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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隋亂塞下曲》(21)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寒風夾著雪粒,打得身上的鎧甲叮噹有聲。這是來自西域的寒風,據說可以凍死走在路上的牛羊。傳言是否屬實,武士?不太清楚,但他曾經親眼看到一隻傻半斤兒因為被雪凍壞了翅膀從天空中栽下來,脖子當場折成了兩段。

  那隻摔斷了脖子的倒霉鳥兒被武士?揀回了自己的氈帳,當晚做了他和劉弘基二人的下酒菜。比起粗糙的馬肉和膻腥氣十足的羊肉來,烤鳥肉簡直是天下第一奇珍。只是此物實在難得,平素他有心去獵也獵不到。蜂擁而至的流民連躲在地底過冬的青蛙和野鼠都給挖出來吃掉了,無論天上飛和還是地上跑的,只要非人類的活物敢在他們面前晃悠,頃刻之間肯定屍骨無存。

  奉弘化留守李淵的命令,關右十三郡都派了人手在豐安、鳴沙一帶招募災民參加屯田。但難民如洪,分流措施根本疏通不盡。據軍中斥候打探來的消息,很多人逃難並不是因為家鄉遭了災,而是會寧、張掖以及賀蘭山下的諸胡部族趁著大隋朝邊疆兵力空虛的機會開始了大規模擴展。已經在隴西各地定居的數代的漢人被強行從耕地上趕走,房子和牲畜全部被扣留。「這是我們放牧的地方!」諸胡可汗如是強調,全不顧大隋多年來的保護之德。帶頭的人便是曷薩那可汗,去年夏天裴矩大人曾經奉皇命安撫過此人,並且趕著二十幾大車禮物返回關內,向陛下報告西疆諸胡恭順如常。如今裴大人可以在家中享受他的禮物了,而百姓們卻為他的貪佞付出了流離失所的代價。

  「這幫王八蛋!早晚老子讓他們將吃下去的東西十倍、百倍地吐回來!」武士?恨恨地罵,恨不得帶兵殺過去,將鬧事的胡人部落殺個乾淨。但他亦知道短時間內自己的願望絕無實現的可能。邊陲一帶的小部族素來都是牆頭草,如果沒有人在背後撐腰的話,他們不敢似這般無法無天。而慫恿著他們在大隋朝傷口的灑鹽的壞蛋肯定是突厥人,十餘年前大隋曾經教訓過他們一次。而眼下大隋國力日漸衰退,突厥卻日漸強大,在實力此消彼長的情況下,大隋朝廷只好對邊境上的慘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朝廷不出頭,作為將領的武士?也只能忍。在忍受的刺骨寒風的同時,忍受一個武將親眼看到自家百姓被外敵欺負所帶來的良心煎熬。自從十一月追隨李世民來鳴沙招兵後,每一天他過得都艱辛異常。來此地之前他常嘆自己屁股下面多了肥肉,現在他卻巴不得身上的肉能再長回來,以免終日被馬鞍子咯得骨頭髮酸。

  但是,武士?卻從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這一趟沒白來,雖然臨行前,唯恐引起朝廷疑慮的唐公李淵又臨時決定,把募兵數額從五千減到了三千,讓此行的成果大打折扣。但武士?卻看到了平素想都想不到的美景。他曾經看見寬闊的黃河在自己眼前被凍成了一條長達數千里的冰雕。每一朵浪花似乎都清晰地保持著奔騰的狀態。他曾經看見菊黃色的落日從長城的另一側落下去,像一個咸雞蛋黃,但沒人知道誰會將它吃掉。長城之外是?古不變的荒野,曠野之外是萬里黃沙。武士?一次陪同李世民冒險登上已經被風吹殘破的長城,他看見遠處天地之間,有一個美如仙境的城市。衣著華麗的牧人騎著白色的駱駝,還有無數個西域胡女,大冬天不穿鞋子,赤足而行,套在腳腕上的金環閃閃發光。

  那是沙怪在地下吐氣形成的蜃樓,一名新招來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告訴他。每個在蜃樓中出現的人,都是旅途中被此風景所迷,最終死在沙漠中的冤魂。他們死後魂魄不散,便遵從沙怪老爺的命令,于晴天時幻化出來吸引更多的人上當。說這話時,士兵們將聲音壓得很低,生怕被鬼怪聽見遭到報復。而站在武士?身邊的李世民卻被激怒了,指著天邊風景罵道,「為虎作倀的傢伙,等哪天老子帶兵將你們全部挖出來銼骨揚灰!」

  他的話嚇得很多士兵瑟瑟發抖,唯恐下一刻天崩地裂。誰料沙海中的妖怪也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居然快速收起了蜃氣。一瞬間,駱駝、都市、美女都不見了,眼前只剩下空蕩蕩的大地和天空。

  「看到沒有,所謂妖魔鬼怪,就是這麼一回事情。你越怕他,他越膽子大。把刀全給我拔出來,列隊!」李世民對新兵們的表現十分不滿,怒喝。

  眾軍士聞令,快速在城牆上列成一列橫隊,拔刀向風。他們動作迅速,軍容齊整,看上去不屬給任何一直精銳。但以武士?、李世民等人的眼神看去,卻能發現面前這支隊伍比起護糧軍入遼時的風采,好像缺了幾分精氣神兒。到底缺了什麼,武士?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夥人都是按照李世民的要求,百里挑一挑出來的壯漢。若是單打獨鬥,估計一個人能撂倒當日的護糧軍弟兄三五個。武士?和劉弘基也是按照比護糧軍嚴格一倍的標準來訓練他們,兩個月來無論外邊的風雪多大,大夥都沒誤過一天操。但這夥人卻不像軍人,更像一夥聽話的木偶。李世民讓他們向東他們絕不向西,讓他們大冬天鑽雪堆,也沒有人皺一下眉頭。

  然而,在鑽過雪堆之後,他們臉上帶得卻是絕望之色,絲毫不帶求生的激情。「咱們招了一群沒長卵子的牛!」四個人議事的時候,長孫無忌對新生的李家軍曾經如是評價。這是他從民間傳說中得出的結論,據聞西北人煽牛時,總喜歡把割下來的牛卵子擺在悲憤莫名的公牛面前,當著它的面一錘子砸爛。看到自己的雄性器官化作肉醬的那一刻,無論多凶的公牛都會低下頭。從此之後,犁地拉車,哪怕是被女人小孩牽著,都絕不反抗。

  李世民需要的是一支能夠所向披靡的軍隊,不是一群聽話的公牛。為此,他悶悶不樂。千方百計尋找煉兵無果的原因。當年劉弘基、李旭和武士?等人練兵時,他曾經親自在旁邊觀摩。所有方法、步驟、命令、軍規,都於此間別無二至。但同樣的方法由同樣的人施用到不同人的身上,效果卻有天壤之別。

  「不是沒卵子,是他們還沒從傷心中回復過來吧!」武士?心腸好,主動替部屬們辯解。應徵入伍的漢子們大多剛剛被天災和人禍奪走了家人,在妻離子散的打擊下,他們的精神很難快速回復回來。這些人只所以能咬牙堅持訓練,並且能謹守一切號令,是因為他們知道只有軍營能讓他們吃飽飯,並且只有軍營在夜裡可以讓他們有個安心睡覺的地方。

  「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即便訓練一整年,他們也上不了戰場!」李世民雖然閱歷沒有劉弘基和武士?二人深,卻也知道麾下的弟兄打不了仗。有求生欲望的人才能在戰場上擊敗自己的敵人,至於滿臉死氣的傢伙,通常只會向牛羊一樣被人宰殺。當日八百護糧弟兄正是因為想活著返回中原,才創下了轉戰遼東千里,所向披靡的奇蹟。如果他們剛剛開始便得知後路已經斷了,即便孫吳重生,亦未必能激勵起大夥的士氣。

  「從明天起,我和弘基兄終日就睡在他們中間!」武士?想了想,回答。解衣推食,這是古之名將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了抓住眼前難得的表現機會,他不能再考慮此舉是不是犯忌。

  武士?的話讓許多人眼前一亮,大夥都記得當年在懷遠鎮時,李旭也曾和麾下弟兄們打成一片。當然,李旭也沒法不和大夥打成一片,剛剛開始時他不過是個隊正,能入護糧軍的,家底都比他當時厚。待後來他官職升上去了,跟身邊人也混熟了,想拉架子也拉不起來。

  「那好,明天開始,我的行李也搬到軍營中去。和大夥同吃同住,仲堅兄當日做得到得,我也做得到!」李世民想了想,說道。

  當日懷遠練兵,劉弘基只是高高在上地指點,李旭和武士?等人才是具體執行者。所以,李世民認為,仲堅兄走後劉弘基之所以再沒帶出另一支護糧軍來,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不喜歡像李旭那樣毫無架子地和弟兄們混在一起。

  「此事萬萬不可!」沒等李世民把自己的想法說完整,劉弘基和長孫無忌二人同聲反對。相互看了一眼後,長孫無忌決定先說出自己的理由,「此地靠近邊境,塞外諸部虎視眈眈。你是李府二公子,一旦有人圖謀不軌,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李淵坐鎮弘化以來,對馬賊、流寇和圖謀不軌的地方豪強絕不手軟。在穩定了地方治安的同時,他也結下了不少仇家。如果這些人派遣死士混入軍營,而李世民非要與士兵同甘共苦的話,刺客很容易就可以得手。

  失了主將,劉弘基也許憑著官職還能免於追究。武士?和長孫無忌肯定逃脫不了懲罰。況且即便唐公事後開恩,他們這輩子前途肯定盡毀。沒有人會放心地用一個連自家謀主都守護不了的幕僚,即便是看李家再不順眼的家族也不願意。

  「世民,我當日不像仲堅那樣去終日與弟兄們廝混,非不為,實乃不能!」劉弘基知道李世民誤解了自己,也誤解了作為一名合格武將的標準,扳起面孔來,大聲奉勸。「古語有云,良將治軍,恩威並施。有恩無威,則令不能行。有威無恩,則無人效死。仲堅當日為校尉,自然要待弟兄如手足,而我當日奉命統領全軍,所以必須和弟兄們保持一定距離。」

  「多謝弘基兄指點!」李世民知道劉弘基在教導自己,感激地拱了拱手。但很快,他又發現了劉弘基所言的失當處,並找到了極佳的反例,「可仲堅後來帶出了雄武營?」

  對於年齡僅僅比自己大了不到兩歲的李旭,李世民不止是盲目地推崇。從兩次遼東之戰到後來的帶兵平叛,對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私下裡他常常想,如果是自己和對方換了位置,能不能比對方做得更好。所以,他對李旭觀察得遠比劉弘基等人細,揣摩得比劉弘基等人認真。那是他的夢,作為李府二公子,他很少有機會親自實踐,卻可以把自己融入李旭的故事中,幻想著自己也能擺脫一切束縛,在千軍萬馬中肆意揮灑。

  「仲堅帶兵,過於和弟兄們接近,所以大夥願意與其並肩做戰。如此,打順風仗時士氣如虹,若是遇到挫折,眾人因為平素跟他混得過於熟了,豪無畏懼之心,難免存著後退回來也不會受到懲罰的心思。」劉弘基想了想,解釋道。

  「但有一種策略可避免這個缺陷!」知道李世民未必服氣,劉弘基繼續補充,「那就是每戰皆身先士卒。只要你自己不退,弟兄們肯定不忍拋棄主帥先逃。而仲堅做得最好的,恰恰是這一點!」

  「如若主帥有失,則全軍盡墨,根本沒有翻本的機會!」長孫無忌大聲在一旁補充。他知道二公子最佩服的人是劉弘基口中的李仲堅,但二公子身份何等高貴,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像李仲堅那樣瘋子般親自衝鋒。那樣做對於一個世家子弟而言,未免過於自貶身份。還有一點就是,李世民的武藝未必有他自己想像得那樣高,對此,長孫無忌心裡很清楚,卻無論如何不能明言。

  錦瑟(二)

  武士?明白劉弘基和長孫無忌二人想表達的意思,「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雖然讀的書沒有長孫無忌多,他也知道此語最早不是出自兵家。兩個同僚的話也許不刻意針對任何人,卻依舊如窗外的寒風一樣刺得他心頭一片冰涼。

  幾乎出於本能,反駁的話從武士?嘴裡脫口而出。「我倒覺得沒那麼玄,二公子住進兵營,大夥加十倍小心護衛著就是了。若是有人圖謀不軌,住在哪裡也未必安全!」

  「士?兄這話說得有些不負責任,二公子萬金之軀,又怎能與那些貧賤之輩為伍?!」長孫無忌愣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反駁。他不知道武士?突然抽了哪門子瘋,硬要拿二公子的安危做賭注。但對方魯莽舉動徹底破壞了他在自己心裡留下來的好形象。「出身寒門的人就是急於求成!」長孫無忌在心裡暗自點評,說話的腔調也略微帶上了一點譴責的意味,「分營居住,侍衛們還好防止閒雜人等接近。若是與之同住同吃,不分貴賤,恐怕……

  「恐怕什麼,他們缺的僅僅是出身而已。不缺良心,品行和見識卻未必比旁人差!」沒等長孫無忌的話說完,武士?大聲打斷了他。

  這個時代區別一個人是否值得尊敬的標準是出身,而不是他的能力和品德。武士?忠心耿耿,為人方正,做事努力,但在唐公府卻總是被人排擠。可論見識,論能力,他又何嘗輸於旁人半點?平民出身的人就一定是大奸大惡麼?古往今來,真正糟蹋這個國家,禍害百姓的,又有幾個是出身寒微的?

  話音落後,滿座皆驚。不止長孫無忌,連同劉弘基和李世民都明白武士?為何而發怒了。沒等李世民來得及居中調停,長孫無忌已經紅了臉,手指對方鼻子,大聲喝斥道:「士?兄此語未免太猖狂!寒門不得於士族同列,秦漢以降,歷朝歷代無不信奉此禮!莫非僅僅憑著士?兄一人的見解,就要推翻千年來無數古聖先賢的公論?」

  「武某隻是就事論事!」武士?抱了抱拳,輕輕後退半步,拉開與幾個同僚的距離。在隨同李世民出靈武募兵前,他曾經清楚地考慮過此行的厲害得失。自從二公子漸漸成年後,唐公府內一直暗流涌動。幾乎所有人都面臨著如何站隊的選擇,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世子建成。畢竟後者才是李家的嫡系繼承人,而跟著二公子李世民,最大成就不過是成為李家一個強大的旁枝。對於一個綿延近百年的家族來說,旁枝力量又怎會有主幹來得大?

  與大多數人一樣,作為一個略有心機的底層軍官,武士?並不看好李世民的前途。與此同時,他又十分不喜歡李建成過於軟弱,沒有擔當的性格。他試圖觀察唐公李淵的態度,以便投其所好。卻驚詫地發現唐公李淵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極其曖昧。這位喜歡韜光養晦的老人把對付朝廷的手段也推廣到自己的家人頭上,平日裡幾乎默許了李世民對其長兄的種種不恭敬舉動,每每到了關鍵時刻,又不動聲色地鞏固一下世子建成的地位。

  「也許唐公是想借著二公子的壓力,促使世子奮發向上!」觀察了許久之後,武士?得出如下結論。所以,他決定利用被李世民看中的機會盡情地展示自己。可偏偏長孫無忌這個絲毫不懂軍事的傢伙在一旁指手畫腳,偏偏這個喜歡指手畫腳的傢伙還自持血脈高貴。

  「好一句就事論事,我來問你,若二公子的安危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麼?武校尉這麼急著拉二公子入營,不是帶著什麼特殊目的吧。」長孫無忌從牙齒縫隙中擠出幾句話,字字如刀。事關謀主安危,他不由他不與對方破臉。眼下盼著二公子出事兒的可不止是李府的仇家,世子雖然寬厚,麾下卻不乏急於立功表現的市儈小人!

  「武某官職低微,不敢說擔當二字。但若二公子搬入軍營與弟兄們同住,武某願每夜在寢帳外持槊當值,絕不懈怠!」武士?也不示弱,仰起頭,看著長孫無忌的目光大聲回應。

  「武校尉的身手很好麼?在下怎麼從來沒聽人說起過?」長孫無忌微微一笑,語氣中充滿了譏諷。

  「長孫大人可以親自下場一試!」武士?把手按在佩刀上,冷笑著回應。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將二公子的妻兄得罪狠了,事情傳揚出去,此後在李府的日子恐怕會更加艱難。但形勢發展這個份上,他已經無路可退。

  他不是為自己一個人而辯,這一刻,武士?發現自己有些理解旭子的選擇了。他理解了旭子為什麼明知道前路艱難,還非要舍近而求遠。理解了面臨選擇時旭子心中的無奈與彷徨。不待長孫無忌回答是否應戰,武士?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用極其緩慢,又極其清晰地語調說道:「畢竟,眼前這支隊伍二公子一手組建的,若總是不堪用,大夥在府內同僚面前也未必有什麼顏面!」

  一句話,把所有人說得心底冰涼。眼下唐公府很少有人看好二公子,這是一個不用爭辯的事實。包括此次出靈武煉兵的行為,背地裡也有很多人在等著瞧笑話。如果此事最後真的勞而無功,二公子即將失去的,恐怕不僅僅是一點顏面!

