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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隋亂塞下曲》(20)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高句麗投降,初聽到這個消息後的李旭驚詫莫名,隨即,他心中便湧起了濃濃的遺憾。他終是失去了再去遼東為同伴們報仇的機會,皇帝陛下忘記了去年令他來齊郡前許下的承諾,此番征遼根本沒有調他前去效力。但一轉念,旭子的心態又平和起來。齊郡的生活也不錯,這裡的敵人遠不如高句麗重金僱傭來的那些蠻族兇猛,更關鍵的一點是,指揮郡兵做戰很容易獲得百姓的敬意。和對待高句麗之戰不同,民間對剿滅土匪戰鬥熱情高漲,每次大軍凱旋歸來,父老鄉親們都在城門內外家道歡迎。

  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呼聲讓人很受用,甚至能暫且忘記封侯拜將的夢想。旭子微笑著,聽老太守裴操之繼續闡述官方通報的平遼經過。

  耗費了四個多月時間,征遼大軍在上個月終於集結完畢。皇帝陛下親自登台祭天,發誓不破高句麗永不回軍。同時,大隋水師在來護兒將軍的率領下揚帆出海,冒著風浪直撲賊人老巢。高句麗人起初時的抵抗依然激烈,但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屢破頑敵,穩紮穩打,終於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麗國王懼於大隋兵威,將叛臣斛斯政綁縛送往遼東,遣使請降。陛下與百官商議後,允之。

  「大人是說,來護兒將軍剛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經送到了遼東?」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太禮貌,旭子還是不得不中途打斷老太守的講述。以他參與兩次遼東之戰得出的經驗,他本能感覺到這場勝利來得蹊蹺。

  「對啊,所以說賊人魂飛膽喪呢。」裴操之還沉浸在興奮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麗境內多山,遼東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首先,時間上算就不對勁兒,從遼東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個月時間,如果使節在途中往返一個月,來護兒將軍已經對平壤城發動了攻勢。

  但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貓膩,皇帝身邊的隨行文武應該能覺察到的。此刻不像前兩年,大夥對遼東和地形毫無概念。經歷了第一次伐遼之敗後,軍中將領吸取教訓,手中的遼東地圖已經相對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將軍站出來算算距離,也能推測出斛斯政肯定不是從平壤而來。

  「也許高元小丑明知道這次他斷無勝理,事先將斛斯政囚在了遼東城內吧!」聽完李旭的話,裴操之愣了愣,強行解釋。

  平遼勝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這意味著地方上從此可以修養生息,也意味著明年春天他不必再為蜂擁而起的流寇頭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寧願相信高句麗人的誠實,也不肯仔細推敲其中破綻。

  『裴大人畢竟只是個文官!』見識過老太守的執著後,旭子心中暗道。他把頭看向張須馱,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卻笑眯眯的將頭側開,不肯將目光與他相接。

  『原來通守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為什麼不說?』旭子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固執己見。歲月已經漸漸磨平了他的稜角,在學會圓滑的同時,他也失去了敢於說實話的勇氣。

  「各地官員都在給陛下上賀表,我和張大人琢磨了一下,咱們這裡只有你受聖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麼樣的賀禮,還想聽聽你的建議!」裴操之見李旭不再給自己打岔,以為他已經被說服,把話慢慢切入了正題。

  「若高句麗真能平定,已經是陛下最期待的賀禮了。」旭子斟酌了一下,儘量把話說得婉轉。他不相信高句麗王室的諾言,兩次遼東之戰給他的印象是,耍無賴撒謊是高句麗這個半島民族的特長。從當年遼東城的屢降屢戰,到宇文述和于仲文二人所率領的三十萬大軍被人家尾隨追殺,高句麗人的行為已經充分地見證了他們的信譽。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屢次上當依舊不知提防!

  「當年諸葛武侯對南蠻王七擒七縱,陛下已經三伐遼東,想必高句麗王這回已經意識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煩,作為一個官場老人,他很輕鬆地就順著李旭的話音捋出了對方想表達的真正意思。

  年輕人還是血氣旺,出於愛護角度考慮,老大人決定不於旭子一般見識。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斷的思路,正準備強調準備禮物的重要性,又聽見眼前傳來一聲嘆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應給予寬恕。只怕……」李旭嘆了口氣,搖頭,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此時他說什麼都來不及了,班師消息既然傳到了齊郡,千里之外的大軍想必早已回頭。

  「我剛才和太守也這麼講過,但自開春以來,各地亂賊四起。想必朝中諸臣亦不願意王師久拖於遼東,以免引得意外之禍!」張須馱見旭子仍然有些不開竅,在旁邊慢慢補充了一句。同為武將,旭子的觀點他非常清楚。以武將的角度看,要麼不戰,要戰就應該將對手徹底擊垮,以絕後患。像這樣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會助長敵軍的囂張氣焰。

  但大隋朝已經禁不起折騰,據傳言,今年像齊郡這種以流民充當府兵去前線應卯的行為在各地都有發生。個別強悍的地方官員甚至公開抵制第三次征遼。直到五月,前往懷遠鎮集結的兵馬數量還不及前兩次的一半,並且有大批低級軍官以各種藉口逃避兵役。當然,這些傳聞張須馱不能主動與同僚交流,但他認定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麗請降的真實原因。至於來護兒兵臨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預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沒與水師聯絡就允許了高句麗人的投降條件。否則,絕不會出現水師剛克畢奢,斛斯政已經送到遼東的怪事。

  「只有從遼東搬了師,朝廷才有餘力對付各地亂匪。畢竟不能再由著他們這樣越鬧越大!」裴操之見張須馱附和自己的意見,非常高興地補充。作為地方官員,他們更關注的是本地區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幾片蠻荒之土。

  「末將考慮不周!謝兩位大人指點!」李旭做猛然醒悟狀,再度拱手稱謝。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很謙虛,內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的消息來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張須馱二人聽說的那些官場機密。但憑藉數年來在不同軍中部門的閱歷,此時他看問題卻遠比裴、張二人全面。三年來,朝廷每從遼東撤軍一次,地方的亂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後是一些如李密、楊玄感這樣落魄的世家試圖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遼功成,各地亂匪的氣焰必然會遭受重創。如果第三度征遼依舊無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遠不止是前兩次這些人。

  已經長大的旭子知道,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見解只能爛在心裡,除非皇帝陛下親口問,否則跟誰都不能說。因此,他只能隨波逐流,順著兩位上司的話說出違心之言。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則,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無意間為自己樹下一堆敵人。

  「好說,好說,李郎將不要客氣。賀表事關重大,李郎將還得幫老夫仔細參謀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計較李旭方才的魯莽言語。

  「皇帝陛下麼,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來形容楊廣,但是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楊廣總是以不同面貌出現,遼水河畔撫著麥鐵杖屍體那個有情有義的陛下,懷遠軍中指著遼東奮臂疾呼的陛下,征遼失利後諉過於人,隨後不顧一切再興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個人。旭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執著與善變,幾乎各種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時,他像個千古明君,但大多時候,他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廣有四海,不缺我們這些臣子的一點薄禮。但伐遼畢竟事大,值此普天同慶的大喜之日,唯獨咱們齊郡拖後了,未免顯得過於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會說話,聊聊幾語,便點出了準備賀禮和賀表的緣由。

  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沒有人能清高的起來。其實,所謂官員昏庸也罷,清廉也罷,還不都取決於朝廷麼?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官場打了半輩子滾的老太守別的事情沒看開,為官的門道卻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剛剛凱旋而歸,肯定需要很多錢財來激勵將士。」旭子看了看滿臉熱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語的張須馱,心中長長嘆了口氣。除了國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歡的恐怕就是戰功了。但眼下他肯定還沉浸在征服高句麗的快意中,郡兵們剿匪的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於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卻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答案。楊廣的這個愛好離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遠,以至於每次提起來,他都忍不住一陣沮喪。

  「如果咱們從上次剿匪的戰利品中挑揀出幾件拿得出手的進獻給陛下,估計陛下一定會非常開心!」低下頭,旭子以極小的聲音補充。

  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實的一面,他不喜歡,但卻無法否認。

  諾言(二)

  皇帝陛下喜歡珠寶珍玩,一種痴迷般的喜歡。當日他得知旭子四處謀缺時,曾親口說過:你與其去賄賂別人,不如來賄賂我。旭子期望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宇文述之所以屢戰屢敗卻依然受寵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總是把搜刮來的最好最貴重的東西送入宮中。

  雖然真相不令人開心,但旭子已經不再為此吃驚。最近幾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於書中的話,堅信永恆的友誼,堅信親情的珍貴,堅信皇帝是聖明的,民間之所以有那麼多苦難,都是因為品行惡劣的臣子蒙蔽了聖聽。

  但現在,親身經歷的諸多事實推翻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東西。雖然楊夫子曾經教導過,人有時親眼看見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朧之間時,總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現在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按書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錯的。但不這樣做,卻錯得更厲害。

  「近兩年內庫用度緊,這一點老夫也曾聽說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讓皇上為難,咱們這些當臣子的實在問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裡說出來永遠是那樣冠冕堂皇。

  「上次剿滅北海群盜時,賊髒里倒是有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幾個月來一直沒人買得起。不如把他進獻給陛下,一則讓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則麼,正像李將軍所說,陛下犒賞凱旋將士也是筆不小的開銷!」聽完裴操之的話,張須陀主動提議。

  「光一盞珍珠琉璃燈恐怕過於單薄,隨陛下一同凱旋的有百萬大軍的,咱們這些地方官員的不能軍前效力,湊些軍餉也是應該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聽說新任郡守還湊了十萬貫軍餉。咱們齊郡一直有富庶之名……操之笑著搖頭。

  在李旭到來之前,他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將軍都證明的陛下的愛好是金銀珠寶,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開春時剛收過一次征遼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聲嘟囔著提醒。他記得春天時,太守府的數位同僚還曾為今年的民生而撓頭,怎麼才過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來。

  「我會派人跟那些大戶們說,這是最後一次。高句麗已經平了,陛下再不會征遼了。」裴操之想了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十分合理的藉口。

  「陛下不會再征遼了麼?」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興兵馬,老太守豈不是要失信於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張須陀,卻看到通守大人輕輕搖頭,目光中充滿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張須馱為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個沒有良知的貪官,從年初在征遼一事上寧可冒險被朝廷怪罪,也要維護地方百姓的舉動上來看,兩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稱正直。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賄賂皇上。

