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隋亂塞下曲》(28)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這亂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稱作桃源的福地,只能是揚州。河南、河北餓殍遍地也好,山東、山西群雄並起也罷,無論怎樣的風暴刮到了揚州城下,經沉穩老練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經八面玲瓏的虞大人動一動筆,轉眼便化作祥雲朵朵,盡展輕柔。
把屢戰屢敗寫成屢敗屢戰,把亂匪四處殺官造反寫成各地官員爭先恐後為國盡忠,把小半個國家皆寫成少數地域,不過是換了個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況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歡看那些故作憂國憂民的姿態,不過是疥蘚之癢,離皇城遠著呢,犯得著大驚小怪麼?
歌舞昇平中,楊廣繼續享受著盛世美夢。如今能打擾他的人更少了,濟景公樊子蓋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書趙孝才八月份告老還鄉,許國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來宮裡走動。外邊發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為操勞,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親覽的大事,如湯泉宮的桃花逆季而開,白玉橋下的柳樹秋時重綠等,群臣輕易不會讓聖明天子勞心。而終日泛舟與碧波之上的聖明天子也相信這些肱股們能將繁雜無聊的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治下百姓安居樂業。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國事焉能不和諧?自七月份擺駕揚州以來,各地紛現祥瑞之像,盜匪被剿平的喜訊也一個挨一個接踵而至。看到後來,楊廣連喜訊也懶得看了。統統交給貼身太監們收攏進一個象牙編織成的小筐,只有在百無聊賴時,才偶爾抽出幾個來解悶兒。
今天楊廣抽出來的是一迭數天前有虞世基親自送進宮裡的奏摺,楊廣記得自己當時忙著評判秘書省學士們新做的秋思詩,所以沒抽出功夫來看。現在終於有了片刻閒暇,也該給虞世基個答覆,免得冷了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監文一刀見皇帝開始處理政務,親手捧來一碗參湯。天已經有些涼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補之物暖胃。像這種三兩左右的山參最好,火氣既不會重到燒得人難受,也不至於一點藥性也沒有,喝了後依舊令人提不起精神頭來。
「遼東參?」楊廣聞到了濃郁的藥膳味道,端起碗來輕抿了一口,非常精確地追問。
「回萬歲的話,的確是遼東參。」文公公彎了彎腰,帶著幾分佩服回答。
「哪來的?」楊廣又喝了一口參湯,繼續詢問。大隋各地貢來的山參,以遼東、高句麗一帶所產最佳。但遼東諸郡自從去年起已經不向朝廷繳納賦稅了,更不會送珍貴的山參到揚州來。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摺時一併送進行宮裡來的。說是來自遼東的貢品,您當時沒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歲雖然大,記性力卻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略作沉吟,立刻給出了一個準確答案。
「嗯,不錯!」楊廣點頭,不知道是稱讚藥膳的滋味還是文公公的記憶力。忽然,他奮力坐直的身子,將手中奏摺用力壓在了書案上,「遼東的貢品?虞世基當初是這麼說的麼?朕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遼東被楊義臣收復了麼?什麼時候收復的?這樣大的事情他們怎麼不讓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像一個剛剛從山中走出來的小孩子,對外界事物充滿了無知與好奇。文公公被他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愣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緩緩地回答,「回陛下的話。當時陛下忙著替秘書學士們改詩。不是楊老將軍收復了遼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良心突然發現了,寫來奏摺請罪。順便貢了幾十斤上好的遼參、鹿茸等物!」
「羅藝?」楊廣如做夢般重複了一句,然後用力一拍桌案,「這個狗賊,虧他還記得朕得好處!他的奏摺呢,你幫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議朕如何處置他,朕當時批覆了麼?放到了哪裡?」
「陛下還沒來得及看。虞大人草擬了聖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見楊廣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從小便追隨他的文公公沒來由的覺得有些心酸,借著替楊廣尋找奏摺的機會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著回答。
「你怎麼了?不開心麼?還是想家了。朕記得你是吳郡人,和這遼東三郡沒什麼瓜葛?」楊廣對身邊人的心情變化甚為敏銳,狐疑地轉過頭,和顏悅色地追問。
「奴才是高興,替陛下高興!」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楊廣解釋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這份是羅藝的奏摺。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擬的聖旨。請陛下過目!」
「朕當年以赤心待他。他應該知道感激!」楊廣輕輕拍了拍文公公的後背,以示安慰。兩份奏摺已經在象牙筐里躺了些時日,墨香早已散盡。他依次將其舉到鼻子尖處看了一遍,然後放到手邊,沉吟不語。
虎賁大將軍羅藝在奏摺中向他承認的擅自驅逐官吏的魯莽,並解釋說當時是為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麗,不得不為。如今,此人已經將虎賁鐵騎從桑乾河畔盡數撤回到薊縣,並自我監禁在府邸中,隨時等候朝廷的使節前來處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聖旨中則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飭了羅藝去年的背叛行為。但是念在其曾經為大隋立下汗馬功勞的分上,準備饒恕其所有罪過,並且準備冊封他為幽州道大總管,正式認可此人對漁陽、北平、安樂以及遼東三郡的治理權。
關於這樣處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摺上做了詳細說明。二人以為,羅藝在塞經營上多年,羽翼已豐。眼下上表效忠不過是做作樣子,並非真心。因而朝廷也只能和此人虛於委蛇,先安撫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後再徐徐圖之,以靖其亂。
楊廣對這個處理方案並不是非常滿意。他對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時,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別是像羅藝這種曾經受了他無數恩德卻不知道感激的傢伙,楊廣恨不能將其抓到面前來親手銼骨揚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卻是眼下的最佳選擇,如果不對羅藝示以安撫,天知道此人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朝廷眼下沒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只好先暫時由著他矇混過關。
「朕早晚會親領大軍,將他擒殺於陣前!」半晌之後,楊廣又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恨恨地說道。只剩下一個底兒的藥膳碗穩不住,被彈起數寸高,凌空飛落到地板上,瞬間摔成了數瓣。
在旁邊伺候的文公公趕緊跪下去,伸手去揀那些碎瓷。楊廣卻上前一步將其扯了起來,大聲喝道:「不要揀,傳人來掃了出去。連同遼東貢來的那些破參一塊扔到臭水溝里。朕以後不吃這勞什子,你也不得叫御膳房再做。什麼破玩意兒,幾根參須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發兵過去,將他們統統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趕緊抱住楊廣的腰,連拉帶拽將其扶到御座上。「來人,收拾碎碗。吩咐御膳房將遼東來的材料全挑出來,等一會兒我親自去處理!」衝著書房外,他氣喘吁吁地喊,唯恐動作稍慢了,楊廣再做出更瘋狂的行為。
幾個小太監匆匆跑進,將碎瓷和殘羹收拾乾淨。楊廣木然地坐在御案後,望著眾人在自己眼前來回忙碌。他的額頭上有青筋在跳,面孔如被火烤了般紅,但手腳卻如同剛在河水裡泡過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憤怒、絕望,各種負面情緒交織於他的心頭,讓他不想再說一句話,只想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世界走向毀滅。
「陛下,陛下犯不著跟這種人生氣!」文公公被楊廣的神情嚇壞了,走到他身背後,一邊拍打著脊背替他順氣,一邊低聲苦勸。「這種忘恩負義的傢伙早晚會遭報應。陛下只需要看著,用不了多久,他的腦袋便會被人割下來!」
「朕,朕要親手去割!朕一定會親手去割!」楊廣從牙齒縫隙里擠出幾個字,字字帶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陛下只要穩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揮師北上!」文公公順著楊廣的意思,溫言開導。
「對,朕要振作,勤修內政,重整朝廷聲威!」楊廣突然又變成了一個聰明的帝王,苦笑了一聲,發誓。「把幾個筐子裡的奏摺都給朕搬過來,朕今天全都給批覆了。有什麼難的,舉手之勞而!」
「陛下聖明!」文公公大聲稱頌了一句,小跑著抱來日前積壓的全部奏摺。被裴矩和虞世基分類整理出來等待天子批覆的奏摺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楊廣才能文公公不認為這會令其花費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過人!」回憶著當年楊廣剛剛登基時的情景,文一刀不無興奮地想。「只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朧淚光中,仿佛看到楊廣在群臣面前坐正身體,重新煥發出九五之尊應有的活力。
背棄(二)
批閱了一會兒奏摺,楊廣的心情慢慢平復。從送入宮裡來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復。陳?、屈突通、李淵等肱股之臣奮力討賊,幾乎是每戰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屢有斬獲,各自殺敵數百到數千不等。只是群寇也忒難纏了些,竟然屢敗屢戰,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
「此等謬種,也敢妄自尊大!」楊廣冷笑著放下一份關於杜伏威剛剛自立為王,便被陳?攻破了「都城」的捷報,伸手去摸茶碗。剛才喝的東西味道不錯,到現在還滿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個空,他才猛然想起藥膳已經被自己摔了,訕訕地縮回胳膊,繼續看其他奏摺。
屈突通出兵討澧泉賊周小山,連破其二十餘寨,京師附近重新恢復安定。李淵帶兵征討甄翟兒,與賊兵於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帶領騎兵繞到賊軍背後猛攻,大破甄翟兒,俘甄翟兒及其麾下賊兩萬餘。李淵將普通嘍?全部釋放,但是下令將甄翟兒連同其麾下統兵千人以上的大小頭目盡數處斬,壘其首為塔,祭大隋壯武將軍潘長文在天之靈……
「怎麼會這樣?」看到此處,楊廣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他記得自己去年車駕路過太原時,曾經見過壯武將軍潘長文一面。前後不到一年時間,潘長文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陣亡了。並且從太原留守李淵送來的邀功的捷報上分析,潘長文之死還和那個叫甄翟兒的賊頭大有關係,所以李淵才要殺死所有賊軍頭目為潘長文報仇。
「陛下,新的茶點已經送來了,用的是地道的餘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見楊廣眉頭緊皺,以為他是口渴,連忙將早已預備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楊廣最習慣的位置。
「潘長文將軍是什麼時候陣亡的?」楊廣茶水向旁邊推了推,沒頭沒腦地追問了一句。
這種國家大事他本不該問內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楊廣朝政荒廢太久的事實,略做沉吟後,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啟奏陛下,據老奴所知,潘將軍是今年七月底戰沒的。當時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淵的長子建成一道班師,途中與歷山飛麾下大將甄翟兒所部流寇遭遇。眾寡懸殊,官軍只得且戰且退。賊兵從雁門郡一直追殺到太原城下,潘長文將軍捨身斷後,力竭而死。當時陛下還下旨表彰過他,許其一子襲爵!」
「哦,有這等事。朕居然忘記了?」楊廣放下奏摺,用力揉了揉乾澀的眼皮,驚問。太長時間沒關心過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況且,當時他在裴矩等人草擬的聖旨上用印,根本就沒怎麼留意上面的內容。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忘掉些瑣事也情有可原。虞、裴兩位大人想必還記得,陛下可以宣他們前來核實!」文公公見楊廣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心中高興,迫不及待地建議。
「朕問你也一樣。虞卿總是怕朕憂心,凡事盡撿好聽的說!」忽然變得清醒的楊廣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記得潘長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將這個消息夾在了一大堆瑣事中間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內臣,不可干預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宮!」文一刀躬身施禮,回話地語氣里透著堅持。
「去吧,你這傢伙無趣得很!」楊廣有些不高興了,低聲喝斥了一句,然後端起茶碗,一邊品味茶水的苦澀,一邊百無聊賴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還在朝房忙碌。聽到太監的傳喚,趕緊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御書房。
君臣見禮已畢,楊廣命人給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別賜了個座位,然後又繼續追問起壯武將軍潘長文的後事安排,「潘長文將軍戰沒,朕當時准了潘將軍的兒子襲什麼爵?歷山飛是什麼人,他怎麼能鬧得如此厲害?」
「陛下追封潘將軍為清源縣侯,所以潘將軍長子也襲了清源縣侯之爵。歷山飛名叫魏刀兒,是個流竄於涿郡和上谷之間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結,臣聽說最盛時擁眾二十餘萬……」虞世基不明白楊廣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喚到宮中來有什麼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餘萬,虞卿和宇文卿不說賊越來越少麼?」楊廣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潑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該死,老臣不該拿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來驚擾皇上!」虞世基嚇得魂都飛了,趕緊撲上前,一邊用自己的衣袖替楊廣抹拭身上的熱茶,一邊請罪。
自從去年巡視雁門關歸來後,楊廣每次當眾問起各地剿匪戰況,裴、虞二人都是報喜不報憂。「漸少!」「不能什一!」這類含混的說辭,幾乎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剛才他光顧著替潘長文說好話,不小心將自己先前的謊言給捅漏了,所以一時間心中猶如無數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補回來。
文一刀帶著幾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腳地幫楊廣換下被茶水弄濕了的衣服。擁抹布擦乾御案和地面上的水漬後,他們又倒退著走到了門口。「陛下已經發覺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這個結論令文一刀心情激盪。他堅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個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頹廢如此,全是因為受了幾個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權奸宇文述已經快死了,只要想辦法再讓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面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終有重振聲威的那一天。
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卻讓文一刀非常失望。這位聖明天子根本沒打算在賊人數量上較真兒,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不燙。想必賊人自稱擁眾二十萬而已。況且這些流寇,人數再多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陛下聖明。那些反賊個個都號稱擁眾數十萬,其實都是虛張聲勢。實際能戰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據實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氣,笑著回答。他這幾天請仙,仙家說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凶化吉的福氣。看來,明天給仙家的香火錢又該加了,如此大的麻煩都被輕鬆地矇混了過去,還算不得逢凶化吉麼?
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確虞、裴二人的福分。楊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稱頌,點點頭,再次將目光轉回李淵的奏摺。「甄翟兒是歷山飛的部將,歷山飛有二十萬嘍?。嗯,那甄翟兒怎麼又跑到河東去了,他不是在上谷和涿郡麼?李建成和潘長文兩個去雁門郡作甚?怎麼會和甄翟兒走到一起?」
「啟稟陛下,甄翟兒和歷山飛兩賊今年六月在桑乾河畔被薛世雄將軍半渡而襲,元氣大傷。他們在涿郡立不住腳,所以才流竄到了雁門郡。但老臣也不知道為何他們又快速恢復了實力,居然敢向官軍發動襲擊。」虞世基又想了想,儘量簡略地回答。
「薛世雄擊敗了歷山飛,將他們趕到了雁門郡?朕怎麼什麼都記不起來?」楊廣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滿臉疲憊。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將薛將軍的捷報,歸到『輕緩』一類了吧!」重新捧了熱茶入內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聲提醒。
「虞世基,你說你當時是不是忙糊塗了!」楊廣聽完文一刀的解釋,笑了笑,罵道。按照他的習慣,所有奏摺都是先經裴矩等人過目、歸類後,才送入皇宮。一旦地方官員的奏摺被放入「輕緩」一類,則意味著他根本不會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處理。所以薛世雄擊敗歷山飛的消息,他並不知曉不足為怪。君臣都沒有什麼錯,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當時是一番好心,怕陛下過於操勞!」裴矩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笑著替虞世基解釋。
「分不清緩急,該罰!」楊廣捧起熱茶,喝了兩口,然後做出決定。「朕罰你拿出半年的俸祿,去把龍舟上的漆重新過一次。朕記得在來時的路上,龍舟的顏色被塵土染舊了不少。」
「謝陛下隆恩!」虞世基趕緊躬身,致謝。半年的俸祿,他根本沒放在眼裡。如今李淵、李旭、羅藝、王世充等人不時有孝敬送到揚州,隨便一份,都比朝廷給的俸祿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燙,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邊看得心裡干著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弄權的,空懷了為國除奸的願望,到頭來卻一點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給朕再端些點心來,朕邊吃邊處理這些奏摺!」楊廣擺擺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轉過頭,他對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繼續問道:「咱們接著說,剛才到哪了。對了,歷山飛麾下的甄翟兒敗退到雁門,實力很快恢復。這又是誰搗的鬼,你們二人有結論了麼?」
「啟奏陛下,依臣之見,必是突厥人無疑!」在對外來危險的感知方面,裴矩比虞世基敏銳得多。後者的特長在於博聞強記,而他的特長在於審時度勢。
「那些耍陰謀詭計者,必不得善終!」虞世基用眼角餘光看著文一刀,恨恨地說道。
「哼,朕覺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後搗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楊廣沒聽出來虞世基的話外之意,點點頭,對他和裴矩二人的結論表示認可。畢竟當了這麼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後的資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撐腰,甄翟兒自然就有了和官軍叫陣的本錢。接下來,河東郡兵戰敗,潘長文戰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長文和李建成去雁門做什麼?誰給他們下的令?那個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門封了鷹揚將軍那個麼?」
「啟奏陛下,潘長文將軍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靈丘抄反賊王須拔的後路。博陵兵馬將王須拔堵在飛狐關一帶了。那裡背後就是雁門郡的靈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長子,封了鷹揚郎將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饒是虞世基記性好,也被楊廣這毫無頭緒的提問弄得手忙腳亂。他猜測楊廣今年可能不喜歡聽見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軍由誰帶領。只是籠統地介紹此戰的結果,「王須拔走投無路,受了招安。上谷、博陵等地百姓托陛下的洪福,重新過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長文和李建成的確應該去。王須拔,朕記得他曾經自號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現在在哪?咱們封了他什麼官兒?」楊廣大抵感覺到自己前一段時間忙著和一群文人吟詩品畫,導致徹底疏忽了這場戰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為什麼自己對此一無所知的原因,而是笑著追問起賊人被招降後的安排。
「臣等曾經替陛下擬過一道聖旨,既往不咎。並應承地方將領所請,授予王須拔檢校別將之職。」裴矩見楊廣糊塗到如此地步,乾脆大起膽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數幾個近臣外,誰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經請示過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經請示便直接下達的。所以大隋天子楊廣也記不得自己到底看沒看過類似的聖旨,很遺憾地皺了皺眉頭,嘆息著說道:「你們兩個也不提醒朕,怎能只授一個檢校別將呢?這不是讓那些準備受招安的傢伙覺得朕過於小氣麼?既然他們肯洗心革面,至少應授個郎將,對,你們兩人擬旨,把『檢校』兩個字撤了,封王須拔為鷹揚郎將。對了,以後除了李密外,無論哪個強盜頭子幡然悔悟,一概封為郎將。朕知道他們一念之差,朕給他們回頭的機會!」
「陛下聖明。那些亂臣賊子如果得知陛下對他們如此寬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趕緊起身,再次向楊廣拱手。「臣一會兒就去擬旨,絕不耽擱。臣替天下百姓謝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萬古長青!」
「別拍馬屁了,用心做事吧!」楊廣用一句笑罵打斷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須拔的是誰,朕當時給了他什麼賞賜。此人倒是個帥才,就是過於吝嗇了!」
『到底還沒搪塞過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們兩個都收了李旭不少好處,所以有心不讓送禮者被楊廣想起。但眼下這種情況,不由得他們不實話實說。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啟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冠軍大將軍李仲堅迫降了王須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識人之明,自從派了李將軍去博陵,半個河北都盜賊絕跡。臣等替陛下擬旨,改封李仲堅為博陵軍大總管,賜金紫光祿大夫銜。陛下上月已經用過印,叫人將聖旨頒下去了!」
「哦,是李仲堅,他倒是沒辜負朕的期待。朕記得張金稱去年也敗於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預料,楊廣居然對改汾陽軍為博陵軍,並賜了李旭文職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而發怒,臉上反而露出幾分得意來。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於砂礫,起賢能於壟畝。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塵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楊廣的臉色,大著膽子奉承。
「是啊,當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將軍。只有陛下一再堅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掃平了六郡賊寇,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桑乾河……論起阿諛奉承的本事,裴矩一點兒也不比虞世基來得差。轉眼之間,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他的確沒有辜負朕!」楊廣用雙手撐住御案,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對於李旭,他一直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態。想繼續委以重任,又怕對方應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手打壓,又等於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斷。這種煩惱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只好繼續糊塗著,先擱置一段時間再說。
「好在我等沒有會錯了意!」虞世基見楊廣似乎對李旭依然讚賞有加,心中暗道。從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時起,各地送來彈劾他的奏摺就有一大車。看在李旭不斷送來的那些『孝敬』的麵皮上,虞世基一直沒讓這些奏摺有機會進宮。今年李淵出頭力挺李旭後,他和裴矩等人為了『大局』著想,更不希望朝廷對博陵六郡有什麼作為。眼下楊廣又隱隱透出了欣賞李旭的口風,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斷,李仲堅依然受寵,如果能賣一個人情給他,千萬不要吝嗇。
背棄(三)
須臾,文公公從御膳房傳了茶點返回,在小太監的幫助將吃食擺在了御案一角。難得有一天精神頭足,楊廣指了指點心,笑著對裴矩和虞世基吩咐,「兩位愛卿也償一償,地道的建康味道,陳亡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有人會做,難得的很呢!」
裴、虞二人早已吃過了飯,但能和皇帝陛下一起用點心,畢竟是一種榮幸。因此二人又謝過了恩,各自取了一小塊點心,捧在手心裡小口細品,吃相要多斯文有多斯文。
「你們二人剛才說,他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河,到底是怎麼回事?」吃了些茶點之後,楊廣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
「羅藝送來的謝罪表章,臣等已經送入宮中了,陛下想是還沒來得及看!」虞世基趕緊抹了抹鬍子上的點心渣,媚陷地答道。
這下他可沒有說謊,羅藝向朝廷請罪的表章是他和裴矩二人最近看到的『喜訊』之一。為了引起楊廣的主意,二人還特地將那份表章放在了同一天送入宮內所有奏摺的最上方。但楊廣什麼時候有心情看奏摺,什麼時候沒心情理朝政,二人也沒有把握。因此只能用試探的語氣來推測楊廣對此有沒有印象。
「朕看到了。羅藝這個狗賊,居然還想矇騙朕。你們二人處理得很好,朕一會便用印。先安撫住他,待其鬆懈之時,一舉擒之。」楊廣點點頭,對裴、虞二人草擬的另一份聖旨表示認可,「但這和李將軍有什麼關係麼?朕在你二人的奏摺里沒看到李將軍出了什麼力啊?」
「啟奏陛下,那羅藝豈是個懂得見好就收的。他現在上表謝罪,肯定是被陛下安排的三路大軍逼得無還手之力了。而李將軍這一路,恰恰最為重要!」既然已經打算送一份人情給李旭,虞世基索性決定送一份大的。「陛下請想,當日薛將軍在左,楊大人在右,剛好給羅藝留了個出口。如今,李將軍將出口一堵,他羅藝就成了一頭困獸……
「想是陛下當初調李將軍去河北,便有此意。我等魯鈍,居然看不出陛下的安排!」裴矩不甘落後,追在虞世基身後補充。
「呵呵,朕當初有這個意思,但李將軍做得比朕預料得好。你們兩個也有居中調度之功!」聽兩個肱股交口稱讚自己的神機妙算,楊廣心情更好,笑呵呵地回應。
「陛下的安排,又豈是我等能看清楚的?自從李將軍到了博陵後,地方上的治安便一日好過一日。他如今又收降了王須拔,趕走了魏刀兒,與薛、楊兩位大人就像三把刀,一併架到了羅藝的脖子上。所以羅藝不得不上本請罪,想必這狗賊心裡也明白,三把刀的刀柄都握在陛下手中。只要陛下願意,隨便向前送一送,都能要他的狗命!」虞世基文才好,拍馬屁的手段也技高一籌。談笑間,便將薛世雄、楊義臣和李旭三人的功績都轉移到楊廣一個人頭上。只聽得楊廣心情大閱特閱,簡直恨不得親自趕赴河北,給整合三路大軍給羅藝最後一擊了。
「微臣猜度陛下心思,想必會給羅藝一個機會,也好叫世人認清其狼子野心。所以就替陛下擬了旨,暫時與此賊虛與委蛇。」裴矩聽虞世基馬屁拍得太順手,唯恐他不小心把馬腿拍折了,低聲在旁邊補充。
羅藝在送請罪表章的同時自然送了一份極厚的禮物給裴、虞等權臣。否則他二人也不會一點不貪污便將上好的遼參送到皇宮中來。有道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反正朝廷一時半會兒也沒心思遣將平叛,因此二人便以麻痹敵人為由替楊廣草擬了聖旨。至於羅藝此舉有什麼目的,虞世基看不出,裴矩能猜到,卻寧願做個睜眼瞎。
「嗯,朕說過了,你們安排得很妥帖!」楊廣再次點頭,對虞、裴二人的忠心和高才表示讚賞。「朕現在想,到底需要多長時間,羅藝才會把戒備之心鬆弛下來?朕屆時派哪個去,才能將其一擊成擒?」
這個問題顯然太長遠了,超過了裴、虞二人的考慮範圍。兩位肱股之臣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說道:「臣以為,此事得從長……」
「臣以為,不急於一時片刻,眼下楊老將軍和李將軍正在聯手剿滅趙萬海……矩怕被楊廣看出破綻,只好把眼下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正在進行的戰鬥拿出來應急。
「他二人聯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趙萬海是哪個?朕怎麼未曾聽說?」楊廣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從羅藝身上吸引開,皺著眉頭追問。
「啟奏陛下,戰事還沒有結果,所以臣等不敢胡亂上奏!」虞世基急了一哆嗦,趕緊出言彌補。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餘。長時間不理政務,楊廣的心思變得非常遲鈍,幾乎是自己主動給對方找台階下。「不妨,朕又不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李將軍和楊將軍目前打到哪裡了,你們兩個說於朕聽聽?」
「兩位將軍現在打到了河北高陽附近。趙萬海的老巢在狐狸淀,楊義臣老將軍在十天前將其從老巢趕出。此賊不敢搠楊老將軍鋒櫻,所以一路向西南流竄。李將軍親自帶領博陵軍迎了上去。據前方昨天送來的表章說,兩位將軍已經將趙萬海困在高陽東側的白馬坡了。估計再等一兩天,便會有捷報送到揚州!」虞世基記憶力驚人,居然能將已經準備扔掉的戰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楊廣聽。
「好,好,楊義臣也沒辜負朕。他們兩個都是朕的周亞夫、霍去病!」楊廣高興得直拍御案,臉色呈獻出一種慘烈的潮紅。麾下眾臣同心協力,一道開闢千古盛世。這曾經是他剛剛當上皇帝時的夢想,已經塵封了許久,沒想到在幾近絕望時居然還能看到一絲希望。
「微臣恭喜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同時站起身,向楊廣道賀。他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楊廣真的派兵去攻打羅藝,至於會不會讓李旭和楊義臣在其中占了便宜,羅藝會不會因而得到喘息機會,都屬於細枝末節。況且無論是李旭、楊義臣還是羅藝,平素都沒少給他們送過禮。大隋朝眼看著就要完蛋了,這個接骨眼兒上最好別得罪人,也別自斷財路。
「那個趙萬海本事很大麼?麾下有多少兵馬?李將軍和楊將軍合力,能不能將他一舉成擒?」興奮勁兒稍稍過了一點兒後,楊廣又開始擔心自己的期待會落一個空。幾年來,令他失望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使他變得極其不敢面對現實。
「那,那趙萬海麾下兵馬不算太多。都是些刁民,不能打仗,但聚集在一道胡鬧的刁民!」虞世基非常費力地替自己圓著謊。關於趙萬海為禍地方的事情,他從來沒有上報過楊廣知道。如今此賊被提起來,他不敢把其麾下人數說得太多。但又不能把流寇說得太不堪一擊,否則就無法解釋李旭和楊義臣為什麼要聯手才能將此賊吃得下的事實。
「正如方才陛下所言,流寇人數雖眾,能戰者卻甚少。只是協裹了太多百姓。所以李將軍和楊老將軍不得不謹慎應對!」裴矩心思轉得比虞世基快,主動替對方補好謊言中的破綻。
「嗯,那就好,就好!」楊廣抓起一塊點心,大口大口的咀嚼,仿佛那就是被包圍的趙萬海。「你們兩個,也別總報喜不報憂。以後像行軍打仗這種事情,無論勝也好,敗也罷。還是儘早讓朕知道!」
「臣尊旨!」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看,硬著頭皮答應。將聖旨挑選後再送入皇宮,是楊廣在前年親口布置下來的任務。如今陛下卻又要改弦易轍。雖然表面上看不是什麼大事兒,但萬一那個摺子不小心,把兩年來眾人精心編織的盛世謊言給捅破了,二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去修補!