  在來鳴沙之前,武士?沒有決定要竭盡全力地輔佐李世民,畢竟二公子不是世子,跟著他前途不明。但經過跟長孫無忌這麼一番折騰,他卻不得不把自己的前程押在李世民身上,跟著對方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你!」長孫無忌沒想到武士?口中會說出如此直白的話,無言以應。正當他心中反覆權衡厲害得失的時候,一直在旁邊看著兩個屬下爭吵的李世民終於開口。「兩位兄長不要爭了,從今晚起,我的寢帳就扎到軍營正中間去!」看了一眼滿臉怒氣的長孫無忌,他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咱們也不是為了顏面,父親和大哥將煉兵的任務交給了我,那是對我的信任。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才是!」

  「謹尊二公子號令!」幾個心腹和侍衛同時躬身,向李世民施禮。劉弘基也夾雜在眾人之間,在直起腰來的剎那,他看向武士?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平靜的眉宇間,依稀露出幾分讚賞。

  李世民行事的風格向來是說到做到,當天下午,他就將自己的自己的行李搬入了軍營。吃飯時,亦毫不介意地端著粗糙的木碗,與底層軍官分享同一個大鍋里煮出來的麥飯。這番舉動令很多人感動莫名,第二天開始,弟兄們在訓練場上的勁頭也提高了許多。但一個多月過去後,新兵依舊不具備與當日護糧軍一較長短的能力。

  李世民再次急紅了眼,他無法找出弟兄們士氣低下的具體原因。無論鎧甲兵器、伙食軍餉、甚至連胯下坐騎,紮營時用的帳篷,他麾下的新兵都比當年懷遠鎮的護糧軍好得多。那時的唐公府正出於風尖浪口,即便唐公有心,也不敢在軍中投入太多金錢和精力。而此刻的唐公府與懷遠鎮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在朝中依舊處處陪著小心,直接可調度的錢財、物資和人手都比當年寬裕十倍。

  「莫非咱們提供的甲仗器械,連齊郡給郡兵們配備得都不如?我可是聽人說起過,仲堅那邊窮得都揭不開鍋,最近一批鎧甲還是從來護兒老將軍手裡賴去的。」李世民再一次召集起心腹來,請大夥獻計獻策。

  他不想指責任何人,事實上,劉弘基等人已經竭盡全力。特別是武士?,在與長孫無忌起了衝突後,每天幾乎衣不解帶地扎在軍營里。若是以劉、武二人的才能不如李旭來解釋眼前的怪異現象,又太傷幾個屬下的心。況且李旭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學自劉弘基,他一個半路出家的人,沒理由比劉弘基這種從小學熟讀兵書的勛貴子弟還厲害。

  「仲堅那裡缺乏鎧甲器械,世民從哪裡知道的這個消息?」出乎李世民預料,劉弘基和武士?二人非但不忌妒李旭的本事,反而關心起對方近況來。

  「我們家有人專門收集仲堅兄的一舉一動」李世民揚揚手中家書,帶著幾分笑意說道。「最近仲堅又跟張須陀將軍打了場勝仗,越境攻入東萊,秦叔寶生擒解象,羅士信陣斬王良,仲堅刀劈鄭大彪,射殺左孝友麾下臂膀李畹。把曾經擁兵十萬的左孝友左大元帥逼得無路可逃,下山投降了!」

  「仲堅好武功,萁妹在家書中沒有說說,他用什麼辦法煉得兵?」長孫無忌看了武士?一眼,笑著追問。他原本只是對李旭這個人感興趣,可現在,卻愈發佩服對方的才能了。

  『同樣煉兵,有李旭在,就是比眼前這個自負倔強的傢伙強百倍。』長孫無忌看著武士?,心中不無得意。

  錦瑟(三)

  長孫無忌的話中夾槍帶棒,以劉弘基和武士?二人的機智,未必聽不出其中真意。但二人此刻都處於聽到朋友最新成就的興奮之中,根本不願意跟姓長孫的計較。是以微微一笑,充耳不聞。

  那左孝友是有名的難纏人物,帶領麾下解象、王良、鄭大彪、李畹四個爪牙盤踞於東萊郡的蹲狗山一帶,號稱一龍四虎。他的老巢前臨深山,背靠大海。官府屢屢派兵剿之,不是被其擊敗,就是在最後一刻讓他藉助漁船竄入水中,勞師而無功。剿到後來,官府也疲了,只好聽之任之。左孝友卻不肯見好就收,每到青黃不接時便出山劫掠,名曰劫富濟貧,實則將富戶的家財全部濟到了自己名下。最近二年,大隋國力衰退,此賊更為猖狂,居然屢屢率眾圍攻郡城。虧得東萊郡治所掖城修得頗為高大,才沒讓此賊如願得手。

  來護兒將軍出海之前,曾經率領水師去過東萊郡一次,結果卻無功而返。眼下朝廷幾乎拿此賊毫無辦法了,沒想到張須陀居然帶著李旭等人一戰而克之。斬其爪牙,擒其首腦。四虎一去,整個萊州半島再無人敢搠郡兵鋒櫻,北海、高密、東萊三郡得安。在這群寇四起的動盪之年,對大隋朝廷來說,不能不被稱為一個天大的喜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朝廷有什麼反應麼?」議論了幾句李旭和張須陀二人的戰果,劉弘基笑著追問。

  「是年根底下發生的事,張須陀在給朝廷的奏摺上說,他想讓陛下和山東百姓過一個高興的年!」李世民又掃了一眼家書,大聲回答。也許是因為過於興奮的緣故,他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幾個年字咬得甚重。「剛過完年,陛下就召集群臣,論功行賞。張老通守又升了一級,領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權轄整個東夏。仲堅也升做了武賁郎將,實實在在的正四品武職,並增封食邑兩百戶。羅、秦等人各策勛四轉,賞緞千匹!」

  「朝廷這次倒也賞得公道!」劉弘基微微頷首,點評。大隋朝自從今上繼位後,有功不賞,或者功高賞薄的事情時有發生。特別是對那些在朝中無根無基的將領,本可策勛三轉的功勞通常只策一轉,本可官升數級的功勞也只時常不升。後來因為擔心將士們抱怨,朝臣乾脆在武將等級上大做文章。四品以下官秩隨意增設,原來從正五品到正四品只需要升兩級,眼下卻要連升四級之多。五品之下的官秩更是混亂不堪,從校尉爬到督尉甚至要連爬六級才夠。

  「陛下原來崇文抑武,眼下世道有些動盪了,地方武將卻多不肯盡職,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拿齊郡來給大夥作個表率!」長孫無忌性子雖差,心思卻著實敏銳。收起了找武士?麻煩的打算後,立刻從朝廷的賞格中看出了貓膩。

  「無忌兄說得甚有道理。但無論如何,此事著實可喜可賀。我原來還擔心仲堅兄在外邊被人欺負,如今他已經官拜四品,威震東夏,估計有本事欺負他的人也不多了!」李世民點頭,回應。

  沒有家世背景可依仗的人,依舊可以做得出色。仲堅兄憑藉自己的實力硬打出了一片天空來,作為唐公的次子,生來沒有繼承父親家業的資格,李世民希望自己也能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當初懷遠鎮煉兵,是劉弘基、李仲堅、武士?,如今在靈武,只不過將李仲堅換成了李世民,其中差別怎就這般大?

  不知不覺間,幾縷愁緒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妹妹在家書中還說,據府中傳聞,朝廷最近似有調動地方官員的打算。父親李淵素來在被朝廷猜疑的臣子之列,因此,又可能離開弘化,前往新的州郡為官。如果妹妹在信中所言為真,屆時無論手中新兵是否訓練完畢,他都不得不帶著回弘化給父親一閱了。

  為避免朝廷猜忌,李家一直不曾擁有自己的私兵。而亂世之中,沒有私兵的家族如何自保?去年十一月父親痛快地答應由自己出面招募流民為兵,未必打得不是攢一些家底的主意。只是自己這個兒子實在無能,眼看著四個月過去了,依舊拿不出一個可向家人交代的結果。

  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武士?追問道:「既然仲堅已經功成名就,當年老公爺的提議,應該可以再繼續了吧?」

  聞聽此言,幾個知道當年舊事的人心頭俱是一熱。當初李旭在唐公帳下效力,曾經於婉兒有救命之恩。後來因為世民好武,總和姐姐一道前往軍中向他討教武藝兵法,三人以兄弟相稱,感情甚篤。久而久之,婉兒就成了李旭身邊一道風景。

  周圍人事後揣測,其時仲堅和婉兒彼此之間未必未暗生情愫。但一則因為二人家世相差太大,二來因為婉兒幼年時已經定親於柴郡公家。所以唐公李淵縱然有惜才之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加以成全。當時李府眾幕僚對此事的處理建議是,將與李世民同齡的妹妹李萁兒許於仲堅。雖然萁兒是庶出,但此女才貌都不差於婉兒。並且在得知家人的意圖後,專門拜師學了一身武藝,以免讓未來的夫婿失望。

  可惜沒等李家找機會將此事提起,仲堅已經領兵遠去遼東,隨即,唐公李淵也奉命前往弘化坐鎮。這一別就是兩年多,雙方再無聯繫。如今,萁兒小姐已經到了出閣之年,前來提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唐公每每詢問女兒之意,萁兒總是搖頭不語。

  「怪不得萁兒總是收集李仲堅的消息,原來小丫頭早已情根深種!」雖然對當年之事僅僅略有耳聞,聽完武士?的話,長孫無忌亦猜到了萁兒的心思。仔細一想,誰家女兒不愛慕英雄。像李仲堅這般二十歲不到即可拜將封伯的,縱使正出的女兒嫁了他,也不算辱沒了。何況萁兒又是個庶出的女兒,嫁到別人家未必受到足夠的尊敬!

  想到這,他湊上前,笑著說道:「我雖然與李將軍素不相識,從大夥的話里,也知道他是個知道人情冷暖的。既然兩家原來就有親上加親之意,世民何不玉成此事。一來照顧了妹妹的心思,二則,亂世將臨,親戚之間彼此也能多個照應!」

  「這事,我還是寫信給大哥,讓他從中斡旋才好!最近兩年,倒沒聽說仲堅和誰家結親。只是不曉得他如今人大心大,咱家萁兒是否還高攀得起!」溫暖的親情和回憶將李世民的心事約略沖淡了幾分,聽完長孫無忌的建議,他點點頭,高興地回答。

  『二公子居然擔心唐公家配不上一個新晉的四品郎將?』長孫無忌詫異地皺了下眉頭,心中暗道。他自幼受叔叔長孫順德和舅舅高士廉照顧,二位長者口中對唐公李淵家族極為推崇。因此,在長孫無忌的眼中,李家雖然比不起當朝七大姓和軍中第一貴,至少在大隋也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門。那些新晉士族想與李家攀親都攀不到,怎麼有人會不開眼拒絕?

  『你居然也有看不出端倪的時候!』看到長孫無忌臉上的表情,武士?心中暗自冷笑。論家世,壟右李家絕對配得起上谷李家。但仲堅行事總是出乎預料,別人當作寶貝的,還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至於萁兒本人配不配得上仲堅呢?武士?心中猛然出現了一個嬌憨可人的女孩影子,比起當年的婉兒,萁兒性子中少了幾分霸氣,多了幾分溫柔。對仲堅而言,的確是個難得的良配。只是不曉得過了這麼長時間,仲堅心中對婉兒的那份感情是放下了,還是已經完全遺忘?

  如有機會,我寫信試圖一下仲堅的口風。武士?四下看了看,偷偷地想。仲堅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前萬要謹慎些,沒有必要因為這些小事影響了兩家彼此之間的關係。

  光顧了替朋友操心,接下來關於如何煉兵的話題武士?未免聽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依稀記得李世民很無奈,長孫無忌很著急,而劉弘基像其平素的表現一樣四平八穩,只是無論大夥沉穩也罷,著急也好,都提不出個良策。

  當從李世民的營帳里告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二月的塞上依舊是冬天,略帶著些雪沫的風吹進脖子,凍得人直打冷戰。有兵士給武士?取來皮裘,武士?擺手拒絕了。今天又聽到了朋友的好消息,他心裡暖和,腳步輕便,不想被厚重的皮裘裹得跟壞了胎的母羊一般蠢笨。

  「大人今天又為如何煉兵的事情煩惱了一整天麼?」黑暗中,有一個略顯乾瘦的身影湊過來,以極低的聲音追問。武士?聞聲回頭,認出來人是二公子的帳外侍衛。此人姓侯,豳州三水人。因為曾經和此人一同值夜,所以武士?知道對方讀書雖然不多,卻頗有些急智。

  按照常理,核心武將們議論的事情,本不該讓一個底層小兵知道。但武士?今天心情好,所以也不計較對方胡亂打聽軍中機密,想了想,回答:「嗯,弟兄們士氣不振,二公子為此很是頭疼,可大夥都沒什麼好辦法。」

  二公子的話里已經隱隱透出責怪之意,否則,他就不會一再提及李旭的戰功,並一再強調大夥已經在塞上過了年。中原人向來講就一夜隔雙歲,雖然大夥在塞上總計煉兵不足四個月,但也可以算做煉了年余。練了一年的兵馬還拿不出手,也難怪身為主將的心焦。

  想道這,武士?信口問道:「君集久在軍中,知道弟兄們因何而精神委靡麼?」

  「其實弟兄們不是提不起精神,而是心中恨意太重。來這裡投軍的,幾乎沒一個不是被塞上諸胡逼得家破人亡的。武大人只要答應帶咱們殺到黃河西岸去報仇,大夥肯定一個個精神抖擻得如下了山的豹子!」入伍不及四個月的帳外侍衛侯君集向武士?拱了拱手,鄭重提議。

  刷地一下,武士?覺得整個雪野都亮了起來。仿佛被一盞明燈指引,他瞬間就找到了煉兵不成的原因。護糧軍弟兄們敢戰,因為他們想活著回家,有自己做戰的目的。而手中這支隊伍呢,妻離子散的他們,對人生哪裡還有什麼留戀?

  但報仇二字,實現起來卻有諸多擎肘。首先,諸胡部落反跡未明,在朝廷那幫重臣眼中,寧可犧牲些邊塞百姓,也不願將對方逼到突厥人那裡去。第二,大隋朝剛剛結束了對高句麗的戰爭,在朝廷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哪個邊將敢擅自對外開啟戰端。

  「諸胡部落舉止雖然無禮,但他們目前還算我大隋子民。沒朝廷將令,恐怕此事很難辦?」沉吟了半晌,武士?搖搖頭,給了侯君集一個沮喪的答案。

  「卑職曾經聽人說過,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黃不接。部落之間互相攻伐的事情常有發生。如果我們也穿上突厥狼騎的黑衣,來去如風,誰又分得清大夥是胡是漢!」仿佛早已預料到武士?有此一說,侯君集不緊不慢地建議。

  邊塞上的胡人部落之間的攻伐極其常見,手段也極其殘忍。被擊敗的一方,往往所有輜重和女人都被掠走,所有高過車轅的男人都被殺光。而剩下的那些小孩,在沒有人照顧,也沒有食物可吃的情況下,除非遇到了人販子,否則絕對沒可能活到下一個秋天。

  死人不會向外人說是誰攻入了他們的營地,如果這支軍隊穿著突厥人一樣的黑衣,結果恐怕更加完美。想到這,武士?突然打了個冷戰,仿佛被人向後頸里塞了把雪,從頭一直涼到了腳後跟兒。

  「如此良謀,你為什麼不直接稟告給二公子?」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武士?厲聲喝問。侯君集獻的計策好狠,好毒,但切恰好是能讓二公子擺脫眼前困境的最佳選擇。能想出這樣的計策之人,心思縝密毒辣絕非一般。這樣的人,武士?自知招惹不起,也絕對不想招惹。

  「因為武大人,武大人當日曾經為我等說過一句公道話!」侯君集被武士?問得一愣,後退了數步,緊張地表白道。「君集的家人也喪於諸胡之手,君集出身寒微,卻知道好歹。懂得報恩,也懂得報仇!」

  錦瑟(四)

  「如果仲堅兄在這兒,他會怎麼做?」當聽完侯君集的建議後,李世民本能地想到。長期以來的崇拜抑或攀比心理使得他總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李旭,但事實上,這不可能。李旭背後沒有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族,這是他的不幸,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也是他的幸運。

  「仲堅的性子失於淳厚!」李世民快速於心中得出結論,然後轉過身,從桌案上抽出一個巨大的羊皮卷。在懷遠鎮時學到的經驗使得他每到一地,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了解周圍三百里範圍之內的地形地貌。收集民間和官府的各種地圖,彼此對照,然後找當地人來驗證。在有可能的情況下,派出得力人手前去堪察,了解每一個村落的具體位置,每一條河流的具體走向。「關鍵時刻它們可能救你的命!」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教訓時刻提醒李世民地理對為將者的重要性,雖然當時他年齡還小,記憶中對那次戰鬥最深刻的除了橋上的大火就是傳言裡由人頭壘成的佛塔。

  武士?在一旁幫著,將數張羊皮地圖拼成一塊。發黃的羊皮上,用烙鐵燙著關右十三郡形勢。地圖上,橫亘華夏的河流在西南方數百里外拐了個彎,由西折向北,然後在東北方永豐附近拐了另一個彎,由北折向東。第三個彎在榆關附近,第四個彎遠在潼關腳下。銀鉤鐵劃,席捲千里。

  這個巨大的「幾字」型所穿過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新軍的弟兄們多來自這個『幾』字偏北地域,也有一少部分來自西南方的會寧郡。這倒不是因為會寧郡的胡人部落對漢人客氣,實際上,會寧郡的曷薩那可汗是對諸胡中最狠,最凶的一個。但出於家族利益考慮,李世民將自己的募兵地點放在會寧郡以北的鳴沙,從會寧郡逃出來的百姓通常不會經過這裡,而是直接向東逃入了平涼、弘化二郡。由會寧郡來到鳴沙一帶求生的,都是連南下道路都被遊牧部落切斷了的人。為了能苟延殘喘,他們只好在寒冷的冬天冒著風雪一路向北。其中大部分人死在了半路上,只有少部分生命力極其強悍者才活著到達黃河岸邊尚控制在漢人手中的鳴沙和豐安兩座小城內。

  「你們認為我軍從哪裡下手最好?」李世民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此刻除了他之外,帳篷里只有武士?和侯君集兩個人。所以武士?用手指捅了捅侯君集,示意由他來回答主帥的疑問。

  「末將,不,屬下建議您先攻打烏蘭!」侯君集向前湊了湊,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點在一個黃河東岸名叫烏蘭的小村旁。那是處在會寧郡和武威郡交界處的村落,原來在此地居住的百姓都是漢人,入冬前曷薩那可汗剛剛把村莊「變」成了他自己的牧場。

  「什麼?」武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侯君集居然這樣冒失。帶此人入帳向二公子獻策,是因為武士?不願吞沒別人的功勞。但獻策和挑動二公子帶領人馬前去冒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的目的是為了解決二公子的燃眉之急,後者的目的卻是為了公報私仇。

  「此舉萬萬不可,屬下以為,弟兄們從沒上過戰場,要打,也先揀賀蘭山下的幾個小部落動手!」出於隊伍的和自身的安全考慮,武士?大聲建議。「眼下黃河還沒解凍,我們穿過冰面殺過去,三天即可走一個來回!」

  他說得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謀劃,賀蘭山就在此地西北二百里,從山腳下到黃河岸邊的土地一直以水草肥美而著稱。生活在那裡的部落眾多,彼此之間又互不統屬。以新軍現在的人數和戰鬥力,拿他們煉手剛好合適。

  侯君集一下子又紅了臉,向旁邊挪了幾步,期期艾艾地蹲在了一邊。武士?的官職比他高得太多,在校尉大人向主將進言的時候,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小侍衛的確沒有插嘴資格。

  「起來,站直了身體跟二公子說話!」見到侯君集那幅畏首畏尾的模樣,武士?心中更是懊悔。早知道此人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也不會帶著此人到二公子面前現眼。如今,冒失主意也出了,人也丟了。如果再被長孫無忌那廝借題發揮,大夥今後的日子誰都甭想好過!

