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隋亂塞下曲》(23)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雨,瓢潑般下個不停。
旭子帶著騎兵們脫離與瓦崗軍的接觸,快速後撤。在與程知節、吳黑闥等人的糾纏過程中,他們已經喪盡了速度優勢。因此不得不跑開一段距離,重新組織攻擊隊形。
程知節沒有指揮步卒追趕騎兵,作為一個百戰之將,他知道用兩條腿的人與四條腿的戰馬比速度不現實。在謝映登的配合下,瓦崗內軍的步卒再次結成了防禦陣型,盾牌與長槊向前,橫刀居中,弓箭手綴後。雍丘營、內黃、韋城、酸棗各營亦踏步跟上,在他們側翼牢牢立住陣腳。
一些已經六神無主的殘兵也在匡城營的組織下緩緩歸列,他們的目光依舊猶疑不定,但站在瓦崗內軍身後,卻多少有了幾分安全感,不再漫無目的奔逃。
「嗚――嗚嗚――嗚嗚!」伴著漫天風雷,號角宛若虎嘯,呼喚著人馬的勇氣。瓦崗軍匯聚,站穩,堅如磐石。
「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也在郡兵之間響起。聽到同伴的召喚,一些失去戰馬的騎手從地面上撿起長槊,徒步靠向李旭身邊。一些身受輕傷的將士咬著牙,在主將身後依照平素的訓練的隊形站穩,銳利如剛出鞘的橫刀。
雨如流瀑,風如狂歌,蕭蕭風雨下,橫刀與磐石遙遙相對。
只要有一個手勢,天地間就又將開始新一輪殊死搏殺。但雙方將領卻誰也沒有搶先下令進攻,兩軍遙遙對峙著,任雨水洗淨盔甲和槊鋒上的血,將仇恨的目光彼此隔開。
「咱們是否先來一輪突厥的馳射,試探試探瓦崗軍的反應?」校尉張江不甘心就這樣放敵人溜走,靠到旭子身邊,低聲建議。
對付缺乏重甲護身的義軍,羽箭是最有效的武器。但今天,他的建議顯然缺乏可行性。沒等旭子開口,親兵隊正周醒立刻反駁道:「這麼大的雨,箭能飛得起來麼?」
「咱們的羽箭飛不起來,瓦崗軍隊的弓箭手也是在虛張聲勢!」羅士信的見解更全面,同時考慮了天氣對敵我雙方的影響。瓦崗軍雖然在程知節、謝映登、李公逸等人的傾力協作下重新穩定了陣腳,但其士氣已喪。如果郡兵再能像先前那樣來一次有效的突破,未必不能將敵軍徹底擊潰!
騎兵衝鋒時最怕的就是對方的羽箭壓制,這種天氣里,瓦崗軍粗劣的短弓未必有多少還能正常使用。
無數雙熱切地目光看向了李旭,令他們失望的是,平素英勇過人的李將軍居然輕輕地搖了搖頭。
旭子沒有贊同任何人的建議。儘管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揮刀向前,身後的弟兄們絕不會退縮。但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正前方,那裡還有上萬殘兵,包括三千多名訓練有素瓦崗內軍。而身後的所有親兵和步卒加到一處,已經不到九百。
他可以帶人衝過去,將瓦崗軍的戰旗再次砍倒。但砍倒對方的戰旗後,究竟還有多少弟兄能活著,他心裡沒有任何把握。
齊郡的弟兄本來就不多,戰死一個少一個。而瓦崗軍卻可以快速從流民和亂匪中補充,不出四個月即能恢復元氣。
雨,鞭子般抽打在眾人的身上,將燃燒的熱血慢慢澆冷。
忽然,對面的瓦崗軍陣型動了一下,先是後軍,然後是左右兩翼,然後是中軍,依序向遠方退去。程知節和謝映登帶著五百餘人走在了最後,一邊行軍,一邊向李旭這邊張望。
目送著敵人漸行漸遠,李旭緊緊地閉住了嘴巴。直到對方全部消失在雨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唉!」羅士信不甘心地發出一聲長嘆,將馬槊重重地倒戳在泥漿中。暗紅色的泥水猛然濺開,染髒了旭子半邊護腿。李旭衝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輕輕地兜轉了馬頭。
他們在雨中收攏好戰死同伴的屍體,扶起在泥漿中掙扎呻吟的重傷袍澤,用戰馬馱著,緩緩退向距離這裡最近的原武城。那個彈丸小縣距離運河不足十里,弟兄們可以暫時安身。
天在後半夜開始放晴,被雨洗過的星光看上去非常柔媚。即便照在原武城破舊垛口上,也於朦朧中平添幾分寧靜。
接管了原武城防務後的旭子無法休息,強打著精神在城頭巡視。朝廷方面對這些彈丸小城的安危非常不重視,基本上沒派任何正式官兵駐紮。守城的士卒都是縣令王至誠從百姓中強征來的,戰鬥力和膽氣都低到了極點。聽說傍晚時分入城的郡兵曾經和瓦崗軍打了一仗,有一半士卒都消失蹤影。率領他們的縣尉的動作也同樣麻利,沒等李旭找到自己,便將官印掛在了房樑上。
唯恐瓦崗軍尾隨來襲的百姓們都緊關了自家大門,早早地熄滅了燈火。連喜歡在夜裡沖旅人咆哮的狗兒都被自家主人關進了屋子內,唯恐其不小心吠錯了對象,給自家惹禍上身。整座城市在慌亂之後就徹底沉寂下來,只有蛐蛐聲伴隨著隱隱傳來的嬰兒夜啼。而那些夜啼夜很快被強行捂住,消失,像地面上曾經的積水以及瓦崗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李將軍,瓦,瓦崗軍冒險來報復麼?」原武縣的父母官拿不出像縣尉大人那樣掛印而去的果決,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探對方口風。
他不相信這不到千人的殘軍真的擊敗了瓦崗群寇。雖然在民間傳說中眼前的將領擁有著不敗之名。可以一千五百騎兵與數萬瓦崗軍周旋,能全身而退已經是奇蹟了,怎可能打得對方率先撤離戰場。
這種戰績王至誠從來沒聽說過,所以他非常理解地將其歸結為大隋官軍愛惜顏面的習慣中。如果運河畔的遭遇戰是瓦崗軍勝了,原武城便岌岌可危。屆時李將軍可以騎著戰馬逃走,他這個縣令卻不得不面對被騎兵們引來的無妄之災。
「應該不會,他們損失非常重。我們在此地不做久留,得到張通守的消息後,立刻就撤走!」旭子慢慢回過頭,衝著驚魂未定的縣令大人笑了笑,許諾。「瓦崗軍在戰場上遺棄了很多輜重,雨太大,我們都沒去收拾。明天一早縣令大人可以派人去幫忙,包括這幾天大夥的開銷,你都可以從繳獲中扣除!」
見旭子說得認真,王至誠立刻紅了臉,「我不是想趕大夥走,李將軍能光臨小縣,我歡迎還來不及。受傷的弟兄們您儘管放心,我已經召集了本地最好的郎中給他們醫治。等大夥痊癒了,小縣另外贈送一份盤纏,讓他們找將軍報到!」
「王縣令高義!」李旭笑了笑,客氣道。「向朝廷寫戰報的時候,我會將貴縣的義舉如實上報。相信陛下得知瓦崗軍被擊敗的消息,也會非常高興!」
王至誠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嘴巴也大大地張開,「多謝李將軍。但,但將軍不怕朝廷核實麼?如果被人發現虛報戰功的話……
「明天一早,你可以派人跟我去清點戰果!」李旭雙眉立刻豎了起來,低聲喝道。
「那,那是,本縣一定,一定盡力幫忙!」王縣令的回答慌不及待。「李將軍真的擊敗了瓦崗賊?」沒等旭子將厭惡的目光從其臉上移開,此人又低聲追問,「先前,先前,先前的幾位將軍可是總等到他們走了,才會及時,及時趕到戰場的!」
「信不信由你!」旭子忍無可忍,丟下一句話,大步向敵樓走去。張江帶著十幾名士執槊而立,見到主將走近,他們都驕傲地挺直了肩膀。
支撐敵樓的立柱已經都掉了漆,火光照亮木頭髮朽後的顏色。幾知夜蛾飛撲過來,不顧一切奔向插在城頭上的火把。瞬息之間,它們便被烤焦了翅膀,流星般栽下城頭,於半空中劃出一道道悽厲的焰尾。
而其餘的飛蛾無視同伴的結局,陸續向火把上撞。一隻只化作流星墜落,一隻只震翅而來,前仆後繼。
「具體傷亡數字報上來了麼?能戰的弟兄們還剩多少?」李旭用手搭住垛口,望著遠處漆黑的曠野,低聲詢問。
「算上輕傷號,還剩下八百伍拾七人。四百二十四人當場戰死了,還有六十幾個重傷號,不知道是否救得回來。」張江走上前,以一種悲憤的聲音回答。
「陽武那邊還沒有消息麼,張老將軍和秦將軍怎麼樣了?」旭子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強穩住身體問。
這次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只有火把跳動的聲音,在他背後「突,突,突」沒完沒了地響。
吳鉤(二)
白天的戰鬥中所受的幾處輕傷有點兒疼,但不算什麼大麻煩。類似這樣的傷口旭子曾經受過多次了,早就習以為常。他現在擔憂的是陽武方面,如果猜測沒錯的話,在大夥與瓦崗軍廝殺的同時,陽武方向肯定出現了另一夥山賊。而那個帶隊的頭領十有八九是徐茂功,曾經與他同生共死的好朋友。
「有萬餘弟兄和秦將軍在呢,張大人應該沒事兒!」看到自家主將憂心忡忡,周醒笑著靠上前安慰。
「徐茂功用兵能力遠在李密之上!」李旭嘆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沒有徐茂功的瓦崗軍,無論戰鬥力和應變能力都比先前差了不止一籌。旭子不知道自己是該為此慶幸,還是為此難過。上蒼垂憐,沒讓他與徐茂功拔出刀來面對面一決生死,但上蒼卻安排了徐茂功去對付張須陀,對旭子而言,敵我雙方無論誰出現意外,都是最大的悲哀。
「所以他不會像李密這樣,總喜歡冒一些沒有把握的風險!」周醒的見解向來很獨到,這次幾乎是一語中地。李密的指揮風格就像賭博,大勝與大敗僅在毫釐之間。徐茂功用兵卻謹慎周詳,沒有把握將對手一擊致命時,他絕不會輕易露出牙齒。
「你說得沒錯,徐茂功用兵素來穩健!」旭子鬆了口氣,眉毛卻又輕輕地皺成了一團,「你對李密和徐茂功二人觀察得很仔細,以前聽說過他們麼?」
「跟著將軍您這麼久了,總得有些長進吧!」周醒愣了愣,旋即露出一張憨厚的笑臉,回答。
「貧嘴!你替我在城牆上站一夜,我下去伸個懶腰!」李旭笑著捶了自己的親兵隊正一拳,罵道。說罷,轉身走向了城牆邊的馬道。
馬道已經年久失修,不斷有衰草從殘磚之間生出來,試圖絆人個跟頭。親兵們跑上前打起燈籠,以免李旭走在上面摔倒,但旭子的步履卻比他們想像中穩健得多,幾乎憑著直覺繞開了每一個坑,徑直向下走去。
回臨時官邸的這段道路,旭子走得很輕鬆。周醒的提示無比正確,以徐茂功的謹慎,如果目的只為了阻擋援軍的話,他不會輕易和張須陀硬撼。當運河邊的戰鬥已經結束的消息過去後,瓦崗軍便會迅速撤走。而張須陀也不會輕易追殺,雙方主帥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把麾下弟兄們的命看得非常重。
更讓他倍感輕鬆的是剛才拳頭砸在周醒身上那一瞬間傳回來的感覺。他捶到了一塊塊硬梆梆的肌肉,只有全身戒備的人才會出現類似反應。「把大夥行蹤透漏給瓦崗的人不是二丫!」旭子咧了咧嘴,讓火光照亮自己年輕的臉。
今晚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記憶中被出賣卻毫無知覺的噩夢已經去遠。他微笑著打馬走過寂靜的街道,走過蕩漾著星光的水窪,來到自己的臨時住所前,卻發現羅士信等人全都沒睡,正笑吟吟地於燈下等著自己。
「有軍情?」李旭愣了一下,驚問。
「有一個人半夜來找你,說是你的老朋友!」羅士信迎上前,滿臉幸災樂禍。打了一場惡仗,又在雨中急行了半個多時辰,此人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提到『朋友』兩個字,兩個眼睛立刻放出光來,仿佛剛剛做夢娶了媳婦開心。
「朋友?」李旭的眉頭警覺地向上跳了跳。他不知道誰會在這個紛亂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來找自己,也吃不准自己和哪個的交情如此深。
「可能是個騙子,要麼便是細作!」旭子幾乎出於本能地推測。李密挨了一頓打,卻依舊沒死心。還想用那一套天命之說來忽悠自己。「碰到這種招搖撞騙的傢伙,打出去便是,兵荒馬亂的,怎麼會有朋友冒死尋來!」
「我可不敢打他,此人來頭大得很!」羅士信一邊命人給李旭取來酒水和霄夜,一邊絮絮煩煩地說道。「我讓人把他安排到了西跨院,有四個弟兄正在看著他。可辛苦了弟兄們了,打仗都沒這麼累!」仿佛成心要看笑話般,介紹完了,他亦不告辭,就在李旭對面笑嘻嘻地坐著,等待此間主人的下一步動作。
「讓人把他領進來吧,我看看是哪裡來的朋友!」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厚臉皮沒辦法,喝了半碗酒後,吩咐。
「李將軍有令,趕快把貴客給他請來!」羅士信聞言,立刻走到門口大聲喊。外邊響起了一串亂紛紛的答應聲,其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鬨笑。沒等旭子將碗中酒抿乾淨,哄又響了起來,然後是一串濕鞋子冒水的腳步聲,緊跟著,門帘被親衛高高地挑開,一股汗酸味道和銅臭味道同時湧進了屋內。
剎那間,李旭明白羅士信的笑容為何那樣詭異了。來者是地地道道的契丹富豪打扮,六月底熱死螞蟻的天氣,他身上卻斜斜地捂著半張狗熊皮。黑色得熊皮之下,不知道是黃羊還是駱駝,紅褐色的軟硬皮子一層層從腰間直纏到膝蓋。膝蓋之下是雙高腰靴子,顯然在來路上進了水,每移動一步,都發出刺耳「咕滋」聲。
「尊貴的朋友,契丹大王殿前大梅祿合卜讕奉王妃之命,前來中原答謝你當年的恩情。請尊貴的上座,受我羽林部二十萬部眾一拜!」來人見到李旭,快速先前走了幾步,手扶左胸,深深的躬下腰去。
周圍的笑聲更加響亮,即便是嚴正如李旭,也忍不住莞爾。來人打扮太古怪了,簡直就像故意在出醜。不知道出於什麼習俗,他頭頂正前方的毛髮全部剔光,躬身時,剛好露出青幽幽的頭皮。若是全部頭髮都剔掉也好,此人偏偏又於後腦勺和左右耳邊各留了一條小辮子。每條辮子上又用金絲綁滿了貓眼、瑪瑙、羊脂、紅玉。躬身時,三條辮子來回搖曳,顫顫巍巍,晃得人眼花繚亂。
「你叫合卜讕?」不知道被來客身上的酸臭味道熏的,還是被珠光寶氣給晃得,旭子的眼神有些茫然。記憶中,他對這個名字依稀還有些印象。但此人絕不是什麼朋友,至於契丹羽林部,更是聽都沒聽說過。
「李將軍仁義慈祥,救我羽林部王妃得脫苦海啊。我羽林部眾啊,一千年也不會遺忘……等旭子發問,來客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調子婉轉悠長,字字句句中仿佛都包含著深深的情義。
羅士信等人都捂住了鼻子和嘴巴,顯然,他們已經觀賞過了來客的歌舞。之所以堅持著再次欣賞一遍,不過是要看李旭到底如何應對。
「李將軍不愛美色,對王妃絲毫未犯。李將軍不貪財寶,將所有家產都交給了王妃。草原上一年又一年啊,母羊生下了小羊,母馬生下了小馬。一百串銅錢變成了千串萬串,王妃翹首以盼,李將軍卻不見蹤影……來客不顧眾人的感受,繼續吟哦。只是如此深情的調子被這渾身散發著酸臭味道的男人唱起來,實在有令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笑容一點點在旭子臉上凝固,來人不是騙子,他唱得全是事實。是旭子不願想起來,又無法忘記的過往。
當年在離開蘇啜部前,他將所有財產交給了阿芸打理,並且讓蘇啜西爾親口承認了阿芸的自由。來人是阿芸的屬下,是來報恩的,同時亦將多年前的往事重新塞回他的記憶。
「行了,你別唱了!阿芸現在在哪裡,她怎麼又成了王妃!」旭子突然擺了擺手,改用突厥語說道。
長歌瞬間停頓了下來,除了來客外,所有看熱鬧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不清楚李旭說些什麼,但能看出那是一種異族的語言,而擅禱善頌的客人也剛好能聽得懂。
「尊貴的客人,您真的還記得蘇啜部的阿芸!」來客用流利的契丹語回答,抬起頭,露出一雙狡猾的眼睛。「當年她蒙您的恩典獲得了自由,不久便被族人接走,嫁給了草原東部最大的英雄羽林劐。她為羽林部帶去了漢人的店鋪,漢人的活物,漢人的種莊稼方法,讓我們羽林部由此而繁榮!」
「阿芸嫁到了契丹部落?你是合卜讕?騙了我的戰馬和珠寶的合卜讕,潘占陽!」旭子全然想起來了,衝上前,用力抓住對方的脖領子,用漢語大叫。
是潘占陽,當年與大眼和自己一道放火燒了突厥營地的潘占陽。剎那間,仿佛歲月倒流,旭子心底百味交雜。
當年大眼和他在潘占陽的幫助下一把火燒了阿史那卻禺的營地,逃出來後,潘占陽不願與兩個罪魁禍首同行,騙了兩匹馬和一部分盤纏東去。這個人甚為機靈,肯定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索頭奚部某個重要人物流落於蘇啜。而契丹和奚人號稱同族,從潘占陽口中得知阿芸的下落,定然會派人去迎。
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蘇啜部的阿芸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潘占陽剛好憑著一段離奇的經歷得到王妃的青睞。這小子一肚子花花心腸,有在契丹王帳下混個高位不太難。而旭子留在蘇啜部的那個小雜貨店,想必也被恢復了自由身的阿芸搬遷到了羽林部。所以出塞的行商們於蘇啜部之外又多了一個銷貨點,羽林部也隨著和中原人的交流慢慢走向繁榮……
李旭的手臂在顫抖,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阿芸去了契丹,張季和王可望呢,他們在哪?」已經很久沒有塞外的消息了,他以為自己將這段經歷全部遺忘。可今天才發現,那些記憶居然如此新鮮,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日。
他很想問一問陶闊脫絲,卻強忍著將這個名字壓在了心頭。五年多了,陶闊脫絲早就嫁了吧,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否依然如當日般燦爛?