「必須讓皇上打消這種念頭!」不約而同地,裴矩和虞世基在心裡做出決定。雖然楊廣做事一向忽冷忽熱,但萬一他這種熱情持續下去,恐怕難免有人會掉腦袋。
想到這,裴矩猶豫了一下,低聲奏道:「其實,其實我等也是怕陛下煩惱。畢竟兵凶戰危,即便是百戰老將,也有一時失手的時候!」
「嗯,你們兩個的好心我理解。朕當初是聽壞消息聽煩了,所以命令你們將奏摺挑揀一下再呈給朕。但朕決定要勵精圖治,跟你等重振我大隋聲威!所以,無論什麼消息,都說給朕聽吧。你等放心,朕不會再意氣用事了!」楊廣倒是很「理解」臣子的苦衷,溫言安慰。
「臣,臣等肝腦塗地,也無法報答陛下隆恩!」虞世基和裴矩仿佛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哽咽著回答。
「你等照朕的話去做,就是最好的報答了。朕不是那經不起風浪的孬種,今後凡涉及到國家安危的大事,無論好壞,你等儘管奏來!」楊廣擺擺手,心中也很感慨。做個皇帝太累了,但他依舊要勇於擔當。這個江山是他的,不由得他再頹廢下去。
「陛下終於悟了!」站在門口的文一刀興奮得直揉眼睛。今天的楊廣和昨天簡直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雖然依舊有偏聽偏信的毛病,但畢竟已經開始準備正視現實。
正高興的時候,他聽見素有大隋第一智者之稱的裴矩用一種非常憂傷的語氣說道:「陛下既然有令,臣不敢隱瞞。最近,最近的確有一個非常令人難過的消息。臣等還沒有經過核實,不知道該不該拿來驚擾陛下……
「說吧,朕不說過讓你們如實啟奏麼?」楊廣挺直了胸膛,用力吸了口氣,大聲命令。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力充滿了力量,可以擔負起全部責任,甚至可以力挽天河。
「臣,臣等上午時接到來自滎陽的告急文書!」裴矩躬了下身,只用了兩句話便將楊廣全身的力氣全部抽了個精光,「文書中說,張須陀老將軍剿匪時不幸遇伏,以身殉國了!」
「什麼?」楊廣只覺得窗外的日光忽然變暗,身體前後晃了晃,軟軟地癱倒在了御案下。
背棄(四)
見楊廣突然昏倒,在旁邊為他添茶送水的文公公嚇得魂飛魄散。三步兩步衝上前,將「聖明天子」抱在懷裡,一邊替他捶背撫胸,一邊命人速去傳御醫。
皇宮之內,每天都有御醫當值。聽聞皇帝陛下暈倒,駭得腿腳都軟了,被前來奏事的獨孤林和宇文士及二人的攙扶著,才連滾帶爬地趕到御書房。眾文武在御醫的指導下找來龍床將楊廣放平,捶背撫胸、針刺艾灸好一陣忙亂,終於把楊廣從鬼門關扯回了頭。
「張老將軍不會戰死,你等一定是弄錯了。」從昏迷中被救醒後,楊廣先是落淚不止。獨自傷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打起精神,對聞訊趕過來探望的文武百官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對,對,這消息今天才從東都送來的,還沒經過核實,想必是有人弄錯了。陛下不要擔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明真相!」虞世基不忍讓楊廣繼續難過,趕緊順著他的口風敷衍。
「肯定是弄錯了,張老將軍身邊有秦叔寶和羅士信保護,他二人都是當世罕見的勇將,怎麼會任老將軍被賊寇所傷?弄錯了,你傳朕的旨,叫東都把虛報軍情的那個傢伙斬首示眾,快去,快去!」楊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純真」的笑容,聲嘶力竭地命令。
「臣立刻就去擬旨。這些缺心機的傢伙,就知道危言聳聽!」虞世基抹了把眼淚,哽咽著答應。剛才那一瞬,他感覺到自己的主心骨幾乎都被抽走。不像其他權臣那樣樹大根深,虞家來自早已灰飛煙滅的南陳。全憑著楊廣的信任,他才能權傾朝野。如果此刻楊廣駕崩了,虞家的榮華富貴也必然要隨風而去。
「陛下請節哀,張老將軍的確陣亡了!」沒等虞世基出門,大將軍來護兒湊到病榻前,很不講情面地把楊廣的幻想砸了個稀巴爛。「
「不可能,張老將軍不會死!」楊廣抓起內侍抓起內侍手中的藥碗,連同裡面的湯水一道砸向了來護兒,「你這狠心賊,咒張老將軍死幹什麼?他和你同殿稱臣多年,一直未曾得罪過你。你又何必這樣恨他,這樣咒他!」
剎那之間,楊廣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眉毛倒著豎起,目光冷硬得像一把刀,恨不得能直接刺進來護兒胸膛。他拒絕相信張須馱的死訊。當今大隋,若論用兵打仗的本事,幾乎無人在張須陀之右。如果瓦崗軍連張須陀都能擊殺,朝野還有哪個能保得了大隋的天下。
來護兒沒有閃避,被藥碗正砸中肩頭。他直挺挺地跪倒,任冒著熱氣的藥汁滴滴答答順著自己的袖口向下淌。「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宇文將軍和獨孤將軍,他們兩個早就想把這個消息啟奏給陛下,但一直得到陛下的召見!」
楊廣的目光從宇文士及和獨孤林臉上掃過,從二人臉上悲憤的神情中看到了答案。「你們都串通好了來愚弄朕。你們想出去建功立業,朕不上你們的當!」他笑了笑,慘然道。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到了龍袍上。
「陛下,陛下!」所有文武都嚇得臉色煞白,連聲呼喚。
「給朕,給朕拿一碗茶來漱漱口!」楊廣吐掉口中的血,發出一聲哀鳴,「天不佑大隋,人能奈何!你們別喊了,朕一時還死不了!」
文一刀趕緊命人取來參茶,給楊廣漱口吊命。片刻之後,楊廣終於又緩過一口氣,衝著來護兒擺了擺手,命令:「你平身吧,朕不怪你。張老將軍是怎麼戰死的,秦叔寶和羅士信呢,他們怎麼沒能保住老將軍?」
「末將是從犬子那裡得到的消息。」來胡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不是隱隱壓抑著憤怒,「今天上午滎陽也有人到東都來報信,是獨孤將軍的舊部,具體情況獨孤將軍都問清楚了!」
早在兩年以前,他和獨孤林二人就曾經向楊廣提醒,齊郡郡兵雖然有善戰之名,但畢竟數量不多,鎧甲器械也不如府兵精良。如果朝廷欲儘快平定瓦崗軍叛亂的話,就必須加大對張須馱老將軍的支持力度。即便不能從府兵中抽調精銳歸張須陀指揮,至少也得保障糧草和軍械的日常供應。而楊廣把奏摺交給群臣傳閱後,得出的一致結論是他二人所言不實,鼠竊狗盜之輩無須朝廷過多耗費,憑著張須陀將軍的勇武,很快就能令其灰飛煙滅!
當時來護兒和獨孤林二人據理力爭,結果爭來爭去話題竟被虞世基等人扯到他們是否懷有私心上,虧了楊廣當時還念著二人的苦勞,才沒有將他們交付有司治罪。
「是麼,他為什麼不直接入宮來見朕?」楊廣遲疑了一下,喃喃地追問。也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問得實在有些愚蠢,他慘然笑了笑,低聲命令:「重木,你據實啟奏吧。朕不怪你。朕現在好生後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陛下節哀,張老將軍若知陛下如此器重他,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獨孤林上前幾步,低下頭安慰。雖然內心深處對楊廣不無怨懟,作為臣子,他依然不能指責自己的主君,「瓦崗軍素來狡詐,他們這次得手,是趁著秦叔寶和羅士信兩人都不在張老將軍身邊……
「他們兩個到哪裡去了,誰將他們兩個調開的?」沒等獨孤林把話說完,楊廣憤怒地追問。
「啟奏陛下,是東都那邊送了數船供奉過來。張老將軍怕沿途有失,特地派了秦、羅兩位將軍帶領郡兵沿運河護送。誰料他二人剛剛將船隊交割,還沒來得及返回滎陽,張老將軍已經蒙難了!」黃門侍郎裴矩怕獨孤林將責任推在自己頭上,搶先一步回答。
「是裴大人下令要張老將軍派人護送的吧!」來護兒將對裴矩等人的痛恨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張須陀的死令他震怒,今天拼著被玉石俱焚的危險,也要把裴矩真面目拆穿。
「來老將軍何出此言。運河上一向不安全,你應該也知道。」裴矩扭過頭,大聲回應。
「裴大人不是一向說賊人日少麼?怎麼又說運河上不安全!」來護兒冷笑連聲,「如果賊人日少,你又為何非得張老將軍派人護送船隊。如果賊人猖狂到非得秦叔寶和羅士信這樣的勇將才能威懾的話,裴大人,你兩年來豈不是一直在欺君?」
「你!」饒是裴矩機靈,也被這兩句質問憋得臉色烏青。楊廣正在試圖為張須馱的戰沒找個替罪者,如果被來護兒咬住不放,他的身家性命今天可就有些危險了。
眼看著裴、來兩人就要在楊廣的病榻前爭執起來,宇文士及趕緊上前打圓場。「來將軍切莫動怒,裴大人也不必著惱。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先聽獨孤將軍把話說完吧!」
畢竟有著父親宇文述的言傳身教,宇文士及心裡很清楚此刻爭執雙方的是非。在他眼裡,裴矩、虞世基等人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剋扣齊郡子弟的糧餉輜重,背後肯定有皇帝陛下的默許。楊廣希望張須陀能儘快將瓦崗軍剿滅,同時,楊廣也不放心有一支比府兵還強大的隊伍出現在東都附近。而正因為朝廷持一種矛盾態度,所以齊郡子弟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和補充。前往滎陽協助老將軍剿匪的隊伍雖然好幾支,但他們能不拖郡兵的後腿已屬難得,根本甭提會有什么正面支援。
經過數方擎肘,一年多來,郡兵的戰鬥力實際上在逐漸下降。特別是李旭也奉命到河北就任後,齊郡郡兵的戰鬥力已經降到了崩潰前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楊廣還一再下旨催促張老將軍早日結束戰事,等於直接把老將軍推入了虎口。
「兩位愛卿別吵了,駙馬說得甚是!」楊廣也不願意把以前的那些錯誤全扯出來,用極其虛弱的聲音命令。
「哼!」來護兒用力跺了跺腳,退到了一邊。
「嗤!」裴矩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鄙夷滿臉。
「瓦崗軍趁著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不在,便設了一個圈套給張大人。他們下山挑釁,主動與郡兵廝殺。然後詐敗示弱,一直被追殺了十餘里。把張老將軍引到大海寺附近後,李密以十倍兵馬將老將軍包圍!」獨孤林抹了把淚,繼續說道。「老將軍本來已經殺出重圍了,但李密派人在山頭上喊,要將被圍困住的弟兄們千刀萬剮。老將軍聽見後,返身去救被困弟兄。結果每次李密都派人截住一半人,每次老將軍突圍後都不得不再返身回去救援。如是者四……
對獨孤林來說,張須陀可謂亦師亦友。是張須陀以身作則,告訴他武將肩頭的責任。是張須陀耐心指點,讓他學會了如何才能獲得士卒們的擁戴。是張須陀用一言一行,讓他收起世家子弟與生俱來的傲氣,開始睜開眼睛重新認識整個世界和身邊的朋友。
張須陀是武將的楷模,張須陀是大隋的柱石,張須陀是用一幅鐵肩,守護了數十萬百姓的家園。張須陀戰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背棄(五)
身為上柱國大將軍、左光祿大夫的張須陀居然為了營救自己的部屬而自蹈死地,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視,無法相信獨孤林所言為事實。在他們這些「智慧過人」的文官眼裡,老將軍此舉可以說是俠義,但也可以用「瘋狂」二字來形容。身為高貴的上位者卻為那些賤如泥土的士卒們「輕生」,這種舉動他們著實無法理解,也絕對做不到。
但此刻,眾文官卻不約而同地在臉上堆滿了悲傷。無論如何,張須陀在武將之中威望頗深,他們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已經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群兵痞。況且病榻上的楊廣早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作為「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沒理由不陪著自己的主子掉幾顆廉價的眼淚。
「是朕,是朕糊塗,對不起張老將軍!」楊廣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半天,啞著嗓子自責。「張老將軍用兵素來謹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將軍早日平叛……
「陛下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眼下重要的是賜張老將軍一份身後哀榮,以安齊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眾武將繼續在楊廣面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謊報軍情,剋扣各地官兵補給等惡行,迫不急待地建議。
來護兒對張須陀向來佩服,剛才卻被楊廣誤解,滿腔委屈正沒地方發。見到這種時候虞世基還腆著臉出頭來做好人,氣得大步衝上前,一把拎住對方的脖領子,怒吼:「狗賊,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內疚麼?」
虞世基是標準的江南書生,身材比來護兒短了小半截,寬度也幾乎只有對方的一半,動武行哪裡是來護兒的對手。有意想逃脫,無奈力不從心。半空中就像一隻咬了鉤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下,救……。
「來將軍,陛下面前,休得無禮!」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豎起眼睛,大聲怒喝。
「老夫就是無禮了,你又能怎樣。罷了、罷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殺了你們這幾個國賊來祭張將軍在天之靈。然後在陛下面前自裁以謝!」來護兒紅著眼睛,單手拎著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沖向黃門侍郎裴矩。
與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諫議大夫封德彝、秘書郎袁充等人試圖上前勸架,被來護兒用肩膀一撞,立刻都變成了滾地葫蘆。侍衛統領宇文?、雄武營統領宇文士及、御林軍統領獨孤林等人本來就看裴矩不慣,乾脆冷起眼來在旁邊看熱鬧。黃門侍郎裴矩自問沒有和來護兒赤手相博的本領,只好繞著柱子急走。來護兒拎著已經憋暈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後追趕,恨不得將二人摞在一處,當場剝出心肝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事發突然,楊廣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來護兒,心裡覺得茫然得狠。對方剛才質問裴、虞二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絕世猛將才能威懾得住,流寇們的確不能算疥蘚之癢了。可自從三年前,裴矩、裴蘊、宇文述、虞世基、鄭善果、封德彝這些能臣和當代名士們就一直堅持流寇克日即滅,作為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聳聽」的罪名貶斥了老納言蘇威、治書御史韋雲、兵部尚書趙孝才,甚至還將越級上奏的建節尉任宗當庭杖毖……
如果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這個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群佞人?如果滿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這個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話,大隋朝豈不是已經病入膏胱?
一想到這些,楊廣就心亂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連連,他居然充耳不聞。只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場噩夢,從自己第一次御駕親征遼東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夢。麥鐵杖沒死、辛世雄沒死、支撐著大隋的那三十萬府兵精銳也都沒死。他這個大隋皇帝不小心在遼河畔的懷遠鎮睡著了,只要有人用手輕輕推一推,便可以在夢魘中醒來。
「陛下,陛下!」距離楊廣最近的文公公第一個發覺他的情形不對,俯身於其耳邊,低聲呼喚。
楊廣目光依舊發直,血混著口水成股地從嘴角向下淌。他感覺到自己不是在皇宮,而是又回到了當年五十一萬南征大軍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銳,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麾下文有楊素,武有高穎、賀若弼,白馬銀袍、雄姿英發……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連呼喚了幾次,發覺楊廣木然不動。又加大力氣,推了推楊廣的肩膀,「你們別鬧了,陛下,陛下昏過去了!」他大聲怒喝,心中充滿了絕望。
滿屋文武終於發覺楊廣身處危險,顧不上再爭吵,爭先恐後撲到病床前。「陛下沒有昏倒!他的眼睛還睜著!」很多人立刻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但陛下的魂魄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軀殼!』眾人同時得出結論,卻誰也不敢說,驚惶得如熱鍋上的群蟻。
「都離遠點,離陛下遠點兒,誰都別出聲音。獨孤將軍,請履行你的御林軍統領之責!」文公公用大手推開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眾文武們自知闖了禍,乖乖地讓開一條通道,請御醫抓緊一切時間為楊廣診治。早已經嚇了半死的御醫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將楊廣救轉,自己的身價性命全都得賠進去。也顧不得什麼對方是什麼身份了,抓起一把銀針,一根根向楊廣頭頂狠刺。
不過是半柱香時間,對裴矩、來護兒等人而言卻足足有數萬年之久。楊廣的魂魄終於回到了軀殼,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慘然問道:「你們怎麼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麼?來將軍可曾自殺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臉腫的裴矩和剛剛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地,哭著賠罪。
「末將無狀,請陛下治罪!」來護兒也不敢再惹楊廣生氣,跪倒在病榻前,叩頭及地。
「你們都起來吧。朕知道你們都是因為哀慟過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楊廣擺擺手,有氣無力地吩咐。
「謝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兩人答應一聲,委委屈屈地站在了一邊。來護兒以極低的聲音嘆了口氣,也跟著站起身。他覺察到了楊廣不準備追究裴矩等人誤國的責任,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這大好江山是楊家的,對方由著性子毀,別人再著急,又能怎樣?