  李世民卻絲毫沒感到侯君集的形象齷齪,眼前這個侍衛有一些真本事,就是氣質差了些。但這也難怪他,任何一個餓過半死的人,通常都不會有高大形象。

  「士?,別嚇了壯士!」李世民擺擺手,示意武士?不要過於衝動。然後他向前走了幾步,躬身拉住了侯君集的胳膊,「壯士,站起來說話,武校尉考慮的也有道理。但你既然給我出主意去打烏蘭,肯定也不單單是為了給自己報仇!」

  「我,我,屬下!」侯君集順著胳膊上傳來的力道站起身,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讀過書,練過武,家族於隋周相替時避亂搬到了會寧後,在當地也算個豪門望族。只是在突然而來的災難面前,家族和自己個人的力量一樣渺小。幾乎在頃刻之間,他就失去了屬於自己的一切。讀過的書和身上的武藝只能保全他暫時不死於胡人的馬蹄下,卻不能讓他護住自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在絕望之中他投到了李家旗下,幾個月來和其他難民一道接受訓練,卑微得如同一隻螻蟻。而今天,這群螻蟻的救命恩人卻親自拉著他站直了腰,親熱地叫他壯士。

  「一個連自己家都守護不了的人,不配被稱作壯士!」侯君集在心裡悲哀地想,同時,他卻努力抬起了頭。眼前這個衣著華貴,但神態和藹可親的人在一點點喚醒他曾經的夢想,侯君集不喜歡讓欣賞自己的人失望,也不像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別著急,士?,你叫安排人煮一壺奶茶來,咱們三個邊喝邊聊!」李世民親切地拉著侯君集的手,將對方帶到椅子旁,安排他坐下。然後轉頭向武士?吩咐道。

  「是!」武士?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一個字,轉身出了帳門。片刻功夫,兩個親兵提著一個巨大的銅壺,將其掛到了帳篷中央的炭盆上。新鮮的奶香和粗礫的茶磚味道立刻傳遍了整個屋子,這是草原地區最常見的味道,從東到西,整個大隋北方邊塞,無論胡人還是漢兒都是這個煮法。

  侯君集覺得奶茶香味醺醺的,如同醇酒,熏得人心頭直個勁兒發暖。從小到大,從沒有官府中人這樣看重過自己,哪怕是到郡上應考,那些官府的老爺們也是看在十幾貫禮金的面子上,才問了問自己的名姓。而坐在對面的上司卻在他落魄之時以平輩之禮相待,絲毫不在乎雙方之間地位上的差異。

  「壯士讀過書?」李世民端起自己面前的奶茶,輕輕地舉到了鼻尖之上,雙眉之間。

  「六歲時開始讀書,但無所成!」侯君集強按住心頭的激動,舉起李世民的親兵給自己倒的奶茶,還敬於眉,然後回答。

  「學過武麼?」李世民客氣地笑了笑,又問。偌大的地圖就擺在二人腳下,他卻仿佛對如何帶兵打仗全然沒了興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對面的壯士身上。

  八歲時開始練武,但沒怎麼和人交過手!」侯君集放下茶碗,正色回答。

  『二公子居然欣賞此人?」武士?看得暗暗納罕。除了剛聽到侯君集所獻之策的剎那外,其他時間他對端坐在李世民對面的那個身材幹瘦,舉止拘謹的青年人沒半點好印象。此人心腸狠,膽子大,又急於表現,絕對不適合深交。

  正在他偷偷於心中品頭論足時,又聽見李世民問道:「看壯士相貌,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來我軍中,過得還習慣麼?」

  「回稟二公子,君集今年十九!亂世中能得活命,已屬萬幸,哪敢再多挑剔!」

  「你的家人呢,也死在塞上諸胡的刀下了麼?」李世民放下茶碗,追問。

  「侯家上下四十三口,唯君集一人活著到了鳴沙!」侯君集低頭,用一種極其悲憤的語氣回答。那是場他永遠不願回憶的噩夢,卻每每將其在沉睡中驚醒。此生只要活著,他就不會忘記是誰製造了這場殺孽,只要活著,他就一定想方設法讓造孽者付出代價。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必須把握住一切讓自己擁有力量的機會。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李世民用一種與自己年齡極不相仿的聲音說道,像是許諾,又像是在安慰。

  「願在公子帳下奔走,以償此願!」侯君集放下茶碗,站起身,拱手肅立。他今年剛剛十九歲,人生中前十八個年頭都荒廢了,渾渾噩噩沒有什麼目標。但從今天開始,他的生命將不會再荒廢下去。

  李世民沒有回禮,而是筆直地坐正了身體。對面的人家世不錯,從喝茶和說話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如果不是塞上諸族胡鬧,此人未必能流落到自己屬下。既然李府的謀士家將都不願意為自己效命,自己就親手去挑。相信最後挑出來的,未必比哥哥麾下的那些人差。

  待受完了對方的一個全禮,李世民站起身,拱手還了半個揖。然後笑著拉起侯君集的手,和他並肩走到了地圖旁。蹲下,手指按在烏蘭村旁,大聲問道:「我軍為什麼要從這裡開始第一戰,李某不才,忘君集教我?」

  「是,屬下自當言無不盡!」侯君集毫不客氣地蹲了下來,指點江山,剎那間如同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豪氣必現。

  錦瑟(五)

  雪一直在下,沒完沒了。據侯君集所說這是因為冬天時整條大清河都被凍住的緣故。所以每當春天來臨,水無法從地面走,不得不改道行經天上,然後變做雪花一路落下來。

  對於頭頂上隨風而奔流的「大河」,武士?還是希望它走陸地。至少地面上的黃河不會讓人感到這麼濕,這麼難受。三月里的雪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像冬天那般冷了,但比冬天的雪更會作踐人。巴掌大的雪花只要粘在身上,眨眼間便化作一捧清水。如果是城裡的富豪收去燒茶,這可是上好的材料。可惜大夥此行是前去打仗,而不是品茗吟詩。

  大軍已經在雪地里走了兩天了,前方至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在武士?聽過的傳說中,即便是以耐凍著稱的党項人也不敢在雪地里像這樣不間斷地行軍。如果眼下帶得還是先前的那支郡兵,武士?敢保證此時已經有一半弟兄倒了下去。但目前二公子所部是兩千新卒,雖然戰鬥力弱了些,耐力卻著實強悍得很。

  「還要很遠麼?這鬼天氣,連個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武士?的身邊,長孫無忌嘀嘀咕咕地抱怨。從一開始,他就不贊同這個長途奔襲的建議,但二公子世民被侯君集的「讒言」迷了心,作為最親信的幕僚,長孫無忌只好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照這個速度,恐怕還得走一整天。虧得君集謹慎,行前建議二公子帶了雙倍的戰馬!」武士?右側,劉弘基一邊抹著臉上的雪水,一邊回答。越往南行雪化得越快,腳下的地面已經開始發軟,戰馬和騎手稍不謹慎就會被摔成泥母豬。好在士卒們都是在塞上長大,從小像胡兒一樣用慣了坐騎,不至於摔倒後立刻失去重新爬上馬鞍的勇氣。

  「路遠師疲,縱僥倖取勝,所得亦不足夸!」長孫無忌從鼻孔里哼了一句,否定了劉弘基對侯君集的讚賞。他特別不喜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野小子,比不喜歡武士?還不喜歡。所以一時之間,看向武士?的目光居然溫和了許多,不再向原來那樣處處挑剔。

  「越是這種天氣,對手越想不到咱們會突然而來!」武士?抬起頭,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說這樣的話,他倒不是成心與長孫無忌作對。長孫無忌是文職,不懂的武略。而他和劉弘基二人此刻卻對前面走在李世民身邊的侯君集甚為佩服。雖然那個小子只憑著幾句諫言,就從普通侍衛一步爬到了親兵旅率的位置,升官升得令人羨慕。但對方肚子裡有真本事,不由得武、劉二人不讚賞。

  關於捨棄賀蘭山下那些小部落不予理睬,偏偏挑上距離鳴沙城最遠,最強悍的曷薩那可汗的原因,侯君集當日如是解釋:第一,賀蘭山下諸部或多或少都有突厥血統,新軍不容易騙到他們。第二,諸部距離鳴沙城近,他們受到攻擊,局外人很容易懷疑此事是新軍所為,一旦被仇家當作把柄,會給唐公府惹禍上身。侯君集所說的第三條理由是最令武士?佩服的一條,曷薩那可汗前年剛剛與吐谷渾人結了仇,李家軍繞個圈子從西邊突然殺過去,別人會以為是吐谷渾人幹的,不會懷疑到數百里外的李家軍頭上。此外,這次劫掠驅趕漢人的行為是曷薩那可汗帶的頭,讓他遭到報應,別的部落也會有所收斂。

  此子乃是上將之才,私下裡,武士?和人這樣評價侯君集。但他現在更佩服的是李世民。這個只有十七歲的二公子僅僅用了一句,「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帶兵回來洗雪此仇!」就令萎靡不振的侯君集徹底脫胎換骨。同樣,這位唐公府二公子以一句:「我將帶你們報仇,從現在開始!」激發了三千士卒的銳氣。行前為了爭奪出征和留守的名額,弟兄們差點沒自己打起來。這對平素死氣沉沉的李家軍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不過那小子畫得一手好畫!」見劉弘基和武士?都不肯回應自己,長孫無忌只好暫時放棄對侯君集的挑刺,轉而認可對方身上的一些可有可無的優點。侯君集的字寫得不錯,畫畫也很見功底,眼下李家軍的戰旗上,就畫著由他執筆,仿照突厥人風格所畫的一個標記。不過,青黑色的旗面上畫得不是塞外部族常用的各式狼頭,而是一隻雪白的狼,背後生著兩個翅膀。

  「飛狼軍!」在軍旗畫好的剎那,李世民脫口命名。後來在眾人一致反對之下,這支全身穿著黑色鎧甲,打著黑色戰旗的隊伍改名叫做了飛虎軍。雖然他們的旗幟是一匹在夜空中振翅翱翔的蒼狼。

  他們像覓食的狼一樣在雪夜裡疾行,從天而降的的大雪迅速融化,淹沒這支隊伍留在身後的痕跡。在一個叫做金沙灣的地方,侯君集帶著隊伍走過尚出於冰凍狀態的河面,「大夥分散開,放緩腳步慢慢走,不要驚動水底的河神!」他低聲命令。這支軍隊的將領中比姓侯的對塞上的地形更熟悉,所以誰也提不出反對意見。

  在李世民的帶領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雖然有時候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因為所有景色幾乎總在重複。例如,本來在鳴沙城對面的長城突然出現在了冰河與大漠之間,布滿雪花的城牆與河岸近在咫尺。

  城牆上沒有守軍,近兩年國庫日益吃緊,朝中大佬們已經將西北長城上的守軍全部裁撤掉了。他們這麼做的理由是突厥人是大隋的好兄弟,不可能貿然翻臉。當然,偶爾越境劫掠的行為是免不了嘀!野蠻人麼,自然有理由不完全遵守兩國之間的盟約。可他們傷害的都是邊塞上的草民啊,犧牲幾個平頭百姓換取國家安寧,大佬們認為這點犧牲划算得很。

  高高在上者眼裡,草民們唯一的權力就是做出犧牲,幾千年前如此,幾千年後想必也如此。但飛虎軍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們試圖報復。冒著風雪從破損處穿過城牆,進入沙漠。然後沿著大漠匆匆而行,腳步堅定。

  當人們再度從大漠走出時,雪突然變小,風突然變大。落在鎧甲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而是像膠一樣粘在了鎧甲和戰馬的毛皮上。小半個時辰後,所有人身上的黑衣就變成了白甲,胯下坐騎的棕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宛若銀絲。「如果這小子圖謀不軌!」武士?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得直打哆嗦,如果侯君集是仇家派來的人,無需帶大夥走入埋伏圈,只要他繼續堅持在雪地兜幾天,所有人就都活活凍死。

  但李世民相信侯君集,就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一樣相信。每當有人對侯君集的建議提出置疑的時候,這位從未受過如此辛苦,已經累得需要人扶著才能在馬上坐直身體的李家二公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侯君集一邊。

  「君集帶大夥這樣走,自然有這樣走的道理。弟兄們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們能堅持,咱們這些為將的就不能讓他們失望!」對著狐疑的心腹,李世民如是講。青紫色的嘴唇上下顫抖,卻驕傲地揚著整個脖頸。

  安撫完了從弘化郡裡帶來的心腹,他又騎著馬,在自家隊伍的側翼一溜小跑,每跑開百餘步,便停下來大聲喝問一句:「弟兄們,你們怕累麼?」

  「不怕!」事先只被告知即將被帶領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煩,卻不知道最終目的地在哪裡的士卒們齊聲回答。他們接受訓練的時間沒有當年的護糧軍一半長,但此刻表情出來的氣勢卻絲毫不比前輩們差。但這是一種不同的氣勢,護糧軍身上帶的是一夥年輕人的朝氣和銳氣,飛虎軍此刻身上帶的是迫人的殺氣。

  「朝廷不准咱們擅啟戰端,所以我帶著大夥偷偷摸摸去報復!如果此行失敗,沒有人會承認這次行動,現在,你們後悔麼?」李世民緩了口氣,繼續向大夥追問。

  「報仇!」人群中響起稀稀落落的回應。更多的弟兄則從腰間拔出了掛了一層霜的刀,以無聲的語言表達自己的願望。

  「但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們回來,堂堂正正地奪回大夥失去的一切!」受到弟兄們情緒的感染,李世民突然從腰間拔出刀,直指青黑色的蒼穹。

  所有人突然閉上的嘴巴,因為他們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承諾。眼前的小李將軍嘴唇上剛剛長出鬍鬚,卻沒有人想置疑他的承諾。忽然間,侯君集高舉著佩刀,大聲回應了一個殺字。緊接著,天崩地裂的喊殺聲響撤曠野。

  「殺,殺,殺!」兩千多名弟兄們舉著橫刀,大聲疾呼。這一刻,他們每個人的臉上不再是死氣沉沉,而是燃燒著生命的希望。

  「殺!堂堂正正地殺回來!」武士?跟著眾人狂呼。剎那間,他決定把自己的未來完全押在李世民身上。對方雖然不是李家的第一繼承人,但跟著這樣一個主公,這輩子定然會活得極其精彩。

  仿佛聽到了眾人喊聲,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萬丈陽光就從雲縫中射下來,照亮每個人的眼睛。

  陽光使得武士?多少分辨出一些自己所處的方位,黃河在東南,大漠在西北,不遠處有一段殘破的長城,這是騰蘭瀚海的邊緣!他完全看出來了,此處在地圖上位於武威郡境內,沿著不遠處的黃河西岸一直走下去,只要半天時間,就可到達烏蘭集對面。

  黃河還沒解凍,從冰面上殺過去,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誰,來自何方。

  歡呼聲中,武士?看到李世民將刀尖指向了遠處的冰河。飛騰的蒼狼順著刀尖所指,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這支隊伍叫飛虎軍,在隋末那個紛亂的年代,曾經是塞上諸部的噩夢。多年之後,有人根據他們身上的鎧甲,給了他們一個更文雅的名字,玄甲精騎。

  錦瑟(六)

  黎明時分,他們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然後策馬從結著冰的河面上衝過去,開始一場毫無預兆的屠殺。

  數月前,那些牧人在曷薩那可汗,一個擁有突厥王族血統,但又不肯自稱為突厥人的小汗帶領下,趕走了原來住在烏蘭集內的漢人,殺光了那些不肯搬遷者。據可汗大人說,黃河岸邊這片土地本來就是屬於曷薩那部落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漢人皇帝將它們從曷薩那部手中奪走。而在曷薩那部遊牧到黃河東岸前,這片土地原來的主人是漢人還是羌人,或者是已經消失了的匈奴人,曷薩那可汗沒有說,牧人們也不打算弄得太清楚。他們只要清楚漢人們用黃河水澆灌過的土地都是熟地,種上糜子時遠比在他們自己開墾的那些土地長得好,就已經足夠。

  當中央王朝強大時,部族們便要收斂自己的行為,甚至要失去自己的財產。當中原王朝衰落時,各部族都可以藉機強大,甚至有機會把長江以北的土地全部變成自己的牧場。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循環,沒人能夠破壞。

  所以,牧人們搶劫殺人時,不需要事先說明理由。同樣,飛虎軍跨過河面殺過來,也不需要事先通知。於是,數月前曾經發生過的屠殺開始重演,只是這次殺人者和被殺者剛好對調了個位置。

  牧人們根本沒想到這種天氣里還有人會從黃河對岸突然衝出來,因此他們來不及做有效抵抗。留在村口敵樓里的兩個哨兵在劇烈的馬蹄聲中抬起頭,連警報都沒來得及沒發出,就被李世民和劉弘基一人一箭了結了性命。然後侯君集帶人用套索拴住了敵樓,如果那種用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陋東西也可以被稱為敵樓的話。幾個騎在馬背上的士兵用力一拉,敵樓立刻四分五裂,裡邊的屍體重重地摔下來,血水隨著泥漿濺起老高。

