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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隋亂塞下曲》(27)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北風夾雜著雪粒子,砸在鎧甲表面鏗鏘有聲。那些鎧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卻比鐵還沉重。正是乍暖還寒時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經融了,還有一部分卻又冷又粘。二者兩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轉眼間便凍上了厚厚的一層。

  這種寒冰凝成的鎧甲遠遠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別是大隊人馬列隊行來,就像一條滾動於天地間的銀黑色鋼鐵長龍。但被裹在冰甲下邊的人卻極其難過,被體溫融化的雪水順著脖領、胸襟,鎧甲縫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鑽進裡層衣服,一直鑽到人的骨髓深處,凍得人靈魂幾欲出殼。但你還不能伸手去擦,因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脫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讓一整塊冰渣貼著肚皮或脊背滑進去,讓再也憋不住的慘叫聲剎那間透過已經麻木了的軀殼,跳向灰沉沉的天空。

  「啊――,奶奶的,凍死了!」

  「啊,誰這麼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聲音不斷從身後傳來,聽得張金稱臉色比天上的烏雲還黑。「你們他媽的都給我閉嘴。誰再叫,老子直接將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里去!」他瞪起眼睛,大聲怒喝,嚇得大小嘍?們噤若寒蟬。「都給老子跑起來,跑起來就熱乎了。等拿下了南宮,老子給你們每個一間大房子,倆女人,隨你們暖和去!」

  「謝大王賞!」萎靡不振的嘍?兵們瞬間恢復了幾分精神,呵著白煙嚷嚷。熱乎乎的房子,軟綿綿的女人,想想就讓大夥留口水。已經躲在大陸澤畔一個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還是在去年打破清河縣城的時候。可惜那次大夥沒能停留太長時間,清河郡守丞楊善會很快就從老賊楊義臣那裡搬了救兵回來,將大夥堵在剛剛捂暖和了的被窩裡一頓胖揍……虧得大夥地形熟,連夜縮進了大陸澤。要不然,說不定腦袋就被掛在了清河城牆上,一排排任天上的烏鴉啄。

  這年頭,當個賊也不容易。大陸澤附近容易搶的村子,「兩腳羊」們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縣城則高牆陡立。由於張大當家「名氣」太響,很多孤立於縣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張」字大旗,就寧可在全堡男女一併戰死之前將所有糧草輜重放火燒掉,也不肯打開寨門接受張大王的『巡視』。不過他們開了寨門的結果也差不多,張大王臨走時,肯定要把不能替他賣命的人全殺掉,把剩下的物資全付之一炬。

  在襄國郡搶無可搶,張金稱就不得不將目光掃向了北邊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莊戶人家都遭了災,如果不趁著青黃不接時刻到來之前再刮一點軍糧,恐怕待饑荒一起,大夥就除了人肉外再沒別的東西可吃了。所以,儘管聽聞年初之時已經有一支軍隊開到了三百里外的博陵郡,張大王依舊決定帶著隊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險。正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險的地方往往收穫越大。況且朝廷的軍隊初來乍到,沒那麼容易摸清楚周邊各郡情況。按張金稱對周邊局勢的理解,光博陵、恆山兩郡的地方富豪,就夠讓新來的狗官頭疼一陣子的。那些富豪們個個手眼通天,心高氣傲。得不到他們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邊各地寸步難行。

  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個跟頭。有些去年死在路邊的餓殍經歷了一個冬天,屍體已經被野狗和禿鷲吃得差不多,白慘慘骨頭架子從泥漿里透出來,為盜匪們指明通往地府的路。

  摔倒在屍體旁邊的嘍?兵嚇得兩眼發綠,趴在地上連連磕頭。他的同伴則快步從屍體邊跑過去,對道路兩側的慘景視而不見。

  「跟上,跟上,別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爺!」一名小頭目衝著正在向死者施禮的嘍?兵屁股後踹了一腳,喝罵。

  「死者為大,拜一拜免得陰魂來尋咱們的晦氣!」挨了踢的嘍?兵訕訕地爬起來,一邊跑,一邊媚陷地向頂頭上司解釋。

  「鳥,咱們人肉都吃過了,還怕一個骨頭架子。」小頭目的口水四散噴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凍結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惡人。咱們這夥人,是陰曹地府也不敢惹的。只要把刀握在手裡,只有咱殺人,沒東西能害咱!」

  「將軍說得極是,將軍說得極是!」小嘍?不敢頂撞上司,連聲答應。同時用已經凍僵的手指緊緊握了握刀柄,以便從中吸取一些力量。

  「可我聽說竇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過招呼,說南宮城受他的保護!」另一名資格稍老些的嘍?兵卻不能理解「將軍」大人鼓舞士氣的說辭,憂心忡忡地議論。

  「鳥!」小頭目對人體某個部位興趣極濃,幾乎每句話都以此開始,「竇建德又不是咱們的二爹,他的話咱們為什麼要聽。況且他竇老大再牛,還不得聽高士達的。高士達都不敢對咱家大王指手畫腳,他竇建德憑什麼管咱們的閒事!」

  「那倒也是!」老嘍?對小頭目的話不以為然,嘴上卻不得不應承。

  「姓竇得爪子伸得太長,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頭目伸出手來,在空中虛劈了一記,以壯自家聲威。

  竇建德和高士達是活躍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勢力,活動範圍從涿郡一直到平原。與張金稱、魏刀兒等人的行事風格不同,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更喜歡將自己打造成俠盜形象。他們攻占城市後不搶百姓,而是打開府庫,將裡面的綢緞和米糧分一部分給無家可歸者。對於一些距離自己老巢高雞泊比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們每年定期收兩次保全費,數額和官府徵收的賦稅大抵相同。如果對方肯按時繳納,竇、高二人便對其他各路綠林豪傑們宣稱此城受他們保護,嚴禁有人再去滋擾。

  因為同在綠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張金稱還比較給竇建德面子,輕易不進入他的勢力範圍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新敗於虎賁中郎將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沒有了,哪還有資格為別人提供「保護」?

  群賊不再吵嚷,埋頭繼續趕路。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行動,天氣雖然差了些,但也給大軍的動作增添了許多勝算。經歷了兩年多的賊來兵往,官道兩旁的大部分村莊都不復有人煙。而那些結寨自守的堡壘,也不會在這種鬼天氣里派人出來收拾土地。所以,張金稱基本可以確信,麾下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撲到南宮城下。只要在臨近郡縣的援兵趕來之前將城門撞開,衣服、糧草、金銀細軟……種急需的物資就都能得到補充。

  他們順著官道迤邐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隊伍中不斷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氣爬起來,眾嘍?們便增予其一陣鬨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傷了骨頭,或者被凍得沒了力氣,眾嘍?們也不會施以援手。大夥都是有了今天沒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況且傷者在攻城時出不了力,城破後還要浪費一份錢糧。

  「其實,我覺得竇老大的辦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這麼跑!」有人跑得實在太累了,吐著滿嘴的白沫嘀咕。

  「鳥,那是他當初實力夠大。幾個縣城不得不給他送錢糧。他以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樣,百姓哪個不把他當個賊。平素無論多恭順,只要官兵一來,立刻跟他翻臉!」

  「倒也是!」議論者附和了一句,轉眼又沒了聲音。做賊就是做賊,義賊也好,惡賊也罷,在百姓眼裡總之取代不了官府。這次竇建德和高士達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為不夠狠,嚇不住那些兩腳羊麼。官府在前邊打,各堡寨的壯丁在旁邊替官兵吶喊助威,送糧送水,即便是瓦崗軍碰到這種情況,也未必扛得住!

  「鳥,什麼也是,竇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廂情願!」小頭目將佩刀拔出來,於風雪中舞出幾個刀花,「這年頭,要麼被人殺,要麼殺人。沒有旁的道,誰死了都別喊冤!」

  不被人殺,就得殺人。羅嗦了一路,他最後這句話對底下人鼓舞最大。殺兩腳羊,殺官軍,殺不同綹子的其他嘍?。張大王的寨子和地盤,不就是這樣殺出來的麼?

  「殺,殺進南宮城去,要什麼有什麼!」有幾個騎馬的士兵從隊伍前頭跑回來,大聲鼓動。

  「殺!」「殺!」「殺!」掛著霜的橫刀,鐵鏟,木棒被紛紛舉起來,在風雪中形成一堵移動的叢林。叢林下,一雙雙紅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狂熱。

  雷霆(二)

  南宮城並不遙遠,在大部分嘍?都沒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牆便映入了群賊眼底。這個彈丸小城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幾乎毫無防備,城頭上沒有出現郡兵,天地間也沒響起警報。驚惶失措的百姓甚至連城門都忘記了關,就任由其四敞大開著,猶如一張黑咚咚的嘴巴!

  「好大的風啊!」張金稱的兩個兒子張財和張寶大喊一聲,爭先恐後地要求打頭陣。「爹您歇著,我先去頭前替您開道!」「滾,這次輪到我過癮了,上次就是你撈了頭一口!」兩兄弟各不想讓,馬頭並著馬頭,只待張金稱一聲令下,就要先比試比試坐騎的腳力。

  土匪有土匪的規矩,城破後,第一個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隊可分得城內十分之一的財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這群「功不可沒」的傢伙先挑。因此,碰上沒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張氏兄弟不吝嗇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氣。

  「殺!」「殺進去,人伢不留!」大小嘍?們忘記了急行軍的疲憊,舉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吶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大夥的目光穿透破舊的城牆,仿佛已經看見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耀眼生花的金銀,還有血,讓人感到興奮而又刺激的血。

  但張金稱的表現卻非常令群賊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蟄了一下般,他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一雙三角眼也同時眯縫起來,「所有人,立刻列陣。按照老子平時教導你們的,整隊。張財,你帶領騎兵去左翼。張寶,你帶領騎兵護住右翼。張金利,你帶領盾牌手護住中軍,大夥不要慌,向後轉,咱們大步後撤!」

  「大當家,你說什麼?」幾個其他頭目無法接受這樣的命令,跳起來,抗議。大夥在風雪裡兩個白天加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才抵達南宮城下。雞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後在江湖同道面前這臉往哪裡擱?

  「變陣,傳令。全體後撤!」張金稱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向兩翼,伴隨這張財、張寶兩兄弟的叫嚷,「變陣,變陣,後隊變前軍,前軍變後隊。緩緩後撤,不要慌,後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有氣無力的角聲中,大小嘍?們互相推搡著,轉換陣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邊原地打著旋,一邊向城門方向張望。他們無法理解到底出了什麼變故,居然讓大當家下令放棄了這即將到口的肥肉。難道對方早有準備?有準備又能怎樣,難道這座彈丸小城還能藏著天兵天將麼?

  「大聲點,沒吃飯啊你!」張金稱見自己的隊伍動作遲緩,氣得衝著傳令兵就是一記皮鞭。「嗚――嗚嗚――嗚嗚!」這回,號角聲高亢有力了許多,也齊整了許多。卻不是從傳令兵手上響起來的。無數嘍?們聞聲抬頭,看見敞開的城門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桿紅色的戰旗。

  「嗚嗚――嗚嗚――嗚嗚!」天地之間,仿佛有數百支號角在呼應。城東、城西、群賊的後背,兩翼,無數杆紅色的旗幟如寒梅般在風雪中綻放。大地在搖晃,城牆在搖晃,頭頂上的彤雲仿佛也在搖晃。令人戰慄的感覺從腳下湧起來,瞬間傳遍嘍?兵們的全身。嚇得他們一個個兩腿發軟,臉色比身上的冰霜還要蒼白。

  「官軍!」張寶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立功的機會來了,敵人的數量足夠他「過癮」,數以萬計的騎兵,穿破雪幕,從四面八方席捲而至。

  「不要慌,不要慌,整隊,整隊!原地列陣!」張金稱也有些慌了,聲嘶力竭地叫嚷。兩條腿的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如今這種情況,他只能先硬扛一陣,挫一挫官軍的銳氣再做打算。否則,弄不好今天這數萬弟兄就得全軍覆沒!

  嘍?兵們驚惶失措,根本聽不進去主帥的將令。官軍身上的殺氣太重了,比他們見過的任何一支隊伍都重。除了號角聲和馬蹄聲,對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其他響動。但正是這樣,才使得他們愈發顯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們壓過來,壓過來,壓得群賊雙腿顫抖,身子擺得如風中柳葉。

  「鳥,怕什麼,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關鍵時刻,又是幾個小頭目替張金稱穩定了軍心,「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列陣,列陣,大夥併肩子上!」追隨了張金稱多年的老班底們扯著嗓子吶喊,悽厲,絕決。

  「合子,併肩子。二十年後還這麼大個,吃香的喝辣的!」

  「搶了他們的馬,進城,搶光了城裡的女人。把男人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瘋狂和勇氣相伴而生,群寇叫嚷著,互相推搡著,在災難面前慢慢恢復鎮定。四萬餘人緊緊地縮捲成了一個團,以張金稱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長矛手,如果他們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稱作長矛的話,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間,將削尖的矛鋒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來犯之敵。這是一個可以令騎兵衝擊失效的刺蝟陣列,與各地郡兵交手的時候,張金稱曾經運用過,並且創造過勝利。

  「擊鼓,挽弓!」張金稱見自己隊伍慢慢穩定下來,伸手扯下掛著兩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聲命令。

  低沉的鼓聲立刻在他身邊響起,幾個山賊中的少年奮力揮舞著鼓錘,將令人血脈沸騰的節奏傳遍全軍。「長白山下好兒郎!」有人扯著嗓子唱道,「純著紅羅綿背襠。」有人大聲呼應,聲音里充滿憤怒,充滿絕望。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千百人齊聲高歌,居然壓過了萬馬奔騰的氣勢。紅著眼睛的群寇們舉起刀,挺直身軀,心神一片寧靜。

  隨後,蕭蕭的羽箭聲猛然炸響,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群盜們憑著憤怒而戰,羽箭亂如飛蝗。騎兵們引弓還擊,羽箭急如暴雨。無人退縮,官軍們非常勇敢。群盜也有自己的榮譽。鼓聲、風聲、馬蹄聲、號角聲,交織在一起,對於生與死之間搏殺的雙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準,別停,別和他們糾纏!」李旭被十幾個親兵保護著,帶領數千騎手從刺蝟陣之前跑過。邊軍們還沒有完全適應他的指揮風格,無法將奔射戰術發揮出最大威力。但用來對付鎧甲單薄的流寇已經綽綽有餘,飛奔中的騎兵將弓箭盡力砸向人堆,然後撥便馬頭,他們沒有直接用馬蹄踏陣,而是繞開,飆遠,與從不同方向殺過來的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迴轉,於敵軍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隊,發起另一輪衝擊。

  流寇們疏於訓練的射藝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從刺蝟陣中射出來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馳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僅僅又數十支僥倖命中,卻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傷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滯,跟著大隊奔向遠方。

  張金稱圓圓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萬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的圓陣兜圈子,麾下弟兄們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卻幾乎沒看到對方有人落馬。而就在他身邊不遠處,幾名擂鼓的少年已經倒下,血淌滿了擺放牛皮戰鼓馬車,裊裊白霧升騰,仿佛一個不甘散去的靈魂。

  這是張金稱從來沒見過的戰術,狠辣詭異。只用了兩個來回,堅如磐石的圓陣已經出現了無數缺口。可敵人並不想從缺口中進行突破,他們還沒過夠單方屠殺的癮。風一般脫離,風一般折返,循環往復,連綿不斷。每一輪,至少都讓數以百計的嘍?們倒下,每一輪,都像鐵錘般摧殘著嘍?兵們的士氣。

  「舉盾,舉盾過頂。弓箭手,弓箭手瞄準馬射!」張金稱無法確定自己的應對方法是否得當,但這幾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如果有大批的戰馬倒地,敵軍的攻擊節奏就會被打亂,嘍?兵們就有機會還手。可惜,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想,射向戰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樣被對方用高速移動甩開,嘍?們挽弓的手臂已經開始發抖,落馬的敵軍尚不足百。

  張金稱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這是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傳說,此人身經百戰,卻一次都沒有敗過。他慢慢將手伸向了自己腰間的橫刀,臉上的笑容沉醉而瘋狂。

  雷霆(三)

  自從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張金稱已經忘記了「怕」字怎麼寫,可今天,他卻覺得心裡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大隋第一勇將,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武藝不如,而是出於一種難言的愧疚。如果雙方一碰面,也許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來身份。他張大當家不在乎於別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卻不願面對此人那純淨如水的目光。

  記憶中,那道目光充滿了人世間的純真,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同類的關心。這些都是張金稱早已拋下的東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間,他燒了房子,毀了地里的莊稼,趕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經把自己和過去一刀割裂。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後來認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親生。

  而敵將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結實的鎧甲也難以防備。張金稱突然很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南宮城的糧草而前來冒險,如果事先把官軍首領和無敵勇將的姓名聯繫起來的話,他肯定會考慮考慮自己是否還繼續北進。可他麾下的斥候是個糊塗蟲,只告訴了有一夥來自汾陽的邊軍進駐博陵,卻沒打聽清楚這支邊軍的主帥姓李名旭!

  現在,想什麼都晚了。他必須帶隊主動迎戰,用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纏住敵軍。然後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機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數的優勢與敵軍展開混戰。如果這兩步安排都得手的話,今天大夥還有機會脫身。如果任由對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們捱不過半柱香時間便面臨潰散。

  張金稱率領著自己的親衛,從本陣中快速殺出。兩個義子張財和張寶各帶領百餘命兄弟死死護住他的左右兩翼。三隊騎兵呈「品」字型,快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隊敵騎。但對方卻不肯挺身迎戰,而是飛快地放鬆已經開滿的弓弦,風一般遠飆。然後一邊扯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不斷回頭施放冷箭。

  以這種方式交手,農民軍很吃虧。雖然他們也騎在戰馬上,但對方是邊退避邊回頭射,遠遠看去,張金稱父子就像刻意湊到對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還手!」張金稱氣急敗壞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擱更長的時間,「貼上去,貼上去跟他們以命換命!」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裡在冒煙,眼睛裡也在噴火。

  與對方在奔馳中對射,張金稱絕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麾下弟兄手中的弓遠不如官軍精良,胯下的戰馬也多為拉車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與官軍所乘同日而語。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個弱點,身上的皮甲單薄。因為單薄,所以對方射來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製造巨大殺傷。但同時也正因為單薄,胯下牲口負重小,短距離內可以抵消體質上的不足。

  不斷有人在奔馳中落馬,然後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慘叫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羽箭射入肉體的「噗噗」聲,以及無主戰馬的悲鳴。張金稱無法回頭相顧,只能伏低身體,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隊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哀嚎,同時也聽見留在本陣中的兄弟張金利吹響了全面出擊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高亢起伏,宛若龍吟虎嘯。這意味著騎兵們的犧牲沒有白廢,官軍的攻擊節奏已經被打亂了!騎射手無法再像原來那樣好整以暇的輪番進攻!「咚咚咚咚咚咚……」隨著角聲響起的還有戰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錘又被其他嘍?們揀起來,拼命擂響,以壯己方聲威。

  從突然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兵們踏著鼓聲,快步跟在戰馬踏起的煙塵後。他們的圓形刺蝟陣突然從正中央探出一個尖,然後凸起部分迅速拉長,擴粗,像一條冬眠中醒來的毒蛇,慢慢探開蜷曲成團身體。舌信吐處,正指著一夥官軍。而獵物依舊在快速退卻,從未打算迎戰。

  張金稱知道自己已經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敵軍明顯採用的是誘敵深入戰術。他很奇怪敵人對方將戰術調整得居然如此順暢,從自己領兵出擊到現在,戰馬不過跑出了兩百餘步,而對方卻像事先已經預料好了般,整個軍陣從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溝槽。

  溝槽正對著張金稱的馬頭,導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張財和張寶所在的兩翼已經和敵人開始了廝殺,他們被從兩側收攏過來的敵軍夾住了,要麼轉頭逃走,要麼以少擊多。

  「加速,繼續加速,別管兩翼!」張金稱舉起橫刀,厲聲怒喝。對方明顯打得是兩翼包抄的主意,他剛好將計就計。敵陣已經變成了鉤型,還有很多騎兵從遠處兜回,不斷加固著隊伍的厚度。張金稱打算從「鉤子」的大拐彎處砸下去,將對方的陣型徹底砸斷。

  一排羽箭迎面飛來,數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張金稱用橫刀磕飛,兩支擦著他的肩膀而過。他的身後和側面立刻響起了慘叫聲,有人落馬,有人受了重傷。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爛,受傷者忍住痛,雙手死死的抱住馬脖頸,繼續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滿地。沒等張金稱看清楚自己的損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邊的護衛倒了下去,緊跟著落馬的是傳令兵。張金稱用刀尖從對方空蕩蕩的馬鞍子上挑起號角,甩給自己的左手,舉在腮邊,奮力狠吹。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催命的號角。對方已經射了兩輪,張金稱絕對不給敵人第三次開弓的機會。貼在馬背上的嘍?兵們聞令摸出橫刀,甩開胳膊,舉平手臂,刀光如鐮……

  「轟!」付出了數百條生命後,群賊們終於和官軍撞到了一處。聲如驚濤拍岸。伴隨著人喊馬嘶,鮮血一下子濺起數尺高,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朵艷紅色的牡丹,然後繽紛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著一個不甘心的靈魂。生也絢麗,死也燦爛。

  所有人的動作在張金稱眼前瞬間變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鎧甲,砍入皮肉,切斷骨頭。看見自己人和敵人交替著落馬,然後,所有視線被橫飛的血肉所遮斷,眼前只剩下一片奪目的紅。

  張金稱確信自己的隊伍擊中了敵陣最薄弱處,如願完成了既定的,將對方的騎兵糾纏住的目標。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竟然比預想中高出了好幾倍!他的兩翼已經齊齊地被敵軍切下,義子張財和張寶陷入苦戰,和中軍彼此再不能相顧。而追隨騎兵衝上前的步卒則半途中卻被突然迂迴過去的敵方騎兵切成了數段,每一段的人數都比對方多,但每一段幾乎都是被敵人壓著打。