「張老將軍已經去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殘部,然後再遣能戰之將為老將軍報仇!」楊廣也看到了來護兒等人眼裡的失望,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陛下聖明!」一直將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蘊、封德彝等人齊聲稱頌。
「唉,算了!朕是不是聖明,自有後世評說!」楊廣再度發出一聲長嘆,擺了擺手,制止了一干文人繼續阿諛奉承。「虞卿,你替朕擬旨,冊授張老將軍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驃騎大將軍、齊國公。配享先帝廟庭。蔭三子,爵位傳襲三世!」
「臣等代張老將軍謝陛下!」以來護兒為首的眾武將哽咽著致謝。為了表達心中的歉意,楊廣一下子把文臣和武將中的最高職位都追賜給了張須陀,而配享先帝之廟的待遇,則等於把張須陀的抬到了開國元勛的地位,不由得武將們不心生感激。
「張老將軍之長子應該叫元備吧,重木,他如今在何處?」楊廣喘息了片刻,低聲詢問。
「啟稟陛下,去年張老將軍的妻子病故,元備回曆城奔喪去未回,因而此番得以倖免於難!」獨孤林抹了抹眼睛,哽咽著回答。
「虞卿,傳旨封張元備為懷化將軍、襲齊國公之爵。奪情,命其速回滎陽統領郡兵!」楊廣毫不猶豫地命令。
「啟奏陛下,東都對收攏郡兵之事已有安排!」黃門侍郎裴矩搶在虞世基回答之前,低聲提醒。想是被來護兒打怕了,他小心翼翼地挪開一點與武將們之間的距離,以蚊蚋般的聲音奏道:「東都發來老將軍殉國消息的同時,已經下令虎賁將軍裴仁基前往滎陽檢校通守之職,並以御史蕭懷靜為監軍。算時日,二人如今已經到滎陽了!」
「又是你裴家的人!」來護兒恨恨地瞪了裴矩一眼,怒叱。
黃門侍郎裴矩趕緊又向遠躲了躲,看見來護兒沒有暴起相攻之意,才低聲辯解道:「兵凶戰危,一旦再把張少將軍折進去,我等心中何安?況且裴仁基也是領兵多年的宿將,謀略不再楊公義臣之下!」
「我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裴虎賁!」來護兒冷笑著搖頭。
「好了,你們不要爭了!」楊廣輕輕拍了拍病榻,命令。「檢校又不是實職,爭它作甚。讓張少將軍先為其父治喪吧。傳朕的旨意,命令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率領本部兵馬,克日討賊,若再怠誤戰機,則提頭來見朕。命令歸德將軍王世充帶領江淮勁卒北進,與劉長恭併力討賊。命令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等各帥所部到滎陽,圍攻瓦崗軍!」他一口氣,把瓦崗山附近能想到的兵馬都提了個遍,發狠要以傾國之力將李密的頭割下來。
「陛下,如此一來,恐怕江左兵力空虛!」來護兒聽楊廣這樣瘋狂地調兵遣將,顧不上再指責裴矩弄權誤國,趕緊出言提醒。
眼下在江都附近的兵馬有獨孤林統領的御林軍、宇文士及統領的雄武營以及王世充統領的江淮郡兵,三支兵馬戰鬥力以雄武營為最,但其餘兩家聯手,剛好可以牽制宇文家的力量。如果王世充領兵北上了,鼎足之勢就會被打破,一旦宇文家圖謀不軌,後果不堪設想。
「缺了王世充這一路,怕李密又趁機逃脫了!」楊廣猶豫了一下,明白來護兒是一番好心,疲憊地說道。
他需要通過一場大勝來重建自己的威望。裴矩和虞世基等人的確有報喜不報憂的過錯,但楊廣知道,如果自己因此責罰了這批文官,等於向全天下承認大隋朝政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況且『把奏摺分類,撿令人高興的消息來送入皇宮』是他自己親口給裴、虞二人下的旨,過錯不能算在別人頭上。所以,只有快速把李密這棵毒刺拔了,才說明他自己先前犯下的過錯並不嚴重。拔了李密,天下其他反賊也會受到震懾……
「陛下,臣舉薦一個人,可以替代王世充和其餘諸將,獨力剿滅瓦崗賊!」裴矩的心胸難得寬廣一回,居然肯主動附和來護兒的建議。弄權歸弄權,他也不想江都附近的軍力平衡被打破。在天下易主之前,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如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裴卿請講!」楊廣用黯淡的眼神掃了裴矩一眼,沒精打采地命令。
「陛下何不調冠軍大將軍南下。如果他到滎陽統領齊郡兵馬,想必無人不服。以其人的勇武,瓦崗群賊指日可滅!」裴矩向前湊了湊,大聲道。
「朕剛才就想過。但冠軍大將軍此時在河間與賊寇激戰正酣!況且河北六郡初定,他一走,地方上恐怕又會生變。」楊廣眼神明顯一亮,然後又迅速黯淡下去。調李旭南下剿賊的確是個非常理想的選擇。但李旭的權力已經非常大,如果再把滎陽等地交給他,則此子的轄地就跨了河南、河北兩道,勢力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家豪門。而直接把李旭從六郡撫慰大使調為滎陽通守,則等於削了其手中的權。其人剛立新功卻被無故削權,恐怕不會盡全力做事。
「陛下可命李將軍平定河間亂匪後,以六郡撫慰大使,冠軍大將軍之職,檢校河南道討賊大使之權!」裴矩迅速猜測出楊廣的真實想法,低聲建議。
「到底是裴大人!」憂心國事的封德彝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檢校兩個字,既解決了姓李的官職安排,又應對了聖主的心思。除了裴矩,其他人還真想不出來!
這兩個字,用得妙,真是一個妙!
背棄(六)
「李將軍的確可任此職,但陛下得另下一道旨意,命人保證他的糧草輜重供給!」見楊廣的心思已經被裴矩說動,來護兒氣哼哼的補充。「以免有人又剋扣軍糧,拿國家大事以自肥!」
「只是這樣一來,恐怕羅藝又有隙可乘!」在楊廣做出最後決定前,宇文士及也啞著嗓子插了一句。
此舉非常不符合他的習慣,也容易被認為是故意給李旭製造麻煩。來護兒等人驚詫地扭過頭去,試圖從宇文士及的眼神上推測他為什麼這樣做。但宇文士及只是苦笑著聳聳肩,算做給所有置疑者的回答。
「陛下可以命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到博陵,暫且替李將軍防禦羅藝!」封德彝自作聰明地替楊廣支招。
「那誰來看著黎陽倉,誰來剿滅王薄?」獨孤林冷笑著反問。封德彝是個沒有立場的牆頭草,根本分不清其中貓膩。李旭的根基便是博陵周邊六郡,如果朝廷既想讓他效命,又派人去搶了他的根基,他肯全心全意與瓦崗軍做戰才怪!
「朕會下令給東都,要他們全力保障剿匪兵馬的糧秣。」楊廣看了一眼來護兒,回答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沒等對方謝恩,他又掃了一眼宇文士及,然後以孱弱的聲音補充道:「朕只命李將軍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總督各路兵馬。他不必把汾陽軍都帶到河南來,自己留下足夠的部屬在涿郡和上谷防備羅藝!」
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相視搖頭,知道楊廣是擔心有人在東都附近擁兵自重,所以才在檢校二字上做盡文章。可裴仁基、蕭懷靜、劉長恭、房?這些人哪個背後沒有一棵大樹,李旭僅僅憑著討捕大使的空頭銜,又怎可能讓眾人唯其馬首是瞻?到時候恐怕連命令都傳不下去,更甭說協調各路兵馬與瓦崗軍對陣了!
正憤憤不平間,又聽楊廣命令:「宇文將軍,你把朕當年南徵用的金刀取來,連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到河北去吧。你親自去對冠軍大將軍說」他閉上眼睛,仿佛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勇武,「去對冠軍大將軍說,這把刀是先皇和朕所佩。要他拿著這把刀到河南總督各路兵馬,有誰敢陽奉陰違,直接用此刀斬了便是!」
乍聞此言,病榻前的所有文武大臣都愣住了,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想起來上前接旨。楊廣當年領軍南征時年紀太輕,威望不足,因此先帝在大軍誓師時親自賜了一把金刀給他,允許他對軍中所有文武行使先斬後奏之權。如今楊廣居然把這柄金刀又賜給了李旭,無形中等於以大隋兩代君王之威給一名武將撐腰。剿匪之時李旭只要請出此刀,不但裴、劉等人沒膽子招惹他,恐怕整個河南道的文武官員都要在其面前低頭。
「宇文將軍,宇文?!」楊廣等了好一會兒,聽不到有人答應,惱怒地呼喝。
「老臣,老臣尊旨!」侍衛統領宇文?見躲不過去,只好躬身領命。「陛下不要過於勞神,臣一定把陛下交代的差事辦好!」
「這回你宇文家偷雞不成,反駛了一把米!」來護兒看了看宇文士及,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雖然楊廣不完全信任李旭,但一柄金刀的作用,遠高過了數萬汾陽軍。只要李旭早日把瓦崗山蕩平了,到時候朝中有人稍微使一點勁兒,檢校二字豈不是輕而易舉地便被摘下去?
仿佛看懂了來護兒的心事,宇文士及又是苦笑著聳了聳肩膀,然後一言不發,緩緩地退向了門口。
如果一員虎將便可以挽救整個大隋的話,古往今來便沒有那些浮雲般逝去了王朝了。宇文士及相信李旭的才能,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縱使李旭能僥倖將瓦崗軍剿滅,還有伏牛山、太行山、王屋山。他像救火者一樣竭盡全力,焦頭爛額,所有柴薪已經都被點燃,救火的人最終只能如張須陀老將軍一樣,筋疲力盡地葬身於這滔天火海中。
跟著眾文武一併告退後,宇文士及沒有回朝房繼續混時間,而是命僕從牽了坐騎,悄悄地溜出了皇宮。父親臥病在床,哥哥化及和弟弟智及又都被貶做了家奴,如今宇文家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在撐著,每天從早到晚都不得片刻輕閒。
果然,剛剛轉上朱雀大街,腳還沒踏入馬鐙。迎面已經有十幾個家人氣喘吁吁地圍了上來,不待宇文士及發問,眾家將紅著眼哭道:「二公子,您可散朝了。老爺,老爺已經等了你有一個時辰了!」
「什麼事,有話慢慢說!」宇文士及聽得心裡一緊,盡力放緩了語氣追問。自從去年家族在雁門郡受了挫折後,父親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今年春天時還勉強支撐著能到朝堂上轉轉,維持一下宇文家的威風。如今卻只能躺在家裡,聽他匯報朝野中的消息了。
對於一個弄權半世的老人而言,無法上朝參政,無異於被剝奪了全部生活樂趣。因而宇文述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已經瀕臨於油盡燈枯。
「老爺今天午時用過茶點,便急著聽二公子您匯報朝廷動向。結果等了一個多時辰您遲遲未歸,老爺心燥,想起身出門走走。幾個奴婢上前攙扶,才扶著他從床榻下直起腰來,老爺的半邊身體便沒了感覺!」老家人宇文誥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匯報。
「那還不快去請郎中,死等著我幹什麼?」宇文士及聽得心焦,大聲喝問。國事糜爛如廝,家事又紛亂如麻,不由得他不心焦氣燥。
「請了,江都城內幾個有名的郎中都不肯再來,說他們無力回天。小人們去請御醫,御醫卻說宮內有事,不敢擅離職守!」宇文誥一邊哭,一邊述說心中的委屈。「在咱老爺身體好的時候,哪個御醫不像狗一樣隨喚隨到。如今卻個個都漲了威風……
「別扯其他的,拿著我的玉佩,去宮內請御醫!」宇文士及兜頭給了家人一記耳光,打斷了對方的哭訴。「去太醫院,拿我的玉佩,等一個叫張良仲御醫。他不會立刻有空,但除他之外,別的太醫都不要請!」
「唉,唉!」被打愣了的宇文誥連聲答應。接過宇文士及從腰間解下來的玉佩,撒腿跑出幾步,又轉過身來,遲疑著問,「二公子,一定,一定要姓張的麼?老爺的病……
「要你去你就去,別亂問!」宇文士及鐵青著臉,喝斥。他記得今天給楊廣診病的御醫便是張良仲,此人醫術在太醫院中算不得最佳,但眼下宇文家需要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會看病的醫者……
現實發展正如他所料,張良仲到了半夜時分才抽出時間趕往宇文家。給宇文述把完了脈後,老御醫先悄悄地向宇文士及使了個眼色,然後笑著說道:「國公爺不過是虛火攻心,並無大妨礙。只要保持心平氣和,再吃幾幅安神醒腦的藥也就能恢復了。只是此藥見效有些慢,需要耗些時日。所以還請國公爺不要急,慢慢調養……
「嗚嗚,嚕嚕,嗚嗚……文述努力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能讓人聽得清晰的聲音。掙扎幾次,他無奈地閉上嘴巴,任口水和淚水交替著流下。
「國公爺真的莫要急,小人看過很多這樣的病。都是慢慢調養好的,慢慢調養就好!」張良仲見騙不過宇文述,急得滿頭是汗,結結巴巴地安慰。
「算了,您老也盡力了。先把藥方開出來,其他事情交給我便是!」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張良仲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到外間開藥方。宇文士及走到病榻前,先替父親擦乾淨枕頭,然後把手搭在老父的額頭上,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眼前已經沒多少生命跡象的身體。感受到了兒子的關心,宇文述再次努力睜開了雙眼,嘴裡依舊說不出話來,目光中的急切卻清晰可見。
「您儘管放心,家裡有我在。今天朝堂上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陛下在書房昏倒了兩次而已!」宇文士及以極其平和的語氣,慢慢匯報。
剎那間,兩道強烈的光芒從宇文述眼中亮了起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生命之火才會變得炙熱。「嗚嗚,嚕嚕,嗚嗚……如一個啞巴般試圖表達自己的想法,左側的手足亂動,右側的手足卻癱軟如泥。
「我知道,我會盡力替大哥和智及爭。估計就這兩天,陛下就能知道您的情況。他會來看您,您一定也要堅持住!」宇文士及感受到從父親目光中傳遞過來的壓力,信誓旦旦地保證。「今天給您看病這位郎中,與給陛下看病的是同一個。」他把聲音儘量壓低,俯在自己的父親耳邊說道。
他的話音剛落,宇文述眼中的目光即由焦灼變成了欣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目光中明顯地帶著笑。他明白兒子話中的全部含義,並且為此深感自豪。
只有宇文家的兒子才能懂得利用一切機會為自己的家族謀求好處,士及已經做到了,把這個家交給他,宇文述完全可以放心。
背棄(七)
在有心人的傳播下,不到兩天時間,宇文士及請給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御醫診治自己父親的大不敬舉動便傳到了楊廣耳朵里。令傳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楊廣得到這個消息後,非但沒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見了御醫張良仲,詢問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經時日無多,楊廣不顧內臣的勸阻,掙扎著跳下病榻,命侍衛擺好車駕,直奔許國公宇文述府邸。沒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門,士及已經帶著闔家老小跪迎了出來。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沒齒難忘!」身為臨時家主的宇文士及攔住車駕,一邊叩頭,一邊哽咽著叫道。
「你個逆子,宇文老將軍病成了這般模樣,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朕?!」楊廣被內臣攙扶著走下馬車,氣急敗壞地質問。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爺,阿爺怕陛下擔心,不准我等向外邊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僕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後,連連叩首。
「唉,這個宇文老將軍!難道他不說,朕心裡就會好受麼!」楊廣再顧不得計較化及和智及兩人的身份,頓了頓腳,嘆息著道。「宇文老將軍在哪裡,速帶我去見他!」
「謝陛下弘恩!阿爺一直說想再見陛下一面,但他如今已經下不了床。否則,一定會親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淚,非常禮貌地回答。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朕扯這個!」楊廣甩開攙扶著自己的兩個內臣,伸手從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頭前帶路,不要耽擱。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將軍得很!」說到情動處,他眼圈已經發紅。
這番表現絕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間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餘年前。當時身為晉王的楊廣為了討好先帝先後,在自己家中力行節儉。每餐菜不超過兩味,貼身穿的衣服和腳上的鞋襪全是自己的妻子親手所縫。宮中每有賞賜,他都拿出大半用來購買書籍,小半用來與文人相交,細算下來,真正花在晉王府的開銷居然不到太子楊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簡樸的行為的確為他贏得了先帝的欣賞和賢德的美名。但私下裡收買宮中眼線及與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費,楊廣卻從不節省。他得知楊素喜歡東漢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費了兩萬餘貫銅錢從某江南豪門手中購得,作為壽禮私下送到楊素府上。為了討好當時的宰相高穎,他派麾下心腹四處搜尋,耗費足足兩年時間找到《孫臏兵法》的大部分,親筆謄寫了交到對方之手。其他與史萬歲、賀若弼等軍中武將交往的開銷更是巨大,簡直可以用錢如流水四個字來形容。這些支出當然無法從楊廣的俸祿里擠,全憑著宇文述暗中經營一些產業和宇文家的傾力支持才能供給。為了湊足楊廣結交文武百官的錢財,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毀前程,冒著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大肆收授賄賂。
所以,楊廣登基後,恨不得以江山與宇文述共享。十幾年來,其他曾經有擁立大功的臣子或著被殺,或者失寵,唯獨宇文述仕途從無風浪,無論東征戰敗也好,子孫盜賣軍糧也罷,在別人頭上抄家滅族的過錯,在宇文述這裡卻變成了小事兒一樁!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見自家圖謀得逞,立刻連滾帶爬地沖向家門,提前替楊廣掀簾引路。作為家主的宇文士及遠比哥哥弟弟穩重,再度帶領闔家老幼謝了恩,才以駙馬身份攙扶起楊廣,翁婿二人相互寬慰著入內。
得知楊廣來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顏色的臉上登時泛起了一絲潮紅。「嗚嗚,嚕嚕,呃呃……努力掙扎,試圖翻下床來給楊廣叩頭。卻終究無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順著鬍鬚拉出老長一條白線。
「宇文愛卿,宇文將軍,伯通,你不要動了,朕不要你動!」楊廣見此,趕緊快步衝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為走得太快,他感覺到一陣暈眩,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僅能動的一隻手臂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算是給楊廣行了禮。
「阿爺想說,陛下對宇文家如此厚恩,來世他結草銜環也難報答!」擅長拍馬屁的宇文智及撲在床榻邊,對著楊廣連連叩頭。
「呃、呃、呃……」宇文述晃動著手臂,用無法併攏和屈伸的手指頭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楊廣腳下,不斷示意。化及和士及兩兄弟聽從父親召喚,也走到智及身邊,雙雙跪倒,口稱:「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報。老父無法起床,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謝!」
看到幾個兒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點點自己,又顫抖著碰了碰楊廣,然後將乾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幾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裡有朕。朕知道你不會辜負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沒顧得上出宮看你,伯通,你別失望。好好養病,待痊癒了,朕還等著你領軍出征,替朕掃平天下惡賊!」楊廣用衣袖抹了把淚,叫著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見楊廣落淚,在病榻上用力搖頭,「呃、呃、呃……他低聲嚷嚷,試圖安慰楊廣不要難過,自己眼中卻有豆大的淚珠成串向外滾。二人相交數十年,如今一個行將就木,另一個纏綿難起,這情形,要多令人傷心有多令人傷心。
跪在床邊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淚人。「阿爺說他平生最遺憾之事就是沒能替陛下掃平高句麗。後來成了一個半廢人,縱使有心領兵,也不敢辱沒大隋軍威了!」宇文士及一邊抹淚,一邊稟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將軍病癒,朕立刻起傾國之兵,交給宇文老將軍洗雪前恥!」楊廣紅著眼睛,大聲保證。
「呃、呃、呃……宇文述聽到了楊廣的承諾,半邊還能動的手足不停屈伸。他臉上表達不出任何情感,但眼中全是笑意。楊廣知道是自己的承諾令好友開心,用力抹去了全部淚痕,微笑著說道,「伯通不要心急,朕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你還有什麼心愿,今天一併說來,朕能做到的,絕不推脫!」
聞此言,宇文述眼中的笑意更濃。他用僵直的手掌蓋住自己的臉,然後閉上眼睛,以示此生已經無所遺憾。片刻後又把眼睛張開,戀戀不捨地看看楊廣,又看看跪在床頭的三個兒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朕知道,朕知道!」楊廣不愧為宇文述的知交好友,立刻從眼神中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三個兒子中,宇文述最中意的是長子化及,並且一直作為家主來培養。但去年雁門之圍中此子所犯過錯實在太大,所以氣頭上的楊廣才將他從宇文家繼承人的位置上貶為一名家奴。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近一年,楊廣的氣早就平了。不再覺得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面目可憎,對老友的臨終心愿,當然也找不到不滿足的道理。
聽到楊廣的話,宇文述眼中露出一片炙熱,仿佛所有生命又回到體內一般,他的手臂突然變得靈活了許多,快速伸過去,指向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示意他二人向楊廣拜謝。「呃、呃、呃……他一邊揮動手臂,一邊大聲嚷嚷。身體扭來扭去,差一點便從床上滾落於地。
「你別動,別動!」楊廣知道宇文述身上這種狀態是迴光返照,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後轉身對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喝道:「你們兩個蠢材,朕今天看在伯通面子上且恕了你們的罪。宇文化及從明天起繼續回朝效力,任右屯衛將軍,朕給你一年時間,你必須替朕重新整訓出一支精兵來。智及為將作少監,協助裴矩掌管江都輜重。至於你們宇文氏將來誰繼承家業,還是按照伯通的心愿安排吧,朕不插手便是!」
「謝陛下隆恩!」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喜出望外,哭涕著叩頭。鼻涕、眼淚和塵土裹在一起,弄得滿臉骯髒。
「你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唉!」楊廣嘆息著搖頭。仿佛二人就是自己的侄兒背,縱然有過,做叔叔的亦不忍苛責。
回過去,他再度看向宇文述。發現老朋友多年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目光已經僵直。
大業十二年秋十月,許國公宇文述卒。楊廣為之守靈半日,並追贈其為大司徒、尚書令、十郡太守。賜班劍四十人,?京車,前後部鼓吹。諡曰恭,令黃門侍郎裴矩祭以太牢,秘書監學士封德彝護喪事。
同月, 鄱陽賊帥操師乞自稱元興王,建元始興,攻陷豫章郡。
背棄(八)
眼看著宇文家的實力不降反升,很多文臣武將都非常鬱悶。可這事兒偏偏誰也阻止不了,楊廣因為傷痛張須陀的和宇文述二人的死,幾乎已經不問政務。眼下眾文武想見皇帝陛下一面都難,更甭說當面向他諫言不應因私情而妄國法了。裴、虞兩位參掌朝政倒也明白把江都的一半兵力放在宇文家之手不是什麼妙局,可他們兩個收宇文化及的賄賂收得手都軟了,實在不好意思再給對方下蛆。況且當初宇文化及在雁門郡那一手玩得實在是乾淨漂亮,裴、虞等數家豪門都欠了宇文家的人情,大夥如今不能不還。
既然不能阻止宇文化及重掌兵權,為了朝廷和自家安危,裴矩和虞世基只好想方設法壯大其他兵馬的實力。獨孤林因為和權臣們政見不合,他所統領的御林軍自然不在裴矩和虞世基的選擇範圍內。而下轄三萬江淮勁卒的江都通守王世充卻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一則此子以往的戰績頗佳,讓裴、虞兩人能找到壯大其麾下隊伍的由頭。二來此子甚會做人,一年四季對幾個當朝重臣「尊敬」不斷。給他些許好處,不愁他將來不投桃報李。
「依我之見,李將軍那裡咱們也要照看一二。他也是個知道感恩,從當年對待唐公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大力提拔了王世充後,參掌朝政虞世基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私下裡跟裴矩、裴蘊幾個商量。
「他的確知道感恩,就是不懂得變通,怕將來像獨孤小子一樣,處處跟咱們對著幹!」參掌朝政裴矩想了想,猶豫著回應。最近一年多來,他對李旭的「好感」也是與時俱增。雖然依舊瞧不起對方的出身,但對河北六郡的出手卻滿意得很。唯獨擔心的是將來李旭的力量強大到超出自己的掌控的地步,那個年輕人是個有名的犟種,一旦他認定某個死理兒,可是誰的面子都不肯給。
「不懂得變通有不懂變通的好處。不像某些人,連老爹的死都能拿來做花樣!」御史大夫裴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最近朝內一連串權力交替看得他齒冷,雖然裴蘊自問也是個勇敢果決的大丈夫,但和宇文家的人比起來,卻顯得比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還優柔寡斷。大夥事後看得清楚,宇文士及請張良仲給其父診治的舉動,根本就是刻意而為之。當時皇帝陛下臥病在床,宇文士及如果直接入宮報告自己的父親頻危,肯定不能引發陛下的太多的同情心。所以其故意為僭越之事,通過朝臣的彈劾間接地把其父宇文述不久於人世的情況送到陛下的病榻前。而陛下心軟念舊的特點也恰在宇文士及算計範圍內,他到宇文府上探視,剛好看到宇文述臨終前的淒涼景象。藉此良機,為化及和智及兩兄弟順利復起,令宇文家族的實力非但沒有因為宇文述的死而下降,而且陡然上升了好大一截!