  從張須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任何掃興的話。老太守肯把自己叫過來商量此事,擺明了沒把自己當作外人。如果自己過於不識抬舉,恐怕今後會令很多人為難。

  想要有所作為,首先你得適應身邊的環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向老太守妥協。猛然間,他又想起謝映登的一句話: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

  「那皇上算什麼,算坐地分贓麼?」旭子被自己心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麼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萬,府庫里再挪五萬出來。十五萬貫錢,一盞珍珠翡翠琉璃燈,夏糧快入倉了,把春天時郡里留的壓倉糧再挪一批,裝船運到東都去!」裴操之見張須陀和李旭都沒有異議,很大氣地揮揮手,決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著點頭,奉承。

  「這次路上會很安全麼?」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冒出了另一個古怪的想法。他記得春天時齊郡曾經以路上不安全為由拖欠應該送往朝廷的賦稅。這回同樣是送往東都洛陽,沿途經過那麼多土匪橫行的區域。「太守大人不會調郡兵護送給皇上的賀禮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樣,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此居然有幾分期待。

  當旭子和張須陀從二人太守府衙告辭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山下邊去了。臨近傍晚的街道很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抓緊黑暗來臨之前這難得的機會放鬆自己。這裡的大多數百姓都保持著天黑後就上床睡覺的好習慣,或者說,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沒有錢買燈油。所以,日落之後到天黑之前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陰。

  有人在路邊舉著酒碗唱歌,這是齊郡人表達快樂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多賺一個肉好,或者兒子的聰明被人誇讚了幾句,就會非常滿足。有人在大聲說著某些流傳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張須陀這種真正領過兵的將領聽來,句句荒誕不經,卻總是能贏得很多聽眾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經這樣滿足過,但現在他心裡卻很空。比起這些不知道下個月的米是否夠吃的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欲望好像永無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隨之越大。

  特別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覺得什麼也抓不著。有時候特別想喝醉一次,但齊郡的酒遠比舅舅的私釀差得太多,喝上一整罈子,依舊讓人兩眼發亮。

  「仲堅最近不開心?」與李旭並絡緩緩而行的張須陀見心腹愛將情緒不高,笑著問道。

  「可能是天氣的緣故,這裡比我老家那邊熱得多,也濕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無論誰處在我這個位置也不會太開心,最敬重的長輩是賊頭,最好的朋友是仇敵,曾經引以為靠山的陛下是個不守信用、做事隨意並且貪婪的傢伙。他心裡如是想,眼神卻平靜如水。

  「小子,你很不錯!」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這個鼓勵的動作很費勁。「不如去路邊喝一碗,這裡看上去有點髒,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後,他大聲建議,然後不容對方拒絕,逕自把馬拉向了路邊。

  路邊酒店的小夥計沒料到兩個請都請不到的客人會突然從天而降,驚得連歡迎的說辭都變了調,「兩位爺,兩位大人,樓上請啦,樓上雅座里請!小七,趕快找人收拾一張臨窗的座位出來,張大人,張大人到咱們店裡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樓下大堂就好,老夫愛樓下這熱鬧勁兒!」張須陀很隨和,信口吩咐。然後把馬韁繩甩給了小二,自己拉過一個長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幾位跟著二人走入店門的親衛試圖上前幫忙收拾桌子,被張須駝用大手一划拉,統統趕到了街對面。

  「你們自己找地方吃飯去,別走哪都跟著。這是城裡,又不是兩軍沙場!」老將軍指著對面另一家酒館,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驚。雖然他從軍之前經常在舅舅的店裡幫忙,但自從當了軍官後,很少再於底層大堂請人喝酒。第一這裡太嘈雜,必須大聲嚷嚷才能把話說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對底層的人也不夠尊敬,加一個菜總需要千呼萬喚。還有一點就是旭子自己的虛榮心,有了錢之後,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點兒。

  不過既然張須駝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著坐好。旭子身邊的兩個親兵見狀,不待上司吩咐,主動跑去與張須陀的親兵一道就座。他們儘量選擇了靠近入口的桌子,兩家各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酒館隔一條街道門對著門,如果張須駝和李旭這邊有什麼危險,他們隨時可以衝過來。

  「來一壇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揀新鮮拿手的上幾樣。」張須陀顯然對路邊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夥計遞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壇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揀拿手的上啊!」由於興奮,小夥計的聲音拉得又長又嘹亮。惹得周圍的酒客們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穿著武將常服,卻混在他們之間喝酒的貴人。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這二位的名姓,大著膽子向這邊舉起了酒碗。「張大人,來喝我的吧。剛開的封,還沒動過呢!」

  張須陀笑著抱拳相回,「諸位慢用,我的酒一會兒就到!」

  「張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回應的酒客們更加興奮,紛紛將自己的面前的酒罈子抱起來,向張須陀這邊招呼。

  「大夥自便,我今天請客,不好借別人的酒!」張須陀指指李旭,拿著對方當辭謝的理由。

  「那大人請慢用,我們就不勉強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們轉頭,各自回到先前的熱鬧。

  一種久違了溫馨湧現在旭子的心底。他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酒客們所過的那種安逸的生活,或著說,他對底層的生活依然留戀。從軍後的歲月讓他活得很精彩,卻永遠與安寧祥和無緣。而張須陀大人卻把兩種生活輕鬆地契合在了一處。看著他現在這種於油膩膩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懶模樣,任何人都難把他與官場中那個八面玲瓏的老將軍聯繫到一起。

  「錯過了最後一次征遼機會,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來後,張須駝給自己篩了一碗,一邊喝,一邊問道。

  「有點兒!」李旭也學著張須陀的樣子給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回應。

  「說實話,去年聽你說起陛下想調咱們二人去遼東,我也很期待。結果後來皇上另有安排了」張須陀用手刨了個豆莢,將翠綠色的豆子丟進嘴裡,話音變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過說了不算,算了不說,這是我朝慣例。老夫這輩子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將傳話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將同時被調往遼東的安排是他親口透漏給張須陀的,沒想到皇帝陛下記性居然這麼差。

  「沒你的事。」張須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剝著豆莢,吃得津津有味。「朝廷裡邊那些貓膩,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憶般品嘗其中辛甘駁雜的滋味。

  老將軍好像對朝廷很失望。李旭端著酒碗,敏銳地猜測著張須陀的心事。酒館中的人很雜,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交流感情的場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聽了去,事後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過于謹慎了,但無論誰吃過這麼多虧,恐怕都會一樣覺得處處藏著敵人。

  「本朝為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來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輩子也撈不到爵位!」張須陀吐了口酒氣,繼續肆無忌憚地抨擊。「像你這樣的幸運傢伙,甭說別人,老夫看著都眼熱!」

  「末將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憑陛下賞識,幾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別人可以胡說,你的本事,我和叔寶等人可都親眼目睹過的,不能閉上眼皮說瞎話!」

  「叔寶、士信和幾位同僚的才能勝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將更是望塵莫及!」

  「你也不必謙虛,叔寶、士信和重木的本事與你都在仲伯之間。至於老夫麼,年輕時還能跟你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張須陀笑了笑,說道。新焙勁沖,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臉色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紅。

  但李旭知道,這一刻張大人嘴裡吐出來的,卻絕不是醉話。「重木是生來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寶、士信和你一樣,都是想憑著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輕時,也和你們懷著一樣的心思,現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卻也未完全看得開。」老將軍斷斷續續的說著,仿佛在跟多年不見的老友聊著心事。

  「老夫和你們一樣。也不願意窩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輩子交道!」他用手指輕扣桌案,咚咚有聲。此時旭子倒佩服張須陀會選喝酒的地方了,無論二人剛才話音高低,周圍幾張桌子上的客人自顧談笑風生,注意力從來不被這邊的話題吸引。

  「大人多年來維護之恩德,百姓們定然銘刻於心!」李旭見張老將軍有些醉了,拋開自己的心事,笑著安慰。

  「恩德?」張須陀的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將軍,你真的是飛將軍李廣之後麼?」這次他沒剝豆莢,而是把十指交叉起來,頂在下巴上發問。

  「按族譜,我應該是飛將軍的二十五代子孫!」李旭愣了一下,回答。當初徐茂功曾經教導過他,飛將軍李廣後人是個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別藏著不讓人知道。

  「你很確定麼?」張須陀笑著,目光如水。

  「家譜上是這樣修的!」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舉起酒來遮住自己的視線。家譜這東西是否作得准,其實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淵能同時成為涼武昭王李?和飛將軍李廣的後人,上谷李家也把李?列為祖上傑出人物之一。但事實上,那位李?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脈更重些,與李廣之間卻未必有必然聯繫。

  「家譜上說,我是張昭的後人。祖輩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時候,想吃碗這個東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幾天!」張須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莢,笑著解釋。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過年!」端起酒罈,給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滿。張須陀剛才這幾句話將二人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年少時的那些生活雖然有些苦澀,回憶起來卻充滿溫馨。

  「所以我們這些人對功名的渴求更強,也更容易失望!」張須陀端起酒碗,與李旭碰了碰,總結。

  李旭痛快地將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衝腦門。張須陀的話簡直就是他的心聲,雖然他自己不願意說出來。

  「今天告訴我們陛下最喜歡什麼,你很為難吧?」張須陀給二人斟滿酒,繼續追問。

  「有點!其實我見過陛下的次數不多。說不定是胡亂猜測!」李旭苦笑著灌了自己一碗。

  「其實我和老裴也聽說過一些風傳,找你來,只是為了確認一下!」張須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殘酒,補充。

  李旭連聲苦笑,兩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無論怎么小心,依舊要著人家的道。不過兩位大人此舉也不包含什麼惡意,找個人出頭罷了,反正李旭不說,他們也能想到其他辦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麼突然又大方起來了,是不是?」張須陀邊喝,邊問。

  「路上依舊不太平!」李旭搖頭。在太守府衙時,張須陀給他使了好幾個眼神,至今弄得他還滿肚子謎團。

  「萬歲春天征遼時,很多郡縣都陽奉陰違,朝廷法不責眾,所以老裴膽子也跟著變大。如今大軍凱旋歸來了,以萬歲的脾氣,恐怕要找幾個人算帳。所以咱們的禮物,一定不能比別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嗆到了肺里,大聲咳嗽。他沒想到裴操之還有如此難處,更沒想到,在地方官員眼裡,朝廷已經變得如此不堪。但大夥卻必須忍受這樣的朝廷,這樣的陛下。因為失去秩序後,世道會更加艱難。