這個人居然騙過李將軍的戰馬?看熱鬧的將士們本能地將手伸向了腰刀,然而,他們從旭子的表情上卻沒看得半點惱怒。相反,此刻洋溢於李將軍滿臉的,不僅是他鄉遇故交的興奮,還有,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掩飾的遺憾。
「李將軍,李將軍您手下留情。合卜讕,不,潘占陽快被你勒死了!」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客人穿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抗議。
「死了活該,誰叫你騙我的戰馬和珠寶!」李旭笑著啐了一句,用力把潘占陽摜到了胡凳上。
「長生天作證,我當年只是借,沒想著不還。您現在是我們羽林部除了大汗之外最富有的人,名下有一千匹駿馬、三大群羊,還有四百多匹駱駝。王可望和張季還在蘇啜部,經營著您名下另一處財產,除了店鋪外,也有幾百匹馬,上千頭羊。王妃說只要找到你,她隨時派人把兩個部中的財貨搬到一起,給你送到中原來!所以,那兩匹馬,幾塊破石頭,想必你也不會再找我討還了!」潘占陽坐正身子,嬉皮笑臉地回答。
「呸,你今天連本帶利一定得還清楚,否則,休想走出我的帥帳!」李旭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
「那可不行,我為了找你,已經走遍了半個中原!光靴子都磨碎了好幾雙!」潘占陽捂住腰間的牛皮荷包,大聲抗議。
「恭喜李將軍發財!我等暫且迴避,不打擾將軍和人對帳!」羅士信笑著向周圍同伴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告退。自從旭子來到齊郡,很少有人見他笑得像今晚這般開心過。這種快樂的情緒也感染了許多人,大夥腳步都變得輕鬆,頭上的星光也分為明媚。
「李將軍居然會說契丹語!」走了幾步後,一名侍衛敬佩地說道。
「那是突厥話,李將軍當年曾奉命去突厥買馬,當然能說幾句突厥話!」羅士信大聲回答,心裡由衷地為自己的同伴而自豪。「據說當年他只有十四歲,幾千里路一個人走下來,毫髮無傷!」
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四歲的時候,膽大包天地闖入張須陀面前,報名殺賊。「當初,仲堅和我一個年齡!」羅士信心裡默默地想著往事,不覺笑容滿臉。
吳鉤(三)
潘占陽是個自來熟,沒等旭子發問,已經竹筒倒豆子般將分別後的經歷說了個大概。事實果然與旭子所料差不多,此人逃到契丹時,該部族正在與?人各部為了索頭奚被滅族的事情糾纏不休。徐大眼掛冠而去後,蘇啜部失去了一個重要智囊,所以再也保持不了咄咄逼人的態勢。急於立功的潘占陽趁機向契丹羽棱部的族長建議,放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得到的補償,轉而要求對方釋放目前還倖存的索頭奚貴胄子弟。
有這些貴胄子弟在手,將來契丹部落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索頭水和月牙湖附近的草場提出染指要求。這種中原人於數百年前已經拋棄了的套路在草原上顯然還有效果。契丹各部的長老們約略商議了一下,便採納了潘占陽的建議。於是,第二年開春後,奚族的阿芸和一部分俘虜作為契丹族與?族和解的見證,被送到了危難時刻從從沒施加過援手的契丹人手中。
「然後你就因功受賞,成了羽陵部的大梅祿了?」旭子將親兵新取來的酒碗擺在潘占陽面前,親手給對方斟了一碗,笑問。
「哪那麼容易,開始不過是一個小打雜,是阿芸先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我才有了靠山,步步高升。」潘占陽用手指沾了些酒,習慣性地四下灑了幾滴,然後一飲而盡。
「也倒是,梅祿在草原上是個大官兒!」看到潘占陽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草原人,旭子臉上的笑容又輕鬆了不少,「相當於當朝戶部尚書呢,想必你這幾年肥得很!」
「肥個屁,不過是一個幫著算術記帳的管家。整個部落也沒咱們中原一個郡人多,下面還分成無數個小部落,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整體打打殺殺,從年頭打鬧年尾,族長從來不管。」潘占陽將用力搬住自己的氈靴,將雙腿盤在了胡凳上。
一股刺鼻的汗臭味道立刻充滿了整個屋子,熏得旭子直想逃走。「你剛才不是說二十萬眾麼?現在怎麼又突然其人數又少了許多?」他一邊低頭用酒味遮擋,一邊追問。
「那是整個部族的人數,他們那裡,族長根本做不到一言九鼎。話說出來,也就是身邊那萬把人肯聽!」潘占陽聳了聳肩,回答。
他聽出了旭子話里的盤查意味,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怪不得別人對自己的行蹤起疑。「契丹分為八大部,每個部落有一個汗。一個大部落中還有無數個部落,下面的埃斤、特勤、小汗一大堆。像羽陵部這樣的,號稱二十萬眾。真的和人打仗,能湊起一萬兵都很困難!」
隨著他斷斷續續的介紹,李旭在心中勾勒出了契丹諸部的大致輪廓。契丹人的血脈傳承自柔然鮮卑,契丹兩個字在柔然話中原意為鑌鐵。柔然鮮卑敗於北魏後,分裂為數個部落。然後與許多草原同出一轍,某個曾經由天狼哺乳的英雄受到長生天的啟示,自立成族。他的子孫後來建立契丹八部,名稱分別為悉萬丹、何大何、伏弗郁、羽陵、匹吉、黎、土六於、日連。
阿芸到了契丹後,因為其身上流淌著索頭奚長老的血脈,所以身份一下子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大部族爭相下聘,為了今後可能賺到的「嫁妝」爭吵不休。大夥決定比武解決爭端,最後羽陵部的大汗羽陵元力克群雄,如願抱得美人歸。
「那羽林元想必也是個英雄,阿芸嫁了他,也算有了安身之所!」聽到故人的離奇經歷,李旭對潘占陽的感覺又親近了些,感慨地說道。
「英雄倒是英雄,但娶了阿芸,卻是他賺了便宜。雖然索頭水和月牙湖附近的兩塊草場一時還討不到手,但這幾年來,阿芸幫著他將部族經營得越發興旺!眼見著就快成契丹第一大部了,羨慕得無數人直流口水!」潘占陽從凳子上跳下,一邊活動著坐麻了的腿腳,一邊炫耀。
「你如果坐不慣,儘管坐在地上!」旭子被他身上的氣味熏得頭昏腦漲,將鼻子栽於酒碗中,抗議。「別來回晃,也儘量別向我身邊湊,大熱天的,你捂這麼多皮子在身上,不怕起痱子麼?」
「熱?」潘占陽尷尬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然後咧了咧嘴,回答:「習慣了,在我們那,大夥一年四季都這麼穿。如果不是見到你,我都忘了自己是個中原人。」
說罷,他將胡凳推開,端著酒碗坐到了地上,一邊喝,一邊斷斷續續地解釋,「況且,況且這麼穿也方便。中原的各地官吏見了我這身打扮,從來不敢為難。就連截道的土匪,聽說我是不遠萬里來向大隋朝貢的,都笑著收起了刀子!」
「所以,你就一路從塞上騙到了我這裡!」李旭也盤膝蓋坐到了地上,笑著替潘占陽補充。
「不是騙,我的確帶來羽棱部給大隋的國書。契丹人被突厥人欺負得狠了,所以欲向大隋稱臣,換取中原的物力支持!」潘占陽搖了搖頭,回答。
如果那樣,倒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李旭猛然將身體坐直,臉上的表情也瞬間變得鄭重。他記得當年自己從塞外歸來時,突厥人已經對中原有所圖謀。如果不是中原豪傑誤打誤撞燒了阿史那卻禺的連營,恐怕第一次東征失敗的那個秋天,塞上已經烽火連天。
眼下中原大亂,烽煙四起,因此一個位於突厥人側翼的外援更為重要。將這個外援用好了,可以有效拖延突厥人的入侵時間。並且有機會大大削弱突厥人,永遠斷東北側的邊患。
國與國之間的交往絕不是什麼彬彬有禮,心平氣和地攀交情。只有互相下絆子,捅刀子,彼此抓住對方的痛處,讓大夥都看到潛在的威脅,才會坐下來,維持短暫的「友誼」。如果一廂情願地把對方當作是善良誠實的東郭先生,那最後的結局只有躺地挨捶,根本沒任何還手餘地。
大隋朝已經吃過很多虧了,這次,他不應該再於同樣的事情上犯錯。
「你去了東都了麼?皇上怎麼回答你?」想到這,他不再於潘占陽說閒話,帶著幾分急切的口吻追問。
「我到了東都,朝廷聽說有塞外野人前來歸化,自然高興至極!」潘占陽的表情卻有些悻悻然,語氣氣里也充滿了失望,「陛下厚賜了和我同來的契丹人,光給契丹諸部的回禮就裝了三大船。但關於聯手對付突厥的事情,他老人家卻沒答應。說大隋是天朝上國,不會用陰謀詭計對付臣屬!」
都什麼時候了,滿朝文武居然還在做著天朝上國的美夢。難道他們沒張眼睛,看不到外敵虎視眈眈麼?聽完潘占陽的話,旭子急得直捶地,「你沒跟皇上說突厥人已經在塞外厲兵秣馬了麼?裴大人呢,他難道也不識別好歹?」
在旭子心目中,黃門侍郎裴矩雖然貪婪,卻是個非常有遠見的人。當年此人曾經為大隋經營西域,拓地千里。後又屢獻奇計對付突厥,最終令突厥與大隋簽署了城下之盟。如今,他的老對手突厥又開始蠢蠢欲動了,照理裴大人應該有所察覺才是?怎麼他也和眾人一樣,看到天賜的良機卻白白放過?
「你說那位裴大人,是裴矩大人吧?」潘占陽在鼻孔里冷笑了一聲,回答,「他不應該姓賠,而應該姓賺!我等給大隋皇帝陛下帶得禮物,有一半進了他的私庫。見過皇帝後,陛下的恩賜又被他討走了兩成。這樣他還不知足,拉著我問契丹的物產幾何,什麼時候能再來大隋朝貢?」
「既然圖了你的禮物,那他該更幫你才對?你沒跟他討價還價一番麼?」李旭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大隋朝目前這種情況,恐怕不貪的官員鳳毛麟角。連皇帝陛下授人官職都索要禮物,其他人中飽私囊,也只能算是小過。但這一切的前提都在其為國而謀的情況下,如果其貪了錢,依然不肯做些分內之事,則其行為的確令人無法容忍了。
「怎麼沒有,我答應他,如果玉成此事,今後每次朝貢都有他一份。結果沒等雙方把價錢敲定,突厥的使者又拜訪了他。然後,他便不再肯幫忙!」潘占陽不住苦笑,顯然對自己的父母之邦充滿了失望。
因為突厥人出的錢多,所以皇帝陛下身邊的寵臣就把國家的利益給賣了。這就是他了解到了事實,雖然令人難堪,卻無法掩飾。
「這群沒長眼睛的蛆蟲!」旭子氣得攥起拳頭,捶地不止。內憂外患之下,大隋的士大夫們,傳承了百年、自詡血脈高貴的世家大族們,居然還只顧埋著頭為自家狂撈!難道他們就不能抬頭看看,楚歌已經響撤四野了麼?難道把這個國家撈垮了,貪倒了,他們有不玉石俱焚的把握麼?
沒人能給他這個答案。「武將的職責是守護!」張須陀的話瞬間在耳邊響起來,這次卻無法令他恢復理智,「然後呢,然後你就甘心空手而歸了?」
「然後我就再沒機會見你們的皇帝陛下了!」潘占陽的言辭里不再稱咱們,顯然對大隋已經徹底絕望。「然後我就讓其他人先回塞外,自己四下打聽你的消息。後來聽說你到了齊郡,我就走水路往齊郡。半道聽說張大人調任滎陽通守,我又眼巴巴地追過來。沒等到滎陽,就聽人說有一位李將軍今晚入了城!」
吳鉤(四)
一時間,二人都失去了交談的興趣,只是在地上悶悶地坐著,一碗碗地飲酒。他們都不再是多年前逃難到塞外的少年了,一個穿著厚厚的熊皮袍子,一個穿著四品武將的常服。但對於自己的國家,他們卻依然像多年前一樣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地看著她像成熟的桃子般一點點爛掉,除了心痛之外,想不出任何可以讓其重新煥發活力的辦法。
這些喝悶酒簡直是一種折磨,喝得越多,心中的鬱結也是越深。「唉!」半晌,潘占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再度開口,「我這次來找你……」
「塞外的收益是吧,先在你們部落寄放著吧。說不定哪天我會親自去取!」李旭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話。兵荒馬亂的,他可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分出精力去保護那些身外之物。易縣那邊不缺吃穿,歷城那邊也有二丫和管家打理。與其把大筆的財貨運回中原來惹流寇窺視,不如暫時寄放在塞外,至少那裡還能保證片刻安寧。
「我也覺得先放在羽棱部好一些,但王妃非叫我找到你,跟你說明一下。」潘占陽有些醉了,不小心灑了半碗酒在皮袍子上。他惋惜地看了看滾動的酒珠,又給自己倒滿,以近乎嘟囔的聲音抱怨,「她一直念著你的恩德,所以沒找到你的話,不准我回去覆命!你當年不會已經收她入房了吧,對了,你是她的主人,做這些事情也沒人能說什麼!」
「別胡說,小心你家可汗割了你的舌頭。我當年逃命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找女人!」旭子氣得扔下酒碗,低喝。
在喜歡胡言亂語方面,潘占陽倒是一點都沒變。並且現在膽子更大,連自家王妃的隱私都敢亂猜。
「每個部落的風俗不一樣。契丹人對成親之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看重。即便成親後,被人搶了老婆,連肚子裡的孩子一併搶回來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他們認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責任不能讓女人來背!」潘占陽撇了撇嘴,回答。
「那也不要胡言亂語傷人名節。她現在畢竟已經是王妃,很容易受到別人忌妒。」
「忌妒,別人得有忌妒的本錢!」潘占陽翻著白眼反駁,「若你們僅有主僕之義,她為何對你念念不忘。其實你這個人除了有人死心眼外,根本沒什麼其他好處!」
「每個人都有所堅持,你也未必例外!」旭子眼裡被潘占陽氣得哭笑不得,大聲回答。有人記掛的感覺令人心裡很舒坦,但除了舒坦外,又勾起了他記憶中的許多往事。「你在草原上還聽說些什麼嗎?比如突厥和蘇啜部之類的事情?」
他期待著一個詳細的消息,但潘占陽顯然沒理解他想問些什麼,所以乾脆揀自己所知道的對最關鍵的情報提供。「現在的可汗是啟民可汗的兒子,名叫咄吉,號稱始畢可汗。氣度很是恢弘,整個草原幾乎都匍匐於其號令之下。對大隋他早有難窺之心,只是近幾年老天屢降大雪,突厥本部的糧草和戰馬湊不齊整,所以將戰事一拖再拖!」
「唉!」旭子又沮喪地嘆了口氣,心裡更加失望。這些情報對他一點用處沒有。如果強行寫奏摺上去,只會落下勾結外番的口實,起不到任何提醒朝廷做防備的效果。「卻禺呢,他還活著麼?後來沒在草原上發了瘋般找你?」
「卻禺這老傢伙啊,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當年本想趁著始畢可汗初立,汗位不穩時建些功勳,以便順利奪位。誰料數十萬石糧草被我等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他拉不下這個臉來,所以找藉口說你當時勾結了很多馬賊,甚至幾度衝破了他的圍追堵截。可越這樣說,越顯得他實力差。結果我到了契丹第二年,就聽說他失了權。現在僅僅作個伯克,跟在始畢可汗身邊聽吆喝罷了!」
「恐怕他說得是實話!」旭子舉起酒碗,苦笑了連聲,「的確有很多人跟我一起衝破了他的堵截,但那些人不是我勾結的。實際上,當晚放火的也不只咱們三個人!」
當年參與放火的還有劉弘基、張亮、牛進達、吳黑闥。現在除了劉弘基外,其餘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就在當天下午,大夥在於陣前準備一決生死。這些話,旭子很想找人聊一聊,但潘占陽顯然不是個合適的人選。
「看來這人到哪裡都不能說實話!」聽旭子說當晚放火的的確還有其他人,潘占陽先是愣一下,然後快速總結。「我說呢,咱們三個,怎麼可能放起那麼大的火。原來還有人暗中幫忙。不過無所謂了,人家始畢可汗就是為了要尋錯吞併他的部眾。所以無論這火是三個人放的,還是三百人放的,其實都一樣。即便當時沒起火,估計始畢可汗也能抓住卻禺別的短處。反正要收拾他,有錯沒錯不過是個藉口而已!」
「卻禺的部眾被始畢吞併了!」旭子的手一抖,也潑了半碗酒在身上。不顧形象狼狽,他胡亂用衣袖擦了擦,顫抖著聲音追問,「那,那骨托魯呢,啟民可汗的侄兒,與卻禺交情頗深的那個?」
「你說的是阿史那骨托魯啊,他現在得意著呢。卻禺被逼得交了權,原來的地盤都歸了骨托魯管。他現在號稱骨托魯汗,地位僅僅比始畢汗的弟弟咄?差一點。他的可墩據說出自蘇啜部,和咱家王妃是手帕交,每年夏天都會到部落里來住幾天。有她在背後撐腰,咱家王妃的地位在羽棱部牢不可破。幾個其他部送來的女人忌妒得眼睛發綠,就是分不了半分寵走!」潘占陽搖頭晃腦,洋洋得意,根本沒看見旭子的眼神突然間又由明亮轉為黯淡。
「原來如此!」李旭笑了笑,淡淡地道。年少的夢全部結束了,陶闊脫絲嫁給了骨托魯,從而為其部族和阿芸贏得了富貴平安。她當年的選擇沒有什麼錯,她要的那些,都是自己給不了的。草原上的鷹,也只有和草原上的鷹比翼才能幸福。
有股涓涓細流在旭子心頭流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他還希望自己能更醉一些。多年來,那個把「露水夫妻」當作詩情畫意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其心裡一直徘徊,舞動,每每想起,便是一股深深的酒意。
「我還見到過你的狼,叫甘羅對不對?」潘占陽見旭子轉眼間醉態可掬,端著酒碗靠過來,與他手中的酒碗碰了碰,問道。
「是叫甘羅,它現在過得開心嗎?」旭子將碗中酒一干而盡,利落地向對方亮了一個陶底。
「它又不是人,我怎麼能看出它開心不開心!」潘占陽也幹了一碗酒,大聲嘲笑,「要不我說你這個人愚呢,居然關心一頭狼的心情。不過你放心好了,它現在地位可是崇高得很,走到哪裡,都被當作神仙一樣。尋常人要是冒犯了它,不用它發威,就會被部民們活活給打死!」
「那倒好。它的毛色怎樣樣,還是銀亮銀亮的?除了你們的王妃,還有誰能靠她近?」旭子不再跟客人碰碗,開始獨自慢慢品。像個吝嗇的酒鬼般,仔細品嘗著碗中每一滴的滋味。
甘羅身邊,一定是陶闊脫絲。有甘羅在,她的地位就會很崇高。這是當年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能得到今天的效果,的確令人很欣慰,很欣慰。酒碗的倒影中,李旭看見了自己滿臉的捲曲的鬍子,「恐怕甘羅現在見了我,也認不出來的吧!」他咧著嘴,自問,自答,「應該不會,它應該記得我的味道!」
「你身上現在全是血腥味!跟原來一點都不像!」潘占陽不合時宜地打擊了一句。隨即,又笑著補充,「不過我也沒好哪去,全身都是羊膻味兒。」
「是麼?」旭子低下頭,沖自己的胸前嗅了嗅。他只聞到了濃郁的酒香,其他味道根本分辯不出來。
「別聞了,你天天殺人,早就習慣了。就像我看見你們皺眉頭,明知道你們嫌我身上膻味重,自己其實什麼也聞不到!」
「我們都不復是當年!」旭子想了想,慢慢總結。
「我們當然不再是當年。誰還想像當年一樣,到處躲著怕被官府捉去填溝渠!」潘占陽大聲附和,表達的意思卻和旭子完全不一樣。當年的他,並沒有在背後留下什麼遺憾,所以更享受今天的生活。「不過甘羅未必會忘記你,此物極其有靈性。整個草原上,除了我家王妃和骨托魯的可墩,其他人都根本無法靠近。」他用手在半空奮力比劃著名,仿佛在介紹一個草原少年,「這麼高,像一頭小馬駒。毛還是銀亮銀亮的,一絲摻雜都沒有。」
「跑起來像一道閃電!」旭子輕笑,總結。
「對,就像一道閃電!你形容得真貼切!」
『其實更像一道流星!』旭子微笑著,在心中暗想。
當年的草原上,曾經流星若雨。
吳鉤(五)
「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真像在做夢!」潘占陽換了個半臥的姿勢,懶洋洋地總結。酒和霄夜的雙重作用終於使得他感覺到了一些熱,伸手將領口處的皮毛縫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膚。
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風吹出來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無法令其恢復原來的顏色。「你看上去像個發了財的馬賊!」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讓人給你燒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順便去去這身老泥!」
「木桶里撲騰不開,我習慣了在『泡子』里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來的大鍋,四野沒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這裡,水很多,但找不到個僻靜地方!」潘占陽搖頭,拒絕。臉上的神態越來越像個未開化的胡人。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說話漸漸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費勁下什麼聘,請什麼媒。吹個口哨,她就乖乖地跟著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蠟燭,地上的草比床還軟!」
「色鬼,你就不怕草叢裡鑽出條蛇來!」旭子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笑著罵道,「你可完完全全變成胡人了,一點不像讀過聖賢書的樣子!」
「聖賢書,讀了有用麼?」潘占陽舉著酒碗,憤憤不平。「小時候,家裡人告訴我好好讀書,將來能謀個好前程,吃穿不愁。結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奶奶的朝廷又不按時開科了。百萬大軍去東征,回來一半都不到。好在當年我跑得及時,否則現在就是遼東一捧土!」
「也不全是這樣!」旭子不打算贊同他的意見,「你看,我不是好好活著麼。」
「像你這樣能活著回來,還能獲得功名的有幾個!」潘占陽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放下酒碗,嚷嚷。「十個里有一個麼?還是百個里有一個?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當年他不把大夥逼得走投無路,你我會去那鳥不拉屎的塞外麼?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他給大夥一條活路,會有那麼多人造反麼?」
