。然後他看見一個個破碎的敵陣開始向中間匯集,由疏散變得稠密,由軟弱變得堅韌。當另一滴雨將李密從震驚中打醒的時候,他看見戰場中央處的敵軍已經變成了一個鐵三角,錐鋒所指,正是蒲山公營弟兄們的中心。
倒卷回去的嘍?兵們收勢不及,紛紛砸在鐵三角的邊緣上。同樣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聽見了一聲巨大戰鼓聲,就像在耳邊炸起了一顆驚雷。「咯嚓!」一道淡藍色的閃電直劈而落,昏暗的視野徹底被照亮,他驀然發現,敵軍的那個鐵三角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動著,正不緊不慢地向蒲山公營弟兄砸了過來。
「咚!」又是一聲戰鼓,李密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然一抽。視野再度變暗,變得模糊,戰場上人影僮僮,虎嘯龍吟。盼望著,盼望著,下一道閃電終於炸開,他看見自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精銳居然在後退,被敵軍推著不斷後退,後退。每後退一步,便要丟下無數屍體。
「這不可能!」李密終於動容,在心中瘋狂地吼叫。蒲山公營是他從各營中抽調精銳而組建,訓練方法幾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陣營。這支隊伍兵器和鎧甲也是瓦崗軍中最好的,戰鬥力絕不輸於其他任何一營瓦崗軍。李密平素將其視作至寶,從來捨不得拿出來用。沒想到第一次放上戰場,卻連伙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敵陣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邊的王伯當眼睛尖,綜合自己上一次兵敗的經驗,很快發現了對手的秘密。
正在緩緩壓過來吞噬生命的鐵三角尖鋒處由一旅精銳組成,當先的士卒們個個手持長柄厚背大砍刀,雙手揮舞起來寒光閃閃。擋在他們面前的瓦崗將士往往一個照面就被砍倒,連人帶兵器變成了兩段。
「陌刀隊?」李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直接叫喊出聲音來。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將驚恐藏進心底。那是大隋邊軍用來對付突厥狼騎的陌刀,光刀刃就長達七尺。李密曾經從別人中聽說過這種兵器,號稱是「寒光過處,人馬皆碎!」他也曾設想過給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裝備上這種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價,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頭。他萬萬沒料到,這種兵器和使用這種兵器的人,會出現在與自己交手郡兵當中。
「是邊軍,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騎兵當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當中!」王伯當痛苦地搖著頭,咬牙切齒地叫道。數日前與郡兵交手,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濟陽營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昔日的手下敗將給擊潰。僥倖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納悶,大隋郡兵怎麼戰鬥力突然變得如此強悍?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來的那些郡兵。狡詐的李旭將邊軍精銳混入了郡兵當中。這些人平時的作用不過是給郡兵壯膽,關鍵時刻便會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是邊軍!」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這些天來瓦崗軍連敵人的主力都沒看見就是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其實敵軍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將領眼神差,一直沒勘破其中玄機!
戰場上不僅僅只有一個三角型攻擊陣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崗軍也不斷被敵人壓著後退。李密知道今天對手不會讓自己好過,吐了口紅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面黑色的角旗。這面角旗他很少用,只要揮下去,則意味著押上了全部賭本。
「密公?」王伯當驚叫一聲,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們還不到拼命的時候!」
「沒有什麼使不得!」李密大聲咆哮,疤痕交錯的面孔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分為猙獰。「內衛營,出擊!」他擺脫王伯當的阻攔,將角旗狠狠揮了下去。「轟隆隆!」一聲驚雷從天際間響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動山搖。
「啪!」幾道已經破碎的營壘突然被推翻,萬餘名蒲山公營精銳傾巢而出。
「啪!」人群後又是水花四濺,擋在李密身前的最後一道營壘也被瓦崗軍主動打開,一千多名身穿黑色鐵甲,手持長矛大棒的彪形大漢怒喝著衝進戰場。
鋒櫻處,內衛大將軍吳黑闥手持三股鋼叉,勇不可擋。
變徵(十六)
王伯當無法改變李密的決定,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大當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波波派了出去。「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還有後招!」,他兩眼望向戰場,心急如焚。
憑藉上兩次的交手經驗,王伯當對李旭的用兵習慣已經多少有了些了解。他認為對方絕不會是個隨隨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愣頭青。此子深喑虛實之道,雖然把博陵精銳分了一部分進入郡兵隊伍,但絕不會就是擺在明面上這些。眼下,數以千計,弓馬嫻熟的輕騎兵肯定就隱藏在戰場某處,等待在恰當的時刻給大夥以致命一擊。
姓李的狗官就像一頭嗜血的狼,瞪著幽綠色的眼睛盯著別人的喉嚨。半空中一道焦雷響過,王伯當覺得自己的頭皮酥地麻了一下,梗嗓處瞬間鼓起了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用盾牌擋住脖頸,瞪圓的雙眼向戰場中?望。他沒能找到李旭的影子,天色太暗了,粗大的雨滴和四下里晃動的人影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分辯清楚的就是雙方的戰旗,縱橫交錯,你來我往,糾纏得難解難分。
「情形不對勁兒!」王伯當暗中告訴自己。他不想再出言干擾李密的指揮,但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本來是一場發生於局部的,小規模的挑撥與反擊戰,到現在為什麼演變成了生死對決。今天不是一個適合大規模決戰的天氣,腳下地形也未必對瓦崗軍有利,至於人和,眼下全軍士氣全憑蒲山公營和內衛營支撐著,人和根本無從談起。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符合李密的用兵風格。雖然王伯當知道李密並非一個沉得住起的人,但這回與往日不同,王伯當在前幾日逃歸大營後,曾經從李密的親信幕僚房彥藻口中聽說瓦崗軍主力在出擊前曾經制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只要密公能帶領兵馬和敵人對峙上半個月左右,勝利便會像熟透了的爛柿子一樣從樹枝上掉下來。
半個月時間馬上就到了,李大當家為什麼不肯再等一等?如果他只想出口惡氣而不計輸贏的話,又何必苦苦招架了這麼久?
「一定出現了什麼變故!所以大當家今天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王伯當從心中得出結論,然後強打著精神,試圖從沙場上尋找問題的答案。
在閃電的幫助下,他看見內衛大將軍吳黑闥已經沖入了敵陣中。此人身後的士卒都是李密從三山五嶽招攬來的心腹死士,個個武藝高強。普通郡兵顯然不是他們的對手,三招兩式便被放翻。距離瓦崗軍營壘最近的一個三角形攻擊陣列的側面很快被吳黑闥沖開了一個缺口,身穿黑甲的死士們呼喝著從缺口處填了進去。整個三角形陣列瞬間停止了移動,內部的旗幟紛紛歪倒。郡兵們被殺得抱頭鼠竄,吳黑闥身邊的人卻很少傷亡。
身穿青色鎧甲的蒲山公營弟兄所面臨的壓力頓時大減,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他們慢慢地收攏好陣型,並且逐步開始向對手發動反擊。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上面裂開的縫隙越來越多,馬上就面臨著四分五裂的危險。王伯當緊張不敢眨眼睛,唯恐錯過任何細節。他暫時忘記了敵軍的騎兵,忘記了李旭隨時可能祭出的殺招。他只盼望著自己的一切推測都是錯的,眼前這伙敵軍頃刻便會覆滅,弟兄們多年來的所有冤讎都得到洗雪。
老天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王伯當的視線很快被雨幕擋住了。雨越下越大,高處為白色,尚在半空中就變成了粉紅色。打在人體上之後立刻變成了鮮紅色,然後在地面上與血融為一體,再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雨水。數萬人就在血泊中廝殺,腳步每移動一下都可能踩中一具屍體,也許是敵人的,也許是自己人的。誰能顧及得到!稍不留神,自己就可能成為屍體中的一員,永遠長眠不起。
閃電裂破長空,照亮整個戰場。王伯當抹去臉上的雨水,驚詫地看見敵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被壓變形,中間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吳黑闥帶人殺到了陣中心,正在縱橫往來。蒲山公營的弟兄們依然被擋在陣外側,但憑藉人數和體力的優勢,壓得對方節節後退。
更多的蒲山公營兄弟沖了上去,與先前出擊的嘍?們一道向敵陣施壓。郡兵的旗幟不斷後退,原來鋒利的尖端已經消失,代之的是一道又扁又平的防線。防線內部,錯過三面旗幟,吳黑闥的將旗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不對!」他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嚇了身邊所有人一跳。敵陣不是被沖碎了,而是在不知不覺中又發生了變化。那些負責掌管陣型的旗手明顯是來自邊軍中的老兵,在號角聲的指揮下不斷調整身邊士卒的步伐。官軍的三角形攻擊大陣在不斷收縮的過程中發生了旋轉,一條橫邊轉過來,與排成方陣的蒲山公營正面相抵。而其他兩條橫邊則分裂開,一條向內凹,一條向外凸。衝進敵陣中的吳黑闥等人剛好被夾在當中,就像夾在鍘刀下的一捆木柴。如果不是郡兵們的配合尚嫌生疏的話,吳黑闥和他身邊的那些內衛早已被鍘成了碎片。
「停步,停步,原地擴大戰果!」吳黑闥也發現自己上了當,大聲吆喝。但混亂的戰場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聽見他的話。眾人抱成一團,原地觀望。卻無法阻擋其他立功心切的袍澤們繼續向陷阱里挑。完成了調整之後的敵陣迅速開始發威,數以百計的長槊從兩側刺過來,將深陷入陣中的黑甲死士紛紛捅倒。只被隔了三兩道人牆的蒲山公營士卒能看見自己的袍澤在如林長矛中躲避,哀嚎。他們厲聲吶喊,奮勇向前,就是無法衝破敵軍的阻擋。
「嗚――嗚嗚――嗚嗚!」李密終於也發現了形勢的嚴峻,命令親兵吹響號角,指導已經陷入敵陣的內衛們如何應對險情。他的命令只晚了半拍,但這半拍的失誤已經足以讓數百名弟兄失去生命。
一條,兩條,三條,內衛們突然發現,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敵軍,到處都是致命的長槊。冷森森沾著雨水刺過來,隨即帶起一片血跡。鋒利的槊刃被冷雨快速沖乾淨,伴著閃電再次刺回,或被瓦崗死士用盾牌擋住,或直接鑽入死士們的肋骨。瓦崗內衛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吳黑闥憑著個人勇武左衝右突,救得了這個,救不了那個……
一名身材高大的內衛用盾牌擋住左側刺來的長槊,緊跟著轉身,用鋼刀將右側刺來的硬矛磕偏。單打獨頭,敵陣中的任何郡兵都不是他的對手。他甚至能看到郡兵們臉上的恐慌。但這不是單打獨鬥,沒等黑甲內衛將刀收回,第三、第四根長槊刺入了他大腿。此人如野獸般咆哮,聲音悽厲高亢。郡兵快速撤矛,血噴泉般從瓦崗內衛腿上的傷口射出,染紅無數顆雨點。受傷的內衛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般搖晃。數根長槊同時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來,高高地舉上半空。