  「慢慢喝,別太快!其實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習慣了!」張須陀輕輕嘆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李旭坐直身軀,默默地舉碗相陪。他沒想到張須陀將軍對朝廷居然比自己還失望。如果對方不說,誰又能料到為地方治安嘔心瀝血,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獻給大隋的張老將軍,居然懷著滿腔幽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個體貼百姓的朝廷,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平頭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個清廉的官場,因為他們貪一次,夠我老爹當年忙活三輩子。」張須陀將酒罈子倒著舉起來,與旭子均掉其中的瓊漿。

  「先帝初建大隋時,我以為自己如願以償了。但我從三十歲時開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歲!」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語氣與臉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帶著一點點自豪。

  「但老夫卻從不覺得遺憾!李將軍,你知道為什麼嗎?」這次,張須陀沒有著急舉酒碗,而是換了一種非常非常鄭重的口氣問。

  「請大人不吝指點!」李旭抱拳,施禮。這些天來,他一直很迷茫。聽了張須陀沒頭沒尾的話,心情卻漸漸變得開朗。他知道老將軍在指點自己,所以用一種非常感激的心態受教。

  「因為我發過誓,要護著這裡啊。不過,不是為了他們的感激!」張須陀將臉靠近李旭,用胳膊壓住對方的肩膀,以極低聲音說道。「你看看他們,想想,想想自己這輩子最珍貴的是什麼東西。想想,想起來了麼?」

  「這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旭子想不出來。是酒館中這些溫馨的回憶麼?他不能確定。他知道自己還年輕,感悟不到張須陀此時的心態。但他發現自己不像原來那樣煩惱了,因為他現在做著同樣有意義的一件事。

  我發過誓,守護著這裡。那天晚上,張須陀如是道。

  諾言(三)

  第二天日上三桿,旭子才從昏睡中爬起。望著眼前忙著給自己打水淨面的石嵐想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昨天晚上居然被張須陀給灌了個爛醉。至於迷迷糊糊之間自己和張須陀都說了些什麼,卻是大多記不太清楚。甚至連自己怎麼回的家,都無從想得起來。

  「郎君擦一下臉吧!」石嵐將一塊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溫水潤透了,擰乾,送到李旭面前,說道。

  「噢!」李旭接過面巾,用力在臉上揉了兩把。面巾上的溫潤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態卻未免有了些尷尬。在他記憶中,父母雙親平素是極其恩愛的,但若是父親在外邊醉酒晚歸,母親雖然不會大鬧,一番嘮叨卻是少不了。若是換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過,舅媽張劉氏不把房蓋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嵐的模樣似乎無怨無怒,甚至在自己接過面巾的瞬間,流露出來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仿佛一頭受了驚的小獸。

  想到這,他心裡不覺湧起幾分溫柔,伸過手去,一邊幫石嵐洗面巾,一邊說道:「我自己來吧,這種事一個人就做得來!」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卻把石嵐驚得向旁邊閃了幾步,惶恐地賠罪道:「水涼了麼,我再去換些熱得來,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溫很好啊,為什麼要換?」李旭抬起頭,忍不住滿臉驚異。在他印象中,石嵐的膽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個能包住半個天的主兒。「難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麼錯事麼?」他從臉盆中抽出雙手,舉到眼前細看。那雙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異常,掌心處卻隱隱透著幾分厚重。

  「我以為相公嫌水涼!」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樣,石嵐哀怨地笑了笑,低聲解釋。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平素性子和氣的父親每次喝醉了都會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臥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親志得意滿,歪倒在床沿邊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嚇得哭都不敢哭,緊緊相抱著,瞪著眼睛盼天亮。

  天明時,如果父親醒了酒,他會收拾起石匠家什,開開心心地去外邊幹活。如果父親不幸宿醉未醒,無論洗臉水涼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阿娘在世時,她曾經憤憤地替阿娘鳴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卻一邊揉著臉上的淤青一邊說,「二丫,別怪你阿爺。他心裡煩,才會出去喝酒。」

  「男人心裡煩就可以成為打女人的理由麼?」石嵐不敢追問。因為知道母親的下一句話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長大了,一定找個知冷暖的嫁了。一輩子別紅臉,無論遇到什麼坎兒兩人商量著過。」

  「水不涼,正好。其實涼點兒也沒事,剛好提神!」李旭的話從頭上傳來,將石嵐從記憶中喚醒。抬起頭,她看到的是一張虬髯曲張的臉,眼神中,卻帶著三分關切,三分憐惜,還有幾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會說笑!」石嵐搶過面巾,蒙住李旭的臉。擔心了一夜的暴風雨沒有來,這個比父親健壯兩倍,殺人如麻的傢伙在醉了酒後,居然依然保持著一幅好脾氣。透過濕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個稜角分明的輪廓。這傢伙算知冷暖的麼?石嵐一邊用面巾從旭子的額頭、雙頰和耳朵上依次抹過,一邊痴痴地想。趁著對方眼睛還閉著的時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駁雜的回憶。

  「不是說笑,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了!」李旭睜開雙眼,笑著說道。他發覺石嵐心事忡忡,但對方不說,他亦無法追問。兩個人雖然有了肌膚之親,卻遠沒和諧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更可嘆的是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和對方相處,也沒有人在旁邊參謀指引,他們只好憑著各自對家庭的記憶,彼此試探著,試探一種屬於自己和對方的生活。

  「相公早飯是喝些潤腸胃的粥,還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臉,石嵐又換了塊面巾,將男人臉上和手上的水吸乾、抹淨,然後將兩塊面巾都洗好掛在臉盆架上,端起水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問。

  「吩咐廚房隨便弄一些吧,你吃過了麼?如果還沒,咱們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後回答。

  「我讓廚房準備了兩樣。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腸胃。過會兒餓時再吃乾的!」石嵐在門邊回過頭來,試探著問。從李旭臉上她沒發現什麼不虞之色,她終於放下了一顆心,歡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這丫頭肯定沒敢一個人先吃!」旭子搖頭,苦笑。自打將石嵐的行李搬到後堂來那一刻起,他的夫綱從來沒有如此大振過。偶爾懷疑對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圖謀,心中的感覺反而像小時候上樹摘桃子,無端多了幾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後自己心中並不覺得有多舒坦,卻仿佛猛然被塞進了什麼東西,無影無形,揮之難去。

  吃過早飯後,旭子又回到後堂養神。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武官,偶爾一天不去軍中應卯算不上什麼大事。況且旭子依稀記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沒少喝,兩個人喝到第三罈子時酒館已經準備打烊。第四罈子上的泥封拍開時,馬路對面喝酒的親衛們又湊了過來。只可惜他們未能勸得張須陀止飲,反而被通守大人拉著每人硬灌了兩大碗。至於最後眾人腳下到底放了多少酒罈子,旭子也數不過來。他只覺得自從離開雄武營後,數次喝酒,唯獨這次最為痛快。

  「張通守說他小時候很窮,所以希望有個能讓大夥過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腦門,想起了把二人關係拉近的具體過程。

  「然後他很高興看著天下由大周換成了大隋,然後,通守大人說他對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凜,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話。「好像我自己沒附和!」他很高興地回憶。「但通守大人說,他還說什麼來著?他好像拜託過我一件事情?」他沮喪地拍打著腦門,發現喝酒原來對記憶力影響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過目不忘,至少不會如此糊塗,隔了一夜便把別人得拜託忘得乾乾淨淨。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麼?」石嵐端了端了一壺新煮好的茶進屋,看到李旭抓耳撓腮的模樣,追問。

  「我平時很少喝醉,昨晚怎麼回來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點點頭,澀然道。

  「是周隊正和幾名侍衛將您送回來的。那位周隊正跟管家說,張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夥都不用去點卯了!」石嵐笑著回答。她的心很細,不必過於留意便抓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我還準備逃一天卯呢,沒想到張大人已經安排好了!」李旭揮了揮手,回應。霍然間,他發現石嵐眼神很亮,忽閃忽閃的,宛若夜空里的星斗。

  那是一種非常明澈的閃爍,不含任何嫵媚,卻一樣令人心動。旭子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直到把對方看得眼瞼緩緩低垂,紅昏上臉。順著淡粉色的雙頰,他又看到細而結實的頸子,乾淨得體的曲裾,和玩弄著束腰絲帶的十根修長手指。

  「大人回來後,說自己很開心。說沒想到會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嵐被旭子看得有些緊張,快速地補充齊一連串的細節。昨天李旭還抱著她,跟她說對不住,說他沒打算喝醉的,不想讓她等,害她擔心。

  「可我壓根沒為他擔心過!」那一刻,石嵐記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負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還沒做過任何有損於對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慢慢接近了目標。只是距離目標越近,整個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來了!」李旭感到臉有些熱,順手抓了一把臉上的鬍子,掩飾。石嵐描述的情況他想起了一點,當時自己的確很開心,並且緊抱著對方分享這種快樂。

  「大人還叫了紙筆,寫了些東西在上面。就壓在你面前的鎮紙下!」石嵐用發紅的手指點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為那種熱度足以將她整個人融化。

  「是麼?謝天謝地!」李旭發出一聲歡呼,三步兩步跑到了桌案前。「終於可以不耽誤張須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興地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幾分孩子氣。

  桌子上擺著兩頁寫著字的紙,第一頁,記錄著張須陀所言的武將信條,「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

  第二頁,赫然寫道:「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下月初十左右路過,好好招待,雁過拔毛!」

  諾言(四)

  「這老東西!」李旭笑著啐道。又被張須陀給利用了,代價不過是路邊小酒館裡總計還不到五十個肉好的酒,卻答應幫他辦這麼大一件事。那來護兒是好對付的麼,馬上攻入平壤卻不得不奉旨班師,這位大爺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發。這個時候去占他的便宜,腦門上豈不是刻著「找死」二字。

  「張大人託付事情讓郎君很為難麼?」石嵐聽李旭罵人,關切地問。

  「很難,不過未必一點門路都沒有!來老將軍那人,嗨!」李旭仔細考慮了片刻,苦笑著搖頭。雖然是被人利用,但他絲毫不為張須陀的舉動而生氣。相反,此刻他心中湧起的是一種為能替人做事而產生的愉悅。

  他和張須陀的關系所不上近,僅僅介於朋友和上下級之間。但張須陀這種求人手段,讓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間的那種不得不幫忙的負擔,又感受不到上級給下屬指定任務時的壓力。「拔」來護兒的雁毛,就這麼借著酒桌上提了出來。範圍看上去很籠統,背後的貓膩卻是極多。

  裴操之老大人和齊郡文官為了避免朝廷秋後算帳,不得不替陛下準備了一大筆祝賀其「平定遼東」的賀禮。從歷城到洛陽一路險山惡水,如果派大批兵馬千里護送,與國家法度不合。如果護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來護兒班師經過此地,不如托他順路把禮物給皇帝陛下帶回去。有整整十萬水師護送,沿途盜匪膽子再大,也不敢打這批禮物的主意。

  而上述動作只是張須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就是由他這個大隋府兵郎將出面向名義上司來護兒「申請」一批甲冑和兵器。齊郡沒有足夠的鐵匠和皮匠,短時間內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鎧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製濫造的產品其質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監造的鎧甲器械無法同日而語。旭子只要少少地從來護兒身上「拔」一根毛下來,幾千弟兄的裝備就有了著落。同時,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萬貫錢,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兒!