  敵樓的倒塌聲驚醒了幾個睡在村口附近房屋中的部族武士,他們光著身體,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衝出窗子。漢人用泥土和木料搭建起來的房屋遠比牧人的帳篷暖和,因此乍一搬入房屋中的部民們總是睡得太死。當他們笨拙地從窗台上跳下來時,一匹戰馬已經衝到他們面前。馬背上的劉弘基將長槊橫著掃了一下,如同切瓜一般切開了迎戰者的肚皮。睡眼惺忪的牧人猛然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內臟冒著熱氣向外滾。於是,他痛苦地尖叫起來,喊聲悽厲而絕望。

  四個月前,他從這間屋子的主人手中奪下對方最後一袋麥子時,那個年過六旬,跑也跑不動的老漢曾經發出同樣的尖叫。因為雙方語言不通,武士聽不懂對方叫什麼,只管哈哈大笑。今天,他終於理解了對方當時心情,可惜理解得已經太晚。

  劉弘基頭也不回,快速從死者身邊跑過去。一名身穿黑甲的騎兵跟在他身後,用橫刀切下另一個被嚇呆了的牧人的腦袋。第一次殺人,騎兵有些捏拿不準。對手的血從腔子裡濺出,噴了他滿頭滿臉。「噢!」騎兵覺得自己的五腹六髒一陣抽搐,半夜裡吃過的東西直接從嗓子湧進了嘴巴。他死死咬住牙關,將嘴裡又酸又苦的東西咽回了肚子。然後用手背抹了一把臉,將血和眼淚一併抹掉。緊接著,他揮刀沖向了另一名沖門後邊衝出來的部落武士,毫無畏懼。

  「把所有人殺光!」不知道誰在奔跑中喊了一句,用的是漢語。部族中的人聽不懂,即便聽懂了關係也不大。邊塞上部落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沒有留俘虜的習慣,戰敗的一方通常整體消失,除了女人之外。在牧人眼中,女人屬於財產範疇,兄終弟及,父子相承,因此不需要斬草除根。

  「殺!」飛虎軍的弟兄以呼聲相應,不需要動員,他們自己知道該怎樣做。四個月前,部族武士們用自己的行為給他們做好了示範,今天這一切不過是回報對方的「善舉」而已。他們打馬跑過低矮的茅屋,將火把扔上房頂。然後將長槊對準窗子和門,將爬出來的人一一刺翻。

  有人揮舞著斧頭和圓盾試圖抵抗,但斧頭太短,圓盾太薄。騎兵們配備的長槊光鋒刃就長達四尺,可以輕易地刺穿皮盾,挑飛短斧。除了長槊外,飛虎軍的弟兄還配有橫刀和弓箭,殺人的效率遠比簡陋的斧頭來得高。在武士?和劉弘基二人的指揮下,弟兄們長短兵器互相配合,很快就把戰火從村口推進到村子中央。

  村中央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宅,圍牆有四尺多高,牆頭上搭著青瓦。殺死宅子的原主人後,曷薩那麾下的一名小伯克將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官邸,只是他不喜歡院子的大門總是阻礙自己的坐騎快速出入,所以命人拆走了門板和門檻。

  聽到村口傳來的馬蹄聲和喊殺聲之後,小伯克大人開始後悔。他匆匆忙忙地召集部屬,將他們全都安排毫無遮擋的大門口,「堵住大門,吹號角求援!」站在人牆之後,小伯克揮舞著彎刀,聲嘶力竭地喊。「堵住,堵住,可汗會聽見號角,可汗會來救援我們!」

  忽然,他覺得心頭一寒,仿佛被頭孤狼盯住了脊背。自幼在草原上養成的本能讓他快速臥倒,在泥漿里打了個滾。價值百貫以上的貂皮袍子立刻被地上的泥水糊成了母豬皮,又髒又臭,但小伯克覺得值。因為在滾開的一瞬間,他看見凌空飛來的一柄長槊狠狠地釘在了自己原來站立的位置。

  「保護伯克大人!」武士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快速圍成一個圈子,把自己的主人護在了中央。他們顧不上再去堵大門,按照部族的規矩,如果頭領戰死而其身邊的武士逃回的話,非但武士本人要被綁在馬尾巴後拖成碎片,他的妻子兒女也都要統統被打成奴隸。

  侯君集等得就是這個機會,拋出手中長槊後,他立刻從腰間拔出了橫刀。沒等距離門口最近的那個武士做出反應,侯聚集胯下戰馬的前蹄已經踏到了其面門之上。借著馬的衝力,侯君集俯身,揮刀如鞭,從另一人的脖子旁抽過去,抽起一團血霧。

  飛虎軍的弟兄們跟在侯君集身後一擁而上,用橫刀和長槊將小伯克身邊的護衛一層層剝落。感謝長生天,他讓掠奪者們拆掉了大門,讓戰馬優勢可以得到充分發揮。感謝長生天,紅著眼睛,身穿黑色鎧甲的飛虎軍弟兄於心中大聲祈禱,不管長生天是哪個部族所信奉的神靈。

  「你,你們不是突厥人!」眼看著身邊護衛一個個被砍翻的小伯克驚詫地叫。突厥人做戰不是這種方式,他們喜歡猛衝猛打,不會組織起如此嫻熟的配合。沒等他將自己的發現用角聲傳播出去,一支突然飛來的利箭即封住了他的喉嚨。李世民在三十步外發現了這群抵抗者的核心,照當年從李旭那裡學到了技巧,他看了看頭頂上黑煙飄動的方向和速度,手指鬆開了弓弦。

  失去統領後的部族武士驚惶失措,放棄對手,一窩蜂般從大院裡跑了出來。他們試圖給小伯克報仇,或者說他們存心找死。李世民收弓,提槊,策馬迎上。在侯君集沒帶人趕過來救援之前,他用手中長槊擋住了第一柄斧子。然後沉肘,抬腕,將斧子和斧子的主人一併送上被朝霞染紅了的天空。

  這是平生第一次參加實戰,李世民卻絲毫不覺得緊張,相反,他心中湧起了一股被壓抑了很久的快意。像這樣的戰鬥,他已經在睡夢中實踐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醒來時都熱血沸騰。「仲堅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他甩動長槊,將敵人的屍體甩飛出去。然後側身,橫掃,用槊鋒掃飛一麵皮盾,順帶用戰馬踏碎皮盾主人的身體。

  當他找到第三個目標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侯君集帶著人追了過來,將敢於威脅飛虎軍主將安全的武士們全部砍倒。有的牧人看到事態不妙,丟下老婆、孩子和搶來的房屋、家具,騎馬向村外遠遁。他們剛剛衝出東側村口,便被兜頭一陣羽箭射成了刺蝟。長孫無忌早就帶人封鎖了出村的道路,他的身手不足以領軍衝殺,卻足以擔任起攔截潰兵和外圍警戒的重任。

  走投無路的牧人們放下兵器,跪在泥漿里乞求活命。還有一部分人躲回了搶來的屋子,用木棍和水缸頂住門窗。侯君集帶人挨家挨戶地搜索,點燃房頂,踹碎木門,在女人和孩子驚恐的目光中將所有男人拉出來殺死。有士卒被血腥味道迷失的心智,抱著死者的妻子滾到了泥地上,沒等他來得及脫下褲子,劉弘基帶著李府的老兵用皮鞭抽飛了他的欲望。

  「兄弟,咱們可不是突厥人!」望著一雙雙茫然不解的眼睛,劉弘基怒喝。

  「可他們也曾經……兵們喃喃地抗議,卻在劉弘基刀一樣的目光中低下了頭。「兄弟,咱們不是突厥人!」劉弘基換了種稍微溫和的語氣,說道。然後命人將屋子中的女人小孩押走,集中到村內的場院上。

  部族中的女子生得粗壯,臨戰時喜歡和男人一樣提著斧頭和弓箭上陣,所以很多女人在戰鬥中被飛虎軍當作給男人殺掉了。也有不少部族武士在絕望的時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武士?、劉弘基二人搜到的俘虜不多,他們帶著兩個團弟兄搜遍了所有沒著火的房屋,也只搜出了七十多名俘虜。

  面色慘白俘虜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不敢哭,也不敢反抗。這是長生天給部族之間的規矩,強者通吃,弱者失去一切。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命運。按照勝利者的喜好,他們有可能被作為奴隸,給眼前這伙身穿黑衣的突厥強盜干一輩子力氣活。也有可能被賣給商隊,穿越大漠賣到遙遠的東方或者西方,在這輩子都沒聽說過的莊園裡勞累致死。還有可能被當場殺掉,祭祀長生天,感謝他保佑黑衣狼騎又取得了一次輝煌的勝利。一切全賴黑衣人首領的今天的心情。草原看似很大,其實很小,弱者永遠沒有立足之地。

  周圍的黑衣人向他們吐唾沫,丟石頭,滿眼憤恨。但沒有俘虜被當場按倒,這伙突然從地底下衝出來的黑衣人秩序詭異得令人恐慌,根本不像俘虜們從族人口中聽說的突厥狼騎。可能是因為俘虜太少不好分配的緣故,他們之中的幾個伯克和梅祿居然在大聲爭吵。一聲聲,如雷鳴般鑽入俘虜們的耳朵。

  突然間,黑衣人中的一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聲嚷嚷了幾句,怒不可遏。一名身材略矮,但體格很強健的『吐屯』則明顯地替他幫腔。站他們對面的『梅祿』大人屈服了,向後退了幾步。然後,這夥人的『特勤』笑了笑,做出了最後決定。

  俘虜們緊張地伸長了脖子,等待最後的判決。令他們驚詫地是,所有黑衣人翻身上馬,快速離開了村子。沒有人進來拉女人,也沒有人進來搶孩子。他們走了,像煙一樣消失在遠處的冰河上。

  多年後,這伙劫後餘生者中間,有一個名叫淤特的少年建立了自己部族。他通曉中原中原文字和語言,經常跟自己的兒孫說起當日滅族之痛。但在其追述中,他最痛恨的不是當日帶兵殺死自己父親的那個梅祿,而是饒恕了自己性命的伯克大人。

  「咱們可不是突厥人!」當年,那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人所喊出的話,最終被淤特所理解。那句話字字如刀,每次提起來,他都恨得咬牙切齒,屈辱莫名。

  隨後在漫長的爭戰歲月里,淤特汗的軍隊都維持了最基本的紀律,最基本的人性。這種舉動讓周圍很多部族笑他忘記了自己的突厥血統,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別人的嘲笑。

  他的兒子小淤特和孫子小小淤特帶著部族一次次西遷,遠遠地離開了中原。最後,他的子孫在遙遠的西方紮下根來,建立了與中原王朝同樣龐大的帝國。

  西方人稱之曰,土耳其。

  錦瑟(七)

  他們沿著結著冰的黃河兩岸,狼一樣捕殺自己的獵物。然後又快速隱入黑暗,迅捷如狼。沒有人知道這支隊伍從哪裡來,也沒有人能預料到這支隊伍下一次會出現在何方。賴大隋朝的餘威罩著,突厥狼騎已經有十好幾年沒突破過長城了,這伙突然衝到黃河岸邊的玄甲騎兵,不說把會寧、武威的大小汗王們嚇得魂飛魄散,也嚇得他們膽兒、肝兒一個勁地顫抖著,連睡覺都不得安生。

  有謠傳說這是報應,長生天派下來的報應。邊境上的胡漢各族,已經很多年相安無事了。漢人像胡人一樣放牧,擠馬奶,煮茶磚。胡人像漢人一樣在春天時開荒種莊稼,雖然他們種的糜子產量不到漢人莊稼的一半,但憑著手中的奶豆腐、氈子、牛皮,足夠從漢人鄰居手裡換回一家大小的吃食。高興時兩家的男人還會坐在一處喝兩碗,雖然彼此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臉上的笑容一樣坦誠。如果不是有人蓄意挑撥,大夥根本不怎麼介意誰是漢人,誰是羌人,誰是党項。誰料伯克老爺們非要重現祖先的輝煌,結果輝煌了不到三個月,大夥便為輝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七家部落遭到了攻擊。其中四家被破,族中男人戰死殆盡。還有三家比較機靈,沒等狼旗出現在自己部落附近,立刻套上勒勒車,闔族上下搬遷。反正居住的村落是他們搶來的,再次丟了也不怎麼心疼。否則……想起記憶中突厥狼騎那股狠辣勁兒,男人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曷薩那可汗一邊遣使向坐鎮關右十三郡的唐公李淵告急,一邊聯合了三個實力較大的部落,試圖給狼騎以反擊。這個節骨眼上大夥也不再分彼此是羌人、党項還是吐谷渾,過去的恩怨暫且擱下,躲過了眼前的災難再說。四家可汗集中了六千勇士,還沒等將指揮權探討明白,狼騎已經殺上門來。猝不急防的六千勇士一觸即潰,四位大小可汗被那頭長著翅膀的狼追出了一百餘里,直跑到涼川城邊上才逃得了性命。於是,結盟自保這個茬沒人敢再提了。只好湊齊了重禮,苦苦哀求大隋出兵維護地方。

  隨著仗打得越來越多,飛虎軍的兵威也漸漸顯現了出來。回頭看去,眼下這支隊伍已經全然不像兩個月前那幅有筋無骨的窩囊樣,士卒們騎在馬背上,一個個驕傲地挺著胸脯。憑著戰鬥,這群男人又找回了自己的尊嚴。他們將曾經的仇家殺得落荒而逃,他們親手給自己的家人復了仇。雖然報復的手段不是堂堂正正,但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保證過,有朝一日,他會讓大夥高舉著自己的戰旗回來,光明正大地奪回失去的家園。

  經常打勝仗的隊伍榮譽感也強,飛虎軍殺死那些手上曾經染過同胞鮮血的對手。卻很少對老弱婦孺動屠刀。但在沙漠邊緣的天蔬原附近,這支隊伍破了一次戒。那是一個曾經頗為繁華的村莊,去年秋天時被一夥羌人所占領。李世民率軍衝進去,殺死了所有敢抵抗的男人。在他命令弟兄撤離的時候,突然看見俘虜中有兩個女人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好像能聽懂我說什麼?」李世民愣了一下,以探詢的眼光看向劉弘基。劉弘基卻根本沒看見二公子的示意,忙著招呼弟兄們從戰利品中挑選出色的腳力。邊塞部族都養得一手好馬,飛虎軍剛好從中挑選體形高大者補充連日做戰損失的坐騎。

  以旁人無法察覺的程度,李世民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又將目光轉向武士?。卻發現武士?已經帶著弟兄們撤遠了,頭都不曾向這邊回過一下。

  他帶著自己的親衛,憂心忡忡地隨大隊撤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最近黃河兩岸攪得不得安寧的突厥狼騎是李家私兵所扮。包括遠在弘化的李淵也不知道,在唐公府上下和弘化郡的官員們心目中,此時的二公子世民正帶著幾個親信幕僚於鳴沙城的軍營里瞎折騰。流民就是流民,那群被旁人搶了牲口奪了房子都不知道還手的傢伙,即便人手一桿長槊,也不可能壯起絲毫膽量。

  隊伍在大漠深處的一個綠洲中停下來修整。有了出生於當地的士卒指點,一個多月來,李世民等人驚詫地發現,在他們原本以為寸草不生的大漠裡邊,居然存在著很多人跡罕至,但寧靜如室外桃源般的綠洲。這些綠洲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般點綴在騰蘭瀚海之中,使得腳下的死亡之海變成狼騎的藏身之地。每次出擊之後,李世民都會帶著弟兄們遁入大漠,一方面隱藏自己的蹤跡,另一方面在綠洲中檢視隊伍,與將領們探討是返回鳴沙城休息,還是繼續撲向下一個目標。

  這次肯定得返回鳴沙城了。弟兄們的體力尚足,戰鬥熱情也很高漲,但遠處的黃河已經有了解凍的跡象。萬一冰面破裂,沙漠邊緣可沒有渡口供兩千人馬過河。而那些眾所周知的渡口,狼騎又不能大搖大擺地出現。

  「今年的春獵就此結束了吧!」趁著劉弘基和武士?二人忙於帶領弟兄們殺牲口為大軍準備乾糧,長孫無忌湊到李世民所在的火堆旁,試探著問道。幾個月的軍旅生活,使得他的身板也結實了許多,被火光照出的影子就像塊經歷了千年風霜的沙岩,于堅硬之外透著三分猙獰。

  「結束了,君集剛才跟我建議過,明天一早大夥就拔營東返。此番出擊我等志在煉兵,而眼下飛虎軍已經成了一支精銳!」李世民得意地回頭,向背後的綠洲看了一眼。綠洲上,大大小小點著數百處篝火。每一處篝火旁都坐著十幾名身材高大的漢子,堅硬如石。親身體驗過死亡,又親身體驗過復仇滋味的他們,此刻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把刀,而這把利刃的刀柄就握在自己手裡。

  『縱使比起仲堅兄的雄武營,飛虎軍也不遜多讓。』望著火堆旁喝酒吃肉的弟兄們,李世民的目光中不無得意。仲堅兄的雄武驍果營最終便宜了宇文家,而這支飛虎軍卻是李家親手打造,並永遠可牢牢握在手中的隊伍。『可大哥會不會眼紅呢?』得意之餘,他心中有隱隱有了一絲擔憂。但很快,這種擔憂便化作了釋然。

  『大哥不會看上這區區三千人的,他門下的幕僚就有好幾百。況且小侯不會被他拉走,武兄也與他合不來!』這樣想著,他又把目光轉向劉弘基,然後轉回到長孫無忌身上。劉弘基年齡比李建成還大,在唐公府中屬於老成持重者,所以即便不能完全令其為自己效忠,李世民也不擔心此人被哥哥李建成拉過去。至於長孫無忌,他是李世民的心腹中的心腹,或者是他的另一個分身。自從兩家有了姻親後,許多李世民不方便出面做的事情,長孫無忌都搶著幫他做了出來。二人沒有明確說明彼此之間的分工,但配合默契,心照不宣。