旭子沒法回答對方的質問,像他這樣出身寒微,卻能取得戰功,順利升遷的,在大隋朝十萬人中也找不出一個。有才華的人得不到出頭,昏庸者身居高位,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朝廷畢竟給了他一個機會,雖然只是一條小小的縫隙,他畢竟像個草根般從縫隙中艱難地探出了頭,看到了石塊上面的陽光。
「有時候我更願當個胡人!」潘占陽手掌在空中比比劃劃,為自己的說辭壯聲勢,「你看胡人野蠻吧,一個部落之內的男人也打來打去。但他們重英雄,你有本事將別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應有的尊敬。咱們大隋呢,整個都是為世家開的。只要你不是那幾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沒用。原來還有個科考,讓底下人看到些希望。這幾年科考也懶得開了,說什麼唯才是舉。狗屁,有才沒才怎麼衡量,還不是他們幾家說得算!」
大隋朝選才渠道不通暢,旭子無法否認。但他依然不願聽別人指摘朝廷的錯,特別是潘占陽這樣一個身穿胡族服飾的人。「這幾年不是亂麼,估計過些年就好了。從魏晉形成的傳統,本朝一時也難以扭轉得來!」
「將來會好?我怎麼看不到。」潘占陽的頭搖得像波浪鼓,「政令出於世家,他們會給自己找麻煩?依我之見,他們巴不得別人永遠不出頭!如果這些掌握了權柄的傢伙懂得為國而謀,那也算。偏偏他們遇到什麼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擺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頭!」
「唉!」旭子嘆了口氣,不再辯解。潘占陽說得都是事實,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見。他無法改變,所以只好選擇麻木。
「世家當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時間越長,越會病入膏胱!」見旭子閉口不言,潘占陽越說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頭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麼,幾乎每個郡縣都有。可到了東都,裴大人和虞大人還叮囑我,不准向你們的皇上說實話。跟我交代說如果陛下問起來,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幾顆汗珠從旭子頭上滲出來,被燭光照得晶亮。獨孤林回京師之前,大夥在一起曾提過幾個權臣串通起來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獨孤林回去後,會用地方上發生的事實將楊廣從太平盛世的美夢中喚醒。但從潘占陽口中聽來,楊廣顯然還在夢遊。不知道是獨孤林沒有機會接近他,還是他自己賴著不願意恢復神智。
「你對皇上怎麼說,難道你就不想說幾句實話?」抱著一線希望,旭子低聲問道。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乞丐,趴在地上等著一次施捨。
「你們的皇上根本沒問。我看出來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陽的回答裡帶著和李旭心中同樣的失望。「仲堅,我今天大膽問你一句!」他翻轉身,用胳膊支撐著腦袋,目光與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為他殉葬麼?」
「胡說!」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聲反駁。「大隋朝不會亡,大隋,大隋朝還,還有重振的機會!」因為站得太猛,他的頭有些暈,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牆面。
這是他曾經為之流過血,灑過淚的大隋,怎麼可能輕易亡國呢?況且亂世到來對大夥有什麼好處,少數人可以趁機謀個出身,大多數人卻要賠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厲兵秣馬,為政者卻絲毫沒有察覺。世家大族眼中有家無國,根本不管朝廷會不會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離失所。得不到出頭之日的豪傑紛紛扯旗造反,與官軍拼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朝廷,難道還能久長麼?」潘占陽也坐直了身體,有條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視李旭,但目光里沒有絲毫尊敬。
「你已經見過了徐茂功!」旭子用牆壁支撐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來我這裡之前,你去過瓦崗寨,對否?」他笑了起來,雙眼中慢慢射出一絲寒意。「別說謊騙我,趁著我還把你當朋友。否則……用繼續,黑刀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確見到了徐茂功。但不是主動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崗軍給捉上了山。他當時很忙,根本沒跟我多說話。只是留我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將我送下了山。」潘占陽將身體向後挪了挪,低聲解釋。旭子身上的殺氣太重,壓抑得人無法呼吸。但有些話他必須說清楚,否則誤會將永遠藏在心裡。
「你不是說穿著這身衣服,山賊也會以禮相待麼?」李旭將黑刀掛回牆上,冷笑著問。
「瓦崗軍的確也沒慢待我。發現我是個胡人後,他們就將我獻給了李密。然後我遇到了徐茂功,被他認了出來。李密和茂功一道問了我些塞外的情況,問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們還仔細。看得出來,他們對天下大勢的了解比朝廷要清楚許多!」
提起對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厭惡,「你覺得他們能取代朝廷,然後就想替他們做說客,對不對。但李密到底懂什麼,除了裝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權臣有什麼兩樣?你可以說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後呢,提出了任何解決辦法麼?除了破壞,劫掠,將天下攪得越來越亂外,他還做過些什麼!」
潘占陽又向後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覺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確不是個能成大業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勢。縱橫捭闔在群豪間,遊刃有餘。就憑這一點,你就不可能儘快剿滅他。除了他和茂功之外,北方還有很多豪傑,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領,但他們在一起,將大隋顛覆掉,卻是幾年之內的事!」
幾年的部落大梅祿不是白當的,他現在閱人的本領和分析時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尸位素餐者強得多。大隋將亂,群雄並起,這是一個災難,也是一個天賜良機。
「你不止見過瓦崗軍首領。你也不光是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輕輕搖頭,嘴角處浮上幾分冷笑。他終於明白潘占陽的任務了,恨不得一刀將其殺死,「你來中原,主要目的是為了窺探。如果中原還保持著強大,你們契丹羽棱部就拒絕和突厥同流合污。如果中原衰落了,你們就要響應突厥人的召喚,對不對?」
他緩步上前,盯住潘占陽的眼睛。從對方游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這個人曾經期盼過他,但絕沒有機會再欺騙他第二次。
「我,我主要還是找你。但你說得也沒錯,契丹諸部勢弱,必須找強者來投靠!我提醒過大隋朝廷,要他們防備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沒人肯相信我的話!我已經盡到了責任,我……占陽被旭子的目光逼得頭皮發乍,不得不站起來,將手搭在了身邊的兵器架上。他背後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長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極其乾淨。
「所以,你就準備勾結突厥,把大隋父母之邦給賣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著潘占陽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確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他畢竟是咱們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這兒,你朋友親戚也在這兒,把它給賣了,你能分到什麼好處!是名垂千古,還是升官發財?你就不怕將來自己的兒孫問起來,你年輕時的作為麼?你就不怕夜深人靜時,面對自己的良心麼?」
多日的壓抑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他追問聲一句接著一句,震得窗戶嗡嗡直響。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潘占陽滿臉是汗,用兵器架支撐著身體,喃喃回答:「大隋朝廷無半點治國之才,大隋百姓已經流離失所。」
「那都不能成為你出賣他的理由!」旭子搖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大隋的缺陷,永遠不能成為你出賣他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們如何對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殺死,女人和小孩都作為奴隸。房子焚毀,財產搬空,農田全變成牧場。對中原來說,那絕對是災難,而不會是幸運!」
「我沒有出賣大隋,契丹諸部還沒決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兩年內一定會入寇!我左右不了羽棱部的選擇,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選擇!」潘占陽擦了把汗,低聲辯解道。
「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為!無論穿著熊皮還是狼皮,你骨子裡依舊是個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陽用汗水打濕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語氣卻依舊激烈。
「我沒說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儘早有一個英雄出來力挽狂瀾!」潘占陽從旭子的目光中推測出自己從生死之間跑了個來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機會,信誓旦旦的保證。「否則我也不會在中原耽擱這麼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帶給王妃,和他一道勸羽棱部儘量不要響應突厥人的號召。但能拖延多長時間,我沒有任何把握!」
「混亂肯定會結束。在此之前,我會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從潘占陽面前緩步退開。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陽不是個非常有擔當的傢伙。所以能逼對方做到這一步,已經達到了極限。「坐下繼續喝酒吧,咱中原綿延了這麼多年,不會輕易被一場小病擊垮!」
「這就是你一直為朝廷四處滅火的理由!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愚,現在發現,當初的判斷一點都沒錯!」潘占陽側著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開了個玩笑。「留給中原的時間不多,你們那個皇帝,明顯也是個聽不進忠告的人!」
「中原英雄很多。不儘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搖搖頭,將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對話中,都默契地用『中原』兩個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裡沒這麼清楚,經過與潘占陽一場交鋒,他目光已經變得不再迷茫。
中原的英雄很多,不只是只想趁火打劫的王薄,只會破壞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覺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著跳出來撈取好處的儒生和跳樑小丑。這片土地上還有張須陀、還有羅藝、周法尚,還有,還有旭子自己。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這一刻,旭子終於明白了張須陀的原話。
吳鉤(六)
第二天,旭子起了個大早,從敵樓中喚出周醒,帶著他和幾個精心挑選出來的親兵一道送潘占陽北去。「你們幾個送潘大人到契丹,路過薊縣時將這封信交給虎賁將軍羅藝麾下的鷹揚郎將步兵,就說是故人有事相求。到了契丹後,諸事聽從潘大人安排,一切以他的號令為尊!」
「將軍命我也去塞外?」周醒用力揉了把眼睛,以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一天一夜沒合眼,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疲倦,實在不像個有精神趕路的模樣。「我,我更願意在將軍跟前護衛!」
「這事兒比護衛我還重要,到了契丹後你就會明白其中原委。那裡有我一大筆家產,具體怎麼用,打點誰,去了之後潘大人會跟你交代。」旭子拍了拍對方肩膀,語重心長。「此事若成,乃社稷之福。所以必須有個穩妥人去我才放心。路上儘量不要耽擱,我在滎陽等著你的回音!」
一去一回,即便不耽擱也得小半年。周醒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軍令難違,只得將信鄭重地收好。「那我速去速回,將軍到時候別忘了我!」
「跟我去部落住上幾天,保證你到時候都不想回中原。你家將軍乃塞上首富,到時候咱們兩個盡情地替他花,沒十年八載地花不完。」潘占陽見周醒精神不振,笑著開導。
回過頭來,他又對李旭建議道:「不過你這招未必管用,有道是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始畢可汗的確很在乎他這位後母兼可墩,但義成公主已經嫁到了突厥十七、八年,先嫁父後嫁子,像個妓女般來迴轉手,心中對大隋恐怕只有恨!」
這是旭子和他昨天連夜商討出來的緩兵之計。先帝在位時,曾經於開皇十八年嫁宗室之女於啟民可汗,號之為義成公主。啟民可汗死後,按照突厥人的傳統,義成公主又轉嫁給了自己繼子,新任可汗始畢。旭子沒有辦法令朝廷相信潘占陽的示警,只好請求對方花錢去買通突厥貴族,想辦法與義成公主聯絡。再由義成出面影響始畢可汗的決策,儘量為大隋贏得準備時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知道其中艱難,可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李旭嘆了口氣,回答。玩這種陰謀詭計,宇文士及和徐茂功都要比他在行得多。可那兩個人一個忙著為家族搶兵權,一個忙著替土匪打江山,都無暇他顧。所以只能由他這個最不擅長謀劃的人來張羅。
沉吟了一下,旭子又補充道:「我想公主殿下也需要一個外援,自己的娘家被人砸爛了,對她的地位沒任何好處!」
「那倒是,後宮之爭,不比兩軍陣前危險少。背後的靠山越硬,在男人面前頭抬得越高!」潘占陽近幾年目睹阿芸如何在羽棱部站穩腳跟,所以對女人之間爭寵爭榮的角逐甚是了解。「只要中原有力量與塞外抗衡,義成公主的地位就牢不可破。反之,倒是一損俱損的結局。看不出你這愚人,肚子裡還有這多彎彎繞!」
「好了,抓緊時間走吧。別在路上耽擱。」李旭笑著捶了潘占陽一拳,順手將馬韁繩塞給了他。「若是你辦事不肯盡心,我將來一定會到塞上找你。你們的王妃大人可是欠了我一個人情,我要她把你交出來……
「那我就跟大汗說你垂涎他妃子的美色!」潘占陽跳上坐騎,用力抖了抖韁繩。十幾匹駿馬快速張開四蹄,帶著他的隨從和周醒等人遠去。跑上山坡,穿過柳林,把城市甩在了背後。
「人吃虧多了,總會學些乖!」旭子迴轉身,拉著黑馬慢慢向城門走。周醒十有八九是瓦崗軍派來的細作,但沒有切實的證據就殺了他,未免讓弟兄們心冷。並且這個人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出了麻煩,自己臉上也沒什麼光彩。
而派他去塞外,就等於不動聲色地掐了瓦崗軍一條眼線。等他完成任務後從塞上趕回來,估計滎陽周圍的戰鬥也見出分曉了。他再想給徐大眼通風報信,已經無法挽回殘局。
想到徐茂功,旭子猛然又回憶起了昨天戰鬥中幾個細節。運河東岸的生死之戰中,李密並沒有讓徐大眼跟在他身邊。而在李密受傷後,程知節也沒有傾全力趕來相救。種種怪異現象說明瓦崗軍原班兵馬和李密收攏來的江湖豪傑之間隔閡很大。如果善加利用的話,也許能收到出人預料的效果。
他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心不在焉的向把守城門的士兵還禮。今天的原武城已經從恐慌中恢復了平靜,所以路上開始有商販和短工挑著擔子行走。一些小孩在路邊耍石子玩,其中幾個膽子大的甚至想過摸摸黑風的棕毛。頑童的母親則快速跑上前,高高地揚起手中的捶衣棒。
所有這些瑣事旭子都沒太注意,他專注於設想如何避免與大眼在疆場上正面角逐,不是畏懼,而是不忍。「如果大眼肯棄暗投明就好了,我可以用性命為其擔保!」在內心深處,旭子奢侈地想。然後他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將不可能實現的好夢打碎。
「仲堅打自己耳光幹什麼,後悔錯過了一場因緣麼?」羅士信的聲音從側面傳過來,帶著幾分調侃。
「昨天睡得晚,所以有些困!」旭子搖搖頭,笑著回答。「你沒去和縣令大人一道帶領民夫打掃戰場麼?還是他仍然不肯相信瓦崗軍敗了。」
想起膽小的縣令大人的種種作為,親兵們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而羅士信接下來說的話則讓每個人的笑容更濃。「叔寶已經到了,帶著五千步卒。張大人護送著咱們留下陽武的輜重殿後,下午過來會師!」
「張大人那邊沒遭遇瓦崗軍?還是徹底將其擊敗了?」李旭精神一振,高興地追問。
張須陀能這麼快趕來,顯然與瓦崗軍沒發生大的戰鬥。周醒的推測應該是對的,徐茂功捨不得讓麾下嘍?妄自送命。張須陀在事態不明的情況下也保持了其一貫的謹慎。
羅士信點點頭,給了旭子一個肯定的答案。「張須陀大人根本沒遇到瓦崗軍。有幾個蟊賊在陽武附近騷擾,但大人剛要揮師迎戰,他們就自行退了。大人昨天本打算直接趕過來,但咱們的信使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所以兵馬就在陽武城修整了小半夜。」
「叔寶擔心瓦崗軍去而復來,今早帶領一部分弟兄在四更天啟程,你剛從北門送客人離開,他就進了南門。縣令大人見來了這麼多兵馬,心神大定。主動把打掃戰場的活攬在了身上,說讓咱們好好休息,他要盡守土之責。」羅士信一邊笑,一邊向旭子介紹全部經過。
「他倒是變得夠快!」想想縣令王志誠昨天夜裡那恨不得讓郡兵們立刻拔營的態度,旭子笑著罵了一句。
「當然動作麻利了。縣城平安,你又答應分一部戰功給他。憑著這份保境安民之功,他再想辦法打點一下,還愁得不到升遷麼?」羅士信聳聳肩膀,對官場上見風使舵的行為甚是不屑。
「這不是張大人吩咐的麼?文人不能得罪,否則他們一旦找起你麻煩來,比土匪還難纏!」旭子也聳聳肩膀,解釋。
花花轎子人抬人,這是張須陀大人留下來的傳統。有了地方文官的幫忙,郡兵的日常事務也容易處理得多。所以看不起歸看不起,羅士信倒不吝嗇旭子分出去那些許功勞。「我是看不上他那熱切勁兒,生怕你賴帳似的。他也不打聽一下,跟在咱們弟兄身邊,今後還怕沒有功勞分?」
「那倒也是!」李旭信口回應。「估計他和齊郡那邊聯繫不多!」
「不提他。」羅士信今天心情好得出奇,笑著把話題岔開。「還有名貴客跟叔寶一道過來找你。是你的故交,我已經把他安排到你的臨時住處。叔寶帶人去張羅酒菜,咱們今天中午好好慶賀慶賀!」
「我的故交?」李旭愣了愣,追問。
早晨剛送走了一個,他不明白還有什麼人會接踵而來。羅士信卻對李旭交往一些來歷怪異的朋友早就習以為常,點點頭,幸災樂禍地補充,「當然了,人家可是千里迢迢來的。趕快進院子去看吧,保證比昨天晚上那個招人待見!」
說話間,目的地已到,他伸手推開院門,將旭子推了進去。
縣令大人臨時給安排的住所顯然被人以極快的速度收拾過,從裡到外透著非同尋常。最明顯的是與門正對的照壁,居然剛剛用白堊重新塗過,還正在向下滾灰漿。而三面院牆下,還有幾個工匠正在忙著補缺口,青磚翠瓦堆了一摞。
旭子詫異地皺其了眉頭,回頭看羅士信,不知道對方因何弄出這麼大動作。「咱們不是立刻要西進麼,你叫人弄這些幹什麼?」
「進去你就明白了,我這可不是為了你!」羅士信猝狹地笑了笑,強調。
就在此時,正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有燦爛的陽光從門口映了出來。
吳鉤(七)