幾名郡兵同時發力,將敵人的屍體甩了出去。他們按照軍陣中的隊正和博陵軍老兵的指揮,如一把梳子般向前梳理。陷入陣中的敵軍要麼被捅死,要麼轉身逃走,把自己的後背漏給他們。陣外的敵軍發起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狂攻,卻被外圍的郡兵袍澤用身體和武器死死頂住。
旗手們用力揮動胳膊,將已經濕得無法再濕的旗面抖開,甩展。這是維持指揮命令的關鍵,有了它們,雙方主將的命令才能順利執行。雖然那些命令都是逼著他們向前送死。
雙方在交換,以命換命。與蒲山公營頂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剝下了一層,內側的袍澤們立刻頂上,絕不肯放兩支瓦崗軍互相接觸。陣心處的長槊手抖擻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動,都放倒數十名對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當不敢再耽擱,沒向李密請示,就帶著自己身邊的一百多名親兵沖向了戰場。再晚幾步,吳黑闥等人肯定全軍覆沒!雖然不喜歡對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氣,王伯當依舊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袍澤戰死。一邊跑動,他一邊從背後摘下大弓,將兩支羽箭扣在手指當中,逐一搭上弓弦。
「繃!」第一支箭脫弦而出,射向敵陣中央的將旗。第二支箭緊跟著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兩支箭先後命中目標,負責調度眼前這個軍陣的將旗快速飄落。擎旗者只感覺到一股巨大力量順著旗杆傳來,手一松,整根旗杆也歪倒於地上。
「用弓箭開道,不要靠近!」王伯當在跑動發覺敵陣破綻,快速中調整戰術。他麾下這百餘名親兵都是追隨其多年的,彼此之間配合非常默契。上一次潰敗時,就是憑著這些心腹,王伯當才從重圍中硬生生闖出一條活路。此刻,他要重複上一次的故事,不是為了自己逃命,而是為了挽救別人。
他們從蒲山公營的側翼跑過去,一邊跑,一邊開弓放箭。每個人腰間的羽箭頃刻之間就見了底,但郡兵的陣型也被他們射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跟在我身後,方陣!」王伯當大聲命令,丟掉弓,從地面的屍體身上拔出一桿硬矛,左劈右刺,將靠過來的郡兵逐一掀翻在地。「黑闥!」他大聲喊叫,「黑闥,向這邊沖!」
吳黑闥聽不見王伯當的喊聲,但憑藉多年的經驗,他發現了郡兵的陣型出現了短暫混亂。帶著還沒被人捅成篩子的剩餘弟兄,他奮力沖向了敵人最忙碌的位置。兩名手持陌刀的博陵勁卒試圖攔阻他,被吳黑闥一叉一個,先後捅死。「跟緊我!」他大叫,不管那些掉隊者,像一頭野豬般直衝向前。郡兵們阻擋不住,紛紛閃避。
很快,吳黑闥手中的鋼叉便不再銳利。他大聲怒吼,以差為棍。橫掃,豎砸,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殘存的瓦崗內衛緊緊跟著他,左沖,右突,如掉進陷阱里的困獸,一面發出絕望地哀鳴,一邊為生存而掙扎。
忽然,他們發現敵陣鬆了松。雨幕後出現了亮光。吳黑闥大踏幾步,潰圍而出,卻發現一名敵將挺槊迎來,來勢又快又急。他鋼叉橫擋,撥偏長槊。然後順勢回刺,直奔對方咽喉。敵將快速後退,放聲大叫,用戰靴從血泊中掀起一團紅色的泥巴砸向他的額頭。吳黑闥的身體不得不停了下來,他趔趄了一下,閉目等死。卻沒有感到任何疼痛。當他又有勇氣睜開眼睛時,看見王伯當就在自己的鋼叉前,臉白得就像地上的死屍。
「守住這個口子,把活著的人都撤出來!」王伯當推開脖子前的鋼叉,大聲命令。兩個人背靠著背站在一處,長槊和鋼叉並舉,將蜂擁而來的郡兵紛紛逼退。吳黑闥麾下的內衛看準時機,順著缺口陸續退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多處掛彩,半柱香前還嶄新的鎧甲破爛得就像叫化子身上的麻布襖。
短暫的優勢很快失去,瓦崗軍不得不臨時調整戰術,與官兵們陷入苦鬥。解決了本陣當中的「釘子」後,官軍的攻擊陣列再次活躍起來。他們在號角聲的協調下不停變換攻擊節奏,一波又一波地向瓦崗軍施加壓力。全軍殺上的蒲山公營浴血奮戰,卻不能再將官軍向後推開半步。
王伯當和吳黑闥二人背靠著背喘息,自從初次見面起,他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逃離虎口的五百多內衛死士圍城了一個大圓陣,將王伯當和吳黑闥團團保護在中央。一些被打散了的其他各營部眾看到機會,紛紛向圓陣旁邊靠攏。人流中,王伯當和吳黑闥所在之處反倒成了一塊堅固的磐石,牢牢地為友軍提供了支撐。
「你帶領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釘在那面絳色戰旗下。人沒死光之前,不得後退!」吳黑闥拍了拍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名旅率,大聲命令。
王伯當的身體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動進攻敵人,他們憑藉身邊的這些弟兄還足以自保。吳黑闥是在拿自家的生機換袍澤的活命,這個尖酸刻薄的傢伙居然有一幅古道熱腸!他咬了咬牙,握緊手中的長槊。
旅率沖吳黑闥點了點頭,轉身出陣。隸屬於此人麾下的四十餘名內衛快步跟著,衝破幾股混戰在一起的人群,堵住蒲山公營已經露出來的缺口。
「你帶麾下弟兄堵右邊那個缺口,別讓官軍滲進來!」吳黑闥又拉起一名部屬,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將領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後毫不猶豫地走向死地。百餘名內衛跟在此人身後,穿透雨幕,頭也不回。
敵我雙方還在僵持,瓦崗軍已經失去了主動權。在他們身側,濟陰營、齊郡營漸漸支持不住。不斷有嘍?逃離戰場,不斷有頭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戰隊當眾處決。
轉眼之間,吳黑闥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邊剩下的內衛死士已經不足一百,並且個個帶傷。王伯當身邊的親兵也僅剩下的幾十人,根本不可能擋住敵軍一次衝擊。依附於他二人麾下的潰兵又開始逃走,吳黑闥命人砍翻了幾個,效果卻非常有限,只好聽之任之。
王伯當回頭張望,期待身後還能發現一些意外的驚喜。李密那裡卻一片沉寂,只有瓦崗軍的大旗在風雨中孤零零地瑟縮著,卻永遠不肯墜落。
「看什麼?」吳黑闥感覺到王伯當在不斷扭動身體,大聲追問。
「看密公的將令,他如果現在把大夥全部撤回營盤內,咱們還有機會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當拉風箱般喘息著,一廂情願地回答。
「別指望了,密公不會再下任何後撤命令。反正,要麼咱們死,要么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這麼一個局!」吳黑闥向水窪中吐了口血,喘息著道。
「怎麼會這樣?」王伯當心中大驚,轉過身,抓住吳黑闥的肩膀追問。
「密公是被逼無奈!」吳黑闥呵呵傻笑。「咱們下山沒帶多少軍糧,滎澤城的糧食運不出來,後方的糧道還一再被李將軍用騎兵騷擾。密公一直不敢告訴大家,但今晚肯定斷炊。所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這不可能!」王伯當剛剛恢復過些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像屍體一樣慘白。他自問與李密是生死之交,這麼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瞞著他,甚至從頭到尾一點口風都沒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李密又怎會放棄原來的安排?那個計劃分明是完美無缺的,只要關鍵一步成功,勝負之勢立轉!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吳黑闥拍打著王伯當的肩膀,一邊笑,一邊向部下打出調整隊形,轉圓陣為鋒矢陣的手勢。他已經殺脫了力,卻不願意坐以待斃。他要衝到最前方去,戰死在弟兄們的血泊中。「那個局根本沒可能實現。密公試圖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寶和羅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絕對不會背叛他。咱們兄弟的路走到頭了,該歇歇了!」
說罷,他伸手擦去臉上的血和雨水,長笑向前。
如果死在別人手中他會心有不甘,死在當年的好朋友手中,吳黑闥認為自己死得其所。
變徵(十七)
王伯當徒勞地伸了一下手,沒拉住吳黑闥,只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罷!」他仰天長嘯,將手裡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拋,帶領身邊僅存的幾十名弟兄跟在吳黑闥身後。在邁開腳步的一瞬間,他向主營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帶著說不出的失望。
與瓦崗外營其餘各位統領一樣,王伯當之所以拜李密做大當家,就是因為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預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經歷那麼多坎坷卻一直堅強活下來的人,可能福緣深厚吧!」抱著這種想法,他不折不扣地執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著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賊頭兒,而是做新朝廷的開國功臣,受世間萬人的仰慕。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賊,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子孫被人指著脊樑罵一聲「賊娃子!」。是李密告訴他,做賊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將。打江山和打劫一樣,不過是大夥宰一頭肥羊然後坐地分贓。王伯當接受了這種觀點,他視李密為自己改變命運的希望。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老天選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陰險狡詐的一個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銀買通了算命先生賈雄,哄騙迷信的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的位置拱手相贈。古來成大業者不拘小節,如果瓦崗軍繼續掌握在翟讓手裡,早晚也會被這個胸無大志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當家後,想盡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戰的徐茂功。正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一座瓦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並非好事。將徐茂功等人排擠在決策圈邊緣,正是李密掌握整個山寨,一展雄風的必經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當對李密的行為徹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為軍中乏糧,就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驅趕著近十萬弟兄到戰場上送死!他把這些弟兄們都當成什麼了?隨時可以掃落到桌案下,無知無覺的棋子麼?他把勇三郎王伯當看成什麼了?難道共同經歷了那麼多危難,李密還怕自己發覺其勢微,便像那些市儈小人般棄之不顧麼?
王伯當理解吳黑闥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時的自己。他雙手掄槊,怒吼地撲向了一群列陣而來的郡兵,左衝右突,瘋子般與人以命相搏。
吳黑闥掄著鐵叉,衝殺在王伯當右側。他的身上已經多處受傷,雨水從傷口處灌進去,洗出白花花的骨頭。已經豁出去了的吳黑闥感覺不到疼,鐵叉舞得像車輪般呼呼生風。所有試圖襲擊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飛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漿里痛苦地翻滾。追隨在他們二人身後的瓦崗軍嘍?也越來越少,已經難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攻擊隊列。但所有弟兄們都不肯撤退,如果兩位當家的要戰死,他們也絕不偷生。轟轟烈烈倒在一塊兒,到時候舉一碗孟婆湯,往生路上權做酒!