  「曷薩那可汗本月已經第三次向弘化郡求援了,據說他這回準備了十幾車的厚禮。唐公以下大小官吏人手一份!」長孫無忌笑了笑,繼續說道。

  曷薩那可汗的臉皮厚到讓人覺得不可理喻。去年秋天他帶頭驅趕邊郡的漢人,氣勢驕橫得無以復加。唐公李淵以大隋關右十三郡留守的名義寫信要求其收斂行為,他卻仗著背後有突厥貴族的撐腰,在朝廷里又拉上了裴矩這個大靠山,根本不理睬唐公李淵派去的信使。

  而今年春天,當他發現自己的野蠻舉動遭到報應後。態度立刻來了個黃河水道般的巨大轉彎,不但一再像朝廷表明自己是大隋的臣屬和藩籬,還千方百計和李淵拉關係,要求對方看在同為大隋臣子的面子上,一定要出兵救苦救難。「阿史那家族狼子野心,唐公一定提醒朝廷仔細防備!」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曷薩那可汗的使節連阿史那家族試圖染指中原的陰謀都託了出來。可他偏偏忘了將自己的曷薩那家族和阿史那家族比較一下,看看誰的野心更大一些。

  「如果他知道所謂狼騎正是李家派出來懲罰他的,不知道老傢伙會如何反應!」李世民促狹地聳了聳肩膀,笑著回應。

  「老傢伙一定會氣得發瘋!」已經成為飛虎軍左虞侯的侯君集哈哈大笑。一邊挨著打,一邊給打自己的人送禮,請對主持公道。此等笑話,也就是曷薩那這種未開化的蠻族才能鬧得出。

  「是啊,但能不讓他知道,還是不要他知道得好!」長孫無忌亦笑,笑夠了,他側開頭去,望著跳動的火焰,低聲說道,「君集,今天下午咱們路過的那個部落,有幾個女人可能是被搶去漢人,也可能是胡人,但能聽懂漢話!」

  「是麼?」侯君集吃了一驚,快速站起身來。「天晚了,我得去安排幾個斥候探探路!」他向周圍的人解釋了一句後,然後快速走入黑暗。

  「我去查查弟兄們準備好了燻肉沒有,明天要趕一整天的路!」見侯君集走遠,長孫無忌也站起身,向李世民告辭。

  李世民沒有吭聲,目光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火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侯君集的性格,也明白長孫無忌突然說出的那一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仲堅碰到這種情況會怎樣做呢?」他艱難地想,幾度試圖抬起頭來,將侯君集和長孫無忌二人喚回,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仲堅因為犯了下了過錯而失去了雄武營,李世民不想重複同樣的過錯。黑暗中,他裂開嘴,笑了,被火光照亮一排整齊的白牙。

  錦瑟(八)

  接二連三從塞上傳來的求救信讓唐公李淵極為發愁,在他剛剛接到升遷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聖旨,即將動身前往太原履任的當口,突厥人卻前來騷擾,不禁讓人左右為難。不理睬邊塞上的緊急情況拔腿一走了之,朝廷那邊未免不好交代。皇帝陛下沒事時還想找李家的麻煩,這次能突然開恩令其撫慰山西,是因為李家送上了二十匹大宛良馬作為征遼「凱旋」的賀禮,並且給裴矩、虞世基等人的禮物也足夠豐厚。換句話說,李淵這撫慰大使的官職是買來的,如果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發現關右十三郡是個爛攤子的話,恐怕沒等他的車駕走到太原,降罪聖旨就會追到前往赴任的馬背上!

  可留在弘化平息邊塞上的戰火後再離開?李淵自問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做到。從去年秋天起,邊塞上很多庇佑於大隋羽翼下的牧人部落都開始蠢蠢欲動。讓他們重新安定,需要大隋能展示自己的力量。而眼下的大隋,哪還有力量可以展示?

  一邊對著邊塞諸部的聯名求救信,一邊對著朝廷的聖旨,李淵急得在議事廳里直轉圈。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躲著是非走,可偏偏是非總是如影隨形。在朝中時追著他,在遼東時追著他。來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關右,麻煩事情還是一大堆。怎麼才能過上兩天安穩日子呢,他把頭看向幾個心腹幕僚,卻發現心腹們的眼睛都盯著自己,一個個滿臉詫異。

  「唐公是怕邊塞上再起戰火麼?」素有唐公府第一謀士之稱的陳演壽見到李淵那幅憂心忡忡地模樣,不解地問。

  「如果咱大隋已經決定和突厥人開戰,我又何惜此身!」李淵沒有理解屬下的意思,以為對方說自己膽小,揮揮拳頭,恨恨地回答。

  如果朝廷真的下定決心跟突厥人開戰,李淵倒不在乎領兵到塞上走一圈。畢竟他是將門之後,年輕時也曾號稱文武全才。可眼下朝廷根本沒有再應付一場大規模戰爭的本錢,光憑弘化一郡之力對付整個突厥,簡直是自尋死路。

  「朝廷,朝廷現在恐怕做著跟突厥人是好兄弟的美夢呢!」聽李淵的話中對朝廷不無期待之意,長孫順德從鼻孔中冷笑。

  李府諸幕僚中,他是最看不好朝廷的。在他眼中,曾經輝煌一時的大隋朝像得了肺癆的病漢,表面上看著還擁有一幅結實的骨頭架子,事實上,說不準哪天被風一吹就會倒下去。眼下即便前楚公楊素和大將軍王楊爽二人同時活過來,他們所能作的事情也就是令大隋朝苟延殘喘而已,那裡還可能如當年那般,打得突厥人聞風喪膽。

  偏偏局勢糜爛到如此地步了,權臣們還做著盛世大國的美夢。去年高句麗王詐降求饒,大夥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結果高句麗王既沒如約送來降書順表,也沒兌現親自來洛陽請罪的諾言。今年正月剛過,自覺下不來台的皇帝陛下又開始籌劃第四次征遼。沒等群臣們議出個具體出兵方略來,地方上已經有更多的豪傑以此為由造了反。他們攻打州縣,劃地稱王,根本不把前來征剿的郡兵放在眼裡。而那些郡縣的官員們也不爭氣,屢戰屢敗,把成批的鎧甲兵器向反賊手中「送」。「送」到最後,實在無兵器糧草可「送」了,為了逃避戰敗的責任,這些傢伙乾脆把官服一脫,跑到反賊麾下去當了官。

  「順德,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聽心腹口中對朝廷帶著很深的怨懟意味,李淵回過頭,大聲制止。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為幾句抱怨話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況且,以武將的眼光來看,他也不想把國家衰落的責任全部歸咎於朝廷偶爾一次決策失誤上。大隋並不是因為征伐遼東失敗而垮下去的,三次征遼失敗的結果,不過加快了其崩塌的進程而已。李淵親自到過遼東,知道高句麗對中原的威脅。他堅信無論是誰做了大隋皇帝,征遼都是必須的決策。

  但既然不是因為征高麗而衰,大隋朝衰落的原因到底在哪呢?這一點,李淵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曾經拿著這個問題私下與自己的心腹幕僚陳演壽探討,素有唐公府第一智者的陳演壽卻期期艾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曾用這個問題考教馬元規,結果馬元規除了一堆連賣絲的老太太都不會相信的天命循環理論外,也說不出個明白道理。

  找不出具體原因,李淵卻能深深體味道末世來臨前的驚惶與悲哀。作為承擔著一族安危責任的家主,他幾乎已經不堪重負。他很少在屬下面前發脾氣,但看人的眼光,卻帶著股令人不忍拒絕的乞求味道。

  「好了,好了,唐公不喜歡聽,我就不說!」長孫順德聳聳肩膀,答應。

  「我不是不喜歡聽,但咱們與其在這裡抱怨朝廷,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渡過眼前難關!」李淵知道沒有人會理解自己心中的滋味,嘆了口氣,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

  大隋朝要倒下了,這個過程不可逆轉,但李家卻不能倒下。改朝換代的歲月李淵曾經親身經歷過。上一次還算平和,不過是岳父奪了女婿的皇位,依然有無數挺立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灰飛煙滅。如今亂世來臨,李淵可不希望破家滅門的慘禍降臨到自己頭上。

  野火已經在大隋的各個角落燒了起來,從去年開始,各地造反的就不止再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地方上有影響的望族,一心想趁著改朝換代建立功業的「英雄」,形形色色號稱擁有無邊法力的騙子,還有從遼東返鄉,卻沒得到官府妥善安置的府兵都參與了進去。而地方郡兵遇到反賊,一觸即潰者多,能戰者少。今年二月,不知道哪個被豬油蒙了心的傢伙給皇帝陛下出了個主意,居然建議各地官員把百姓全搬到城裡居住,只種城市附近的田,鄉村和偏僻地段的田地全部放棄,以便將流寇們活活餓死。皇帝陛下和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大臣議論了半天,居然把這個建議給採納了。於是,地方官員們借著築城和搬遷的機會又大撈了一票。只是待他們撈完了,許多本來不想從賊的百姓也從了賊,害得眼下在河南河北很多郡縣,朝廷控制的地域還沒盜賊控制的地域多。

  不想讓自己的家族在亂世中覆滅,李淵就得趨吉避凶。花費數萬家資上下打點,謀得山西、河東撫慰大使是其中關鍵一步。河東諸郡地形險要,一側對著太行山,另一側對著黃河水。外邊的世道再亂,只要把這一山一水之間的地域安頓住了,戰火就幾乎燒不進來。此外,因為沒有受到楊玄感之亂的影響,河東諸郡盜賊少,民間也相對富庶,因此到河東去當官,不用一天到晚擔心有豪傑在自己眼皮底下豎起了反旗。

  「眼前,眼前又有何為難可有?」長孫順德今天不知道錯了哪根筋,說話的口吻總是帶著挑釁味道。明明唐公在這急得眼睛都快冒煙了,他卻非說沒看到難題在哪裡。

  「順德,你把話說清楚些好麼?」接連被長孫順德冷嘲熱諷了幾次,李淵的脾氣雖然好,也有些上了火,停住腳步,盯著對方的眼睛命令。

  在長孫順德臉上,他卻只看到了輕鬆的笑容,仿佛根本不在乎,對方聳聳肩膀,笑著答道:「眼前的事情的確不為難啊,不就是有突厥人搶了幾個部落麼,狗咬狗,讓他們搶去唄。關唐公您何事?」

  「你!」李淵氣得幾乎要吐血,跺著腳,恨恨地罵道:「順德你今天真是瘋了!我既為這關右十三郡的留守,保境安民,自然是分內之責!突厥人越境劫掠,你居然說不關我的事。難道朝廷問將起來,我還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麼?」

  「可那也得眾部落承認他自己是咱大隋子民啊。並且,突厥人入侵這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還不一定呢?萬一是他們自己分贓不均,互相下黑手呢?難道咱們還能派人去給每個部落看家麼?不信,你問問大夥,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認為?」長孫順德態度很奇怪,但分析得話卻非常精闢,幾乎每一句都正說在點子上。

  「你這簡直就是在強詞奪理!」李淵連連頓足,拿自己這位沾親帶故的幕僚毫無辦法,他無奈地將目光轉向其他心腹,卻發現此刻大夥都站在長孫順德一邊,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輕鬆。

  難道他們一點兒都不著急麼?李淵開始懷疑自己在哪裡鑽了牛角尖。屬下這些幕僚都是些人精,他們公認的結論,十有八九就是正解。順著幕僚們的臉一個個看過去,最後,他把目光又落回到了陳演壽臉上。

  「演壽,你來教我,我到底哪裡想歪了?」收起臉上的急切之色,李淵恭敬地請教。善於聽取別人建議是做一個好家主的必要條件。這方面,他一直做得非常出色。

  「承蒙唐公垂問!」陳演壽抱了抱拳,臉上露出一幅『你早就該問問大夥』的模樣,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關右與河西諸郡地圖問道:「唐公可曾看清楚,一個多月來,被攻擊的部落都在什麼位置?」

  「烏蘭集、天蔬原、涼川、駐馬驛、沙泉!」李淵快步走到地圖邊,如數家珍般回答。最近半月,每有告急文書到來一次,他就急得睡不著覺一次。因此,每個被攻擊的部落所在地,他都能在地圖上清清楚楚地找出來。

  「嗯,這些地方,忽南忽北,分步零散,真有些突厥狼騎的模樣呢?」陳演壽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子,笑著總結。

  「演壽別跟我繞圈子?」李淵明顯地感覺到了心腹幕僚話中有話,苦笑了一下,追問。亂世的壓力弄得他疲憊不堪,幾乎沒有精力猜測別人的言外之意。

  「嗨,這些突厥人膽子很小啊,每次殺來,距離二公子煉兵的地方都很遠!」另一名幕僚馬元規湊上前,笑著提醒。

  「元規是說……李淵先是一愣,身體猛然僵在了地圖前。突厥狼騎的攻擊看似神出鬼沒,但如果把那些受到攻擊的部落位置用線連起來,幾乎就是一條弧。而這條弧線所對的圓心,恰恰就是鳴沙城。

  對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的本事,李淵自問很是了解。但劉弘基和世民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憑著手中三千新兵,嚇得突厥狼騎避開他們近兩百里。從善良的角度上想,他們憑著三千新兵就保住了方圓兩百里的各族百姓不受攻擊。但反過來推測,恐怕兩百里外發生的戰鬥與他們二人相關,才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屬下恭喜唐公!」馬元規做了個揖,鄭重說道。

  「恭喜唐公收得一支精兵!」陳演壽和長孫順德二人亦收起笑容,鄭重向李淵道賀。

  他們三人自從數天前就發覺了「突厥人」來得蹊蹺。如果去年塞上諸部驅趕漢人的事端是阿史那家族在背後慫恿的話,突厥人不應該剛剛利用完了這些牆頭草部落,立刻就殺雞取卵。

  如果說打得諸部聯軍落花流水的狼騎就是李世民和劉弘基等人所訓練出來的新兵,大夥又實在難以相信這一結論。讓一夥流民學會使用兵器,也許很簡單。但讓他們像真正的士卒一樣戰鬥,卻不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事。

  但李世民前日送回來的一封信,讓陳演壽等人徹底堅定了自己的推測。在信里,二公子對鬧得紛紛攘攘的突厥狼騎隻字未提,仿佛距離邊境最近的他,根本不知道狼騎出現的事情。

  並且,二公子建議李家將萁兒與仲堅兄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今日親自煉兵,方知道仲堅之才,乃當世罕見!世人皆雲慈不掌兵,而行殺戮之事卻懷慈悲之心者,惟仲堅也!」在信中,李世民不無感慨地寫道。

  錦瑟(九)

  「所謂狼騎入侵,居然是世民派麾下假扮地?」突然到來的真相讓李淵禁不住晃了兩晃,用手扶上了面前支撐房梁的木柱,才勉強穩定下心神。

  「以二公子的脾性,恐怕他自己也不會留在鳴沙城坐鎮!」馬元規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提醒。

  這是一場不負責任的冒險,萬一被人抓住把柄,整個家族都要受到牽連。但換個角度來看,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李世民治軍有方。在數月之間便將三千流民訓練成了一支精銳,兵鋒所指,當者披靡。特別是與諸部聯軍決戰那一場,簡直可以用神來之筆形容。即便李淵自己處於同樣位置,都未必敢下如此果斷的決定。

  李淵的心思本來就十分機敏,事前之所以沒有想到邊塞之上的處處烽煙是自己的兒子所為,第一是因為最近忙於籌劃如何在亂世中保全自己的家族,心頭壓力太大。第二,則是因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疼愛。在馬元規等人眼裡,也許已經把世民當作不可忽視的後起之秀。而在李淵自己眼中,勉強算得十八歲的世民也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建成也罷,永遠都是一個孩子。

  雖然,這兩個「孩子」同他們的父輩一樣,從很小很小的年紀就已經顯露崢嶸。

  「這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最終,李淵用一句笑罵來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想清楚了事情原委。他將目光從長孫順德、陳演壽和馬元規三人臉上掃過,依次看到了自豪、慶幸和些許不滿。作為家主的李淵明白所有人的心思,因此,笑著又補充了一句,「派人傳令讓世民將新軍帶回弘化來吧,我也想看看咱們李家手中的這支新生力量!」

  李家兩個字一出,幾個心腹幕僚即便有什麼話想說,一時也找不到由頭了。長孫順德快步走到桌案前,提筆替李淵草擬將令。眼看著狼毫即將接觸到紙端,他突然又將筆放下,低聲建議道:「依我之見,唐公還是下令讓世民帶著新軍去塞上抵禦狼騎吧,一來可以敷衍葛薩那等人的請求,二則也令那些牆頭草見識一下我大隋兵威!」

  「好個陰險的長孫順德,莫非你還準備再向葛薩那可汗收些車馬費麼?」馬元規搖搖頭,笑罵,「如此,未免有失仁者之心!」

  「有何不可,對敵人的仁,則是對自己的不仁!」長孫順德以笑語相還。

  「屬下贊同長孫大人的建議!」沒等唐公轉頭相詢,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開口說道。無論如何,長孫順德提的建議對朝廷和李家都利大於弊。雖然這樣一來,新軍的主將歸屬恐怕就永遠定下了。但世子的特長在協助唐公處理政務上,讓他領兵做戰,的確勉為其難。

  亂世中,一個家族需要有善於守護基業的熊羆,也需要有能向外展露牙齒的虎豹。如此,家族才能承受起風雨。李淵有些自豪地笑了笑,贊同了長孫順德的建議,「也好,就讓世民領兵到塞上走一圈吧。速去速回,別耽誤了咱們去河東的行程!也別再多節外生枝,這小子,老夫一眼沒留意到,就折騰起一番風雲來!」

  「是!」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三個人同時拱手,然後,幾乎不悅而同地追問道:「狼騎是他派人假冒的事情,唐公需要點破麼?」

  「心照不宣吧。此事僅限於咱們幾個知曉。其他人無論如何猜,大夥一概不承認便罷!」李淵想了想,決定。

  「二公子此舉匪夷所思,其他人很難猜得到。即便是我等,若未曾看過二公子傳回來的家書,估計也同樣會被蒙在鼓中!」長孫順德點點頭,感慨地說到。自己這一代人終究還是老了,不服氣不行。這個世界屬於年輕一代的,李府的未來也必將由新一代人來開創。提及家書,他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淵身邊走了幾步,鄭重詢問:「二公子在信中還提及了萁兒和仲堅的婚事。仲堅如今已經功成名就了,既然大人當年也有此意,何不趁早將婚事提上日程來?」

  「是啊,仲堅為人忠厚老實,又知恩圖報。原來其家世的確差了些,但這幾年其屢立奇功,封侯可待。我聽說他去年十一月剛隨張大人逼降了左孝友,緊跟著在十二月又和秦叔寶等人一道大破河北巨寇盧明月。據說陛下聞之驚喜異常,正商議著再加其爵呢!」馬元規的意見難得與長孫順德一致了一回,非但沒否決對方的提議,反而熱心地替李旭表起功來。

  齊郡郡兵大破盧明月,是發生在去年年根底下的一件振奮人心的壯舉。當時張須馱帶著眾將正在東萊郡與左孝友激戰,盧明月得知齊郡空虛的消息,帶兵越過黃河,攻占了位置在黃河邊上的齊郡屬地祝阿。此賊本打算趁著張須陀無力回援的機會大撈一票,誰知道經過了這兩年的戰鬥,齊郡太守裴操之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一面派人向張須陀告急,一面帶著五千留守在歷城的老弱病殘衝到了濟水邊上,與群盜隔河對峙。

  張須陀迫降左孝友後,命獨孤林帶領步卒緩緩班師。自己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帶兩千騎兵星夜殺回。雙方在濟水河畔惡戰十餘日,因為眾寡懸殊,所以勝負難分。張須陀見此,決定以巧計破賊,召集眾將曰:「賊軍貪我齊郡財貨,不知進退。我若退兵,賊見兵卻,必輕來追我。其眾既出,營內即虛,若以千人襲營,可有大利。此誠危險,誰能去者?」

  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請戰,張須陀命秦叔寶和羅士信人各帶千餘人埋伏在蘆葦叢中,自己和李旭二人率領老太守裴操之帶來的三千多老弱緩緩後退。盧明月不知道對方是計,以為自己一舉打敗了聞名天下的張須陀,大喜,不顧一切地追殺過來。張須陀和李旭二人以手頭老弱將賊軍主力纏住,羅士信和秦叔寶帶領伏兵趁機殺入盧明月的老營,將其糧草、輜重和營寨盡數焚毀。眾盜賊見背後起火,心神大亂。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等人率軍前後夾擊,把十餘萬盜賊殺了個落花流水。戰到天黑,盧明月僅率領百餘騎兵突圍,連夜逃過黃河,再不敢回頭南望!