「轟!」地一下,仿佛有一個太陽在頂門上炸開,旭子呆立在了當場。那高挑的身材、那明朗的笑容,那眉,那眼,除了頭髮的顏色不一樣外,幾乎是另一個陶闊脫絲俏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顫。一股柔和而堅韌地痛就在此時從他心頭湧起,涌遍全身,湧進每一處毛孔和每一寸皮膚。不是陶闊脫絲,他知道,只要稍做仔細,他就能看出中原人和塞外人在血脈上的根本差異。可那幅略帶些俏皮又充滿了期盼的表情又像極了陶闊脫絲。不,比陶闊脫絲柔,比陶闊脫絲硬,雖然眼角處多了幾分疲憊,但眉宇間亦多了幾分堅強。
「你,你是萁兒吧!」半晌,旭子終於迴轉過心神來,用略帶著一些顫抖的聲音問道。這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方式,因此引得羅士信等人發出一片鬨笑。聽到眾人的笑聲,門口迎出來的女孩如受驚的小鹿般跳了起來,轉身向屋內逃去。
難道我猜錯了麼?李旭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厚著臉皮用目光四下尋求答案。羅士信笑呵呵地推了他一把,「看什麼,進屋,進屋。沒看人家未叫丫鬟關門麼?」
「還有丫鬟?」旭子更楞,木然地向前走了兩步,心裡又覺得這樣冒失地闖進去實在不妥,想要退開,羅士信卻等得不耐煩了,用力將他向前一推,就手將門重重地拉緊。
「咣當!」老舊的木門在背後關嚴,「別笑了,走了,走了!」羅士信扯著嗓子在外邊喊。來到大門口,看到幾個修牆的泥水匠還在忙碌,重新折回來,一手拎起一個,「你們也先出去,這牆明天再修。弟兄看好了啊,別讓閒雜人等打擾咱們李將軍!」
「諾!」院子外,親兵們大聲吼了一嗓子。然後,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靜,漸漸裊然。背貼在門板上的旭子聽著嘈雜聲遠去,硬著頭皮走向了內堂。來的人肯定是唐公府的萁兒,很早以前武士?就向他通報了這一動向。據信中所言,唐公李淵對此事反應幾乎可用『氣急敗壞』四個字來形容,幾度修書給遠在京師的婉兒以及留在東都的族人,命大夥勿必將萁兒截住,押到太原去「嚴懲!」。只是萁兒離家後即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道其究竟跑到了哪裡。
「她居然能繞著圈子找到這彈丸之地來!」旭子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從身體裡趕走。他緩緩向前踱了幾步,伸手掀開了剛換上的門帘。內堂里有兩個妙齡少女,一個身穿淡粉色的曲裾,另一個則是全身湖蘭。聽到門口的呼吸聲,淡粉色的少女快速抬頭向這邊看了看,然後將目光又逃也似的避開去。兩頰之上亦在瞬間飛起一片嫩紅,被窗紗濾過的晨光一照,恰似盛開的桃花。
身著湖蘭曲裾的少女見了旭子,也立刻變得手足無措。「我去給小姐煮茶!」她向旭子蹲了蹲身,然後貓一般從旭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屋子中的沉寂被其慌亂的舉止被打破,氣氛卻愈發尷尬。旭子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進也不是退亦不是。坐在胡凳上的少女則將頭垂得更低,一雙笑臉紅得幾乎能擰出血來。
「你累……」經歷了詫異,失望和尷尬後,旭子開口問候。才吐出兩個字,淡粉色的少女也瞬間抬頭,兩眼亮如秋水。微微張開的雙唇之間,分明說得是同樣的字句。
二人同時閉上了嘴巴,等待對方的下文。屋子裡剎那又恢復了寂靜,兩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避開,避開,相遇,待旭子再次穩住心神時,對方早就又將頭深深地垂下。
「她是來投奔我的!」
「他就是爹娘為我選的郎君!」
這一刻,他們彼此心中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也明白彼此在一起後的結局應該是什麼。但卻誰也不知道從哪裡開頭。就這樣靜靜地對著,任陽光爬上窗棱,在從最高的一個窗格照落。
「你是萁兒小姐吧,從弘化到這,一路上辛苦麼?」終於,旭子恢復了正常,像一個兄長般關切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從弘化來?」李萁兒抬起頭,瞪圓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地問。「你怎麼能第一眼就認出我,我跟張將軍根本沒有說自己是誰?」嬌羞的感覺散去後,小丫頭嘴很麻利。但其很快便發覺了自己的語病,一抹潮紅頓時又飛上脖頸。自己離家私奔,父親知曉後肯定會修書找對方要人。來龍去脈,人家又怎麼會不清楚?
「我收到幾個朋友的信,說唐公府的四小姐去長安看望姐姐,路上不小心與帶路的家丁走散了。朋友托我幫忙打聽,如果遇到了,就給家裡回個話!免得爺娘擔心。」李旭的回答果然不出萁兒所料,但更委婉小心,幾乎字字經過斟酌。
「我到長安後曾經托人給家裡送過一封信。在齊郡又送了一封!」聽對方提及骨肉親情,李萁兒鼓了鼓嘴巴,帶著幾分氣惱回答。「如不是剛好跟你錯開,我已經安頓下來了,不需要家裡再四處找我!」
「你已經到過齊郡了?」李旭被對方的話嚇了一跳,衝口問道。從齊郡到原武,一路上幾乎亂匪如麻。這段路,即便是尋常男人也不敢輕易走,李萁兒只帶著一個丫鬟便千里迢迢追來,膽子也著實夠大。
「當然,沒到過齊郡怎麼知道你調往了滎陽。我還到了你的家,見過了你家中那位姐姐。」聯想到最後兩個字的隱含意思,李萁兒不由自主將頭又垂了下去,「她人很好,告訴我你去征剿瓦崗賊。她對我很客氣……」
「客客氣氣地就把你給賣了!」旭子苦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不用細想,他也明白二丫存著什麼心思。給李萁兒指一條通往瓦崗山的捷徑,把一頭傻羊送入虎口。過後把責任向山賊身上一推,自己手上乾乾淨淨。
但跟萁兒,他偏不能把話明說。「路上不太平,你一個姑娘家實在是辛苦了!」一向笨嘴拙舌的他想不出太多安慰話,儘量放緩了語氣問候。
「不辛苦,我知道自己的目標在那裡,就不辛苦!」李萁兒把頭慢慢抬起來,兩眼中波光如水。
「你到我這裡來。」旭子的被對方的目光看得心裡哆嗦了一下,想說的話頃刻間忘了一半,「我,我當然榮幸之至。但,但唐公他,他會同意麼?」
流淌在他臉上的波光瞬間凝結,然後慢慢黯淡,「阿爺當然不答應,但我,我還能回去麼?」
這是一句帶著幾分決然的反問。答案雙方都心知肚明。大隋民間雖然胡風甚盛,但未出嫁的女兒突然離家投奔了某個男人,也被視作極為羞恥之事。如果萁兒在與旭子沒相遇之前就被其家人截回去,對外還有說辭敷衍。如今人已經進了旭子的家,便等於名分定了,即便被對方無情拒絕,也絕不可能回頭。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李旭被萁兒黯淡下去的目光壓抑得難受,慌亂地解釋道。就這麼接受了對方,皇上能答應麼?楊廣事先已經派文公公打過招呼,娶正妻必須經過朝廷批准。這是大隋朝律法中明文規定的,根本沒迴旋餘地。
李萁兒沒有抬頭,雙目間泫然欲滴,「你是不是嫌我是庶出,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我從十三歲便準備嫁給你,從那時就開始每天練武,騎馬射箭。我以為你是個大英雄,不會在乎那些世俗規矩,我千里迢迢來找你,好幾天就睡在草叢中……」
她委屈得說不出話來了,眼淚成串地向下掉。明知道這樣失態可能更讓人瞧不起,卻無論如何難以忍住。
見到對方哭得梨花帶雨般模樣,李旭更加不知所措。「我,我幾時說過嫌你!」他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低聲咆哮,「我,我只是不,不太適應。況且,況且我以前根本沒見過你,更不知道你家人準備將你許給我!」
「你真的不嫌我是庶出?」李萁兒只選擇了自己想聽到的話,收起眼淚,追問。
「我,我出身很寒微。怎麼會嫌棄和自己命運相同的人!」看到對方滿眼的期待,李旭不忍傷害她,低聲回答。
「那就好。我還以為,以為你跟府里的幕僚想得一樣,必須娶一個正出的女子。我,我不會讓你失望。我射箭很準,馬也騎得很好。女紅、烹飪也能拿得出手!」李萁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唯恐對方反悔般,將自己的優點逐一介紹。
「此事,此事還有點其他麻煩。」旭子覺得自己的腦袋登時又大了一圈,對方的眼淚如六月的雨,來得及時,收得也乾脆。自己想找一個既不惹她再哭,又能將問題解釋清楚的捷徑,卻是難上加難。
「你沒見過我,我卻在十三歲便見過你。那時你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上,身後帶著很多騎兵。我和姐姐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你一點點,一點點去遠……萁兒不了解李旭的難處,用手托著下巴,做夢般回憶。
那是在遼東,旭子臨危受命去迎接大軍西返。在萁兒的記憶中,姐姐說此人將來會是自己的夫君。那天有一萬多將士遠行,一萬多將士,都遮不住此人的身影。
吳鉤(八)
剎那間,旭子就像被人當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見過我?」強忍住來自心底的激盪,他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少年時的往事未必沒有遺憾,只是旭子從來不願意去想。然而在這一刻,李萁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憶。
他一直以為自己領兵東征時,婉兒正開開心心準備嫁衣,絲毫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卻沒想到在頭也不回遠去之的瞬間,背後還曾有一道關注的目光。
藍天、碧野、蕭蕭馬嘶。一道目光里充滿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卻始終沒有回頭。
我丟下了麼?旭子在心中自問。我守住自己的承諾麼,他看見烈火中,婉兒走到自己面前盈盈一拜。「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手心處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痛感,讓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將指甲攥進了肉里,他感謝這份來之不易的清醒。視野中,萁兒的笑臉慢慢又恢復清晰,帶著幾分調皮與無知,粉紅色的少女吐了吐舌頭,笑著回答:「當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著你沒了影子,才回了懷遠。那時候起,人家就準備嫁給你,人家……」她紅著臉再次低頭,聲音細不可聞。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吶喊。他挺直身軀,臉上努力堆滿微笑,「你們姐妹近些年過得還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況怎麼樣?我記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個非常有名的豪傑!」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爺去了弘化,我們也跟著去了。然後姐姐出嫁,哥哥們忙著幫阿爺處理公務,我一個人除了練武就是學習烹飪女紅,沒意思得緊!」萁兒聽見旭子關心起自己的生活,心裡有些甜,臉上的羞澀也融解了不少。畢竟未經世事,她覺察不出旭子追問的重點,只是自顧絮絮地說,就像一個依賴著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兒的描述中,建成依舊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經長大,可以幫父親分擔很多責任。兩兄弟偶有爭執,但兄謙弟恭,反而給家裡增添了很多溫馨。至於姐夫柴紹,她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姐夫的確是個豪傑,在整個京師都負有俠名。各地豪傑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為難,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誤這麼多時日!」
「那是他關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個俠名滿天下的豪傑必然有胸懷包容下婉兒的任性,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雖然想起這些,他能心裡有一絲明顯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為了討好阿爺!」萁兒見旭子替柴紹說好話,抬起頭來,鼻子不滿地皺成了一個圈。「他派了一堆人給我找麻煩,害得我離不開京師。後來是姐姐出面,才把我給送了出來!」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驚,皺著眉頭問。婉兒依舊像原來那樣膽大包天,萁兒帶著個婢女就離家遠行,可以算年少無知。而婉兒已經嫁做人婦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對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還這麼做,她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當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關,一路上,那些假扮強盜攔路的傢伙被我們姐妹兩個聯手打得滿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義,萁兒笑得更開心,得意洋洋地匯報。
她很高興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有一件事,她永遠不會告訴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經對她說過,想做的事情就盡力去做,不要留待將來後悔。「有時候,姐姐真羨慕你是庶出呢,不用為家族背負那麼多的責任!」臨別前,婉兒曾經嘆息著道。
「那是別人不敢用強傷了你們姐妹。」眼前浮現一干江湖豪傑被兩個小女子欺負得慘樣,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要動手,他們未必就輸了。想必見你們姐妹一心來……到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了,趕緊閉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來找你。憑什麼三年前問都不問我,便準備讓我嫁你。三年後又突然改了口,同樣問都不問我的心思。」萁兒接過李旭的話,氣鼓鼓地說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夢裡,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個子勾勒。如今真的見到了本人,比夢中所勾勒圖畫還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風霜。雖然沒有姐夫柴紹那樣氣宇軒昂,卻比遠比姐夫柴紹厚重可靠。萁兒相信這是個值得以終身相托的男人,也慶幸自己的選擇。
面頰再度被心事所羞紅,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旭子,聲音堅定無比,「你別笑我傻,三年前,我本來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萬馬軍中的模樣,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現在,無論別人說什麼,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聽得旭子兩耳轟鳴不止。「萁兒,當初的事情,唐公考慮不周。你千里迢迢的來,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咱們不能成親,……」他艱難地將目光從李萁的眼睛上移開,艱難地尋找著說辭。能被人傾心相戀,是一件令人非常開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兒這樣當面吐露心扉,他心裡定會湧起軒然大波,進而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可現在,他能給予的僅僅是感動。
但旭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了,他已經在經歷了數次風波後,逐漸走向成熟。事業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剛才,剛才還說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麼能出爾反爾?」李萁猛地跳了起來,眼淚滾滾而落。
「我的確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別哭,你聽我把話說完!」旭子最見不得女人眼淚,慌忙說道。「第一,咱們本事同族,同姓成親,會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說過,家譜上那些都是為了光耀門楣的,算不得數!」不等李旭把話說完,萁兒跺著腳抗議。「你要怕人說閒話,我隨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爺已經說了,只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認我這個女兒。嗚嗚,嗚嗚……
「那怎麼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聲阻止。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把骨肉親情看得極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認李萁這個女兒,他將一生也過意不去。「你先在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羅士信他們都可以作證,我們之前清清白白,什麼都沒發生過!」
「羅士信不能作證!」李萁兒用力抹了一把淚,大喊,「人家已經跟秦叔寶和羅士信說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不放心你一個認出征在外,才大老遠尋來的!況且,我已經跟你進了一個房間這麼久,出去後無論說什麼,也不會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個千里尋夫!』李旭被萁兒說的哭笑不得。他終於明白羅士信剛才為什麼將所有人轟走了。妻子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地尋來,關上門後兩口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這個該死的羅士信,該動心思的時候他發傻,該發傻的時候他的心眼兒比誰都多。
羅士信唯恐天下不亂,秦叔寶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個落淚不止的萁兒,旭子感到自己的頭如笆斗般大。「你先別哭,容我再想想辦法。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此事的確比較麻煩。要不,要不你先住這兒,我再找間院子去住。這事兒對我來說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許是因為委屈,也許是因為眼前人太過令自己失望,李萁兒哭得如梨花帶雨。「想什麼,你根本想不到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點兒都不懂得珍惜。嗚嗚,從弘化到這幾千里,你以為那麼容易麼?嗚嗚,你那個美妾巴不得將我向虎口裡送,連指的路都是錯的,要不是人家多少會些武藝,嗚嗚……
「原來你知道!」旭子愣住了,沒想到萁兒明明知道二丫給她指的是條死路,還不顧一切地追過來。這就像飛蛾投火,根本沒考慮到撲上去的後果。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時,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剛剛被澆過一桶冷水。
「我當然知道!」萁兒抽抽鼻子,回答。「這種事情,我家裡發生得還少麼?我如果連這點小麻煩都對付不了,怎麼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經來了,你休想,休想趕我走!」
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簡直無法承擔,如果當初,如果當初自己有對方一半果決,跟陶闊脫絲也好,跟婉兒也罷,結局都不會如此遺憾。「萁兒,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換了個婉轉些的口氣,他低聲道。「父母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如果一個人連骨肉親情都不顧,那就,那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是阿爺說他不認我,我又不會不認他。阿娘說過,等過幾年,過今年咱們有了娃兒,抱著回去,阿爺的氣,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紅著臉,目光如倒映著桃花的潭水。