  戰鬥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金稱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戰術調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邊衛士陸續和官軍交上了手,互有損傷。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敵兵穿過人群,向他撲來,張金稱揮刀迎戰,二人戰馬盤旋,前蹄相互亂踢。刀光閃爍,那名旅率掃向了張金稱的胸口;張金稱在馬背上快速仰頭,將對方的刀鋒貼著鼻子尖讓了過去。他的眼瞼感覺到了森森的涼意,額頭上起了無數小疙瘩。沒等對方將招術用老,張金稱大喝一聲,身體在馬背上橫著打了個旋子,一腳正中敵人軟肋。

  他聽見了肋骨碎裂的聲響,然後坐正身軀,帶馬踩向在地上翻滾掙扎的對手。幾名官軍士卒爭相殺上,逼住他的戰馬。下一個瞬間,張金稱的親兵也撲將上來,死死頂住那些官兵。雙方拔刀互砍,為了救一個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掙扎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無數馬腿之間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憑著聽覺判斷出身邊的一匹坐騎上乘的是敵軍,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馬背上的嘍?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後背。一刀,兩刀,三刀,受了傷的旅率發出狼一樣的長嚎,渾身上下淌滿血,卻硬生生地將嘍?扯下了馬鞍。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慘呼連連,然後突然分開,在血泊中翻滾,遠離,相繼停止了掙扎。

  「我要你們的命!」張金稱看得雙目盡赤,瘋狂地沖向敵人。打了這麼多年仗,他從來沒看過如此勇悍的官軍。在他的記憶中,貼身近戰是官兵們最忌憚的,每次嘍?們逼上去,對方寧可暫時退避,都不願意以命相換。而這次,敵人比他麾下這些吃過兩腳羊的嘍?還狠,還惡,還不怕死。他的麾下幾乎要用兩到三人才能換得對方一個,而只要不能將敵人一刀斃命,受了傷的傢伙則會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拉上一個嘍?墊背。

  「賊頭,拿命來!」一名長相非常英俊的年輕軍官舉槊迎住了張金稱。槊鋒如毒蛇,招招不離他的要害。張金稱左擋右隔,狼狽不堪。他的近衛捨命相護,試圖以多欺少。對方麾下的親兵也向這裡靠攏,與張金稱的護衛膠著成一個大疙瘩。

  戰團外,馬匹縱橫,無數人魂歸塵土。

  雷霆(四)

  敵我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旭子就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進過後的草原騎兵馳射戰術一直是他用以對付農民軍的絕招,對方平素訓練的粗疏和身上過於單薄的鎧甲導致他們很難在箭雨中堅持半柱香時間而士氣不散。一旦士氣降低到底線,這些沒有軍紀約束的流寇們往往會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邊同伴的死活。

  這幾年來,從黎陽到歷城,再從歷城到瓦崗,憑藉著馳射和騎兵突襲相互配合,旭子幾乎沒遇到過敵手。他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敵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僅有的兩次平局都發生在瓦崗軍身上,第一次是於泰山腳下,他和秦叔寶所率領的一千餘齊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崗精銳,雙方審時度勢後選擇了各讓一步。另一次發生在運河邊,程知節憑著個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決心挽救了潰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難得的英雄豪傑,他們二人率領部屬擋住自己的騎兵突擊理所當然。但殘暴好殺的張金稱顯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認可的範圍內。於旭子眼裡,殺師仇敵張金稱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為人齷齪的土匪流氓,這種人和他過去剿滅過的裴長才、齊國遠等一樣,最大的本領是欺負周邊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與朝廷正規軍做戰,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戰場的形勢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驟然而來的打擊面前,張金稱部的確發生了混亂。但隨後,這支鎧甲殘破,兵器參差不齊的隊伍便向武裝到牙齒的官軍發起了反攻。李旭及時地調整戰術,用騎兵將張部分割成數段。局部範圍內,預料中的潰退確有發生,將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戰而逃。但留下來的將近半數的嘍?兵們在明知道勝利無望的情況下非但沒有放棄抵抗,而是煥發出一種比勝負未分之前還強悍的戰鬥力。

  那些絕望的嘍?兵們各自為戰,彼此無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個人出手的招術都狠辣異常,根本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著各種各樣的俚歌,有的歡快,有的悲壯,節奏一點也不整齊,但他們在全心全意地高歌,仿佛把死亡當成了一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不要圍住他們,放開一條缺口!」李旭不得不親自衝到第一線,對戰鬥目的進行調整。全殲這支流寇隊伍的代價太大,為了汾陽軍的將來發展著想,他不得不給對手一個逃生的希望。傳令兵把主帥的意圖及時地用角聲送了出去,正在試圖將敵軍分割包圍的騎兵們聞令讓開了向南的一面,給流寇們留出了一條足夠寬的生存通道。讓大夥始料不及的是,並沒有更多的嘍?退出戰場,敵人的動作越來約瘋狂,如醉如痴。

  「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在探明敵軍已經沒有其他力量隱藏在附近後,李旭策馬加入戰團。眼前這種情況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參與過的虎牢關之戰,當年的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就是憑著著一夥死士硬纏住了宇文述的中軍和左翼,然後帶領另一支兵馬將隋軍右翼生生擊潰。若不是他及時做出了反擊,宇文述的四十萬大軍差點被人數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對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於他的眼前。張金稱的部屬訓練程度遠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決然。他們笨拙的戰鬥技巧在高速而來的騎兵面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般不堪一擊,他們頑強的戰鬥意志卻像一頭頭受了傷的孤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還對方以顏色。

  雙方從開始接觸到陷入混戰不過是數息之間的事,但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流寇倒下了將近五千,汾陽精騎也戰死了一千有餘。這樣的交換比例李旭無法承受,他訓練一名騎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時間,而對方只要攻破幾個堡寨,就可協裹數以萬計百姓入伙。

  「大帥有令,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傳令兵及時地將李旭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帶隊的校尉、旅率們聞令後再度調整戰鬥策略,放棄與普通嘍?兵的糾纏,優先照顧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強盜頭目。這次調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隨著一個個頭目和老兵的倒下,張金稱部逃離戰場的人越來越多。但留下來死戰的卻越發強悍。騎兵們每朝勝利接近一步,幾乎都要付出幾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澤為代價。

  「斬了那些戰旗!跟我去砍了敵人的戰旗」。李旭沒時間再猶豫,策馬急沖。他身邊的將士轟然響應,以主帥為矛尖組成一個楔型攻擊隊列。剛剛痊癒歸隊的周大牛護在了李旭的左側,雄武營來投的柳屹護住了李旭的右側。從塞外歸來司倉參軍的張季急於立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緊緊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後。

  「張參軍,你成麼?」與張季並肩而行的親兵隊正羅遠關切地問。從對方青白的臉色上,他知道眼前這個跟主帥有很深交情,曾經押送大批財物從塞外丹歸來的司倉參軍肯定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此人的騎術很好,但拿刀的姿勢明顯有些僵硬。這是因為難以適應戰場上的緊張氣氛所致,當年他跟在遠房哥哥羅士信身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我發過誓要報答李將軍!」張季的嗓音有些發顫。他盡力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若不是當年他收留了我,我現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們行,我一定也行!」

  「把頭壓低,貼緊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傷,就向隊伍邊緣撤,千萬別掉下馬背!」親兵隊正羅遠見無法勸張季離開,笑著叮囑。他很喜歡自己這位同伴,與其他文職軍官不同,這位曾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參軍大人身上帶著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經與主將失去聯繫多年,卻一直沒有私吞主將的任何財物。這種品質在中原的商販中也有,卻絕不多見。

  他們二人跟在隊伍的最末,沖入敵軍之中。最前方的主帥所向披靡,整支隊伍也銳不可擋。李旭奮力砍倒了一面戰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戰馬踏翻了試圖衝上前護旗的死士。陸續衝上前的騎兵們紛紛揮刀,將自己身邊的嘍?兵們一一砍倒。流矢在他們身邊呼嘯,竹槍和木棒亂紛紛地從戰馬兩側閃過,猶如正在移動的叢林。李旭撥轉馬頭,從叢林的另一側沖了出去。整支隊伍像長槊一般將敵陣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壓,指向另一面敵軍的戰旗。整支隊伍如怒龍般轉了個身,跟著他撲向正在負隅頑抗的另一夥嘍?兵。馬蹄踏過被紅血融化了的白雪,濺起萬點粉色的泥漿。騎兵們屏住呼吸,高高地舉起橫刀。

  那面戰旗下的頭目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馬殺來,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以長槍和彎刀相對。「殺一個夠本!」「老子已經賺足了!」大小嘍?們嚷嚷著,跟在頭目身後舉起木棒、鐮刀。敵我雙方很快撞到了一處,金屬敲擊聲和人的吶喊聲交織,紅霧瀰漫,給天地間所有事物鍍上一層粉色。

  李旭只用兩招便將那名頭目砍倒,對方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小,在被長刀砍中脖頸的那一刻,滿臉詫異。生命的跡象很快從他的臉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笑,但從口中噴出的全是血。

  「少當家!」張季聽見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聲卻令他心裡猛地一松,手中的彎刀也揮舞得愈發順暢。因為處於隊伍末尾,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觀戰,很少有機會出手。偶爾有一兩個倒霉蛋從戰馬旁邊晃過,張季急揮彎刀,迅速在對方身上切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戰場的義務,在草原上這些年,胡人的招術他沒少學。

  一名已經受傷倒地的嘍?兵猛然坐起,抱著一桿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馬腹。張季猛提韁繩,坐騎直接從另外幾名嘍?兵的頭頂跳了過去。羅遠將手中長槊一撥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嘍?脖頸。「跟上!別戀戰!」他向張季招呼,然後二人擺脫那些嘍?,跟在主帥身後殺向下一桿戰旗。

  和官軍一樣,流寇們也全憑旗幟來掌控隊伍。隨著一面又一面戰旗被砍倒,張金稱的部屬明顯發生了混亂。他們還在奮力苦戰,卻得不到有效的組織和指揮。平素里在隊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死,剩餘的小頭目們威望和勇氣不足,根本無法調度身邊的弟兄。

  局勢明顯在向官兵一方傾斜,張季感覺到自家隊伍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見主帥李旭挑開一把橫刀。緊跟著,刀光一閃,那名賊人的腦袋高高的飛上了天空。

  「李將軍!李將軍!」親兵中,有人為主將的勇武大聲歡呼。

  「李將軍!李將軍!」張季跟著大夥高高地舉起手中兵器,吶喊,歡呼,熱血沸騰。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是很多人用來激勵自己的座右銘。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內能夠憑藉自身武藝,從寒門爬到大將軍,大總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個。士卒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帥的經歷畢竟讓他們看到了改換門庭的希望。這個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螢火蟲尾巴光芒那麼微弱的一點點,也足夠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氣。

  對於很多士卒來說,李將軍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們必勝的信心。同時還代表著他們的人生目標。

  他出身與我等相同,才華也未必出眾。只是憑藉不屑的努力和一點點際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種名血!」很多年前,虎賁大將軍羅藝曾經說過的話,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證。對很多弟兄們而言,李旭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換句話說,成為下一個李旭,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

  「李將軍,必勝,必勝!」城頭上,也有無數步卒探出半個身軀,和城下鏖戰的弟兄們以同樣的節拍歡呼。四下里湧起的歡呼聲如陽光,剎那間穿透流寇們用俚歌組成的愁雲慘霧。將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戰場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勝,必勝!」親兵們舉刀吶喊,跟在李旭戰馬後,在敵陣中往來衝突。流寇們依舊捨生忘死,但他們的抵抗力就像開了春後的積雪一樣越來越單薄。「必勝,必勝!」大隋士卒們催動坐騎,風一樣從敵人身邊馳過,刀光閃亮,綻放出最絢麗的生命之花。

  「加把勁,讓他們再不敢來!」李旭舉刀,高呼。「砸爛他們的膽子!」周大牛、柳屹、張季、羅遠等人大聲重複,壓過戰場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鋒掃過流寇們簡陋的皮甲,切開敗革,切斷皮肉,切碎筋骨,奪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一小隊嘍?兵在幾名老卒的率領下撲上前,試圖扭轉自己一方的被動局面。他們知道自己的武藝遠不如對方,所以吶喊聲里充滿了絕望。黑風毫不客氣地踢飛了沖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長刀掃倒了第二個。周大牛用馬槊捅翻了第三個,柳屹的對手轉身逃走,被他從後邊追上,一刀砍為兩段。敵軍快速分散,騎兵們從背後追逐,血很快染紅了所有人的鎧甲,有流寇們的,也有他們自己的。但沒有人喊痛,也沒有人退出,他們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揮舞著橫刀長槊,一張張蒼老或稚嫩的臉也變得通紅,就像喝醉了酒。沒錯,他們飲得是戰爭之酒,沉迷其中,不知歸路。

  那一刻,每個人都體驗到一種迷醉得感覺。高高在上,如漂浮於雲端。雲下,是血與火組成的戰場。他們的靈魂看著自己和敵人搏殺,為自己的英勇而驕傲喝彩。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疲憊,甚至忘記了自己身上剛剛添加的傷口。敵人變得弱不禁風,一推便倒。那些伸過來的長矛和橫刀動作緩慢,破綻百出。他們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穫勝利。而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燭火映紅了的雙唇……

  張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後衝破了多少隊敵軍,他感覺到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過得像今天這般暢快過。「怪不得仲堅叔寧願刀頭舔血,也不願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兩種生活的差異的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痴痴地想,同時感受著馳騁疆場的萬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個人,可以冊勛一轉,如果運氣再好一些的話,有可能官升一級,從司倉參軍升到行軍庫槽。」他用剛剛熟悉的大隋軍規精確地計算著自己的收穫,雖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訊皆無,家鄉也早就毀於戰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經踏入仕途的話,二老在天之靈也會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運似乎一直在繼續,特別是跟在無敵主帥身側。衝散了一夥賊兵,砍翻了其中領軍者後,李旭帶領著大夥又闖入了另一支做困獸斗的嘍?兵當中。這伙流寇的人數比先前的幾伙都多得多,鎧甲和兵器的質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領頭的一名中年漢子廝殺,身後弟兄們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一名嘴唇上籠著層焦黃鬍鬚的老賊衝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張季用彎刀擋住。此人的動作很敏捷,發覺張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後,就一直與他保持丈余的距離。老賊前竄後逃,說不出的討厭。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馬肚子旁亂點,逼得張季的坐騎來回亂跳。「拿命來!」張季怒喝,俯身揮刀,將刺向馬腹的竹矛砍斷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語,彎刀豎劈,將竹矛從中間劈裂。「斡,斡!」這次他喊的是牧馬人常用的詞彙,胯下坐騎聞聲轉彎,借著戰馬的衝力,他用彎刀潑出一道光,掃斷對手的脖頸。

  「第七個!」張季心裡默默地計算了一下,然後撥馬去追大隊。李旭已經帶人奔向了下一個目標,眼前這伙嘍?兵還剩下一半,但旗幟已經倒了,幾個大小頭目被砍殺殆盡,再翻不起什麼大浪。

  嘍?兵們卻不願意放棄這個落單者,從幾個方向同時撲上前。張季用彎刀撥開了一把斧子,然後刀刃貼著對手的胳膊掃過去,在敵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瞬間,那道血痕裂開,敵人慘叫著栽倒於地。另一名手持長矛的嘍?吶喊著衝來,張季用力磕打馬鐙,從塞外帶回來的契丹良駒長嘶一聲,躍出丈許。敵人的長矛走空,張季快速撥轉馬頭,沖向他,用戰馬的前蹄將其踏翻,然後揮刀砍向下一名攔路者。

  「張參軍,別戀戰,跟上大隊!」親兵隊正羅遠再度殺回來,替張季沖開一條血路。「由弟兄們收拾這些傢伙,咱們的任務是跟上李將軍!」一邊與張季互相掩護著擺脫不甘心失敗的敵軍,他一邊叮囑,「李將軍已經殺到強盜頭子面前去了。那傢伙有些本事,剛剛把崔郎將打下了馬!」

  「他哪來的這麼大能耐?」張季喘了口氣,本能地追問。郎將崔潛的武藝他見識過,比汾陽軍中大多數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強盜頭子能將崔潛打下馬去,身手著實不可輕視。

  「什麼本事啊,張金稱這賊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個狠字而已!」羅遠揮槊逼退一名「絆腳石」,氣喘吁吁地說道。「你快點兒,別耽誤功夫。咱們李將軍的動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殺賊的過程了!」

  張季沒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夾了夾馬腹。強盜頭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聽在耳朵里心臟就開始發顫。但他不認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兒子我不認識。」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同時恨不得自己肩頭生出翅膀。

  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靠吃人肉維持起來的勇氣抵擋不住堅苦的訓練和嫻熟的配合。騎兵們經歷了一番苦戰後,將被分隔開的敵軍逐個擊破。隨著一些悍匪的戰死,流寇們開始大面積的逃亡。他們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當家抓回去剝皮剜心。血淋淋的現實面前,他們不得不選擇逃避。

  張金稱披頭散髮,猶如一個發了瘋的魔鬼。他的胸前裂開了道尺許長的刀口,虧得身上的鎧甲足夠結實,才僥倖逃過一劫。正是憑著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傷口,他將郎將崔潛砍成重傷。隨後,又將三名前來援救崔潛的官軍將領陣斬於馬下。

  幾個崔家的私兵奮不顧身地撲上,阻住張金稱向崔潛身上踏落的馬蹄。張金稱麾下的嘍?也發出一聲吶喊,直撲崔潛。敵我雙方圍著崔潛的身體膠著成一團,不斷有人中刀倒地。私兵們幾度將昏迷不醒的崔潛背上肩膀,轉瞬之後便被瘋狂的嘍?們攔了下來。嘍?兵們用長槊、鐵矛衝著崔潛亂捅,又紛紛被私兵們架住。雙方誰都不肯放棄,慘叫聲不絕於耳。

  混亂中,呂欽拍馬殺到,橫刀直掃張金稱。張金稱發出一聲怒吼,讓開刀鋒,反手劈向呂欽的肩膀。呂欽急忙倒轉刀背,架住張金稱必中一擊。「噹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令人牙酸。正當呂欽試圖將對手的兵刃推開的剎那,張金稱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呂欽胯下坐騎的脖頸。

  可憐的坐騎長嘶一聲,躥起了老高,將呂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無恥!」官兵們破口大罵,他們都看見了張金稱靴子尖上的血跡。這個稱雄一方的強盜頭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樣將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隨時都可以當作兵器來暗算他人。

  「老子樂意!」張金稱以怒吼聲相應。提馬去踩呂欽。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呂將軍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撲上前保護。張金稱哈哈大笑,向旁邊一帶馬頭,再度撲向崔潛。兩名爭奪崔潛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繼砍翻。保護崔潛的人群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張金稱身邊的嘍?發出一陣狼嚎般的歡呼,揮槊捅下。

  眼看著郎將崔潛就要大難當頭,斜刺里突然飛來兩支羽箭,將衝到崔潛身邊的兩名嘍?同時射倒。緊跟著,第三支羽箭穿過人群,直奔張金稱梗嗓。老賊頭嚇得趕緊側身閃避,羽箭帶著風,從他的耳邊擦了過去。沒等他坐直身體,一匹黑色的戰馬從外圍飛躍進人群,刀光直撲他的頭頂。

  「鐺!」千鈞一髮之際,張金稱憑藉本能擋住了對方的致命一擊。一陣酸麻的感覺立刻從手肘傳遍半個身子,他悶哼一聲,將涌到嗓子眼裡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後翻腕橫推,根本不理睬對方橫掃過來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夠了,拉上你一起死。憑著這一手狠招,張金稱不知道擊敗了多少對手。但這次他徹底失敗了,對方輕輕一擰身,便將他的反擊避開。手中的黑色長刀略做停頓,然後又烏龍般繼續向他的胸口掃將過來。

  我命休矣!剎那間,張金稱心裡充滿了絕望。對手的本領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沒有與人家拼命的機會。平生所做過的事情立刻紛涌而來,直衝他的心窩。「這樣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準備迎接最後的傷痛。

  除了先前的刀傷外,期待中的痛苦卻沒有傳來。敵將在最後關頭突然偏開了刀鋒,將張金稱肩膀上的護甲砍得四下翻飛,卻沒有傷及他的分毫。

  天地間突然變得極為寧靜,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張金稱自己。對手居然放過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傷。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鋒逼住張金稱的脖頸,「你,怎麼會是你。你殺了九叔,你為什麼?」

  很少人能聽懂李旭的話,但所有人能聽出這裡邊所蘊涵的憤怒和悲苦。「李將軍和賊頭是舊相識!」已經目睹過無數怪事的親兵們震驚地想。「大當家認識敵將!」被騎兵們團團圍住了大小嘍?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詭異了,詭異到敵我雙方忘記了繼續廝殺。幾名喜出望外的侍衛全力衝上,從敵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潛和呂欽。而剛才還對二人勢在必得的嘍?們則眼睜睜地看著敵將被救走,居然絲毫不想出手阻攔。自家首領就在對方刀下,敵將只要揮揮手,就可以結束這場戰鬥。但敵將居然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的刀在顫抖著,黑色的血從嘴角緩緩淌出。

  「要殺便殺。九哥是我殺的,你給他報仇便是!」張金稱快速恢復了心智,仰著頭喊道。「老子不並了他,他也會並了老子。先一步後一步而已,沒什麼差別!」

  「你撒謊!」李旭氣得兩眼冒火,揮刀劈了下去。「九叔不會,九叔不是那樣的人!」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吶喊。但張三當初明明曾經為了救孫九不惜千里奔波,他們二人是過命的交情。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為了什麼?