  「來護兒老將軍很難相處麼?他有喜歡的東西沒有?」

  「來老將軍是個清廉的好官,在軍中威望不亞於宇文述。我發愁的不是給他送禮,而是送禮根本沒有用!」想想當日虎牢關下夾在兩個老軍頭之間的尷尬勁兒,旭子眉頭忍不住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當日如果不是來護兒拿他做槍,宇文述根本不會那麼著急奪雄武營的兵權。而這其中是是非非,又豈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樣清楚。

  「宇文述又是誰,他的官很大麼?」石嵐的求知慾很強,繼續追問。

  「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抬頭,瞪圓了驚詫的雙眼。石嵐被他突然的發問嚇得將目光迅速向旁邊一閃,很快,又把小臉轉回來,訕訕地辯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聽外面的事情麼。後來跟父親上了山,對山外的人和事,更沒機會聽說!」

  聽完石嵐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當年在上谷郡時,不也對郡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麼?至於宇文述、來護兒等人的了解,也是入了軍旅後才慢慢積累。

  一個人的視野往往影響他的判斷力。正是因為對天下局勢和對手的誤判,石子河才在齊郡丟了自己性命。出於同樣原因,北海群盜被李密稀里糊塗地就忽悠下了山,稀里糊塗地被齊郡精銳打了個落花流水。

  仿佛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開,望著石嵐求知慾望甚強的雙眼,旭子意識到自己犯了和別人同樣的錯誤。他沒有理由嘲笑石嵐、郭方預等人的孤陋寡聞,因為他自己和別人比起來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自從來到齊郡後,他便很少關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軍中,他的目光也僅僅局限在幾個與自己有關的焦點上。九叔被張金稱所殺,徐茂功做了瓦崗軍師,這種稍為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後關頭,才被他知曉,並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腳亂。如果當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報,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場和民間的各類傳聞,很多事情處理起來也不會如此被動。

  還有唐公李淵、劉弘基,對了,還有雄武營,甚至遠在塞外的阿芸,剎那間,旭子幾乎要怨恨自己的懶惰。因為挫折,因為不願意回憶,所以他幾乎將這些交往過,並且將來還可能繼續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記了。而事實上,將來有一天這些人還會與他碰面,很多人的舉動可能就影響著他的命運和前程。

  想到這些,旭子的目光漸漸縮成一條線,銳利如刀。他幾乎要伸開雙臂擁抱石嵐這個小丫頭了,正是對方無意間一句話,讓他如夢初醒。此後,身外的山還是山,樹還是樹,但眼中的風景卻絕不相同。

  「如果不該問,就當我沒有問過,行麼?」石嵐被旭子繼續變化的臉色和目光嚇了一跳,怯怯地說道。眼前這個男人幾乎在瞬間發生了突變,那本來就高了幾乎兩個頭的身軀剎那間仿佛又長高不少。肩膀變得更寬,身板也愈髮結實。

  「沒關係,我想起了一邊別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當今陛下的第一寵臣,大隋軍中權力最大的將軍,爵位是許國公。陛下三次征伐遼東,他都是前軍主帥!」

  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有些波動,但已經沒當初那麼強烈。雄武營控制權的丟失讓他受到的打擊很大,但隨後,他也學會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東西。特別是來齊郡之後,遠離朝廷中樞,遠離那些豪門,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對官場上的爭鬥看得也更清楚。

  「你是說,前兩次他都打敗了,那個,你的那個皇上還肯用他?」雖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謀劃策,但提到楊廣,石嵐嘴裡依舊不帶半分尊敬味道。

  雖然知道別人指責的全是事實,但旭子依舊不習慣有人用這種口氣數落楊廣。「陛下是個重情義的人。況且只有第一次的確是場慘敗。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師而退!」

  「第三次呢?贏了?還是輸了?」石嵐的聲音里隱約帶上了幾分挑釁的味道。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二人之間的交流已經偏離了最初的話題。

  「這一次,算是大獲全勝了吧!」李旭想了想,艱難地回答。事實真的如此麼?他不敢看石嵐的眼睛。只覺得裡邊充滿了諷刺,還有嘲弄。

  「輸了第一次,然後皇上不服氣,又來第二次。然後來第三次,好在這次贏了,否則還不知道要打多久!」關於遼東的話題讓石嵐徹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個字都從牙齒縫隙里發出,聽起來猶如正在吐信的毒蛇。

  「只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裡,其實很難!」旭子無扳起臉來,大聲解釋。「如果不打,周邊各國就可能趁勢作亂。還有各地豪傑,一些心懷叵測的大盜也會蜂擁而起!」

  「好像大夥作亂都是因為皇上打了敗仗般!」畢竟還是有些怕,石嵐將頭再次偏開,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捺不住心中的火頭。所謂大夥作亂,如果大夥能有一條活路,誰又願意作亂?

  父親之所以造反,就是因為憑著手藝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人。雖然父親造反之後的目標越訂越遠大,但起因絕不是因為皇帝征遼失敗。

  原來我們兩個差距這麼大。剎那間,石嵐發現自己和旭子之間隔著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錯了,他根本不知道大夥最初拿起刀時那種橫豎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麼叫垂死前的掙扎……

  「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為沒有飯吃。可他們又帶來了什麼,除了讓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沒任何作用!」李旭搬過石嵐的肩膀,看著對方的眼睛強調。

  「他們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嵐的眼中立刻被淚水充滿,她不想讓對面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頭,用力抹了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反駁:「但為什麼那麼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師父,還有你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瞬間就沒了聲音,石嵐知道自己辯贏了,她將頭抬起來,想給失敗者一個微笑做為安慰。卻看到李旭瞪著自己,眼中已經冒出了火苗。

  忽然間,她覺得很惶恐,只想轉過身來,奪門而逃。

  忽然間,他亦覺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嵐看他的眼光一樣惶恐。

  他已經前後有兩個師父,一個朋友成為敵人,將來,他不希望自己在戰場上再次面對石嵐。這小丫頭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遠猜不透她再想什麼。但旭子已經相信與瓦崗山勾結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當初判斷完全錯了。

  「如果沒人造反,皇上永遠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飯!」石嵐望著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傷。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傷害旭子,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這下下去,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將永遠難以忘記。她在撲面而來的男人氣息和關愛的目光中用力掙扎,肩膀上傳來的力量卻重欲千鈞,讓她根本掙脫不開。

  「放開我,把我推開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嵐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親對待阿娘那樣,粗暴地對待自己。這樣,她就有一萬個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萬個理由繼續利用眼前這個男人心中的「偽善!」然而旭子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

  「二丫!」終於,她聽見他的聲音從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卻宛若驚雷。溫柔的驚雷,打得人從頭到腳都提不起半分力氣。「我知道你為父親和哥哥的死而難過,換了我,也一樣地難過。但他們那樣成不了事,早晚會被人殺死。即便不死於朝廷征剿,也會死於山頭火併。忘了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著。有我在,你不會再受任何傷害!」

  「不,不會,你在胡說!」石嵐明白旭子說得是事實,但拒絕接受這個解釋。自己的父親連個家都管不好,更甭說統帥千軍萬馬去奪取天下。半年來,眼前這個男人的戰績告訴他,朝廷無需下更大力氣,只要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名將帶兵征剿,河南諸郡大部分豪傑都沒有反抗的餘地。

  可那自己的父親就該死麼?即便父親手上沾滿了別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還有那些剛剛入伙的弟兄們呢。他們滿上就要餓死了,他們為什麼不能反抗?

  幾度掙扎無果後,她的力量變成了眼淚。「在你家,我算你什麼啊?買來的通房丫頭,還是搶回來的壓寨夫人?」

  肩膀上的手突然鬆開了,她知道自己問到了關鍵處。彼此的身份差異,讓他根本無法給自己一個名分。從決定賴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價。當時,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如果現在自己趁機一走了之,想必他亦無力挽留。這個男人的弱點太明顯了,可以輕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擺脫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邁動了腳步,卻忘記了轉身。

  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懷裡。雙臂緊緊保住了他粗壯的腰肢,十指緊扣,直到關節發白。

  「傻二丫,我寫信稟明爹娘後,便可以娶你過門!」從震驚和失望中猛然緩過神來,懷抱又被溫柔和快樂所充滿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頭,喃喃許諾。

  父母回答應自己娶一個山賊的女兒麼?哪怕是暫時當作妾娶進門也好。反正自己暫時沒想娶正妻,不必擔心她受人欺負。

  最初接受她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為喜歡,十分決定把她留下來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欲望。而現在,他卻不想她再去冒險,再去送死,一點兒也不想。

  沒等他想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懷中的身體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後徹底地變軟,柔若無骨。「你,你別往心裡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著仰起頭,唇紅如酒。

  旭子低頭飲了下去。

  石二丫聽見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還可以離開麼?她亦不清楚。哪怕對方此刻許下的諾言永不兌現,也很令人很感動啊。如果這個承諾本屬虛偽,她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到其被揭開的那一天。

  如果,在真相揭開的那天前,自己已經為哥哥報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著一個幸福的承諾隨風而去?