這種冷靜狠辣的角色為裴蘊平生為見。所以他和虞世基都報了同樣的心思,希望通過扶植宇文家的一個敵人來減輕自己頭上的威脅。
「依我之見還是等一等,待李將軍替陛下蕩平了瓦崗,咱們運作他入朝也有個更好的由頭!」裴矩還是有些猶豫,壓低了聲音和其他人商量。
「問題是李將軍什麼時候能收到陛下的聖旨和金刀!」虞世基笑了笑,感慨。侍衛統領宇文?已經離開江都近一個月了,可有消息說他至今還在黃河南岸的滎陽一帶徘徊。道路被秋汛所阻、河北南部流寇猖獗,身體不堪勞累,如是等等,一干藉口花樣百出。反正就是不肯將朝廷的任命及時送到李旭之手。
「道路不通暢,宇文將軍也沒辦法!」裴矩用眼角挑了虞世基一下,苦笑著回答。
「裴大人還是費神催一下吧,兵部的事情歸你管理。早日滅了瓦崗,咱們幾個也省了一份心!」虞世基的笑容有些冷,說話的語氣也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裴矩的心思有多玲瓏,豈會聽不出虞世基話外之意思。搖了搖頭,冷笑連聲:「虞大人是懷疑裴某故意給自家人創造機會了!呵呵,那虞大人何不盡一下職,派人徹底查一查到底誰在使壞,也省得裴某白擔了這個虛名!」
「我只是提醒裴大一下而已。反正李仲堅赴任越晚,對誰越有好處,大夥都能看得清!」虞世基見自己的好心被對方完全當作了驢肝肺,聳聳肩膀,轉身便走。
眼看著兩位參掌朝政就要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生分了,御史大夫裴蘊趕緊上前拉住虞世基的胳膊,「虞兄不要急,我來寫信催宇文將軍還不成麼?虞兄應該明白,那裴仁基雖然也姓裴,其家卻在北方,與你我這些南渡遺族根本不能算做一路!」
虞世基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只得悻悻地轉過身來,冷冷地回復「也好,有勞裴大人儘快修書,以免大夥耳根子都不清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日剿滅了瓦崗,聖駕也早日回東都去。這江都雖好,畢竟不如洛陽繁華!」御史大夫裴蘊連聲不迭地答應。
憑心而論,他認為虞世基的提醒不無道理。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李旭只要回到滎陽,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接掌齊郡郡兵的指揮權。這支隊伍是他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一手訓練出來的,用時如心使臂,沒理由中間再假手他人。而侍衛統領宇文?捧著聖旨和金刀遲遲不肯渡過黃河,給人的感覺便是裴家在陛下面前沒有爭到權,所以故意在執行過程中大做文章。總之聖旨在路上拖延的時間越長,裴矩越有機會控制齊郡子弟。待他將兵權抓牢了,李旭即便捧著兩代帝王所用的金刀,也不好意思為了萬餘潰卒的歸屬跟一個名義上的下屬扯破麵皮。
但事實的情況卻遠非虞世基所臆測。據御史大夫裴蘊所知,如今河北南部,特別是靠近黃河北岸一帶的確亂成了一團糟。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跟趙萬海在河間府打得痛快,高士達、竇建德、王薄、楊公卿、格謙、高開道等賊發覺事態不妙,不得不在楊、李二人引兵南下前,抓緊一切機會發展壯大自己。而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引領各郡青壯奮起迎戰,與群賊殺得難解難分。如今河北南部一帶官兵和盜匪的勢力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侍衛統領宇文?不過黃河還好說,過了黃河,那柄御賜金刀還說不定落在誰的手上。
跟虞世基這隻懂得爭權的佞賊描述不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危險,裴矩和裴蘊兩個只好自己想辦法替膽小鬼宇文?解決困難。他二人各自寫了幾封信,一面敦請河南大使王辯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抽調幾千兵馬來,想辦法護送宇文?北上傳旨。另一方面乾脆派了幾伙心腹將朝廷任李旭為河南討捕大使並賜予金刀的消息分不同路線送往博陵。如此,即便路上大部分信使被盜賊截殺,也終歸有人能抵達目的地。接到參掌朝政和御史大夫的親筆信後,李旭如果想給張須陀報仇,自然會盡一切手段拿到聖旨。
兩位裴大人計劃得巧妙,卻壓根沒料到眼下河北的形勢比他們二人所知道的還亂上十倍不止。秋收後,趙萬海被楊義臣採用步步為營的手段,硬生生從狐狸淀給攆了出來。此賊沒地方藏身,只好順著滹沱水南下,寇掠州縣沿途以充補給。消息傳到博陵後,剛剛治下六郡安定下來的李旭當然不肯讓流寇竄到自己家門口為禍,乾脆領兵殺出了博陵,在河間郡的博野縣附近將趙萬海部迎頭堵住。
李旭以王須拔和郭絢各領一部兵馬為兩翼,自領中軍,與趙萬海麾下十萬流寇接戰。剛剛投靠過來的王須拔和郭絢兩個急於立功,打起仗來比汾陽軍本部的將領還勇猛。在二人的帶領下,士卒們從左右兩翼向敵軍展開了一波接一波的衝殺。趙萬海所部都是些平素吃不飽飯的流民,哪裡經受得住這種打擊。戰鬥才開始了不到半個時辰,陣型便開始崩潰。張江、呂欽、周大牛等人藉機率領騎兵在正面強行突破,直殺得流寇鬼哭狼嚎,潰不成軍。
趙萬海見自己不能依靠人多為勝,只好收拾殘部且戰且逃。李旭意在震懾群寇莫打自己治下六郡的主意,所以每戰絕不留情。雙方從博野縣附近一直打回了高陽縣,連戰二十餘場,流寇每戰必敗。就在此刻,楊義臣率領另一支官軍也從背後殺了上來。趙萬海無奈,只好帶領僅剩的萬餘殘部上了白馬坡,企圖利用那裡的複雜山勢逃過必死之劫。
李旭和楊義臣見了面,雙方商量了一下,乾脆把整個白馬坡圍了起來。一面勒令趙萬海在十天之內下山投降,另一面派遣士卒,分頭剿滅掉隊的殘匪,恢復被流寇破壞的地方秩序。
他二人懷了一戰而安定河間的心思,因此在剿匪之事上合作得分外順利。便嚇得盤踞在渤海、平原等地的綠林豪傑們冷汗淋漓。光從麾下嘍?數量上看,張金稱、王須拔、趙萬海的實力都不算小,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三路豪傑都灰飛煙滅了,有道是唇亡齒寒,其他綠林豪傑怎肯再束手待斃。
幾乎是與大隋朝廷不約而同,無數道目光落到了河間府。與大隋朝廷舉動相異的是,楊廣只向李旭手中送了一把金刀,高士達、王薄、楊公卿等人卻糾結了近四十萬大軍分三路北上。
背棄(九)
在官軍的強大壓力下,彼此之間互相看著從沒順過眼的河北群豪以最快速度組成了聯盟。這簡直是幾代綠林豪傑做夢都想達成心愿,但如願以償的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高士達臉上卻絲毫沒有喜色。事實上,他最近非常鬱悶,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敵當前,他又不得不維護著整個聯盟表面上的團結,以免被官軍有隙可乘。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不是由於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帶領兵馬捅了他的屁股。幾年來,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兩郡,官軍和義軍之間的戰鬥從來就沒消停過。雙方主要將領是什麼脾氣,誰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間都摸得通透。高士達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竇建德完全應付得來,憑著對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絕對的把握讓韋、楊二人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從最近兩天嘍?們送來的消息上來看,竇建德也的確不負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偽裝作老營兵馬,帶著官軍圍著高雞泊兜圈子。然後以精兵跳出戰場之外,在官軍防守疏忽的間隙攻城掠地。把戰火從清河、平原兩地一直擴大到西邊的汲郡和東邊的渤海,害得整個黃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亂兵與流民卡斷了,無論是官差還是百姓,都只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蹌地。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也不是由於趙萬海的被殺。相反,他對趙萬海部迅速覆滅的結局深感慶幸。假如趙大當家至今未死,作為河北道綠林名義上的總瓢把子,高士達就有責任傾力去救人。而趙萬海部在援兵未趕到戰場之前便全軍覆沒了,在做戰方案選擇上,高士達就從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為了營救已經被打殘了的趙老大部而賠進去成千上萬的弟兄。
令高士達鬱鬱寡歡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對綠林豪傑們的態度。早在一年以前,無論是他高大當家麾下的義軍,還是楊公卿所部的馬賊,只要站在赤貧如洗的百姓之間高喊一聲「跟老子去搶官庫!」肯定能拉起數萬不耗費任何軍餉的流民。這些流民雖然體質很差,也沒經過什么正式訓練,但跟人拼命的勇氣卻從來不缺。幾次大的戰鬥下來,通過自然淘汰便能去蕪存精,變成一夥令官軍聞風喪膽的精銳。所以各路英豪們從來沒為兵源問題擔心過,即便偶爾戰敗,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殺,不出兩年便可捲土重來。
可現在,高士達整合了十幾家豪傑的力量,才勉強湊滿了二十萬嘍?。雖然對外號稱四十萬,實際上真正能上陣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萬出頭,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殘,只能擔負起裝聲勢的任務。各位前來會盟的寨主、堡主們都非常沮喪地抱怨,說現在人心似安,百姓們寧可餓著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墾荒,也不肯跟著大當家們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裡之所以有那麼多無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墾,卻全是託了綠林好漢們的福。如果不是這幾年好漢們恣意縱橫,把城牆之外的塢堡、莊園都給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賊們殺了個人伢不留,姓李的手裡到哪去找那麼多無主荒田去?退一萬步講,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來,沒有好漢們在外威脅著,城裡的豪門大戶又怎會那麼容易服從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會念綠林豪傑們的好處,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們也不會念。相反,一年多來,官府的聲譽隨著姓李的所頒發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轉。而他高士達即便想學著李狗官的模式將高雞泊附近的荒田分給百姓們屯墾,百姓們也不相信他的信譽!
這些被嚇怕了的百姓寧可翻山越嶺跑到趙郡、博陵、上谷去,千恩萬謝地去領李狗官虛畫出來的那張大餅,也不肯接受高大當家實實在在的饋贈。高士達的好兄弟竇建德花了無數力氣,甚至不惜當眾處死騷擾百姓的嘍?,向大夥表明他們是誠心誠意想帶著大夥過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卻微乎其微。
在這樣百姓們眼裡,綠林好漢鬧得再紅火,也終究不過是匪。而李仲堅即便窮得成了叫花子,只要他頭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們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個仁義的好官,從來不濫殺無辜!」「李大人是個清官,從不收受賄賂!」高士達無數次聽見底下的嘍?兵們議論,雖然這些嘍?兵們明知姓李的是大夥的敵人,明知道雙方很快就要在戰場上一決生死。
未戰之前已經先輸了氣勢,這樣的局面令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憂心忡忡。但如果沒等見到對方戰馬踏起的煙塵便縮回老巢去,今後河北綠林就再也甭想團結起來。這一仗,綠林豪傑們想不想打都得打,並且至少要打成不勝不敗,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門來逐個消滅的命運。
進入河間郡後,高士達帶領三路大軍先攻破了防守空虛的饒陽。然後搶在官軍趕來之前又占領了滹沱河畔一個名字叫做蕪蔞縣的彈丸之地。蕪蔞的縣令和縣丞在前年就被張金稱給活剮了,由於地方小,治安差,所以兩年來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員一直不肯到任。幾家僅存的大姓沒有辦法,只好公推了一個姓時的讀書人出來暫時檢校縣令之職。聽聞綠林好漢們打來,時縣令不敢抵抗,乖乖地開門迎降。
首戰兵不血刃的結果讓聯軍士氣大振,高士達、王薄、楊公卿、格謙等人皆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著此番迎擊官軍無往不利。但在接下來的戰術安排上,四位實力居首的大當家卻起了衝突。楊公卿堅持三路兵馬齊頭並進,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個品字型彼此呼應。如果聽聞哪一路人馬與官軍遭遇,其他兩支立刻圍上去,殺官軍一個首尾不能相顧。如果官軍消極避戰,大夥便順勢打破河間郡城,殺一下官府的威風,然後揚長而走。
「河間郡城春忙後剛剛加高過,半個月之內很難拿下。而兩支官軍有了半個月的修整時間,足夠恢復過元氣來!」王薄對楊公卿的意見不敢苟同。他讀過書,自詡見識高人一籌,只是運氣實在有些差,前年出門遇到了張須陀,被人從河南一路追殺到河北,聲望一下子巔峰降到了谷底。所以這次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高士達將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夥看,這就是滹沱水,白馬坡在這裡!」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王薄指著上面無數曲曲彎彎的墨線賣弄,「這中間還有一條小溪,叫豬籠河,我剛才問過時縣令,他說今年的秋汛剛剛過去,豬籠河與滹沱水的水位暴漲,人馬不能泅渡,所以才導致趙大當家被人堵在東岸的白馬坡,白白丟掉性命!」
在座幾位當家的都看不懂輿圖,但從王薄唾沫星子飛濺的囂張模樣上,知道他在介紹河間郡的地形。滹沱水縱貫半個河北,所以大夥都清楚秋汛來臨時,此河的凶暴模樣。但豬籠河卻是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溪,誰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來有什麼用。
王薄見眾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湧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議!」他用力將輿圖鋪開,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軍不能馬上渡河迎戰的機會,留一路兵馬在蕪蔞縣虛張聲勢,吸引楊、李兩賊的注意力。其他兩路向東西迂迴,東路順著永濟渠北上,直撲魯城,去偷襲楊義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順著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溝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賊苦心經營了一年的屯田處,他肯定捨不得咱們由著性子去搶!」
即便不喜歡王薄為人的大當家格謙,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出了一條妙計。搶一票就走是大夥所長,而王薄的計策,剛好將聯軍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至。隋昌城夾在木刀溝與滹沱河的另一條重要支流?水的中間,縣城周圍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間,周邊百姓從來不為天氣乾旱而發愁。收姓李的狗官組織百姓在兩水之間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風調雨順,只要打下隋昌來,裡邊新收的秋糧足夠十萬大軍吃個飽。
至於永濟渠東岸的魯城,則是楊義臣囤積補給輜重的好地方。如今楊部主力也被秋汛擋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動手的人速度足夠迅捷,保證能賺個盆滿缽圓。
「知世郎好大的手筆!」高士達見眾人臉上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色,大笑著誇讚。既然做了總瓢把子,就必須有總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不能介意被別人搶了風頭,「但你剛才不說滹沱水不可渡麼,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軍如何飛過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溝在西岸,可咱們現在都在東岸啊!」眾豪傑瞬間從美夢中驚醒,七嘴八舌地追問。
「豬籠河做什麼用,你還沒說?」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達等人的反應,王薄輕輕地笑了笑,露出滿臉的淡定與從容,「從這兒!」他信手指了指已經被眾人拋在了身後的饒陽縣,「饒陽城西南十五里有一個碎石灘,滹沱水在此還沒跟木刀、?水交匯,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夥用羊皮扎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渡過去。過了河後向北一轉便是木刀溝,溝上游最窄處不到三丈。隨便砍倒兩顆樹,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橋!」
他頓了頓,盡情享受眾人眼裡的嘆服,「官軍要想過滹沱水,先得過豬籠河。我們多派人手盯著,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人提供警迅!」
背棄(十)
沒等王薄把話說完,群雄中已經響起一連串歡呼。與負有不敗之名的李將軍正面對陣,大夥心裡多少都有些畏懼。而知世郎王薄的計策無疑給大夥指明了一條代價最小,並且能將博陵軍逼回老巢的捷徑。那姓李的一直打著保境安民的旗號收攏人心,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豪傑們將其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屯田點挨個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馬回救博陵,豪傑們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給楊義臣一個下馬威,讓官軍和地方百姓知道他們絕不是任人揉捏的魚腩之輩!
「話是好說,關鍵是誰領兵去攻隋昌和魯城,誰坐鎮蕪蔞誘敵?」高士達被群雄興奮的議論聲吵得兩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聲詢問。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把竇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竇建德在,憑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絕不會由著王薄囂張。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儘量保證自己的權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戰。
「這高大當家倒也精明!」馬賊頭楊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無論去偷襲魯城,還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過坐鎮蕪蔞。況且前兩個地方與官軍現在所處方位距離甚遠,而蕪蔞縣與白馬坡的直線距離不過一百五十餘里,一旦官軍冒死泅渡過滹沱水,誘敵者便成了與敵軍硬撼。當真是賠本買賣,有出無進。
前來會盟的大小寨主都是這幾年屢經風雨淘汰剩下的,哪個心裡沒有一本帳?楊公卿能看出來的端倪,他們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大夥居然冷了場,沒有肯率先回答高士達的問話。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這誘敵之事,也由王某帶著麾下弟兄們扛吧。只希望各位當家的動作快一點兒,別讓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從眾豪傑臉上掃過,笑了笑,主動請纓,把誘敵的重擔主一力擔了。
「我是總瓢把子,這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自然是我來做。你領左路兵馬去攻隋昌吧,不過所得米糧不能獨吞,須拿出一半來分予大夥!」高士達見王薄說得豪氣,自己反而覺得有些慚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聲說道。
「總瓢把子俠肝義膽,我等佩服!」楊公卿唯恐這高士達這蠢貨害得自己也沒機會發財,立刻敲磚釘腳。「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鎮,我等肯定後顧無憂。這楊義臣的老巢魯城,就由我帶著弟兄們來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見者有份,楊某絕不獨吞!」
「我去助楊兄弟一臂之力!」格謙跟王薄素來不和,見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經定下,也主動提出率領本部兵馬去攻打魯城。
「我去助知世郎!」孫宣雅唯恐所有好處被眾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達請戰。
眾豪傑你一言,我一語,幾乎不待高士達做任何決定便分好了任務。十餘家豪傑中,願意與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願意跟格謙和楊公卿同去偷襲魯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達地界唇齒相依的平原劉霸道講義氣,主動提出留下本部兵馬與總瓢把子並肩誘敵。
高士達笑呵呵地按照大夥的要求將任務一一分派過。心中恨不得拔出刀來將王薄碎剮掉。「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王薄來做這個總瓢把子!讓他也嘗嘗這種徒有虛名的滋味」他暗罵,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眾豪傑們做決策時緩慢,行事時卻一個比一個乾脆。當天夜裡,左右兩路大軍便悄然出發。留在中軍的高士達和劉霸道兩部兵馬在分派任務時吃了虧,少不得從周邊百姓頭上找回來。也提著刀劍連夜出去,把蕪蔞周圍方圓五十里內的大小村寨搜颳了個遍。個別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揮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燒成白地。
河間各地近年屢遭兵災,所有高大建築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數十里外都清晰可見。如此一來,倒也起到了虛張聲勢的效果。河間、束城、平舒等處於滹沱水西側的城市個個大門緊閉,郡守、縣令們躲在高牆之後,戰戰兢兢地祈禱老天開眼,千萬莫讓流寇竄到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上。
「咱們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楊公什麼時候能渡河?」河間郡守楊韌中擦著頭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義甫商議。他期待著一個肯定的回答,雖然肩負守土之責的崔義甫臉色看起來比所有人都憔悴。
「還,還是緊閉四門,嚴防死守吧。待,待水勢一小,楊公肯定會殺回來!」崔義甫也沒主心骨,只能用寬心話給眾人打氣。「楊公和李將軍不會坐視盜匪橫行,他們兩個聯手,高,高賊肯定扛不住!」
「可這秋汛什麼時候能退?」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義甫的臉色愈發難看,結結巴巴地回答。
頭頂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轉眼便下起了連綿秋雨。雖然雨勢看上去不大,卻淅淅瀝瀝下起來沒完沒了。眼看著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間郡的官員心裡也一日比一日絕望。
「要不然,咱們也降了吧。聽說高士達沒有屠蕪蔞城!」楊韌中受不了城內的壓抑氣氛,私下跟幕僚們商量。
「可萬一楊公打回來,他可是對從賊者絕不寬恕的!」崔義甫在這一點上見識比較長遠,拿楊義臣以往對待被俘者的手段來勸諫。太僕卿楊義臣素來忌惡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無論是主是從,一律以斬首相待。如果有官員迫於兵勢降賊,被他救出後也是一刀殺之,也不管對方背景多深,投降時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楊韌中苦著臉,把高士達和楊義臣兩人的祖宗三代問候了個遍。好不容易混了個郡守當,招誰惹誰了,居然夾在了官軍和流寇之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萬般無奈之下,各地官員們只能苦盼滹沱河對岸的消息。而對岸的太僕卿楊義臣和冠軍大將軍李旭卻如同突然被水沖走了般,音訊皆無。
長時間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員們心焦,「坐鎮」蕪蔞的高士達和劉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弔膽。幾天下來,蕪蔞和饒陽周圍能搶的東西都被他們搶光了,日子越來越變得無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謙等人自從分頭出擊之後,也很快沒了音信。按日程計算,如今兩路兵馬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可高士達這裡既沒聽見行動得手的捷報,也沒見到半點戰利品被送回來。
「姓李的不會玩什麼花樣吧!我聽說那傢伙一直狡詐得很!」劉霸道有些沉不住氣了,拉著高士達討主意。
「不好說,李密對此子評價甚高。他昨天剛派來了一個信使,命令咱們務必將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達搖搖頭,憂心忡忡地回答。
情況十分不對勁兒,多年刀頭打滾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官軍絕對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淺的地方去偷襲博陵,官軍也可能找到水淺的地方渡過來,抄大夥的後路。但無數斥候派了出去,卻看不到任何敵軍的動向。如果現在他便主動撤走,人前露了怯,將來河北道上手中這哨人馬根本就沒立足之地。
「他奶奶的,瓦崗軍憑什麼給咱下命令!」劉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到瓦崗軍來信的事件上,怒氣沖沖地問。
「人家不是剛剛擊殺了張須陀麼!」高士達對瓦崗信使囂張的態度也非常不滿,撇著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當家的功勞?難道他喪家犬般的李密能大過老翟去?」劉霸道至今還記得楊玄感兵敗後,李密四處找山寨求入伙的狼狽模樣,冷笑著點評。
「瓦崗軍剛剛推了李密為主,老翟把頭把交椅讓出去了!」高士達苦笑了幾聲,回答。
「他奶奶的,老翟瘋了還是傻了?」
「人家瓦崗軍的人說,李密姓李,該做天下!」高士達連連搖頭,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綠林總瓢把子翟讓葫蘆里到底賣得什麼藥。如果換了他,乾脆給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創立的基業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麼狗屁天命,扯淡!」劉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對荒誕不經的民謠甚表懷疑,「如果真該姓李的當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們面對的,不也是個姓李的麼?
話說完,二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雙眼瞪圓,面面相覷!