  因為此戰發生在年底,所以到了二月份,朝廷才有邸報將具體情況發向各郡。據唐公府留在東都的心腹匯報,朝廷已經開始商議如何給有功人員予以嘉獎。因為張須陀等人剛剛升過官,所以這次以賜爵為主。李旭的爵位已經是縣伯,如果無人阻撓的話,年內可能封侯有望。

  一個剛剛二十歲的鄉侯,無論如何也配得上唐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陳演壽等人紛紛出言,建議李淵趁早下手,難免提親提得晚了被旁人搶了先機。誰料大夥剛剛開了個頭,李淵臉上剛才因為收得一支精兵而泛出喜色卻變成了深深的沮喪。非但沒有立刻響應幾個心腹的話,反而沉默了半天,才嘆了口氣,說道:「仲堅之才,我豈不知。但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如今不比以往……

  「為何?難道唐公還在乎那些無聊的習俗麼?」沒等李淵把話說完,馬元規驚詫地問道。

  中原人素有同姓不通婚的傳統,但隨著晉朝衣冠南渡,北方各地胡風大勝。非但民間有人同姓結親,一些身上帶有鮮卑、匈奴血統的世家大族,甚至發生過五服之內同姓成婚的先例。

  「是啊,況且唐公家在壟右,仲堅家在上谷。雖然是同姓同宗,但彼此之間相隔甚遠,未必通婚不得!」見李淵不住搖頭,長孫順德也上前相勸。

  李淵和長孫順德二人的家族都帶有明顯的鮮卑烙印,特別是李家,雖然修宗譜時,血脈從涼王李?一直追溯到了飛將軍李廣。但李淵的祖父卻曾經切切實實有過一個響亮的鮮卑名字,大野虎。李淵之妻竇氏,原姓紇豆陵,更是如假包換的鮮卑人。至於長孫無忌,其原姓拓撥,是不折不扣的大魏皇族余脈。因而有些話大夥不便明著說,但彼此之間心知肚明。雖然李淵當日因為惜才,給自己強認了個便宜侄兒,實際上,李淵家和李旭家非但不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恐怕連五百年前的一家都無從算起。

  「唉,順德,現在的情況和當初不一樣啊!」李淵搖搖頭,嘆息著回答。四女兒的心思,他這個當父親的豈能不知。自從兩年前家族決定將其嫁給李旭之後,這個懂事的女兒就把一顆心全部放在了夫家身上。兩年多來,李旭的一舉一動,萁兒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自古美人愛英雄,何況英雄又年少。到現在,萁兒對仲堅之情,恐怕比當日婉兒的懵懵懂懂的好感要強上十倍!

  可偏偏自己這個當父親的不得不要出爾反爾,只因為現在的李家不是當時的李家,現在的李旭也不再是當初的李旭。

  「當初,不是唐公最先慧眼識珠,將仲堅從護糧軍中掘出來的麼?」出於大局考慮,陳演壽亦上前婉言相勸。「仲堅乃棟樑之材,如此美玉,難道唐公忍心被他們搶先攀摘入手?」

  李旭智勇雙全,又和唐公府淵源頗深,此刻正是親上加親的好時候。在陳演壽心中,這項聯姻可能帶來的另一點好處是,維持唐公府下一代人之間的平衡。李旭與建成二人當年的關係不錯,如果將其納入唐公家族,則他的勇武剛好可以用來壓制李世民的鋒芒。如此,不但唐公在世時李家可以保持平安無事,即便將來唐公百年後,李家依然可以欣欣向榮。

  「唉!」李淵見麾下無人理解自己的苦衷,嘆了口氣,緩緩解釋道:「你等不懂,當年仲堅尚未成名,因此將萁兒嫁給了他,雖是同姓聯姻,也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可現在,」一邊說,他一邊不住搖頭,「現在,仲堅已經名震東夏啊!即便他不嫌萁兒是個庶出,這樁婚事,是他自己和其家人做得了主的麼?」

  聞此言,陳演壽、馬元規、長孫順德三人不由得同時嘆了口氣,半晌,無言以應。亂世已經到來,李家打著與強者聯姻以自保的主義,其他家族焉能看不出眼前形勢。李旭智勇雙全,為人忠厚,又沒有自己的家族。無論誰家把女兒嫁給他,都等於是拉攏了一個得力臂膀入門,雙方家族利益絕對起不了衝突。這樣的聯姻,與其說是在嫁女,不如說是在娶婿。

  眾世家到如今還無所動作,恐怕主要原因是一時難以決定出多少「陪嫁」,而不是對這個剛剛崛起的少年武將視而不見。在這種情況下,唐公家如何派人提親,肯定有很多人跳出來干涉。

  雙方同姓,只是其中一條很普通的理由。李家的實力,還有民間的那些謠傳,恐怕更是致命之刀。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李淵有本事讓其他家族都保持沉默,李旭看在當年的知遇之恩上也願意接受這樁婚姻,皇帝陛下會高興麼?恐怕,聘禮還沒進門,聖旨已經出宮吧!

  「只是,可憐了萁兒!」許久,長孫順德嘆息著說了一句。這次,他考慮的不再是利益,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好在,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多!」陳演壽亦嘆息著附和。庶出本已經是無奈,如果再被夫家知道其未婚之前已經心有所屬,未來的生活能幸福美滿,才怪!

  「等到了河東,安頓下來。諸位給萁兒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不必是什麼累世公卿,家道殷實,人品好,能善待她,足夠了!」設身處地替女兒著想,李淵心裡也十分難受,嘆息著,叮囑。

  「這――樣,也好!」陳演壽捋著稀稀落落地鬍鬚,試圖說幾句安慰的話。沒等他在肚子裡將語言組織全,忽然,門外傳來的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一隻盤子,幾個碗兒,於寒風中碎了滿地。

  錦瑟(十)

  「誰?」聽到外面的聲響,李淵的第一反應是報以一聲怒喝。他平素對人很和氣,但做事也極嚴謹。與幾個絕對心腹探討機密話題的時候,像武士?這樣的高級幕僚都不得參與,尋常人等更是被嚴令禁止靠近議事廳二十步之內。所以,唐公府的一切秘議,外人根本沒有偷聽的機會,更甭說發生受驚而打碎器皿的失誤了。

  議事廳外無人回應,只有呼嘯的風從簾外吹過。乍暖還寒的四月,風向有些飄忽不定,時南時北,恰似此刻家族的前程。

  「誰在外面,給我滾進來!」李淵有些真的生氣了,手快速地按向腰間的刀柄。他的武藝不算太出眾,對付五、六個侍衛的圍攻卻不在話下。如果有人今晚活得實在膩煩了,李淵不在乎展一次虎威。

  陳演壽、長孫順德和馬元規三人各自退開數步,在李淵面前圍成了一個三角。他們算是豪門子弟,雖然眼下穿著文職的衣服,卻都受過很好的格鬥訓練。只待李淵一聲命令,三人就結陣衝出去,將門外的人直接擒拿進來。

  「回稟唐公,是四小姐和翠兒!」就在屋內人即將發飆的當口,門外值勤的侍衛跑上前,大聲回應道。話音落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兩個侍衛架著一名嚇得臉色蒼白的丫頭走了進來。

  「回唐公,剛才屬下看見四小姐帶著翠兒過來給幾位大人送吃食,所以就沒有阻攔。沒想到她們會驚擾到唐公,屬下知罪,請唐公責罰!」當值的侍衛拱手及額,滿臉歉然地請求寬恕。

  唐公自己的家人不包括在嚴禁靠近議事廳者的範圍之內,所以,他今晚的舉動沒有任何不當之處。「你沒做錯什麼!」李淵揮了揮手,命令侍衛退了下去。然後緩步走近嚇得快哭出來的丫鬟面前,換了幅和氣的口吻詢問:「是翠兒吧,萁兒和你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麼?」

  「回老爺的話,奴婢,不,是四小姐見議事廳里這麼晚了還亮著燈,所以,所以和奴婢到廚房端了些參湯來!」被喚做翠兒的丫頭膽子非常小,強忍著眼中的淚,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奴婢,四小姐和奴婢剛到這,然後四小姐就從奴婢手指接過參湯,準備親自進門。然後,然後奴婢就看到托盤,托盤從四小姐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後,然後四小姐就哭著跑遠了!」翠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像針一般,刺得幾個大男人無地自容。

  兩年前,他們考慮用萁兒代替婉兒嫁給李旭,是出於家族利益,沒什麼錯。兩年後的今天,他們考慮放棄這個可能給李家帶來災難的安排,給萁兒安排另一場婚事,也沒有什麼錯。大夥都是為了李家的前途和未來著想,大夥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李家。可萁兒呢,有誰把她當作過一個人,有誰真正設身處地想想她的感受!

  剎那間,李淵的臉上怒氣全消,只剩下了深深的疲倦。他揮揮手,低聲命令道:「你下去吧,好好陪著四小姐。如果,如果她不開心,你,你想辦法哄哄她!」

  「是!」翠兒微微蹲了蹲身體,倒退著走出了門。她是家生的婢女,從小到大見過的天空只有李府圍牆四角之間的那一塊。外邊的風雨多猛烈,她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家小姐的遭遇很委屈,很不公平。

  「她是唐公的女兒啊!」翠兒一邊關緊眼前的門,一邊想。「雖然不是竇夫人所生,可畢竟是唐公的血脈。大夥怎麼能這樣對她,就像她是一個……兒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說主人家拿四小姐當個奴僕,這顯然不太合適。李萁在府中的地位雖然不如婉兒小姐和世民公子一樣高,但比起她們這些奴婢來,還是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

  猛然,她看到了花匠放在牆角的木鍬。唐公不喜歡黑暗,所以每到晚上,府內各處都掛滿了燈籠和火把。在這種時刻,白天堆在角落裡無人問津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夥視線。「就像一把木鍬,使完了便放在角落裡!」李萁的貼身丫頭翠兒憤憤地想,心裡湧起一片淒涼。

  「我等考慮不周,讓唐公受累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陳演壽等人輕輕做了一個揖,歉然道。他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蒼老,今天這個結果是大夥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大夥誰都無能為力。

  「沒事,萁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會想明白的。畢竟,她是我李淵的女兒!」李淵長長地嘆了口氣,回答。天下沒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但在紛亂的時局面前,他無法滿足女兒的心愿。「萁兒,如果你怪,就怪造化無情吧。」李淵苦笑著,在心裡默默向女兒道歉。亂世已經到來了,連皇帝陛下都不能隨心所欲,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顧全大局了。

  畢竟是經歷過許多風浪的人,嘆息過後,理智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身上。眼下不是關注一個女孩子臉上是否天天都帶著笑容的時候,眼下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靜下心來處理,比如到河東赴任後所面臨的局面,就是一個急需探討的議題。

  「順德,你派人打探過了麼?今年開春以後,河東諸郡的形勢怎麼樣。咱們過去後,首先要應付哪些麻煩事?」將心思從家事中收回來後,李淵將目光轉向長孫順德,鄭重地詢問。

  陳演壽善謀,目光長遠。馬元規思路清晰,行事果斷,做決定時從不拖泥帶水。長孫順德的才能介乎陳演壽和馬元規之間,但其本人家世好,交遊廣泛,所以一直被李淵委以搜集情報的重任。

  這位在李府行走了多年的老幕僚果然沒辜負李淵的信任,略做沉吟,就把河東諸郡的形勢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近幾年由於朝廷一再忍讓,定襄郡的大半已經落入了突厥人之手。雁門郡以北,長城之外的地方,馬賊橫行。幾伙大的馬賊如一陣風、半天雲等,無視官府政令,也不服從突厥人管轄,動輒聚眾數萬,四處劫掠。但是」長孫無忌停了停,語氣陡轉輕鬆,「按朝廷的職責劃分,這些麻煩都歸駐紮在馬邑郡的王仁恭大人和他麾下的左武衛將士處理,因此頭疼是王大人的事情,咱們不用為之著急!」

  屋子裡的氛圍本來十分沉悶,被長孫無忌這樣陰陽怪調地一攪合,大夥的臉上立刻又出現了些許笑容。「王仁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王仁恭嘍!」馬元規苦笑了一聲,點評。「他來守咱們的北邊,估計不會太牢靠!」

  「王將軍也曾是個蓋世英雄,只是朝廷在第一次征遼失敗後的那些作為,實在讓他寒了心!」陳演壽倒是很理解王仁恭將軍頹廢的原因,嘆息著為對方辯解。

  當年王仁恭接替麥鐵杖,帶領大隋府兵精銳左武衛,也曾創下過一番輝煌。但隨著一次次征遼勞而無功,王仁恭整個人就像大隋的國運一樣沉淪了下去。此刻的他再不是四年前那個手揮鐵蒺藜骨朵,呼喝沖陣的百戰名將。而是變成了一個貪財怕死,好色無度的糟老頭。王仁恭將軍想自殺,很多見過其行事的人都如是說。但朝廷偏偏對這樣的將領最信任,甚至把北部邊境最重要的一段防務交給了此人。

  不過,王仁恭的膽小也令朝廷省去了不少麻煩事。雖然眼下突厥人的牧場已經跨過定襄郡,一直擴展到了長城邊上。但在王將軍的帶領下,邊塞守軍和阿史那家族倒也相安無事。

  「唐公去河東的職責是檢點淘汰官員、緝拿盜賊、討伐流寇。邊境上的事情,不歸唐公管轄!」長孫順德搖搖頭,繼續說道。朝廷沒膽量主動與突厥人開戰,所以突厥人對大隋邊境的蠶食行為日益加劇也順理成章。相比起對突厥人的寬容,朝廷對各地叛匪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陛下要求唐公到了河東後,對敢造反者,殺無赦。對於勾結亂匪者,可以自行抄沒其家,無需向朝廷請旨!」

  「恐怕,那些能抄的已經掄不到唐公抄了。」陳演壽冷笑著補充分析。抄沒令是前年冬天下達的,憑著這道旨意,各地官員迅速尋得了一條發財捷徑。他們對治下那些沒有權勢的百姓大肆搜刮,稍有不順從者,便抓起一個通匪的罪名扣將過去。如此一來,地方士紳們要麼委曲求全,要麼直接拉杆子造反,除了這兩條路外,幾乎沒了其他選擇。

  「但唐公到任後,可以把甄別亂匪的權力收於撫慰大使府中,一則可以防止官員們繼續擾民,而來也可以藉機收攏人心!」馬元規想了想,建議。

  「元規所言極是,若想減輕匪患,首先得防止官員們將百姓逼得太急了!」李淵點點頭,輕捋著鬍鬚應承。大多數情況下,他對自己面前這幾個幕僚還是很滿意的。雖然眾人已經漸成派系,並且個別時候甚有結黨營私之嫌。

  「至於亂匪,眼下他們在河東諸郡還未成什麼氣候。聲勢比較大一些的,有龍門附近的流賊母端兒,據說擁眾數萬。此外,河北上谷郡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偶爾也會竄入河東洗劫一番,但都不敢主動攻打郡縣。南方太行與王屋二山之間……

  說到這,長孫順德的話突然被他的謀主所打斷。「順德,你先停一停,你說上谷的王須拔和魏刀兒,就是那兩個自稱漫天王和歷山飛的賊人麼?」李淵眉頭緊鎖,大聲追問。

  「回唐公的話,正是這兩個蟊賊!」長孫順德不明白李淵為何突然關心起河北的山賊來,微微愣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