  她猛烈地回應,狂野如火。

  諾言(五)

  當激情的火焰漸漸平息後,旭子坐起身,從手巾抹去胸口上的汗。二丫已經睡著了,縮卷著身子,寧靜得像一條冬眠的蛇。很難想像這樣寧靜、單弱的身體裡蘊含著如此瘋狂的力量,猶如野火,熊熊燃燒。每一次都能使兩個人都融化掉,忘記身外的一切,只剩下燃燒,盡情的燃燒。

  白晝宣淫,他記得書上曾經用如是四個字來形容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只有真正經歷過後,才會發現離經叛道的滋味有時亦很甘美。借著窗外透過來的日光,旭子有些陶醉地觀賞身邊的沉睡者。二丫臉上的潮紅還沒完全褪去,某人剛才用嘴唇留下的瘋狂痕跡從她的臉頰、脖頸一直延伸到鎖骨邊緣。她有一對堪稱完美的鎖骨,完美得如角弓的上下兩臂。鎖骨的弧線下方是一對剛剛開始變大的肉丘,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側面看去,就像當前季節的蘋果,青澀中散發著濃郁的芬芳。

  「我真的是瘋了!」旭子苦笑了一聲,拉起被子蓋住她。然後快速抓過散亂在床腳處的衣服。這衣服他早上曾經穿過一次,眼下是一天中的第二次。左側胸襟處依舊帶著二丫的眼淚,濕漉漉的,摸上去便令人心裡生柔。他記得自己本來是在和對方探討如何從來護兒老將軍手裡索要鎧甲的,沒想到剛剛開了個頭,便離題萬里。兩個人為了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起了爭端,分歧無法調和。然後,接著,所有矛盾便讓位與於本能。

  但愛與激情並沒有將分歧煅合,只是將其暫時地掩蓋。旭子知道下次再提起楊廣時,二丫還會像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針。而在她毫不留情地詆毀陛下,詆毀無數弟兄喪命於途中的東征時,自己依舊會怒不可遏。

  遼東之戰對李旭而言,不光代表著烈火與死亡。那是他的過往,也許決策者在此事上曾經犯了彌天大錯,但那些具體執行決策的人,付出的卻是熱血和生命。那是他全心全意做過的事情,做的時候很少想到能活著博取功名。雖然起初併入情願,但真正被捲入後,那場戰爭在他心目中卻代表著大隋的天威,代表著中原人的尊嚴。而在她心裡,此戰僅僅是災難的起源,與尊嚴和榮譽無關。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翻身下床。在站起身的瞬間,他隱約感覺到二丫被驚醒了,正在向自己凝忘,回過頭,卻發現對方依然熟睡著。臉上的微笑就像剛剛偷吃了一堆蘋果的孩子,雙眉卻似蹙非蹙,仿佛在怪他根本不懂得憐惜。

  「不需要你懂,但至少不會讓你再受傷!」旭子搖搖頭,從二丫的臉上收回愛憐的目光。有關遼東的話題並不致命,剛才對他傷害最深的是那句,「為什麼你的師父和朋友也都造了反?」關於這個疑問,旭子自己也解釋不清楚,但他並不認為九叔和徐大眼的選擇一定就是對的。內心深處,他更贊同張須陀,雖然他本人沒有和張須陀同樣經歷過上一次改朝換代。

  旭子記得張須陀昨晚借著酒意曾經說過,在他年輕的時候,也以為換個朝廷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大周被大隋取而代之,他曾經興高采烈。結果,除了發生了一些叛亂,死了一些人外,經歷短暫振奮後,所有狀況很快回歸原貌。

  造化依舊為世家而設,普通人家的孩子除非有罕見的奇遇,否則永遠沒有出頭機會。底層的人依舊為三餐而勞作終老,偶有天災,便會出現大量百姓餓死的慘劇。官場依舊那樣黑暗,說實話的人通常都沒好下場。如果你想做踏踏實實做一點事,首先要學會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與大夥同流合污。

  所以,張須陀選擇了守護,毫無原則的守護。完全從酒意中清醒過來的旭子甚至能依稀體味到張須陀老將軍守護的不是大隋。因為在談及陛下和朝廷時,老將軍口氣並不比旭子尊重多少。老將軍守護的是眼前的安寧,是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讓大多數人繼續活下去的秩序。不為封侯拜將,不為財富和榮譽,僅僅為了一個武者肩頭的責任。

  『武者的責任是守護而不是破壞。』張須陀曾經這樣說過,這句話和他昨天那句『失望歸失望,守護依舊』,同時銘刻到旭子的記憶里。「我能做得到麼?」旭子從布袍下探出自己疤痕縱橫的手臂,這條手臂已經足夠堅實,但他沒把握像張須陀一樣擔負下過多的職責。

  他還不到二十歲,而張須陀已經到了半百之年。二十歲的人眼中的陽光和希望總是比五十歲人的眼中多一些,心態也無法像對方一樣淡泊。

  旭子收回手臂,悉悉索索地穿好長袍,系上所有絆絛。昨晚記錄下的備忘就放在桌子角上,字寫得很工整,但字不是他自己的,旭子能分辯得出來。他在字上下過一番苦功,雖然筆跡難追當代名家,但遒勁有力。而眼前的字跡卻軟軟的,絲毫沒有什麼力道。

  原來她還會寫字,想到這,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熟睡中的二丫一眼。從這個角度看,小丫頭的睫毛很長,臉很圓,鼻樑很挺。藏被子之下的身軀蜿蜒起伏,除了誘惑外,仿佛還隱藏著許多秘密。

  旭子記得爭吵之前,二丫最後的一個問題是,「宇文述和來護兒將軍誰的本事大些?彼此和睦麼?」這個問題很值得回味。來護兒素來對宇文述弄權不滿,他似乎是軍中唯一一個有實力和才能與宇文述抗衡的將領。順著這個思路理下去,旭子發現自己其實和來護兒關係很近。宇文士及曾經說過,有共同利益時,任何人都能成為朋友。

  共同的政敵算不算共同利益呢?旭子用褒獎的眼光又看了二丫一回,他找到了與來護兒拉關係的捷徑了,是在二丫無意間提醒到的。小丫頭見過的世面不多,心機卻端的好使。

  諾言(六)

  為了給凱旋歸來的大隋水軍將士籌備接風宴,李旭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齊郡雖然有富庶之名,但由於地理位置遠離國都,因此實與奢華無緣。這兩年又由於戰亂的緣故,南北商旅斷絕,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價無貨。旭子無奈,只能高價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幫忙的戶槽主薄楊元讓是個精打細算的傢伙,買東西時能用白錢絕不肯花肉好,即便只花一個孔方,也恨不得從中間切上一刀,將其掰上一半回來。

  但遇到抽頭吃回扣的事情,這位楊主薄卻又大方得很。親兵們跑東跑西費盡心思弄來的魚翅、燕窩、熊掌等稀罕物,經楊主薄一過手,分量肯定會減少半成。前來幫忙的幾個親兵對此十分不滿,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連經數番波折,類似事情見得多了,心態早已平和,非但不願意與楊主薄較真兒,反而勸告周醒等人儘量視而不見,免得楊大人拿起來覺得臉上尷尬。

  「這位楊大人也辛苦,偶爾吃點拿點算不啥。你們裝沒看見就行了,況且他又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拿!」看著幾個心腹憤憤不平的臉色,李旭笑著安慰。這些弟兄們都是他從郡兵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個個身手敏捷,處事機靈。還有一點也很對旭子的脾氣,那就是這些弟兄個個都善良而淳樸,一如當日初入軍中的他本人。

  旭子不想苛責楊元讓等人的操守問題,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況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賄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潔奉公?但有些話他又不能說的太明白,縱使對著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備。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與摔跤的過程中,旭子已經變得越來越機警。

  但這個和稀泥的態度無法令大夥滿意。特別是親兵隊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氣,否則也不會當日被羅士信和秦叔寶等人的幾句對話所激憤而從軍。「可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祿拿著!」周醒梗著脖頸與主將頂嘴。當時李旭初到齊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調到了身邊來。也正因為比其他人多了一層關係,周醒在李旭面前素無太多忌憚,幾乎是有什麼話就說什麼。

  「朝廷的俸祿其實不高。他們平素應酬又多!不像咱們,整天除了軍營哪裡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搖頭。他喜歡周醒這種直心腸的秉性,因為這樣他身邊才不會再出現一個張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適應用官員的眼光看待官員,而不是永遠站在百姓的角度。

  以普通人的角度來看,朝廷給官員的俸祿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兩百石。這可是一萬八千多斤米,足夠小戶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們需要養奴、置婢、買地生財,上下打點,所以兩百石米實在不經幾番折騰。

  況且有能白拿的錢不拿,豈不是太鶴立雞群?在旭子經歷的官場生涯中,像楊元讓這種貪且能為朝廷和百姓作些實事兒的,已經是當中翹楚。若換了那些既貪又無能的主兒,種種行為更是讓人頭大三尺。

  不做事,但不耽誤他們給人雞蛋裡挑骨頭。無中生有,栽贓陷害,反正大夥有的是時間。你若想不開子辯幾句,就是不謙虛,不懂得尊重同僚,後續的一大堆磚頭菜葉,肯定不間斷地飛過來。

  「可他們讀了那麼多書啊!背起聖人之言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頭小販還貪心,還無恥!」周醒本來還想說這些人的官俸已經夠嚇人了,想想自家將軍也是高官中的一員,話到嘴巴又轉了方向。他決定攻擊範圍只針對文職,把所有武將排除在了被指責區域之外。

  但是他的話立刻引起了其餘兩個親兵隊正的不滿,二人一個叫趙威,一個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買賣實在做不下去了,才到軍中謀一口飯吃。

  「讀書人就身份貴了麼?那是他們自己吹。什麼廉潔奉公,嘴巴上說說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摟錢的機會,還不是什麼都忘到了腦門後?」趙威一邊撥拉著算籌,一邊反駁。「還不如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稱盤杆上三顆星,什麼叫缺福,折壽,什麼叫損祿!」

  「就是,書本上的話都是要求別人的。讓他們拿來要求自己,他們才不干呢。你還別不服氣,我見過幾個讀書的,把聖人言語背得滾瓜爛熟,卻一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當面義正詞嚴,背地裡做得卻全是禽獸事,還把別人當瞎子,仿佛誰也看不出他們的底細來!」方重的話也不慢,與趙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擠兌到了牆角里。