從來沒有女子像萁兒這麼大膽過,一瞬間,旭子的臉騰地一下也漲了個通紅,說話的語氣更加不堅定,「還有皇上,朝廷規定,官員之間的聯姻,需要向朝廷請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對,你就肯娶我麼?」李萁兒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帶著淚的臉追問。
「這,這個得先請示朝廷。」旭子只剩下了最後一點說辭,並且很牽強。他已經經歷過人事,所以被萁兒臉上的火烤得有些口乾。喉嚨不斷地抖動,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與萁兒相對。
「朝廷不喜歡阿爺,所以絕對不會允許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兒擦乾眼淚,嘆息聲讓人打心底發軟。
畢竟是世家的女兒死,雖然為庶出,對朝廷上的風雲看得也比尋常人透。但既然已經離開了家,她根本就沒再想過回頭,「姐姐提醒過我這個麻煩,我知道如何解決!我寧願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樣。朝廷規定你娶妻必須請示,卻不管你納誰為妾!」
她抬頭看著李旭,臉上表情義無反顧。旭子無法迴避那熱哄哄火辣辣的眼神,只好把頭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與她探討,「娶妾的確沒有人干涉,但那樣太委屈了你,也辱沒了你的身份。」
他還想勸對方冷靜,但嘴裡的話越來越像在表白,「我只是一個四品武將,除了把子力氣外,什麼也沒有。未必能讓你風風光光,也未必能保證你一輩子衣食無缺……
「我只要你對我好。」萁兒上前一步,伸手環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雙臂摟得緊緊。這是她自己爭來的,絕不放手。「我只要你對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她呼吸著旭子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味,聲音如醉如痴,「即便你將來負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所以,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
「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旭子徹底僵住了,不敢掙脫,也不敢移動。半晌,他才緩緩地合攏胳膊,環住懷裡柔軟的腰,沉甸甸地,像環著世間至寶。
他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在融化,與懷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處。溫暖,平和,寧靜,滿足。雖然然他們彼此只交談了不到半個時辰,雖然旭子明白自己將因此遇到無數麻煩。
所謂愛,就是在最恰當的時候遇到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不能早,也不能太遲。
「在朝廷還管得著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後,懷中人抬起頭來,低聲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誰也不能娶!」
她豎起丹鳳眼,絲毫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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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慢慢走出自家小院,轉身輕輕掩上了有些破舊的木門。
萁兒已經睡著了,了結心事後的她先是唧唧咯咯地向旭子講了一會兒路上的「有趣」經歷,然後就開始不住地打哈欠。那些在她嘴裡的的趣事,對於比她大上許多的旭子而言不過都是些略帶孩子氣的胡鬧,有時甚至是沒有必要的冒險。但旭子沒有插言,微笑著做了一個很好的聽眾,直到萁兒自己支撐不住,側著身子倒在了床上,才替她拉下了紗簾,擺正了枕頭。
「她為我受了很多苦!」旭子心中暗道。所以,無論萁兒在路上闖了哪些禍,他都不應該指責。因為那些對同齡女孩子不異於磨難的經歷,對於他和萁兒來說則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有此,足以彌補相互之間了解不足。
院門附近沒有閒人,幾名親兵堵在巷子口,差不多把整條巷子都給封死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羅士信正在唾沫星子四濺地跟聞訊趕來道賀的吳玉麟胡侃,見到李旭出門,二人同時迎了上來。
「這麼快就出門了,你不跟嫂子多聊一會兒!」羅士信上上下下打量著旭子,話語裡隱約帶著一點調侃。
「對啊,有羅士信替你把大門,這種好事你平時求都求不到。弟妹呢,安頓好了麼?」與大夥已經混得很熟的吳玉麟笑著幫腔。
「她們主僕都睡了,千里迢迢地跑了好幾個月,很辛苦!」旭子笑了笑,低聲回答。既然已經決定接納萁兒,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況且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這麼大的喜事,由著幾個朋友的性子熱鬧一下也是應該。
「老吳你是沒眼福嘍,年齡和輩分在那擺著,不能鬧著看弟妹吧。至於俺麼,好歹比仲堅小那麼十幾天,平素厚著臉皮找嫂子討幾口酒喝,還不至於被人用大棒子打出門!」羅士信故意嘆息了一聲,矛頭明著對吳玉麟,暗裡依舊指向旭子。
「去,俺老吳是個文官,豈能向你這粗痞一樣沒出息。仲堅和弟妹都是個知書達理的,怎會不主動前來拜見眾位兄長呢!」吳玉麟的語風也很強健,一邊數落著羅士信,一邊提出自己的要求。
被人夾槍帶棒打擊了一通,羅士信立刻奮起反抗,「瞧,到底是讀書人,幹什麼事情都能講出一套大道理。怎麼著,仲堅,今天中午咱們是出去吃酒,還是在你家裡吃?」
「出去吃吧,家裡還沒收拾好。改天,我再擺了家宴請諸位上門!」旭子陪了個笑臉,建議。
三人笑著轉身,還沒等挪動腳步,遠遠地又看見秦叔寶和校尉張江兩個並肩走了過來。二人身後,還跟著十幾名親兵。有的抬著箱櫃桌椅,有的拎著鍋碗瓢盆,還有人抬著一口剛殺過洗淨的大肥豬,十幾樣青翠可人的蔬菜。
「既然弟妹來了,咱們好歹也得給你布置個窩。」沒等旭子從驚詫中緩過神兒,秦叔寶將拎在手中的一串酒簍放下,笑著解釋。「人家千里迢迢,不辭辛苦。我覺得咱們也不能過於慢待了,原武這地方雖小,好在守著運河,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一樣不缺!」
「謝謝秦二哥,謝謝諸位兄弟!」李旭連連作揖,感動得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秦叔寶等人把桌椅菜蔬都給買來了,再將大夥向外推顯然非常失禮。可貿然將大夥領入門,又未免太難為了萁兒。「我們還沒有正式成親!」他紅著臉向秦叔寶解釋,「定親時她年齡還小,後來我忙著四處爭戰,就把婚期給耽擱了!」
「也就是你李仲堅,這麼好的媳婦也忍得住。要是我老羅,早就八抬大轎抬回家裡去了。早進門一天是一天,免得別人家惦記!」聽旭子說二人還沒正是成親,羅士信笑著捶了他一拳,打趣。
「也就你羅士信,只要見到漂亮女人就向家裡藏!」秦叔寶替李旭報答不平。「說說,你已經娶了多少個媳婦了,自己還算得過來麼?」
「咱不是羅家的獨苗麼?」羅士信撓了撓頭皮,訕笑著回答。他人長得玉樹臨風,家境又富裕,所以從十五歲開始娶妾,到現在家裡的女人已經接近半打。而很多人家的女子又愛其生得俊,巴不得爹娘將自己許進羅家。因此,羅士信屁股後跟著一堆風流債,每每被有專情之稱的秦叔寶抓住痛腳。
「原來士信竟不輸於潘安。王縣令的房子送錯了,應該也給士信預備一個大宅院才對。否則,咱們出征一年半載,士信領回來的女人都沒地方藏!」吳玉麟見到羅士信受窘,也湊上前痛打落水狗。
眾人轟然大笑了起來,放棄李旭,轉而向羅士信討教經驗。扃得羅士信連連作揖,「別胡扯,別胡扯。今天是仲堅的好日子,你們放著正主不找,找我老羅作甚。況且俺家裡的女人多,卻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像仲堅這個,既能養在家裡,又能並肩策馬打仗!」
「是啊,沒想到弟妹武藝那麼好,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竟然能平平安安的找到這裡!」眾人的注意力成功被羅士信轉移,紛紛讚嘆其李旭的好命來。
正當大夥忙著逞口舌之快的時候,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邊打開。換了一身婢女裝束的翠兒笑著沖眾人施禮,然後轉頭向李旭說道:「啟稟老爺,少奶奶說她已經煮好了茶,可以請客人入內品嘗了。如果幾位貴客不嫌棄的話,她今天中午會親自下廚做幾樣小菜,謝秦爺和羅爺看顧之恩!」
「我等求之不得!」秦叔寶等人聽了這句話,哪還肯再跟李旭客氣。跟在翠兒身後,亂鬨鬨進了小院。大夥七手八腳,將正堂布置收拾乾淨,擺好了桌案。也不講究地位尊卑,像胡人那樣團團地圍了三大桌,眼巴巴地等著新人獻茶。
通往內宅的門被輕輕地退開,一個身穿淡藍色曲裾,滿臉笑容的少婦緩緩走了出來。新燒滾的茶香瞬間溢了滿屋,眾人的眼睛同時也被笑容所溢滿。
「好一個爽快利落的美嬌娘!」縱使閱盡花叢,羅士信依然在心中暗暗讚嘆。在此之前,他曾經見過李萁兒一面,當時萁兒風塵僕僕,所以看上去雖然美麗,卻不像現在這般光彩照人。而現在的她臉孔和眼角明顯地被幸福感所充滿,一顰一笑,都散發著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見過諸位叔叔大伯!不知道貴客登門,所以倉促之間無法準備周全,只好請諸位先喝些茶,小坐片刻,然後再容小女子仔細收拾些菜餚。」萁兒將茶壺交給侍女,蹲身,微笑著行禮。
「足夠,足夠!」眾人不敢托大,都紛紛站起來抱拳相還。萁兒笑著垂下頭,拎起恰煮的新茶,緩緩上前。
眾親兵本沒打算從旭子家討茶,純屬於湊熱鬧心態才留在屋子中。待大夥發覺人數太多了,萁兒已經出來見禮,再想告辭已經來不及。很多人怕主人家招呼不過來,所以都主動用手掩住了茶盞。誰料此間女主人準備得相當充分,一壺茶尚未倒盡,機靈的侍女早將另一壺滾沸新茶提了出來。主僕二人默契地配合,片刻後,便將每個人眼前的茶碗倒滿。
這下,連秦叔寶都暗自佩服李旭的命好了。能在短時間內判斷出院子外不速之客的人數,並能這麼快做好準備的,絕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想到這,他又想起最近官場上的某些傳言,忍不住多看萁兒一眼。但從對方身上,卻沒看到半分豪門女子常見的嬌氣,反而發現了一種難得地真誠。
與秦叔寶一樣,眾親兵心裡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善良和體貼。他們由衷地替李將軍高興,同時亦不想再給李將軍添更多的麻煩,紛紛起身告辭。旭子和萁兒並肩將眾人送出了大門,目送大夥走遠,然後並肩走回來,繼續招呼留在家中的好友。
與秦叔寶等人打過招呼,萁兒留著侍女在一旁替客人添茶,自己徑直入了廚房。「看不出來,弟妹還是個入得了廚房的!」秦叔寶等人暗自納罕,笑著贊道。旭子陪著笑臉,不想否認,也不敢承認。幾度想偷著跑過去跟萁兒道一聲辛苦,又怕被羅士信等人當了笑話,只好沉住氣,靜坐飲茶。
本來他決定接納萁兒,一半是因為感動於對方千里來尋的情義,另一半卻是因為從萁兒身上看到了陶闊脫絲和婉兒的影子。而被秦叔寶等人一番折騰,此刻,他心中除了感動和對年少遺憾的回憶外,又多了股淡淡的溫馨。
隨著廚房飄過來的菜香,這股獨屬於萁兒的溫馨居然越來越濃,越來越濃,逐漸在旭子心裡站穩腳跟,淹沒陶闊脫絲和婉兒的影子。
萁兒性子比婉兒堅強,處事比陶闊脫絲老到,而現在的李旭,也不復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李旭。
吳鉤(十)
須臾,翠兒將燒好的菜餚從廚房捧出,擺於桌案之上。不過是尋常百姓家常見的兩葷兩素,沒什麼特別花樣。只是香氣濃郁了些,勾得人食指大動。座中以羅士信性子最急,也不待主人相勸,抓出筷子搶先夾了一份。菜剛剛入口,他登時將眉頭皺了起來,隨即,他的眉頭越皺越緊,鼻孔中吱嗚有聲,半晌後,終於將菜吐落肚子,同時嘴裡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唉,俺老羅是越來越羨慕仲堅兄了。有些人命咋就這麼好呢!趕快向嫂子問問,她還有姊妹沒有?我老羅要遣媒人登門求親。不沖別的,就沖這幾樣菜,這輩子都不白活了!」
「去你的,沒個正經!」旭子低聲罵了一句,自己也夾了一口菜放進了嘴裡。齊魯人口味重,所以剛才他一直擔心秦叔寶等人無法適應萁兒的手藝。此刻被羅士信一夸,不由得也有些將信將疑。所以這口菜品味的極其仔細,恨不得將每一樣調料的分量都用舌尖分辨出來。結果越嚼口感越順,越品舌尖越舒服。禁不住坐直身體,又多夾了一筷子。還沒等新菜入口,就聽得羅士信大聲抗議道,「你還說我,我好歹還記得點評一句。你自己倒好,恨不得一個人把所有菜給吃完了,根本不給別人下手的機會!」
秦叔寶、吳玉麟、張江三個聽了皆笑,紛紛舉籌就食。一品之下,對羅士信的讚嘆竟深有同感。只是眾人年齡都比旭子大,不能像羅士信那邊滿嘴跑舌頭。所以交口稱讚弟妹心靈手巧,居然能調得一手如此好的菜餚。特別是秦叔寶,本來對李旭納了石二丫為妾就有些不滿,因此誇起人來更不遺餘力。恨不得旭子立刻將大婦迎進門,以免小妾受寵久了把持了內宅。
旭子心中高興,舉止酒盞相勸。客人們也舉盞陪了,舌頭和嗓子被酒水一衝,越發覺得菜味地道。喝了幾杯後,在羅士信的強烈要求下,萁兒從後堂出來給客人敬酒。依照齊魯規矩,她給每人面前的酒盞斟滿,自己也舉酒賠了小半盞,然後便託辭不勝酒力,笑著退下,只留翠兒給諸人添杯。
「嫂子好像在咱們那兒生活過多年般!」見萁兒行事如此中規中矩,羅士信放下酒盞,稱讚。
「知道你們都是齊魯豪傑,所以她是臨陣抱佛腳學了一些!」旭子笑著謙虛,面上難掩幸福之色。
「這才是難得。知道咱們從哪裡來,所以入鄉隨俗,還能學得這麼像。就沖這份懂得替人著想的心思,仲堅也應該知足!」秦叔寶亦放下酒盞,以一個過來人身份說道。
「那是自然,想我李旭何德何能,得老天如此垂青!」旭子點點頭,有感而發。他曾經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好女子,但人生中總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在等著。當時機成熟,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緣則恰恰而來,不早也不遲。
說到這,他倒有些感激上蒼的眷顧了。石二丫也好,萁兒也罷,都能非常體貼的替他著想。雖然將來三個人相處時難免有些磕絆,但這份齊人之福,對旭子而言卻是莫大的榮幸。
在一旁伺候的翠兒聽姑爺說得坦誠,心中高興,捧起酒罈將旭子面前的陶盞添滿。剛剛轉身,又聽羅士信已經將自己的酒盞橫過來,笑著追問:「這位姐姐,今日見了仲堅兄,你可覺得滿意麼?」
凡是大戶人家的陪嫁丫頭,最終結局十有八九是做了自家姑爺的妾室,所以主人的夫婿品行容貌如何,往往也關係到她的一生幸福。羅士信是口無遮攔開個玩笑,根本沒想得那麼深。卻把翠兒問了個滿臉通紅,強忍著沒轉身逃走,手中酒罈卻顫了再顫,幾乎把罈子中酒都倒進了羅士信袖口裡。
「俺本想嘆嘆嫂子得口風,你怎麼……羅士信故意瞪起眼睛來,還想繼續胡鬧。被秦叔寶用力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不得不將後半句話咽回肚子內。
「奴婢失禮,請主人責罰!」翠兒發覺自己闖了禍,放下酒罈,退到一旁,垂首請罪。
「好了,好了,是羅兄弟自己胳膊來回亂晃,你有什麼錯。」秦叔寶鎮住了羅士信,轉過頭來笑著安慰。
這種場合,李旭自然不會責怪自家人。笑著擺了擺手,安慰道:「他滿嘴跑舌頭,活該挨罰。你去伺候夫人吧,有事我再叫你!」
翠兒如蒙大赦,逃也般躲進了後堂。聽著腳步聲去遠,羅士信又不依不饒地向眾人討公道,「看看,才成親,就連陪嫁的丫頭也護上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了仲堅這,我看恐怕要倒過來!」
「羅將軍說得輕鬆,幾時把自家的衣服撕破幾件給大夥瞧瞧!」張江舉著酒盞插言。
眾人再次笑做一團,鬧得夠了,吳玉麟四下看了看,低聲提醒:「從弟妹千里迢迢而來,咱們不可慢待了人家。這個宅院雖然不小,卻有些過於破舊了。不如一會兒大夥出門去,替仲堅重新尋一處院子。免得弟妹娘家人將來看了,怪咱們這些老粗失禮。」
雖然旭子一直沒向大夥說萁兒的來歷,但以吳玉麟在官場歷練多年的眼光,豈看不出其出身高貴來。甭說這份難得的烹調手藝和落落大方的舉止,就連剛才侍酒的美婢,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所以他設身處地替旭子盤算,希望能幫忙創造一些外部條件,使得這份因緣能更加美滿。
「是啊,用這宅子做新房,對弟妹來說的確委屈。這事兒包在咱們幾個身上,待會兒仲堅自管在家裡陪著弟妹,咱們幾個四下轉轉,見有合適的宅院就盤下一座來。裡邊該置辦的也置辦整齊了,反正也用不了幾個錢。」秦叔寶略作沉吟後,點頭同意。
「那可不成,怎好讓幾位兄弟破費。況且咱們在這裡也住不了多長時間,等大軍緩一緩精神,馬上還要向瓦崗進發!」旭子見眾人說著說著就要付諸實踐,趕緊出言阻攔。
他本不是個對生活很挑剔的人,況且此番領軍前來是為了剿滅瓦崗群盜,不是為了享受。按照原來的計劃,這支兵馬在原武停留不了幾天。為了幾日的休息便出錢買一個大宅院,縱使不要自己花半文錢,他心中也覺得此舉過於奢侈。
正要說些其他客套話,卻又聽秦叔寶笑著解釋:「仲堅估計還不知道吧,咱們在這原武城裡恐怕要住上個把月了。張老將軍又接到了一份聖旨,朝廷增派了一路兵馬前來配合,要求大夥會師之後,共同進剿瓦崗。這會師之地就在原武,所以咱們剛好在此地歇息一陣子!」
「歇兵,瓦崗軍剛被咱們挫了銳氣,這時候不趁勢大進,在這裡等待援軍,豈不是白白送給敵人機會喘息麼?」聽完秦叔寶的話,羅士信立刻跳起來,大聲抗議。
「朝廷發聖旨的時候,怎曉得咱們已經大敗瓦崗軍!」秦叔寶聳聳肩膀,回答。對於朝廷的旨意,他也甚為不滿。新來兵馬由虎賁郎將劉長恭和御史蕭懷靜率領,二人都是不知兵的,此時眼巴巴地跑來幫忙,與其說協力剿匪,不如說覺得此戰有撈頭,想從勝利成果中分一杯羹而已。
「也好,東都來的兵,至少鎧甲器械比咱們郡兵精良!」吳玉麟稍做沉吟,便已經明白了其中關竅,笑著給大夥寬心。
「就怕他們搶功功勞時積極,手中物資器械卻半分不肯向外讓!」羅士信重重地坐回凳子,悻然道。舉起酒盞來悶悶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又繼續追問,「張大人呢,他難道就任由朝廷那幫混蛋揉搓?」
「張大人雖然有光祿大夫之名,畢竟不在朝,無法讓皇上知道軍中的實情!」吳玉麟想了想,替張須陀分辯。
「張大人即便在朝,此刻陛下也聽不到他的諫言。據傳旨的欽差說,如今東都是越王監國,皇上月前已經北巡去了,要年底才會返回來!」秦叔寶嘆了口氣,又道。
「什麼?」這次輪到李旭跳起來了,不顧眾人臉上的驚詫,急切地追問道,「叔寶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說詳細些麼?」
「我和張大人是在圃田迎住的聖旨。那是在五天前,傳旨的還是那位文公公,他說陛下北上去於突厥人會盟,已經走了七、八日。怎麼,仲堅覺得有什麼不妥麼?」秦叔寶看了李旭一眼,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如此緊張。
「老天!」旭子和羅士信一樣,重重地跌回了自己的座位。楊廣已經走了十餘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其再追回來。他要去塞上和突厥人會盟,卻不知道他心目的突厥兄弟,此刻正於塞上磨刀霍霍。
「一頭送上門來的大肥羊!」心中響起了突厥狼騎的獰笑聲,旭子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吳鉤(十一)
屋子中本來熱鬧異常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壓抑,特別是在李旭將潘占陽的警告轉述之後,秦叔寶、羅士信等人面色陰沉如水,幾乎每一雙眼睛裡都氣得冒出火來。
「這幫養不熟的狗東西,虧得咱們大隋一直將其視為兄弟!」校尉張江一邊拍打著桌案一邊罵,震得桌子上的酒水四下飛濺。「朝中那些高官更是王八蛋,既然已經有人體現示警,他們即使不信,也應該派人打探一下,怎能拿著陛下去冒險!」
「恐怕,此事十有八九是陛下的提議!」吳玉麟對官場的了解比較深,說出的話來也一針見血。「陛下一旦做出決定,百官很難拂他的意。況且契丹人的示警,未必不是空穴來風!」
談到大隋域外各族,他的見解則遠不如對大隋內部官制的評價精確了,「幾年前那些突厥人剛被咱中原當作貴客邀請來玩,一路管吃管住的。照理,雙方應該更和睦才是,怎可能見大隋有事,便趁機欺負上門來!」
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吳玉麟喜歡拿中原人的行事方法來推測域外民族。這也是大隋朝廷之所以對來自邊境的警訊發生錯誤判斷的原因之一。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講究容讓遠客的失禮。所以他們喜歡一廂情願地把這種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方式推廣到國家之前,卻不知道那些域外民族實際上風俗習慣與中原大相逕庭。
「他們信奉狼!」見到幾個朋友的目光都向自己轉來,旭子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在座諸人中,他是唯一到過塞外的,也最有發言權。「突厥人視狼為聖物,所以他們與人交往的方式也推崇強者為尊。你越不懂得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越認為你軟弱可欺。當你一旦展示出可以傷害到他的實力,他們反而會視你為朋友!」