  「順德可知,此二賊是否曾攻入過易縣?」李淵點點頭,繼續追問。

  「他們兩個人雖然都號稱擁眾十萬,四處劫掠,卻沒有竇建德和張金稱二人的本事,也從來沒攻下過大一點的縣城!」長孫順德想了想,突然間笑意滿臉,「唐公可是怕其攻到疇縣伯府前麼?咱們要不要派些人手過去,以免仲堅的家人遭到什麼不測?」

  「演壽,明天一早,你讓九瓏在府中挑選二十名好手去吧。跟大夥說清楚了,要他們像守衛我的府邸一樣守衛仲堅的府邸。如果事態緊急,就護著李老爺和李夫人來太原,既然是同宗,咱家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戚被賊人騷擾!」

  「仲堅他日若知此事,定然不會辜負唐公的守護之義!」陳演壽拱手,讚嘆。雖然如今的李家遠不如當年實力強,但在挖掘人才和拉攏人才方面,李府卻比其他幾家如日中天的豪門做得好許多。在外人眼裡也許李淵的行為不夠強勢,但至少,他的家族從來不招人反感。

  「順德,你繼續說,太行山和王屋山交界處,有什麼麻煩的地方?」布好了一招精密的棋子,李淵像沒做過任何決定般,輕鬆地將話題拉回到原處。「那不是已經靠近東都了麼?怎麼還有咱們河東的事情?」

  「唐公所料一點沒錯,麻煩的確來自黃河以南!」長孫順德先拍了家主一記馬屁,然後繼續說道。「麻煩主要出在河內郡,那裡與河北的汲郡接壤。而眼下汲郡除了治所和黎陽倉外,其他地域幾乎都成了瓦崗軍的勢力範圍!」

  「瓦崗軍的勢力擴張的居然如此快?咱們的人上次傳信回來,不是還匯報說瓦崗軍習慣於韜光養晦麼?」又一次聽到瓦崗軍的消息,李淵的目光明顯聚攏成束,裡邊充滿了焦慮和擔憂。

  「那時瓦崗軍主要由其大當家翟讓和軍師徐茂功二人做主。而現在,周邊二十幾家山賊皆奉瓦崗號令,瓦崗軍的實力壯大了五倍,其核心人物也從翟讓和徐茂功,變成了李密和房彥藻。」提起瓦崗軍的變化,長孫順德的回答聲中不無遺憾。對於李旭曾經提起過的徐大眼,他和陳演壽等人很欣賞其眼光和才華。當年瓦崗軍在徐大眼和翟讓二人之手,聲勢雖然沒現在大,卻隱隱有些能做出些事情來的模樣。如今,瓦崗軍的規模的確快速膨脹了起來,但其眾良莠不齊,軍紀和戰鬥力與當初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原來如此!」聽完長孫順德的匯報,李淵遺憾得連連搖頭。「那些賊人也笨,居然被李密這麼輕鬆就把權柄竊了去。他們傻麼?還是李密那廝著實有什麼過人的長處?」

  「誠如唐公之言,李密那廝除了會說大話外,沒什麼長處。但此人卻是姓李!」。長孫順德臉上的表情突然鄭重,後退半步,拱手,回答。

  沒等李淵弄清對方話中之意,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也站到了長孫順德身邊,鄭重地說道:「世人皆信亡隋者必李氏,民間還有童謠傳唱。所以李密自身雖然沒任何從眾,卻因為姓李,被眾盜認為鍥合民謠、當為結束亂世之君!」

  「笑話,天下又不止他李密一個人姓李!」李淵從鼻孔里冷哼一聲,輕蔑地說道。猛然,他意識到了兩個心腹今天的表現怪異,嚇得後退了半步,背靠著支撐著屋頂的紅漆巨柱,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你們幾個的意思是,你們幾個的意思是,李密所以得眾人擁戴,只是因為他姓李?」

  他的聲音低微而緊張,幾乎無法被人聽清楚。三個幕僚的回答卻異常果決,絲毫沒有猶豫的意味。

  「是,請唐公早做決斷!」長孫順德、馬元規、陳演壽三人站成一排,目光里充滿期盼。

  錦瑟(十一)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光憑几句荒誕的不經的童謠和一個姓氏就令無數豪傑相信大隋朝即將滅亡,天下權柄將歸於李氏,這種說法未免令人難以置信。可事實上,偏偏相信它的人還很多!特別是大業十一年開春以後,幾乎大隋各地的坊間巷裡都在談論「李氏將興,楊氏將滅」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職捉鬼通靈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謠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歸,此人也不會成為楊玄感叛亂中唯一倖免於難的主謀,更不會才入瓦崗,就得到了那麼多大小勢力的擁戴。而所謂「皇后繞揚州,輾轉花園裡」則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將橫死揚州,屍體填埋溝壑。至於「勿浪語,誰到許」兩句,被「智者」們引申得更為清楚,許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來的蒲山公,現在的瓦崗軍二當家李密。

  流言鬧得人心惶惶,也讓無數想建功立業者蠢蠢欲動。將全部家財獻給李密,求一個開國將校者有之。帶領百十個親戚族人占領某個山頭,打出「順天應命,替密公張目」者有之。最可氣的是有一個想升官想暈了頭的書生,居然直接闖入齊郡太守府衙門,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二人認清天下大勢,西向接李密來做東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張須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頓板子,那書生卻甚為倨傲,被衙役們打得屁股都開了花,居然還抬起頭,望著堂上的裴操之,滿臉慈悲地說道:「天命,天命你們懂麼?如此不知順逆,待蒲山公大軍一到,爾等必將埋骨溝渠!」

  裴操之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將此子斬首於郊外,成就了其「開國元勛」的名聲。但謠言非但沒有因此而絕,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到後來,一些底層官吏也迷惑了,甚至開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該將事情做得太絕,斷了大夥今後的出路。

  流言的源頭在哪,張須陀等人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無辦法。大隋朝連續三次伐高麗無果,已經喪盡了威信。況且到了這種時刻朝廷還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聽信一些書生之言,大造宮室以示太平。年初剛剛完成了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的觀文殿,眼下又開始建造儀鸞殿。據市井傳言,前年被楊玄感放火燒毀的龍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來的那個更富麗,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離民間越遠,百姓越希望改朝換代。在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眼裡,李密不過是一個只會說謊,但從不兌現諾言的大騙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畫餅卻是許多人掙扎著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連張金稱、李子通、朱璨、魏刀兒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國主張,號稱要與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飯同吃」,雖然他們搶劫時每有所得,總是先藏進自己的秘密山洞裡。

  「奶奶的,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麼就輪到李密這個大忽悠!」幾個人聚會時,羅士信大聲罵道。「仲堅也姓李呢,人品武藝都比那李密高得多!」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他博引旁證。壓根兒不顧身邊的幾個朋友已經嚇白了臉。

  「士信,嘴巴上有個把門的。什麼時候了,你還亂說!」秦叔寶素來得大夥尊敬,豎起眼來,大聲教訓道。

  「什麼時候啊,五月天氣,正不冷不熱時候。他李密真有當皇帝的命,就派兵來齊郡跟咱們干一架。只要他能正面擊敗咱們齊郡子弟,我就承認他不是大忽悠!」羅士信肆無忌憚地嚷嚷,話語裡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服。

  「跟李密這仗,咱們早晚得打。但你別把仲堅扯進去,朝廷很忌諱這些!」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獨孤林上前扯了扯羅士信的胳膊,提醒羅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辭。

  「怎麼著,皇上還信這個,我以為只有那些瘋子和無賴信!」羅士信眨了眨無邪的大眼睛,驚問。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獨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見往往也代表著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獨孤林咧開嘴巴,回以連聲苦笑。

  亂世已至,而滿朝文武還忙著爭權奪利。如果羅士信今天的話傳到他們耳朵內,他們才不會在乎李旭以前給朝廷立下多少戰功,肯定會奏請陛下趁早誅之。那些吃肉吃得腦滿腸肥的傢伙不會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野火,他們只會把握一切將威脅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塵埃的機會。

  潛在的危險對大夥來說都是抬頭即可得見,偏偏羅士信轉不過這個彎來,「皇上自己不信,仲堅還怕什麼?」他聲音稍低,卻依舊不停地嘟囔。

  「士信,從大業初年到現在,朝廷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個李姓官員。你別自己光顧著嘴巴痛快,這話傳出去,仲堅會大難臨頭。」秦叔寶忍無可忍,索性直接把話挑明。

  「呃,俺老羅沒想到這一層!」羅士信將頭轉向李旭,滿臉歉然。但很快,他又輕鬆地笑了起來,「這裡只有咱們四個,連張大人都不在,誰會把我的話傳出去?仲堅兄,你說是不是?」

  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個「瘋子」沒辦法,見對方滿臉無辜,也只好順著其口風回答:「是,士信說得極是。但小心隔牆有耳,所以,這話咱們今後還是不要說了!」

  「不說就不說,反正李密如果想當皇帝,得先過來跟咱們兄弟幾個打一架。證明了他有當皇帝的本領再說!」

  「你會有機會的,我估計,用不了半個月,朝廷就會下旨命令咱們西進剿匪了。」秦叔寶嘆了口氣,望著窗外燦爛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張須陀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掌管河南東部各地征剿盜匪事宜。其麾下所轄的東平郡和濟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災區。而平定了左孝友後,齊郡附近再無威脅,郡兵們東向剿匪的任務也就提到了日程上來。

  東平郡和濟北郡都與瓦崗軍盤踞的東郡接壤,在官兵的壓力下,二郡之內的蟊賊肯定會快速倒向瓦崗軍。屆時,齊郡弟兄和瓦崗精銳難免一戰,而誰能最終站得上風,秦叔寶心中沒半點把握。

  不像羅士信和獨孤林,秦叔寶對李密沒有任何輕視之意。與這個狡詐如蛇的傢伙比起來,秦叔寶更願意和徐茂功交手。後者的用兵能力雖然很強,但畢竟屬於堂堂正正的陽謀範疇。而李密那廝,無論用兵還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將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這個傢伙的大當。

  「西進剿匪?咱們主動出擊,好事兒啊!但咱們有足夠的糧草麼?」把話題回到戰事上,羅士信倒不糊塗,想了想,不無擔心地問。

  「沒有,咱們去年的存糧剛剛夠吃。打敗盧明月時有所斬獲,但財寶多,糧草少!」李旭聳聳肩膀,低聲回應。「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張老將軍也得帶著咱們西進。經過那個狂生一折騰,咱齊郡子弟必須用戰鬥來自辯!」

  很多人在為惡時,往往是以為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個被裴操之下令斬殺於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懷疑此人對圖讖學說的虔誠,也同情這個瘋子對重建盛世理想的執著,但被這個瘋子一折騰,齊郡子弟和瓦崗軍之間便再沒了迴旋餘地,無數人將由其一番瘋話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來發瘋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張須陀也罷,恐怕整個齊郡文武心裡都沒多少揮師西進為朝廷平叛的念頭。這倒不是由於大夥對朝廷無效忠之心,而是因為地方上的實情擺在那,以齊郡的能力,能支撐起的士卒最多不超過兩萬。而瓦崗軍現在已經號稱擁眾十萬,危急時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響應其號召而來的盜匪絕對不會少於二十萬眾。

  以兩萬郡兵討伐三十萬盜賊,李旭同秦叔寶一樣心中沒任何把握。雖然他曾經乾淨利落地擊潰過李密,但那時李密身邊沒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勢也與當年平定楊玄感叛亂時截然不同。

  「嗨!」聽了李旭的話,獨孤林也是一聲長嘆。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寬,他比每個人都清楚。大夥擊敗了盧明月的封賞之所以到今天還遲遲不下,恐怕於那個鬧事的狂生不無關係。

  主疑,則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時間內齊郡兄弟不與瓦崗軍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的話,恐怕他這個帝王至親和李旭這個天子門生,都難逃一劫。

  「嘆什麼嘆,不過是一夥蟊賊。咱們前後擊潰過的蟊賊,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了,幾曾見大夥嘆過氣來!」羅士信是天生的樂天派,見秦叔寶和李旭等人面色越來越凝重,跳起來,大聲道。

  「也倒是,他們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蟊賊而已!」秦叔寶笑了笑,回應。瓦崗軍再強,也不過是賊。官軍殺賊,天經地義。這樣想著,他心中又漸漸充滿了豪氣,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變得輕鬆。

  「可他們現在所求的,已經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時,一個聲音在秦叔寶心態悄悄湧起。敵人已經開始謀劃建立自己的國家,而郡兵們呢,離開齊郡後他們為何而戰?為捐稅日重,逼得他們終日勞累亦難為家人謀取一飽的大隋麼?還是衝著張須陀老將軍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張老將軍有過閃失呢?……叔寶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想,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一個事實,那就是離開齊郡越遠,弟兄們的戰鬥力越差。

  而瓦崗山,遠在八百里之外。

  錦瑟(十二)

  與秦叔寶不同,比起對郡兵們遠離家鄉後的戰鬥力來,旭子更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場上面對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對一個徐茂功,但現在李密來到了瓦崗山,跟隨他一道走上瓦崗的肯定還有假商人張亮、野郎中牛進達以及喜歡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吳黑闥。平心而論,李旭覺得瓦崗寨的英雄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包括曾經跟他打了個不分高下的程知節,但李密這個人除外,這個人心黑手狠臉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麼會甘心被這種肩頭沒有任何擔當野心家所驅使。

  現實正越來越接近石二丫所賭氣時所描述的那樣,他的所有朋友都變成了敵人,而只有他,還在忠心耿耿地幫大隋苟延殘喘。去年這個時候,旭子還可以用與齊郡弟兄一同守衛家園這句話來自我解脫,而現在,郡兵們馬上就要遠征了,他的行為和守衛家園已經沒有了半點兒關係。並且,四下里賊越剿越多,也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今整個河南除了與齊郡相鄰的幾個郡縣稍為安寧外,從最南邊的東海郡到西北的弘農郡,幾乎每個地區都活躍著大批的反賊。他們如春天時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進剿雖然縷縷取得勝利,但每次的結果好像只是讓匪首換了個名字,官兵前腳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亂依舊。

  令人倍感無奈的是,與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諸郡還算大隋朝目前最穩定的區域之一。南方各地自從前年魚俱羅將軍被冤殺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眼下看上去還算安寧的不過是王世充所鎮守的江都附近幾十里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盜賊的安樂窩。很多在河南諸郡被張須陀大人打得無處躲藏的盜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長江之間複雜的地形與官府對抗,大大小小響馬加在一處已經遠遠超過了百家。

  至於素以民風驃悍著稱的河北諸郡,局面更是動盪不堪。先有張金稱在清河郡擊殺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然後有高士達、竇建德以高雞泊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驚詫的是,去年秋天征遼大軍班師時,居然被一個名字叫做楊公卿的人抄了御林軍的後隊。據朝廷的邸報上介紹,楊公卿受到御林軍的猛烈反擊,陰謀沒有得逞,只偷了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事實上,賊人的目標僅僅在奪馬自強,如果他們把戰鬥目的定為殺君,御林六軍兵馬未必抵擋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躍著張金稱、高士達和楊公卿三伙較為著名的反賊。當年被齊郡弟兄擊敗過的王薄,盧明月、孟讓、彭孝才等也流竄到了那裡,各自找了個山頭安家落戶。此外,還有很多實力不大,但為禍不小的反賊,如漫天王、歷山飛等,也帶領數萬匪寇往來縱橫。最後二人的活動區域都臨近旭子的家鄉,所以那裡傳來的消息每每最讓旭子擔心。雖然武士?日前來信告知,唐公李淵已經派人去易縣保護他的父母,但旭子依舊為家人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武士?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為,對這位剛剛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還於信中看似毫不經意提到,如果當日替護糧軍弟兄守後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對的肯定是另外一種結局。

  「唉!」臨睡覺前,李旭將武士?的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長吁短嘆。內心深處,他很懷念護糧軍中那段歲月。雖然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邊的疾風暴雨。

  而現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卻越來越孤獨。幾乎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即便身邊的最親密的女人也不能。自從上次兩個人因為對朝廷和盜匪的看法不同而爭吵過後,二丫總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跟他談起類似的問題。實際上,除了關心街面上的糧食又貴了幾文,濟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幾乎主動放棄了對時局的關心。倒是在理財方面,她與管家配合著一直大顯身手。雖然成為旭子的女人還不到一年,她已經讓李旭名下的田產幾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給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擁有良田萬畝,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開心麼?」石二丫明顯感覺到了旭子最近幾天心事重重,向他身邊擠了擠,關切地問。

  五月的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夜晚的時候,兩個人還可以相擁而彼此溫暖。胸口處傳來的柔膩感覺讓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張開手臂,將二丫摟在懷裡,低聲道:「上谷那邊不太安寧,我怕賊人威脅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驛道已經斷了有些時日了,爹和娘的身體怎麼樣,我這當兒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將公公婆婆接到身邊來。」胸口處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石二丫一邊淘著氣,一邊溫柔地問道。除了在極個別時候性子差些,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溫順如貓。像貓一樣對人充滿依戀,像貓一樣想方設法獲取主人的憐惜。「我雖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盡一些孝心,也是應該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個團弟兄過去接,否則,還不如讓他們呆在上谷安全!」李旭嘆了口氣,回答。他已經派了三拾余名忠心的親兵去保護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盜賊傾巢而來,三十幾個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幾十名家丁即便武藝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護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則朝廷法度不允許,而來張須陀大人也不希望屬下因私而廢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帶我回家探親吧。那樣你就可以多帶些護衛了,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石二丫仰起臉,設身處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辦法不算太好,但確實有可行之處。只是今後還會有不打仗日子麼?李旭搖搖頭,滿臉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懷中的軀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擔憂的聲音從肩膀處慢慢浮上。鑽入兩耳,將依戀的滋味纏繞於旭子心頭。

  「可能會被朝廷派去剿滅瓦崗寨。」李旭又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會兒天,雖然懷中的二丫不會明白他的苦衷。

  「瓦崗寨,那不是離齊郡很遠麼?」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齊郡和東郡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的距離,在她眼中足以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擴張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崗寨,李密麾下的嘍?們早晚也會打上門。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員,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將手臂緊了緊,低聲回答。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聽官軍和土匪兩個詞,這太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但事實如此,他亦無可逃避。

  雙臂之間嬌柔的軀體一點點變得更硬,李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在掙扎。慢慢地,石二丫的身體又軟了下來,就像旭子的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可奈何。

  兩股不同的憂傷糾纏交織,慢慢匯流成河,慢慢將二人吞沒。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須工具,他們在燈火中彼此擁有,盡力遺忘掉身外的世界。當簾內簾外的風雨聲都停止之後,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堅實的身軀,鼓足全身勇氣問道:「旭郎,你可以不當官兒麼?」

  如聞驚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當朝廷的官兒?他從來沒有想過。不當官兒去做什麼?自己這麼多年為何而打拼?不當官,這兵荒馬亂年月,又如何保護自己的家人?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令他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將頭貼在李旭的胸口,解釋的聲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誤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不敢接著向下說,咬緊牙,淚水順著對方的胸口向下滾。

  如果那樣,她又將變得一無所有。雖然,她本來也不曾擁有什麼,只是努力地抓住了一個夢,不想讓它過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說的辦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淚水泡軟,嘆了口氣,柔聲道。他默默地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自己離開易縣時的目標不過是做一個縣尉,如今,這個目標早已經實現了,自己為什麼還越來越不滿足呢?