  「話不能這麼說,讀書人里也有不少講良心的!」周醒見大夥的攻擊範圍無限擴大,急得沖兩位同僚直眨巴眼睛。當著主將的面發發牢騷沒關係,跟李將軍這麼久了,大夥都知道他是個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將軍當年據說也是個讀書人,兩個兄弟這麼罵,可是把將軍大人也捎帶了進去。

  「怎麼了,沒詞了吧!要我說,這人品好壞,與讀書,讀什麼書關係不大。」趙威見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說話,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忽然,他意識到周醒的舉止好像帶著某種暗示的意味。轉過頭去,看見李郎將已經踱到自己身邊,臉上笑容時隱時現。

  「郎將大人,我們不,不是說你!」趙威和方重異口同聲道。

  「讀書麼?呵呵,你不是也讀過麼。幹活,幹活,晚上周隊正帶大夥去喝酒。所有花銷也算在這次慶功宴的費用里!」旭子笑了笑,轉身走開。

  親兵們的話雖然偏激,卻未必全是錯。有時候看著笑鬧的他們,李旭就像看著自己的過去。一味地單純而善良,不能容忍污濁,也不懂得陰謀詭計。總以為世界像字間的空行一樣乾淨,事實上,踏入官場後,首先需要適應的便是其中污濁。

  不適應,你就不可能有所作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將到來的這場盛宴,賓主之間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飯上,可你還必須準備得隆重,周到,儘量讓來者賓至如歸。因為只有那樣,你才能從對方手裡挖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雖然最後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質上不過兩個字,交易。

  而交易便要付出代價,因此,旭子決定主動與來護兒修好。他與宇文家族的關係已經不可彌和,得罪不得罪對方,結果都是一個樣。而來大將軍和宇文將軍勢不兩立,二人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夾縫,未必不是新人出頭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舟車勞頓的緣故,來護兒的神色顯得極為疲憊。隨同他前來赴宴的將領們大多如此,一個個滿臉晦氣。只有水軍長史崔君肅衣著光鮮,顧盼之間,隱隱透著幾分志得意滿。

  大夥分賓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了酒。「數年之恥,一朝得雪。有此結果,我想當年那三十萬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這裡無以為敬,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他素來善禱善頌,祝酒辭雖然短,卻聽得人豪情頓生。

  「但請來將軍滿飲此杯!」一干齊郡文武紛紛舉盞齊眉,遙相致敬。來護兒推脫不得,只好舉起酒盞與眾人同飲。酒入口前,他卻幽幽地嘆了口氣,仿佛有無數憤恨都硬壓在胸口,沒有機會可以宣洩出來。眾人以為他要講幾句場面話,他卻又沒了下文,端起酒,一口悶了乾淨。

  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來老將軍模樣。記得在虎牢關前,老將軍對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樣,笑著笑著就把別人算計了進去,順帶著狠狠「抽」宇文述一個大耳光。要說放眼整個大隋誰會讓來護兒吃癟,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領兵在外?誰有那麼大本事讓他心中有苦說不出來。

  正費心思揣測對方心思時,通守張須陀又舉起了第二盞酒。張老將軍賀得是全體東征將士平安凱旋,亦讓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絕。來護兒又幹了個底朝天,卻不舉盞回敬,黑著臉,自顧對著一幾菜餚猛嚼。

  如此一來,酒宴的氣氛就難免尷尬了。張須陀將頭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對方絮絮舊,拉近一下賓主之間的關係。沒等李旭捧著酒盞起身,對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師長史崔君肅搶先跳了出來。

  「此番上蒙大隋國運興隆,陛下運籌帷幄。下依將士用命,文武齊心。終於令高元小兒束手,大隋國威重揚……」

  他細聲細氣的,還帶著幾分公鴨嗓。雖然話說得平平仄仄如詩一般上口,卻著實聽得眾人渾身不舒服。齊郡諸君還勉強能賠起笑臉,隨同來護兒等人一同前來的幾位將領卻全低下了頭,從耳朵到脖頸全部變成了青黑色。

  看來問題就出在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於河間崔氏還是清河崔氏,靠著誰家的門蔭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細一觀察對面眾人的臉色,便知道來護兒等武將與文官出身的崔君肅起了嫌隙。憑著自身地位和第一次遼東之戰留下的強烈印象,本能地他選擇了維護武將們的利益。因此舉起面前的酒盞,笑著打斷了崔君肅的羅嗦。

  「可惜末將無福,未能親睹諸位將軍風采。謹以此酒,為諸為將軍一洗胄上征塵!」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將當年虎牢關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勞無功!」來護兒見李旭起身給自己敬酒,勉強恢復了一點興致,笑著回答。

  「可惜李將軍沒趕上這次東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聖恩於化外……借著眾人的話頭,崔君肅再次插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輩說起李將軍力挽狂瀾之勇。說你三破敵陣,於數萬敵軍之前高呼展旗,當場敵我將士近四十萬,無人不為之神奪!」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輕周姓武將亦舉起酒盞來,遙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來護兒、崔君肅等上司沒回應前,坐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沒有資格向主人答謝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師大總管沒說話前,長史先露了臉。所以後生晚輩不講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禮了。

  齊郡眾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夥熱情宴客,卻沒想到站到了一個大漩渦邊。眼看著水師中文職武將鉤心斗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煩。仿佛走進了一個忘記留門的空房子,怎麼走都行不通。

  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儘量維護好漩渦中的雙方。旭子輕輕向老太守點點頭,然後舉起面前的酒盞來,向周姓武將回應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將軍,當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將軍並肩做戰,沒想到不過一載」他頓了頓,故意用低沉的語調發出一聲長嘆,「唉,願他得知我大隋最終讓高句麗臣服的消息,心懷大慰。這盞酒,敬周老將軍和諸位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

  「敬周老將軍和在天上關注著我大隋的先輩。」眾人皆正色,回應。

  酒宴前賓主寒暄時,來護兒曾經向大夥介紹過周姓武將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紹范,是水師副都督周法尚將軍的幼子。大夥聽了,也只把姓周的當成了一個借父輩餘蔭去軍中混資歷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沒多加以關注。此時聽聞周法尚將軍已經亡故,不覺對少年人多看了幾眼。話題也自然而然地從征服高麗之功,轉到了對周老將軍的追思中來。把個崔君肅急得心中如有數千隻螞蟻在爬,偏偏卻插不上話,表不得自家功勞。想找個機會發作,此間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個大活人跟死人爭風吃醋,齷齪心思的確有些上不得台面。

  「此番出師之前,周賢弟已經染恙,卻堅持送我到海邊。來某至今仍記得他的遺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當日也在,可否將周將軍的話轉述一次?」跟大夥聊了一會有關周法尚將軍的往事,來護兒搖頭,嘆息。

  崔君肅正急得心癢難搔,終於等來了表現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當即站直了身軀,正色說道:「崔某怎會忘記。周老將軍有云:『吾再臨滄海,未能利涉,時不我與,將辭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

  說罷,四下拱手,以期眾人能稱讚自己超強的記憶力。卻發現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主人和客人都舉起了酒盞,對著天空中的英魂,遙遙相敬。

  壯志未酬,遠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們對著今天的尷尬結果,能瞑目麼?

  諾言(七)

  一場洗塵接風酒居然吃出了幾分壯志未酬的悲憤味道來,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咀嚼著周法尚老將軍臨終遺言,賓主雙方都沒了把盞言歡,互相吹捧的興致。悶悶地又繼續了小半個時辰,來護兒藉口不勝酒力,率先告退。其他水軍將士見主帥告辭,也紛紛起身離席。

  崔君肅本想找機會再吹噓幾句,聽眾卻走光了,只好悻悻作罷。老太守裴操之怕他感覺鬱悶,私下邀請他帶著軍中文職來日去登山賞景。崔君肅聽後大喜過望,沒口子應承下來,把整晚上的不快登時忘到了耳根子後。

  第二天,水師在齊郡停留一日。裴操之帶著文人們自去登高,李旭亦在自己家中擺了桌酒,邀請幾個故人前來小聚。因為打著家宴的名義,所以他請了來護兒、周紹范和另一位曾在虎牢關之戰中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將軍馮慈明三位,其他無關人等一概不在受邀之列。而齊郡這邊,旭子也只叫了羅士信、張須陀相陪。

  眾人都是武將,說起話來無拘無束,氣氛比昨日融洽十倍。酒酣耳熟後,張須陀問及此番征遼的具體經過。來護兒嘆了口氣,說道:「哪是什麼凱旋班師啊,也就是為了不墜陛下聲名,我才腆著老臉在你們幾位面前誇功。那高句麗分明又使了一次緩兵之計,可恨虞世基、裴寂等人無目,居然連這點小把戲都看不出來!」

  「恐怕無目的不止是虞世基、裴寂幾個寵臣吧!」眾人心裡暗道,卻誰也不便宣之於口。皇帝陛下喜歡在外人面前裝聖人,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實。當年他為了製造萬國來朝的假象,邀請西域諸胡來大隋觀燈,一路上吃飯、住店皆不准百姓收錢,弄得沿途諸郡怨聲載道。第一次征討高麗,也是他聽信一干文臣妄言,想憑著威嚇兵不血刃,結果錯過了最佳戰機,弄得數十萬精銳不得還鄉。

  「我本想來一次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先擒了高元那無恥小賊,再向陛下請罪。無奈崔君肅這斯以諸將身家性命相威脅,弄得大軍士氣渙散,唉!」來護兒以用拍案,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都是崔君肅這廝誤事!別的本事沒有,拍權臣馬屁,以官威欺壓同僚的招術卻高明得很!」老將軍馮慈明亦恨恨地在一旁幫腔。昨日李旭借著和周紹基的敘舊的幌子,狠狠地給崔君肅吃了一個癟。此舉令一干水師將領大覺痛快。所以今天不用對方發問,馮慈明就主動把眾將如何被迫從前往平壤的途中撤軍,如何與崔君肅結怨的過程一一道出。

  原來,經過連續兩年戰爭,特別是去年大隋武將們所執行的那種摧毀策略後,高句麗國亦疲敝異常,兵馬戰鬥力大不如前。是以此番水師在畢奢城外登陸,幾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拿下了這座高句麗經營了多年的重鎮。高元小丑連續調兵來戰,都被大夥一鼓而破之。正當水師將士準備一股作氣拿下平壤的時候,偏偏皇帝陛下的聖旨從遼東城外送來了。

  眾朝臣經過商議,居然准許了高句麗國請和!命令自見到聖旨之時起,三軍將士不可再繼續向高句麗境內深入,必須奏凱班師。

  來護兒將軍與高句麗人交手多次,深知其狼子野心。因此不肯奉旨,召集弟兄們說道:算上這一次,我們已經第三次兵臨平壤城下了。如果還打不下該城,此辱這輩子也無法洗雪。一路上高句麗人的疲敝模樣大夥也看到了,只要你我再加一把勁兒,肯定能將高元小丑捉到,挖出他的心肝來祭拜我大隋三十萬冤死的孤魂。

  眾將皆曰:諾!欲速戰速決。長史崔君肅卻跳出來,指責來護兒不尊聖旨,有違人臣之道。

  來護兒說不過他,怒曰: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況且陛下也不知道水師已經勝券在握!