  「鐺!」一聲金鐵交鳴將敵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戰場。眾人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後,雙方所有人再度撲上。官兵們撲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敗類,嘍?們則不顧一切撲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亂中,張金稱呆呆地瞪圓了雙眼。他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滿臉悲苦。「快走!走啊!」張季聲嘶力竭地喊,張開雙臂,用脊背護住張金稱,用血肉之軀擋住身後的所有橫刀和長槊。

  「別傷了他!」「別傷張參軍!」李旭和命令和羅遠驚呼同時傳來,傳入將士們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鋒在張季的身上拖出長長的血跡。有人則茫然地舉起的長槊,不知到底該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將怒火發泄在了大小嘍?們身上,刀矛齊下,將他們挨個戳翻,統統剁成肉泥。

  「大帥,放我爹一條生路!」渾身是傷的張季在自己父親面前轉過身,滾鞍下馬。不待李旭答應,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參軍大人!」

  「張參軍!」

  驚詫地喊聲交迭而起,帶著錯愕,帶著惋惜,帶著悲憤。剛才還恨不得將張季一刀劈翻的將士們沒想到他居然會走到這一步,再次停止了對敵人的追殺,愣在當場。

  「大將軍,我爹不是壞人!」張季雙手按住地面,支撐著自己不立刻倒下。轉過頭,他衝著自己的父親喊道:「走啊!走啊!」,淚如泉湧。

  他想過自己賺了錢後如何讓父親舒舒服服地過下半生。想過自己升了官後如何讓自己的父親在官差面前揚眉吐氣。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不惜在塞外眠沙臥雪。為了達成這個夢想,他不惜放棄商號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當一名管理庫房的小吏。而現在,所有的夢想都沒有意義了。他又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曾經的唯唯諾諾的行商,現在名滿天下的惡賊。

  「我爹不是壞人!」他喃喃地告訴自己,手一軟,整個人滾落塵埃。

  雷霆(五)

  大業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敗賊帥張金稱於南宮,斬首萬三千級。賊眾潰,金稱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趙郡、恆山四地乃安。

  這是一場令大隋朝野振奮的勝利,自從開春以來,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唯獨在河北,竇建德和張金稱而賊先後被官軍擊潰。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並不為此而感到特別高興,捷報送到東都的時候,他正和秘書省的大學士們在河上飲酒。接過太監送來的千里加急文書,只是粗粗地掃了一眼,便將其丟在了身邊的竹籃內。

  這麼明顯的動作自然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失勢的消息便傳到了宮牆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見那個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結果,他收穫的只是一連串的鄙夷。「什麼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寵而驕,陛下自從過了太原後就看出他的本質了。要不,原本說將以宮室之女妻之的話怎麼沒見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運也該到頭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天下好處都被他一個人撈絕了!」

  「倒也是!」後知後覺者滿臉慚愧,下定決心將功補過,「要不,大夥明天聯名上個摺子,參這小子驕橫跋扈,目無尊長?」

  「這事兒,咱們等等再說。兩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沒動靜呢。咱們何苦出面得罪這個人!」有老成持重者皺緊眉頭建議。

  兩位裴大人是諸文臣的首領,特別是御史大夫裴蘊,消息靈通,又擅長揣摩聖意,言官們皆惟其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寵,裴蘊大人肯定會號召大夥群起而攻之。但這次裴大人的表現卻令很多想看熱鬧者失望,此人非但沒有趁機落井下石,並且接連彈劾了幾名向河北輸送糧草不利的戶部官員,攻擊他們尸位素餐,耽誤平定叛亂的大好時機。

  裴蘊大人的行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為更讓人如霧裡看花。當兵部尚書趙孝才登門請教是否還繼續兌現陛下在河東時的承諾,以一府兵馬的標準給汾陽軍下撥鎧甲器械的時候,老傢伙手鬍鬚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盡撥,亦不可不撥!」然後任趙孝才再怎麼著著急,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不可不撥,是因為陛下的許諾乃金口玉言,當著那麼多人面說過的話,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盡撥,恐怕是因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將軍是一時誤會呢,還是君臣之恩已斷。」趙孝才身邊也不乏高人,將裴矩的暗示顛倒過來,分析得頭頭是道。「至於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細水長流吧。反正陛下也沒設定時限,你三個月把器械撥完,還是五年撥完,誰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趙孝才膽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著當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軍械發出的同時,順路讓自己的心腹帶了一封信給對方。李旭接到信後,非常寬厚地對趙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賞了送信人,並且將一對繳獲來的珊瑚樹托人運到趙孝才府上。趙尚書見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撥付物資時,就偷偷地將運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務的裴矩得知了這個情況後,搖了搖頭,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會做事!」這是幾位當朝重臣對旭子的一致評價。自從汾陽軍到了博陵後,他們就很少收到博陵周邊的幾個郡縣的告急文書。並且,地方上的幾個大姓,崔、鄭、李、張好像和新來的六郡撫慰大使相處得都很愉快。據幾家的子侄說,趙郡李家已經和上谷李家敘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後起之秀崔潛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個月已經升了接連兩級。

  為感謝朝廷給地方上派來了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幾個地方大姓都做出了應該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禮物,自然也不會讓人家失望。至於楊廣那邊,大夥暫時儘量不讓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員卻與新來的安撫使大人有些合不攏,他們不用再滿頭是汗的寫告急文書。卻又開始費勁心思地試圖保持自己的權威。關於文武應該分治,以及李旭有養兵自重嫌疑的奏摺從一月份起就連續不斷。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來的好處,「不小心」將那些奏摺歸在了最無關緊要一類,使得楊廣根本沒時間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應對著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槍暗箭,筋疲力竭。他現在已經權比一方諸侯,卻絲毫沒體會到權力帶來的快樂。事實上,自從南宮之戰後,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僅僅是為楊廣的態度突然變化而煩惱,更為親眼看到張季的死和張金稱的本來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張金稱就是張三叔,事情過了半個多月,旭子心緒還不能平靜。雖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嗇而奸猾的張三叔形象遠不如孫九高大。但他依然無法將當年膽小怕事對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瑣小販和鼓勵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聯繫起來。相比之下,張三叔火併孫九的惡行,反而顯得不那麼令人震驚了。九叔的武藝很好,如果不是一個平素和他非常親近的人,想暗算他絕非易事。只有與他多年搭檔行走塞外的張三叔才能讓九叔放鬆警惕,也只有曾經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九叔的人,才能輕而易舉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亂世改變了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最初的本性是善良還是兇惡。張金稱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殺孫九,孫九也會殺他。雖然是在狡辯,卻也說明了亂世中一個血淋淋的現實。只可惜了剛剛從塞外歸來的張季,他對人性的記憶還停留在數年前。所以,他寧死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吃人肉的惡魔。

  已經是四月,寒意依舊徹骨。外邊的天一直保持著青灰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人世間慘象。

  「這便是亂世了!」旭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記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淵也曾這樣嘆息過。當年的他對此十分不解,如今,才開始體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亂世可能會出幾個英雄。但對大多數生活於其中的人來說,所見到的絕對是死亡和毀滅。它可以把孫九、張金稱這樣平素逆來順受的老實人變成巨盜,也能將博陵崔、趙郡李這樣的世家大族連根拔起。它能將曾經繁華一時的城市化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個城市,至少需要數十到上百年。

  誰之過?旭子可以把這一切責任全部歸咎於楊廣,但無論是誰的過錯導致了這個亂世的到來,即將為之付出代價的,卻是生活於其中的所有人。並且越生活在底層者,受到了傷害可能也越大。雖然他現在已經是郡侯,大總管,大將軍,但他的父母、舅舅、親戚卻曾經平頭百姓,並且有人已經遭受了隨亂世而到來的劫難。

  身背後的炭盆被一雙手撥亮,讓屋子內的寒氣稍微減了幾分。李旭輕輕地回過頭去,看到萁兒被火光映紅的笑臉。

  「你又嘆什麼氣,還為張季的死而難過麼?」萁兒一直很貼心,幾乎不用揣摩便讀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給其父換了一條生路,也沒什麼遺憾的了。況且你按『死戰殉國』報上去,朝廷照理會給他一點身後哀榮!」

  旭子苦笑著搖頭,目光中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經成了家,孩子都兩歲多了。去年在雁門將甘羅交給羽棱部可墩的時候,那些契丹人還捨不得讓張季離開呢。他想在中原混個官職,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等將來世道重新安定下來,也能給孩子也混個好出身。如果當時知道今天的結果,我不如勸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說得是發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將楊廣送到太原後,汾陽軍便完成使命。隱約感覺到天威難測的旭子帶領軍隊快速返回汾陽,收拾了所有物資補給後即開始移防。繞路趕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帶著親兵去了雁門一趟,如約將甘羅交給了阿芸,順便從潘占陽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兩個貨棧這麼多年應得的紅利。

  「世間之事,誰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經盡力幫他了,張季死後想必也能瞑目。至於那個孩子,其實做官未必就是一個好出路。」萁兒接過李旭的話頭,順手拎起腳邊的壺,倒了一碗濃茶給他。家中有足夠的僕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間卻習慣這種彼此互相照顧的溫馨,不願將一碗飯,一口水的恩愛假手他人。

  「沒做官時,有幾個不盼著出人頭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過茶杯,「等級這麼分明,誰不想著高人一頭?你怎麼過來了,娘和嵐兒她們呢?」

  有些平頭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兒這種錦衣玉食長大的人所能理解。但這並不妨礙夫妻之間的交流。迄今為止,萁兒和李旭都已經能包容對方一些缺點,並在彼此之間的包容中體會出很多生活的樂趣來。

  「娘和嵐兒乘車去了臨近的莊子,該組織人手給麥田除草了,他們怕忠叔和忠嬸兩個招呼不過來。我笨手笨腳地幫不上忙,所以就到你這來看看,順便找些事情做!」萁兒做了個鬼臉,故作謙虛的說道。

  「剛好,這裡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幫我出主意。崔郎將的傷還沒好利索,趙參軍又忙著去接受朝廷來的物資去了!」李旭向旁邊挪了挪,在胡凳上給萁兒讓出一點空間。

  維持一個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李家的兩個女人,一個八面玲瓏,另一個心生九孔。因為彼此的出身和閱歷差異,她們甚至無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儘量讓每個人都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以免她們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間的爭鬥上。

  萁兒自幼伴著陰謀長大,對人際關係的把握極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來和她討論,總是能大有所獲。石嵐明白自己在政務處理方面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萁兒,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務中。李旭現在身為博陵郡侯,朝廷封賞的、地方豪強贈送的和這些年來自家買下的土地已經有數百頃。打理這些田產上的雜務,監督留在各地莊子上的管家是否盡心等日常雜務則當仁不讓地落在了石嵐肩膀上。在一眾弟兄們面前,萁兒更容易贏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裡,恐怕同為小戶人家出身的石嵐更體貼些,也更對他們的胃口。

  兩個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儘量維持了表面上的和氣。石嵐插手的事情,萁兒輕易不去過問。而萁兒為旭子所做的謀劃,石嵐也儘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參與。

  萁兒輕輕地坐在了旭子身邊,將桌面上凌亂的公文收攏成摞,然後一件件地歸類翻看。這些日常政務的處理關係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運,所以她不能不盡心。從各地往來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狀況越發衰敗了。而朝廷依舊秉承著多年形成的慣例,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去應付各地發生的叛亂。

  就在李旭率部和張金稱血戰的時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東都做例行考評。因為道路不通而無法奉命前來的郡守多達二十幾位。天子震怒,決定發府兵討賊。因為輜重匱乏,武將不願前行等各種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東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宮,計十六座,極盡奢華。

  三月,上巳,帝與群臣飲於西苑水上,命學士杜寶撰《水飾圖經》,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黃袞以木為之,間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動如生,鐘磬箏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於景華宮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楊廣的眼裡,大隋繁華依舊。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著幹什麼麼?」二人商議著處理了十餘件急需回復的公函,李旭怕萁兒過於勞累,抱住她的肩膀,將話題再度岔到日常瑣事上。

  「公公說他閒不住,也去莊子裡忙碌去了!」萁兒想了想,低聲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個長輩,剎那間,她的眼神竟然變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說,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墳。她和舅舅沒有後人,天已經回暖,如果不親自去,怕是墳頭青草會一個勁地瘋長!」

  寶生舅舅死於去年李旭雁門救駕的同一時間。那個月,漫天王和歷山飛聯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來的家將和旭子自己的親兵保護著李旭的父母逃離了災難,卻沒能力護住所有人。

  有間客棧掌柜、帳房兼跑堂張寶生在自家後院被流寇砍死。老闆娘張劉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虛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著其丈夫張寶生的屍體。

  平心而論,妗妗張劉氏留給李旭的印象並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頸的悍婦形象幾乎毀了旭子年少時對所有異性的幻想。但這並不能減弱半分旭子對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沒有當年在塞上的連番奇遇,現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無數在亂世中流離失所的父老鄉親中的一員。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壯的毛竹,手臂已經可以擎雲,根卻依舊扎在泥土裡。所以對於眼下平頭百姓所遭遇的苦難,每一件都幾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歷山飛只占領了上谷郡城兩天,便被從涿郡趕來的官軍殺退。但上谷郡治所易縣及其周圍的十里八鄉卻徹底變成了廢墟。歷山飛和漫天王二人將能帶走的東西全帶走了,不能帶走的東西則付之一炬。大火在城裡綿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場冬雪落下才徹底熄滅。易縣百姓幾乎家家縞素,戶戶哀聲,悲慘如人間地獄。

  從親兵的匯報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經拒絕了和大夥一道去臨郡暫避的請求。他們認為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對流寇們構不成什麼威脅,因而也不會遭難。實際上,旭子認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難隊伍,是因為他捨不得『有間客棧』。雖然那間開在官道邊上的客棧幾乎已經賺不到什麼錢,但有它在,便意味著張氏夫婦不屬於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廢物。老人最後拼死保護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嚴。

  「我派了李祥帶一隊親兵護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兒見丈夫的情緒瞬間低落,盡力把話題向旁處引,「讓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總是在家中悶著,早晚悶出病來!薛萬鈞和萬側兄弟來信說,如果你準備進入五回嶺剿滅漫天飛的話,他們兄弟會從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幾家大戶也承諾,如果大軍進山,他們願意幫忙籌集運送糧草!」

  「先緩一緩,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著摸了摸她柔滑的長髮,「現在各地還是以防禦為主,等給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會親自帶兵北上。」

  「你倒是體恤民情,就怕別人不會理解你這份好心!」萁兒笑著仰起臉,眼中滿是溫柔。自己的嫁了個胸懷寬廣,勇於擔當的丈夫,這是一個女人幾輩子修來的幸福。但嫁給這樣一個丈夫註定不會省心,為人寬厚善良是他的長處,也是他致命的弱點。他可以伸開手臂,為你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你也必須小心守護,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處的明槍暗箭。

  就像眼前剿滅亂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歷山飛嚇得寢食難安的地方官員巴不得李旭在擊敗張金稱的第二天便立刻揮師北上,全不顧汾陽軍以輕騎為主,在山中做戰並非其所長的現實情況。而春天又正是農忙的季節,這個節骨眼上四處徵調民夫運送物資,只會逼得更多的百姓成為流寇中的一員。李旭以士卒尚未訓練好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時間,在一些本來就對其不服氣的官員眼裡,則成了消極避戰,試圖保存實力的徵兆。

  「讓他們說去吧。奏摺送到朝廷那,未必會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務都交給了我,到底怎麼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聽他們亂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給了萁兒一個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們一個個全撤換掉,省得這幫傢伙天天蒼蠅般四處嗡嗡!」

  「郎君的確應該重新選拔一批賢能。否則,也辜負了你的六郡安撫大使之責!」萁兒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計別人的時候。那是一種與其全身氣質十分相稱的笑,嫵媚之中還帶著幾分狡猾,幾分凌厲,「阿爺常說,當官的人不能過分隱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任何人都可能欺負上門!」

  「趕走他們倒是容易,只是沒有足夠的人手填補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無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淵不同,他這個剛剛崛起的將軍麾下沒有那麼多人才,也沒有什麼故人子侄和名士賢達慕名前來投奔。到目前為止,他麾下的武將班底完全是從雄武營和齊郡硬湊出來的,至於文職幕僚,至今麾下的幾個參軍還一人身兼數職,更甭說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現實總是令人沮喪,但人卻必須堅強地去面對。「要不,我寫一封信給大哥?」萁兒仰起頭,長長的睫毛緩緩眨動。那是一種惹人憐愛的姿態,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從睫毛下射了出來,聲音也從猶豫試探變成了堅決否定,「不行!」一邊搖頭,她一邊笑著說道:「那樣會被朝廷注意到阿爺和你交往過密,言官們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們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從塞外分來的紅利還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應,「就怕唐公那裡忌諱頗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幾乎沒跟我說什麼話!」

  「阿爺巴不得將你納入太原李家呢!」萁兒笑著想,卻什麼也沒有說。這就是丈夫的薄弱處,作為妻子的她,必須以十倍的小心去護衛。「阿爺很欣賞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這些年來,他小心慣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來幫你。倒是博陵周邊各郡地方上,有許多名門望族,你讓他們推薦一些子弟上來,或可一用!」

  這是一種值得嘗試好辦法,選拔地方大戶的子侄入幕,便等於將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亂世來臨,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強悍來保護他們不受盜匪傷害。而李旭也可以藉助這些家族的支持,進而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那些人推薦來的才俊,我見過幾個。像退之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蘊大人那樣只會上司派馬屁和給同僚挑毛病的傢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著搖頭,「我用這種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們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們的缺點,就不會輕易上當!」萁兒與李旭的見解略有不同,「阿爺曾經說過,很多人不是生來就想尸位素餐,幕僚盡不盡職,關鍵看誰在用他們!」

  「我會盡力去試!」李旭笑著承諾。他認為萁兒的話極有道理,唐公李淵說得都是一些經驗之談。但他並不完全認可這些話。危機四伏的大隋朝告訴他,過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勢力,會帶來很大的風險。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長滿了大樹,底下的其他莊稼就會因為見不到陽光而悶死。

  事實上,李旭以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爛到如此地步,與其說是楊廣一人昏庸糊塗,不如說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結,斷送了整個國家的生機。那些家族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賣整個國家,不惜將民間財力壓榨到最干。而寒門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說話,又看不到改變自身境遇的途徑,不得不鋌而走險。

  徐茂功就是這樣的人。張金稱、石子河後來雖然作惡多端,但如果當初有一條活路的話,他們也不會揭竿而起。旭子把剿滅自己治下的盜匪做為了第一要務,卻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憑征剿解絕不了任何問題。這幾年不只是他一個人曾經大敗流寇,但盜匪總是越打越多,直將剿匪者徹底淹沒。只有在歷城,張須陀通過征剿,裴操之通過安撫,二人齊心協力在亂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寧靜之所。這是一條相對不那麼殘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殺,便讓盜匪失去兵源。但這種手段只適合對付張金稱、石子河同類的惡賊。對於程知節、徐茂功這種亂世英雄,卻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張須陀大人教導的方式上再前進一步。不但要讓盜匪們聞風喪膽,讓百姓重新有一個活命的機會;他還想給徐大眼和無數類似於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頭的希望。欲做到這些,重手整頓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選拔什麼樣的人才來替換那些庸吏,以哪一種途徑選拔,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不在說話,用手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兒敏銳地察覺到李旭並未接受自己的建議,卻絲毫不感到生氣。一個處處聽女人話的男人不會是個合格的丈夫,母親的經驗教會了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樣子真好看!」她微笑著說道,向後仰頭,靠緊身後堅實的胸口。

  雷霆(六)

  就在李旭為何時對山區用兵而煩惱的時候,「大燕國」漫天王也在為同樣的問題而撓頭。自大業十二年起,他的一雙眼皮每天都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可這兩個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讓人實在沒法捱了。

  「奶奶的,與其如此,不如儘早作個了斷!」王須拔用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地罵道。那個黃梨木案子是他從一家老財的書房中搬來的,結實異常,再銳利橫刀砍上去也能嘣出個豁兒。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響了幾聲,瞬間散了架子。將擺在桌案上充門面的磁器、漆器、金盤、玉盞摔了滿地。

  「大王,大王您怎麼了!」幾個親兵慘白著臉沖入由寺廟改造成的金鑾殿,趴在地上,驚惶地詢問。大燕王最近的火氣比較旺,這是整個「大燕國」都眾所周知的事實。昨天被他一腳踢死的王妃的屍體還擺在宮門外的老槐樹下,大夥看著可憐,但沒有大燕王的口諭,誰也不敢讓她入土為安。

  「滾,滾,全都給我滾,老子看到你們這些鳥人就煩,都滾到山外去,拿著鋤頭去刨食,再別回來,統統都別回來!」王須拔抬起腿,一腳一個,將忙碌著收拾地上『破爛兒』的親兵們全部踢倒。也許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沒有用全力。親兵們揉著屁股,連滾帶爬逃出廟門,蹲在樹陰下相對搖頭。

  日子沒法過了,雖然隨著天氣的轉暖,山風已經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夥的心卻越來越涼。也不怪大燕王脾氣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發現自己的子民數月之內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絕不會波瀾不驚。

  而自開春以來,「大燕國」的人口減少了何止一半!被協裹來的百姓們開始還是三三兩兩地借著走親戚為名向山外搬遷,後來乾脆成群結隊的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攔,結果一些發誓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也紛紛開起了小差。僅僅過了三個月,夾在五回嶺、飛狐關和嶠牛山之間的國土就空曠起來,尋常時被視作寶貝打破腦袋爭搶的野菜長到了半尺多高,葉子老得都掐不出漿了,卻沒有人再去採挖。

  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來的那名狗官所賜。此人不僅用兵厲害,治理地方也端地有一套。剛剛赴任沒幾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將上谷、恆山、博陵、趙、涿、信都六郡所有遠離縣城十里之外,已經荒廢了的無主土地全部劃分為民屯。各郡無田產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認地墾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認領平地十五畝。官府借給農具和種子,賦稅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繳納。連種五年以上並按期繳納賦稅者,則該份田產歸開墾者自己擁有,官府發給地契,絕無抵賴。

  那可都是些刨一鎬頭就能流出油來的平地啊!雖然荒廢了有幾年了,早春時也被暴雪蹂躪過。但放把火燒一燒,再用犁拉出幾道溝來,種一些蕎麥、黍子等低產易長的晚糧上去,冬天時一家大小絕對不用再餓著肚子喝西北風。