狼只和與自己同樣有尖牙的生物才能相安無事,遇到鹿和羊,他們一定會將其吃掉,不會顧忌對方的態度。在突厥人眼裡,此刻的大隋剛好是一頭贏弱的肥羊,雖然他一直試圖塑造萬國來朝的假象,但因為其沒有足夠的傷害力,所以信奉狼的突厥人非常樂於衝過來咬上一大口。
聽完旭子的話,在座眾人都彷徨起來,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大夥的職位都已經不算太低,但於朝中的影響力卻不足以左右任何重大決定。即便是最受楊廣信任的旭子,如果這時候魯莽地攔阻在北去的車駕前,估計也難逃丟官罷職的下場。
「現在向朝廷示警,顯然已經來不及。況且如果我們沒有足夠證據就寫奏摺的話,裴矩大人未必肯將其送到陛下手中。」沉默了一會兒,吳玉麟低聲分析。「再說,咱們的任務主要是對付瓦崗軍,瓦崗群盜未被剪平之前,朝廷不會允許咱們分心做任何事情!」
自從第三次征遼勞而無功後,皇帝陛下對政事已經懈怠。如今大隋政令有一半是出於裴矩和虞世基二人之手,百官上呈的奏摺,也是先由二人過目後,才交給皇帝批示。據上次來傳旨的吳公公所言,裴、虞二人如今連兩朝老臣蘇威都敢肆意欺凌了,其他人貿然去提諫言,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唉!」秦叔寶長嘆了一聲,端起面前酒碗,一口悶了下去。
「唉!管好眼前事吧。希望突厥人沒旭子想得那麼壞。」羅士信的酒盞早就空了,他卻毫無察覺地將空盞向嘴裡倒了倒,嘆息著附和。
這幾年大夥官越做越大,了解的朝廷內幕越來越多,隨之對前途也越來越渺茫。這樣一概朝廷,還能堅持多久呢。大夥的出路在哪裡?將來怎麼辦?國事,家事,一個個問題令人困擾。有時候國事便是家事,特別是對於他們這種自身家族還沒有形成的地方武將而言,大隋就是他們的根基,如果大隋都倒了,皮之不存,毛將焉覆?!
「大夥也別太氣悶,等張老將軍到了,說不定他有什麼好辦法!」吳玉麟用筷子夾起一份已經變冷了的菜,放進嘴裡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動的時候參照一下最信賴的人做什麼樣的選擇,在他看來絕不是一個壞注意。
「也只好這樣了!」旭子給每個人的舉盞填滿瓊漿,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兒親手下廚做的,無論外邊發生什麼變故都不應該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薺菜,仔細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過後的余香湧上舌尖,仿佛就是眼前的生活。
「張老將軍不是就跟在秦將軍身後麼?怎麼現在還沒到?」羅士信性子急,聽到大夥選擇為張須陀馬首是瞻,巴不得立刻能從老大人口中得到問題的解決方案。
「他帶著輜重,天亮後才出發,估計下午未時左右才能到!」秦叔寶想了想,回答。
「不會路上遇到什麼麻煩吧?」校尉張江停住伸向食物的筷子,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我不是咒老將軍,瓦崗賊花樣多!」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解釋。
「這點你大可放心,瓦崗賊在你們手裡吃虧不小!我早上來時派了斥候四下打探,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兩路賊兵退得都很快,慌裡慌張的!」秦叔寶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突然,他臉上自信的笑容又變成了猶豫,「按道理,徐茂功帶領的那路兵馬並沒受到損失,怎麼也跟著慌張起來啊?不對,這裡邊必有蹊蹺!」
「難道他們會半路對張老將軍不利麼?」羅士信立刻站起身,追問。
秦叔寶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羅士信不要這樣浮躁,「不會,瓦崗軍退得非常狼狽,很多輜重都丟棄了。如果是想打伏擊,這假象也做得太逼真了些」他放下酒盞,用食指在桌案上輕敲,「看樣子,倒像是內部出了大麻煩,不得不趕回去處理!」
「李密死了!」張江猛地一拍桌子,瘋狂的舉動嚇了所有人一跳。「李密死了,仲堅兄在兩軍陣前射了他一箭,然後他又被馬拖著跑了那麼遠,十有八九拖斷了氣!」
這個想法太大膽,一時間令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李密死了,瓦崗軍的確會像秦叔寶所描述的那樣倉惶而退。但這幾乎不可能,李密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練過武的,被戰馬拖著跑幾十步很難要了他的命。
「不死,也是個重傷。否則對瓦崗軍震動絕對不會這樣大!」秦叔寶笑著總結,然後舉盞提議,「為了李密的死,干!」
「干,為了李密的死!」屋子裡的氣氛終於又活躍起來,酒香氣蓋住淡淡的惆悵。
酒足飯飽後,秦叔寶等人不顧旭子的推辭,主動替去他尋覓新的宅院。而旭子本人則被大夥勒令留在家中,與不遠千里來尋找夫君的「弟妹」一敘離別之苦。「其實我也是剛剛認識她」旭子心中暗自嘀咕,嘴上卻不敢實話實說,摸著差點被大門撞到的鼻子向內堂走。今天的酒喝得有些高,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但兩隻眼睛卻越發明亮。
為無能為力的事情擔再多心也沒有用。他於內心深處安慰著自己,同時用手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萁兒又睡下了,臉正衝著床外。透過紗簾看去,她的睡姿很可人,就像一條懸在水中的魚。
翠兒坐在桌案邊的胡凳上,胳膊墊在腦袋底下,也睡得正香。兩個女孩子都是剛剛及笈,正值貪睡的年齡,所以根本未被旭子的腳步聲從美夢中吵醒。曾經有一瞬,萁兒的身體動了動,好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但很快又安寧了下來,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
「她們是為了我才受了這麼多的累,所以我一定要護得她們周全!」旭子站在萁兒的床邊,心中默默地告誡自己。這個她們裡邊,顯然也包括了二丫。「如果亂世註定要到來,至少我能守護好身邊的人!」他躡手躡腳地搬來另一把胡凳,擺在床邊,坐穩,默默地欣賞萁兒臉上與年齡不相稱的風霜。
那些風霜也是為了他而染的,如果聽從家人的安排,也許此刻萁兒正在平平安安地於自家的後花園裡盪鞦韆。想到陽光下那燦爛的笑聲,旭子心頭不禁一熱,伸手拉開床簾,輕輕地低下頭去。
「老爺,客人走了?」就在此時,翠兒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嚇得旭子差點沒抻了脖頸。他趕緊收起緊湊的雙唇迴轉頭,看見臉上壓出幾道印痕的翠兒正瞪大著眼睛,吃驚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猛然,翠兒明白了自家老爺打算做什麼。慌得如小鹿般跳出了門。「我去收拾碗筷!」一邊逃,她一邊大聲解釋。
「這精靈古怪的小妮子!」旭子幸福地笑了笑,將目光從門口收回。隨著萁兒主僕的到來,他的生活無形增添出了許多色彩,甜蜜而明媚。當他再度低下頭去的時候,卻發現萁兒也被驚醒了,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仿佛要挖掘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你……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巴。看著彼此的臉頰慢慢變紅,就像有股火在上面滾。
「客人走了麼?」將自己的眼皮輕輕合攏,萁兒以極其細弱的聲音問。
「已經走了!」旭子低聲回答,「他們一直在誇你的手藝,將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真的?」萁兒再次瞪大眼睛,話語裡帶著些不自信意味。
「真的!」旭子點點頭,低聲鼓勵,「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這麼可口的菜。一直誇我有福氣呢!」
「那,那郎,郎君喜,喜不喜歡萁兒燒的菜!」李萁的臉越來越紅,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把郎君二字說出口。對不對別人的口味,她不想在乎。但旭子是否欣賞,卻是她始終擔心不已的事情。
「當然喜歡了!」看著李萁兒紅得幾乎滴出血般的臉,旭子按捺不住,輕輕地湊上前用嘴唇碰了碰,說道。
只一碰,幾乎就將火焰擴散到了全身。萁兒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脖頸、耳朵都瞬間變得通紅。「郎君,郎君喜歡就好。」她閉著眼睛,睫毛上下眨動,夢囈般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所指的是自己燒的菜,還是李旭剛才的行為。「翠兒,翠兒還在。咱們,咱們還沒拜過堂,沒拜過翁姑……
看到萁兒那幅嬌羞脈脈的模樣,旭子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止被誤會了。小丫頭雖然膽子大得可以把天包起來,卻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根本分不清愛憐和欲望的之間的差別。不敢在把火繼續燒下去,他稍稍將身體正了正,笑著說道:「我爹娘還在上谷呢,想見他們可不容易。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讓人說不出閒話!」
「我不在乎別人說!」萁兒的眼睛又試探著張開,望著李旭辯解。見對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醉意,恐慌之餘,她心裡又約略有些失望。湊過去,用頭輕蹭了蹭旭子的胳膊,怯怯地問道,「郎君生氣了麼?如果郎君真的等不及。今晚待翠兒安歇了,妾身,妾身就隨,隨你,反正我已經決定要把自己交給你……」
「沒有,你別多想。我下午就去找張老大人,由他給咱們兩個當月老!」旭子被萁兒怯生生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熱,坐正了身體,大聲承諾。「我一定盡力給你舉辦個婚禮,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婚禮!」
他說得如此鄭重,以至於窗外的鳥鳴聲都瞬間沉寂下來。靜靜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二人輕輕的呼吸。糾纏在一起的目光內,不再有剛才的羞澀和誤會,只有信任,天長地久的信任。
萁兒伸出一隻手,放進旭子滿是老繭的大巴掌里,臉上帶著安寧的笑容,仿佛已經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旭子用握刀的手緊緊的握著,持重有力。
這一刻,他們不再需要語言。
吳鉤(十二)
十天後,旭子和萁兒在眾將士的祝福聲中拜堂成親。沒有人覺得這樣做與軍法有什麼不合,一個弱小女子千里尋夫的傳奇足以贏得齊郡子弟的尊敬。為了給女方家裡一個台階下,大夥沒公開萁兒的身份。由著她隨母親改姓為張,同時拜老將軍張須陀做了義父。年過半百的老將軍顯然對這雙天上掉下來的佳兒佳婿非常滿意,婚禮之後,至少有一整天高興得都沒合攏嘴巴。
埋伏在原武城中的瓦崗細作將自己看到和聽說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送上了山。接到線報之後,枕戈待旦的大小嘍?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當日在運河邊上的戰鬥敗得太慘了,全依仗著程知節帶領最後能戰的三千餘人虛張聲勢,才避免了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那一戰中,當場被陣斬的大頭目近三十人,小頭目和嘍?的傷亡超過了四千。還有很多人傷勢極為嚴重,雖然被大夥拼死搶回了山寨,但能否從判官筆下逃過一劫,尚不可預知。
最令豪傑們擔心的就是李密,這位頭頂真命天子光環的人被戰馬拖著跑了三十幾步,半邊臉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當時為了救他,吳黑闥用飛叉射死了戰馬。結果死去的畜生倒下時又不偏不倚壓住了他纏在馬鐙里的腿。雖然事後翟大當家請了遠近聞名的郎中來將斷骨接回了原位,但從郎中臉上的表情來看,李密受傷的那條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李軍師吉人天象,應該無性命之憂。但他腿上的斷骨碎得太嚴重,小的只能勉強接好,能否恢復原狀,還得看老天是否垂憐!」再一次給李密敷好了藥膏,有著賽扁鵲之名的郎中張仁厚低聲匯報。
「你不是號稱妙手回春麼?怎地什麼都要靠老天。要是求神拜佛就管用,老子去廟裡燒香好了,何必來請你!」王當仁性子燥,用單手指著郎中的鼻子大罵。他當日也挨了李旭一刀,雖然不致命,但傷口被雨水浸過後有些感染,每天癢得心煩意亂。
聽了王當仁的嚷嚷聲,很多人也闖了進來。「醒了麼,軍師醒了麼?」房彥藻帶頭追問。回答他的是一個憤怒的眼神和一個充滿畏懼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望了,李密已經昏迷了十二天,完全靠一點蜂蜜水和參湯在吊著命。如今山寨中已經人心惶惶,如果李密再不醒來,眾豪傑可能就面臨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這混飯吃的騙子成心不給密公好好治!」王當仁被幾個同僚抱開,卻不肯就此甘休,揮舞著手臂提出指控。
「當仁,別亂說,醫者皆有父母之心,豈會見死不救。況且密公腿上的傷那麼嚴重,的確非人力所能及!」喝止他的是牛進達,群豪之中,唯獨此人懂一些江湖醫術。
他本是一番好心替郎中開脫,誰料對方卻不領情。「也並非人力所不及,只是小可學藝不精,當不起此大任而已。」賽扁鵲從牆跟下收拾好藥箱,一邊抬腿向外走,一邊反駁。
「難道還有其他人能治麼?」聽見賽扁鵲說李密的腿還有救,幾個豪傑同時攔在他面前,追問。
「那個人姓孫,名晉,字思藐,是個從過軍的郎中。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戰場上常見的金瘡和摔壓傷。只是此人行蹤不定,即便你們能請到他,李軍師的腿骨也已經長結實了,無法再行矯正!」賽扁鵲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回答。
「放你娘的狗屁!」這下,非但王當仁,連王伯當、李公逸這些「文雅人」也說起了粗話。孫思邈是近兩年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神醫,據傳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這個人居無定所,瓦崗眾即便傾全寨之力去找他,沒半年也不可能將其請上山。而眼下各營兵馬亂做一團,有的嚷嚷著要徐茂功重新指掌兵權,有的提出來要回鄉單幹,根本無法再堅持半個月。
「你們只問我誰能治。又沒說這個人一定在左近!」賽扁鵲膽子不大,脾性卻硬得很。挨了罵,也不還嘴,冷笑兩聲後,緩緩回答。
眾豪傑氣得幾欲抓狂,有人甚至從腰間抽出刀來,準備殺人瀉忿。正當大夥亂作一團的時候,紗帳內突然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仿佛心裡有很多不甘,腦袋上纏滿白布的李密動了動身體,仰天長嘆。
「密公醒了!」一瞬間,所有人都放棄繼續找郎中的麻煩,撲上前,圍著李密的床榻問道。
「我醒了好一會兒了。聽見你們在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郎中,沒一點英雄氣度!」李密在白布下苦笑了一聲,沙啞著嗓子回答。
「我們不是著急麼?沒想到這騙子還是個神醫。賽扁鵲,奶奶的,不愧有扁鵲之名!」王當仁驚喜交加,嘴裡將郎中的層次立刻從騙子升級為神仙。
「密公終於醒了,您要是再躺幾天,咱們的基業可就沒了!」房彥藻也圍上前,激動得直擦眼角。李密是他們這夥人的核心,也是他們這夥人的立身根基之所在。如果李密一死,瓦崗寨的大權顯然要重新回到徐茂功、程知節等人之手。那些人素來瞧不起後入山的讀書人,翟大當家又是個有名的甩手掌柜,順勢發展下去,大夥的下場可想而知。
「沒那麼嚴重,畢竟翟大當家在這裡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基業豈是一場勝敗就能毀去的!」李密咧了咧嘴,臉上傳來的痛楚立刻扯得他直皺眉頭。「咱們那天敗得很慘麼?弟兄們傷亡如何?」
「密公不要擔心,弟兄們雖然戰敗,傷亡卻不到兩成!」張亮怕李密過於操勞影響了傷勢,將房彥藻推到一邊,代替他匯報。
「子明就會說瞎話。」李密雖然睡了很久,心智卻一點也不糊塗,「被人攻了個出其不意,而我這個主將又生死未卜,咱們可能只傷亡這麼點兒人麼?扶我起來,我坐到桌邊去看看戰報!」
「傷亡的確只有四千多。是程知節帶著他的本部兵馬穩住了陣腳。不信密公問問其他人,看大夥是不是和我說一樣的話!」張亮不敢聽從李密的亂命,退開半步,陪著笑臉安慰。
李密的目光從眾將領臉上一一掃過,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不再堅持要起身批閱公文,笑了笑,說道:「傷亡不大,士氣卻是大損。恐怕沒有幾個月修整,上不得戰場了。子明扶我一把,我躺太久了,需要下床活動活動筋骨!」
「哎!」張亮上前半步,伸手去抱李密的腰。剛要用力,衣服卻被人從背後一把扯住。「別動他,除非你們不想讓他的傷痊癒!」賽扁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來過來,瞪著張亮等人,冷冷地喝道。
「你!」張亮不敢違背,又將李密放了回去。本想在眾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堅強的李密甚為失望,用手肘支撐著床榻,奮力抬背。連試了幾次,左腿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而臉上和脖子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令人頭暈目眩。
「我傷得很重麼?」李密有些急了,伸手扯住賽扁鵲的衣裳。他是練武之人,雖然此刻在病中,力氣也非賽扁鵲這種普通人所能抵擋。瞬間將對方扯了個趔趄,緊接著「嗤」地一聲,對方衣服也被他扯開了條大口子。
「不重,沒有內傷!不過你脾氣越燥,傷口越難好!」賽扁鵲也上了火,一把將李密的手甩開,氣哼哼地喝斥。
「李某魯莽了,大夫莫怪。子明,待會兒取兩吊錢,賠了大夫的衣裳!」李密很快從失態中清醒,訕訕地笑了笑,道歉。
「衣裳倒是小事。你傷若好得慢,這些豪傑們又要怪我混飯吃!」賽扁鵲用手撫了撫衣裳上的褶皺,冷笑著回答。
「是弟兄們魯莽,李某代大夥一道賠罪!」李密於床榻上再度拱手,「請大夫明言,我的傷到底有多嚴重。怎麼我覺得一條腿沒有力氣,臉上也癢得難受?」
「你的臉上全是擦傷,我給你敷了藥,已經開始重新長肉了,再有半個月才能見風。將來可能會留一些疤,但男人麼,臉上有些疤也無所謂。」賽扁鵲是個盡職的郎中,雖然惱恨李密等人無禮,還是好言安慰。「但左腿不大容易好,戰馬將腿骨壓折了。今後可以騎馬,但步行時也許得藉助拐杖!」
「是麼?」李密的臉被布包著,所以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在下已經盡了全力。你吉人天象,才能有這個效果。如果換做旁人,也許永遠醒不來了!」郎中點點頭,回應。
「多謝。大夫先休息去吧。我不動便是了!」李密輕輕動了動頭,吩咐。
目送著賽扁鵲出門,他眼裡始終帶著笑。「去他娘的吉人天相!」同時,一個悲憤的聲音於他心頭狂喊。他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何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每次他都能化險為夷。
但這個天命讓他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一張臉,一條腿,對於一個時刻在意在自己形象的人來說,這簡直比殺了他還叫人難受。
「李仲堅!」片刻之後,李密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李仲堅在哪兒,他沒有趁勢攻上山來麼?」
「李仲堅和張須陀於原武會師,但他們沒有趁機東進。而是留在了原武。據細作探明,他們停留的原因是由於李仲堅新納了一個妾,需要請人吃喜酒。據說他的妾室為張須陀大人的義女。」張亮再次上前,低下頭匯報。
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就是郡兵們沒有趁勢東進的緣由。無論張須陀還是李旭,都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莽夫。他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了稍縱即逝的戰機。
「李仲堅不是那種人!」與張亮想的一樣,李密也不認為娶親是郡兵們止步不前的原因所在。「子明,難道你也學會了捕風捉影了麼?」
聽了李密的指責,張亮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尷尬。多年來,他一直負責李家與江湖朋友的聯絡,還從來沒讓家主失過望。「咱們在原武的眼線靠不近軍營,而徐茂功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眼線又恰好斷了。所以,所以才導致線報這樣含糊!」
「眼線斷了,被發現了麼?」李密吃了一驚,追問。
「沒有被發現,但在兩軍交戰的第二天,他就被姓李的派去跟那個來過山寨的潘占陽一道出了塞。具體什麼任務,他自己也不清楚!」張亮想了想,回答。