背棄(十一)
大凡刀頭舔血的人物都在乎一個口彩。劉霸道試圖否認李密的是《桃李章》所指的真龍天子,鬼使神差卻把天命歸到了李旭頭上。如果此事真的一語成讖,聯軍的結局可就要大大的不妙了。
當下,高士達和劉霸道都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心中卻暗自做出了打算,如果發覺事態不妙,本部兵馬絕對不和博陵軍硬拼。姓李的從小兵做到大將軍只用了五年的時間,照這個崛起速度,他是下一個真龍天子也不無可能。自古以來,與真龍天子作對的人沒一個好下場,所以即便對方是真命天子的可能性只有三分,高、劉二人也得打起十分精神應對。
他二人在蕪蔞城中疑神疑鬼,卻沒發現危險已經悄悄地降臨。知世郎王薄的分析非常準確,暴漲的滹沱水和豬籠溪給成建制的兵馬調動製造了巨大障礙。官軍如果強行渡河,很容易被西岸的斥候們提前發現。但連綿秋雨和暴漲的河水同樣也阻擋了斥候們的目光,在他們探聽到的消息里,眼下兩路隋軍還在白馬坡前的營盤中修整。實際上,兩路隋軍早已經冒著秋雨,悄悄地趕到了距離河間郡城只有四十里,中間卻隔著兩條河的博野縣。
在博野縣城,李旭和楊義臣截到了蕪蔞縣令派遣心腹死士送來的流寇最新動向。為了證明消息的準確性,蕪蔞縣令時德方刻意咬破中指,用白綾寫了一份血書。懇請楊、李兩位將軍一定要早日渡河解民倒懸。大軍抵達之日,他會帶領自己的僕從冒死打開城門,以求將流寇頭子繩之以法。
「仲堅以為我們應該先對付哪路?」命人將信使帶下去休息後,楊義臣指點著桌案上的血書,低聲和李旭商量。
「流寇們的戰意不強,無論咱們先吃下哪一路,其他兩路肯定會望風而逃!」李旭想都沒想,直接回答。
通過一個多月來的接觸,雙方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有所了解。在沒見面之前,楊義臣本來還懷疑李旭有擁兵自重的野心,現在卻覺得年輕人只是想法比較獨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樣的年齡段也是率性而為,很少計較後果。但在官場的時間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規則,不會再輕易去觸那些誰碰上去都要頭破血流的底線。
況且李旭在博陵等地採取的那些措施,的確也收到了穩定地方的成效。你說他借恢復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買人心也好,排斥異己也罷,其治下六郡,卻是目前河北最安寧的一塊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騷擾地方,並且很多其他郡縣的流民還拖家帶口向那裡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樣的話,楊義臣覺得自己就不用終日為了後路不保而擔憂了。
在李旭眼裡,楊義臣也是個值得相交的前輩。雖然對方的出身和閱歷與他差異很大,並且看事情的觀點也與自己每每相左。但難得的是老將軍很有心胸,從不依仗年齡和背後的家族來壓人。
兩個人迄今為止唯一的分歧在對待俘虜的態度上。流寇落到楊義臣手裡,下場通常只有一個。這使得剿滅趙萬海的戰鬥拖延了很長時間,很多流寇見到楊義臣的兵馬投入戰場,寧可戰死,也不願放下武器成為俘虜。
李旭勸過楊義臣很多次,對方總是以佛馱也一手持經,一手持劍來回應。他不欣賞李旭的同情心泛濫,正如李旭不欣賞他的強硬。除此之外,兩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為彼此之間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來才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完全以武將的方式直來直去,不顧忌對方是否為偶爾的一言半語冒犯而耿耿於懷。
「李將軍年齡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楊義臣覺得李旭的回答很對自己脾氣,笑著評價。
「我希望一戰至少打出兩年平安來!當地百姓能過一段安穩日子,自然就不會輕易被流寇們協裹」李旭點點頭,坦然承認自己想來一場大的決戰。齊郡剿匪的經驗告訴他,只有令流寇傷筋動骨,才能徹底斷了他們對地方的窺探。僅僅擊而走之,不會讓流寇們得到教訓。張須陀調任滎陽已經快兩年了,至今齊郡周圍還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將軍當日的威名所賜。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達這次敢找上門來,顯然是被咱倆聯手剿殺趙萬海的事情逼急了。他來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羅子延在薊縣不知道安得什麼居心,早晚會對河北有所動作。咱們的時間不多,沒功夫跟流寇們窮耗!」楊義臣站起身,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嘆道。
對他而言,賊軍無論是四十萬還是二十萬,其中差別不大。有五千人足以與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視眈眈的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賁鐵騎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留下來的精銳,雖然人數僅有五千,卻從來沒打過敗仗。
但流寇們總是在背後擎肘扯腳的行為卻非常令人頭疼。楊義臣不認為羅藝與河北道群賊有勾結,但幽州軍和河北賊雙方配合得卻一直非常默契。當年薛世雄迎戰竇建德,羅藝立刻趁機奪了半個涿郡。他率領著大隋官軍威逼幽州,趙萬海、高士達等人又在身後鬧個沒完。等官軍返身殺回河北來,高士達等人又聞風遠飆了。
幾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楊義臣頭疼的是流寇們的逃命能力。高士達、格謙、王薄這些人都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每次他都能輕鬆地將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但流寇們撒腿向高山大澤中一逃,他立刻就沒了辦法。幾個月過後,恢復了元氣的流寇們便會出現在另一個郡縣,讓他帶兵堵截都來不及。
這次能把趙萬海一舉成擒,全賴於博陵軍及時出擊,迎頭將趙賊堵在了半路上。楊義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軍傾巢而出的行為中,有沒有防備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順利剿滅一夥賊人,穩定自己的後路,這個結果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脅也遠比南方來得大。根據當年在齊郡追隨張須陀的經驗,他不認為來勢洶洶的高士達等人能掀起什麼大風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計策雖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們的執行能力實在令人懷疑。與楊義臣一樣,他也把盤踞在薊縣的虎賁鐵騎當作了平生勁敵。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橫刀立馬的形象幾乎貫穿了他年少時的所有夢想,如今卻要時刻準備著與當年的人生偶像一決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還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即便將手頭的四萬多兵馬全部練成雄武營那樣的精銳,他依然沒有把握自己能擋住南下的虎賁鐵騎。那是他必須面對的一個檻兒,過不了這道檻兒,他永遠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將軍。
「唉!」想著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聲長嘆。
「隋昌(魯城)足夠結實麼?」目光相對,二人居然問到了完全類似的問題。
旭子笑了笑,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義臣毫不客氣,向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道:「老夫翻修魯城,目標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農閒時剛剛加固過城牆。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堅能力,一時半會兒破不了城。但我覺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難對付……李旭略做沉吟,將博陵南部屯田點情況如實相告。
秋收已經結束了近一個月,以那些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士子們的熱情,所有糧食肯定早就入了倉。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麼都撈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著任何名義來破壞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內的五個半郡剛剛恢復安寧,任何疏忽造成的損失,都會把百姓們重建家園的信心再次破壞掉。
「你想先幹了王薄?」楊義臣聽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頭皺了皺,追問。
「我想老將軍和我聯手將王薄堵在滹沱水東。他既然敢過河,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擋著,高士達很難得到王薄兵敗的消息!」李旭點點頭,非常有條理地建議。
「然後咱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到饒陽,將高士達這王八蛋堵在蕪蔞!」楊義臣眼神明顯亮了一下,順著李旭想表達的意思推測。
「然後咱們就瓮中捉鱉,生擒了這位總瓢把子!」李旭笑著說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達一潰,楊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們再迎頭截上去,要麼他去幽州招惹羅藝,要麼乖乖地和咱們決戰!」
背棄(十二)
王薄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覺察。自從獻了那條分兵之計後,他在聯軍中的威望就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點。非但結伴同行的幾個寨主一切都唯其馬首是瞻,連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頭目們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視。
「知世郎是個真懂兵略的,比高士達強得多!」在?水和木刀溝之間縱橫劫掠的流寇們交口稱讚。雖然至今他們還沒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點百姓們匆忙撤走時丟下的家當,就已經令大小嘍?們眉開眼笑。黃梨木的胡桌、生鐵打的鍋鼎、邊緣上嵌了鉛的木鎬頭,還有那些陶土燒的壇、罐,竹篾編的筐、籃,只要能搬得動的,眾嘍?絕不捨得放手。偶爾有幸攻入一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落,嘍?們更是歡聲雷動。為了幾頭豬、一匹驢或一床被褥,他們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夥眼窩子淺,近年來,平原、清河等地被幾家寨主反覆梳理,民間連個蒺藜刺兒都沒剩下。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動盪的平原、清河二地,幾乎每家都已經可以算得上少見的富戶。他們逃命時丟棄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經是流寇們多年未見的精緻。只是如此一來,大軍的行動速度愈發遲緩。大當家王薄曾經親自看到許多騎兵將劫掠來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牽著韁繩徒步前進。
在城外的收穫越多,聯軍將士對城裡的期望越深。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至今沒受過戰火焚燒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個大金礦。發財的欲望是如此之強烈,甚至燒得眾寨主們看不見眼前那高達兩丈七尺的城牆。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氣和攻城者一樣高昂。對顛沛流離生活有過切膚之痛的隋昌百姓絕不肯讓自己一年起早貪黑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收穫物輕易地被流寇們搶走。他們幾乎不用縣尉動員,就成群結隊地走上城牆與郡兵們一道做戰。要麼血戰求生,要麼眼睜睜地看著土匪進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搶走一家大小賴以過冬的食物,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是男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連續攻城數日沒有結果後,與王薄手頭實力相差無己的孫宣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建議大夥暫時放棄隋昌,轉而攻擊?水對岸的新樂和義封,那兩個縣城距離隋昌都沒多遠,城周圍也有很多去年才新開闢出來的屯田點兒。即便大夥依舊無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搶到不少輜重。
「我隔著河看過新樂城,遠不及隋昌城修得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點兒不少,城裡應該一樣富庶!」對著一干想發財想紅了眼的寨主們,孫宣雅低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幾天已經損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繼續攻城得不償失!」
「不行!」沒等眾人考慮,王薄便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孫宣雅的建議,「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過?水,那姓李的麾下騎兵居多,過了?水,咱們和他之間就沒了阻隔。一旦他領兵撲上來,大夥逃都來不及!」
「撲過來咱們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反正咱們這次北上為的就是跟他拼命的。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長了三頭六臂!」棗林寨大當家劉春生出道時間短,骨子裡還多少帶著些血性。他看不慣王薄這種畏首畏尾的做事風格,跳出來大聲反駁。
「劉當家以為自己是匹千里駒嘍?」王薄滿臉冷笑,說出的話也咄咄逼人。「張金稱大當家的結果你知道不?二十萬的兵馬,一個照面就全丟光了。到了現在還沒緩過元氣來!你棗林寨的兵馬雖然多,還能比張當家當日強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還提議高大當家分兵?咱們兵多時尚打不過人家,分了豈不更危險?!」劉春生被王薄噎得臉色發紫,梗著脖子質問。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冷笑,撇著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為了打草谷。將博陵軍調動過來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里,他清楚地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其之所以不過?水,是為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絕不是什麼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為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夥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復。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遠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他們隨便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們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著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後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抱著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抱著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後,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裡邊人撐不住了,大夥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故錘,親自擂響戰鼓。
「咕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眾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著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為伍。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為東征嘎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裡的幫閒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註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地向陷阱里跳。他造反了,帶著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為科考得中,而是因為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盪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為始作俑者,他王薄卻只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比人高出一頭。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馱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只想借著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自己的威望,借著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裡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巔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劃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著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闢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後,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為精兵,有了輜重後,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惶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為之變色!
背棄(十三)
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出來的戰鼓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剎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為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這路兵馬中,他絕不准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自己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們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記了繼續向雲梯上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地瞪圓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著鼓聲而來。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為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涌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咕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著地面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便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是從何而來,自己布置在?水岸邊那麼多斥候,為什麼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臨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涌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兒,不是水,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攏,整隊迎戰!」王薄顧不得再考慮敵人的來源,從親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搖動。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牆附近的嘍?兵們丟下雲梯,「果斷」回撤。雲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護,被守軍連同腳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塊、還有歡呼聲一同從城頭砸下來,砸得流寇們膽戰心驚。他們不顧躺在城牆根呻吟掙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個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兩萬長白軍,其餘各家山寨的嘍?兵們根本看不懂複雜的旗令。危機關頭,他們只曉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們只認識自己山寨的大當家,他們本能地向自己的大當家尋求幫助。
而各位大當家在此時和他們麾下的嘍?兵們一樣六神無主。官軍居然不去打高士達所率領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們這些騷擾者?為什麼?其中道理實在令人想不通。但現在他們已經沒更多的時間去想,官軍推進的速度雖然不算快,節奏卻非常穩定,剛才大夥還只能看見槊鋒反射回來的寒光,轉眼間卻已經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長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戰甲的騎兵擎著,踏著鼓點緩緩逼來。兩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終於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邊,用最後的一點力量向他報告:「大當家,敵襲,敵襲,從新樂來……未說完,含恨而逝。
唯一對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敵軍渡河方位,新樂在?水北岸,距離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對方是今天渡河的話,能趕到隋昌城下的人數不會太多,並且全是騎兵。「靠在我的軍陣側面,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扯著嗓子,王薄向已經準備撤離戰場的幾位小寨主大聲勸告。「靠過來,靠過來,他們人不多!擊退他們,只有擊退他們咱才能平安撤離!」王薄麾下的幾個心腹將領順著大當家的意思叫嚷,聲音里卻沒有半點自信。
「列――陣!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聲吶喊之後,王薄立刻放棄了對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於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為謀,指望他們幫忙不如指望自己。
長白軍中的盾牌手迎著敵軍到來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陣前二十步豎起一道盾牆。用百姓家門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迭成木牆也參差不齊。王薄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再度下達做戰指令,「長槍手,向前十步,盾牌後列拒馬陣!」
大約三千多手持白蠟杆長矛的士兵跑到了盾牆後,兩丈四尺多長的白蠟杆一端戳入地面,綁著利刃的另一端透過盾牌的間隙斜著探向前方,將盾牆變成一道堅實的刺蝟大陣。
弓箭手跑到了長槍手身後,為數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後。然後是僅有一把單刀的輕甲步兵,手持短劍的督戰隊。還有千餘騎兵,簌擁著王薄站立於方陣最後方。
敵軍雖然來得都是騎兵,卻並未打算偷襲。無論王薄這邊如何動作,他們依舊保持著原來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沒看到嚴陣以待的長白軍,也沒看到亂鬨鬨像沒頭蒼蠅一般的其他流寇。這種有我無敵的態度令人感覺很難受,也非常之屈辱。幾股規模不大的山賊們停止了觀望,試探著在長白軍的兩翼組成方陣。孫宣雅、劉春生二人也各自帶著本部嘍?接在了陣地的最邊緣,試圖尋找機會偷襲敵人的側翼。
官軍人數不多,隨著煙塵的臨近,眾豪傑們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來人!」劉春生開始撇嘴。他曾經與前來剿匪的郡兵交過手,五千騎兵,頂多能擊敗兩萬左右的義軍。今天在隋昌城下的義軍有四萬餘,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對手。
「應該是李仲堅麾下的博陵軍!」與劉春生這愣頭青不同,敵人距離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驚。以前與他做戰的郡兵,包括張須陀麾下的齊郡精銳身上也沒有如此重的殺氣。那是百戰精銳才能露出的蕭殺,自從大隋三十萬府兵喪身遼東後,這股殺氣已經多年不見,誰也沒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水畔再現猙獰。
與殺氣極不相稱的是眼前這支隊伍行動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沉靜。你可以看到馬蹄濺起的滾滾煙塵,你可以看到槊鋒上越來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戰馬身上黑色的鐵甲。但你聽不到士兵們理應發出來的喧囂。他們都緊閉著嘴巴,胯下的戰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樣沉默。與馬蹄擊打地面的隆隆聲、鐵甲相撞的鏗鏘聲相比,這種沉默更令人壓抑。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人的心頭,讓人無法直腰,無法用力,甚至無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嘍?並們受不了戰場上越來越壓抑的氛圍,開始向遠在三百步外的官軍挑戰。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兵器,罵著花樣百出的髒話,甚至脫下褲子,向敵軍露出髒兮兮的屁股。讓大夥難堪的是,對方不像他們互相火併時那樣,立刻進行報復。官軍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推進速度,慢慢前行。沒有人搭腔,鼓聲的節奏也沒有因為嘍?們的叫嚷聲而做出絲毫改變。
「吹角,吹角!把他們的氣勢壓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繼續由著官軍耀武揚威的話,自己今天必敗無疑,立刻做出了最恰當的決定。「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猛然從軍陣中響起,穿雲裂帛。嘍?兵們身上的血液立刻變得炙熱,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燒。敵人很強大,那又能怎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從王薄的兩翼射出,射向兩百五十步以外的官軍。這個距離很難射准,即便射中了目標,也無法穿透對方身上的鐵甲。官軍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推進到兩百步距離,才緩緩收住了腳步。
自始至終,他們沒還一箭。個別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帶著白羽繼續跨在馬上。嘍?兵們又羞又怒,跳著腳大罵。官軍卻依舊不理不睬,從容不迫地將陣型拉展,橫向的戰馬與戰馬之間隔開五步左右的距離。
「弩手,預備――!」王薄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騎兵舒展之後便會發動衝擊,他麾下的弩手們必須在戰馬進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範圍內,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後的遠程打擊便由弓箭手來進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間,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對方的戰馬卻沒有立刻前進,隨著一聲號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騎兵同時做了兩個動作,下拉麵甲,將長槊在戰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連綿的鼓聲突然一滯,然後如冰河開裂,峭壁倒崩,激揚的號角聲猛然響了起來,穿透煙塵,撕裂烏雲,從頭頂扯下萬道陽光。
萬道陽光之下,那伙官軍動了。重甲騎兵向正前方衝擊,從重甲騎兵身後,又分出兩隊輕騎,每隊兩千人左右,旋風般卷向流寇的兩翼。「弩手,攔射!」王薄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千餘支弩箭飛出本陣,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離目標,跌落塵埃。
人馬皆披鐵甲,做勢欲撲重騎兵居然只向前撲了丈許,便立刻剎住了腳步。他們的攻擊只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掩護那四千輕騎。那些輕騎兵才是真正的殺招,王薄意識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經把攻擊力最強的弩箭射飛。「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攔住那些輕騎!」王薄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被大風扯破了的窗紗,看到羽箭如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卻無一命中。
來不及了,只有輕甲護身的騎兵們斜插過百步距離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勞地追著他們的身影攢射,羽箭卻只能追著戰馬留下的煙塵飛。他們快速拉近與嘍?們之間距離,在對方沒來得及逃走之前刺進倉猝組成,號令都無法統一的兩翼。然後像兩把鐮刀一般割了進去,將大小嘍?們砍莊稼一樣割倒。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長白軍,變陣,變圓陣!」王薄的喊聲已經帶上的哭腔。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兩翼那些傢伙的戰鬥力,更沒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潰後的危險性。如果那些傢伙先前不留下來,長白軍的側面即便收到突然襲擊,也很容易彌補起缺口。但萬一那些盟友從側面衝進他的本陣,無須官軍再攻,光是亂跑亂撞的盟友,便可以將長白軍衝垮。
老天總是不公平,王薄越擔心什麼,局勢越朝哪個方向發展。沖入兩翼的官軍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個暗紅色的弧,丟下一地屍體和四散奔逃的嘍?兵,將身側的其他嘍?兵像趕羊一樣趕著,快速向中軍擠壓。
先前還向對方挑釁的大小嘍?們瞬間便失了方寸,他們羨慕那些被騎兵拋棄在陣外的同夥,卻找不到逃離戰場的機會。他們互相推搡著,期望同伴可以阻擋住惡鬼一樣踩過來的戰馬,卻被其他同伴推出來,送到官軍的橫刀下。
橫刀只是一閃,便將一顆人頭掃飛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曲面,仿佛有生命般,緩緩跌落,慢慢散開。將恐怖灑入每一雙眼睛,告訴他們對手和自己的戰鬥力不在一個層面上,縱使抵抗也是徒勞。
騎兵們不做任何停頓,手中的橫刀舞得如閃電般,刀刀收割著生命。他們不刻意去區分對手職位的高低,也沒有收集死屍上人頭的習慣。他們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無論擋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漢還是老弱病殘。沒有憐憫,毫不猶豫!
如沸湯潑雪,義軍的兩翼在數息之間便宣告潰散。自認為無所畏懼的劉春生不見了蹤影,義薄雲天的孫宣雅大當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救助的嘍?兵們,按照官軍事先預設好的方向,爭先恐後地闖入長白軍的本陣。
「拉住他們,攔住他們。放箭,放箭,無差別射殺!」王薄紅了眼睛,大聲命令。
此令下後,他永遠不可能再收買到河北綠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連今天都活不過去。
背棄(十四)
本來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們隨著陣型的變化很快被擠壓成弧形隊列,他們手中的木弓不斷開合,將數以萬計的白羽向陣外射去。無需瞄準,無需分辯敵我,這種漫射的戰術目的便是防止亂軍衝擊本陣,因此所有身處陣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敵人。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三波羽箭過後,依然活著的潰卒們便硬生生剎住了腳步。他們瞪大的雙眼,無法接受數息之前的盟友已經變為仇敵的現實,但顫動的雙腿憑著本能轉變了方向。或是掉頭沖向官軍,或是轉身溜向長白軍本陣的側後。
哀嚎聲和叫罵聲在瞬間沉寂後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殺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們這些缺德傢伙!」「大哥――」「兄弟――」
戰術雖然殘忍,但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沒頭沒腦亂竄的嘍?兵們成功地阻擋了輕騎兵們的推進腳步。他們的戰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葉葉風暴中的尋找海岸的小舟。他們以橫刀為槳,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紅浪,但已經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嘍?兵們太多了,被砍倒一層又逃過來一層。
因為沒有人進行組織,失去逃命機會的潰卒並不懂得拼死一博。他們在橫刀下翻滾掙扎,在戰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們或被騎兵們砍翻,或者被來自長白軍的亂箭射倒。
地獄般的慘景沒贏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戰場上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多年與官軍做戰得出來的經驗告訴他,此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對方速度優勢已失,沒有速度的輕甲騎兵戰鬥力與普通步卒相差無己。「貼上去,長槍手貼上去!」王薄像瘋子一樣用力揮舞著戰旗。他還沒有敗,他還有機會創造奇蹟。
在倉猝中成型的圓陣猛地向外張開,就像一朵已經沉寂了數百年的曇花,一瞬間怒放。白蠟為杆,黑鐵為鋒的長矛向四下擴散,將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飛,將人世間最濃烈的顏色灑在藍色的天和黃色的大地之間。哪怕綻放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但他們綻放了,揮灑了,無所遺憾,無怨無悔……
手持單刀的輕甲步卒沿著長槍手開出的血路衝殺向前,推倒擋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撲官軍輕騎。他們的訓練程度與對方相差甚大,幾乎一招之間便分出生死。但第一個倒下,第二個衝上去,第二個倒下,第三個和第四個毫不猶豫,直到把馬背上的騎手累垮,直到把敵人從戰馬上扯下來,一同變為屍體一同混為塵埃。
博陵輕騎第一次遇到這樣強悍的對手,一時間居然被逼得不斷後退。「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張江和呂欽大聲命令,約束著本部兵馬放棄與敵方糾纏,到遠方重新整隊。但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太混亂了,官軍包裹著嘍?,嘍?們包裹著官軍,你擋了我的路,我絆了你的腳,根本不可能輕易分開。
「擂鼓,擂鼓催戰!」王薄大聲命令。戰場上,嘍?們幾乎是以三到四個換對方一條命,但按照這個比例互換下去,他的長白軍完全可以拼垮對方。只要逃在戰場外圍的劉春生和孫宣雅等人反應過來,稍稍幫一點忙,今天的勝利將屬於義軍。
「咕嚕嚕……瘋狂的戰鼓聲從王薄的中軍響起。伴著鼓點,圓陣擴張得更快,更急,如投石擊開的水波,連綿,柔軟,卻很難阻擋。
「隆隆、隆隆、隆隆……官軍中也有鼓聲響了起來,短促、激越,先如猛獸撲擊前的咆哮,進而像山洪突然決堤。聞此鼓聲,正在指揮著長白軍擴大戰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般愣了愣,然後仰面朝天,厲聲大叫,「騎兵,出擊,正前方,出擊――」
「出擊,攔住他們。出擊――」傳令兵沒有餘暇再四處跑動,直接在軍陣中以最大的力氣狂喊。禍事來了,他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在兩次倉猝的變陣過程中,長白軍的防禦陣型已經鬆懈,而敵軍的具裝甲騎正在一旁虎視眈眈。
他們先前沉靜如山嶽,此刻卻如淺龍出淵。迅捷,靈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殺向王薄的中軍,試圖一劍封喉。
無須王薄命令,反應過來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轉身,盡最大可能,將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這才是敵軍的真正殺招,先前的側翼突破,趨潰卒沖陣,不過是敵軍主將玩的一個花樣。此人太狡猾了,簡直比狐狸還奸詐,比毒蛇還陰狠。長白軍大當家王薄已經識破了他的計謀,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經可以決定生死。
倉猝射來的羽箭根本無法給予人馬皆披重鎧的鐵騎以重創。大部分羽箭錯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標,極少幾支命中,但力道卻明顯不足,被生皮和薄鐵編就的甲葉輕輕鬆鬆地擋在了身體之外。即便受傷,具裝甲騎也不敢主動放慢速度腳步。連人帶馬的重量已經超過千斤,一旦被身後的同伴撞上,結果肯定是彼此都屍骨無存。
「端槊――」李旭吼聲穿透面甲,傳進幾個親兵的耳朵。緊跟在他身邊,唯一手中沒有長兵器的周大牛舉起號角,奮力猛吹,「嘟――嘟――嗚嗚嗚嗚嗚嗚」死亡之聲噴涌而出。他興奮得渾身戰慄,沒有被面甲掩蓋的面孔被熱血漲得通紅。很多年了,他終於又找到了這種酣暢的感覺,令人如飲醇酒,只求一醉。
醉臥沙場是多少馬背上謀求功名者的夢想。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卻如盛開的春花一樣絢麗壯烈。生也罷,死也罷,夢也罷,醒也罷,這一瞬便是一生,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夠精彩!