  過去流民們不去墾荒,一則是因為手中沒有種子,二來是因為很多土地的主人還活著。雖然他們躲在城內不敢派人前來耕種,一旦你有了收穫,這些人肯定紅著眼睛給你糾纏不清。再者,大夥就是怕土匪來搶,讓整整一年忙碌頃刻間化為烏有。可狗官在命令里說了,秋收時他會派軍隊到各屯田點駐紮。有誰想槍糧,先問問他麾下弟兄們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有了這一條保障,很多「大燕國」臣民都動了心思。王須拔的「領土」都在山裡,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況且大燕王的賦稅根本沒有定數,想收多少,幾時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壞。過去大夥是在城裡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區來。眼下既然外面有了出路,誰還願意再過這種既艱苦又擔驚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來言而無信,狗官是騙你們的。把荒地給了你們,他向城裡的大戶們怎麼交代?」開始的時候,王須拔用類似的話安撫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進信來,說撫慰使大人的確說話算話。他分給大夥的那樣土地的原主這幾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別處去了,絕對不可能再回來糾纏。還有一種說法是,撫慰使大人和城裡的大戶們動了刀子,幾個跳得最歡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結流寇,破壞民屯的理由給殺了,腦袋就掛在城牆上。

  當然,這些都是謠傳,誰也沒功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們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願在一些軍官模樣的傢伙手裡領到了種子、農具和土地。那些新來的兵爺跟眾人印象中的兵爺大不相同,非但一個個和顏悅色,並且主動提醒百姓們在各自領到的土地邊緣種上高梁,以免將來分不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樣,還在山裡猶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為了防止臣民繼續逃走,王須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攔不住那些走慣了山路的腳掌。那些人都來自本鄉本土,對五回嶺、嶠牛山一帶的地形比王須拔更清楚。隨便鑽幾個溝,翻幾塊石頭就可以在嘍?兵們眼皮底下消失,還沒等嘍?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山民們已經出現在哨卡外半里之遙。

  王須拔不甘坐以待斃,幾度率兵殺下山來。但此時的官軍卻不再是先前那伙任他蹂躪的窩囊廢。雙方在平原上打了幾仗,還沒等那些姓李的將軍親自領兵前來,「大燕國」的將士們已經支撐不住了。對方多是騎兵,打仗時從不按照常理。他們總是欺負「大燕國」的弟兄們手中弓箭和鎧甲質量不如,遠遠地便是一陣亂射。「大燕國」的將士好不容易冒死衝到近前了,他們又策馬遠遁。一邊跑,還不忘了回頭再來一輪迴馬箭。

  幾輪過後,「大燕國」的將士們便失去了獲勝的信心。光挨打無法還手,這種境遇誰都無法忍受。偏偏對手得了便宜還賣乖,每戰之後都把俘虜放回,說他們不是官軍對手,與其跟著王須拔胡鬧,不如回家去過安生日子。李將軍保證不計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樣發給他們土地和種子。

  王須拔見平地上自己打不過騎兵,不得不採用誘敵深入戰術,在山裡設了無數圈套等對方鑽。可官軍偏偏不上當,每次交戰只是將「燕軍」趕離平原了事,絕不傾力追殺。

  幾番折騰下來,賊兵們有力氣沒地方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大燕國」一天天衰敗下去。除了哀嘆外,無計可施。

  山中賊好對付,家中賊卻難防。「荒唐,難道朝廷派他來,就是讓他種地的麼?」一些地方官員對撫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氣,入山將土匪犁庭掃穴,卻埋頭插手地方民政的行為很是不滿,私下裡怨聲載道。可抱怨歸抱怨,他們很快發現城裡的治安在漸漸好轉。隨著匪患遠去,流民、閒漢們紛紛有了營生,已經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熱鬧了起來。一些產自塞外的羔羊、牛馬等牲畜再次出現在大夥視線內,而一些很久不來的行商,也大著膽子穿山越嶺,將本地的特產販到涿郡、漁陽甚至更遠的蠻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許受損的富豪們也開始念叨安撫使大人的好處。在李旭的政令中,他們失去了一些什麼也收不上來的荒地,但同時每年也不必再為那些土地向官府繳納賦稅。並且安撫使大人親口承諾,待地面上完全太平後,那些距離城市更遠的廢棄村莊也會併入民屯行列。所有無主荒田,大戶們可以派家中奴僕去墾,各項待遇和流民墾荒等同。

  自從大業九年,朝廷為了避免土匪掠民為兵,下令將遠離城市,無力築堡壘自守的村莊全部放棄掉後,那些曾經的沃土已經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樂窩。沒人敢到遠離城市五十里外的地方種田,即便土地里能長金子,大夥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撫慰大使李旭宣布他將從土匪和野獸手裡重新奪回那些土地,無疑讓很多人興奮得兩眼放光。雖然此舉與朝廷的政令有些牴觸,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地方官員和豪門集體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著陛下的信任,已經荒唐慣了,這點小事不算大錯。況且田地奪回來,大夥都有好處分!」幾個郡守私下通氣時,如是說道。彈劾了幾次李旭沒效果後,他們也有些泄殆了。據消息靈通的人說,朝廷不是不想撤換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態度十分難猜,貿然給李旭小鞋穿,難免有人會再度被發配到嶺南捉大象。二則除了李旭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外,其他人還真不願意到這四戰之地,同時面對漫天王、歷山飛、竇建德和張金稱。況且虎賁大將軍羅藝早晚必反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要是造了反,第一個擋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來汾陽軍。大隋朝不乏能征慣戰的勇將,可有膽子與羅藝麾下虎賁鐵騎對陣者,實在找不出幾個。

  出於上述種種或實或虛的原因,官員們暫時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後,新任六郡撫慰大使,汾陽軍大總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卻讓大夥徹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軍隊、官府和民屯缺乏幹才為名,張榜招賢。公然宣布無論出身門第,只要自認為有些本事的,無論是在武藝和謀略方面,均可自薦。所有人等只要通過考試,便授予官職,唯才錄用。

  「這簡直是無法無天!」幾個郡守氣得直跳腳。地方官員和朝廷官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體系,雖然郡守和郡丞、縣令這個級別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戶、兵、法、士諸吏,向來歸郡守們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賢,並許之為官。就等於直接入侵了郡守和縣令們的權力範圍,不由得大夥不有所動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員三十餘人,聯名寫信到撫慰大使府抗議,宣布如果撫慰大使不放棄對日常政務的侵擾,他們將不得不集體掛冠,以示抗議。眾官員不求能讓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認為見識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實力後,這位年少無知的撫慰大使必將有所收斂。誰料信剛送到撫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將幾位郡守陸續請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賜予的印信,當眾宣布,既然身為撫慰大使,奉旨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就不能做睜眼瞎,對地方官員的玩忽職守行為視而不見。

  「各地官員畏匪如虎,每每賊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負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勢大,郡縣兵卒不齊,本官暫時不予追究!」眾人印象里只會馬上掄刀的李將軍咬起文嚼起字來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里所隱含的威脅意味,就像一根從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間就將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這個時候,大夥才想起眼前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還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員的權力。雖然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有自己的家族撐腰,朝堂中也不乏後台。但逼得對方動了粗,以「畏匪如虎,棄城不戰!」的罪名將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會對此睜一眼閉一眼。

  「據我所知,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個郡,也有官吏百餘人。諸位彈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問這些年來,你們麾下哪位郡丞曾經主動和土匪打過一仗啊?諸位肩頭有料民之責,敢問這些年來,怎麼百姓越來越少,流賊越來越多?」李旭得理不饒人,冷笑著發問,直逼得幾位郡守個個面色如土。

  「既然各級丞、尉、兵曹不敢領軍保境安民,要這些地方武職何用?既然各級主薄不能替蒼生謀福,留這些主薄何用?」他揮揮手,命人拿上來一大迭狀紙,「諸公只顧著去朝廷彈劾本官,但本官手裡也有一堆彈劾諸公尸位素餐的條子,你等說本官是否該秉公處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誣告。大人,大人千萬,千萬不能當真!」趙郡太守祖得仁嚇得渾身直哆嗦,結結巴巴地回應道。

  有道是,現官不如現管。眾人在地方上任職多年,有時難免自以為樹大根深,做一點出格的事情。況且收受賄賂、任人唯親是大隋朝的吏治實情,仔細牽扯起來,恐怕誰屁股底下都藏著一堆屎。李旭隱忍了大半年時間來收集大夥的罪證,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經不少。眾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場絕對是身敗名裂。不如先服一個軟,等這粗痞火氣消了,大夥再找別的機會收拾他。

  抱著類似的想法,其他幾個郡守也站起來向李旭作揖賠罪,「大人一心為社稷和百姓著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是底下人胡鬧,我們不得不讓大人對他們想法有所耳聞,所以才簽名聯署為諫。行事雖有魯莽之處,用意卻無衝撞之心。望大人詳察,恕了我等一時之過!」

  話到了這個份上,按常理對方應該見好就收了。畢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濟景公樊子蓋這樣的勛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損失。誰料李旭不怒則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聲,信手提起一分公文,指著上邊的文字追問道:「好一個刁民誣告。祖太守,你有幾個遠方侄兒叫祖君彥吧。李某記得他曾經於東郡為官,後來卻因為與上司不合,掛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裡?」

  「君彥,君彥他!」祖得仁的腦門上白毛汗都冒出來了,順著眉梢鬢角滾滾而下。再看其他幾位郡守,臉色全部由白轉青,雙手握成了拳頭,卻沒半點勇氣上前和李旭拼命。

  「君彥兄才名遠播,陛下早有耳聞。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讓其埋沒呢?我這裡正缺個長史,祖大人若是有機會,不妨給君彥兄修一封書,讓他到我這裡來任職!」李旭微笑著,將刀一般的目光從幾位地方大員的脖頸上掃過,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對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祖君彥現在是李密帳下的明法參軍,在座每個郡守都心知肚明。實際上,自從民間傳言「桃李子」這個童謠將應驗到李密身上以來,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隨。這也是李密在楊玄感兵敗後,到處逃竄卻既沒被官府抓到,也沒被餓死在逃亡路上的關鍵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彥,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隨在李密身邊的人。順藤摸瓜,這私通盜匪的罪名看來誰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經來不及。想當場造反,六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個人不過。面對著眼前這位笑裡藏刀的殺神,眾太守不得不徹底放棄抵抗。「請大人明鑑,我等對朝廷赤膽忠心!」祖得仁帶頭,其他幾個太守相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邊自我辯解,一邊咚咚磕頭。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聽聞君彥兄的才名,並無其他意思!」李旭趕緊伸手相攙,笑容比寺院裡得彌勒還和藹可親。「臨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誨說要我滌汰庸吏,任人唯賢。所以我才想起請君彥到我軍中任職。既然君彥兄閒雲野鶴慣了,我也不讓祖太守為難。況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兒,即便親子成年,老父的話還不肯聽呢。何況侄兒跟叔叔,表面上看著近,其實有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大人說得是,大人說得是。君彥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將其逐出家門。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氣。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這當叔叔的也毫無辦法!」祖得仁瞬間在地獄門口打了個轉,用官袍抹了把臉,氣喘吁吁地說道。

  不過是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他卻好像耕了十幾畝地一樣累。喘息聲猶如拉風箱,汗水將脊背處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幾位太守,模樣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個個氣喘如牛,汗水順著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實,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員中,像幾位大人這樣肯做實事的,還屬鳳毛麟角。」李旭見將眾太守都嚇住了,大度地揮揮手,按照萁兒和崔潛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驟,決定撒出手中的甜棗。

  「我已經準備將幾位大人不畏艱險,與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實上奏朝廷!」他放下有關祖君彥和祖得仁兩者之間連繫的彈劾,從另一名親兵手裡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眾人面前緩緩展開。「我初來乍到,幾位大人的功績可能沒寫全。趁著還沒往外送的時候給大夥過一下目,若有疏漏,待會兒我再另行補充完整!朝廷最近要從地方選拔一批幹吏,我只能替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於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諸公的福緣了!」

  此話一交代,幾個太守如果不趁機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為從三品、中郡為正四品,下郡為從四品。就算平級調往朝堂的話,也能補到一部侍郎或員外的頭銜。如果再花些錢活動活動,找對了門口的話,補到某部尚書的缺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實實在在的功勞。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亂匪多如牛毛,有哪個地方官員都無法腆著臉自己說自己功勳卓著。而李旭肯出面為他們幾個請功,則無異於雪中送炭。

  「我等謝大人寬宏。無論我等將來到了何處,大人之恩,沒齒難忘!」還是祖得仁臉皮厚,走上前,再度長揖倒地。

  「咱們有幸在同一地方為官,本來就是緣分。互相幫忙是應該的,總好過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邊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諸位先別忙著道謝,看看我寫的奏摺,除了剿除盜匪、安頓災民的功勞,還漏了些什麼。大夥不要客氣,群策群力!」

  話說到這個份上,旭子和眾人之間終於有了些同僚的模樣。幾位郡守互相推讓了一番,最後選定由博陵太守張君明和趙郡太守祖得仁兩個為代表,將李旭已經寫好的奏摺接過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動盪,所以旭子盡揀了勤政愛民、協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實在功勞給眾人向頭上安。幾個郡守樂得合不攏嘴,卻也在旁邊非常適時地提醒道:「李大人抬舉我等,是我等的榮幸。但陛下恐怕不愛聽各地有這麼多盜匪的事情。大人今後給朝廷的奏摺,不如多寫一些地方風調雨順,朝廷德被萬民,你我盡心教化的功績。雖然看上去有些不著譜兒,但能讓皇上聽著耳順,也是咱們做臣子的福氣!」

  「如果幾位大人不說,我倒疏忽了!」李旭遺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著道歉。他趕緊命人將趙子銘傳進來,把幾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說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擬給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後,快馬加鞭送到洛陽。

  「煩勞趙長史!煩勞李大人!」張君明等人連連拱手,半年多來,他們從未像今天這般對李旭和他的下屬客氣過。旭子擺擺手,吩咐趙子銘抓緊時間修改奏摺。然後拿起自己的曾經頒布的政令,繼續說道:「幾個大人認為李某行事唐突,其實是一個誤會……

  「誤會,絕對是誤會!」張君明、祖得仁等連連點頭,唯恐再惹撫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時被霄小蒙蔽才做下這等糊塗事。好在大人解釋得及時,否則一旦釀下大錯,縱使大人事後寬容,我等也再難於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於。幾位大人是出於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夥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妥協,「其實這個辦法並非李某獨創,此乃上柱國、左光祿大夫張須陀大人在齊郡的舊例。想那歷城僅一縣之地,招賢榜張貼後還請來了羅士信這樣的絕世勇將。咱們以六郡之大,燕趙千古靈秀,豈會發現不了遺賢?」

  「肯定有賢良埋沒在野,這都是我等應該替大人做的。讓大人做在了我等前邊,大夥好生慚愧!」祖得仁順著李旭口風,馬屁之詞源源不斷。剛剛被打了一悶棍,此刻李旭即便強要他們在政令上聯署,眾人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況且對方還給了他們一個天大的人情,幾位郡守沒理由繼續分不清好歹。

  「我見幾位大人平常實在辛苦,所以也就將此事接了過來,大夥別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點點頭,對祖得仁的識趣表示嘉許,「這次徵召,並不是所有來投者都用,首先要通過一輪考試。然後分文武補充入我的軍中。主要充當底層軍官和幕僚,其次是為民屯找幾個盡心盡力的主官。等他們在軍中把規矩都學會了,李某才會酌情推薦給諸位大人。至於諸位大人錄用不錄用,還看他們自己的本事,李某絕不敢強求!」

  聞聽此言,六位郡守立刻點頭如雞啄碎米。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強伸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沒想到對方事先已經留好了緩衝餘地,更沒想到自己最後還有決定權。「早知道這樣,我等找李將軍鬧個什麼勁兒!」有人後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轉念一想,沒這次衝突大夥也不會了解李將軍的手段,心態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隱隱還帶上了幾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紳那邊不會理解大人的苦心!」張君明想得長遠,把自己最擔心的事情擺到了桌面上。各郡的屬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於地方望族。無論哪個郡守上任,都會迅速和那些望族達成妥協。維持表面上的和氣對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執行至關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郡守大人再強項,有時也難以壓住地頭蛇。

  「我已經給崔、李、張、王幾家的長輩打好了招呼。他們幾家的子侄多年習文練武,準備應舉,結果科舉說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開。幾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頭機會,當然不會拒絕與他人同場相較。真正公平比試的話,他們這些人師出名門,勝算十中有九……

  「原來大人已經和幾個豪門早打了招呼!我等真實傻到了家!」幾位郡守以目光相視,心裡不約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門都表了態,他們何苦再得罪人。當即郡守們爭相在政令上附屬了自己的名姓,並表示一定動員好本郡英才前來博陵參加考試。李旭笑著接納了對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過了,用了印,交給幾位郡守帶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頒發。

  招賢的消息傳出,民間立刻人聲鼎沸。自從大業六年起,朝廷已經暫時中止了科舉。很多出身寒微的讀書人失去了進身之階,不得不從事一些帳房、管家之類的低賤工作以謀生存。還有一些鬱郁不得志者,則暗中與土匪流寇聯絡,以求將來對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個進身之階。

  猛然間走正經路子謀求出身的渠道又暢通了,前來應試自然就成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們首選。雖然據傳聞汾陽軍大總管為人粗魯了些,對下屬要求亦極其嚴格,但好歹他讓大夥看到了改變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氣的練武之人更是踴躍應募。李將軍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馬上的,他應該不會狗眼看人低。況且依照大隋慣例,每個級別將軍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將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隨著升官像李將軍這麼快的主將,大夥不愁沒缺可補。

  「不知道考過了試,能不能回地方上作個戶槽!」官道上,背著行李、書本趕往博陵的寒門子弟滿眼憧憬。像旭子當年一樣,他們也沒有太大的志向。能讓父母吃一碗安穩飯,能讓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門裡的協辦、幫閒們欺負,他們便自覺十年寒窗沒有白費。

  「功名但在馬上取。李將軍正準備對土匪用兵,咱這兩下子估計能派得上用場。一旦能補個旅率、隊正什麼的……數騎著駑馬的少年將肩膀廷得筆直。他們這幾年模仿對象就是傳說中的李旭。據說此人當年初到懷遠鎮投軍,也不過被授了個旅率。完全是憑著手中長刀,硬生生在頭頂上給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說,咱只管殺賊!」也有人從軍的目的非常簡單。「李將軍幫咱過安穩日子,就值得替他賣命。況且他為人素來公道……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大批的年輕人湧入了汾陽軍大營。考試的模式很簡單,文官考試,題目幾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縣科考。而武將的選拔,則由應募者自行演示武藝,幾個有多年征戰經驗的郎將當場進行評定。

  來者一旦通過考試,則按評定結果。或進入幕僚圈幫助趙子銘處理民屯事務,或被授予旅率、隊正、副尉、伙長等相應武職,直接成為李旭麾下的一員。

  因為是第一次嘗試,考試的過程中難免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亂。幾個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問題都妥善處理掉了。結果出來後,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滿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在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對生活已經絕望的寒門讀書郎和江湖閒漢也憑各自的本事殺入重圍,為自己爭得了一個安穩飯碗。

  最不滿意的就是盤踞在上谷山區的漫天王和盤踞在涿郡北部的歷山飛兩個,二人經過多年劫掠,已經都各自擁有了一小片地盤。即便不能爭奪天下,關起門來作個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遙好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想到新來的撫慰大使居然開辦民屯跟他們爭奪百姓,他們沒想到汾陽軍大總管李旭居然還有發榜招賢這一安撫民心的絕招。令二人更沒想到的是,招賢試結束還沒幾天,他們還沒計算清楚這套無影無蹤的拳腳給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嚴重的損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線已經冒死送來了情報:

  汾陽軍離開博陵,馬步將士共三萬,沿官道北上。三日行軍百五十里,前方已經抵達遒縣。

  雷霆(七)

  不止是王須拔和歷山飛兩個密切關注著汾陽軍一舉一動,就在李旭離開博陵的第五天,一份非常詳細的線報已經翻山越嶺送到了太原留守李淵的案頭。事實上,不知道是出於關心女兒的安危或者其他難以預測的原因,最近幾個月來河北西部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李淵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影響下,那裡出台的任何一個新舉措都會在唐公府引發一場的爭論,並且連續數日內成為幕僚們交談的熱門話題。

  也有人對此非常不耐煩,三公子李元吉便是其中一個。對於自己這個不知道從哪片山溝冒出來的便宜哥哥、倒貼上門的粗痞姐夫,李元吉沒有半分好感。記憶中,自打此人出現之後,原本屬於自己的注意力,多半就被他給吸引了去。並且父親大人還屢屢拿此人來教育自己,動輒便『仲堅這樣比你強,你此處應該效仿仲堅……佛此人才是李家嫡出的三公子,自己反而成了隨便揀回來的乞兒無賴。

  牢騷滿腹,但李元吉卻不敢當眾發作。雖然唐公父親已經在多次強調過,庶出的萁兒與李家不再有任何瓜葛。但如果元吉敢貿然發表對便宜姐夫不利言論的話,便會被唐公府眾人認為是性情陰狠,不顧骨肉親情。這對剛剛開始建設自己班底的他不是一個有利的評價,因此必須盡力避免之。

  今天的消息足夠令人震驚,在唐公府長史陳演壽讀完了整篇線報後的很長時間內,眾幕僚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們面面相覷,仿佛不敢確定這消息是真的。有人甚至伸手將線報接了過去,試圖從字裡行間找一找陳演壽是否曲解了原文。

  『剛剛將地方攪了個雞飛狗跳,他居然敢在這個接骨眼上領軍出征?難道他不知道死字怎麼寫麼?』李元吉鼻孔內輕輕噴著粗氣,心中暗自腹誹。拜其父所賜,他對李旭最近做得那些混帳事清清楚楚。『膽大胡鬧,任性妄為,侍寵而驕,飛揚跋扈……元吉眼裡,這些所有用來形容紈絝子弟的詞彙通通加諸於李旭頭上也不為過。

  當然,這只能代表唐公府一部分人的觀點。眼下唐公府中還有不少「目光短淺」的傢伙被李旭的表面文章所迷惑,居然為他的所作所為大聲叫好。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出身都很寒微,就像侍衛統領錢九瓏、還有二哥李世民麾下的侯君集,這兩個傢伙居然認為唐公在河東也早該這麼做。虧得被長孫順德和陳演壽駁斥回去了,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仲堅,仲堅此舉太性急了!」正在想著心事的李元吉聽見自己的二哥在說話,把鄙夷的目光慢慢轉了過去。整個唐公府內,對李仲堅最欣賞的人就是二哥世民,從服飾到做派,看上去仿佛都有對方的影子。恨烏及屋,所以李元吉對二哥世民也沒什麼好感,雖然自己的這個二哥不到十八歲便憑真本事贏來了五品輕車督尉頭銜,在眾幕僚中素有人望。

  李世民臉上的表情憂心忡忡,仿佛領兵進入五回嶺一帶剿匪的就是他自己。「眼下我估計朝廷那邊彈劾他的奏摺早已堆了一籮筐,這節骨眼上他還不抓緊時間鞏固根基,卻入山剿哪門子匪?如果我是仲堅,絕不會貿然出兵。反正當初陛下又沒限定他什麼時間必須平定叛亂。他如今重兵在握,只要老虎不離巢,別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的確如此,李將軍這個時候入山,無異於移走了架在反對者脖頸上的鋼刀,對方不趁機起來製造麻煩,等他凱旋歸來後便再無機會!」李世民剛一開口,便如同打開了道水閘,眾幕僚們的議論聲接踵而來,聽得元吉頭大如斗。

  「又來了,他又不是咱們家的人!」李元吉心中暗罵,臉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能虛心聽取別人的意見,是父親李淵要求他們幾個一定要達到的修身目標,儘管此刻大多數人說得全是廢話。

  拋開自家利益不談,在座許多人都佩服李旭的大刀闊斧。他們也認為大隋的痼疾的確已經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眾人,世家大族把持地方官府和朝庭,令很多本來初衷良好的政令在執行過程中就變了味兒。而平民百姓的想法和所受的委屈也沒機直達天聽,是以他們的生死也很少有人問。大隋朝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楊廣昏庸任性,三度征遼失敗是其中一個原因,地方豪門和官府互相勾結,逼得百姓沒了出路,也是其中一個關鍵因素。

  與此同時,絕大多數幕僚也認為李旭做事也過於急躁。如果是在開皇年間,南陳沒有覆沒前,他憑著六郡撫慰大使,汾陽軍大總管的權威的確有資格快刀斬亂麻般將自己地盤內的吏治和民情一鼓作氣理順。那時候的大總管位高權重,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對地方上敢於違令不尊者可以先斬後奏。而自從中原一統後,朝廷已經多次大力削奪武將手中的權柄,在外領兵的將領通常根本無機會插手地方政務。

  像李淵、屈突通、薛世雄這樣有資格插手政務者,也不會如李旭行事那般直接。同時擁有管理民政和軍務的雙重權力,本來就很容易讓人誤解。在地方上安插私人,排斥異己,等同於謀反的先兆。朝廷對這種膽大妄為者打擊還來不及,豈會讓他順順噹噹達成心愿?