仿佛被瓦崗軍瘋狂的舉動所震懾,郡兵們的推進速度明顯放緩。他們將撲上來的拼命者驅趕出陣外,然後在原地慢慢調整隊形。「止步,止步!」一個個軍陣中央,已經濕透的戰旗被旗手用力揮舞,用力甩展,驕若驚龍。
吳黑闥用鐵叉砸飛數杆木矛,沖向敵軍。失去兵器的敵人快速分散開,快速撤入同伴的保護圈中。「來啊,來啊,殺我!」吳黑闥聲嘶力竭地喊著,嗓音已經沙啞如破鑼。他面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絲輕蔑的憐憫,倒退著緩緩與其拉開距離。
「戰,有種的來戰!」自覺受了侮辱的吳黑闥大喊大叫,做勢欲撲。肩膀上卻突然一緊,上臂被王伯當牢牢抓住。「滾開,怕死別跟著老子!」他大叫,欲擺脫同伴的糾纏繼續上前與敵人拼命。對方卻絲毫不肯鬆手,而是用長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後,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一個字,臉上的表情極其恐怖。
雷聲,細密連綿的雷聲由天際間滾來,越滾越近。吳黑闥也聽見了,剎那間,他感覺從頭到腳一片冰涼。那不是真正的驚雷,那是馬蹄擊打在地面上的聲音。曾經做過盜馬賊的吳黑闥能判斷出,衝過來的敵騎至少有一千餘人,並且個個訓練有素。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用盡全身力氣喊了起來。敵軍不是因為畏懼而後退,而是刻意主動回撤,為裂地而來的騎兵騰出施展空間。該死的王伯當,他居然在如此關鍵時刻啞了嗓子!
「後撤,結密集陣!」吳黑闥身邊的死士與王伯當的親兵同時扯著嗓子喊了起來。突然發現前面壓力大減的瓦崗軍正茫然失措,聽見喊聲,趕緊向各自的軍官身邊匯集。
一切都為時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後突然閃過了一道黑色的電光。數百支羽箭帶著風,帶著寒意,將死亡與恐怖播種在瓦崗嘍?心中。
是博陵精騎,他們終於出現了,在瓦崗軍筋疲力盡的時候出現了。數百名嘍?兵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便栽倒了下去,紅色的血冒著熱氣從傷口噴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織在一起落回大地,為紅色的河流再增添濃濃的一重。
這簡直是一場謀殺。殺人者根本不必考慮自身會蒙受什麼風險。他們用雨水為掩護,盡情地掠奪著生命。而被殺者根本看不到風險從哪裡來,當他們看到雨幕後邊的寒光,牛頭馬面已經用雙手搭上了他們的肩膀。
「列陣,列陣!」吳黑闥大聲叫喊,催促身邊的嘍?們用最合適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當二人的部下外,沒有人肯聽從這個命令。瓦崗軍的嘍?們被打懵了,有人竟迎著羽箭衝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蝟。有人自作聰明地弓下腰,認為這樣就可以不被敵軍當成靶子。幾支流矢伴著雨滴飛來,射穿皮甲,將他們統統砸進紅色的泥漿當中。
前後不過是六息左右功夫,對於在生死邊緣徘徊的瓦崗眾來說,卻如同熬了幾百年一般漫長。他們絕望地尖叫著,用所有能說出的詞彙來大聲詛咒。詛咒那個謀殺者,詛咒把雨水都用作殺人工具的惡鬼。有絕望到極點的頭目甚至舉刀向天,邀請可能躲在烏雲後的惡鬼露面一戰。回答他的依舊是一根冷箭,順喉嚨射進去,從脖頸後鑽出來,同時帶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來,你出來,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吳黑闥也瘋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對手去死。他揮舞著鋼叉,將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終於,他如願以償了。有一頭戰馬衝破了雨幕,出現在了距離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來自西域的,純黑色的特勒驃,四歲口,比尋常戰馬高於一個頭,寬出半個肩膀。威風凜凜。馬背上的敵將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釁,利落地收起弓,單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餘騎兵排成數把鋼刀,狠狠地砍在了吳黑闥的心窩字上。
「李旭!」吳黑闥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見,昔日的毛頭小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跨坐在戰馬上像傳說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驃他認得,那把黑刀他也認得。吳黑闥甚至能辨別出對方所用的戰術,那分明是綜合了中原和大漠兩種騎兵戰術的結晶品,其中依稀還能看到突厥狼騎的影子。
已經精疲力竭的瓦崗軍怎可能擋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師。在騎兵將橫刀舉起來的那一瞬間,殺戮已經開始。千餘名輕甲騎兵分成數個小隊,風一樣卷向瓦崗眾。戰馬前蹄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泥漿落下,刀光也跟著掃了過來。瓦崗眾木然地舉起兵器自救,卻擋了一個空,橫刀如皮鞭一樣抽在他們身上,將鎧甲抽做兩段,將鎧甲下的皮膚長長地切開一道口子,不算深,卻足以在一瞬間抽走人的全部體力。
「啊!」一名中了刀的瓦崗嘍?厲聲慘叫。他身上的裂口從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腹。紅色的血漿就像水一樣從裂口中噴出來,無止無休。執刀的那名劊子手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沖了過去,拍馬殺向下一個目標。傷者慘呼聲戛然而止,失去知覺的屍體在雨幕中跟蹌了數步,向前一撲,濺起了一團巨大的紅。
騎兵們如虎入羊群,肆意獵殺自己的對手。他們的招術極其簡單,只是右臂斜伸,不停地揮刀,揮刀。但在戰馬的幫助下,這種簡單到極致的招術居然發揮出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殺傷力。瓦崗眾根本無法能阻擋,甚至連讓騎兵的速度慢下來的要求都不能做到。驚惶失措的人群中瞬間被切出了數條巨大的裂縫,殷紅殷紅的,在暗黑色的風雨中不斷向深入延展,直到把整個陣列切成數段。
李旭幾乎是擦著吳黑闥的鋼叉尖端沖了過去,兩軍交戰,根本不容他停下來與人單打獨鬥。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以最快速度將瓦崗軍的隊列衝散,將瓦崗眾的士氣砍盡。
敵軍的主帥並非一個庸才,他只是脾氣急躁了些,再加上實戰經驗不足而已。時間一長,此人自然會看到郡兵們的破綻。但久經戰陣的旭子絕不會給對手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他催動戰馬,冒著風雨快速前沖,周大牛跟在他身後,雙手高擎著一面赤紅色戰旗。被雨水浸透的旗面重逾生鐵,大牛卻不肯讓戰旗捲起來,手臂奮力揮舞。戰旗在風雨中舒舒捲卷,不停地發出「啪!啪」的脆響,紅色汁液隨著脆響聲四下濺落,分不清是人血還是織物的顏色。
地面上的水已經沒過了馬蹄,仿佛被天上不斷砸落的閃電點燃,嬌艷如火。幾名長槍兵踏著「火焰」衝過來,試圖憑藉個人的奮勇製造奇蹟。李旭用黑刀撥開刺向自己的槍頭,手臂急揮。長槍兵們陸續倒下,仿佛失去了提線的皮偶。
「殺穿他們!」李旭揮刀,吶喊。一道閃電撕破長空,將他驕傲的身影印在雨幕上。「殺穿他們!」周大牛帶領著親兵齊聲大喝,絲毫不懷疑命令的可行性。騎兵們的刀鋒掠過敵人的脖頸,掠過瓦崗眾的身軀。馬蹄踏過敵人的屍體,踏過破碎的戰旗。血水順著馬隊前進的道路向兩側濺開,被濺了滿臉紅色泥漿的瓦崗眾沒有勇氣為戰死的袍澤復仇,眼睜睜地看著戰馬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攔,攔,拉下他們啊!」王伯當的聲音比蚊子叫還小,卻透著無盡的絕望。如果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騎兵將瓦崗眾殺潰,在場的大部分人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命令同樣得不到響應,已經嚇呆了的瓦崗軍甚至連逃走都想不起來。很多人就在袍澤的屍體邊僵立著,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不是事實,而是翻個身便會醒來的噩夢。
「法主,法主,你到底要……」王伯當吐了口血,然後沙啞地吼叫。他已經吼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了。他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即便你知道賭不贏了,至少把本錢收回一些吧!』他在心裡大叫。但本營內依舊毫無聲音,李密仿佛也睡著了,對發生於眼前的一切都沒看見。
忽然,王伯當閉上了嘴巴。單臂拎起長槊,搖搖晃晃向自家營寨跑去。他又聽見了馬蹄聲,是另一夥騎兵,正以與上一支騎兵截然不同的角度向瓦崗軍殺來。王伯當不想管了,他發誓,如果自己沒死,一定要揪住李密問個明白。
「我是真命天子,絕不會輸!」瓦崗軍營盤中,李密苦笑著提起長槊。他身邊還有負責督戰的千餘名士兵,還夠再做一次反擊。
「瓦崗!」李密大叫,催動戰馬,戰場衝去。瓢潑般的大雨遮斷歸路。
變徵(十八)
另一支騎兵由王須拔率領,與李旭所率領的那支成鉗形夾角,一左一右,重重地插在瓦崗軍的兩肋上。士卒們在將領的指揮下不斷向敵陣內部延伸,將瓦崗軍攪得四分五裂。這是狼群獵殺野鹿的戰術,只要將敵軍隊形衝散,對方的數量再多,也只有引頸就戮的資格。
博陵精騎是狼,曠野中結伴獵食的群狼。對方無論是野豬,還是狗熊,都是獵物,等待被屠殺的獵物。
王須拔手中長槊橫掃,將一名持著戰旗的瓦崗頭目掃飛到半空中。他的膂力極大,帶了半具屍體的長槊被舞得呼呼生風。第二名瓦崗眾很快就成了槊下的祭品,頭盔被砸飛出去,腦袋與身體成直角歪在一邊。「不想死的讓路!」王須拔大喝,斜壓槊纂,將槊鋒上的散碎肢體甩開,然後雙手平推,借著戰馬的速度將身邊的敵軍整整齊齊地掃矮了一截。
跟在他身後的騎兵們學著主將的樣子,將槊杆斜向端平,槊鋒儘量與敵軍的脖頸等高。一千名騎兵就像一千把鐮刀,肆無忌憚地在人群中收割,收割。來不及躲避的瓦崗嘍?像莊稼一樣翻倒,防護最薄弱的頸甲和面甲紛紛散落,大股大股的血水逆著雨水向天空中噴。
「加速,加速,趕在大將軍前面衝破敵陣!」一邊廝殺,王須拔一邊大聲呼喝。他的喊聲引發了一片肆無忌憚的鬨笑。「趕在大將軍前面去,比大將軍還快!」弟兄們叫嚷著回應,手上的動作越發利落。此話放在別家隊伍中肯定會引起誤會,放在博陵軍中卻是司空見慣。在弟兄們眼裡,他們的大將軍李旭就像鄰家二哥一樣樸實、親切。雖然官職高,卻懂得為別人著想。見了上司不會奴顏婢膝,遇到職位遠不及他的人,也不會刻意板起面孔來強調身份。
更令人倍感親切的是,大將軍當年居然出身於一個普通農戶家。和他們一摸一樣,曾經為一日三餐而發愁,曾經為多收了三五斗糧食而歡呼。大將軍是咱們自己人,很多博陵弟兄都這樣想。他就像一個指路牌,告訴了大夥一條從沒預料到的出路。頭頂上的天空不是鐵板一塊,只要你肯努力,肯堅持,就能改變自己的身份,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便不能像大將軍一樣做到少年封侯,至少做一個校尉、郎將或者司倉、兵曹的夢不是遙不可及。
騎兵們刀矛並舉,砍翻戰馬兩側的每一個敵人。天空中的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聽在他們耳朵里卻如同戰鼓。瓦崗軍的隊形越來越混亂,一些頭目甚至拋棄麾下士卒,獨自向遠方逃竄。茫然失措的「棋子們」驚恐地瞪圓雙眼,茫然地轉著圈。在這些人聽來,前後左右都是馬蹄聲,逃與不逃的結果已經一般模樣。