踏著角聲,騎兵們將千餘支長槊端成了三道橫線。他們穿過利箭之幕,以堅定而沉穩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帶起滾滾煙塵,向怒龍般撲進了王薄的中軍。
倉猝轉換目標的弓箭手們只來得及射出兩矢,倉猝轉身的長矛手們還來不及為矛尾找到支撐,倉猝迎戰的長白軍輕騎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護身的流寇輕騎被三尺槊鋒毫不費力的刺穿,整個人從馬鞍上被挑飛起來,於半空中灑下一股股熱血。
沒有慘叫聲,沒有呻吟聲,甚至也聽不見失去主人的戰馬所發出的哀鳴。所有聲音在一瞬間被沉重的馬蹄聲和鎧甲鏗鏘聲吞沒,天地間仿佛失去了顏色,只剩簡單冰冷的黑與白。黑色的鐵甲、白色的槊鋒、黑色的身體、黑色的戰馬,還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匯流成河……
王薄從沒見過如此犀利的攻擊,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實。數息之間,他沒有發布任何應對命令,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看著麾下的嘍?們前仆後繼地倒於對方馬蹄下。他像一個剛剛上戰場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時發抖。他像一個已經脫離了軀殼的靈魂,望著層層迭迭的屍體,無喜無悲,無哀無樂。突然,他的靈魂又回到了身體裡,嗓子眼發甜,一股滾燙咸腥的東西只衝腦門。「全撲上去,跟他們拼了!」他噴出一口血,喊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淚眼朦朧中,他看見自己積攢了近兩年的班底沖向了戰場正面那千餘鐵騎。沒有隊型,也沒有次序,他們重重迭迭,就像撲向岩石的海浪。他們毫不猶豫,就像撲向野火的飛蛾。在抹乾淚眼的同時,王薄幾乎看見了袍澤們的魂魄,星星點點,就像夏末的螢火蟲般盤旋著從戰場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純淨的那片藍,永遠不再有飢餓,不再有恐懼。
王薄猛地加緊坐騎,直衝向前。他的弟兄們在被人肆意屠殺,他不能放棄這些同伴而獨活。
擋於坐騎前的阻力卻驟然加大,經歷了短暫的奮勇之後,長白軍的大小嘍?們馬上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認清了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那些被鋼鐵包裹著的「猛獸」不是他們所能阻擋,雖然對方只有千餘騎,但每一騎都足以當千。
千個一千即為百萬,那是百萬武裝到牙齒的雄師,而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想發點小財,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平頭百姓。輸給對方沒什麼丟臉的,承認戰敗以也算不上可恥,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們轉身、棄械,當著自家主帥的面狼狽而逃。
「站住,站住,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王薄大聲叫嚷,揮刀砍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潰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戰敗,但無法忍受這樣的慘敗。對方總計只有五千餘人,對方的人數不到己方參戰人數的八分之一。就在數息之前,他分明還占據著戰場的主動。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地敗了,從巔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彈開的功夫。
有幾個嘍?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們追過來了!」嘍?們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必須逃,被那些鐵甲「猛獸」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當家事後怪罪,也好過被「猛獸」踏上,落得死無全屍。
「督戰!督戰!」王薄接連砍翻了幾個無視其威嚴的潰兵後,祭起了最後的殺招。督戰隊完全由他的心腹組成,裝備為整個軍中最精。慘叫聲立刻在人流中再次響起,身披紅羅綿背襠的督戰隊在自己人中間大開殺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腳步的嘍?們都受到的同樣的對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級。
「啊!」潰卒們發出大聲慘叫,轉過頭,互相推搡著遠離向自己揮刀的屠夫。他們不小心擋住了疾馳而來的鐵騎,被長槊刺穿,身體在槊杆上哭喊掙扎。他們瞪大驚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著死亡洪流一點點向自己推進,既不敢迎戰,也不敢再逃,胡亂揮舞著胳膊放聲大哭。
為了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鐵騎沖入敵陣之後,開始按預定的序列分散。他們以十幾個人為一小隊,在長白軍的隊伍中往來盤旋。每一支隊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見血。王薄通過血腥手段組織起來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長白軍已經混亂的軍陣很快被鐵騎們分割成一塊塊放在砧板上的肉,隨之都有被剁碎成餡的危險。
失去了來自中軍的指點和監督,先前與輕騎們纏鬥的嘍?們也紛紛放棄了自己的對手,轉身加入逃兵行列。整個圓陣支離破碎,任孫吳重生也不可能將其粘合。擺脫了對手死纏濫打的輕騎兵在張江和呂欽等人的組織下快速整理隊形。他們沒有去為在敵人中軍往來衝突的同伴錦上添花,而是繞了兩個半弧型,圍殺那些戰場邊緣的旁觀者,不給他們恢復勇氣和信心的機會。
長白軍抵擋不住騎兵們如水瀉地般的攻擊,節節敗退。已經殺紅了眼的王薄帶著親兵和督戰隊不斷組織起新的防線,每一次都無可奈何地看著防線像河灘上的沙堡一樣崩潰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鎧甲和胯下的坐騎也被血染成了赤紅色。那些血沒有一滴是敵人的,全部來源於他自己和自家嘍?。曾經有一瞬間,他試圖帶著親衛和督戰隊進行一次反衝鋒,不為扭轉戰果,只為吐一口惡氣。但這個過於「美好」的願望很快被現實砸了個粉碎,官軍只出動了兩百騎兵,就衝散了他組織的反攻。如果不是親兵奮力營救,王薄甚至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大當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頭目跑到王薄身邊,大聲勸告。他不是第一個向王薄諫言撤退的人,其他幾個都被王薄當場砍殺了。但這次,王薄卻猶豫了一下,將刀鋒指向了不遠處的鐵騎。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來給大夥斷後!」曾經豪情萬丈的王大當家笑了笑,低聲命令。
「大當家先走。大當家將來給大夥報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幾個親衛齊聲苦勸。
「報仇?」王薄仿佛聽見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裂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道死。咱們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嗚咽,進而泣不成聲。
他一直以為,自己和別人的差距只是命運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姓李的能力、才華都是他的百倍,遇到這種對手,他的後半生已經註定黯淡無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經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寧願死,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馬前,勝過混混噩噩地渡過後半生。
「好,咱們一起死!」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慘笑,拎著刀,站在了王薄身邊。臨近的數百嘍?看見王薄停下了坐騎,也狂笑著,快速向他靠攏。
他們都是當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鄉,經歷了數年的掙扎,如今終於可以走向結局。他們的路也許走歪了,但當年起兵的動機,卻決沒有錯。
他們不是野草,不該被人割去添溝渠。他們曾經試圖建立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國度,但最終除了製造災難外,卻一事無成。
大夥已經都倦了,像王薄一樣疲憊。姓李的在博陵幹得不錯,如果他是上天派來那個結束亂世的人,大夥寧願用生命為這一切做個見證。
「長白山下好兒郎,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淚,低聲唱道。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親兵和督戰隊低聲而和。他們還記得當年那個知世郎王薄,那個為了大夥提刀,而不是踏著大夥肩膀謀求各人功業的王大當家。
聽著這首自己親自撰寫,親自譜曲的戰歌,王薄的心頭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畏懼,也無所畏懼。這麼多年,無數袍澤已經死了,自己馬上就要跟他們去團聚。
忽然,他覺得自己脖頸一痛,整個人軟倒在馬鞍上。
「大當家,活著才能有機會!」被稱為子房的親兵頭目趴在王薄耳邊說了一句,然後撥轉王薄的馬頭,一刀捅進了戰馬的屁股。
「大當家給我們報仇!」身穿紅羅綿背襠的親兵和督戰嘍?們,跟在子房身後,一道撲向了具裝鐵騎。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地間剎那仿佛響起了隱隱的歌,縈縈,繞繞。
背棄(十五)
主動留下來斷後的數百名長白軍嘍?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數雖然遠沒有先前眾,在局部戰場煥發出來的戰鬥力卻強悍異常。有伙列隊穿插的鐵騎剛剛撲到近前,便被嘍?們以血肉之軀硬生生擋住。
「以命換命!」被喚做子房的小頭目大叫,率先撲向了最前方一匹戰馬。巨大的衝擊力將其整個人都撞飛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處同時有熱血噴濺。在落地那一瞬間,他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已經完成了什麼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換命!」嘍?們瘋狂叫嚷著,學著子房的模樣前仆後繼。人的身軀在高速馳來的戰馬前顯得那樣單薄,他們或被長槊挑開,或被戰馬踏翻,一瞬間,竟有五十幾人當場陣亡。
「以命換命……繼者悲嚎,繼續撲向速度已經變慢的馬蹄。又付出了十餘條生命為代價後,終於有名嘍?靠近了馬腹。他毫不猶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戰馬肋下切出一條巨大的刀口。「稀溜溜!」倒霉的畜生發出一聲悲鳴,四蹄軟倒。沉重的馬身壓中了殺死那名如願以償的小嘍?,將其壓得筋斷骨折。
馬背上的騎手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被慣性摔出了十幾步遠。鎧甲與泥土的撞擊聲令人心裡發虛。沒等同伴前來救援,數名嘍?兵一擁而上,刀棍齊飛,居然隔著一層重甲將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餅。
附近的求死者見樣學樣,爭先恐後地沖向戰馬。剁馬腿的剁馬腿,扯馬鐙的扯馬等,一時間,竟以八九倍的代價,將十名重騎兵硬生生換了個乾淨。
「提刀向前盪吆!」無向遼東浪死歌唱在河間人口中,竟然有了幾分燕趙古韻的味道。殺紅了眼的死士們拎著帶血的刀,又擋在另一夥具裝甲騎的必經之路上。重甲騎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條長長的血豁口,豁口盡處,失去速度的騎兵們卻被十倍於己的死士圍住,手忙腳亂。
「跟我上,踩死他們!」距離戰團最近的王須拔氣得兩眼冒火,用力一磕著馬鐙,帶領身邊的百餘名鐵騎向長白軍死士衝去。剛才被硬扯下戰馬那一夥具裝甲騎都隸屬於他的麾下,成為官軍沒多久的王須拔身上依舊帶著大當家的驃悍,絕不允許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敵人砍殺。
「諾!」跟在其身後的幾名親兵答應一聲,便欲拉轉戰馬。就在此時,一個冷靜的聲音適時地在王須拔等人耳邊響了起來:「王將軍,請保持隊形,不得破壞攻擊序列!」。
「老子……」王須拔瞪圓了眼睛,把「願意」兩個字硬生生吞回肚內。「聽方長史的,跟上,保持隊形,繼續踏陣!」他鐵青著臉,將上一道亂命收回。然後掄槊為棍,將戰馬前幾名躲避不及的長白軍潰卒砸得血肉橫飛。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時血勇。完整的陣型和流暢的攻擊次序能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而毫無章法的硬拼和膠著,非但會降低本軍的攻擊效果,而且還容易給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在王須拔進入博陵軍的頭一個月,他幾乎整日學的便是上述東西。為了讓他們這些綠林出身的將領更迅速地融入,李旭還特地給每名校尉以上的將領配備了一名隨軍長史。那些有著長史頭銜的幕僚都是春天時剛剛通過考試的書生,紙上談起兵來頭頭是道。諸如《孫子兵法》、《太公韜略》、《司馬法》之類的兵書個個倒背如流,每次都氣得王須拔想要對他們拔刀。
但王須拔不敢不聽從隨軍長史的建議。冠軍大將軍對屬下寬厚,軍規卻定得非常嚴格。如果將領在戰場上心智不清而隋軍長史不提醒,事後長史要受到嚴懲。如果長史提醒後將領不肯聽從,倘若影響了戰鬥結局,將領會被從重處罰,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給王須拔提諫言的是本部隨軍長史方延年,一個窩在民間多年,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書呆子」。稱對方為書呆子,是因為王須拔不服氣此人動不動就拿軍規和兵法來壓人。實際上,王須拔對上頭給自己委派下來的這位隨軍長史依賴得狠。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避免了他因為不識字而在人前丟醜,也正是這位書呆子長史,讓他漸漸明白了正規兵馬和流寇在做戰方式上的巨大差別。
帶著本部士卒,王須拔與前來拼命的長白軍死士擦肩而過。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戰馬,只能重新尋找拼命的目標。而具裝甲騎們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線,居然再沒有人肯停下來跟他們以命相搏。
死士們迷茫了,眼睜睜地看著一小隊又一小隊騎兵在自己面前跑過,於四散奔逃的袍澤中間趟開條條血路。他們身上不乏勇氣,卻找不到繼續將勇氣轉變成戰果的機會。就在這時,要命的號角又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如龍吟虎嘯。緊接著,百餘名完成既定做戰任務的輕騎快速向拼命者眼前兜轉,迅疾如風。
「衝上去,殺一個夠本兒!」有人舉刀高呼,帶領著大夥去攔截輕騎兵。對戰爭的理解還停留在江湖搏殺上的他們根本沒有發現官軍的攻擊方式又變了,先前是分成數十隊分割義軍的隊列,如今卻再度集結起來,重點照顧戰場上個別不肯放棄的頑抗者。
轉眼間,輕騎兵排成一條直線,快速從長白死士身邊跑過。跑,毫不停留地跑。不與死士們做任何接觸。一邊跑,他們一邊收起橫刀,從馬鞍後抽出角弓,將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
聚集成團的頑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莊稼般倒了下去。沒有盾牌護身,鎧甲也不夠厚實的他們沒想到對方還有專門用來攻擊密集陣型的戰術,短時間內也找不到合適的應對之方,只能背靠著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射翻。而敵軍的羽箭連綿不絕,一波緊跟著一波。幾隊輕騎過後,最後的頑抗者不甘心地栽倒於血泊之中。
已經穿透敵陣,再次帶隊從另一個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須拔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裡,心中的震驚無以名狀。他本以為自己這次兜轉回來,能有機會向方長史證明只有無所畏懼者才能擊敗無所畏懼者,卻沒想到在博陵軍精確流暢的攻擊面前,少數幾個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慶幸自己在年初選擇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撐,如果當時拒絕了招安的話,他明白自己的結局將躺在腳下那些長白軍死士一樣,悲壯歸悲壯,除了悲壯之外什麼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萬人啊,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王須拔自問如果當年自己麾下的大燕軍與這些人交手,頂多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騎在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內便將這四萬義軍踏了個土崩瓦解。眼下戰場上除了零星的幾小撮人還在垂死掙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還在直立的義軍戰旗!
他訕訕地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側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動了動,想說句道歉的話,卻實在拉不下臉來。方延年好像與王須拔心有靈犀,伸手推開面甲,給了王將軍一個客氣的微笑。
「注意身邊!」王須拔長槊連刺,將一名從屍體堆上躍起來試圖偷襲方延年的嘍?兵挑飛上半空。這個他終於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輕輕哼了幾聲,牛鈴大眼笑成了一雙月牙。
長白軍最後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嘍?都開始潰逃,把背送給博陵精騎,任憑對方刀砍槊挑。「嗚――嗚――嗚嗚……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次命令將士們改變戰術,聽到命令的具裝甲騎開始減速,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緩緩向中軍靠攏。已經完成了射殺戰場內抵抗者的輕騎兵們則將隊伍迅速拉成了數條單縱長隊,向牧羊人手中的長鞭一樣,由遠及近,將四散逃跑的嘍?兵們向鐵騎的正前方驅趕。
見到大勢不妙,一些聰明的嘍?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雙手抱頭。輕騎兵們風一般便從他們身邊跳過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嚇破了膽子的傢伙依舊撒腿向遠處逃,騎兵們從背後衝過去,橫刀借著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後抽開了條尺許長的口子!
血帶著熱氣噴向半空,逃命者居然絲毫感覺不到痛。他們依舊向前跑動,速度一點點變慢,隨著血液的流盡,身體一歪,軟軟地趴在了泥地中,永遠也爬不起來。
「降者免死!」輕騎兵們持刀高呼,如蒼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裝甲騎們排成雙列橫陣,緩緩向前推移。如林長槊前,瑟瑟發抖的嘍?兵們一群接一群跪下,個個如待宰的羔羊。
背棄(十六)
當最後的勇氣喪失殆盡後,人的尊嚴也蕩然無存。「饒命啊,軍爺!」戰敗者們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頭如倒蒜,鼻涕、眼淚混著血漿泥巴糊了滿臉,看上去異常懦弱。
但從城中衝出來的郡兵和民壯卻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個時辰前,這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羔羊們還露出尖利的牙齒。他們的刀頭上染滿守城將士的血,他們的嚎叫聲令整座城市戰慄。他們這些天來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滅餘燼記錄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數十個屯田點被毀,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拆,數以萬計的無辜者被殺,這筆帳豈能輕易地抹去??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們在屯田大使的組織下,一鏟泥土一把汗搭建起來的。經歷了多年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寧的希望,而流寇們卻將這些希望全毀了,這種罪行豈可饒恕?
無須動員,城門剛開,整個城市的壯年男丁都主動跑出來幫忙。他們七手八腳,用髒兮兮的繩索將投降者挨個綁起來,紮成長串。而那些沒有力氣幫忙的老弱則從戰場中撿起棍棒、樹枝,衝著俘虜們劈頭蓋臉的亂打!
「叫你搶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門板……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邊打邊數落,「殺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
「喪盡天良的,連門板都偷,你們還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處蔓延,百姓們越想越氣,個個兩眼通紅。
「饒命啊,大爺!我也是被抓來的!」俘虜們又羞又怕,抱著腦袋哭喊求饒。百姓們卻不肯輕易原諒這些破壞者,把一伙人打倒再地,又拎著棍子走向下一夥。專撿其中衣甲乾淨,身材越結實者下狠手。
衣甲越齊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會冤枉。狼和羊轉換就在一瞬之間,先前是流寇們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軍在背後撐腰,百姓們自然也不會輕易罷手。
聽著四野里嘈雜的哭喊聲,王須拔忽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受。那些嘍?們在隋昌城外做過的事情,當年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做過。其時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換了一個角度去看,卻霍然發現所謂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藉口而已。非但讀書人對此嗤之以鼻,尋常百姓也壓根兒不相信。他們需要的是安寧的生活,而不是有人憑著一己好惡去隨便破壞。他們屈於淫威,可能當時對你畢恭畢敬,一旦你落魄,便會被其像對待落水瘋狗一樣痛打……
「殺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當土匪!」
「造孽啊,誰祖上缺了大德……聽著一句句痛罵聲,王須拔感覺那些棍子統統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銘心,羞得無地自容。「如果我不是當初決斷得早……將槊杆緊緊地握住,十指關節漸漸發白,他感覺頭頂的陽光亮得扎眼,周圍的血腥味濃得幾乎令自己喘不過氣……
「王將軍,大帥命你帶領本部騎兵留下幫助劉縣令彈壓俘虜,打掃戰場。等咱們的步卒趕到後,再一同前往蕪蔞匯合!」傳令兵的聲音在耳邊猛然炸起,將王須拔的心思由夢魘拉回現實。
「唉!末將遵命!」王須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張張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令箭。按既定計劃,騎兵們會在擊潰敵人主力後,會尾隨潰軍進行追剿。楊義臣老將軍帶著其本部兵馬正堵在滹沱水岸邊,那裡將是入侵者最後的歸宿。
那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王須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顧自己,揣好令箭後,向中軍透過感激的一瞥。他看見大將軍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正微笑著向自己點頭!