  崔君肅明明不知兵,卻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勢對眾將喝斥道:「如果你們敢聽從來將軍的命令,不肯奉旨。我今天一定把諸位眼中只有將軍,沒有皇上的舉動報告上去。打下平壤,大夥未必有功。一旦戰敗的結果,你們的家人絕對擔當不起!」

  當場,就有幾名脾氣暴躁的武將跳起來對崔君肅報以老拳。但大夥氣出夠了,卻擔不起造反的污名,本來高昂的士氣瞬間降到了最低點。如此,即便將軍們有心再戰,也失去了必勝的把握。只好聽從了崔君肅的建議,掉頭撤軍。

  「他奶奶的,這個誤事的狗官!」沒等周紹范將話說完,羅士信氣得一拍桌案,破口大罵。「這狗娘養的豈是什麼忠君體國,分明是不知武事,卻喜歡瞎指揮。」

  他力氣甚大,一拍之下將自己面前的整個小几都拍塌了下去。瓜果、菜餚灑了一地。李旭見狀,趕緊喊僕人進來將地面收拾了,重新換過一張小几擺於羅士信面前。

  羅士信自知失態,陪著笑臉向大夥解釋:「嘿嘿,幾位大人別見怪。在下聽著這些無賴文人的舉止就心煩,方才一時衝動了,請諸位大人多多包涵!」

  「羅督尉乃性情之人,何罪之有。」來護兒擺擺手,笑著說道。被羅士信這麼一打岔,他的心情反而好了許多,愚悶之氣也隨著那幾句狗官的罵聲平了不少。舉起酒盞,向羅士信微笑至意:「久聞羅督尉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豪情蓋世。老夫敬你一杯,多謝你替我罵出了不願罵的話!」

  「願與來老將軍同飲。士信雖無福追隨麾下,但亦常聞將軍大名。」羅士信舉盞相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賓主雙方又舉盞互敬,氣氛愈發融洽。席間仔細議論起三次東徵得失,發現居然有兩次都是誤在一群不知兵,卻喜歡對武事橫插一腳的文人身上。「我原來以為讀書讀多了,自然會長見識。誰知道有時候書讀多了,反而會把眼界讀得越來越窄!」羅士信膽子大,信口非議。

  「恐怕讀窄的不僅僅是眼界,有些人,心胸也給讀得窄了。」周紹基苦笑著搖頭,憤憤地說起另一段令人義憤的經歷。

  彼此意見不合,在武將之中是很常見的事情。大夥爭論之時各抒己見,爭論過後也就罷了,哪怕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自己的論斷完全正確,誰都拉不下臉來以最初的言論居功。偏偏那位崔長史不然,自從艦隊從東萊登陸起,無論走到哪,他都要拿班師的英明決定吹噓一番。吹完了陛下聖明,就自吹敢於直言,眾人皆醉之時就他一人獨醒。弄得大夥避之不及,吃飯時無人願與他相鄰。此人卻渾然不覺,自謂曲高和寡,光彩讓眾人不敢仰望。

  「嗨,這種人天生就是出來惹人厭的,實在不值得我輩較真兒。你別理睬他,他的興致自然就淡了。」旭子又給眾人敬了一輪酒,笑著安慰。

  剛才羅士信拍案罵娘時,他一直含笑不語。事後大夥議論東征,他亦聽得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此刻偶發一言,卻大有道理。不但讓來護兒等人聽著順耳,還點出了對付無聊者的最實用招術。

  置之不理!某些人的招術就是為了給你增加困惑,你表現得越在意,他笑得越開心。如果面對流言和非議如風過耳,那些包藏著禍心的嗡嗡聲還能收到什麼效果呢?這是旭子在前些日子流言四起時自己感悟出來的人生真諦。未必很強勢,卻極為有效。

  「為李郎將此言干一杯!」來護兒若有所悟,大笑著建議。他平素的確有些固執,但絕非剛愎自用之徒。近日來卻被崔君肅這無恥的傢伙給描述得就像一個不分輕重的莽夫蠢材般下作。偏偏以他一軍主帥的身份,無法和這文人較真兒。如果與姓崔的翻臉,過後此人一定會說:看,我說中了吧。他惱羞成怒了!

  因此,來護兒滿腔愚昧無處宣洩,只能在人少的場合偶爾借酒勁撒撒瘋。李旭的話雖然未必是有心而言,卻無疑起到了一語驚醒夢中人的作用。以來護兒本人在軍中的身份、地位,再來十個姓崔的也動搖不了。如果他過於執著了對方的言語,反而會成就了此人的聲名。到時候人嘴兩張皮,千傳萬傳後,還說不定把事實歪曲到哪般模樣。

  「乾杯,為李郎將之悟!」張須陀舉起眼前酒盞,笑著響應。旭子在變,老將軍明顯地感覺到了其中變化。如果說以前的李旭是塊好鋼,卻失於脆硬。最近,這塊鋼卻好像被人淬了火,表面上堅硬依舊,內部卻彈性宛然。

  「李郎將已經有了家室吧!」來護兒也感覺到了今天的李旭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大不相同。放下酒盞後,笑著相詢。以前的旭子就像他手中那把黑刀,即便刻意掩飾,依舊鋒芒畢露。而現在,他卻仿佛被藏進了鞘里,變得更含蓄,更穩重。

  這種情況通常會發生在大多數男人成親之後,有了女人,不僅僅意味著生活中多了一份幸福,還意味著他們肩頭又多了一份責任。

  「剛剛納了一房妾。」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應。作為正處於幸福之中的男人,他喜歡把幸福與所有人分享。

  「怪不得此番與將軍重遇,給老夫的感覺大不相同!」來護兒大笑,再次命人將面前的酒盞斟滿。

  「怪不得,怪不得!」張須陀亦笑,高高地舉起的酒杯。

  諾言(八)

  「當日聽聞李郎將逕自掛冠而去,把一幫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個小子,老夫還為你憤憤不平。沒想到你居然因禍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長大了不少!」喝罷新一輪酒,來護兒笑著誇讚。

  他今年已經六十開外,所以用長者口吻對旭子說話並無不妥。雖然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像此時顯出來的那麼親近。並且當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負很大責任。

  李旭微笑著舉杯,眼神明澈而平靜。「宇文士及才能本來是我十倍,許國公命令晚輩將雄武營交由他來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輩只是遺憾當時走得匆忙,未來得及向老將軍辭行,也沒機會看到老將軍在皇天原發威,一日破敵三陣!」

  「什麼發威啊,小子真會哄老夫高興。楊玄感麾下的精銳就是李子通帶得那幾萬人,虎牢關下一戰都被你收拾光了。我們後來再追上去,不過是揀些軟柿子捏而已,想不勝都不容易!」來護兒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說道。對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平靜讓他感到驚奇,自己像對方這個年齡的時候,心態絕對不可能做到如此平和。

  如果一年前有人這樣誇他,旭子會將此人引為知己。但現在,通過與張須陀等人相處,他已經學會了將榮譽給所有關聯者分享。共享利益,則共享危險。「老將軍過謙了,當日之戰,晚輩只是運氣好揀了個大便宜而已。幾位老將軍指揮若定,才是最終獲勝的關鍵!」

  「便宜,這種便宜怎麼別人沒勇氣上去揀?」來護兒大聲否認。「你會認為一口氣擊潰我右御衛、右武候兩路兵馬的敵軍是個大便宜麼?」他偏過頭,向周紹基追問。在麾下的動作中,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張老將軍,羅督尉呢,你們能想像出來當日的情形有多危急麼?」來護兒將目光看向對面,繼續追問。

  「不清楚,李郎將為人低調,從沒提起過虎牢關之戰的具體情況!」羅士信笑著起鬨。張須陀則輕輕搖頭。相處半年多來,他二人從沒聽旭子說過虎牢關之戰的詳情。偶爾大家根據一些傳言找旭子核實,對方的答案也總是言簡意賅。

  來護兒今天有心抬舉旭子,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向眾人講述起了虎牢關一戰的整個過程。有道是花花轎子眾人抬,馮慈明、周紹基聽出來護兒有向李旭臉上貼金的打算,也跟著在旁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三人添油加醋,把雄武營對戰局的作用以及李旭的英勇誇大了足足十倍。從李子雄接連擊破右武侯和右御衛的突然,一直說到大隋中軍被對方死士纏住,局勢瀕臨失控的危險。仿佛沒有旭子,虎牢關一戰朝廷的三十萬大軍就要全軍覆滅一般。只聽得張、羅二人頻頻舉杯,大呼過癮,恨不得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目睹同伴昔日的風采。

  旭子知道今晚貴客是故意給自己這個主人長臉,所以乾脆捧著酒盞,專心地做一個聽眾。直到來護兒說完了虎牢關之戰,把話題又轉到了宇文述父子狼狽為奸排斥賢才的時候,他才放下酒杯,笑著攔了一句:「今日難得與老將軍重逢,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就沒必要提了。況且若沒有當日之誤,我也沒機會到張老將軍麾下做事,並能結識這麼多好弟兄!」

  他記得自己剛剛被宇文述設計從雄武營趕走時的心情是多麼憤懣和彷徨。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時隔將近一年,那段不快的回憶已經被歲月沖得很淡。如今再提起雄武營的弟兄來,旭子心中更多記得的是彼此之間的生死友情。甚至對張秀和宇文士及兩個涼薄的傢伙,他心中亦沒有多少嫉恨。自己犯了年少無知,不懂得防備的錯,吃了虧,學了乖,這已經足夠。人不能永遠活在怨恨中,更沒有必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