有些人活活被戰馬撞翻,然後被疾馳而來的馬蹄踏成肉醬。有些人丟下兵器,雙手抱著腦袋大聲嚎啕。還有些膽氣足夠強悍的慣匪站在泥漿中,手中兵器毫無章法地四下亂揮。王須拔策馬從他們身邊跑過,數百根冷森森的槊鋒緊隨其後。馬蹄聲漸漸融入雨幕,這伙擋路的瓦崗軍全部躺在了地上,無論是膽大者還是膽小者,歸宿別無二致。
幾個身穿黑色戰甲的瓦崗死士逆著人流衝上來,試圖給王須拔以教訓。這些人的武藝很高,配合也遠比其他嘍?嫻熟。但他們畢竟勢單力孤,王須拔策動戰馬撞飛了當前的那個挑戰者,然後就不再管其他人的威脅。騎兵沖陣,隊形和速度最為關鍵。每名高速衝過來的騎兵跟敵人只有一次交手機會,無論有沒有收穫都必須將敵人交給自己身後的袍澤。王須拔記得自己剛進入博陵軍時,無論如何也不習慣這種戰術,在訓練時每每與上頭派來的長史爭得臉紅脖子粗。但現在,他對此戰術的正確性毫不懷疑。通過與王薄、高士達等人交手,事實已經告訴了他什麼樣的手段對殺傷敵人最為有效。
這一小股黑甲死士很快就被騎兵們屠戮殆盡,根本沒能給騎兵們造成任何障礙。透過雨幕,王須拔看見自己身邊其他幾隊弟兄也跟了上來,單薄的輕甲被雨水淋得透濕,上面卻很少有刀或箭的傷痕。輕騎兵的速度完全彌補了鎧甲結實程度的缺憾,從某種角度上而言,他們比具裝鐵騎更具殺傷力,更不好對付。特別是在面對防護能力比較單弱義軍,輕騎簡直是對方的克星。
「聽鼓角!」行軍長史方延年及時地提醒王須拔。此人是通過「明算」科考試而被選拔入軍中的讀書人,雖然行伍經驗不多,對戰場形勢的把握卻一點不比王須拔這種老江湖差。已經與對方達成默契的王須拔壓平長槊,凝神聽去。在風聲、雨聲和雷鳴聲的背後,他聽見了一曲韻律獨特的戰鼓,「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是龍吟一樣高亢的角鳴。「大將軍已經縱貫敵陣!」王須拔和方延年兩人同聲驚叫。「奶奶的,大將軍也忒快了!」王須拔身邊的幾名校尉將長槊左刺右挑,在敵人的身體上盡情發泄自己心中的遺憾。瓦崗賊已經失去控制,無人敢再轉身與他們交手。「變陣,變陣!大鵬展翅!」王須拔大叫,根據鼓聲和號角的指引,將幾列正在前沖的隊形斜向領偏,然後在跑動中分散成更小的縱隊。各縱隊彼此間的距離在疾馳中迅速拉大,就像一頭金鵬在雨幕下展開了驕傲的翅膀。
他們不再向瓦崗軍最深處穿刺,而是開始斜著在敵陣中兜轉,對瓦崗軍士卒實施第二次切割。像一座座鏵犁般,將已經分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瓦崗軍犁得更散。失去士氣的瓦崗嘍?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只能在戰馬跑到自己身邊時垂死掙扎。騎兵們大開殺戒,連人帶馬都被染成了血紅色。他們一邊歡呼一邊馳騁,每個人都變得勇冠三軍,每個人都所向披靡。
在鼓角聲的協調下,官軍步卒也再次投入戰場。這回,他們排成的是一字長蛇陣,緩緩地邁動步伐向前平推。來不及逃開的瓦崗眾要麼投降,要麼像石頭一樣被人流吞沒,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擇。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周英等人一邊帶隊前行,一邊大聲地勸告瓦崗眾放下武器。戰爭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但他們認定敵人已經無力翻盤。「李將軍不敗!」通過近一個月的配合,郡兵將士們越來越認同這個說法。「沒有人能在戰場上打敗李將軍!」他是龍城飛將之後,傳承了漢將李廣的血脈,傳承了古往今來武者的尊嚴與光榮。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黃橋、鄭勃等人揮舞著兵器,大步前行。與流寇做戰多年,他們從沒有像一天殺得這樣痛快過。就像在寫詩,在飲酒,每一步都豪情萬丈,酣暢淋漓。
他們都變得好心腸起來,對放下武器的賊人不再趕盡殺絕,而是驅羊群一樣將俘虜驅到兩翼,交給後軍統一看押。他們變善良的原因不是由於受了誰的感召,而是因為此刻自己心中擁有著一股強大無比的自信。即便日後這些俘虜再度造反,只要有李將軍帶著大夥,一樣可以將他們輕輕鬆鬆地擊敗。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濫殺來證明自己的勇武,真正的強者會把恐懼刻在對手的心底。
聽著雨幕後驚天動地的勸降聲,蒲山公李密臉色變得慘白。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戰敗,更不能容忍自己三番五次敗在同一個人之手。逆著人流,他帶領自己的鐵桿親信奮力衝上。不管迎面跑過來得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只要遇見,統統揮手一槊。
殺戮已經起不到穩定陣腳的作用,潰兵們發現危險後,紛紛改道繞行。也有人乾脆拔出刀來,跟李密身邊的督戰者對砍。要麼死在督戰者刀下,要麼踏者對方的血跡跑遠。「回去做戰!」李密瘋子般高喊,將一名慌不擇路的小頭目當胸砍成兩半。「轉身回去,我不會敗,我是真命天子!」他渾身是血,如醉如痴。
「你不是!」半空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清晰地回答他。「你不是,你只是個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拿天下百姓性命賭一人皇位的賭徒!」
「你只是一個騙子,惡棍,不要臉的王八蛋!」閃電過後,半空中仿佛有無數冤魂齊聲冷笑,「你說你要推翻暴政,卻根本不顧麾下袍澤和百姓們的死活!」
「你說你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這個國家,在弟兄們與外敵血戰關頭,你卻掐斷了他們的糧道!」
「你說你應的是天命,行的是正義,卻將數十萬人送入鬼門關!」
「你承諾會帶來太平、帶來富足,卻將別人最後口袋中最後一個肉好搜走,最好一口粥刮干!」
「你只會破壞,不會建設!」
如果你執掌權柄就是天命的話,那蒼天肯定瞎了眼。如果你的所作所為是正義的話,那世間黑白肯定早已顛倒!
「我是真命天子!」李密丟下槊,捂住耳朵,大聲嚎叫。
雨幕後突然有一支流矢射來,直奔他的梗嗓!
「鐺!」電光石頭火間,匆匆跑回來的王伯當用兵器撥開了致命一擊。「啊!」李密在坐騎上晃了晃,一頭栽下了馬鞍。
「保護大當家!」房彥藻聲嘶力竭地叫嚷。王伯當卻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從李密的親兵手中搶過令旗,快速地來回搖動。
「來不及了,不可能來得及了!」遭受到冷遇的房彥藻大聲哭叫。在與李密同時沖入戰場之時,他已經存了必死之心。可於屍山血海中,他才發現原來死亡是那樣的艱難。
「撤回一個算一個!」王伯當不理睬房彥藻,繼續舞動令旗。這一瞬,他布滿傷痕的軀幹顯得分外高大。
「鐺、鐺、鐺、鐺!」眼巴巴盼著這一刻的親兵們用力敲響了銅鑼。聽見鑼聲,四散奔逃的潰兵們開始向同一個方向撤。一些屬於蒲山公營的殘兵從王伯當等人身邊跑過,愣了愣,慢慢停住腳步。
他們看到了李密的將旗,他們對李密還抱有希望。挽回殘局顯然是不可能了,但聚集的人越多,敵軍越不容易將他們一口氣吃下。
渾身是血的牛進達喘著粗氣撤到了王伯當身畔。緊跟著,背上插了兩根羽箭的張亮也一瘸一拐跑來,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張望。
披頭散髮的房獻伯,盔斜甲歪的孟讓,一個個瓦崗軍大小頭目紛紛從雨幕後逃出,躲避瘟疫般向東南方逃。「趕快撤,姓李的領著騎兵殺過來了!」孟讓還算有良心,臨跑遠之前沒忘了通知一聲。緊接著,剛剛聚集在李密身邊的潰兵們就像受了驚的蒼蠅般,哄一聲散開,沒人敢再回頭看上一眼。
「房軍師,請你帶蒲山公離開!」看著昏迷不醒的李密,王伯當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張曾經給了他希望的臉依舊那樣親切,令他不忍心將好夢戳破。「那就死在夢中吧!」他苦笑著想,用長槊撐直身體,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將天地間不斷照亮。人影搖曳,潰兵們如洪水表面的枯木四散奔逃。房彥藻也嘆了口氣,招呼牛進達和張亮二人將李密扶上馬背。在轉過身之前,他向王伯當,這個自己平素未見瞧得起的賊頭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有了幾分崇拜。
一匹黑色的戰馬從雨幕後沖了出來,快速向王伯當等人迫近。馬背上的武者單手擎刀,凜然如一尊天神。「瓦崗!」王伯當仰天大叫,長槊前指,主動留下來與他一道斷後的百餘名死士立刻紅著眼睛圍了上去。
有騎兵,有步卒,所有人都抱著一個目的。擋住,將那名黑甲將軍擋住,不讓他再向前一步!不讓他追上大當家!紅了眼睛的嘍?們吶喊著反衝,根本不在乎個人的生死。
這些人臨終前的反戈一擊顯然超出了李旭的預料,他左衝右突,就是無法擺脫對方的糾纏。一名身穿青色戰甲的小頭目分明已經失去了戰鬥力,卻抱著把橫刀翻滾在泥漿中,試圖砍斷黑風的前蹄。另一名嘍?兵身上被旭子的親兵接連砍了三刀,臨死前張開雙臂,牢牢地揪住了周大牛的馬尾巴。
被逼得手忙腳亂的李旭不得不痛下殺手,黑刀橫掃,將一名試圖撲上馬鞍的敵人砍去半個身子。然後迅速提了提韁繩,心有靈犀的黑風利落地向前跳步,躲開砍向自己前蹄的橫刀,用後蹄將偷襲者連人帶刀一塊踢飛上半空中。一名持槊的嘍?仍不死心,連人帶槊向前猛撲,李旭側開身體,讓過槊干,黑刀順勢斜溜,將持槊者的手腕,胸甲、小腹一併砍做兩段。
「保護將軍!」周大牛高喊。戰旗回拍,將背後的那名敵軍拍入泥坑。然後用力一抖旗杆,將被雨水潤透的旗面重重地砸在一名拼命者的腦門上。「啊!」拼命者發出一聲慘呼,倒退數步,軟倒。
一把橫刀帶著風聲砍來,李旭奮力一撥,將橫刀撥飛到半空中。他快速回臂,刀光在半空中兜出一道亮麗的弧線。對方慘叫著後退,卻無法從刀光中逃脫,被他一刀劈開胸甲,五腹六髒淌了滿地。
左側又傳來一股陰寒,憑藉在沙場上多年養成的直覺,李旭確信危險來臨。他快速後仰,用脊背去找馬鞍。一桿冷冰冰的長槊貼著他的小腹掠過,在黑甲上擦出一串電火。
「是個高手!」李旭心中暗道,動作絲毫不慢,單手握住槊杆,然後一夾馬腹,黑風咆哮著轉身,向來人伸出前蹄。
「啊!」王伯當慘叫一聲,斷了線的風箏般被踢飛出老遠。李旭一手持刀一手擎槊,左挑右剁,接連刺翻數人。他身旁登時一空,所有博命者要麼戰死,要麼躲得遠遠的,不再敢上前捋其虎鬚。
「只殺李密,棄械者免死!」旭子向王伯當掙扎的地方看了一眼,大聲喊道。能在潰敗之際組織起一次有效的反攻,該名敵將能力相當不錯。
他起了愛才之心,準備將此人生擒活捉。戰馬速度稍稍放慢,不急不徐向目標靠近。就在此刻,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閃電。
「咯嚓!」伴著雷聲,雨幕後亮如晴日。數百名身穿瓦崗軍服色的騎兵鬼魅般出現,當先一名武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中長矛遙遙正指旭子胸口。
「放過我家兄弟,人頭還你!」身穿錦袍的敵將大叫,單手拎起一個包裹,舉到了半空中。
「咯嚓!」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之響。雷鳴聲過後,一陣悽厲的角鳴突然在遠方響起,「嗚嗚――嗚嗚――嗚嗚!」
風雨瀟瀟,旭子渾身的血液瞬間涼透。
變徵(十九)
李旭所處的位置距離王伯當不到一丈,只需胯下戰馬向前再跨越半步,他就可以將敵人生擒活捉。但這半步,黑風卻無論如何不肯向前跨了。頗通靈性的它發覺對面的來襲者人多勢眾,不到萬不得以絕不肯將主人帶入險地。
「唏――溜――溜」特勒驃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前蹄虛踢,硬生生剎住身形。「吁吁噓!」對面數百匹戰馬嘶鳴著止步,四蹄亂刨,如同面對著一頭嗜血猛獸。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透過雷聲傳過來,聲聲慢,聲聲碎,聲聲如刀。