「末將遵命!」王須拔也將手中長槊舉了起來,大聲回應。平素李旭的話不多,但每每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人舒坦無比。
「大將軍相信我,我已經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訴自己。然後在方延年的協助下,率領本部三百鐵騎脫離大隊,在戰場中央結陣備戰。「把我家的小豬吐出來!把我家的鴨子吐出來!」周圍叫罵聲依舊,聽在人耳朵里不再尷尬,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等安定下來,我也回淶水河邊養幾頭豬。」一邊警覺地監視者戰敗者的動靜,王須拔一邊幻想。作為對他這個級別的武將酬勞,博陵軍在淶水邊給王須拔分了一百二十畝水澆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幾個僱傭佃戶清理,明年開春後便可以播種。一百二十畝良田的產量,除了家裡幾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夠的餘糧養些牲口。讓整個日子都好起來,讓家裡的女人每天臉上掛滿幸福的笑容。
那個夢近在咫尺,無論誰想破壞,王須拔都要跟他拔刀。想著這些,他覺得有股暖流融融於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變得分為絢麗。
直到太陽落山,郭絢和趙子銘二人才分兵率領著涿郡郡兵和博陵軍步卒趕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軍大將軍已經帶領騎兵去追亡逐北,幾位將領拒絕了入城暫歇的邀請,決定連夜帶領弟兄們趕過去,以便在攻打蕪蔞的戰鬥中能充當主力。
「不能把戰功都給騎兵們立了,咱們總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絢迫不及待地提議,「與楊老將軍匯合後,不算收拾孫大麻子浪費的功夫,大將軍渡過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們連夜追上去,剛好能利用上弟兄們留下的浮橋!」
「對,大將軍對咱們仗義,咱們也不能給他丟了臉。追過滹沱水去,讓楊義臣看看,到底什麼樣的軍隊才堪稱精銳!」剛剛升職為歸德將軍的柳屹大聲附和。他和呂欽等幾個從雄武營投過來的軍官在博陵軍中一直頗受重用,心懷感激之餘,總想能做一些事情來報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復地方秩序!」繃著臉的軍司馬趙子銘想了想,也傾向於連夜趕往下一個戰場,「命令伙夫晚上給弟兄們加一頓全肉餐,告訴大伙兒吃飽了肚子後抓緊時間趕路。如果能把高士達和劉霸道兩個堵在饒陽和蕪蔞之間,兩年之內,肯定再沒有盜匪敢入咱們六郡一步!」
「對,讓他們知道一個怕!」其他將領也紛紛表示贊同。攜百戰之威的他們根本不認為世間還有其他兵馬是博陵軍的對手。「這群流寇聲勢不小,其實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劣貨,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來時還在外邊跑!」
「可,可本縣僅剩了一千鄉勇,押在城外校場裡的俘虜就有一萬六千多!」半天沒機會插言的隋昌縣令王九德聽聞眾人立刻就要做出連夜拔營的決定,蒼白著臉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騎剛剛離開,便有膽子稍大的俘虜企圖煽動鬧事!虧得王須拔當即立斷,帶領三百鐵騎直接把帶頭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場災禍。
「難道放了他們,他們還不肯走麼?」趙子銘的眉頭聳了聳,兩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軍對待流寇向來是俘虜了之後,稍做教訓便勒令他們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邊六郡的流寇事後也的確大部分都重新過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頭胡鬧。很少有戰敗者像王九德說描述的這樣,得到了寬恕後,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將軍可能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一群慣匪,和夏天時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樣!」縣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須拔一眼,苦著臉匯報。「咱們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勢所迫才上的山。鄉里鄉親,怎麼著都念著感情!」他儘量選擇詞彙,以免碰觸到王須拔的心頭之痛。「但這夥人卻是千里迢迢跑來打劫的,沒撈到好處就讓他們回家,他們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們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頭搬不走,其他能搬的東西一點兒渣都不肯剩!」
「是這麼回事兒。城外的所有屯田點兒都給他們破壞了,春天大將軍剛剛命縣裡出丁幫百姓蓋的那些草房,被這幫缺德玩意兒一把火全燒了!」縣尉杜大安是個因傷退役的老旅率,沒讀過什麼書,所以說話直來直去。「咱們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們肯定還會前來打劫。反正撈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後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這麼放了他們,縣裡的百姓也不答應!」幾個主簿七嘴八舌。他們的莊子都在城外,雖然大部分物資及時撤回了城裡,但家族的損失依然不小。
聽著周圍的議論聲,王須拔的臉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虜,但卻無法否認縣令和縣尉指控的都是事實。當年他麾下的大燕軍對民間搜颳得也非常狠,卻遠沒到了連門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戰後從土匪營壘中收繳回來的物資中,鍋、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們的貪婪程度讓他這個當過流寇的人都覺得汗顏。
「他們下午還試圖再次作亂!虧了王將軍在才沒出事兒。如果幾位將軍執意要走,煩勞將這些流寇也押走!」縣令王九德拱起手,對著幾位主將團團作揖。「否則他們再鬧起來,闔縣老小都有滅門之禍!」
「那還不好辦,咱們晚飯後將俘虜押到河邊去!一刀一個,直接送回老家!」呂欽聽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聲說道。
「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說不定下回他們還來!」郭絢大聲響應。他原來便不主張一味地懷柔,今天見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殺人立威的建議,巴不得立刻就將其變為現實。
「得手便發財。戰敗了還能撈到回家路上吃的乾糧。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們要是真把他們給放了,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來多少同夥!」張鳳城、周康等科舉出身的主薄、參軍們也紛紛建議。博陵六郡是他們的老家,為了避免家園再度遭受劫難,他們不介意對敵人採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將軍從未殺過俘虜!」王須拔看到大部分人都開始響應將俘虜全部斬殺的建議,著急地向軍司馬趙子銘求救。對方在博陵軍中地位極高,他說一句話,抵得上呂欽等人說十幾句。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令王須拔非常失望的是,向來對大將軍的命令毫不違背的趙子銘今天也轉了性,居然冷著臉,說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涼無比的話。
「大將軍知道後,恐怕會震怒!」長史方延年明白趙子銘話中的含義,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
「大將軍還不知道從洛陽傳來的消息!」趙子銘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在渡過?水前,已經近一個月沒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張公藝轉來的急報。打開急報後,在場所有將領都驚得倒吸了口冷氣。
這也是今晚諸將殺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來對流寇仁慈的張須陀老將軍在一個多月前陣亡了,其頭顱被瓦崗軍懸掛在山寨的旗杆上,官軍至今還沒能將其搶回。
如果大將軍知道張老將軍死於流寇之手,他會不會還給敵人憐憫?趙子銘不敢保證李旭怎麼做,但他必須保證的是,即便大將軍傾六郡精銳南下復仇,短時間內,也沒人敢窺探他的老巢。
這是大夥共同的家園,無論誰來侵犯,都必須付出代價。
背棄(十七)
以近四萬全副武裝的官軍來對付一萬六千雙手被捆的俘虜簡直是大材小用。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將士們便完成了任務。除了幾個發覺大難臨頭的悍匪試圖跳河逃走,卻被早有準備的弩手射殺在點滿了火把的河岸邊外,整個屠戮過程波瀾不驚。
做完了這一切,軍司馬趙子銘命令將士們連夜拔營,將被血染紅的?水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水滔滔,倒映著漸漸遠去的火把,黑夜裡,仿佛無數靈魂在波尖上跳動。老天仿佛也無法忍受這種暴行,很快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將河中的血色沖淡,卻無法沖刷乾淨人眼中的那抹殷紅。
「這讓我怎麼跟大將軍交代!」無力阻止殺俘暴行的王須拔一邊冒雨趕路,一邊非常懊惱的自言自語。他曾經據理力爭,但他卻拗不過大多數博陵軍和地方官吏一致決定。官吏們恨土匪毀了他們一年的勞動成果,而軍官們則像紅了眼的賭徒,很難說心中還有理智。
「大將軍不會怪你!」熟悉軍律的隨軍長史方延年低聲勸慰,「軍司馬的官職比你高得多,他沒資格違背他的命令。」
「可大將軍讓當時留下我……須拔氣得直搖頭,脫除重甲之後的身影顯得非常孤獨。他明白李旭之所以留下自己善後,一方面是避免自己看到孫宣雅等人的殘部被追殺而自傷身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出身草莽,不會因為瞧不起那些俘虜而虐待他們。但自己卻把任務干砸了,砸到無可再砸。
「你見了大將軍,儘管實話實說!」方延年很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水,「結果不會太糟。軍司馬也是為了大將軍!」
「我沒看出他替大將軍著想什麼來!」王須拔氣哼哼地嘟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能聽從自家長史的建議,在第三天中午追上大隊人馬時,以最快速度晉見李旭,把頭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實匯報。
「趙司馬說張須陀將軍被瓦崗軍殺了,他要避免同樣的事情發生!」講述完事情經過後,王須拔忐忑不安地補充了一句。他以為主帥會暴怒,或者將軍司馬趙子銘叫來喝斥,或者命人將自己拿下用軍棍重責。但是,他卻驚詫地發現李旭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聽清他說的話,又好像和他前天在戰場上一樣,魂魄瞬間脫離的軀殼。
他側過頭去,試圖從幾個侍衛的眼神上尋找一些提醒。更令人驚詫的事情發生了,他居然發現平素和大夥混得極熟的侍衛都呆立在帳中,臉上的表情和大將軍極其類似。
「王將軍,你先下去吧。一會大帥需要時,我再傳你進來!」還是侍衛統領周大牛最仗義,關鍵時刻拉了王須拔一把。帶著滿腹的狐疑,王別將跟在周大牛身後出了中軍帳,剛想開口向對方套一些消息,忽然間,聽見軍帳內傳來一聲令人撕心裂肺的悲鳴。
「走遠些,非得到傳喚別靠近!」周大牛紅著眼睛,將王須拔推到二十餘步外。然後快走幾步,用身體擋住了帳口。
幾名侍衛都倒退著出門,用身體將中軍帳圈住。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但任何想靠近軍帳的人,都被他們用手勢阻止。
「大將軍好像在哭!」王須拔愣愣地站在距離中軍大帳數十步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在他和很多低級軍官眼裡,冠軍大將軍李旭的形象無異於一座黑甲天神,除了令人崇拜外,幾乎已經不食人間煙火。但在這一瞬間,他發現天神落入了塵世。「大將軍哭了,他是在軍中痛哭。他怎麼能哭呢,他畢竟才二十出頭……
王須拔猛然注意到了一個自己平素基本沒注意的細節,身為博陵軍主帥的李旭還不到二十一歲,可以說他是少年得志,也可以說他承擔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承擔的東西。一瞬間,王須拔居然也感到心裡有些酸酸的,他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軍帳,而是主動協助周大牛擔任起阻攔其他人靠近中軍的任務。
「大將軍正在忙,如果沒有要緊的事,儘量晚些再來!」
「大將軍有急事正在處理,請您多等片刻!」他用笨拙的言辭和生硬的表情承擔起自己並不能勝任的職責,不一會兒便累得滿頭大汗。
好在這項累活不需要他做得太久,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周大牛走了過來,再次拍了拍他得肩膀,「別跟其他人提起此事,回去準備一下,估計蕪蔞城裡的人要倒霉了!」
「嗯!」王須拔用力點頭。他當然不願意破壞自家主帥的偉岸形象,但今天的事情又實在太蹊蹺,不由得他不好奇。不僅僅是李旭,他隱約覺得,從昨天傍晚起,大半博陵軍將領的舉止都有些反常。王須拔與大夥交往了有一段時間了,彼此之間的脾氣稟性也多少知道了些。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兇殘的趙子銘,也沒見過博陵軍的其他將領如此嗜血。
「張須陀老將軍是咱家大將軍夫人的義父。大將軍的為人處事,很多都是老將軍手把手教的!」仿佛看見了王須拔眼中的迷茫,周大牛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咱博陵軍里,有十幾個將領都是張老將軍一手帶出來的。唉!瓦崗軍這回造孽造大了……
不死不休的仇。王須拔終於深切地明白了眾人表現異常的原因。江湖出身的他知道,仇恨這東西就像火,一旦被點起來便不知道要多少血才能將其澆滅。他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為困守在蕪蔞、饒陽兩地的流寇們感到深深悲哀。
那些人會是仇恨火焰下的第二波犧牲。楊義臣老將軍從不寬恕俘虜,一向善待戰敗者的李將軍又處於盛怒中。流寇們將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雖然這代價遠遠超過了他們所犯的過錯。
背棄(十八)
對蕪蔞城的強攻在第五天早晨開始。兩路隋軍在一個多月的並肩做戰過程中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做戰風格,因此配合得相當默契。
最先發威的是府兵所攜帶的那些小型攻城弩。這些由木頭和牛筋製成的殺人利器只有兩百餘斤重,僅以一匹馱馬便能搬運。楊義臣麾下沒有多少騎兵,但用來運輸各種攻城器械的馱馬卻養了四千多匹。士卒們將攻城弩的部件從馬背上卸下後,轉眼之間便將其重新組裝完整。隨著楊義臣一聲令下,數百支八尺多長的弩箭立刻在蕪蔞城頭砸起一串黃色的煙霧。
「啊――」「啊――」隨著一聲聲悽厲的慘叫,守城的嘍?兵們像放紙鷂子般被弩杆帶著從垛口後飛起來,在黎明的天空下灑出點點血珠。由於最近剛剛下過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藍。而那些紅色的血珠被藍色的天空映襯得更加清晰,幾乎滴滴可見。
早晨的曠野很安靜,清晨的微風將慘叫聲送下城頭,中間還隱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嘆息。緊接著,是悽厲綿長的號角,聲聲如歌。大隊大隊的弓箭手在大隊大隊的盾牌手保護下快步上前,趁著守軍被強弩壓得無頭抬頭的機會進入攻擊位置。下一個瞬間,角聲戛然而止,瀟瀟風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天空驟然一暗,然後又驟然一亮,數以萬計的羽箭滑過數萬條漂亮的弧,呼嘯著飛上城頭。
守軍奮力反擊,一邊狼狽躲閃著從天而降的鵰翎,一邊尋找機會從垛口後射下冷箭。但他們的反抗在攻擊者面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很少有隋軍被流矢射中,偶爾有一兩支羽箭偷襲得手,也被厚厚的鎧甲所阻擋。楊義臣素有愛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擔任主攻的精銳通常都身穿重鎧。而作為他的敵人,待遇就不那麼美妙了。老將軍素來講究戰時不留活路,戰後不留俘虜。
流寇們的抵抗非常頑強。他們趁著隋軍攻擊的間隙,不斷地順著城中的馬道衝上城頭,推開屍體,填補戰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強弩和羽箭再度砸開,更多得嘍?兵們奮不顧身地再度撲上,無止無休,循環往復。
戰死者的血很快積滿了城牆,順著土坯的縫隙緩緩下淌。遠遠地看去,整面城牆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乾燥的土坯吸收,顏色慢慢變暗,變黑。還沒等舊的血液徹底凝干,新的血漿又快速淌下來,在濃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筆的殷紅,猙獰耀眼。
「嘣、嘣、嘣」弩車的射擊聲簡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節拍。「錚、錚、錚」弓弦的震顫聲清脆細弱,如同春天裡的鳥鳴,或新婚燕爾的竊竊私語。在鳥鳴、私語和鼙鼓聲中,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升了起來,將萬道的秋光照在每個人黑色的頭髮和黃色的皮膚上,無論這一刻他們是官軍還是強盜,無論這一刻他們是死是生。
黑色的頭髮和黃色的皮膚,滿是皺紋,刻滿生活的艱辛與愁苦的臉。這種臉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見,城上城下都難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黃色面孔們卻在想方設法奪走對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間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間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後的太陽已經足夠高,楊義臣大聲下令。昨夜跟李旭協商後,他選擇了蕪蔞城東側作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則負責帶領博陵軍圍住其他三面城牆,並在流寇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東邊城牆上時,把握另一個破城機會。
對攻城者而言,有選擇的攻擊,可以將全部力量集中在一處。對於守城者來說,他們不但要對付來自城下的威脅,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轟、轟、轟!」鼓聲如雷,震得蕪蔞城單薄的城牆瑟瑟土落。伴著鋪天蓋地戰鼓聲,十餘輛裝有木製輪子的攻城梯緩緩從隋軍本陣推出。在盾牌手的保護下,兩千多名衣衫襤褸的民壯喊著號子,將攻城梯慢慢向城牆靠攏。
守軍的注意力瞬間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敵我數量懸殊,如果讓這些龐然大物靠近城牆,後果將不堪設想。無須高士達命令,他們立刻將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車者。銳利的箭矢撕破單衣,撕破肌肉,貼著骨頭縫隙刺入內臟,推動攻城梯的民壯們一個接一個跌倒,楊義臣又一揮大手,更多的民壯衝到了攻城梯後,接替戰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動車輪緩緩前行。
見到弓箭攔截無法奏效,城頭上的嘍?兵們祭出新的殺招,他們冒著頭頂上的箭雨,十幾個人一組拖動草繩,將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開。長達丈許的巨弩呼嘯著從城頭上撲下,砸飛護送攻城車的盾牌手,砸進人群,將躲避不及的民壯一個挨一個穿透,牢牢釘在地面上。
「啊――!」受傷者沒有立即斷氣,在硬木做的箭杆上徒勞地掙扎,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倖存的民壯們愣了一下,轉身欲逃,卻被護送攻城車的兵卒用刀背給抽了回來,「擂鼓催戰!」楊義臣根本無視民壯的生死,冷笑著命令。這些推攻城車的民壯都是他在行軍途中捉來的,很難說裡邊藏沒藏著流寇。犧牲一些就犧牲一些,免得日後此輩再和其他強盜勾結。
「轟、轟、轟!」單調的鼓聲再度響起,如同驚濤拍岸。在鋼刀的逼迫下,僥倖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壯們哭喊著聚集在攻城梯前後,肩扛手拉,繼續向死亡地帶前行,步步帶血。城牆下的小型攻城弩則快速調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牆上床弩飛來的位置一通攢射。
雙方平時訓練的差距立刻顯現了出來,城頭上的床子弩無論射程和威力都遠遠高於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幾輪發射後卻沒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楊義臣麾下的弩手們只用了兩輪攢射,便將城頭上的幾架床弩變成了啞巴。驚惶失措的嘍?兵們趁著城下射擊的間隙衝到了已經變成刺蝟的床弩前,七手八腳抬走同伴的屍體。七手八腳將扎入城牆的弩箭拔出,將床弩儘量恢復原狀。但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利器卻再也射不出弩箭來了,完全變成了一個個無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親眼目睹了床弩被對方用亂箭射廢的高士達心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冷汗從額頭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從幾個冒死來報信的潰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馬已經潰敗的消息。據送信者說,王薄生死不明,劉春生在滹沱河邊被楊義臣堵住,斬殺於陣前。孫宣雅見勢不妙,率領殘部投降。如果他最後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如果當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楊義臣,其結局已經可想而知。
得知東路兵馬全軍盡墨的消息後,高士達本應該立刻撤走。但麾下謀士時德方卻建議他和劉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蕪蔞和饒陽。「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敵軍攻蕪蔞,則饒陽出兵擊之;敵軍攻饒陽,則蕪蔞出兵擊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顧。日久,敵軍必疲,我軍趁機奪路而走,其定無力追殺。如果一矢不發便棄兩城,敵軍氣焰必漲,我軍士氣必衰。一旦他尾隨東海公追入平原,公憑何而自保?」
時德方的話聽起來甚有道理,東海公高士達和平原公劉霸道二人也覺得連敵軍的角鼓聲都沒聽見便撒腿逃走,實在有些太綴自家威風。二人猶豫再三,反覆商量,終於在傍晚分了兵。誰料劉霸道才離開蕪蔞,便被疾馳而來的博陵精騎堵了個正著。
據僥倖逃回來的弟兄匯報,劉霸道和他麾下的兩萬多弟兄連半個時辰沒能堅持住,便被博陵精騎徹底擊垮。劉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當場射殺。其他麾下大小嘍?也戰死了一多半,僅有不到三千人逃離了戰場。
而擊潰了劉霸道的博陵精騎只有區區五千人,並且是一支趕了幾整天路的疲憊之師。擁有如此恐怖戰鬥力的傢伙還是人麼,高士達不敢想。但比劉霸道陣亡更令他恐懼的是另一個經由潰卒之口傳來的消息,博陵軍不再寬恕俘虜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嘍?兵們全部被殺。原屬於劉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嘍?也一個沒能保全。
戰又戰不過,投降也要被殺。走投無路的高士達心中湧起了一股激憤。「退下城牆,放他們過來!」他抹去頭上冷汗,大聲命令,仿佛剎那間看透了生死。
「大當家,官兵不會放過咱們!」幾個小頭目擦了把臉上的血,悲憤的地喊道。蕪蔞城失守是早晚的事,從昨天晚上官軍開始圍城時他們就清楚。但同樣是死,戰死在城頭上總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腦袋痛快得多,至少活著時有個人樣。
「放他們上城牆,咱們拼命也拼得聰明些!」高士達慘然一笑,大聲道。「他們人上來,便不能再射箭。咱們面對面掄刀子,生死各憑本事!」
「諾!」嘍?們學著官軍的樣子向高士達抱拳,然後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達笑得滿臉是淚,如同一個醉了酒的瘋子。絕望的嘍?們跟在他身後狂笑著離開城牆,站在馬道上等待最後時刻來臨。
他們不是草,不甘任人踐踏,任人宰割。他們活得很卑微,卻可以死得與肉食者一樣高貴。
日影一點一點地推移,城上城下,每個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間,城頭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攻城梯底座在距離城牆五尺處停了下來,帶著倒鉤的梯頂重重地拍在了泥磚壘就的城牆上。
「殺!」楊義臣利落地將手中長槊向前一指,大聲命令。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定遠將軍鄧有見帶領三百餘步卒,快速衝到一架攻城梯下。幾名勇士將短刀向口中一銜,踩著橫木蜂擁而上。腳下這些龐然大物的底座是隨軍攜帶的,但梯子的兩臂和中間腳蹬卻是昨夜砍伐蕪蔞周圍的野樹所造,十分光滑。因此眾人攀爬的速度並不算快,並且間或有人滑落。好在城頭上的嘍?兵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根本不敢探出頭來反擊。
「殺,只殺不俘!」游擊將軍侯橋看到鄧有見所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也不甘屈居人後,順著另一輛攻城梯奮力向上攀登。其他幾輛攻城車上很快也爬滿了士卒,「殺,殺,殺!」大隋將士吶喊助威,目送著幾名身手最矯健的勇士跳進城垛口。
忽然,眾人的喊聲停滯了一下。他們看見了城牆上突然閃現的寒光。兩柄長杆大刀橫掃而來,直奔鄧有見的腰腹。定遠將軍鄧有見發覺事態不妙,大叫一聲,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將刀刃貼著靴子底避過,另一桿投矛從半空中呼嘯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遠將軍鄧有見發出一聲慘叫,從半空中直接跌下城頭。雲梯下幾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趕緊衝過去救援。鄧有見的身體被麻布擋了擋,落勢盡去。他於布面上打了半個滾,手捂肩頭長矛,軟軟地癱倒了牆根兒底下。
其他殺上城頭的官軍也發覺自己上當,大驚。先前無聲無息的城牆上突然冒出了數百名嘍?兵,他們或持長刀,或揮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通亂砸。攻上城頭的士卒寡不敵眾,被殺得手忙腳亂,而底下負責掩護的弓箭手卻因為敵我混在一起無法瞄準,挽著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背棄(十九)
城牆上的戰鬥立刻陷入了膠著狀態。府兵身上的鎧甲雖然厚,卻抵擋不了情急拼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們用刀、棍棒、甚至雙手為兵器,寧可挨上致命一擊,也要與對手拼個同歸於盡。不時有雙方士卒互相摟抱著從城頭落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游擊將軍侯橋只比鄧遠見多支持了一盞茶時間便被逼下了城頭,他的運氣稍好,在摔下來時用腿搭住了雲梯邊緣,整個人順著光滑的木桿迅速下溜,雖然大腿上的護甲和皮肉都被磨了個稀爛,卻終是沒有性命之憂。其他跟在兩位將軍身後登城的士卒們可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了,只要扯著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顧不及,被人推下城牆的他們便難免一死。而留在城頭上,對手那股不要命的陰狠又令他們肝膽俱裂。
有人試圖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卻被新殺上來的同伴擋住。土匪們一擊得手,立刻吶喊著從各個方位向攻城梯圍攏。為了避免被對方弓箭手當作靶子,他們與官軍貼得極近。這更加重了戰鬥的慘烈程度。有時雙方幾乎是同時把兵器插入了對手的身體,然後彼此對視著,直到生命的終結。而雙方的袍澤們立刻將陣亡者的屍體推開,把手中刀劍砍向素不相識的敵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牆,還沒等他站穩身體,有把五尺多長的拍刀便橫掃了過來。倒霉的校尉閃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軟肋。血「噗」地一聲濺起老高,校尉驚訝地看見自己飛起來,然後慘叫一聲,整個上半身從城頭落下。偷襲得手的土匪頭目哈哈大笑,高舉著拍刀呼喝邀戰。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機會,下一個瞬間,小頭目身上插滿了羽箭,晃了晃,卻不肯倒下,憑著臨終最後前最後一口氣將刀柄墩入了泥磚中,用刀杆支撐住自己身體。
「將他們推下去!」高士達在城牆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經見血,臉上的神態卻愈發瘋狂。跟在他身邊的嘍?兵們與大當家一樣兇悍,刀舞得如車輪一樣,擋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頃刻間便被砍殺殆盡,幾名嘍?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頂,用力前推。下面配有木質底座的攻城梯卻很難被推倒。嘍?兵們被憋得面紅耳赤,不屈不撓,數支冷箭射至,將他們全部變成了刺蝟。
「放滾木!」不知道哪個人大聲提醒。轉眼間,幾十根巨大的滾木便被嘍?兵們抬起,順著攻城梯推下。正蜂擁上爬的官兵躲閃不及,一個接一個被滾木從攻城梯上掃落,腦漿崩裂,筋斷骨折。
殺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們很快便無師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塊大塊的擂石,尾部拴著鐵鏈的釘拍錯落而下,每一波都會帶走數條生命。趁著官兵手忙腳亂的時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製的支撐上立刻冒起滾滾濃煙,遮斷了弓箭手們的視線,也遮斷了城下士兵繼續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楊義臣被對手的強悍氣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親兵擂鼓催戰。昨夜從俘虜口中得知,與高士達一道被困在城裡的土匪人數不足三萬。所以他才決定將這伙賊人全部圍殲。誰料高士達垂死反咬一口,倒給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損失。
「大帥,請博陵軍提前發起攻擊吧!」僥倖撿回一條命的侯橋一瘸一拐地跑到楊義臣面前,低聲建議。
「咱們再攻一次!」楊義臣搖搖頭,板著臉回應。「這幾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軍打的,咱們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帥是不是怕李將軍那邊有閃失!」侯橋知道楊義臣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實想法。
「知道你還問?」楊義臣雙眉一豎,把侯橋接下來想說的話瞪回了肚子內。
由麾下府兵來擔任主攻也是楊義臣自己的主張,從博陵軍近幾日的表現上,老將軍看出來李旭情緒不穩,所以不想讓年輕人因為一時疏忽而受到其他傷害。
在楊義臣看來,殘忍好殺也好,心懷慈悲也罷,都是為將者的一種手段。只有憑藉這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手段,他們才會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進而使得敵人不戰先亂。而突然由仁慈轉為殘暴,則屬於手段之外。這意味著為將者已經亂了方寸,很容易被對手找到可乘之機。
老將軍理解李旭的反應。如果換了自己處在李旭同樣的位置,他認為自己也會方寸大亂。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來,張須陀無異於李旭傳道恩師,解惑諍友。無論是誰突然聽到恩師和諍友遇難的噩耗,心中也會掀起驚天波瀾。
但楊義臣無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長者身份給李旭更多指點。每個人在成長道路上都需要經歷一些難以邁過去的坎兒,別人幫不了他。只有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從混亂和沉淪中抬起頭,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階。
「隆――隆――隆」激越的鼓聲重新喚起了府兵將士的勇氣,通過新的一輪弓箭攢射,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將攻城車進行了簡單維護後,楊義臣麾下愛將周宇帶領千餘勇士,重新對蕪蔞展開了強攻。
這回他吸取同僚的經驗,非常謹慎地控制著進攻的節奏,每當士卒們向上攀爬幾級,便用號角聲通知大夥停下來,然後命令弓箭手再次對攻城梯兩側進行「清理」。如是折騰了十幾遍,直到確信牆垛後沒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經爬到大半的士卒們一擁而上。
百餘名士卒先後跳上城牆,迅速結成小陣,護住身後的攻城梯。這是府兵們的常規戰術,只要將背後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時間,陸續殺上城頭的弟兄便會占據整段城牆。當殺上城頭的弟兄人數足夠在城牆上組織起進攻陣列時,今天的戰鬥便寫就了結局。
府兵們的高興只維持了三息時間,很快,他們便驚訝聽到了頭頂上的瑟瑟風聲。退至馬道和敵樓中的土匪們手挽步弓,將成排的羽箭向進攻者射來。平坦的城頭上無遮擋可找,第一輪齊射,便將登上城頭的府兵們射翻了大半。緊跟著,馬道上和敵樓中的流寇們排成兩小隊,一隊在外豎起大塊大塊的門板,一隊在內被門板掩護著沖向攻城梯。
進攻的節奏再次被打亂,跳上城頭的士兵們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圍。在人數處於劣勢,又事先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他們被逼得節節後退。憑藉著後續袍澤的冒死支援,才勉強能占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變城了黑白無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斷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來,不斷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將軍周宇看得兩眼冒火,親自帶領幾個侍衛參加了進攻。憑藉過人的身手,他將腳下的立足之地擴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個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其餘幾座攻城梯前的戰鬥轉眼結束。衝上城頭的府兵或被當場格殺,或被硬推下城牆,無一倖免。
搶回了戰場主動的土匪們損著迭出,他們用大鍋盛著開水,迎著攻城梯所處位置當頭潑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開水活活燙死,或者失足跌落。屍體一個挨著一個,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來人,來人!」周宇大聲命令。號召麾下士卒順著唯一連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邊匯集。士卒們見自家將領形同瘋虎,也捨生忘死地搏殺。土匪們則從兩側包抄過來,以長矛拍刀亂捅亂砍。
這段城牆立刻變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城下的勇士不斷向上填補空缺,試圖保住這僅存的戰果。城上的土匪們則誓死堵住這唯一的缺口,絕不肯讓官軍再將戰果擴大。
一名嘍?兵吶喊著撲上前,被周宇用刀面直接帶偏重心,然後一腳從城牆內側踢飛出去。嘍?兵慘叫著跌落,沉悶的肉體碰地聲令所有人臉色煞白。但那些臉色煞白的土匪卻絲毫不肯轉身逃命,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眼神中卻帶著絕決。兩名嘍?兵先後中刀倒下,周宇臉上也濺上了自家親衛的血。有名親兵用胸口替他擋了一刀,然後抱緊對手,一同從城牆內側滾落。
「來人!」周宇大叫,一刀掃落對手半個腦袋。然後大步上前,用包裹著鐵皮的戰靴直接踢在一名嘍?兵的小腹處。那名嘍?兵的身體立刻弓成了蝦米,血順著鼻孔、嘴巴、耳朵同時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來倒在城牆上的某具屍體突然動了動,張開雙手保住了周宇的另一條腿。「去死!」悍將周宇揮刀下掃,將敵人的手臂齊肘砍斷。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橫揮,試圖將趁機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卻驚詫地看到,幾名嘍?兵合力抱著一根尺許粗的木樁子,直接向自己撞過來。
「砰!」宣威將軍周宇匆忙中豎起兵器,擋在身前。然後看見自己的百鍊鋼刀彎成了魚鉤,然後看見腳下的城牆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頭頂上的陽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背棄(二十)
眼看著又折了大將周宇,楊義臣更是怒不可遏,將令旗向侯橋手裡一塞,便欲親領死士登城。游擊將軍侯橋怎肯讓主帥親自冒險,慌得一把抱住老將軍的腰,大聲乞求道:「讓末將再去攻一回,如若還是不成,大帥點兵為我報仇便是!」
「你已經受了傷,怎可再戰。老夫去試試,不信高士達長了三頭六臂!」楊義臣用力掙脫侯橋的手臂,鐵青著臉回應。
二人正爭執不下時,剛剛裹好了傷口的定遠將軍鄧有見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慘白著臉建議,「大帥,賊人氣焰正盛,我軍如果一味強攻,縱便破了城,傷亡也甚慘重。想這蕪蔞彈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許多糧,高士達等賊又向來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帥不如先餓上他們一餓,反正四下里都是官軍,他終歸無路可逃!」
「鄧將軍的話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內糧草必盡。倒時候賊人餓得都提不起刀來,看他們還拿什麼與弟兄們死拼!」沒等楊義臣說話,侯橋搶先附和。
「你們兩個懂什麼?咱們哪裡有那麼多功夫在此窮耗!」楊義臣瞪了二人一眼,大聲道,「咱們在蕪蔞拖得久了,格謙和楊公卿二賊肯定開溜。這些人都是河北群賊的頭子,只有將這些人一戰全殲了,整個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個去,轉眼就會又帶起一大群!」
「殺了高士達,還有竇建德。斬了格謙,還有高開道。賊人那麼多,怎可能一戰殺絕了……橋不敢跟主帥硬頂,低下頭,小聲嘀咕。
見兩名心腹將領戰意不高,楊義臣把語氣放緩了些,嘆息解釋:「天下已經亂了兩三年了,咱們這些做武將的,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繼續亂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們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朝廷卻束手無策。一旦這山河易主,你我難道心裡不愧疚麼?」
侯、鄧二人聽楊義臣提起武將的職責,頓時無言以對。沉吟半晌,低聲回應:「大帥說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們就能早一點去救東都。您儘管在這裡督戰,我和侯將軍再帶人衝殺一回,即便戰死城頭,也絕不會再後退半步!」
「你們兩個還是不要去了!」跟屬下將領爭執了這麼長時間,楊義臣的心態也慢慢恢復了冷靜。「老夫本想著給咱們這支兵馬買個人情,將來和博陵軍彼此之間也更好相處。哎!誰料賊人這麼難啃!有見,你先下去療傷。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見李將軍,請他準備在巳時對西城進行強攻。老夫再這邊用弓箭跟高士達耗上一耗,先壓壓他的氣焰,然後配合博陵軍給他來個聲東擊西!」
「諾!」鄧有見和侯橋知道老將軍不會親自去登城了,趕緊答應。與博陵軍並肩做戰了這麼久,他二人都相信對方的戰鬥力。至於送不送得成對方人情,反正兩家兵馬眼下都在河北,今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當下,鄧有見被親兵扶走。侯橋取了楊義臣的名帖,逕自去蕪蔞城西側求見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軍營壘森嚴,巡邏的士卒臉上都隱隱透著暴戾之氣,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帥說是姓李的乃博陵軍之魂,看來此言著實沒錯。他一個人起了殺心,居然讓數萬兵馬都變得這般嗜血!也難怪城裡土匪如此強悍,城破後他們落到楊老將軍之手,自是難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軍之手,恐怕只挨一刀還算走運!」