  而李旭卻冒冒失失衝上去,先一鋤頭下去挖了幾家豪門的地,又一刀下去削了六郡太守的權,幾個月內,把所有治下所有勢力都得罪了個遍。

  仇家遍地,他居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般,拍拍屁股就入山剿匪,根本看不到身背後已經洪水滔天。

  「現在不是抱怨仲堅所作所為的時候。趁著現在還來得及,咱們需要推測一下仲堅的對手將如何發難!」聽了一會兒大夥的議論,唐公李淵決定將話題引向正軌。「博陵崔、趙郡李、上谷張、信都王,當年先帝在世時,都不願一下子把這四家同時得罪了。仲堅與官民兩方同時結仇,恐怕對手一直在等待機會……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仿佛家長在擔心著一個四處惹事生非的孩子。

  議事廳內瞬間安靜,爭論中的眾人紛紛低下頭去,在心中推測汾陽軍這頭老虎離山後地方豪門會玩些什麼花樣。光憑地方官員上奏摺彈劾恐怕搬不倒李旭,雖然眼下楊廣對仲堅已經不像原來那麼信任,但他是楊廣一手提拔起來的。不到萬不得已,好面子的楊廣絕對不會伸手打自己的臉。

  「事情未必有那麼嚴重!仲堅背後不是還有皇上撐腰麼?況且他動的都是無主荒田,並非那幾家的產業!」李元吉看大夥靜了下來,搶先說出自己的見解。他今天穿了一身亮白色的錦袍,頭髮用紫檀和珊瑚做的寶冠束了,整個人看上去風流倜儻,雄姿英發。

  「古來君恩最難測!」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遭遇,還是有感於李旭所面臨的實際情況,李淵輕輕搖頭。元吉的話遠遠偏離了他定下的主題,但做父親的不能打擊兒子的積極性,只能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對其進行引導,「至於那些荒田,無所出產時自然就沒有主人,能打糧食了,主人就立刻該出現了!」

  「仲堅不是早就答應過,掃平亂匪後,所有人都可以參與墾荒的麼?」李元吉瞪大明亮的雙眼,臉上寫滿了對家人的擔心。「那三姐呢,三姐會不會有危險?」

  「三公子有所不知,離城遠的生地已經荒廢了好些年,墾起來甚花力氣。無論從控制方便和產出數量來看,都遠不如離城近的熟田。只要趕走仲堅,他們就可以想辦法將流民今年開墾的熟田奪為自己所有,連同地里的莊稼和種田的人……起一些地方豪門的表現,馬元規也是不住搖頭。唐公李淵家業也不算小,但放眼整個大隋,肯向唐公家族這樣收斂自己的行為,儘量給百姓留條生路的豪門簡直是鳳毛麟角。人性本貪,特別是在對手沒有顯而易見的反抗之力時,貪慾總是會擊潰理智。

  「這些人也太不講理。把百姓逼沒了活路,他們就不怕玉石俱焚?!」聽完了馬元規的分析,李元吉開始憤憤不平。「咱們得趕快派人將三姐和仲堅的家人接到太原來,以防有人趁機作亂!」

  「你三姐不肯回來的,她那個性子!唉!」李淵接著搖頭,苦笑滿臉。「你先坐下吧,聽聽別人的建議。你能有這份心思就好,萁兒當年未出嫁時,沒少照顧了你!」

  「三姐需要時,我一定會幫忙!」李元吉環視四周,大聲承諾。他很得意自己剛才的表現,全然沒聽出來父親的話語裡,已經隱隱帶上了幾分失望。

  「他年齡畢竟年齡還小」李淵用憐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三兒子坐正身體,心中默默地想。他和正室前後生有四個嫡出的兒子,老四元霸早夭,因此老三元吉得到的溺愛就多了些。不過老大建成和老二世民都是出類拔萃的,特別是世民,李淵的目光轉向自己的二子,中間充滿期待。

  「我認為,其他人是否有所動作,關鍵看前方的戰事怎麼樣?仲堅用兵素來神出鬼沒,如果他能迅速剿滅了亂匪,那幾家人也未必來得及弄鬼!」李世民見父親的目光看向自己,站起身,大聲說出自己的觀點。

  「二弟說得有理,這麼多年來,連宇文家都沒能將李旭怎麼樣,幾個地方上的豪門未必有讓仲堅陰溝翻船的本事!」李建成不甘人後,也迅速補充上自己的意見。他對李旭的信心向來比別人足,無論這些信心有沒有來由。

  「世子所言差矣!想讓仲堅戰敗不容易,想讓他把仗打個沒完沒了,卻是輕而易舉。糧草上、軍械、軍情任何一方面做些手腳,仲堅就得吃個大虧。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把地方官吏和豪門同時得罪掉!」長孫順德搖頭,嘆息。說罷,他把臉轉向李淵,「我建議將秦參軍找來,大夥做決定前,需要了解一下崔潛這個人!」

  「長孫大人可是說得明威將軍崔潛,不必找秦參軍,我已經私下裡跟不同的人打聽過他,收集到了足夠多的信息!」沒等李淵做出決定,站在李世民身後得侯君集上前半步,主動回應。

  眾幕僚紛紛轉頭,將目光看向侯君集。「二公子好眼光,居然尋得了這麼細心的幫手!」大夥心裡暗贊,眼角的餘光掃到建成,包含的意味萬別千差。

  「此子心機夠深,就是性子急了些!」李淵衝著侯君集點了點頭,同時在心中做出評價。

  「崔潛的祖父是博陵崔家的族長,他父親在同輩中排行第三,其本人是三房最長。同輩中有兩個年齡比他大的堂兄,其中一個已經做到了吏部侍郎,加中大夫銜。」取得李淵的同意,侯君集清清嗓子,將相關崔潛的消息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這本是該長孫無忌做的事情,但長孫無忌疏忽了,所以給了他引起李淵注意的機會。

  「崔潛是陛下組建驍果營時,通過其兄引薦到營中任職的。後來因為思謀深遠得到李將軍的賞識,破格提拔為督尉。李將軍離開後,他與宇文士及之間略有嫌隙,但平素也還合得來!去年雁門城中眾驍果鬧事,也全憑他一力壓制,才沒有釀成大禍!」

  圓滑、世故、甚至有些奸詐。聽到這,眾幕僚對崔潛的為人已經隱隱有了一個輪廓。此人是三房的長子,所以還有機會問鼎下一代家主之位,自然不會放棄任何向上爬的機會。他的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目前為從四品中大夫,與他的從四品下明威將軍差別不大。所以此人只要在關鍵時刻稍稍努力……

  「雁門之事後,許多雄武營將領心灰意冷,主動離開宇文世家轉投李將軍。崔潛與其中穿針引線,居功致偉。因而他在李將軍麾下被越級提拔為明威將軍,實權卻在諸郎將之上。不但為李將軍的左膀右臂,而且在軍中甚有人望!」侯君集嘆了口氣,最後總結。

  「嘶!」聞此言,包括李淵在內,不覺都倒吸了口冷氣。得罪完豪門得罪官吏,後方根基不穩的情況下揮師遠征,還把一條毒蛇放在身邊……

  這李大將軍,膽子也忒地大!

  雷霆(八)

  對唐公李淵而言,眼下顯然不是責怪李旭膽大心粗的時候。他需要的是一個穩妥有效的策略,把一些即將發生的或潛在的危機化解於無形!即便不能做到,最差也要讓這些危機無法波及自己的家族。

  亂世已經來了,對於剛剛恢復了一些元氣的李家而言,危險和際遇並存,不由得他不謹慎為之。

  「君集既然對河北六郡形勢了如指掌,依你之見,如今我等該做何打算!」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李淵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語調垂詢。給年輕人多些表現機會,是他用人的一貫原則。陳演壽、馬元規等老一代幕僚終有氣力不濟的那一天,能否趁此之前挖掘並培養出新一代謀士和家將,涉及到李家的未來。

  見李淵用充滿信任和期待目光看向自己,侯君集不覺將胸口向前挺了挺。在人才濟濟的李府站穩腳跟不容易,雖然背後有李世民撐腰,他也必須懂得把握屬於自己的機會。「依晚輩之見,唐公此刻最好修一封書於李將軍,說明其中厲害!」他的年齡和李世民差不多,因而『晚輩』兩個字說得順理成章,「那李將軍並非魯莽之人,一時失察,只因為身在局中罷了。此地距離上谷不過八百餘里,快馬五日便到。唐公書至之時,蛇已出洞,鷹未失羽。大軍順勢回頭……

  這是個非常狠辣的辦法。山中匪患對於李旭而言不過是疥蘚之癢,早剿晚剿差別不大。而李旭在豪強和官吏們即將有所動作時突然領兵殺回博陵去,那些居心叵測的傢伙就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既然那些陽奉陰違者已經送上門來,想必李將軍也不再會跟他們客氣!」侯君集越說思路越順,根本不顧及周圍人已經發了白的臉色。他亦出身寒門,出於自身的經歷,難免為李旭重手打擊世家和庸吏的行為暗中喝彩,因此考慮問題時也主要是考慮如何能讓李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卻壓根沒注意到壟右李家亦為世家的一員,而唐公府的幕僚中,更不乏一些地方豪門的子侄輩。

  「此子好狠的心腸!」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目視李淵,輕輕搖頭。

  「此子跟無忌倒是天生的搭檔,世民倒也會用人!」長孫順德的目光中依舊充滿欣賞,但欣賞的對象卻是侯君集身邊的另一個人。

  「君集之計聽起來甚妙,可曾想過李將軍是否會相信老夫的示警?」環視四周後,唐公李淵不對侯君集的建議做任何點評,而是笑著問起了其計策的可行性。

  「這個,這個……」剛才還興高采烈的侯君集突然紅了臉,嘟囔了好幾聲,終是搖了搖頭,慨然道,「晚輩莽撞了,李將軍向來待人以誠,根本不會懷疑他身邊那些人是否會背後搗鬼!」

  「你能想到這麼多,已是不易。平素閒暇時多讀些書,心中知道的掌故多了,考慮問題自然也會更周全!」李淵笑容里充滿了鼓勵,讓的侯君集感到心裡暖融融的,尷尬之意減輕的許多。

  從前輩同僚的不屑的眼神中,他已經知道自己剛才的言語太莽撞了。且不說李旭未必相信來自遠方的警示之言,就算他認可了唐公的示警,毅然回師。此舉又將壟右李家致於何地?

  「年輕人麼,想法難免有些疏漏,多些歷練就好!」坐在李淵臨近位子上的馬元規輕搖羽扇,笑著在一旁補充。「古人云『禍患常積於忽微,颶風初起於萍末』,此乃多事之秋,我等謀事,不能之圖一時之痛快!」

  他說得語重心長,仿佛長者在教導晚學後輩。侯君集聽在耳朵里卻如聞驚雷,脊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馬元規含沙射影,隱隱指的是他考慮問題時全憑自己感情好惡,卻沒有考慮李家的利益將受到什麼影響。而事實上,他剛才的確把自己擺在了李旭的位置上,而不是作為唐公府的一個幕僚為李淵綢繆。

  「是啊,是啊,馬主簿此言甚有道理。河北地方勢力,一直是盤根錯節,我等萬不可貿然行事!」眾幕僚連連點頭,對馬元規的話深表贊同。

  如果李淵真的聽從了侯君集的建議,憑藉他對李旭的影響,未必不能勸得汾陽軍及時回頭。但那樣做了,卻對壟右李家沒任何好處!李旭一旦回師,則意味著他將與拖自己後腿者徹底翻臉,河北六郡即便不會血流成河,也少不得有人要為此付出性命為代價。而受到打擊者家族在朝廷中的勢力,必然會將這筆仗算到李淵頭上。當今聖上對李家忌憚本來就深,唐公府遇到事情躲還躲不及,豈能主動去與人結仇?!

  退一步講,即便唐公李淵修書「挑撥」之事不被河北六郡的官員與豪強們知曉,李旭對陽奉陰違者痛下殺手之後,也必然會遭到各家的聯手反擊。那時候,作為李將軍名義上的族叔李淵再想摘清楚自己和李旭只是同姓不同宗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反噬的力量撲過來,絕不會只針對一個李仲堅。

  「阿爺還是儘快派人將三姐接回來好。一旦仲堅兄跟人斗輸了,咱家的大門始終向他敞開!」李元吉很高興看到二哥的臂膀出醜,站起身,再次說出了大多數幕僚不敢直接向唐公提的建議。

  李旭在河北六郡捅的簍子太大,如果此刻連皇上也不支持他了,唐公李淵更應該明哲保身才對。憑藉李旭過去的功績,他頂多是仕途上受到個大挫折,不至於把性命也輸掉。壟右李家在關鍵時刻保護了他的妻子和家人,無異於「雪中送炭」。至於這炭來得是否晚了些,一個連地盤和兵權同時失掉的落難鳳凰,想必也沒資格挑剔!

  「三公子說得對,咱們李家剛剛緩過元氣來,這個時候的確不該引火燒身!」長孫順德點點頭,對李元吉的建議表示贊同。

  有了這個在李府地位超然的老謀士首肯,其他持觀望態度的幕僚們更是堅信自己的謀劃正確。韜光養晦,是壟右李家十餘年來一直堅持的策略,沒有必要因為一個對李家並不完全服從的旁系官吏打破既定行事方針。雖然李三小姐嫁給了對方,但庶出的女兒在家族中本來就沒什麼地位,如果不是體諒到唐公李淵一貫對親情看得比較重,大夥甚至想建議他將萁兒也一併放棄掉,以免影響到整個家族的長遠利益。

  「我建議咱們派一支奇兵從靈丘直插飛狐,幫仲堅儘快拿下五回嶺!只要他速戰速決,別人未必敢主動生事!」聽到大多數幕僚持袖手旁觀之意,李建成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大聲說道。

  「大哥……?」正得意自己為家族獻了一條良策的李元吉沒想到平素一向有些懦弱的大哥居然突然有了擔當,瞪大了眼睛,滿臉詫異。出於討好父親的需要,他對河東諸郡的地理概括也有些了解。藏在五回嶺之後的飛狐寨是漫天王的老營,背後正對著河東道的靈丘城。在李旭率領大軍從正面攻來的時候,太原再出一支奇兵從背後殺過去,那漫天王縱使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擋不住兩家聯手一擊。

  只是這樣做,對壟右李家有什麼好處,還不是白白成就了別人的威名?

  「仲堅在咱李家最艱難時,都不肯否認他是您的侄兒。咱們不能在他最需要幫忙的時候,卻作壁上觀!」李建成的情緒有些激動,臉色殷紅如火。

  當年他因為沒有守護好護糧軍的退路,所以失去了李旭和劉弘基等人的信任。同樣的錯誤,他不想犯第二次。他自問沒有二弟的果決,三弟的聰明,但待人真誠方面,他希望自己做得比兩個弟弟都好。

  「建成說得對,仲堅做事雖然魯莽,但畢竟是我的侄兒。咱們不能見了他遇到麻煩卻袖手旁觀。」李淵想了想,點頭答應。除了考慮到彼此之間的往日的情分外,他也不希望給人留下沒有擔當的印象。亂世已經來臨,一個只想著撈好處卻不為旁人考慮的家主,會讓很多追隨者心冷。

  「建成,你準備一下,我命令壯武將軍潘長文和你一同帶兵前往。陛下既然將維護地方安寧的重任交予了我,咱們不能坐視亂匪被仲堅擊敗後,竄入河東繼續為非作歹。」採納了長子的建議後,李淵還順勢將一直剛剛納入麾下的兵馬交給了他。壯武將軍潘長文是兵部派來協助太原留守剿匪的將領,領兵多年,做戰經驗豐富,李建成和他同去剿匪,剛好能順勢撈些軍功!

  「謝父親。兒此去一定不會墜了咱家威風!」李建成沒想到父親居然這麼快就答應了自己的建議,愣了一下,紅著眼睛保證。

  「你啊,去了先派人繞過山去跟仲堅通個氣。怎麼打,多聽聽他的建議。你們兩個當年情同手足,現在由你出面去幫他也是應該的!」李淵笑著站起身,走到長子面前,用手搬住對方的肩膀。

  強自為他人出頭的舉動不符合李家的處事原則。但建成這麼弱,總得有幾個強援吧?他看了看自作聰明的元吉,又看了看麾下人才濟濟的世民。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雷霆(九)

  「以一支奇兵直搗匪巢,在六郡豪門未有所動作之前協助汾陽軍迅速結束剿匪。世子方才所提的確是一條上上之策,只是……」正當大夥以為出兵已經成為定論的時候,太原府司法書佐段偃師走到李淵父子身邊,低聲提醒。「只是如此一來,咱們李家的力量便被人一覽無遺,與以往韜光養晦之策大不相符!」

  他在府內眾幕僚中的地位僅排在陳演壽、長孫順帶、馬元規三人之後,素負穩健之名,說出話來自有一分份量。因而諫言一出,立刻博得了一片響應之聲。

  「這個,段書佐之言不無道理!但書佐可有良策教我?」正在感慨家事的李淵明顯愣了一下,轉過頭來,額頭深深地擰出一個川字。

  「卑職沒想到任何良策,但卑職主張,此刻河北風雲未定,李府應靜觀其變!」段偃師輕輕搖頭,淡然說道。

  他不贊同李建成的出兵提議,因為這違反了壟右李家的一貫處事原則。多年來,唐公李淵從無兵無權的護糧小官一點點爬到河東撫慰大使、太原留守這樣上馬領軍,下馬管民的封疆大吏位置,憑得就是「韜光養晦」四個字。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李淵對所有同僚處處忍讓,一個芝麻綠豆大的言官前來討要好處,李府都會加倍滿足之。更甭說是對裴矩、虞世基這些權臣,李家對其簡直是予取予求,即便這些人修書來討李淵的棺材本兒,李府都會在第二天毫不猶豫地派人送上。因為李淵的懦弱表現,楊廣甚至送了其一個「老嫗」的綽號。笑他就像一個沒有了丈夫和兒子的老太婆一樣,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兒!