  猛然間,官場上遭遇到的種種挫折一併湧上他的心頭。他發現二丫說的主意也許這是讓他擺脫與朋友拔刀相見的一種方式,但為了實現這種方式,他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寧些,我就辭官,帶著你回易縣老家。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說!」李旭彎下頭,看著懷中的黑髮柔聲道。即將遠行前,他想跟二丫說說信上的另一個內容,據武士?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兒帶著幾個心腹跟父母不辭而別了。唐公家的對外說法是去京師投奔其姐姐,但武士?於信中暗示,李萁兒有可能直奔歷城而來,以償多年心中所願。

  「唐公有個女兒」李旭搜腸刮肚地想著說辭。李萁兒究竟長什麼樣子,他根本沒見過。武士?說她跟婉兒很像,但自從到了齊郡後,旭子忙得連婉兒的模樣幾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拼湊出一個從沒出現過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得安頓好萁兒。唐公對他有恩,他不能讓恩人的女兒流落街頭。然而,如何讓二丫招待好這個即將衝到家門口的小殺星,特別是在與唐公家聯姻已經成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情況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著實令人頭疼。

  旭子冥思苦想,試圖說服二丫幫忙。但很快他發現自己不用費力氣了,懷中人已經睡著,寧靜如貓,鼻孔中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錦瑟(十三)

  李府的僕人們都知道有一名貴客即將到來,大夥卻俱不清楚來者是誰,只看到嵐姨娘風風火火地為客人準備房間,被褥,鏡子,衣箱,滿臉笑容。但也有人悄悄地說,曾經看見嵐姨娘在屋子中一個人偷偷流眼淚。

  「嵐姨啊,她可能是不希望老爺出征吧!」號稱最理解主人心思的來福私下透漏。對於從客人一躍成為主人的石嵐,他們這些做僕人的倒沒有太多的惡感。類似的事情在任何一個大宅院裡都時有發生,不足為怪。況且嵐姨平素很會做人,和家裡的老爺一樣,對下人們非常客氣。

  「倒也是,老爺每次出征,都要帶一身傷回來!周校尉他們也太沒用,如果我給老爺做親兵……來壽憤憤不平。周醒和李府的其他幾個親兵統領都在這個家的跨院裡住著,他們的一切開銷都由李府來承擔。在管家和僕人們眼裡,周醒等人享受這麼好的待遇,卻總不能讓自家老爺毫髮無傷,未免過於不盡職。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給老爺牽馬都不夠勁兒,還是算了吧,別出去給咱李家丟人了!」眾僕人聽來壽說得口氣太大,齊聲打趣道。

  「我,我能舉起六十斤的東西呢。上次老爺在後院練武,還指點過我幾招呢!」來壽不服,跳起來,比比劃劃地反駁。

  「對,你能舉六十斤的米袋子,不過第二天要在窩裡趴一整天!幹活去,天黑清理不完後花園,小心你們幾個的皮!」管家剛好從旁邊走過,順手拍了來壽後腦勺一巴掌,笑著罵道。

  眾僕人吐了下舌頭,笑鬧著跑開。這個家的主人對大夥不錯,特別他在家的時候,總是會給許多人意料不到的關心。所以,只要這個家的主人在,院子裡的笑聲便會多許多。但大夥誰都清楚,主人又要出門遠征了。家裡,嵐姨已經將他的兵器擦了又擦,外邊,提著刀、騎著馬和騾子的郡兵們隨處可見。「這次要去打瓦崗軍,打平了瓦崗軍後,整個河南都會安定下來!」酒肆茶樓,許多人都如是議論。除了參戰者的家屬外,很少有人為戰爭的結果擔心。「有張大人在,咱齊郡弟兄打過敗仗麼?」酒客們大聲說道,臉喝得紅撲撲的,每一根毛孔里都透著股自豪。

  在貴客沒到之前,李府先迎到了自家老爺又加官進爵的好消息。大業十一年六月,皇帝陛下有旨,鑑於疇縣伯李旭的卓越戰功,越級加封他為韋城鄉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戶。。他的官職因為其數月前才剛剛晉級,所以暫不升遷。

  同來的另一份聖旨中,大隋皇帝陛下升遷張須陀為滎陽通守,河南諸郡宣慰大使,加左光祿大夫銜,聖眷隆極一時。

  相比之下,給秦叔寶和羅士信的賞賜就略顯寒酸了些。秦叔寶被賜封建節尉、羅士信賜封雲騎尉,這兩個官爵都是授予武將的榮譽稱號,除了名聲好聽一點外,沒什麼實權。也許是自覺賞難酬功吧,作為對二人的補償,聖旨宣布對秦、羅二人各賞緞千匹,著地方官員從府庫中頒給。

  聖旨一下,老太守裴操之立刻苦了臉。在這動盪時代,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羅士信等人於他眼裡無異齊郡的保護神。而皇帝陛下將李旭的封地從疇縣挪到了瓦崗山附近的韋城,將張須陀的通守職位從遠離東都的歷城調到了與東都近在咫尺的滎陽,分明就是在催大夥早日出兵平亂,不要以地方不靖做為藉口拖延時間。

  「好在陛下還把重木留給了我!」裴操之哀嘆過後,在心中暗自慶幸。陛下的聖旨幾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個人,包括跟著齊郡出了幾次兵的北海郡丞吳宇林都得了一個朝議大夫的兼銜,卻唯獨沒提及與皇家有骨血之親的獨孤林。以獨孤家的勢力,朝臣們斗膽吞沒獨孤林的賞賜絕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釋就剩下了朝廷在張須陀調任滎陽通守後,準備將齊郡通守的職位留給獨孤林來擔任。

  想到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幾步,向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抱拳施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大人一路勞頓,實在是辛苦了。請入側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邊有名的賢宦,平素從不貪圖賄賂,所以大夥也不拿黃白之物來污他的眼。將聖旨仔細收好後,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問候之意。

  「公公從水路來還是旱路來,走了多長時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麼麻煩?」

  「蒙諸位大人問,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順著黃河、濟水走。想必是賊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淺,所以自覺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這一路上還算安寧!」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著回答,眉宇之間不無得意。

  在這兵荒馬亂年代,只帶著十幾個隨從便敢從洛陽走到歷城,別說旅途辛苦,光是這份膽氣,已經足夠令眾人佩服了。「公公好膽色!」張須陀抱拳,致敬。「但張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公公不吝賜教!」

  「張大人是想問咱家關於朝廷因何未給獨孤督尉賞賜的事情吧?」沒等張須陀提起,文公公已經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臨來之前,聖上還傳了兩道口諭,一道給李侯,一道給獨孤督尉,咱家一直還沒來得及說。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請借一間屋子,讓我等進去說話!」

  自先帝開國以來,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規的方式。除了對極其親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諭頒發。特別是像歷城這種距離東都相對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兩年郡兵剿匪有功,聖旨都很少見,更甭提口諭了。

  誰料口諭輕易不來,一來就是兩道。太守裴操之聽了,趕緊命人將府衙的二堂騰空,奉上茶水,然後將欽差大人和兩個需要接口諭「寵臣」請將進去。齊郡一干文武則遠遠地在二堂外圍了一個圈子,嚴防有其他人靠近偷聽。

  「兩位將軍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說的話寫在紙面上,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拘束。算起來,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傳口諭。一次就是兩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運了!」見門窗都已經關好,文一刀笑了笑,說道。

  「末將恭謝聖恩!」李旭和獨孤林兩個同時抱拳,長揖及地。

  「謝是應該謝的,陛下可對你二人關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楊廣受了兩個臣子的拜謝,然後帶著幾分羨慕的語氣讚嘆。

  「末將何德何能,讓陛下惦記,不勝惶恐!」李旭與獨孤林二人再拜,稱謝。

  「惶恐倒不必了,臨來前,陛下著我問李將軍,聽說你私自納了匪首石子河女兒,可有這回事兒?」文一刀笑著點點頭,然後扳起臉來,質問。

  「末將?」李旭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過問。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來當把柄,所以陛下才專門派人來問我。』想到這一層,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怨氣。略作沉吟後,大聲回答:「確有此事!末將以為,聖人之治,罪不及妻駑,石子河已經兵敗身死,他的女兒,與尋常百姓女兒無異!因此,便不告而納了。」

  旭子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什麼錯,大隋律法,妾的地位僅高於奴婢。他已經為石二丫支付了贖罪錢,之後再怎麼安排她,其他人根本無權過嚼舌頭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文一刀被李旭氣鼓鼓的模樣逗得宛爾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麼著急,陛下只是順口一問,並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麼錯。陛下跟朝中幾個大臣們說你年紀青,又沒婚配,見石家女兒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換了他年輕時,也會做此風流事,所以,你的行為算不得什麼過錯。」

  「謝陛下包涵!」聞此言,李旭心氣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間關於楊廣的風流傳聞很多,但據李旭所知,陛下與皇后之間伉儷之情甚篤,宮中妃子總計不超過二十人,所謂年輕時也會犯此風流過,已經是明著堵進讒者的嘴了。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過陛下吩咐,你若將來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針對你一個,從先皇開始,本朝地位顯赫之家通婚,皆須向朝廷稟明。你已經是侯爺了,就不能再像原來那般馬虎!」文一刀笑了笑,補充。

  「臣尊旨!」李旭趕緊向西抱拳,領命。經過武士?的提醒,他已經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話也不令人感到驚詫。至於娶誰家的女兒,旭子現在還沒想過,也不想為聖上的口諭而頭疼。

  「你先別忙著作揖,這幾句是皇上跟你說得家常話,不是口諭。真正的口諭我還沒說呢,你準備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繼續說道。

  「臣李旭恭聽聖訓!」李旭心中暗叫一聲苦,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了半個身子。

  待李旭擺好姿勢,文一刀清清嗓子,換了個聲音說道:「聖上口諭,特賜李旭平身,坐著聽朕說話。」

  這可是少見的恩典了,李旭趕緊謝恩,找了個凳子靠上去,終究不敢坐實了,欠著半個屁股聽皇帝陛下對自己有什麼最新指示。

  「你不用緊張,陛下平素跟自己身邊人都是很隨便的!」文一刀見李旭手足無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聖上口諭,朕曾答應帶你前往遼東,昔日之諾,今猶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聖聽,以至朕去年言而無信……

  「肯定是來老將軍將我的話帶給皇上了!」聽到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經歷了這幾年的觀察和感悟,楊廣在他心中絕不再是什麼聖明天子形象。但楊廣對臣子這份情誼,卻著實令旭子不忍背棄。

  正感慨間,聽文一刀繼續轉述道:「朕已經將阻你建功立業的小人發配到嶺南,令其終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惡氣已經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別再有什麼怨言!」

  「臣不敢!」李旭從凳子上跳下來,大聲回答。

  「其實你去不得遼東,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賊騙了,無功而返。這幾年,朝內朝外,總有賊故意騙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實實在在地替朕殺賊,所以,朕亦不辜負你的功勞!」

  這幾句說明了朝廷為什麼對他越級賜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邊的勛臣宿將弄權者多,能幹實事者少,所以心中頗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說不定還有救!」李旭站直身體,心中突然充滿了渴望。

  「朕聞你家鄉被賊人威脅,已經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內替你重新準備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進去,你儘管奮勇殺賊,不必為家人安危擔心!待平了瓦崗軍,朕一定招你回京,咱們君臣再下遼東,一定將先前遭受的恥辱一舉洗雪!」

  「臣,臣謝陛下聖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謝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與私,大隋皇帝陛下對他可謂恩寵致極,連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慮到了。但對國家而言,皇帝陛下顯然沒有任何了悟,居然還在夢想著去遼東找回面子,根本不顧民間已經烈焰洶湧。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賊流寇已經鬧得很兇了麼?」聽完皇帝陛下對李旭的口諭,獨孤林也覺得有些失望,湊上前,低聲追問。

  「這就是陛下為什麼給你口諭的原因!」文一刀嘆了口氣,慨然回答。「咱家是個內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真可謂觸目驚心。以前聽令兄說地方上亂,甭說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為首的滿朝文武都說賊人越來越少,只有令兄和蘇納言說賊勢越來越大。嗨,這人啊,誰還不願意聽好話。可誰又料到,好話未必包藏著好心呢!」

  老太監絮絮叨叨,言談里充滿遺憾和懊悔。他這副表情著實令人看了心焦,獨孤林自知家裡恐怕沒出什麼好事,急得打斷他的話,大聲追問道:「公公,你能不能說清楚些,家兄,家兄怎麼了,難道家兄處事了麼?」

  「令兄去年自遼東班師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書省那些嘔了些氣,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來傳口諭,讓你趕緊回東都,一則與獨孤大人見見面,讓他高興高興。二來,他想把護衛宮廷的任務交給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適選擇!」

  「末將尊旨!」獨孤學後退半步,施禮作答。國事家事接踵而來,讓他的頭腦一時有些發懵。答應了奉諭西返後,立刻不顧禮節地追問道:「公公能不能細說一下,家兄為什麼和秘書省的人嘔氣,誰又故意氣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氣他,咱大隋朝的老樣子就是這般,終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搖搖頭,解釋,「陛下開春時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書省的文職,與他共同研討如何實現千秋盛世。其實陛下心裡也明白,這些讀書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傢伙,未必懂什麼治國平亂的大道理。只是想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不要四處煽動人造反罷了。」

  當今陛下素來有敬賢之名,在他還做揚州總管的時候,就養了一群熟讀聖人經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紛亂,為了避免儒生們為亂黨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書省的名額,將一群比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養起來。而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祿,自然知恩圖報,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謳歌盛世,就是奏明哪裡又現祥瑞。紛紛擾擾,把許多勸諫陛下愛惜民力,勵精圖治的忠直之言都給淹沒了。

  今年剛開春,楊廣在庭議上例行問百官民間疾苦,虞世基等人帶頭回答天下太平。納言蘇威和獨孤學二人低頭不語,楊廣把二人叫到身邊問話,蘇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個人造反,現在各郡都有反賊,我不知道這樣的天下是否還能算太平!」。

  獨孤學的回答則更為簡單,他認為,前幾年朝廷不用加稅,歲歲都有盈餘。而現在賦稅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錢來。這不正是說明天下已經不安定,很多該納稅的人都跑去當賊了麼?

  二人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秘書省的官員跳出來,彈劾他們出言不遜,剛一開春即說喪氣話,詛咒大隋國運。獨孤學當場反駁,吵了幾句後,一口氣沒喘勻,當場噴血於朝堂之上。

  「這些殺才,他們也好意思自稱讀過聖賢書!」聽完一刀公公的話,獨孤學氣得一拳砸在牆壁上,震得糊了薄紗的窗子嗡嗡作響。

  「他們從聖賢書中,只學會了閉上眼睛說瞎話!為了博出頭,這些人還有什麼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聳聳肩膀,鄙夷道。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比起秘書省的某些人來,卻更像個男人。

  李旭亦是氣憤致極,但他倒不覺得秘書省那些傢伙的行為有什麼奇怪。前些日子跳出來勸齊郡弟兄們順應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這夥人的同類麼?有些人一輩子的人生目標便是做官,至於做好官壞官,出賣不出賣良心,根本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你準備回東都吧。至少你回去,還能讓陛下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李旭拍了拍獨孤林的肩膀,低聲勸告。

  「我肯定要奉旨!」獨孤林點點頭,回應。當年他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從朝廷跑到地方來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摻和朝堂上的爭端。但現在,哥哥已經倒下了,無論為了獨孤家,還是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你逃多遠,最終又一天必然要將其扛在肩頭。

  三天後,獨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張須陀帶領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濟水邊。揮手的剎那,大夥的心情都很沉重,這一別,沒有人知道多少年後大夥才能再見面。也無人能預料,眼前這暮氣沉沉的大隋,是否還能支持到大夥再度相見的時候。

  「回去別忘了讓陛下給我們撥糧餉器械!」羅士信於岸邊跳著腳,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將遠去,他心裡非常不是滋味,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人都燦爛。

  「忘不了。你們保重,瓦崗軍不是那麼好對付!」獨孤林微笑著,向岸邊揮手。

  「哈,你還是自己小心吧,我們這裡是明刀易躲,你那裡暗箭難防!」羅士信不屑地笑了一聲,衝著離岸遠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別亂說話!」老成穩住的秦叔寶低喝。隨後,他自己也揮起手來,向並肩戰鬥多年的故交作別,「重木,等家事安頓好了別忘記回來看看!」

  「我隨時記得,你們若平定了瓦崗,也到東都來找我!咱們不醉不歸!」獨孤林大笑,拱手,看著岸邊的人影漸漸模糊。

  「不醉不歸!」岸邊的人笑著揮手。河心風大,小船的帆漸漸鼓滿,漸漸融入天邊的雲煙。

  那些雲菸捲卷舒舒,湊成無數亭台樓閣,像極了繁華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風一來,便裊裊地散了,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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