想到區區數日之內來博陵軍的變化,他心中又覺得張須陀戰死的音信來得著實不是時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窩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不敢過黃河,你當官差的難道膽子也如此小麼?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殺,借流民之口早點兒把消息傳過來又費多大力氣,何必耽誤了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馬和博陵軍這一個多月來轉戰數百里,根本就是居無定所,地方官員即便聽到些市井謠傳,也不敢輕易將其匯報到軍中,以免影響兩位主將的指揮;只是一味怪信使膽小,不該先取道河東,然後才千里迢迢地繞到河北來。「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關鍵時刻把張老將軍戰死的消息送來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緊,偏偏楊老將軍又要照顧他,害得本來該兩家乾的活全讓一家兵馬乾了,枉死了那麼多弟兄!」
想到宣威將軍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楊義臣剛才所說過的要早日領兵南下的話,不覺怨氣更重,「該死的瓦崗賊。大夥兩廂交戰,你設計將張須陀殺便殺了,無論陰謀也好,陽謀也罷,那都是一種本事。又何苦那老將軍的人頭當炫耀!結了這個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領兵去報復,哪支大隋官軍今後與瓦崗賊遇上了,估計也要殺個不死不休……
蕪蔞城方圓不過六、七里,侯橋一邊走,一邊抱怨,轉眼便到了城西。正於中軍帳外當值的周大牛與侯橋曾經有過書面之交,見到他前來,驚詫地問道:「你們不正在城東打得凶麼,侯將軍怎麼有閒暇到我們這裡?」
「嗨,休提。那高士達就像個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厲害!」侯橋嘆了口氣,悻然道。「冠軍大將軍在裡面麼?我家大帥有事情想拜託他!」
「小聲些!」周大牛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我家將軍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議完事,剛剛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麼,能不能稍等一半個時辰?」
「恐怕是耽誤不得!」侯橋此刻有求於人,所以盡力把聲音放低,「是兩家合力攻城的事兒!冠軍大將軍還在為張老前輩的事情難過?哎!老前輩如果看到大將軍為他難過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
「老前輩乃大將軍的恩師!」周大牛也嘆了口氣,搖著頭回應。「還有張將軍、吳督尉、韓郎將,都是張老前輩一手帶出來的。大夥這些天日日吵著要南下找瓦崗軍拼命,從早吵到晚,唉,這幾天,將軍大人累得緊呢!」
「待攻下此城,定將那些賊人全砍了,以祭老將軍在天之靈!」侯橋順口敷衍,「反正他們都是強盜,河南河北一個樣。周兄能否行個方便……
他二人自以為說話聲音低,中軍帳內早有人聽見。「誰在外邊,大牛,請他進來吧!」根本沒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臉,強打著精神命令。
「是楊帥帳下游擊侯橋奉命前來傳話!」聽到李旭聲音,侯橋趕緊回應。周大牛氣得沖他連翻了數個白眼,卻無可奈何,只好掀開帳簾將他請了進去。
「大將軍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樣,侯橋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緊,暗道。比起數日前與他並肩做戰那個李旭,眼前的李大將軍仿佛剛剛生過了一場急病般,臉色青黃,整個人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曾經明澈的目光也變得黯淡,隱隱還帶著數抹擦不掉的哀愁與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煩麼?高士達走投無路,定然會死撐到底!」不待侯橋開口,李旭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本來我這裡已經準備動手的,但城門都被高賊用沙包堵死了。城裡的內應請大夥再等一時半刻,好讓他能找到一個穩妥的辦法!不過既然侯將軍已經來了,楊帥希望我怎麼配合,儘管說於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實我是向李將軍求援來了!」侯橋聽對方問得直接,臉上不禁有些發燙,「蕪蔞城是彈丸之地,本不該再煩勞貴軍出手。但今天我軍攻城非常不順利……著說著,他便將頭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著自己的靴子尖。
對付一夥窮途末路的蟊賊,卻付出了兩員偏將受傷,一名大將戰死的代價。自從追隨楊義臣以來,侯橋從沒見過自家兵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還有博陵軍最近的戰績在旁邊對比著,更令人感覺面上無光。
「賊軍有城牆可持,咱們偶爾受些挫折也不足為怪!」李旭知道侯橋是覺得失了顏面,笑著寬慰,「當年高句麗人的遼東城也不甚大,卻防禦得法,結果本朝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
「所以,我家楊帥想請李將軍從巳時起在西側展開強攻。我軍已經把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東了!」侯橋聽李旭的話里沒有嘲弄之意,趕緊順勢說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回應。他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的請求。博陵軍平素訓練側重於野戰,很少演練攻城戰術。貿然出擊,未必能比楊義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戰果大。但城裡的內應顯然指望不上,這種塞死四門,死守不出的辦法高句麗人在遼東用過,他自己當年在黎陽也用過,對付遠道而來的敵軍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們拿城裡的流寇血祭張老將軍在天之靈!」見李旭不太願意出手,侯橋試探著尋找雙方的共同目標。
「嗯!」李旭又悶悶地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依舊頹廢。侯橋的提議並不能讓他感到振奮。數日來,死在博陵軍將士盛怒之下的盜匪接近三萬。但殺戮並沒有給大夥帶來任何好心情。相反,每當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虜的血,李旭就覺得更心煩氣躁。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胡人。當年蘇啜附離拿敵對部落長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殺死了被俘的土匪頭目,連那些小嘍?也沒放過,殘暴程度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牧人遠甚。
無論殺人時有多少理由,無論殺人時能聽到多少歡呼,都不能掩蓋那濃郁的血腥氣。可不讓遠近的綠林豪傑知道個「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後自己不在博陵時,難免有其他流寇前來趁火打劫。如果不流干土匪們的血,他又自覺無法告慰高掛於瓦崗寨上原屬於張須陀老將軍的那顆永不瞑目的頭顱。
「大將軍莫非有難處麼?」見李旭半晌沉吟不語,侯橋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將聲音抬高了幾分,質問。
「我在想,如果咱們圍而不攻,裡邊的人能支撐幾天!」李旭將心思從遙遠的瓦崗山收回來,疲倦地笑了笑,半眯著眼睛回應。
他實在太累了。連續數日來,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必然會看到張須陀的身影。老將軍教導他如何用兵,如何服眾,如何對付地方上好名氣的文官,如何應對氣焰熏天的朝廷權貴。如何在謠言四起時,毫不猶豫地宣布對他的信任。如何將萁兒認做義女,在全軍將士面前為他二人主婚……可以說,沒有老將軍當初的教導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回報之時,老將軍卻被人用計謀斬殺了。
定計者,毫無疑問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經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該怎樣做才算對得起張老將軍,到底怎樣做才是老將軍最希望的復仇方式。最近這幾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仿佛有一團濃霧,四處都看不清楚,四處都沒有去向。
「我家大帥說過,他希望儘快解決此地戰鬥!」侯橋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滿臉有了些惱怒,將說話聲音更高。「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他需要儘快結束河北戰亂,也好南下去掃平瓦崗!」
「楊老將軍真的這麼說?」仿佛突然抓住了什麼東西般,李旭乾澀眼皮瞬間跳開,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擁有了生命。他感覺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確定答案在哪。望著被嚇傻了的侯橋,竟然是滿臉期待。
「我家大帥,我家大帥的確說過,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軍南下!」侯橋以為李旭準備約楊義臣一道攻打瓦崗,有些猶豫地回答。楊義臣說過南下,但沒說過一定去瓦崗山。他不想讓李旭覺得自己在撒謊,卻不得不把對方的問話敷衍過去,「我家大帥說,做武將有做武將的職責,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天下越來越亂。眼見著各地反賊已經成了氣候,他心裡很著急!」
「我明白了!」剎那間,仿佛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臉上。他笑著咧咧嘴,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哀慟,看上去卻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請轉告楊老將軍,今日巳時,博陵軍會傾全力攻城!」
「多謝大將軍!」侯橋隨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麼,卻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拱手肅立,朗聲道。
「應該多謝你家楊帥才是!」李旭笑著還禮,站起身,將侯橋送出了帳外。目送著對方背影去遠,他回過頭來,果斷地對周大牛吩咐:「大牛,傳我的將令給張將軍,讓他把弟兄們從南城撤開,給土匪留一條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時沒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圍三闕一,這的確是個瓦解敵軍抵抗意志的好方式。憑藉以往的經驗,周大牛認為看到活路的土匪們不會再堅持死守。而一旦他們棄城逃走,博陵軍的騎兵便會從後方掩殺過去。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傳完命令給張將軍後,你再去傳令給呂欽和王君廓,命令他們二人整頓輕騎,隨時準備追殺逃敵!」
「是,末將遵命!」發覺主將終於恢復了心智,周大牛高興地一挺胸脯,「末將一定轉告呂欽將軍,讓他除惡務盡!」
「算了,一群鋌而走險的蟊賊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惡。」李旭苦笑著搖頭,「你告訴呂欽和王君廓,讓他們不要濫殺,把投降者帶到苦力營,跟孫宣雅麾下那些人關到一處。待擊敗了格謙、楊公卿那一路後,咱們將所有俘虜押到涿郡去墾荒贖罪!」
「將軍,難道你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們?」周大牛搔搔頭皮,狐疑著問。他很高興又看到了李旭臉上的笑容,但同時也很不理解自家將軍性子為什麼又變得仁慈。
與先前的李將軍不同,與這幾天的李將軍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裡,周大牛卻說不清楚。他只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寶劍初礪,流光溢彩,銳利輕靈。
「不是放過,而是他們罪不至死!」李旭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拜託了一個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張老將軍說得對,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不是殺戮與破壞!」
背棄(二十一)
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里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首畏尾。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里透著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里糊塗。大夥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弔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後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仿佛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嘆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後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里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仿佛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匯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嘆氣,天威將軍格謙嘆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里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儘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為:鹵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麼,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嘆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復。從去年起嘍?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干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做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里楊公卿藉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霉正好迎頭碰上了……謙不看楊公卿,頭衝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里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裡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干,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後的四野里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麼?」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乾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輕面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著這樣一群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稱英雄?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仿佛猜到了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回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羨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夥根本就是一群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里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夥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麼?」仿佛聽見了格謙的詆毀,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莫及。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里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裡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裡更清楚。
「沒有!」崔呈秀帶著幾十名親兵,大聲回應。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作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盪。
沒精打采的其他嘍?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著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餘里,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著拳頭,用眾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麼?」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好,今天我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面,都殺光他們,絕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絕不退縮,絕不退縮!」四千馬賊,萬餘嘍?,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夥指明前進的方向。
「好,大夥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們瘋子般回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在前邊,大夥還怕官軍作甚?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嘆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復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裡!」張金樹氣急敗壞,頓著腳抱怨。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著回應。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為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嘆息,然後跳下馬背,牽著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著,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著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裡。
背棄(二十二)
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地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韁繩上的裂口颳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奶奶的,這鬼天氣,冷得馬韁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著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面相對。
「剛才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裡,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夥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著嗓子,衝著溪流邊洗臉的眾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夥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夥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罈罈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都以馬代步。接著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夥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為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為後衛,夾著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夥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才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著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後,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著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夥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只有三千人?」沒等眾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的確只有三千多人,只扎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麼?」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眾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著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著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為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著卷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群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裡罵著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著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了。
背後有人看著!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讓他們懂得什麼樣子才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涌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沖得支離破碎,緊跟著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著水餃子一般向下游漂。很快,那些活著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游。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著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就這麼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眾寨主們面前一拋,狂笑著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沖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著戰利品的髮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眾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後,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著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兵們心折。只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眾人歡呼聲中,悄悄地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後,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著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眾人打著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著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為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裡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著宣布。
「楊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夥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著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著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大夥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為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麼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才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夥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著我一起走的,只要楊某活著,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絕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里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儘管入山,楊某在這裡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著楊兄弟!」「我也跟著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回應,以粥為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于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著丟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帶著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眾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麼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麼,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復!」格謙苦笑著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才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麼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占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著回應。揮手喊來自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韁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地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著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眾麼?」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著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準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里沒有官軍麼?」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後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後,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
背棄(二十三)
「這群蟊賊,簡直是伙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僕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著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布置下的陷阱里。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著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後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採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復蕪蔞縣後,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採菊谷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為信物請求官軍放其餘嘍?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併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後採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餘普通嘍?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後,兩位將軍又尾隨著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復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於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僕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著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為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併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圈子,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為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著罵。
「野狗麼,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夥罵的痛快,笑著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拼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哄堂大笑,個個都贊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才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著跟大夥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後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飼鷹,今有李將軍捨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著,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復正常後,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夥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為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歷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後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於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再去做賊。
由於各自經歷不同,大夥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爭範圍,並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為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並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並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為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為,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為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於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才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並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傑,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歷,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為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於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後,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著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於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為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麼打!」楊義臣見眾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著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面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著喝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麼?」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麼。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並肩做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裡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齒亢)!」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夥與趙萬海開戰後,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複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為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後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後,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群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為了沽名釣譽從背後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願意人一擁而上群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並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於我,至於天時……
「老夫不認為殺人者會有天佑!」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夥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面受敵,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後,先前還吶喊著和官軍拼命的嘍?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後追殺。
「但我不認為流寇們的心思有那麼齊。想要並肩做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於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於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鬍鬚,「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輕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著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回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為了防止羅藝藉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為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乾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占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裡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夫、獸醫隨軍。所以憑藉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只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為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為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著其餘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於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輕人並肩做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裡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後你準備去哪裡?有接到朝廷的將令麼?」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麼?你繞那麼遠去幹什麼?」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