  李家付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就是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為了一個無法納入麾下的悍將而暴露家族全部力量,得到收益和即將承擔的風險遠遠不符。

  「如果,如果我等袖手旁觀,將來豈不讓,豈不讓天下英雄寒心!」李建成沒想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卻橫生枝節,氣得兩眼冒火,瞪著段偃師等一乾沒有擔當的傢伙咆哮。

  「讓他人寒心,總比咱李府成為眾矢之的好!」段偃師等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李家不止代表著唐公父子四人的利益,還有若干依附於其上的大小豪門,他們和壟右李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因此作為家主的李淵,在考慮問題時不得不處處小心。力爭得到大多數追隨者的支持。從某種角度而言,李家就是當今大隋朝廷的一個縮影。只不過將皇帝換成了家主,將權臣換成了大小幕僚而已。

  「這也怕,那也怕,咱們乾脆收拾收拾,回家做地主算了!」錢九瓏氣憤不過,拍打著身邊的柱子嚷嚷。打心眼裡,他就不喜歡段偃師這些讀書人。古語說得好,「仗義每多屠狗輩」,有些人書讀得多了,把心眼也讀小了,除了自己利益外,其他人的死活根本裝不下。

  「出兵一事,的確應該從長計議!」鷹揚司馬劉政會雖然為武將,意見卻和段偃師等文職幕僚大抵相當。「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陛下向來對那首桃李章念念不忘……

  仿佛已經失去了主見,李淵又坐回了屬於自己的胡床上。雙眉緊鎖,不置一詞。眾文武幕僚們見家主如此迷茫,立刻又分為幾派,七嘴八舌地爭執起來。有人支持李建成的提議,強烈認為李府不該辜負朋友的信任。也有人認為亂世之中,李府的一舉一動更應加倍謹慎,以免再度成為朝廷的重點打擊對象。還有一部分人則坐在旁邊,默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利益、風險、責任、代價,種種因素糾纏不清,令人的確難以在短時間內找到一條完美的解決方案。

  「啟稟唐公,晚輩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聽眾人爭執了半天也沒爭出個頭緒來,長孫無忌慢慢地走上前,大聲問道。

  「無忌,你有什麼話儘管講。咱們李家素來不會因言而罪人!」唐公李淵不知道正在想什麼心事,愕然看了他一眼,強笑著回應。

  「晚輩以為,段書佐的擔心不無道理,但忽略了一個大前提。」長孫無忌整理了一下思路,笑著說道。

  「哦,那無忌是支持出兵的建議嘍?」李淵臉上的表情漸漸舒緩,側過頭去,給了坐在自己身邊的老幕僚陳演壽意味深長的一瞥。

  陳演壽微微點頭,笑而不語。

  「依照晚輩之見,太原不但要出兵與仲堅相呼應,而且應調動一切力量,幫仲堅穩定六郡局勢,同時請東都相關人等,主動出面為仲堅張目!」長孫無忌侃侃而談,仿佛不知道自己說得話會激起多大的波瀾。

  如果說侯君集的建議是替李旭發起給自政敵背後一式的陰狠殺招的話,長孫無忌的建議就是堂而皇之的正面強攻。調動李家一切所能調動的力量,包括軍力和人脈力挺李旭。根本無須和對方交鋒,六郡豪強只要尚有些自知之明的話,就會乖乖地放棄他們正在進行中的陰謀。壟右李家雖然隱藏鋒櫻這麼多年,但三代國公所積累下來的力量,還是一般地方豪門無法抗衡的。但此舉帶來的後續影響更在建成剛才的提議之上,李淵一旦聽從,恐怕後果就不是將所有隱藏實力暴露那樣簡單了。而是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維持現狀和痛下殺手之間做一個抉擇。

  「無忌,你真是個初生犢兒!」鷹揚司馬劉政會急得連連跺腳。他和長孫順德交清匪淺,不願意當眾難為一個晚輩。但這個晚輩也忒膽大包天了些,簡直是拿整個壟右李家的前程和在座諸人的性命在為賭注。

  「唐公,切莫聽少年無狀之言!」段偃師也有些急了,走上前大聲提醒道。

  「劉將軍和謝書佐切莫著急,聽無忌把話說完!」一直沒有開口的陳演壽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以段偃師為首的一夥幕僚們少安毋躁。「無忌和志玄都是咱們的晚輩,他們的建議若是有偏頗之處,咱們這些當長輩的剛好當面給予指點。」

  聽了陳演壽的話,幾乎要跟長孫無忌當場翻臉的段偃師只好退開半步。耐著性子聽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輩繼續「大放厥詞」。陳演壽口中的『志玄』是他的長子,此刻亦坐在李世民身後。這孩子和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向來是志趣相投的,如果段偃師繼續不顧前輩身份和長孫無忌爭執的話,未免傷了父子之間的情分。

  「晚輩此言絕非一時衝動!諸位前輩不妨聽聽晚輩的理由。無忌的考慮若有疏忽之處,還請諸位前輩不吝指正」長孫無忌向替自己解圍的陳演壽深施一禮,然後團團做了一個羅圈揖,朗聲說道。

  「把你的理由說出來吧,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繁文縟節!」馬元規笑了笑,罵道。

  「無忌斗膽問諸位前輩一句,李將軍分明已經不為陛下所喜,為什么半年多時間過去了,虞、裴幾位大人卻沒有主動為陛下分憂。他在雁門分了雄武營近半將領走,宇文家為何至今還未做任何表示?」又向大夥深施一禮後,長孫無忌笑著問道。

  「先別忙著說仲堅失寵,陛下的心思,向來不好猜!」

  「也許是他給幾位大人送了重禮吧。畢竟咱們裴大人素負有容之名的!」

  「宇文老賊都快入土呢,哪有功夫再幹缺德事兒!」

  一些心機相對簡單者想了想,亂紛紛地回應。但這些話聽在段偃師、劉正會等人耳朵里卻猶如雷鳴。令他們不得不收起對長孫無忌的輕視之心,洗耳恭聽他的進一步解釋。

  如果說裴矩等人是因為猜不透楚楊廣的心思,或者說收了李旭的重禮,所以才不主動與之為難,這個理由也勉強說得過去。但宇文家族遲遲不找李旭報仇的舉動,就實在有些令人無法接受了。從李家事後收集到的消息上看,當初雄武營幾個壯士冒死偷取宇文化及兄弟勾結敵軍的證據,為的便是讓李旭重新掌握雄武營兵權。雖然這些人的謀劃最終沒有得逞,但宇文家在此事中傷筋動骨,所失甚多。以宇文述老賊的睚眥必報的性格,他絕不會事後對李旭不還之以顏色!

  「諸位前輩可知,自從去年開始,朝廷便斷了虎賁大將軍羅藝的補給。而羅大將軍自草原洗劫歸來後,便借著提防高句麗趁虛而入之名,把柳城、燕、遼東三郡全部收歸其囊中?」長孫無忌停頓片刻,又朗聲提出第二個疑問。

  馬元規、陳演壽、長孫順德三個人的目光瞬間相遇,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讚賞。「後生可畏!」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可惜他選擇了二公子而不是世子!」馬元規的眼神中,比其他二人還多了一分遺憾。

  「多事之秋,那羅藝不顧朝廷多年恩遇。唉!」劉政會以一聲長嘆為長孫無忌的話做了最好的註解。

  虎賁大將軍羅藝已經造反了。雖然此人至今沒有扯起反旗。但其驅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賦稅,私擴守軍,種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經都做了個遍。猛將薛世雄空掛了個東北道撫慰大使的名頭,卻無力北上替朝廷除奸,只好把駐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諸臣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羅藝不宣稱造反,他可就以在自己控制的地盤上為所欲為。朝廷能做的,只是息事寧人,期待有一天羅藝會突然良心發現,自己向南請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幾年,早像魚俱羅一樣身敗名裂了,但事情過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卻未發一詞。至於李旭,雖然朝廷給答應給他的物資一直沒有到位,但他憑著六郡賦稅,也把自己養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輩愚見,仲堅在皇上那裡早已經失了寵,裴矩大人心裡對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沒人出招,也不是光為了維護陛下的顏面。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個羅藝來!」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長孫無忌掀開了最後的謎底。

  「朝廷已經控制不住河北,諸位前輩仔細看看河北兵馬分布圖便可一目了然。羅藝占著大半個涿郡。剩下的半個涿郡一部分歸汾陽軍,一部分歸薛士雄。三家至今沒有打起來,難道這一點都不奇怪麼?」他後退幾步,從自己的原來的座位前拿起一盞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小口。這是一個非常不恰當的舉動,但沒有一個人認為此子失禮。大夥都被他的推斷所震驚,從年齡上,長孫無忌是眾人的晚輩。但這番見識,足以讓他和陳演壽、段偃師等人平起平坐。

  也許長孫無忌的分析有些誤差,但朝廷已經開始對李旭投鼠忌器,卻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羅藝已經反了,薛世雄態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個河北就只剩下楊義臣一支孤軍在支撐。羅、薛、李三人之中隨便哪兩個聯起手來,都可以將楊義臣部輕鬆擊潰。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只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強、庸吏們窩裡鬥。如果眾豪強能將李旭算計掉,正是朝廷樂見。如果眾豪強大敗虧輸,朝廷也未必真的肯為他們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議咱們大力支持李將軍,造成兩家本屬一脈的既定事實?」劉政會抹了把頭上的汗,喃喃追問。

  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過了他能接受的極限。兩個李家聯手,則代表著大半個個河東與小半個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圖謀唐公,也得考慮考慮李大將軍那裡的舉措。

  「仲堅本來就是唐公的侄兒,何來兩家之說?」長孫無忌放下茶盞,笑容一時間看上去深邃無比。

  衝著唐公,他再次施禮,「所以晚輩以為,既然亂世已來,咱們就不能再繼續韜光養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齒,誰又會把他真的當成老虎?」

  「說得好,咱們也該露一露牙齒了!建成,你繼續去籌劃出兵之事,越早動身越好!」李淵站起身,乾脆利落地做出決定。

  「偃師,你替我修書給東都的故舊,讓他們再給裴、虞幾位大人送一筆厚禮。別心疼錢財,眼下不是吝嗇的時候!」他好像猛然換了一個人,聲音鏗鏘有力,如穿透雲霧的陽光,「告訴他們,本公希望幾位老朋友看顧一下仲堅賢侄,請他們切勿推辭!」

  「肇仁,聯絡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來做。順便給長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請他們相機而動!」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壯士一萬,就說本爵準備入山去討甄翟兒,凡願意為家鄉出力者,無論良賤皆可入伍。軍功和賞賜一視同仁,絕不偏倚!」

  這一次,沒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經孱弱到連個守著不毛之地的羅藝都無法壓制的地步,對於擁有龐大人脈,半個河東道地盤,整個太原兵力李家,又豈敢輕易指摘。況且太原李家還有冠軍大將軍李旭這個助臂,況且李家也只是替朝廷分了些憂,並沒有做任何過分舉措!

  接到命令後的眾文武幕僚們紛紛散去,議事堂中只留下了李淵本人和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四個。年過半百的老傢伙們相視而笑,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陳演壽沖李淵抱了抱拳,笑道。

  「你們應該先恭喜順德才對,是他長孫家又得一麒麟!」李淵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對年輕一代的讚賞,「咱們幾個議了好些時日才得出的結論,被小傢伙幾句話就點了個通透,並且考慮得比咱們還周詳。順德,若不是相信你的為人,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將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無忌一個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無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長孫順德心裡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謙虛。如何應對河北六郡新近出現的情況,他和李淵、陳演壽、馬元規等人早就商討出了結論。剛才李淵之所以在段偃師的置疑下表現得很猶豫,不過是想藉此考一考眾人的為人與見識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現令李淵滿意。也有少部分幕僚暴露了他們的懦弱與平庸。令李淵感到意外的人有三個,他們分別是,侯君集、長孫無忌還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著一幅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遠,膽識超群,將來的成就恐怕還在世子之上!」馬元規笑著向李淵行了個禮,好像是在誇讚,又好像是在提醒。「屬下恭喜唐公,一門中能出兩個當世雄才!」

  剎那間,李淵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雲開霧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規所言的確很令老夫頭疼。可眼下,畢竟是個亂世!兒孫們有多大福緣,還是要看他們自己!」他笑著搖頭,把一切煩惱甩在重重暮靄之外。

  雷霆(十)

  暮靄盡頭,便是上谷郡的重重關山。

  汾陽軍出動馬步三萬將五回嶺以東的大小出山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連一隻雀兒也不肯放過。各旅兵馬輪番上陣,官兵們的喊殺聲在十里之外都聽得見。直聽得奉命前來交割糧草的各地差役們血脈沸騰,紛紛表示要親自替將士們擂鼓搖旗。他們想盡一切辦法試圖靠近戰場,卻無一例外地被周大牛和張江兩人帶兵攔在了山外。

  「賊人狡猾得很,仗著地利,那箭冷不防地就射出來,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別人躲都來不及,爾等居然還想上前把眼兒。算了,算了,那熱鬧有什麼好看的?一旦爾等受了傷,反倒讓大將軍過意不去!拿著這些銅錢,給弟兄們路上買碗酒喝。早點回家,別讓父老鄉親們惦記著!」兩個督尉大人笑呵呵地說出一番道理,順手再打賞給帶隊的差役一大串足色肉好。

  差役們以往向其他隊伍運糧之時,不被人喝斥打罵已經算有福了,哪曾見過這樣通情達理的軍爺。感動之餘,自然不敢再給對方添任何麻煩,接了錢,千恩萬謝地打道回府。路上被人問起前方的情況來,又不好說自己膽小,只得憑著想像把前方戰況杜撰一番,雲山霧罩地吹噓。有心人聽了,只道前方打得激烈,至於激烈到什麼程度,敵我傷亡如何,一概如霧裡看花。

  如是持續多半個月,戰事依然不見分曉。地方官員再度遣差役押送糧秣酒肉勞軍,才一靠近山口,便又被張江給接迎住。「各位來得正好,大軍已經殺到了飛狐關下,馬上便可攻破內長城。這些山賊啊,打仗本事沒有,逃得那叫一個快!」張督尉邊說邊搖頭,對敵人的表現非常不屑。「糧草就放到外營吧,山裡邊還是進不得。有小股漏網土匪四下逃竄,一旦傷了諸位,大將軍必怪我等保護不周!」

  「敢問督尉,這仗到底要打到幾時?」一名來自唐縣的老兵曹撣了撣身上的官衣,正色請教。

  張江側開一步,拱手換了個半禮。笑容和藹可親,回話卻滴水不漏。「那可不好說,大夥回去儘管收秋兒。我們把賊人堵在山裡,他們自然不能再出來劫掠。至於打多長時間,您老也是當地人,應該知道太行山的地形多險惡。他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死戰不退,我們也只好一個嶺子一個嶺子地攻。總不能打到一半就撤軍不是?」

  「弟兄們傷亡重麼?需不需我等送些草藥來?糧秣充足麼?需不需要我等下次再多運一些?」兵曹大人問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只好換了個手法,旁敲側擊。

  督尉張江也是齊郡上做過一任官差的,這裡邊的道道又豈能聽不出來?「不必,不必,謝謝您老好心。弟兄們沒什麼大的損傷,軍中糧草也足夠吃上兩、三個月。我家大帥說了,本來不需要爾等運糧的,但仗不知道要打到幾時,不能不多作些儲備。大夥還是照例,半月向這裡運一次便是。我家大人說了,這些日子承諸位的情,他都記在心裡。等將來班師後,定會有所回報!」

  「都是為國效力,我等豈敢要回報。督尉大人先忙著,老朽告辭,告辭!」不知道因為天熱還是勞累的緣故,兵曹大人居然冒了一腦門子汗,拱了拱手,慌慌張張地去了。

  「汾陽軍糧秣充足,毫髮無傷!怎麼會這樣啊,那王須拔得到我等好處的!」令人失望的消息在有心人中快速地傳播。

  「姓李的號稱打遍遼東無敵手,王須拔不過一個賊頭,怎能對付得了他!」有人心虛,一邊嘆息一邊懊悔。

  「咱們的人呢,咱們的人怎麼也不給個准信兒!」

  「那傢伙用汾陽帶來的部屬將山口堵得死死的,誰能送出信來!」

  無數雙緊握在手中的刀舉起,然後又疲憊地放下。無數雙眼睛盯著飛狐關,盯著那支躲在群山之間,神秘而強大隊伍。

  隊伍的主人李旭卻不像外界有心者那樣緊張。此刻,他正愜意地坐在一棵千年古松下,與自己的行軍長史趙子銘手談。身邊的山坡上喊殺聲震天,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步卒列陣而戰,刀來矛往,空氣中卻沒有半點血腥氣。敵我雙方都是汾陽軍的士卒,他們正在各督尉、別將的率領下模擬一場攻防戰。至於傳說中漫天王麾下的凶神惡煞般嘍?兵,毛都未見一個。

  執黑的李旭已經很久沒摸過這種高雅玩意,技藝明顯有些生疏。中盤未過,劣勢已現,完全靠著一股韌勁在和對方苦苦糾纏。執白的趙子銘沒有半分容讓的意思,步步緊逼,眼看著便要「屠龍」得手,就此鎖定勝局。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將軍何不痛快一點兒。下完了這盤,咱們好重新再來過!」趙子銘將一顆白子打入黑子之間,眼看著便要讓對方首尾不能相顧。

  「再等等,得饒人處切饒人,又沒有什麼大仇,何必一定要見血!」李旭笑著應了一句,黑子補在白子旁,不屈不撓地將自己的缺口再度補牢。

  「將軍真是好耐性!就不怕夜長夢多!」趙子銘再度落子,殺機立現。

  「能不動刀,還是不動刀的好。動起來,不知道能否收得住!」李旭嘆了口氣,再度將自家防線補牢。

  二人嘴裡說的話和棋盤毫不相干。卻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每句話結束,便有一子落下,步步生死攸關。

  山外的世情也正如這棋局,自從汾陽軍離開博陵後,一些自覺受了委屈的豪門和官吏便蠢蠢欲動。指望朝廷撤換李旭的路子顯然行不通了,此人一到博陵,地方上匪患就立刻消失殆盡,光憑這一點,估計朝廷就捨不得動這位能員。所以大夥只好另尋捷徑,一方面派人與王須拔、魏刀兒兩人聯絡,向對方提供汾陽軍的最新軍情。另一方面武裝自己的家丁、奴僕,試圖在關鍵時刻,命人假扮土匪在背後給李旭致命一擊。

  「提!」趙子銘落子,將幾粒黑子圍死,揀下棋盤。場上局勢愈發明顯,白子已經完全占優,黑子如果沒有奇招應對,肯定大敗虧輸。

  「子銘下手夠狠!」李旭笑著誇了對方一句,然後用子補全自己剛剛被打破的缺口,再度收縮防線。

  他最近的行事也如棋風一樣溫吞,仿佛一直在等待,卻從不肯讓人弄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麼?先是全盤封鎖了五回嶺,讓外界得不到任何關於戰況的具體消息,然後悄悄派人向北送了封信。

  夏末,歷山飛魏刀兒應邀率二十萬嘍?南下,本以為能打汾陽軍一個措手不及。誰料在桑乾水畔被左御衛大將軍薛世雄半渡而擊,人馬折損過半。剩下的殘兵敗將全都逃到河東去了,連遠在懷戎的老巢都被薛世雄一舉攻破。

  「難道你還有另一個薛大將軍幫忙不成?他可是要了你涿郡一年的收益!」趙子銘不太理解李旭的打算,一邊落子,一邊追問。

  「都是朝廷兵馬,糧草落到他手裡,總比落到山賊手裡好。況且以咱們目前的實力,獨自應付不了羅藝將軍的虎賁鐵騎!王須拔那裡呢,你想好怎麼安排他沒有?」李旭先把趙子銘的注意力引開,然後趁著對方想問題時,在右上角一個不起眼地方補了一粒黑子。

  「他捨不得麾下那點兒實力,只肯接受招安,卻不肯讓咱們打散隊伍。張督尉建議咱們再餓他些日子,等入了秋,山上能啃得東西被他啃光了,他就該清醒了!」趙子銘完全沒有注意到李旭已經變招,沉吟了片刻,低聲回答。

  事實上,自從六月以來,王須拔只和官軍交過一次手。在發覺自己實力不如人後,這位縱橫河北的漫天王便放棄了五回嶺,驕牛山和大茂山等所有外圍防線,將隊伍龜縮到內長城外,憑著飛狐關和太行山內的一小段古長城死守。汾陽軍沒興趣攻堅,一邊在山中煉兵,一邊遣死士前去勸降。王須拔無力再戰,也不願輕易投降,就將招安事宜一直拖到現在。李旭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所以由著對方不戰、不降、不走,死氣沉沉地拖延時間。

  山中涼風習習,吹得人神清氣爽。如果沒有遠處的刀光劍影,此地的確可以用畫境來形容。畫中人沉思,落子。聽著松濤,想著心事,自得其樂。

  督尉周大牛興沖沖地跑上山坡,看到主將和長史正在手談,猶豫了一下,輕輕放緩了腳步。

  「大牛,有事情麼?」李旭又在上次落子處補了一手,然後抬起頭,和氣地問道。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主動給朝廷上了摺子,請求歸鄉養老。他們兩個已經閉門謝客,並送把一大筆孝敬送到了你的府邸!這是呂督尉給你的信,他問將軍下一步如何打算!」周大牛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漆封了的信封,雙手舉到了李旭面前。

  「啊!」趙子銘吃了一驚,本已經計劃好的一粒子無處可落。勉強穩住心神,在中腹地走了一步後手。

  李旭站起身,接過大牛手中的信。事情發展出乎了他的預料,但局面瞬間變得明朗無比。「你去把崔將軍請來,就說我有事情找他商量!」他笑著命令,猛然間,整個人的身體被一股豪氣所充滿。

  「將軍不需要做些準備麼?」周大牛心頭一喜,然後低聲建議。

  「崔將軍一直是個聰明人!」李旭搖搖頭,信手撕開信的封口。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張君明二人是反對者中的領軍人物。他們兩個突然半途退出,等於六郡的豪強們已經不戰而降!崔潛一直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他在這些日子本來也沒做任何對汾陽軍不利的事情,今後,旭子有把握對方更不會去做。

  趙子銘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事情怎麼會突然發展到這種地步。眼下汾陽軍雖然控制了大局,卻遠沒把對手逼到死角中。在他的謀劃里,應該還有一場在可以控制範圍內的叛亂,一場可以為六郡帶來數年寧靜的清洗。但眼下好像都用不到了,敵人突然輸誠,他布下的所有殺招都成了廢棋。

  他湊上前,與李旭一道閱讀呂欽送來的密報。督尉呂欽是此番出征前,旭子刻意留在博陵的暗子。他帶領著五千精兵隱藏在恆山和博陵兩郡之間一個早已廢棄的堡寨中,僅須半日功夫便可以殺回博陵。

  「唐公李淵、平城郡公丘和、鉅鹿郡公柴紹、黃門侍郎裴矩,聯名表將軍剿賊保境之功……看了第一句,趙子銘心中疑惑便解去了大半。唐公李淵居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幫忙,打亂了他和旭子等人原有的計劃,同時也令很多困難迎刃而解。

  大半個河東道,小半個河北道,無數與李家利益相關的文臣武將。這些人加在一起所展示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了對手的承受能力。如果站在李旭的對手角度,恐怕還要再加上薛世雄、張須陀和虎賁大將軍羅藝。

  那些圖謀不軌者的家族已經延續了上百年,憑藉幾代人留下來的生存經驗,他們知道自己面對如此強大對手時,該做什麼選擇。

  「只是這樣,唉!」趙子銘嘆息了一聲,非常遺憾地低下了頭。匆匆一瞥間,他霍然發現棋盤上自己的後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兩粒黑子來,將整個局面徹底扭轉。