「好一匹特勒驃!」來人絕非庸手,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發現李旭身邊侍衛不多,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瞬間輕鬆,「咱們兩家就此罷兵,翟某便將人頭還你,李將軍以為如何?」
「翟大當家為何不試試擊殺我等,就此逆轉殘局呢?」須臾之間,李旭臉上的神色也恢復正常,輕輕搖了搖頭,反問。仿佛根本沒看見翟讓身後那如林槊鋒。
從來者的年齡和說話的口氣上推斷,李旭料定此人必是瓦崗軍前大當家翟讓無疑。否則,其言談舉止中也不會江湖氣十足。迫於形勢,他不得不考慮對方所提的要求。但越是到了這種時候,越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窘迫來。
「咱們大當家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不知道好歹!」翟讓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李旭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要戰便戰,又何必那麼羅嗦!」李旭冷笑,輕輕舉起了手中的黑刀。
此刻戰局已經接近尾聲,瓦崗軍兵敗如山倒。所以李旭所帶的千餘騎兵早已分散開去四下追殺殘敵,留在他身邊的人數尚不足百。而對面的敵將卻帶了足足五百騎兵,還不斷有戰馬從雨幕後衝出來,增大其一方的優勢。
人數多未必氣勢大,博陵騎兵以少擊多又不是第一次!面對優勢敵軍,周大牛等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倒是翟讓身邊的追隨者,見到嚇不住對方,陡然膨脹的氣焰又慢慢弱了下去。
雙方遙相對峙,把漫天風雨和戰場上的其他事物統統忽略。雨幕後不斷有潰卒抱著腦袋跑過,雙方卻誰也不出言阻止。而那些潰卒也樂得被忽略,很多人雖然看到了翟讓的旗號,只是愣了愣,旋即撒腿跑向更遠。
不過是短短的數息之間,對雙方彼此來說卻像過了幾千年一樣漫長。終於,翟讓苦笑著重申:「此戰李將軍已經贏了,又何必趕盡殺絕?包裹中是張須陀老將軍的頭顱,我已經命人用上好的楠木裝殮過。請將軍收下,就此放弟兄們一條生路如何?」
「我放過他們這一回,又怎知不會有下一回?難道翟大當家能向李某保證,他們回去後就棄惡從善,不會再提刀劫掠?」李旭將已經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內,繼續不動聲色地與對方周旋。
就在他與翟讓對峙的這段時間,背後的角聲已經響了三回,一回比一回聲音大,一回比一回張徨。那是他領軍出戰前與心腹將領約定好的聯絡信號。除非有特別緊急的變故發生,輕易不會吹響。
「哈哈,李將軍說得對。翟某不能保證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崗大當家,在對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況下,翟讓依舊能大笑出聲。他用槊鋒指了指倒在泥漿中的王伯當,又指了指不斷從身邊跑過的潰卒,繼續道:「翟某隻能保證的是,如果李將軍繼續打下去,某將憑著手中長槊和身後這些弟兄們誓死與將軍周旋。能拖延將軍多長時間就拖延多長時間,能掩護多少弟兄平安離開就掩護多少弟兄。當然,若是能與李將軍拼個同歸於盡,翟某也沒白被人叫過一回大當家!」
說道最後,他的話突然一寒,腰杆瞬間挺直,渾身上下殺氣凜凜。
跟在翟讓身邊的瓦崗騎兵也不再鼓譟,緩緩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條三匹馬縱深的橫隊。槊鋒前指,竟擺出了一幅魚死網破的姿態。
「大牛,把地上那名將軍扶起來給翟大當家送過去!順便把張老將軍的頭顱抱回,改天咱們送往齊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從對方身上榨到更多好處,只得退而求其次。翟讓等人聽不懂透過雨幕傳來的角聲,李旭自己心中卻是透亮。今天留在中軍坐鎮者是跟他搭檔了多年的老夥計張江,此人做事素來沉穩。如果不是發現了迫在眉睫的危機,他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勸主帥儘快結束戰鬥。
「嗯!」周大牛悶悶地答應一聲,將手中戰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後跳下馬,從泥坑裡架起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王伯當,徑直架到翟讓馬前。
瓦崗眾賊氣官軍將王伯當傷得太重,罵聲不絕,長槊影影綽綽圍著周大牛身邊亂晃,大牛卻像又瞎又聾般,先將王伯當向一匹空著鞍子的戰馬背上一丟,然後雙手接過盛放張老將軍頭顱的包裹,大步轉回本陣。
「我可以下令收兵,並承諾在明日午時之前不再追趕。希望遠道而來的翟大當家能好好休息,並約束士卒,別讓下一戰提前展開!」待大牛在馬背上坐穩了身形,李旭向翟讓抱了抱拳,說道。
「明日午時之前,翟某絕不讓瓦崗軍一兵一卒出現在這方圓四十里內!」翟讓知道李旭已經看穿了瓦崗援軍騎跑得筋疲力盡的事實,乾脆利落地答應。
底牌既然已經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沒必要再節外生枝。命一小隊親信扶著王伯當先行撤離,自己帶著其餘將士一邊收攏潰卒,一邊向東南方緩緩撤退。
目送翟讓離開自己視線,李旭吩咐親兵吹起號角。片刻之後,軍陣中有鑼聲與角聲遙相回應。正在追殺殘敵的各部官軍聽到金聲,紛紛住手。有人卻殺得仍然不過癮,不耐煩地抱怨道,「怎麼殺得正痛快時就收兵了,放了這群王八蛋!李大將軍可真是好心腸!」
「窮寇莫追!大將軍自然有大將軍的道理。有本事,不用聽大將軍的,你找別人打個這般漂亮的勝仗來看看!」立刻有底層軍官扯起嗓子,衝著抱怨者怒叱。
自張須陀戰沒以來,各路官軍對瓦崗罕有勝跡。這一回能將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確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挨了斥責者也不懊惱,陪著笑臉解釋道:「不是想早點將瓦崗賊剿乾淨了麼!咱們也好早點回家!」
「你急什麼?有李將軍在,瓦崗賊還能蹦達了幾天?」有人將話頭接過去,自信滿滿地回應。
每個人卻都興高采烈。一邊在隊正的組織下打掃戰場,一邊議論紛紛,憧憬著徹底蕩平瓦崗的那一日。李將軍不敗,無論博陵軍和郡兵的士卒們都堅信這一點,毫不懷疑。
心思簡單的他們看不透頭頂上的烏雲,更看不見烏雲背後,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正在醞釀。
匆匆趕回的中軍的李旭連身上的水都沒顧上擦便走進了中軍大帳,迎接他的是數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線,前鋒已經抵達滎澤。圍困滎澤的王君廓將軍正領兵和他對峙,勝負難料!」不待李旭發問,張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紅了的戰報,顫抖著,送到他的面前。
「什麼?」雖然事先已經做了些準備,此言依然讓李旭的身體晃了兩晃。他伸手搶過戰報,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恨不得每個字都摳透了,才沉著聲音追問道:「怎麼會這樣?徐茂功怎麼可能從虎牢和滎陽之間穿過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們兩個幹什麼吃的?」
近十萬精銳官軍擋不住一支瓦崗偏師,這個結果誰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發生了,並且恰巧發生在李旭與瓦崗主力決戰的緊要關頭。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氣將決戰時間再推遲一日,今天覆沒的將是大隋官軍。
想到這,李旭抓起戰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幾行字,每個字,卻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窩上。
「咱們派出的斥候回報說,王辯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從滎陽經過時,城內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攔阻!至於虎牢關,咱們那些弟兄都睡著了,至今仍無音信!」臉色蒼白的張江哆嗦著,將自己收集起來的消息儘量簡短地總結。
「咯嚓!」突然照入軍帳的閃電晃得李旭眼前一花,用手扶住了帥案,他才勉強穩住身形。虎賁郎將王辯熟讀兵書,此應該知道放徐茂功東進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而虎牢關中的秦叔寶和羅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們兩個更不可能將好兄弟的後背賣給殺死張老將軍的仇敵。
除非,他們有萬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為,秦叔寶將軍和你是同心呢,還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聲背後,他聽見一個聲音幽幽地問。
可張老將軍屍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鎧甲越來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齒打戰。為了防止徐茂功東進,他已經派了官軍中最強的王辯部去給齊郡子弟助陣,自以為兩路官軍之中只要任何一路肯盡責,徐茂功就無法越過虎牢防線。卻萬萬沒料到,關鍵時刻,非但王辯袖手旁觀,齊郡子弟一樣冷血。
這簡直是從背後插過來的兩把刀,每一把上面都塗滿了毒液。好在正帶領幾支郡兵圍攻滎澤的王君廓足夠警醒,奮力擋住了徐茂功的來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們是瓦崗精銳的對手麼?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說,他會想方設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倉參軍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著膽子走到李旭身邊,將戰報的文字低聲重複。
「有一日時間足夠了!」旭子沉聲回應。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冷,幾乎想倒下去不再起來。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裊裊,為他提供勉強能繼續支撐的熱氣。
他記得剛才自己為了穩妥起見,跟瓦崗軍大當家翟讓約定明日午時之前互不相攻。剛剛打過敗仗的瓦崗軍不會想到官兵們的背後出了問題,他們會利用這一日的時間抓緊時間撤向山區。而眼下各路官軍剛剛打過一場勝仗,心氣更高,剛好能用來進行他事先所制訂的第三步剿匪計劃。
那是他最不願意進行的一步,卻不得不提前為之。
放下血色軍書,李旭命令擂鼓聚將。徐茂功所部兵馬是整個河南流寇當中戰鬥力最強的一支,如果正面擊敗他的話,河南群寇將永無東山再起之機。『如果這一戰註定無法逃避的話,我會坦然面對!』他微笑著走回帥案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朗。年少時的那些經歷浮雲般從眼前掠過,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鳴般的鼓聲驟然炸響,將主帥的命令傳向戰場各個角落。「大將軍聚將,李大將軍聚將!」親兵們策馬在雨幕中來回穿梭,如風尖浪底的一葉葉小舟,身形時隱時現。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著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輕輕插在特勒驃的屁股上。然後,他鷂子般飛下馬背,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遠道而來,其兵必疲。」趁著各位郡兵的統領沒來之前,李旭向博陵軍的幾個核心將領解釋,「李密新敗,士氣低落。咱們以逸待勞,勝算……」