「潘占陽,那個契丹人的管家?」李密皺著眉頭,努力把幾件事情聯繫到一處。以他的目光,當然看不到此刻塞外的風雲變幻。因此想了半天也沒理出任何頭緒,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面。
「茂功呢,他怎麼說?」
「徐統領回山後便急著煉兵,趁著您昏睡,這廝居然要求各營裁撤老弱,把精銳都交出來統一整訓。翟大當家不管他,大夥也拗他不過,所以正等著密公來主持公道!」房彥藻終於又得到一個說話機會,站在人群後,低聲打小報告。
運河畔一戰後,瓦崗軍原班兵馬氣焰大漲。其他外來各營已經無力與之相抗。一旦徐茂功將各營精銳抽調出來打亂重組,很多人就要喪失手中的權力。所以,大夥日夜盼著李密醒來。只有李密心機,才能壓制住徐茂功的強勢。
但李密的表現卻非常令眾人失望。衝著房彥藻搖了搖頭,他低聲吩咐道:「傳我的將令,在我臥病之時,軍中大小事務全交給茂功。各營兵馬去蕪存精,由茂功重新整訓。老弱一概發錢遣散,女人和孩子集中到老營安置!」
「可徐茂功那天也打了大敗仗!雖然沒損失人,卻狼狽逃回,連戰旗和輜重都丟棄了!」眾豪傑一聽,立刻著了急,七嘴八舌地匯報。
當日另一路兵馬也是完敗,從這一點講,徐茂功才能一點不在李密之上。況且他為人過於嚴苛,在大夥眼裡根本不是個稱職的軍師。
「這就是茂功高於你我之處。他不是戰敗,是不想咱們瓦崗軍分崩離析!」李密在病榻上輕輕搖頭,點破。
他不想讓瓦崗軍分崩離析!沒人曾經預料到這個答案,剎那間,很多人無地自容。
吳鉤(十三)
如果在李密所領兵馬於運河畔慘敗的同一天,負責牽制敵軍的徐茂功卻打了個大勝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務後從容退回,毫髮無損,外營諸統領還有與瓦崗軍內營大著嗓門兒說話的勇氣麼?
如果內營將士以此為理由,要求李密將兵權交出,並且要求前來依附的外營兵馬從此唯內營的馬首是瞻,群豪們肯低頭麼?
如果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結局是什麼?
不必問,誰都知道最後的答案。
徐茂功以潰敗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內營諸將趁機逼宮。也同時避免了剛剛壯大起來的瓦崗軍面臨一次分裂。無論他最後求的是什麼,這份心胸,外營眾將無人能及。想到這,就連素來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彥藻都慚愧地低下了頭,嘆息道:「大夥平時都看不慣這姓徐的,誰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懷!」
「當日咱們能平安脫身,也多虧了內營將士!」牛進達亦嘆了一聲,在旁邊附和。密公原來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雖然他憑著過人的號召力動輒聚眾數萬,但無論是在黎陽城外,還是在運河岸邊,他都被旭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一方面,牛進達佩服自己當年的同伴實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面,他心裡也對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絲懷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個人,吳黑闥、張亮以及王伯當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神色。特別是王伯當,他所部兵馬與瓦崗軍內營很早之前就開始合作,充分了解當年那支看似兵微將寡的瓦崗軍和現在這支擁有數十萬弟兄的瓦崗軍之間的差別。「密公說得沒錯,咱們的確應該重新整軍。徐統領已經暗中讓了大夥一步,咱們理應知恩圖報。」
「不光是知恩圖報,這是公事,與私交無關!」躺在床上的李密用力搖頭,眼神中痛苦中夾著絕決。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他的心胸被無形間拓寬了許多。「第一,大敵當前,咱們瓦崗軍鬧不得分裂。第二,咱們原來那種領兵方式,過於兒戲。內營三千人,就能穩住陣腳。咱們兩萬餘,卻被人像羊一樣趕。這已經證明了茂功當初的主張沒有錯!」
「此番戰敗,皆因某大意輕敵!」李密頓了頓,又道,「所以,待傷好之後,某當親往翟大當家處請罪,給枉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說道激動處,他雙眼微紅,一股清亮的淚從眼角淌出,潤濕了腮邊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責!」見李密說得坦誠,眾將心裡大為感動,連些許對其愛賣弄的不滿都打消了,紛紛出言勸告。
「此番戰敗,大夥皆有過失,責任不該密公一個人來擔!」房彥藻最善於把握李密的心思,搶先帶頭勸阻。
「是啊,大夥麾下的兵不堪用,實在怪不得密公!」王當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職,山寨中缺了為自己說話的人,跟著表示願意分擔戰敗的責任。
緊跟著,張亮、孟讓、楊德方、鄭德韜也紛紛上前,力勸李密不要離任。李密向張亮做了個手勢,要求對方將自己上身抬起來,背後塞了兩個枕頭。然後斜坐著,用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領了。然治軍之道,重在賞罰分明。如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將來如何能服眾?此番戰敗,讓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願虛軍師之位以待高賢。此意已決,大夥勿勸!」
眾人見李密臉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緊張。七嘴八舌地苦勸他不要自暴自棄,李密就是不聽。房彥藻無奈,只好走到眾人面前,大聲說道:「密公想置我等於死地否?我等來聚瓦崗,全是因為密公。若密公辭軍師之位,我等亦只好各自散了,免得將來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執意不再主事,我等也只好回家去了!」孟讓等人跟著摻和。
「不可。我乃引咎辭職,讓賢與人。與諸位無干,況且茂功才能的確遠在我之上!」李密見大夥鬧著要散夥,連連擺手。動作一大,他臉上的創傷又被抻動,直疼得齜牙咧嘴。
「密公何等話來,徐統領故意戰敗自污,就是不想與密公爭軍師之位。密公若是執意請辭,不但冷弟兄們心冷,亦枉費了徐統領一番好意!」牛進達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後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話雖如此,我等也不能讓翟大當家難做!」李密卻不過眾人的盛情,嘆了口氣,幽幽說道。
「澤無莆不興,莆無澤不長!密公莫非忘了當日卜者之語。況且翟大當家又不是沒打過仗,豈會苛求這一時之成敗?」王伯當接過話頭,笑著開解。
這兩句批語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賈雄當日替翟讓占卜前程時得出的結論。翟讓的姓氏與澤相近,而李密的封爵為莆山公,所以賈雄從卦像上算出,翟讓這輩子如果想成就功業,必須依仗李密。同樣,李密如果想得償心中所願,也離不開翟讓。
作為瓦崗軍大當家得翟讓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將兵權交給李密,除了敬畏對方的名氣和那句李姓當代楊家的預言外,與這兩句卦辭也不無干係。
「好一句澤無莆不興,密公,難道小小一敗,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壯志麼?」沒等李密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問候。
眾人聞聲扭頭,看見翟讓帶著司馬王儒信和內軍統領徐茂功二人大笑著走了進來。「密公,我推薦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讓與眾人點頭寒暄,一邊問道,目光中不無得意之色。
「多謝兄長覓得如此神醫,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此番恩德,無以為報。願今後牽馬執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賽扁鵲將自己的從昏睡中醒來的消息通知了翟讓,掙扎著將身體坐直,拱手稱謝。
「什麼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說了麼,咱們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離不開你,也少不了我!」翟讓為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將李密攙扶住,笑著說道。「你只管盡心養傷,這些日子先讓茂功替你操練士卒。等你傷好了,山寨中事還由你來做主!」
外營眾將先前還擔心翟讓因為一場戰敗就失去了對李密的信心,聞聽對方如此說,暗自佩服對方氣概了得。「也只有翟讓這樣的大當家,才容得下密公這種真豪雄!」吳黑闥暗中贊了一句,將目光看向牛進達。恰恰牛進達的雙眼也轉過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頭轉開去。
「此番兵敗,罪皆在我!」雖然翟讓已經表示不會剝奪軍權,李密依舊主動請罪。
「別說了,誰還沒打過敗仗不成!」翟讓將大手一揮,制止李密的繼續表白。「我打過的敗仗比你還多,若一敗就降職,現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嘍?了。茂功早就跟我說了,是李仲堅那廝狡詐,加之官兵訓練有素,器械優良。非你指揮不利之過。咱們兄弟吃了這一次虧,今後齊心協力,把場子找回來便是。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況且當下官軍大兵壓境,你若再撂了挑子,豈不是亂了軍心?」
「李密考慮不周,請大當家治罪!」聽完翟讓一番話,李密羞愧莫名,匍匐於病床上不敢抬頭。
「沒罪,咱們這又不是楊廣那廝的朝廷,還不准人家說話了。你躺好,別動了傷口。其他事情咱們等你傷好以後再商量!」翟讓抱起李密,將其身體放平,又親手加了一條薄單子在其身上,笑著叮囑。
大夥見李密和翟讓依舊親密無間,亦按照先前商議的結果,紛紛表示願意將手中兵馬交給徐茂功重新整訓。徐茂功客套了幾句,見眾人的表情不似作偽,很高興地答應了。
「雖然咱們這回吃了個小虧,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裡,也未必是件壞事!」看到一直糾纏不清的麻煩突然間被理順,翟讓非常高興,捋著鬍鬚說道。
「我等當年是沒遇到勁敵,難免妄自尊大。這回被李仲堅那廝打醒了,將來再不會犯同樣的錯!」李密側過頭來,笑著補充。
「嗯!翟大當家居中坐鎮。密公在外縱橫捭闔,徐統領在內調兵遣將,我等陣前廝殺,何愁官軍不退!」王伯當、吳黑闥等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滿意,主動表示願意聽從徐茂功調遣。
「對,徐統領以後儘管下令,哪個王八蛋敢不聽招呼,咱們大夥一起揍他!」王當仁、李公逸等人陸續加入,笑著表明態度。
「願與諸君同心協力,共創瓦崗大業!」徐茂功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團團做了一個揖,大聲回答。
「我等駑鈍,願事茂功以師父之禮!」房彥藻長揖讓相還。
眾豪傑相視大笑,頓時間覺得天高地闊,連吹過來的山風都帶上了幾分男兒之氣。
吳鉤(十四)
誰也沒料到遭受到一場重擊的瓦崗軍反而因禍得福,在敵軍的逼迫下,其內部幾派勢力快速放棄前嫌,達成整軍協議。這種突如起來的團結景象甭說底層小嘍?看了無法理解,就連一些核心將領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但是,當李密拄著拐杖出現在徐茂功身後時,大夥明白,該是敵人做夢的時候了。
徐茂功用兵謹慎,卻不擅長出奇制勝。李密用兵飄忽,細節處卻總欠斟酌。二人能力剛好互補,彼此配合起來,則相輔相成。他們根據事先商定的協議,一邊將各營兵馬打散重整,一邊憑藉著瓦崗周圍的地形與官軍周旋。從夏末周旋到秋中,雖然敗多勝少,但官軍再也無法重現運河畔的輝煌。
前來進剿的官軍有兩支,一支是張須陀和李旭所帶領的齊郡地方兵馬。另一支是來自洛陽的內府精銳。兩支官軍在人數上相差不多,但戰鬥力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多次交手後,瓦崗將領們很快就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遭遇到以輕甲和橫刀為主的官軍,一定要謹慎。雖然他們的裝備看上去與瓦崗軍相差無幾,其戰鬥力卻絕不可輕視。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鮮,長槊如林的官軍,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衝上去,肯定大有斬獲。
入秋後,因為形勢所迫,張須陀不得不放棄一口將瓦崗軍吃掉的念頭。他以郡兵為主力,步步為營,挨個山頭蠶食瓦崗軍的領地。至於朝廷派來的那支「生力軍」,則被其委派做側應,負責對被打散的殘匪進行圍追堵截。
瓦崗軍在徐、李二人的帶領下,果斷放棄主寨,化整為零,不斷於群山中轉移陣地。張須陀如願吃掉了幾支行動緩慢的匪眾,卻始終都沒與賊軍主力接觸上。而負責協從圍堵瓦崗軍的虎賁郎將劉長恭和御史蕭懷靜所部府兵則鴻運當頭,每每正碰上瓦崗精銳。雙方交戰的結果千篇一律,府兵們因為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敵軍突破防線,然後「浴血奮戰」將陣地重新奪回。只是他們當將包圍圈再度封閉起來後,瓦崗軍主力早已帶著繳獲來的輜重,押著俘虜,走向另一個山頭了。
如是幾次,連程知節都開始感謝起朝廷的「關心」來。「要不說皇帝老兒心腸好呢,居然派了這樣一幫熊包來拖張須陀的後腿。」他一手牽著從敵軍手中搶得的高頭大馬,另一手舉著先皇在世時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長槊。寒光閃閃的槊鋒上還挑著一件從俘虜將領身上扒下來的鍍金掐絲荷葉甲。「再這樣打半年,光蕭大御史送的貨就夠咱們再擴建一個營的。體貼啊,真是體貼!」
「不是陛下派我們來的!」走在程知節馬前的俘虜模樣長得雖然細嫩了些,卻不願意聽賊人如此編排自己的主公,大聲抗辯。
「不是皇上派你們來的,難道別人還敢矯旨調兵不成?」謝映登在一旁聽得有趣,笑著追問。
對於被抓到的官員子弟,瓦崗軍通常不予以誅殺。而是依照翟讓定下的規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寶銅錢作為贖金。即使其家族拒絕支付,俘虜主動加入瓦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虜的小將心情雖然彷徨,卻不是非常害怕。回頭輕蔑地看了謝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訓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般口吻說道:「皇上夏天時就去塞上與突厥人會盟了,怎會在意你們這些跳樑小丑。若不是虞大人想給陛下一個驚喜,誰願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吆,就像我們請你來似的!」王當仁脾氣沒有謝映登那麼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虜的頭,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挨了打的俘虜氣鼓鼓地轉過身,大聲強調。
「我們知道你是高公子,家裡有很多錢。你放心,我們要的贖金絕不會少,以免墜了你的身份!」王當仁又用槊杆敲了對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親點的朝散大夫!」俘虜更怒,乾脆將叔叔的官職也報了出來嚇唬人。
「知道,再羅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來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腦袋。何況他手下的走狗!」單雄信也趕上前湊熱鬧,一槊杆敲在俘虜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跟蹌。
挨了打的俘虜這回終於老實了,抱著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淚順著腮幫子向下淌個沒完。
謝映登見到俘虜那個熊包樣,嘆了口氣,打手勢要求將士們不要繼續欺負此人。「這個虞世基,把戰事太當兒戲了!」他搖搖頭,低聲點評。眼前的俘虜無論從長相還是心智,明顯都是個還沒長大的傻小子。像這樣的傻小子,每次瓦崗軍與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馬活擒好幾個。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們安插到軍旅中來,明顯是抱著讓他們混軍功的念頭。而參掌朝政虞世基大人連這樣的隊伍都敢向瓦崗山派,原因當然是以為自己一方有了必勝的把握。
「我聽咱們的人說,虞世基總是向昏君撒謊,說天下英豪就要被剿滅了。估計這廝平素撒謊撒得太順嘴,結果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已經分不清事實和謊言的區別!」程知節也嘆了口氣,附和。
如果朝廷是個政治清明的朝廷,他們這夥人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夥還是希望皇帝別那麼昏,大臣們別那樣尸位素餐。這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心態,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眾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這小子押遠一些!」與謝映登相對著嘆了幾聲氣後,程知節命令。
幾個親兵聞聲上前,推著俘虜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經是八月了,山林的顏色極為鮮艷。一片片金紅金紅的葉子就像被畫筆染過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虜的影子去遠,程知節深深吐了口氣,「呼,這世道!映登,你還記得咱們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細作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內容麼?」
「他說被李仲堅派道塞外去,聯絡什麼契丹和突厥人。」謝映登皺著眉頭,回憶。好不容易安插的細作被人支走,給他收集敵軍動向的任務增加了許多不便。對此事,謝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覆分析過,都認為細作的身份沒有被敵將識破。但李仲堅將貼身親衛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卻誰也猜不出來。
徐茂功知道對方在塞外有一大筆財產,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貪財之人。大戰在即,他絕不會為了些身外之物過度分心。
至於郡兵突然停止進攻、坐視戰機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不是因為李旭好色誤事,而是因為張須陀不敢違抗來自東都的聖旨。當其餘所有解不開的謎團的答案都浮出水面後,李旭派親信出塞的安排則愈發顯得怪異。
「此人處處料敵機先,實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願與他一交!」程知節的目光從連綿起伏的山頭上掠過,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對他一直很推崇。咱們跟他交手這麼多次,無論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也好,突然遭遇也罷,一次都沒站到便宜!」謝映登也帶住戰馬,望著周圍火一樣的樹葉說道。
李旭的武藝有著明顯江南謝家的痕跡,如果謝映登所猜不錯,對方口中那個磨鏡老人,就是謝家失蹤多年的族叔。當年在南陳覆滅之時,江南才俊紛紛更換門庭,唯獨謝家最有才華的繼承人為了一個女子遠走塞外。
「那傢伙機敏得就像一頭狼,絕對不會隨便做些無聊舉動!」程知節對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於猜測其行為的目的。
「我覺得他派人去塞外,與昏君出巡關係甚大!」幾乎同時,謝映登開口說道。
二人快速互相看了一眼,身體裡就像被照進了一道陽光,從頭亮到了腳。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為了昏君出巡,則意味著他私下認為昏君在塞上會有磨難,因為沒有辦法讓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不得不暗中布置。
昏君萬一遭難!則天下必將大亂。對瓦崗軍來說,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順利令張須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進而爭奪天下!