  「李將軍居然使詐!」趙子銘大聲抗議道。

  「有誰規定我不能使詐來?」旭子輕輕揚了揚手中的信,看上去依舊毫無心機。

  雷霆(十一)

  明威將軍崔潛正在谷底與幾個校尉演兵,聽聞主將傳喚,匆匆忙忙地跑上山來。「將軍喚我何事,莫非前方戰況有變化麼?」遠遠地,他向李旭熱情地打著招呼。猛然間卻發覺周大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側,愣了愣,將腰間橫刀解下,回身交在對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李旭搖了搖頭,苦笑著吩咐。

  「大將軍面前,崔某還是注意些規矩的好!」崔潛苦笑了一下,緩緩走近。「況且以將軍的身手,這刀帶與不帶,沒什麼分別!」

  周大牛哼了一聲,算作對崔潛的回應。受人之恩卻報以惡,這種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給對方留什麼情面。

  「二位將軍有事,卑職先行告退!」趙子銘向李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他不願意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在汾陽軍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結局他都已經心知肚明。憑心而論,明威將軍崔潛是個不錯的上司,為人謙和、心胸寬廣、處理事情時井井有條。但此人不該生在博陵崔家,為了家族利益,他沒有任何選擇地站在了大將軍的對立面。

  「我等就在山腰!大將軍有事可以隨時召喚!」見趙子銘離開,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腳步。手中握著崔潛的橫刀,他帶領五十餘名侍衛悄悄地在山坡上圍成半個環。如果有人試圖靠近李旭,首先要過他這一關。

  古松下的氣氛剎那間變得有些尷尬,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但山風卻陡然凜冽了起來,隱隱地帶著些土腥。遠處天與地的交界,有數朵暗黑色的雲正在向半空中涌動。

  「想是後方有變罷!」看過眾人的表現,崔潛嘆了口氣,慘然問。

  「上谷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還鄉了!」李旭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自己也不願意見到。但他卻不得不去面對,因為這攸關無數人的生死。

  驚詫的目光在崔潛的雙眼裡一閃而逝,幾乎出於本能,他將手探向腰。但在下一個瞬間,他便停止了無謂的掙扎。「如此,崔某該恭喜大人!」崔潛臉上的笑容很苦,同時,卻隱隱帶著種難言的輕鬆。

  「博陵崔家並沒有參與其中。」李旭揚了揚手中的信,心中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勝利的喜悅。「相反,在兩位太守告老之前,他們已經派人到我家中表示過,一切惟我的馬首是瞻。」

  「他們一直見機得快,否則也不會綿延數百年。」崔潛長了一張非常英俊的面孔,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之氣。如果不是脖頸下一道剛剛癒合的刀疤破壞了笑容的和諧,此子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個飽學的鴻儒,而不是一個能征慣戰的武將。

  伸手撩起護腿戰裙,他在趙子銘先前坐過的石頭上坐了下去。臉上沒有半分陰謀敗露的恐慌,只有無窮無盡的落寞。

  「綿延數百年,的確有綿延數百年的道理!」李旭陪著崔潛嘆了口氣,緩緩地坐在了棋稱的對面。在呂欽送來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對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動和崔潛劃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麼解釋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還是妄為莽夫。算了,此事的確是我一時糊塗,與博陵崔家無干!」崔潛從棋盤上撿起一粒子,輕輕地扔進身邊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經成了家族的棄子。李旭如何處置他,與崔家無關。不會令雙方之間的關係惡化,也不會影響雙方將來的合作。

  「我寧願相信此策完全出於崔家,退之是不得不為!」李旭低下頭去,將棋稱上的黑子一粒粒揀入棋盒「退之並非有野心之人,我心裡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遺憾猶如泉涌。

  「誰讓我剛好處於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潛伸了個懶腰,仰天長嘆。「趕走了你,汾陽軍便掌握在我手。無論外面的世道多亂,崔、李、王、張、趙,我們幾家都會被保護得平平安安!」

  「還好,你沒打算讓我戰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手軟。你還記得當日張金稱的話麼?這是亂世,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崔潛低下頭,幫助李旭將棋盤收拾乾淨。

  當年張金稱不過是個膽小怕事,受盡官吏欺負的行商,最後卻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他之所以火併掉孫九,不是因為雙方彼此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而是因為孫九也擁有殺死他,火併其部眾的能力。決定對孫九動手之前,他內心深處未必沒有掙扎過,但掙扎之後,依然做了最無情的選擇。

  天地為爐,裡邊的人被煉成什麼模樣,也許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把握。

  「可惜的張季,我不該答應他留在軍中!」

  「他對世人的了解還停留在出塞之前,當然就沒了活路!」已經放棄了掙扎的崔潛冷靜異常。「倒是你這性子必須改改。你滿足的張季的遺願,卻不知道將來會給自己惹來多大麻煩。若張金稱日後捲土重來……

  「那我就再擊敗他一次,然後再抓住他殺掉!」李旭從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兩粒黑子,逐一擺在了棋盤上。圍棋規矩,執白者行先,但他卻不想遵循。「張季是咱們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換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應。但張金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個沒人的地方頤養天年,我也不會追殺。如果他有本事捲土重來,我就讓他什麼也留不住。」

  崔潛又愣了一下,隔著一張棋稱,他依然感覺到了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自信。「你不是當年的仲堅!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撿起兩粒白子,擺在棋盤上,與黑子遙相對峙。

  「吃了那麼多的虧!總會學到些東西!」李旭笑著回應,落子如風。

  「的確,你素來學東西快!」崔潛低聲誇讚,執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復盤。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認為自己不會輸得如今天這般慘。

  「你也說過,這是亂世。我不想稀里糊塗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學的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給了對方一個啼笑皆非的答案。經歷了那麼多風波後,如果心思依然像當年一般單純的話,他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卻還活著,並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並非不會,而是不願,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險已經波及到了他所守護的東西,他將毫不吝嗇地使出一切殺招。

  幾枚黑子快速落下,由邊角直搗中腹,咄咄逼人。崔潛疲於招架,破綻百出。勉強應付的几子後,不甘心追問:「你從什麼時候發覺的?」

  「從你表示說要離開雄武營,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將戰線向前推進了一步,毫不隱瞞,「宇文家待你不薄。並且他家的勢力雖然暫時受到了些打擊,卻遠比我這個沒有根基的大將軍來得強。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然你們崔家是選擇人而依附,就不會棄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還保舉我為將軍,讓我做你的臂膀?」崔潛重重地在棋稱上敲了一記,瞪大了眼睛追問。他發覺自己錯得太多了,如果事實真如李旭所言的話,即便有第二次機會,他依舊要輸得乾乾淨淨。就像眼前這盤棋。

  三年前,李旭對人情世故茫然無知,他猜對方的心思洞若觀火。而今天,李旭對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手中握著多少後招。

  遇上如此對手,不輸,才怪!

  「在大軍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麼?幫我解決了很多問題,也沒少出了好主意!況且你崔家在博陵影響巨大,只要你崔家肯聽從我的命令,哪怕是虛與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從。這麼多有利的條件,我為什麼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不下了,崔某輸得心服口服!」崔潛將棋稱向前一推,大笑著站了起來。「輸給你,我一點也不冤。此地風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頭,看看已經開始變暗的天色。風起雲湧,一場暴雨就要來了。但願雨過後,這人世間會被沖得稍微乾淨。

  「我沒想好殺你的理由!」旭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並肩站到崔潛身側。難道這一切,必須用殺戮賴解決麼?他想起孫九,想起張金稱,還有瓦崗軍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戰旗。

  「如果是我,絕不會給你留情。」崔潛驚詫地回頭,再次打量旭子,眼裡難得湧現了一抹真情。「你報我戰沒於山賊之手便是!幾百年來,很多豪傑都是這樣做的。」他勉強自己保持著笑容,並替對方出了最後一個好主意。

  「只因為你的位置剛好能威脅到我,是麼?」李旭盯住對方的眼睛,目光依舊明澈如水。殺戮那是別人的解決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個郡守。手無兵權的文官對我毫無威脅。以你現在的職位和博陵崔家的勢力,花些錢打點,轉到這位置上並不難。咱們當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說罷,他丟下目瞪口呆的崔潛,轉身大步走下山坡。

  雷霆(十二)

  大業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陽軍為博陵軍,贈博陵軍大總管李旭金紫光祿大夫頭銜、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撫慰大使,承制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同時,吏部批准了李旭舉薦崔潛和張公藝檢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職務的奏摺。

  沒有人身敗名裂,也沒有人傾家蕩產,事先劍拔弩張的敵對雙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歡。無數看客目等口呆,至於當事人,則三緘其口,箇中滋味不予外人說。

  「姓李的就是運氣好,居然連老嫗唐公都跳出來幫他!」有旁觀者不甘心地嘀咕,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忌妒還是羨慕。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姓李的真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素來謹慎的唐公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手相助麼?

  對於無數關注著時局的內行而言,李淵的突然出手卻絕不止是幫了自家侄兒一個小忙那樣簡單。大半個河東,小半個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將,再加上十幾名四品以上高官,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勢力已經隱隱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慮一下其後果。特別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禍連綿的時候。

  聰明人開始悄悄地改變自己的立場,沒等汾陽軍凱旋歸來,依然賴在位置上的四個郡守大人便率領麾下官吏入山勞軍,幫助李旭鼓舞士氣的同時,亦主動向撫慰使大人討要人才。原來被各郡拒之門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間就成了香餑餑,從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舉薦他們前去就任,郡守大人們照單全收。

  謝過了幾位同僚的美意後,李旭拿出了一個早就擬好的名單來。地方上的武職是不得不換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絢還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縣尉都是些見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兒,指望著這種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營剛好有一些受了過重傷,不適合再繼續留在軍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們安置到地方上維護治安也算和不錯的結局。至於博陵和上谷兩個郡,既然連郡守都換了,索性從頭到尾換個徹底,除了留下一些官聲和本事還勉強過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職位都由上次考試名列前茅者補缺。那些憑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餘蔭取得官職的士子和老兵們雖然治政經驗不足,一個個卻熱情高漲。授田、墾荒、徵稅、安民,凡是從大總管府傳下來的命令,都執行得一絲不苟。

  如此一番調整,六郡的終於有了些煥然一新的模樣。非但政令暢通無阻,平素仗著家族勢力為所欲為的豪門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斂,以免那些剛剛上任的官吏把火燒到他們頭上。最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寒門出身讀書人,雖然李旭委派的官職照著他們理想中目標相去甚遠,但畢竟有了一展才華的機會,不像以往那樣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亮不是。

  受到震動得不僅僅是世家大族。當山外所發生的事情通過有心人之口悄悄傳進山內時,腹背受敵的王須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有力量抵擋來自河北和河東兩個方向的進攻,雖然目前這兩支官軍都以封鎖為主要戰術。但繼續耗下去,不用兩個月,光餓也把大夥餓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為讓他看到了一個希望,或者說,在他絕望的心中,猛然打開了一道缺口。

  「你們說說,咱們如果現在再去投靠李將軍,他會不會給咱們一個善終?」捧著碗稀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須拔一邊喝,一邊試探著問。山中餓了小半年,他臉上肉疙瘩沒了一多半,火爆脾氣也被菜粥完全給「治癒」,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完全沒有了年初時那種鄙睨天下的豪情,「你們說,他會不會兌現當初的承諾,給咱們謀一官半職做。還是和其他狗官一樣,把咱們騙出山去,立刻斬首示眾!」!

  「這,這李將軍不是那種人吧。他說收秋之前不再繼續攻山,不就真的沒攻麼?」王須拔對面坐得是二當家王君廓,論輩分是他的本家侄兒。在家底被貪官們刮乾淨之前,曾經跟在武師身後學過兩年刀法,是「大燕國」第一勇將,說話也比較有分量,「況且,他連那些試圖謀反的人都一個沒殺,又何必為難咱們?只是他這樣做,仁義是仁義,卻未免失了威……

  「這倒也是真話,我那個本家叔叔好像還在涿郡當官。聽出去打聽消息的人說,李大人還從朝廷為他討了個定遠將軍的頭銜,貨真價實的正五品呢!」三當家郭方一邊「吸溜吸溜」喝著菜粥,一邊含糊不清地回應。自從秋收正是開始之後,山外的封鎖稍稍放鬆了些。他們這些人想衝出去再度為禍是萬萬沒有可能,但外邊的消息多少還能探聽到一鱗半爪。

  那些暗中與李將軍作對的世家大族們都主動輸誠了,衙門裡的官員也改弦更張。與以往任何一次明爭暗鬥不同的是,失敗者沒有被斬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懲戒後,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絢,此人仗著手中的數千郡兵和地方豪門的支持,先前根本沒把李將軍放在眼裡。但在認清形勢,主動輸誠後,李將軍並沒有難為他,反而替他討來了先前做夢也討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李將軍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咱們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氣,他繼續補充。「我叔叔還說,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穩。他這輩子見了無數高官,沒一個如……

  「別提你的鳥叔叔!」四當家李福被三當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將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氣哼哼地罵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個什麼東西!當初要不是他答應從背後捅姓李的刀子,替咱們解圍。咱們至於被人堵在吃著野菜草根度日麼?早聽我的避到河東去,也不至於像今天這般想投降都怕別人不肯答應!」

  「老四,別翻舊帳!」聽李福越說越離題萬里,王須拔趕緊出言喝止。「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時商量如何活命。最後一點糧食都在大夥碗裡了,如果還沒個主張,不用官軍上山,咱們自己人就得為了口吃的打起來!」

  他說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實情。自從河東兵馬將通往靈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鎖後,山上最後一條補給通道也被卡斷。年初時一些大人物資助的那點兒糧草根本不夠嚼裹,月初就見了底兒。大夥本指望著利用地形給敵人以重創,反敗為勝。結果無論河東還是河北的兵馬,居然都只封鎖不進攻。冒著箭雨攻打對方營壘本來就不是嘍?兵們的強項,因此王須拔只好把解圍的寄託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們都與李將軍握手言和了,過去那些承諾肯定都吞進了肚子裡。他們這些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山賊的死活不會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辦法救自己。

  「可那郭絢,那郭絢當初與咱們有約。如今他歸了李將軍,為掩飾以前的那些齷齪事兒,難免不會想辦法殺人滅口!」李福口無遮攔,頭腦卻不是一味地簡單。山外的大人物們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的,當初定計害人的是他們,現在擁戴李大將軍的也是他們。一隻黑手翻雲覆雨,想給大夥設個圈套還不簡單?

  聞此言,眾頭頂皆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早知道今日,當初李大將軍一開出招安條件時,大夥就應該立刻將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謀賣給他。如今先機全被別人搶光了,自己無論再怎麼折騰,也終不過是個後手……

  「要不然咱們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邊的實力,恐怕比李將軍還大一些?」長嘆過後,王須拔抹了下嘴邊綠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氣詢問。

  「只怕底下的弟兄們不願意。」三當家郭方是明顯傾向與下山向李旭輸誠的,很多說辭早就在心裡打好了腹稿。「咱們山里這幾萬人,如果去了河東,未必能有飯吃。一旦其中出兩個刺兒頭,咱們在唐公麾下,還能保得周全麼?如果投了李將軍,則是不然。李將軍答應借種子給大夥墾荒的,弟兄們當年不過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種,未必願意再拿刀!」

  「可那樣咱們手中也沒了力量!」王君廓本領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幾個人來得重。「留下的弟兄們多些,咱們的官也當得安穩。如果弟兄們都回家墾荒了,咱們還不是一樣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願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從小兵干起呢,那說明人家已經把從前的事情全忘記了!」李福用手指將碗底刮做一堆,滿門舔吃乾淨。「咱們本來就是種地的,有了好日子過,誰還願意提心弔膽?」

  「如果咱們只想著回家種地,李將軍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向咱們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種地,那些當官的再欺負上門來咋辦?姓李的能保證他手下個個都是清官?要我說,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當官,不用別人來管著!」

  「跟著李將軍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輕的大將軍!」

  「跟著唐公有前途……」眾頭領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定個准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當不當官以後在說!」王須拔見大夥又開始跑題,趕緊將話頭強拉回正路。「咱們先說是投靠李將軍活命的可能大,還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時間越長,前面越沒奔頭!」

  「李將軍!」郭方第一個回應,「左右都是賭,不如賭能看得見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於專門跟咱們過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選擇李將軍!好歹他是啥人,咱們看到過。」李福也贊同郭方的建議。

  「論眼前,我贊成投靠李將軍。論長遠,咱們應該投靠唐公。畢竟人家幾代國公,樹大根深。李將軍雖然心腸好,但那不過是婦人之仁,將來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猶豫再三,艱難地做出決定。

  李將軍心腸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連陰謀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過,豈不是給背叛者以鼓勵麼?眾位頭領都認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長遠很長遠的目標,與眼下大夥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覆商量後,王須拔還是決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塊地種也算了。好過被人把腦袋砍下來掛城牆上!」

  得出結論後,他便將其餘大小頭領叫到聚義廳前,當眾宣布了自己的最後決定。出人意料的是,從『將軍』到『督尉』再到『執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員們居然沒一人提出反對。稍微愣了一下,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們便歡呼起來。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熱淚。

  「其實,他們只是想活著!」王須拔瞬間明白了呼聲背後的全部內容。做大將軍、大丞相,轟轟烈烈地過一輩子,僅僅是王君廓這樣極少數人的心愿。有塊地種,有口安穩飯吃,再有個草屋擋寒,已經是大多數人的畢生所求。

  當他們失去活路時,他們不得不揭竿而起。當他們發覺還有過安穩日子的希望,則寧願放下刀槍。山外那個李大將軍也許成不了什麼大事,但對於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還折騰個什麼勁兒!」王須拔苦笑,橫下心來,快步走向山外。

  。

  雷霆(十三)

  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眾嘍?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為了讓嘍?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麼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裡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艷艷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麼?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著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鄉音。王須拔猛然抬頭,看見李旭笑呵呵地望著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逕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谷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愣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麼人麼?」李旭絲毫不以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著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眾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眾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面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著命令道:「既然大夥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米和干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裡領了,分給大夥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麼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併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裡,也要先把大小嘍?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才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夥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麼?或是山里餘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著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裡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著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為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夥這麼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著什麼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著地面,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於畏懼,而是,而是出於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麼?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於緊張。「至於如何安頓,大夥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里伐些樹,運到外面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眾嘍?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夥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吶!」「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眾嘍?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讚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眾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夥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著一幹頭領到中軍找我。大夥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著安排!」李旭點點頭,回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們各自約束部眾,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制,以伙長為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眾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著,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凌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贊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鍊,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裡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後,他又開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著就親切,又隱隱帶著些威嚴……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臟一陣狂跳。

  「這哪裡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於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裡。「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面,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只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夥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著拍掉眾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夥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麼?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盡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眾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夥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那麼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谷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盡力在淶水與桑乾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為重要。因此淶水與桑乾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眾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夥多年的心愿。

  「怎麼?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麼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撥拉起來,笑著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著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後哪裡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著收攏之心,笑著給眾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眾,所以分別委任為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為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著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餘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的舉薦分別委任為旅率、隊正、伙長不等。不願從軍或體質欠佳者,一併交給上谷、涿郡兩地屯田主薄,由他們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雖然簡單,但處理起來繁雜異常。好在李旭有當年張須馱收服左孝友時的經驗可供參考,倒也不至於手忙腳亂。一邊逐批次轉移流民到各屯田點去安家,他還一邊命人推了幾車厚重的禮物送給太行山另一側的李建成,感謝唐公仗義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了,又回贈了若干鎧甲兵器,然後班師回營。

  隨同鎧甲兵器一併送過來的,還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銀細軟若干。李建成只說是李家給女兒的嫁妝,請妹婿笑納。還附了一封信,請李旭轉交給自己的妹妹。萁兒一直就扮作親兵藏在李旭的後營,見了這些遲到的陪嫁,未讀完信,眼圈先自紅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風一吹,小心起了皺!」看看四下無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兒臉上抹了一把,愛憐地勸道。大半年來,從最初識破對方圈套,到最後客客氣氣地與幾大地方豪門達成妥協,其中一半功勞要歸於萁兒。崔、李、王、張幾家的家主雖然功於心計,但他們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慣用的伎倆,萁兒見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難。

  只是二人和麾下謀士都未曾料到,萁兒的娘家會突然橫插一手。有了這些外來力量的幫助,六郡的麻煩迎刃而解。但李旭也從此被打上了壟右李家的印記,再想劃清界限,卻是難上加難。

  「這都是給正出女兒的嫁妝。」萁兒抹去眼角滾出的淚,嘆息著說道,「我若不是嫁給了你,哪裡有這般待遇。他們當初已經宣布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卻唯恐你不認岳家。唉!阿爺和二哥他們,卻是好一幅算計!」

  「別這麼說,唐公畢竟是你父親。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李旭見萁兒笑得淒楚,攬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通事務的愣小子,李家此舉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親情終歸是親情,無論如何也割捨不斷。況且他自己所求不過是身邊人都平安快樂,不被亂世中的災難所波及,即便一時被人利用了,也沒必要非爭個多少長短。

  萁兒用淚眼掃過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個世間少有的偉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門之中的險惡,又豈是用親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搖頭,苦笑。壟右李家之所以認了這門親事,和當年認李旭為族侄一樣,恐怕還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這還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煩惱。

  最讓人無法無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壟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衝突,出嫁從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可闔府大小,三軍將士,會怎麼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還會如幾天這般憐惜寇讎之女麼?