沒等他把話說完,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由遠而近,直奔中軍大帳。
「誰在中軍縱馬!」滿臉凝重的張江回過頭去,向軍帳門口喝問。博陵軍軍紀嚴明,除了斥候和傳遞緊急軍情的信使之外,嚴禁在中軍策馬疾馳。特別是在做戰之時,出現在中軍的馬蹄聲很容易引發將士們對軍情的誤會,眾人的怒火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凍僵在臉上。中軍帳門被推開了,親衛們攙扶進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們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嵐再也支持不住,僅喊出半句話便軟軟地癱在了侍衛懷中,腳下的泥地上瞬間被血潤透,悽厲醒目。
「喀嚓!」一道閃電裂破長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軍大帳搖搖欲倒。
變徵(二十)
軍帳內剎那間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將領的臉都被凍成了青白色。大夥都不是蠢材,無須石嵐把話說完亦明白她想表達的是「借刀殺人」四個字。聯想到數日前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關於李淵家族即將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過虎牢防線的原因已經昭然若揭。
只是這事實真相竟然如此殘酷,殘酷得令人心為之滴血。
無論是東都還是江都,如果相信有關李淵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陽附近徘徊。比起有百勝之名又素得將士之心的冠軍大將軍,流寇李密的威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朝廷無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諱一招不甚逼得他鋌而走險。所以,在博陵軍與瓦崗軍主力決戰之際,放一股可以決定勝負的有生力量進入戰場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選擇。
當然,如果李旭先幹掉李密,然後再被徐茂功斬於陣前更為划算。等同於未費朝廷一兵一卒就徹底剪除了兩個心腹大患。
這其中一個大患在半個月前還是國之干城。
「這狗日的朝廷!」王須拔握緊了拳頭,身邊卻無物可擊,氣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邊淌出了一股殷紅色的血。在石嵐到來之前他就懷疑徐茂功的出現是由於朝廷在背後搗鬼,只是耐於身份而不敢明說。此刻,真相已經大白,他無須給任何人留情面。
「瘋子,一群被豬油蒙了心的瘋子!」素來對朝廷頗有好感的張江也氣得破口大罵。「咱們千里迢迢從河北殺到河南,還不是為了他楊家的江山,他們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只好將「瘋子」二字再三重複。只有瘋子才會幫敵人壞自己的肱股,也只有瘋子才會自毀長城。可大隋朝瘋子偏偏這麼多,先毀了張須陀、然後毀了楊義臣,現在又拎著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們也反了吧!」有人以極低的聲音提議。剎那間,一道閃電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將中軍大帳照得雪亮。待到雷聲過後,大夥才想起找那個提議者,卻發現很多人都緊閉上了嘴巴,兩眼中充滿了探詢的意味。
無數雙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個準主意。眾人這才發現大將軍剛才一直沒有說話,雙手緊抱著已經陷入昏迷中的石嵐,呆立在軍帳口,猶如泥塑木雕。
「郎中,趕快請郎中!」有人大聲地喊叫。冒雨打馬狂奔,從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鐵打的身體也吃不消。更何況對方是一名馬上臨盆的孕婦。
「大夥先迴避一下吧,郎中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邊的周大牛回過頭來,慘笑著說道。
「對,咱們先迴避一下,迴避一下!」眾將連聲答應著,躡手躡腳地從李旭身邊走過。連呼吸的聲音都儘量壓得很低,生怕驚醒了別人的睡夢。
他們自動在中軍外圍成了個小圈子,以免趕來應卯的各路郡兵統領打擾到李旭。朝廷對大將軍動手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大夥必須將這件事所造成的傷害控制在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陛下負大將軍,而非大將軍負陛下!」時德方四下看了看,搶在郡兵統領們趕到之前向張江建議,「咱們反正已經擔了惡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願……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聽從號令!」張江的眉頭皺了皺,低聲回應。朝廷的表現終於讓他絕望透頂,作為從底層一路殺上高位的將軍,坐以待斃向來不是他的風格。
「趁他們還不知情,咱們在在中軍帳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時德方略眼中瞬間閃出一道寒光,低聲道。「大將軍將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後,立刻揮軍向西。管城和滎陽旦暮可下!然後直取東都,殺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陽附近的地勢險要,周圍還有幾大倉糧食。無論誰人占據了那裡,都等於定下了霸業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寧,進可以圖謀天下!」
「此事還得聽一聽大將軍的意思,他這個人……張江嘆了口氣,目光又投向背後的軍帳。跳動的燭火將李旭的影子在帳壁上不斷拉長縮短,看上去說不出地孤獨。
數名隨軍郎中提著藥箱慌慌張張跑進軍帳,將李旭的身影圍了起來。片刻之後,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斷將火盆、胡床、被褥、水壺等物抬入中軍。每名侍衛臉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隨軍郎中們整日處理的都是刀劍所傷,對婦科急症無一人擅長。好在針灸提神和藥物止血之術大夥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腳地折騰了片刻,終於讓石嵐醒轉。
「我沒事,只是有些乏!」發覺自己被丈夫當著眾人的面緊緊抱著,她臉上居然湧起了幾分屬於少女的羞澀。轉瞬,說話的語氣就惶急起來,「郎君趕快離開這兒,王辯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會受到阻攔……
「瓦崗軍還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經擊敗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藥馬上就熬好!」看著石嵐臉色越來越蒼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攪一般。此刻,什麼朝廷,什麼叛軍,在他眼中早被視為枯枝爛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過這一關,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夥都看著你呢?」石嵐在李旭懷裡輕輕掙了掙,微笑著安慰。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我已經擂鼓聚將了,待大夥從戰場上撤下來就安排撤退!」李旭鬆開一隻胳膊,把石嵐虛托在懷中,強笑著說道。「你吃上副湯藥,再睡一覺發發汗,明天就會好起來!」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著你!」石嵐掙扎著伸出一支胳膊,輕輕摸了摸李旭臉上的鬍鬚。那上邊掛這幾滴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我要看著郎君將敵人全都打敗,看著你揚眉吐氣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沒有半點溫度,冷得像數九寒天裡的冰。不但讓李旭心裡直打哆嗦,連在一旁邊忙碌的郎中們都看得直發抖。幾個年輕的侍衛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氣氛,走出帳去,背對著眾人悄悄地抹眼淚。
眾郡兵統領已經陸續趕來,不知道中軍帳大內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進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語道:「莫非是什麼人受了傷,怎麼這麼大陣仗……
「不會是李將軍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胡說,能傷到李將軍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駁聲立刻高了起來,伴著陣陣驚雷。
如果李大將軍不在了,還有人能治得住瓦崗麼?眾人心裡大勝的喜悅瞬間被絕望所吞沒,在冷雨中手足無措地呆立著,一個個被凍得瑟瑟發抖。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郎中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怎麼樣,傷得重麼?」周英等人立刻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追問。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壯漢也撐不下去了,何況肚子裡還有一個八個多月大小的胎兒……」眾郎中不住搖頭,回答聲宛若蚊蚋。
「什麼孩子,什麼胎兒,你們說什麼呢?」周英、鄭勃等人大怒,拉扯著郎中的衣袖子大聲質問。
正為無法救人而懊惱的郎中們立刻勃然作色,用力甩開袖子,瞪圓眼睛,聲音卻放得極低:「小點聲音會有人把你們當成啞巴?當然是將軍的夫人和孩子了!別吵吵了,給他們一點時間!」
「啊!」眾將軍張開的大嘴簡直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周英等人對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記憶中那個女子長得並不甚漂亮,只是給人感覺比較堅強,不像個錦衣玉食的貴婦。沒想到她居然堅強到如此地步,能一個人策馬從管城衝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將軍府中養胎,冒著雨跑到兩軍陣前來幹什麼?