「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統領!」謝映登兜轉馬頭,急切地說道。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一邊大聲呼喊程知節的官爵,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令旗。
「徐統領有令。調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三人及其所部兵馬火速趕往白馬峪,截殺敵軍!徐統領請諸位將軍先行,他稍後便趕上與大夥匯合!」
吳鉤(十五)
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群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裡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為大夥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
順著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後,眾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著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著八百多匹空著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著一道河谷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拐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名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著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傢伙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為君。
作為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後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只好順著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里。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為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後。
山腳下的騎兵仿佛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眾將士們聽到後,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著賽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麼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拐杖。這馬上殺人的傢伙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著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拼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著他的見解。
諸將中,只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著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夥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群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占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眾將不再憧憬勝利後如何分分享戰果,而是切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占優勢,僥倖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著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夥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絡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著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悽厲的角聲伴著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慄。「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著,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著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型,以伍拾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出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搏。第一波攻擊只略做試探就戛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敵我雙方都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郡兵們等待後續人馬的到來,以便在下一次攻擊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崗軍等待士卒恢復體力,以便洗雪當日兵敗之恥。
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張須陀麾下的三員虎將依次出現在陣前。徐茂功、張亮、吳黑闥,瓦崗軍其餘的幾個好手也陸續趕到。雙方在二百步距離外遙遙對望,彼此之間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驚詫,還有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水。
程知節看見對面敵陣中的幾個主將在商議,然後他看見李仲堅策馬出陣。「此人怎麼改用槊了?」他心裡感到非常詫異。與此同時,聽見吳黑闥在身邊關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廢話。上次密公就是被他這樣騙到的。那廝的箭射得比當年還准……
很快,吳黑闥閉上了嘴巴。因為徐茂功根本不肯聽他的勸,看到敵軍的主將出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數息之後,牛進達抽出橫刀,護在了徐茂功身側。為了以防不測,程知節和謝映登也先後上前,護在了徐茂功另一側。
瓦崗軍的緊張模樣引起了敵軍的一陣鄙夷的唾罵,仿佛要示威般,秦叔寶和羅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側。緊跟著,吳黑闥越眾而出,持鋼叉與牛進達並肩而立。五步對三騎,如果把戰馬也算在內的話,瓦崗軍並沒有占多大優勢。
「長槍兵準備,如果雙方動手,立刻上前護住主帥!」留在本陣的張亮做好最壞打算,命令一隊瓦崗軍老兵時刻待命。對面的騎手立刻做出反應,二十幾人端平長槊,擺出一幅沖陣姿態。
戰場上的氣氛緊張得都能聞到煙味,只要有一股不測之風,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這種紅熱的氣氛下,騎在馬上的旭子突然開口,臉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陽光般,瞬間溫暖了許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來你們都在這兒!」李旭微笑著,向幾個老朋友拱手施禮。
「沒那麼容易死在你這狗官之手!」吳黑闥毫無風度地以罵聲相還。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虧,他心底積怨甚大,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對著旭子的大腿來上一叉。
「黑子,別讓人笑話咱們瓦崗軍!」徐茂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責了一句吳黑闥,然後以禮相還,「我從塞外回來後一直在這兒,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也沒想到你這麼快已經拜將封侯!」
拜將封侯,是兩個人年輕時共同的夢。當年他們翻山越嶺,一邊品味著生活一邊交流著對未來的夢想。李旭的夢想是做個縣尉,讓那些橫行鄉里的衙門幫閒都收斂起囂張氣焰,從此對父親和舅舅都畢恭畢敬。徐大眼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知道,一個出身商呂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樹不比任何血脈高貴者差。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那時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險。
但那時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向對方舉起了刀。
吳鉤(十六)
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為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眾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桿好槊!」他用手掌反覆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杆,唯恐上面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好怎麼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著長槊走過去。「與人交鋒,當然什麼順手使什麼!」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眾人心裡落落的,嗓子眼裡跟著發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著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著上前,接過馬槊,然後慢慢向後退。那一瞬間,什麼都沒發生,但從程知節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仿佛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卷著落葉從眾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里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程知節感到心裡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後。他知道那杆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著什麼,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還有什麼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麼廢話了就過來決戰,是單打獨鬥還是列陣而戰,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才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的挑戰。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們之間必有一場死戰,但不應該是今天!」
「休得羅嗦,要戰儘管戰!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裡還念著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胯下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鬨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沒出招之前就急著逃避的行為,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麼,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王伯當剎那間紅了臉,揮舞著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回答他的還是一聲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儘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著槊杆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發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後。「反正你今天說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裡發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裡可只有恨。
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為擔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為那時的友情沒攙著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後代可以和將軍的後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後,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並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了。昨夜我已經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中守軍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後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御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著陛下退入雁門關憑險據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老兒繼位後從沒幹過什麼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夥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蘊藏著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裡,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轉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長驅直入!」
徐茂功的目光不願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楊廣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凌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面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該死於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怎麼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馬,知道突厥人弱肉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長驅直入,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哪個主意。卻發現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為天氣熱還是心裡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眾人猶豫不決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抬起來,指著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梁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呵呵,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死了,那也是為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你們瓦崗軍想借突厥之手殺了皇上,然後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裹著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傑眼裡,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裡打了個突。在瓦崗眾眼裡,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塗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剎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也趕來湊熱鬧,卷著樹葉在天地間飛。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你我是敵非友,我不能憑几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裡不是為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為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矩!」程知節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杆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誇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只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這傢伙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準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後向李旭示意,同時衝程知節發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抬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對手致意後,二人又同時轉身向後,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贊同按程知節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鬥已經開始了,大夥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馬,急沖。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被戰馬的衝力逼得快速後退,然後側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鼓,為他們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聲如雷鳴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愈發精神抖擻。兩桿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後,吳黑闥議論。
比武講究是公平二字,程知節為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胯下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衝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馬的優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衝擊力將程知節逼退數步。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贊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餘步後,秦叔寶再度兜轉馬頭,衝著程知節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也不敢托大,鄭重回應。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胯下的黃驃馬突然開始衝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眾人弄清他要做什麼,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岩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衝著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然後撥轉戰馬,向程知節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迴轉,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大聲替程知節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余。所以光從兵器上,眾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視。但程知節的臂力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夥心甘情願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後笑著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嗨!」「嗨!」接連兩次發力,馬槊在岩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將士們高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鼓,在戰鼓和吶喊聲中,程知節瞪圓雙眼再度發力。槊柄於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後,將已經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大聲宣布。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嘆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杆,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岩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後,出了一口惡氣後。程知節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著遞到對方面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杆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後他和程知節相視而笑,轉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後再分勝負!」徐茂功向對面大聲喊了一句,然後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謝謝!」經過程知節身邊時,秦叔寶指著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送給他的,分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笑著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麼,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後,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群峰留在的身後。陽光斜照在山岩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單雄信非常遺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杆,低聲點評。剛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後自己也嘗試著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居然發了彪,將這麼好的一桿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著什麼。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徐茂功將目光從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笑著說道。見眾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
吳鉤(十七)
能不費一矛一矢衝破瓦崗軍的攔截,此結果讓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們可沒有心思和瓦崗軍拼命,因為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時分前來求救的欽差大人親自宣布,此去塞上,只要殺死三個敵人就可以冊勛一轉,冊勛兩轉就可以升官一級!並且特地強調了這是皇帝陛下的口諭,永不反悔。
這樣的賞格顯然比與瓦崗軍做戰高得多,因此大夥雖然離開故鄉越來越遠,心中卻沒多少鄉愁。像秦將軍那樣威名遠播,像李將軍那樣少年封侯,像羅將軍那樣把自己的畫像掛到皇宮裡去,這曾經是多少人的夢想。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界,界皇上事後不會反悔吧!」也有人對朝廷的信譽不大放心,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的人詢問。他的懷疑立刻被一陣輕蔑的嘲笑聲打斷,「你以為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說過的話轉頭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麼金口玉言你懂麼?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個坑兒,講究的就是這信義二字!」
聽了同伴的話,多疑者只好紅著臉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處。「皇上講信譽麼?」記憶中,他隱約聽說過聖明天子出爾反爾的謠言,但他沒有膽子公開指摘大隋天子。況且大夥此刻都在興頭上,誰也不能掃眾人的興。
有道是將是兵之膽,有秦叔寶和李旭這樣的勇將帶著,眾將士的膽氣自然也跟著大了不少。郡兵們在剿匪時也經常以寡擊眾,因此並不覺得自己的力量單薄。參照以往的經驗,敵人越多,最後大夥分到了首級也多,在一次戰中分到三個敵人首級很普通的現象。照同樣的數量推算,到了塞上後,只要能連續在三場惡戰中活下命來,回到齊郡後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夥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後在世家子弟面前說話時,腰杆子能直起幾分。
「到時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漿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薺他爹面前轉悠。看老傢伙還敢不敢再瞧不起我這當兵的女婿!」有人想著自己成為武官之後的情形,樂呵呵地憧憬。
「就你那小樣兒,先照照鏡子吧。給猴子帶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鐵槊來!」周圍的袍澤帶著幾分善意打擊。
「你們別瞧不起人。是騾子是馬咱們走著瞧!」
大夥說笑著,高高興興地向北趕。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這一方的幾個主將並不像周圍弟兄們一樣開心。相反,自從與瓦崗軍脫離接觸後,中軍將旗下的氣氛一直很沉悶。甚至連那些負責保護主將的親兵都受了些影響,一個個把臉繃得緊緊,仿佛對周圍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李將軍腰杆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隊伍中央的旗杆。他的冷靜與堅強大夥都能看得見,但是,幾個往來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體絕不像外觀表現出來的那樣結實。所謂堅強,不過是一層冰封住的外殼,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輕輕一擊,也許就能將他徹底擊垮。
沒有人願意看到旭子受到傷害,所以張江和羅士信二人一直試圖找些話題來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們二人做得顯然不是很成功,雖然每個話題說完,旭子都禮貌的笑一笑,點點頭。但那只是禮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聽見談話的任何內容。
「沒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結果把自己繞了進去!」張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話題。
「那姓程的沒一點兒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處打聽打聽,整個河南,還有誰的力氣能和秦二哥相提並論!」羅士信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崗軍說得更不堪一些,只要能把旭子的心從失去朋友的沮喪中拉出來,「別說是他,就是單雄信和他兩人輪流上都沒戲!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崗諸將說不定真會來個車輪戰。」
果然,李旭不願意污衊自己的對手,展顏一笑,說道:「你們兩個別埋汰人了,瓦崗軍沒那麼齷齪!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馬力,程知節徒步向外拔,本來就吃了不小的虧!」
「你就會漲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羅士信見花招奏效,繼續裝瘋賣傻,「小心秦二哥聽了不高興。」說完,他把頭轉向秦叔寶,不住地向對方使眼色。
「程知節的力氣比我持久!」秦叔寶卻不肯接這個話茬,想了想,鄭重說道。「我跟他交手時,手臂一直被震的發麻,但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我估計他是不想把槊拔出來,所以根本沒用全力!」
「你跟仲堅倒是投緣!」羅士信沒想到引出了這麼一個窩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憤憤地說道。
「不是我謙虛,而是事實如此。他最後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圓,胳膊也繃得很硬,但腳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跡卻沒前兩次深!」秦叔寶笑著搖頭,補充,「最後為了怕別人上來拔,他乾脆弄折了槊!」
「你是說程知節故意放了咱們一馬?」羅士信瞪大眼睛,滿臉疑惑。
「不但是程知節一個人有意相讓,瓦崗軍如果不想放咱們過去,即便輸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著接過話茬,總結。
「這夥人雖然和咱們道不同,卻也都是響噹噹的漢子!」秦叔寶回頭望了望,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這樣的結論讓旭子的心情又輕鬆了不少,雖然與大眼從此成為陌路,但畢竟自己當初結交的是一個豪傑,而不是一個只知道欺負平頭百姓的流氓慣匪。「我現在有點擔心張老大人,從東都來的那幫傢伙不中用。瓦崗軍得知咱們離開,肯定會藉機反攻!」
「咱們臨行前,張大人已經做了一些安排!接下來幾個月他不進攻,憑手頭兵力穩守陣腳應該沒什麼問題!」秦叔寶的目光從背後的群山間迴轉,又落到了身邊的戰旗上。這是幾個月前齊郡父老替即將出征討伐瓦崗的子弟們做的,已經被風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
那是一頭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遠方,心中包藏著無數溝壑。父老們將此旗送給郡兵,是期待他們威如出山猛虎。誰也沒想到,這頭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遠行距離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張大人眼裡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還重。咱們擔心也沒有用,只能儘量速去速回!」羅士信終於說了一句條理清楚的話,語氣中隱約帶著些不滿。
速去速回是最好的選擇,因此大夥不敢做任何耽擱,在東郡補充了必要的輜重後,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員早已準備好的河船。渡過黃河後,他們沿著官道向西,兩天後在河內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補給,接著掉頭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
沿途地方官員見人數如此少的一支隊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驚詫得一個個都瞪圓了雙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內郡守唐?拉住旭子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告訴。平定楊玄感之亂時,他和旭子有過一面之交,因此不忍心看著故人去送死。
「多謝唐大人提醒,這條路最近,比繞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時間。況且眼下各地,哪裡還太平呢!」旭子笑著向唐?拱了拱手,道謝。
「李將軍還是象當年一樣勇猛!」唐郡守嘆了口氣,鬆開了手裡的馬韁。這還是他當年認識的旭子,正直,熱忱。眼前形勢也和當年一樣,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辭路途遙遠而按兵不動,李將軍卻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可惜我大隋沒第二個李將軍!目送郡兵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暮色中,唐?在心中感慨。這支兵馬不可能趕到雁門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個大匪窩,隨便一個大綹子都擁眾數萬。千餘郡兵送上門,還不夠給對方打牙祭。
也許是出於物傷其類的心態,從那以後,唐郡守就日日等著故人的消息。他自問沒有與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氣,卻不願讓故人暴屍荒野。令他有幾分失望又萬分慶幸的是,五天之後,外界傳言,那支不怕死的騎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區,抵達上黨。沿途,沒有任何一支土匪試圖與之為難,甚至有一些結寨自守對官府和土匪都不怎麼買帳的村落主動為其提供了糧草。
「難道李將軍的威名如此之盛,還是太行山群匪都轉了性子?」唐?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直到數十年後,他與一個曾經為太行山頭領的人在酒宴間相遇,方才從對方的話中找到了答案。
「楊廣那廝該死,但他應該死在咱們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崗軍的傳書,大夥就決定躲開官道。」
「對,楊廣那廝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經的土匪,後來的將軍靠上前,摟著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說。「況且,領兵的是咱們的旭子,不到萬不得已,誰好意思跟他動刀!」
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和兩個不對路的粗鄙武夫醉了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