  「反正又沒什麼實質上的衝突。況且無論別人如何,你不會負我,我也不會負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兒心中所想,緊了緊環繞在萁兒腰間的手臂,坦誠地回答。

  「我當然是信你。」萁兒的眼中瞬間亮一團光芒,她幸福地仰起頭,緊緊靠住背後那山一般堅實的胸口。「大哥這個人,弱是弱了些,其實還算比較真誠的。」她打開信,快速地瀏覽上邊的內容,「他想讓我勸勸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齒,別人不會將他真正當作老虎。他還舉了一個前秦大王符堅的例子,我這哥哥啊,真是……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不恰當,李旭目前雖然權比一方諸侯,但畢竟是大隋的臣子。將其和前秦大王符堅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會惹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不帶任何心機的信,反而讓李旭夫婦感覺更溫馨些,他們二人相擁著,仔細品讀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縱橫天下,滅敵國數十。以寇讎為腹心,視凶頑為賓朋。其盛之時,諸子誠惶誠恐,待其勢衰,群賊竟相而叛。前車之鑑,後世之師……以看出來,李建成寫得很盡心,仿佛在教導自己的親生兄弟。

  「大哥是想勸你不能只施恩義,必要時還要迫之以威。父親從小對他們的教導就是,佛有兩隻手,一隻手拖著經文,一隻手握著雷霆和閃電……兒仰起頭,望著李旭的剛毅的臉說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會將威風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在這亂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機會。」

  「我知道!」萁兒放下信,伸手捂住攬在腰間的大手。那隻粗糙的手永遠充滿力量,充滿自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想交出一切,挽著它,直到天長地久。

  雷霆(十四)

  待把所有從山中撤出來的流民都安頓妥當,時間也就到了八月。李旭不敢在外長時間逗留,帶領大軍迤邐南返。沿途百姓剛剛收完了秋,聞聽大將軍經過,把平素捨不得吃的干肉、鹹魚、精面都拿了出來,連夜做成乾糧和點心,蜂擁到官道兩側犒師。將士們得到李旭嚴令,不敢接受百姓的奉給。那些平素見了官兵恨不得躲到地洞中的父老鄉親們卻不肯依,抓起熱騰騰包子,香噴噴的糕餅,硬生生向士兵們的手上塞。

  「使不得,使不得!」剛剛受招安為兵的王須拔等人何時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漲紅了臉,大聲辭謝。

  「拿著,拿著,吃飽了好有力氣殺賊!」百姓們沒認出王須拔的本來面目,將一個油乎乎散發著肉香的褡褳向他的得勝鉤上一掛,臉上堆滿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等昨日剛剛換了號鎧!」王須拔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百姓們對博陵軍的擁戴不是裝出來的,這上谷周邊六郡自從大業七年開始,先是遭官府搶,接著受自己這群江湖好漢們劫,五年多來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官來匪往,把個挖一鋤頭能挖出油來的膏腴之地,硬生生變成了數百里渺無人煙的荒野。

  只有在李旭上任的這一年,官府不敢再明火執仗了,自己這群「替天行道」的人也終於走回了正路。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對李旭的又高看了幾眼,心中暗道:「其實大將軍做的這些也不是什麼新花樣,無論均田還是開科,本朝早就有之。只是沒一個當官的像他這般認認真真地替我等張羅罷了!」

  念及此,王須拔先前那份爭雄天下,博萬世基業的心思更淡,心中悄悄告誡自己,「像大將軍這樣又有本事,又肯替百姓打算的好官,真是打著燈籠求也求不到。既然我投了他,便一心一意保他就是。不求別的,將來走到哪裡報上名姓,有人也像今天這樣待我便好……

  不光是王須拔這些剛剛由流寇轉為官軍的新丁被百姓的熱情所感動,許多汾陽軍老兵和同行的地方官吏也深有感觸。大夥不過是做了分內應做之事,便被百姓們看得如萬家生佛一般。若不加倍努力回報這份得之不易,失去簡單的熱情,真是豬狗不如了。

  人的性子大抵如此,越是受到尊敬,越懂得自顧形象。所以博陵軍雖然剛剛整合了近一萬流寇,軍紀卻比原來還肅然。大軍經行數百里,居然秋毫無犯,根本不需要李旭派出的明法參軍過多約束。

  俗語有云「過兵如過匪!」自大隋立國以來,天子六軍也好,十六府精銳也好,哪支隊伍行軍不都如鬧蝗蟲一樣?像博陵軍這樣嚴格自律者,真是古今罕見。老百姓們最容易知足,見官兵如此守紀,交口讚頌。沒幾天,竟把「仁義之師」四個字遙遙地傳了出去,在黃河兩岸給傳了個遍。

  說者本屬無心,聽者卻甚為有意。「什麼仁義之師,這姓李的小子,倒會沽名釣譽!」漁陽城內,自封為幽州大總管的羅藝憤憤不平地罵。李旭替朝廷治理的六郡之中最大的一個便是涿郡,而涿郡的三分之二土地卻被他和薛世雄所分別占領。眼下三家暫時以桑乾河及古長城為界,最富庶的薊縣和最險要的居庸關一帶俱被虎賁鐵騎所控制;居庸關向西,一直到河東郡的安樂原,上千頃沃土暫時由東北道大使薛世雄代管。至於李旭這個朝廷正是任命的六郡撫慰大使,反而只能掌控桑乾河以南,百花山以東,由良鄉、涿縣、固安三個彈丸小縣組成的巴掌大地方。

  李旭掌控的地方雖然小,卻日漸繁華。無論是那些新派到河邊屯田的,還是原來就在良鄉等地土生土長的百姓,如今個個都把李大總管和其麾下的博陵軍看得像天神一般。相比之下,駐紮在薊縣十數年,向來有保境安民之功的虎賁鐵騎倒讓人看得輕了。前幾日,為了給虎賁鐵騎籌集補給,幽州大總管府稍稍把稅提高了些,便有若干「忘恩負義」的傢伙們關了店門,收拾了全部身家試圖南逃。要不是羅藝麾下的愛將曹元讓及時卡住了桑乾河上僅有得浮橋,不知道多少小商販會趁著官府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溜到姓李的那邊去。

  「我看姓李的沒安什麼好心!他派人在桑乾河南岸又是屯田,又是修渠的,還把賦稅收得那樣低。不是明擺著想勾引咱們的丁口麼?」曹元讓是羅藝貼身寵妾的侄兒,也是年輕一代幽州將領中最為英勇的一個。特別是在羅藝面前,他從來不忌諱展示自己的膽略。「依末將之見,咱們不如在落雪之前把涿郡的另一半也拿到手。反正朝廷早就把咱們當叛逆了,咱們不如做得更乾脆些!」

  「羅公驅逐那些貪官,只為了避免他們與高句麗人狼狽為奸!」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最靠近羅藝的位置傳了下來。眾將士循聲看去,看到一張和聲音一樣堅硬的臉。

  「步將軍說得也沒錯!我等體諒羅公的苦衷。但姓李的他的確欺人太甚。」曹元讓對剛才說話人多少有些畏懼,拱了拱手,繼續為自己的建議尋找理由。「昨日我追緝咱們的逃奴,他麾下的郭絢居然帶領郡兵阻攔。要不是我一直記得大總管的吩咐,不想生事。雙方就得當場動起手來!」

  「此事發生在桑乾河以南吧?」步將軍脾氣就像他手中的槊一樣剛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曹元讓的謊言。桑乾河是博陵軍與幽州軍雙方默認的邊界,李旭麾下的官吏從來沒組織流民到桑乾河北岸墾荒,虎賁鐵騎也默契地不到桑乾河南岸牧馬。

  「逃奴們趁著咱們的防備屬於用羊皮筏子渡了河,我不將他們追回來,豈不墜了虎賁鐵騎的威風?」曹元讓偷偷朝帥案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替自己的行為辯解。

  「夠了,誰叫你帶鐵騎過河的!」虎賁大將軍羅藝用怒喝打斷了他的狡辯。「此事最後怎麼解決的,人抓回來了麼?還是你被人家趕了回來?」

  他感到非常的鬱悶。不但為曹元讓的胡攪蠻纏,還為眼下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剛才之所以罵李旭沽名釣譽,他是抱著一種試探的心態,想看看屬下將士對南邊那個近鄰持何種觀感。但結果非常令人失望,除了沒有什麼本事的曹元讓外,其他將領明顯對那個近鄰大半年來的作為頗為讚賞。

  多年軍旅生活養成的本能讓羅藝感覺到博陵軍大總管李旭將是自己的一個勁敵。雖然對這個最近快速崛起的年輕人,他也曾經極為推崇。此人和自己一樣擅用刀;和自己一樣為了出人頭地而打拼;和自己一樣憑著過人的本領笑傲群雄!和自己一樣對出身和家世不屑一顧。有時候,羅藝甚至覺得李旭就是自己當年的影子,一樣歷盡艱辛,一樣百折不撓。但欣賞歸欣賞,有這樣一個與自己類似的人擋在幽州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上,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隱隱約約的,已經年過半百的羅藝甚至感覺到自己的畢生事業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李旭是道唯一需要面對的坎兒!

  在此子沒有赴任之前,羅藝的所有謀劃都執行得有條不紊。這幾年,除了虎賁鐵騎駐紮的漁陽、安樂和北平外,河北各地戰亂多年。大量為逃避匪患而遷移來的富戶為虎賁鐵騎的擴充提供了充足的稅金。即便在朝廷切斷了補給的情況下,虎賁鐵騎依舊可以維持在一萬人以上的規模。在平原上,一萬人馬皆著具裝的鐵騎可以踏碎一切阻礙,無論是薛世雄還是楊義臣,明知道羅藝這個幽州大總管是自封的,卻都不敢輕易搠虎賁鐵騎鋒櫻。

  不需要太多時間,只需要兩年。只需要再積累兩年,羅藝就能保證自己於虎賁鐵騎之外再練出一支可以攻城拔寨的精銳步卒來。鐵騎和步卒相互配合,席捲中原、揚眉吐氣的機會指日可待。

  但憑空殺出個李旭來,把幽州的大好發展形勢攪了個支離破碎。博陵、上谷各郡不再被盜匪侵擾了,那裡的氣候遠比幽州和遼東溫暖,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富戶。博陵、上谷等郡的賦稅定得很低,大總管李仲堅似乎根本沒有和人逐鹿天下的覺悟,所以麾下士卒很少,也不需要地方上負擔過多給養。

  更令人氣憤的是,此子幾乎沒花多少代價便獲得了仁德之名。無論是被他安置的百姓,還是被他用小小官位收買的讀書人,幾乎都在積極為他造勢。亂世之中,這種名氣的價值遠遠超過數萬精兵,令所有試圖與他作對的豪傑,都隱隱處於道義劣勢。

  「此人要麼純然若璞,要麼是個蓋世梟雄!」羅藝記得好友袁天罡對李旭的評價。袁天罡留下了這句話便四下雲遊去了,說是要尋找結束亂世的良方。而對於羅藝目前所面臨的困境,他卻一個主意都沒有幫忙出。

  雷霆(十五)

  「末將,末將本來欲和涿州兵馬一較高低,但劉將軍在背後鳴金,壞了我軍士氣,所以,所以末將就不得不撤回來了!」曹元讓看到羅藝的臉色已經開始發黑,不敢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壓低聲音,把壯武將軍劉義方也拖下了水。

  「子義,可有此事?」聽聞自家兵馬被對方趕鴨子一樣趕了回來,羅藝不怒反笑,扭過頭去,向自己麾下的另一員愛將追問。

  「稟大將軍,的確是末將下令鳴的金。河對岸是郭絢率領的涿州郡兵,咱虎賁鐵騎只要出手,肯定輕鬆地殺他個落花流水。只是末將以為,干戈不可輕啟。」壯武將軍劉義方追隨羅藝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想了想,朗聲回答。

  虎賁鐵騎乃天下至銳,即便對上李旭親自率領的博陵軍本部都未必會輸,更不會將郭絢所部數千郡兵放在眼裡。作為幽州將領的一員,劉義方和他的年輕同僚們一樣桀驁。但比起曹元讓這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年輕一代,他身上無疑多了幾分歲月曆練出來的沉穩。「末將不是怕了那姓郭的,而是不想授人以口實。末將聽聞李仲堅和楊義臣二人書信往來甚密,而薛世雄父子現在明顯吃人嘴短!」他看了一眼羅藝的臉色,緩緩將自己不戰而退的理由補充完整。

  只要虎賁鐵騎和博陵軍開戰,幽州兵馬肯定要面臨以一敵三的局面。這是羅藝麾下人盡皆知的事實。雖然虎賁鐵騎在戰場上未必輸給三家聯軍,但過於稀少的人口導致幽州各郡本身糧草物資儲備不足。如果戰事長時間膠著下去,不用沙場爭雄,光憑一個「拖」字,李、薛、楊三家就能將幽州兵馬活活拖死。

  「那子義認為,何時才是我軍南下之機呢。莫非一味忍著,便能忍來錢帛與米糧麼?」羅藝心裡也明白劉義方的處置完全正確,但想想自己縱橫半生,在多少名將、勛臣面前都未曾輸過半招,偏偏被與自家兒子年齡一般大小的少年人逼得縛手縛腳,未免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

  「末將建議羅公不妨參照一下博陵六郡的做法,招募流民,屯田墾荒。人口多了,民間殷實了,府庫自然也就滿了。到那時,羅公無論劍指何方,末將等必然追隨麾下!」忠武將軍步兵向羅藝躬了下身體,直言相諫。

  他並不是因為對李旭的個人好感才不願看到幽州和博陵起摩擦。他考慮更多的是幽州的長遠利益。光憑武力征服不了中原,步家的鮮卑前輩的例子在那裡明擺著。逐鹿中原需要天時、地利以及人心,而眼下,無論天時和人心都不在幽州這一邊。

  「這話,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羅藝掃了麾下愛將一眼,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姓李的今年只有二十歲,老夫年過半百。他等的起,老夫卻未必等得起……

  「誰說爹爹年齡老來?也不需等太久,依我之見,恐怕只要一年半載,局勢便豁然開朗!」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羅藝的自怨自艾。

  眾人聞聲抬頭,看到少將軍羅成背著一身陽光緩緩從外面走入。與滿臉風霜之色的羅藝不同,少將軍羅成面孔白淨,鳳目蠶眉,修身長腰,一幅天生的風流公子相。但熟悉羅成的人都知道,此子無論武藝和謀略都在不遜乃父之下,行事更與那些繡花枕頭般的公子哥毫無干係。

  「見過父帥,見過諸位將軍!」羅成走到帥案前,先向自己的父親施禮,先後抱拳向四周做了個羅圈揖。此舉與軍中禮制不符,但偏偏羅藝拿自家兒子毫無辦法。羅成是在羅藝三十五歲時由其正室生下的,也是家中至今唯一的男丁。長輩過分的縱容養成了他一身傲骨,但同時也造就了他鄙睨天下的英雄氣度。

  「你跑到哪裡去了,沒聽見中軍的聚將鼓麼?」羅藝拉長臉色,略帶不滿地追問。

  「我剛剛去桑乾河畔巡視了一番,剛巧遇到涿郡郡丞郭絢在河道另一側,便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羅成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匯報。

  他說話的口氣平平淡淡,卻著實嚇了眾人一跳。昨天雙方剛起了衝突,今天羅成就又與郭絢「偶遇」,按羅成平時的脾氣,恐怕雙方已經惡戰過一場。

  「表哥,你把郭絢的頭割了……元讓聽說羅成遇到郭絢,精神頭立刻又高了幾分,湊上前,涎著臉問。

  「他是奉命過來給咱們賠罪的,我為什麼要割他的腦袋?」羅成輕輕搖頭,反問。

  「哦!」「呼!」聞此言,曹元讓滿臉失望,其他幾個將領卻長出了一口氣。涿郡郡丞郭絢雖然不算那李仲堅麾下的心腹,但畢竟歸博陵大總管調遣。如果羅成僅僅因為流民歸屬問題便將其殺了,恐怕幽州將不得不面對一場曠日持久的報復。

  「他奉命前來賠罪?奉誰的命,怎麼個賠法?」羅藝聽說博陵方面服軟,心情稍微輕鬆了些,在帥案後坐直身體,笑著追問。

  「肯定不是博陵大總管的將令。那姓李的剛剛回到博陵,不會立刻又北上。但的確有人在郭絢背後指點,今天他見了我,態度十分客氣。命人推了三十車糧食過河,算做前些日子那些逃人的贖身之資!」羅成的嘴角微微上翹,仿佛對敵手的所有想法瞭然於胸。

  「那麼多人逃過河去,三十車糧食他就想了解此事。姓郭的想得倒是便宜!」眾將中,有人氣哼哼地說道。

  「這糧咱們不能收。否則,也太讓人小瞧了咱們幽州!」有人提高了聲音,唯恐羅藝父子聽不清楚自己的諫言。

  「我已經命人將其入庫了,人家大老遠運來,咱不能再讓人運回去!」羅成用目光向四周掃了掃,大度地說道。

  「也好,咱們虎賁鐵騎正缺軍糧!」羅藝聽兒子已經自作主張,不願當眾掃了他的面子,勉強點點頭,回應。

  「我還建議雙方再有類似衝突,一概以此為例!」羅成見父親沒有反對自己決定,微笑著繼續補充。

  這下可有些觸及羅藝的底線了。從夏天到現在,由薊縣逃到固安一帶的百姓足有數千人,對方送了三十車糧食來便了結此事,等於按每人一斤多糧食的價格便買了數千丁口去。如果一切照這個價格,博陵方面拿出一年的收成,已經足以買下整個幽州!

  他手掌用力壓住桌案,站起身,準備當眾給兒子些教訓。但是看到兒子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滿腔火氣又瞬間冷了下去。「你有什麼打算,不如說來聽聽。為父知道,你一向不會吃虧的!」滿臉笑容後,同時隱藏著重重風暴。

  「博陵那邊剛剛安置好數萬流民,手裡其實也未必有多少餘糧。他們之所以送糧食過來,為的是避免雙方立刻破臉而已。我覺得多等一年半載對咱們好處更大,所以就答應了他!」羅成沖大夥笑了笑,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向眾人解釋自己的理由,「我聽人說,薛世雄大將軍自從去年剿匪時在竇建德手上吃了虧後,胃口一直很差,如今每天只能吃兩小碗飯。油膩、酒水一概動不得!」

  「嗯,薛世雄啊,他也老了!」羅藝慢慢坐回了胡床,臉上的表情除了不甘和憤怒外,又多出幾分內疚。薛世雄去年夏天之所以輸給竇建德,並非由於指揮上的失誤,而是因為羅藝麾下的虎賁鐵騎趁其與流寇做戰時,趁機接管了東北三郡。失去老巢薛世雄哪還有心思剿匪?被竇建德從巨馬河直接追殺到桑乾水,兵馬損失過半。

  「依我之見,薛大將軍恐怕活不過今年冬天!」羅成見父親聽進了自己的諫言,心情一松,說話更加有條理。「右御衛兵馬本來也沒多大戰鬥力,薛世雄一死,更對咱們不構成威脅。屆時義父只要以替老友操辦喪事之名,派一支偏師,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另外三分之一涿郡接管過來!」

  「伐喪?那豈不是更讓人說三道四?」曹元讓見羅成居然也不願意與博陵開戰,不顧一切地反駁。

  「元讓,你先退一邊去!」幽州大總管羅藝敲了敲桌案,命令。

  「是,末將,末將遵命!」曹元讓不敢違拗,對著帥案施了個禮,悻悻地退到了武將的隊末。這才是他應該站的位置,他一直努力想向前挪幾步,卻始終不能如願。

  「還有麼?你接著說!」羅藝斥退了曹元讓,微笑著向自己的兒子詢問。他膝下就這一個繼承人,所以看到兒子運籌帷幄,比自己領兵打了勝仗還高興。

  「咱幽州目前治下有六個半郡,拿出一個遼東的小郡來給薛家哥兩治理,損失並不大。兩家結為一體後,咱們接管薛家的地盤,其他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羅成點了點頭,繼續補充。

  「不錯,姓李的既然能容得下薛世雄占據他的地盤,自然也沒理由在對方剛剛一死,便立刻趕人家的兒子走!」幾個幽州系老將相繼點頭。不通過戰爭手段便達到自己的目標,這才是良將之謀。像曹元讓那種終日喊打喊殺者,給少將軍提鞋子都不配。

  「至於李仲堅和楊義臣兩個,我想了個更好的辦法對付他們!」羅成見自己的謀劃被眾人接受,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兒有何良策,儘管說。錯了也不會有人怪你!」羅藝手撫鬍鬚,心裡早已樂開了花。自己刀頭舔血大半生,不就是為了給家族謀個出路麼?有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兒子在,又何愁家業不興?

  「依我之見,朝廷恐怕早已對姓李的不滿。之所以沒有對付他,恐怕是因為咱們逼得太緊!」羅成點點頭,笑著給出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咱們先對朝廷恭順些?」羅藝點了點頭,追問。這個考慮他也做過,但稍做退讓後,又怕朝庭中那些人會錯了意,反而得寸進尺。

  「不但要恭順,而且要上下打點,把幾位『肱股』餵飽,讓他們說不出什麼廢話來!然後咱們再將虎賁鐵騎稍稍後撤,以示誠意!」羅成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說出所有謀劃。

  眾所周知,楊廣已經基本不問政事。而裴矩、虞世基等人只顧著撈錢,幽州只要餵飽幾個權臣,足以維持目前這種事實割據的局面,道義上,不授其他人興兵的口實。

  「朝廷未必肯上當。但只要咱們將兵馬稍微向後退一退,楊義臣就有了餘力去剿滅河間、平原等地的亂匪。畢竟咱們名義上還奉朝廷為尊,而河間趙萬海、平原高士達都已經自己立國!」羅成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推演虎賁鐵騎回撤後,相鄰幾家的即將採取的動作。「自從咱們幽州驅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後,楊義臣老兒就一直將自己的軍營扎在河間與涿郡交界處的運河邊,隨時準備逆流而上。但趙萬海和高士達卻如同背後的兩把刀,逼得他寢食難安。如果此刻虎賁鐵騎突然回撤,楊義臣必然要先掉頭收拾近在其咫尺的大趙王趙萬海。趙萬海的「國土」狐狸淀背靠上谷和博陵,前方受到楊義臣的攻擊,他勢必要將壓力向背後轉移。到那時,姓李的即便不想再動兵戈,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好一條驅虎吞狼的惡計!」聽完羅成的分析,劉義方等人忍不住暗中打了個冷戰。這條計策環環相扣,幾乎沒浪費幽州任何力量,卻給博陵製造了無窮禍端。

  如果趙萬海退向博陵,李仲堅不迎戰麼?如果楊義臣尾隨趙萬海殺入博陵郡中,已經隱隱呈割據之態的博陵軍是掃榻相待,還是用戰馬橫刀來迎接這位對大隋朝無限忠誠的百戰老將?

  想在亂世間開闢出一塊桃源出來,哪會如此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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