「妾身對不住相公,沒能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中軍帳內被臨時格出來的一角空間內,石嵐抽了抽鼻子,低聲道。
「你別想那麼多,先歇息一會吧!孩子沒了咱們還有機會再生。你跟我年齡都不大,將來日子還長著呢!」已經扯去了鎧甲的李旭將妻子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為對方驅寒。但懷中的軀體依舊在一點點變冷,無論他抱得多緊都起不到效果。
「郎君別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們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給圍了,連臨近的宅院都受了牽連!妾身派了好幾波送信人,都給郡兵截了回來!」石嵐輕輕咧了咧嘴,想給丈夫一個笑容,眼角處卻有一串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沒注意提防。你總勸我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我卻總是記不住!」李旭連聲答應著,對自己當日的執拗好生後悔。如果當日肯聽二丫一句話,博陵軍根本不會跨過黃河,更不會有今日之禍。但那個時候,自己想的卻是皇帝陛下的恩義,想得是張須陀將軍的仇恨,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惡。他們怕你脫離險境後報復,所以把我扣在手裡當人質。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幫忙……丫輕輕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隱隱帶著幾分驕傲。「他派了幾名僕婦來監視我,其中一個身材與我差不多。被我打暈,互換了衣服溜出門。難為虞大人了,這麼胖的僕婦他也找得到!將來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說聲謝謝!」
只是在二人剛剛成親的時候,她臉上才經常掛著這種笑容。帶著一點點調皮,還帶著一點點自得。後來因為兩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逕庭,二丫臉上的笑容漸少。再後來旭子身邊有了萁兒,他不是個擅長處理家務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經以為,當初之所以娶了對方,半是因為迷亂,半是因為寂寞。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記。
「我定會謝謝他!你別再說話了,稍微歇一歇,緩緩體力!」李旭抹了一把淚,咬著牙道。
「你不要恨他們。恨別人的滋味很難過!」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嵐將手從丈夫的鬍鬚旁移開,順勢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應我,別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當年我也恨過,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後便是永別,她卻依然不願成為丈夫的負累。「他們是大隋朝的官,當然要聽皇上的命令。況且他們做得並不認真,否則知道我逃了,不會不派人來追!」
「我誰也不恨,我今後只做對咱們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攪,淚水順著鬍鬚一顆一顆往下淌。
「那就趕緊去給弟兄們分派任務吧,這麼大的雨,他們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嵐見李旭終於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齒而笑,兩隻眼睛彎成了一雙月芽兒。
「不著急,等你睡著了,我再去招呼他們。幾句話的事情,不需要太費心思!」李旭搖了搖頭,唯恐在轉身之間彼此便陰陽兩隔。
「你去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二丫戀戀不捨地將合上眼睛,夢囈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樣。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指點江山的樣子,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
變徵(二十一)
隨著懷中的軀體漸漸變冷,旭子的心也一點點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這就去點將!」他大聲叫喊,希望能喚醒那戀戀不捨的雙眸,懷中人卻再不回應。
「二丫,你等一等,我還沒開始點將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貼著妻子的臉嗚咽出聲。不到三十而封侯,百萬軍中無敵將,富足的生活,貼心的妻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經距離他那樣的近,幾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間,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簾外雷聲大作,老天好像也發了怒,試圖將眼前這骯髒的世界劈成齏粉。閃電過去後,骯髒的世界卻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紅了幾分,猶如人心頭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劇烈的疼痛卻清楚的告訴他,此刻並非在夢中。「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麼啊!」他站起來,對著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卻只有蕭蕭風雨。
這個世界上也許有神,但他們都睡著了。有關人世間的悲哀,他們不想管,也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旭慢慢冷靜下來,再次跪下去,用手輕輕地將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記得二丫是個愛乾淨的人,雖然她不喜歡奢華,但平素身上穿的和頭上帶的都會收拾得齊齊整整。她喜歡一根烏木珍珠步搖,那是塞外商號送過來的禮物,因為只有一付,所以為了讓萁兒不爭,她當時還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將頭髮攏好,把步搖上的水在胸口上擦乾,重新插回她的發梢。因為長時間握著馬韁,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漬,旭子用衣角沾著水幫她洗得乾乾淨淨,輕輕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臉依稀帶著淚痕,仿佛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頭,用唇輕輕吻了下去,就像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曾經用這種辦法將二丫弄醒。
做完了這一切後,他拉好胡床上的紗簾,轉身走向軍帳中央。「二丫,我要聚將了,你悄悄聽著,別給人發現!」在回頭的瞬間,旭子於心中叮囑。然後挺直身軀,快步走到帥案後,「擂鼓!」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穿透風雨,遙遙地傳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聲穿雲裂石,轟然炸響。「轟――轟轟――轟!」天空中,無數道閃電與鼓聲遙相呼應,桀驁而不遜。緊跟著,風聲、雨聲、馬蹄聲、號角聲同時響起,宛若一曲雄渾的破陣樂。當所有響聲落下後,天地間慢慢又恢復了安靜,只有淅淅瀝瀝的雨,將紅色血水沖淡,洗淨,慢慢變成虛無。
雨晴後,幾艘小舟順著剛剛打通沒幾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揚州城。大隋天子剛剛吃過幾盞新焙,正準備午間小憩,忽然聽到寢宮外邊的嘈雜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喝斥道:「不是說過有什麼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麼,怎麼又把奏摺送到了朕這邊來。將這冒失的傢伙拖到宮門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還不長記性!」
「遵命!」御前侍衛們答應一聲,匆匆跑了出去。嘈雜聲便戛然而止。片刻後,一曲若有若無的古樂從御花園深處傳來,聽得人心神不覺為之一清。
「誰在那邊彈琴,好像手法很嫻熟呢?」楊廣將身體歪在錦塌上,迷迷糊糊地問。
「是吉兒吧。咱們的幾個孩子裡,只有她鍾愛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蕭後側起耳朵聽了聽,笑著回答。
「嗯,指法不錯,調子也找得准。是廣陵散吧,這個譜子不適合她!太悲,缺乏朝氣!」楊廣又聽了片刻,低聲點評道。他在琴棋書畫方面造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來,琴聲要與周圍環境相適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絕唱來彈,明顯是有些搭配不得當,怪不得聽上去總覺得差了幾分意境,很難引起人的共鳴!
「小孩子麼,還不是就喜歡裝出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蕭後抿了抿嘴,笑著打岔。「由著她的性子彈去吧,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指望造詣勝過那些當世聞名的琴師!」
「也是,咱們家的女兒,怎會為別人操琴。不過聽到這琴聲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吉兒今年有十三了吧?」楊廣忍住一陣陣襲來的睏倦,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過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陛下拜過堂!」蕭後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什麼,微笑著回應。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就像一壇老酒,放得時間越長,回味起來越溫馨。
「朕,朕心裡倒是有個好人選。出身寒微了些,但是個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這幫傢伙,一個個狼心狗肺!」楊廣打了個哈欠,絮絮地道。「他給朕將河道打通了,咱們等天涼快下來,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陽去。這麼大的功勞,朕也不知道該怎麼獎賞他。你說,把吉兒嫁與他可使得?」
「陛下看中的人,應該是不會錯的!」蕭後見楊廣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停止手上的動作,笑著敷衍。
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龍快婿是誰,最近一段時間,整個東都的人幾乎都在議論那個名字。帶著四千騎兵轉戰千里,打得瓦崗數萬兵馬不敢回頭。千軍萬馬避黑旗,這樣的少年英雄,也的確配得上自家吉兒。只是此人膽子太大了些,先擅自開了管城倉,又將從流寇手中搶回來的土地毫不客氣地分給了有功的郡兵。通濟渠和官道重新貫通這才幾天,各地送來彈劾他的摺子已經攢了兩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關摺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妖來!
「有空,有空你去,去問問吉兒的意思!」楊廣翻了個身,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畢竟已不是年輕時候,勝不得酒力,臉和脖頸都漲得像煮熟了的蝦子一樣紅。
「嗯!」蕭後輕輕地答應,然後又輕輕地嘆了口氣。眼前人是個盡職的父親,知冷暖的丈夫,雖然他未必是個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對於女人來說,懂得欣賞和憐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靠後。
床榻上的楊廣看樣子已經睡熟了,所以妻子的嘆息聲他根本沒聽見。過了片刻,輕輕鼾聲也響了起來,起起伏伏,聽得人心煩意亂。
蕭皇后慢慢地站起身,躡手躡腳替丈夫蓋好了錦被。雖然已經是初夏,簾外風還約略帶著些涼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一點小的風寒足以將其擊倒。凝神對著楊廣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輕輕地走向寢宮門口,幾個一直等候在那裡的太監趕緊湊上前,七手八腳撐起一盞黃羅大傘。
「娘娘要去花園麼?」一名宮女壓低聲音詢問。
「不去!」蕭後搖了搖頭,「剛才的信使從哪裡來的,侍衛們將他押到什麼地方去了?」
「是從河南來的,好像很急的樣子。見陛下不耐煩,獨孤統領就將他領到朝房見虞大人去了!」幾個太監倒也盡職,略加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咱們也去見虞大人,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後想了想,決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歡報喜不報憂,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著二人的性子胡鬧。
仿佛是心有靈犀般,沒等蕭皇后邁開腳步,通往前殿的磚石甬道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名紗帽歪斜,衣衫凌亂的官員仿佛魂魄都丟了般,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那不是虞大人和裴大人麼?」當值的太監眼神好,遠遠地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給兩位大人也打把遮陽傘!」蕭皇后用身體擋住寢店的門,低聲命令。從兩位肱股之臣的神態上看,恐怕外邊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丈夫剛剛睡下,最不喜歡別人在這個時候打擾他。
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也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敢直接向寢殿裡沖。遠遠地向蕭後做了個揖,一邊喘息,一邊低聲喊道:「臣等見過皇后!河南,河南出大事兒了!」
「兩位大人不必多禮了。什麼事情讓你等這麼慌張,難道不能放一放,等明天再跟陛下說麼?」蕭後板著臉,低聲質問。
「李仲堅在五日前擊潰了李密所部瓦崗軍主力,斬首超過兩萬!」虞世基喘了幾口氣後,強笑著回答。「所以我們兩個想把這件喜事告訴陛下,一時忘了陛下有午睡的習慣!」
「這倒是件好事!」蕭皇后的眉頭跳了跳,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抬高了幾分。她快速向屋子內回望了一眼,透過稀疏的珠簾,看見丈夫依舊在酣睡,猶豫了一下,裝作很高興的模樣吩咐:「你們兩個多等一會兒,待陛下醒了我就告訴他。他這些日子最想知道的便是李大將軍和瓦崗賊會戰的結果,一定會宣召你等詢問其中詳情!」
「是,是,但此戰過後還發生了些意外!」虞世基的話開始變得結巴起來,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尷尬。先報喜後報憂是他用來對付楊廣的得意手段,換了個對象後,效果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為了不讓蕭皇后誤會二人在故意愚弄他,另一位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趕緊將話頭接了過去,「兩份急奏是同時到的,所以我等只能一塊兒啟奏。疏忽之處,還請皇后包涵!」
「說吧,還有什麼事情,莫非李將軍受傷了麼?」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蕭皇后的心頭,強壓住心中的緊張,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不,不是受了傷!」裴矩額頭上汗珠滾滾,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達才能讓消息聽起了不太那麼令人震驚。「李,李將軍和東都之間出了些誤會,沒有追殺瓦崗眾……
「等陛下醒來,讓他親筆寫封信調解一下就是了。不過是幾倉糧食罷了,段大人他們也是,又要讓人賣命,又不給人吃飽!」蕭皇后笑著搖頭,帶著幾分不滿的口吻說道。
為了幾個捻酸拿醋的留守官員而失去一員虎將,瘋子才會幹這種無聊事情。裴、虞兩個都是有多年輔政經驗的老臣了,居然耐著一些人的顏面不去處理。怪不得這幾年天下越來越亂,柱石之臣都是這般模樣,能將國家治理好才怪?
「不是,不是這麼簡單!」素來沉穩的裴矩急得直跺腳。蕭皇后天子聰明,不像楊廣那樣好糊弄,所以很多專門為楊廣準備的說辭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難道東都那邊還敢違背陛下的旨意麼?」蕭皇后被裴矩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心煩,問話的聲音中漸漸透出了怒意。
「不是,不是違背!」裴矩低下頭,不敢與迎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對。反覆嘟囔了好幾遍廢話,他終於把心一橫,低聲奏道:「娘娘榮老臣把話說完!東都那邊誤會李將軍和李淵叔侄二人勾結起來造反,所以就打開了虎牢、滎陽一帶的防線,把徐賊茂功放到了李將軍背後。李將軍剛剛與瓦崗主力打完了一場,發現自己被人出賣,大怒之下舉止失措。結果被翟讓、徐茂功兩人前後夾擊……
「最後結果怎樣?李將軍不是帶著騎兵麼?他橫下心來向回闖,賊人怎能攔得住他?」午後的陽光突然變得有些刺眼,蕭皇后前後晃了晃,扶住了貼身宮女肩膀,才勉強站穩了身體。丈夫剛剛才跟她提起這個年輕人,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步了張須陀老將軍的後塵。可此人用兵分明很謹慎的啊,怎會突然間性情大變?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其中必然有隱情。但指望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完全實話實說,無異於痴人說夢。強壓住令人窒息的心跳,蕭皇后繼續問道:「他沒有向管城和虎牢求救麼?還是求了救後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沒回應。」
「是東都那邊下旨,命令王辯和裴仁基兩個按兵不動,並隨時準備將李將軍捉拿歸案。所以李將軍也沒有向滎陽方向突圍,而是先遣走了郡兵,然後帶著麾下士卒直奔黃河渡口。在渡口邊上他被流寇纏住,雙方激戰了一天一夜。據留守管城的王辯大人所奏,最後李將軍兵敗,不肯被敵軍折辱,連人帶馬跳入了黃河!」
能糊塗的地方,裴矩儘量向糊塗里說。據信使私下透漏,是東都派出段達、劉長恭等重臣帶領數萬兵馬堵住了李旭的退路,而瓦崗軍又趁勢回殺,三路兵馬對李將軍構成了合圍之勢。李將軍見大勢已去,不願讓郡兵們白白送死,才主動下令給郡兵統領們,要求他們帶著郡兵們通過段達等人的防線各自返鄉。隨後,四千博陵騎兵寡不敵眾,被兩支瓦崗軍聯手絞殺於黃河南岸。
但這話不能如實說給皇帝陛下聽,否則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腦袋。逝者已以,不能因為一個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失敗者而再毀掉更多的國家柱石。
「天!」蕭皇后再也堅持不住,整個人都軟了下去。在丈夫口中,那個少年是大隋朝最後一根樑柱,雖然他也姓李,很可能正應了那個桃李子的民謠。但夫妻二人儘量不去想壞的一面,把朝廷復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上天賜下來的絕世勇將身上。沒想到,留守東都的人會如此聰明,聰明到自毀長城。
「有人看到屍體麼?還是瓦崗軍憑屍索贖?要多少錢,我來出。你們儘管派人去應下來!」被兩名宮女用力攙扶著,蕭皇后依然覺得腿腳發軟。抹了拔淚,她語無倫次地追問。
「至今沒發現屍體,那兩天雨太大,估計被河水沖走了!其他消息也不確切,臣等已經下令地方官員和各位監軍們重新寫一份詳細奏摺上來,把事情的起因和最後結局寫清楚,任何人不得蓄意隱瞞!李將軍的身後事,臣等也商量過了。就按張老將軍先例,絕不虧待了他的家人!」唯恐把自己也牽連進去,虞世基趕緊在旁邊補充。他相信東都方面會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答覆,也願意給李旭一個令人羨慕的身後哀榮。
只要能把眼前這關糊弄過去,他和裴矩二人剛才甚至商量好了抓兩個替罪羊出來,以免此事牽連太廣。
「人都沒了,再調查真相有什麼用?封個再高的官爵有什麼用?難道還能讓他活過來麼?還是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蕭皇后以手掩面,哽咽著質問。
背後的那些貓膩她約略也能猜得到,那個少年過於正直,過於善良。總是一廂情願地把所有人往好處里想。卻不明白這官場本來就是時間最骯髒的,不能和光同塵者,最後的結局只有毀滅!
「娘娘保重身體!」裴矩和虞世基趕緊向後退了半步,眼觀鼻,鼻觀心,以免看到更尷尬場面。
出乎他們二人的意料,經歷了最初的軟弱後,蕭皇后快速鎮定了下來。「就這些麼?」她抹去腮邊的淚,冷笑著向兩位肱股之臣詢問。
「就,就這些。臣等不知道該不該讓陛下,陛下知曉?」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被蕭後盯得脊背發涼,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還是,還是別讓陛下知道了吧!反正已經到了這般田地!況且你等已經瞞了他那麼多,何必不再多瞞一件!」蕭皇后笑了笑,命令。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仿佛頓悟禪機般,瞬間放下了心頭所有負擔。
「但,但憑娘娘做主!」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然後迫不及待地回答。一件讓人魂飛魄散的消息居然如此輕鬆地就能矇混過關,早知道如此,大夥又何必自己把自己嚇個半死!
「陛下剛剛睡著,你們去處理其他事情吧。等他醒來後,自然會召見你們!」蕭皇后回頭看了看醉夢中的楊廣,笑著叮囑。
「臣等遵命!」裴矩和虞世基兩人也心虛地向寢宮內看了一眼,躬身回答。
望著兩位肱股倉惶遠去的身影,蕭皇后愣愣地站了片刻,然後又緩緩轉回了寢宮內。沒有必要再去問吉兒的意思了,丈夫所看重的人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人世。這個曾經鼎盛的大隋朝,也很快就要如園裡的瓊花一樣落去。既然結局已經依稀可見,與其清醒著忍受折磨,還不如和陛下一同糊塗著,直到路的盡頭。
「外邊有什麼事情麼?」龍床上的楊廣翻了個身,喃喃地問。
「沒事,園子裡的瓊花落了!」蕭後笑了笑,低聲回答。
「嗯,沒事就好!你也休息片刻吧。別操心太多,累壞了身體!」背對著妻子,楊廣夢囈般叮囑。借著打哈欠的瞬間,輕輕用手抹去了眼角上的淚痕。
尾聲
四月的天,就像上位者的臉,誰也預料不到何時陰,何時放晴。這種電閃雷鳴的氣候最招人煩,特別是在心神不寧的時候。監軍御史蕭懷靜手裡拿著一支筆,坐在書房內沉吟。硯台上的墨都已經快凝住了,一份奏摺卻寫了再揉,揉了再寫,半天也想不好合適的措詞。
「反正姓李的已經兵敗身死,怎麼糊弄都不會有人替他出頭!」看了看對著窗口砸個不停的閃電,他自言自語地替自己壯膽兒。但左右眼皮卻一直跳個不停,心裡邊也惶惶的,仿佛感覺到今天要發生什麼大事兒般。
還能發生什麼事情呢?對手不過是個莽夫而已。自己和東都的那幾位大人只是動了動嘴巴就除掉了他。雖然又讓李密撈的個大便宜,總比眼睜睜地看著他挑戰大夥的底限來得好。況且會打仗武將多得是,當年晏子二桃殺了三士後,齊國不照樣有司馬將軍撐起半邊天麼?
莽夫,到最後關頭依然有婦人之仁的莽夫。想到當日的兇險情況,蕭懷靜至今還心有餘悸。四萬多郡兵從前線掉頭向西,當時大夥都以為捅了馬蜂窩。誰料郡兵只是各回各家而已,姓李的根本沒有造反的勇氣!
他既然到最後都沒造反,再牽強附會地說其心懷不軌就糊弄不過去了。不如把「功勞」全推給瓦崗軍。想到這,蕭懷靜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如此,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也不用在大牢里關著了,許給他們些好處,兩個不入流的地方武將還不感激自己平反昭雪之恩。武將麼,就該是文人手裡的劍,指向哪裡便砍向哪裡,最忌諱自己想東想西。
「蕭大人忙什麼呢?」一聲招呼從門口傳來,打斷蕭懷靜的思緒,抬起頭,他看見裴仁基緩步踱進書房。
「在想給江都的奏摺。裴、虞兩位大人問李將軍到底有沒有反意,我不太好回答!」蕭懷靜抬頭看了虎牢關守將裴仁基一眼,然後又將心思集中到奏摺上。
「蕭大人當日不說手裡有確鑿證據可以證明姓李的造反麼?直接呈到東都不就行了麼?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兒?」裴仁基看了看團在書案旁邊的一堆寫廢了的紙張,有些驚詫地問。
「當日,當日我也是被東都所逼,才不得不那麼說。但現在看來,越王殿下可能是誤信了謠傳!」蕭懷靜皺了皺眉頭,說道。
他最煩別人哪壺不開提哪壺!此事本來與姓裴的無干,但此人偏偏多生是非。當日在自己下令封鎖關門,並派兵捉拿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以防走漏消息時,此人就有些推三阻四。若不是有段大人事先有所準備,特地送來了親筆信和越王殿下的手諭,說不定一個完美的謀劃就要壞在姓裴的手裡。
「哦,原來反與不反,俱在大人一張嘴!」裴仁基卻沒有半點不惹人討厭的覺悟,說出的話讓蕭懷靜聽起來直憋氣。
「裴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蕭懷靜本來就看裴仁基不順眼,將筆向向案上重重一丟,厲聲質問。
他是大隋皇親,後台硬度在整個朝廷中數一數二,可不怕得罪一個裴氏遠方子弟。況且監軍的權力本來就比主將大,雙方真的翻了臉,最后姓裴的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平日只要蕭監軍一豎眼睛,裴通守肯定忍氣吞聲。誰料今天所有東西都不對勁兒。聽到對方的怒喝,素有窩囊之名的裴仁基非但沒有退讓,反而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監軍大人的面前冷笑道:「我也接到密報,說蕭大人蓄意謀反!」
「你,你血口噴人!」蕭懷靜被裴仁基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後仰貼上了牆壁,厲聲叫道。
「放心,蕭大人死後,我也會向江都上本,申明這是一場誤會!」裴仁基笑著拔出橫刀,掃起一片殷紅的血光。
紅色的血,淌滿整個屋子。
太原,唐公府。處理掉朝廷派來的王威、高君雅兩名隋將後,所有人都長長出了口氣。萬事都已經具備,只待建成和婉兒等人返回太原,李家就可以放手一搏。雖然為了這一天付出的代價有些大,但化家為國的機會畢竟已經來到了眼前!
也有人神色凝重,唐公李淵的心腹愛將劉弘基就是其中一個。處理完了善後事宜,他將二公子李世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些什麼。也許是出了什麼誤會,二人最後竟然爭執了起來,說話的嗓門越來越大。
「二公子玩得好手段,就不怕青史上留下罵名麼?」猛然,有一句話順著風傳開,鑽入了所有偷聽的耳朵。
「今後的歷史,將由你我來寫!」李世民笑著迴轉身,大步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