  「小子幾乎都快榮辱不驚了!」來護兒偷眼看李旭的表現,心中暗暗納罕。他不知道李旭性子生來就有幾分隨和,所以對年輕人的定力愈發佩服。換做別人受了李旭去年那種委屈,不懷恨個十年八載絕不會罷休。而來護兒看過的所有年輕人當中,如果有人曾經立下過旭子去年那種戰功,恐怕要在酒桌上誇耀一輩子。

  這個少年人值得自己拉攏。來護兒笑著在心中做出決定。李淵這個人有眼光,宇文述的眼光也不差。但他們還是把少年人看得低了,如此人物,又何必非納他入家族。關鍵時刻扶他一把,日後回報必將是付出的十倍。

  他把頭轉向張須陀,暗自羨慕對方的好運氣,憑空揀了一個得意臂膀回來。卻看到張須陀舉盞大笑,滿臉得意。「的確如此,若非宇文述弄權,咱們哪有沒機會於此相聚!來來來,且幹了這杯,慶賀老天眷顧,能得今日之歡。」

  「干!」大夥鬨笑著舉盞。

  酒越喝越投緣,話題也越說越廣。從遼東扯到河南,又從河南扯到洛陽,當旭子問及雄武營近況,來護兒想了想,回答:「他們這次征遼與我走得不是一路,但我聽人說在大軍初渡遼河時,雄武營曾經數度擊潰高句麗人的反擊。陛下對弟兄們的勇悍大加讚賞,還在群臣面前提起你,說諸將若能都像你一樣用心治軍,遼東旦夕可定!」

  「陛下居然提起我?」李旭平靜的聲音終於發生了一些變化,驚詫地追問。他沒想到楊廣依然能記得起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推測中,心思多變的皇帝陛下早已將他這個將軍忘乾淨了,根本不會想起當日命令他來齊郡之前所許下的承諾。

  「是啊,陛下對你可賞識得緊呢。他曾當著群臣面說,如果你不是因為忙於剿匪脫不開身,定能率領雄武營建立更多功業!」馮慈明老將軍笑著為來護兒的話提供佐證,「犬子就在陛下身邊做侍衛,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事,羨慕不止!」

  聽完馮慈明的話,李旭的感覺更為驚詫。「可今年匪患爆發是三月份的事,在今年頭兩個月,我根本沒接到過兵部的調令?」

  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自己錯失了最後一次前往遼東的機會?誰這麼大膽子敢在陛下面前說假話,誰又敢捏造地方匪患的事實?旭子瞪大眼睛,用目光四下追問。他發現張須陀、羅士信二人雙眼中亦寫滿了驚詫,周紹基的眼神很迷茫,馮慈明老將軍的眼神很猶豫,而來護兒老將軍的眼神則被怒意所充滿。

  「這幫蠹賊,居然膽敢欺君!」明白過來事情真相的來老將軍咬牙切齒地罵道。有人不想讓李郎將返回內府軍,所以刻意多捏造了一場匪患出來。如此,兵部就可以不給李旭下調令,而得不到朝廷軍令的李旭,也不敢擅自離開齊郡,主動到陛下面前請纓。

  「你莫為此事煩惱,這回班師,老夫一定在陛下面前替你把事實真相說個清楚!」望著李旭又驚又撼臉色,來護兒大聲安慰道。「定是某些人怕你重回雄武營,分了他家的兵權。某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出頭,寧可耽誤國家大事,也要照顧自己的私心!」

  是宇文述搞的鬼!張須陀將目光轉向馮慈明,從對方暗示里他得到了肯定答案。大夥沒有像來護兒一樣的地位,不敢公然替李旭鳴不平,言語之間,卻帶上了幾分對自家弟兄的回護意味。

  「老夫別的事情做不到,你立了多少戰功,為地方做了多少好事,卻一筆一筆記得清楚。也一筆一筆向朝廷匯報得明白。在這裡,未必不如你去府兵中受人的鳥氣!」張須陀舉起酒杯,大聲安慰。

  「李將軍莫惱,眼下烽煙四起,你在齊郡,一樣可報效朝廷,替陛下分憂!」馮慈明舉起酒盞來,向李旭勸道。

  「是啊,以李郎將之才,前程又豈會幾個小人所擋!」周紹基亦舉盞,向李旭表示同情。

  一股淡淡的暖流淌過心底,旭子知道大夥都關心著自己。他笑著將面前的酒喝乾,在舉起酒盞的同時,亦將剛才表現出來的所有不快硬吞落肚。『宇文家的人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你困擾。』他記得自己剛才安慰來護兒的話,也知道,屬於自己的,唯一的應對方式。

  「張通守說得好,你在這裡,一樣建功立業。」來護兒說話的聲音很大,幾乎在向所有人宣布,「有什麼需要的,你儘管提出來,老夫只要能做到,肯定傾力相幫。咱們爺兩個就爭這一口氣,絕不讓那些暗地裡給你使絆的人得了逞!」

  「多謝老將軍提攜!」李旭站起身,再度向來護兒施禮。對方這樣說,等於公開地在表態。在共同對付宇文家族這個敵人上,彼此是天生的盟友。旭子自知沒有與來家聯手的實力,但眼前卻是一個完成張須陀所託的絕佳機會。

  「晚輩亦願意留在齊郡剿滅周邊殘匪,以報陛下厚愛和幾位將軍抬舉!」他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但眼下最大的麻煩是麾下弟兄們沒有甲杖可用,每每臨戰,全憑一腔血勇來支撐。讓晚輩這個為將的亦不忍心放手一搏,無奈錯過了許多平亂戰機!」

  諾言(九)

  聽到李旭的要求,來護兒禁不住一愣。他今天之所以肯賞光來一個後生晚輩家中赴宴,並且於席間一再讚賞主人的勇猛,就是看中對方的日後發展前途,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拉近一些,以便將來讓自己的家族和子孫在需要時能多一道助力。

  以對方目前的地位和境遇來看,這實在是雪中送炭的恩德,別人做夢亦求不來。沒想到李旭非但不懂得感恩,還趁機提出了如此無理的要求。

  大隋朝雖然不禁民間擁有短刃和鎧甲,但尋常市井之間的東西怎及得上先皇在世時統一監造的那些精良?近幾年國力日疲,因此兵部對鎧甲器杖管理甚緊,百具以上出入皆有記錄可查。武將如果私自將兵器送人,肯定會被言官彈劾。那是國之重器,豈是為將者可以私相授受的?

  來護兒有心拒絕這個無理要求,但方才的話又說得實在太滿,剛拍完胸脯,對方把手出來了,又立即縮頭的話,未免有些下不來台。

  「這事莫非很令來老將軍為難麼?若是如此,就當晚輩說了一句醉話!」李旭見來護兒半晌無語,笑了笑,舉杯賠罪。

  來護兒的猶豫讓他很納悶,旭子清楚地記得當日雄武營前去遼東接應宇文述之時,宇文士及輕易地就弄到了數千條長槊,上萬匹戰馬。來護兒在軍中勢力雖然不如宇文述強,但其本人出馬,總比宇文士及面子大吧!怎麼會如此沒擔當?

  「此事說難也不難,但牽涉到的關係太多,太複雜!」來護兒放下酒盞,鄭重回答。他是個老於世故的人,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素來持重的旭子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不通清理。「來某不瞞諸位,如果李郎將眼下帶得還是雄武營,甭說幾百套鎧甲兵刃,就是把數萬兵士重新武裝一遍,老夫也能做得了這個主兒。但雄武營好歹是府兵,郡兵卻屬於地方……

  「如此,真是我等唐突了。來將軍勿怪,李郎將和我也是憂心時局,一時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一層關係!」張須陀本來滿懷期待,聽到來護兒如此一說,趕緊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向來護兒討要鎧甲的餿主意是他向旭子提出來的,齊郡沒有足夠的良匠和資材,的確無法打造出兩萬士兵的裝備。而朝廷又不肯給地方調撥,逼不得以,他才出此下策。

  「兵部那些鳥人做得什麼事兒啊?本為替國家出力,卻逼得你我私下綢繆!嗨!」水師副總管馮慈明裝作出幅生氣的模樣,將酒杯向案上一頓,咚咚有聲。

  此刻最好的選擇就是轉移話題。大夥趁著酒勁兒罵罵兵部的文官,算不得什麼大錯,也避免了賓主雙方的尷尬。

  李旭卻不能體味到老將軍的好心,站起身,狂灌了自己一盞酒後,紅著臉道:「是晚輩考慮不周,給諸位添麻煩了!該罰,該罰!」說罷,他又自己狂灌了自己一大杯。此刻,他心中堆滿了歉意。本來想替地方盡點心的,誰知道自己的力量居然如此弱小,連一點好處也討要不來。

  見到李旭誠心道歉,來護兒等人也甚覺無趣。今天大夥本來喝得很盡興的,居然為些與私人利益不相干的事情攪了局!沉吟了一下,來老將軍試探著說道:「本帥這次跨海東征,倒是繳獲了一批高句麗人的甲杖,雖然有些殘破了,修一修也能湊合著用。只是長史崔君肅眼睛一直盯得緊……

  「崔大人和幾位隨軍文官都被裴太守請去登山賞秋了,他們這些讀書人飲酒作賦的興致一上來,肯定什麼都顧不得!」張須陀聽來護兒露出口風,立刻緊緊跟上。

  關於飲酒做賦裡邊還包含著什麼調調,賓主雙方都心照不宣。以裴操之的做事之能,他如果想讓崔君肅等聖人門下對齊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無數個好辦法可用。至少,今天賞秋的人臨下山時都能得到一份豐厚的潤筆,雖然大夥在山上未必寫過一個字!

  「那好,後天大軍拔營時,我將那些繳獲來的累贅放下,交由你齊郡處理吧。還有一些損壞了的兵器鎧甲,張通守和李郎將如果不嫌棄,就一併收了,暫時寄放於你們兩位手中,待朝廷需要時,再行歸還!」來護兒見齊郡上下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點點頭,做出最後決定。

  「多謝來老將軍成全!」張須陀、李旭、羅士信再度舉杯,向大方的貴客致謝。

  賓主同時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李旭趁機命人拿來三份「薄禮」,算做慶賀三位故人凱旋。來護兒看也不看,直接交給身後的親衛收了。

  趁著酒興,來護兒問起李旭到齊郡之後的情況。張須陀把旭子到來後的幾次惡戰的過程如實說描述了一番。他說話不喜歡添油加醋,但平平淡淡中自帶一分真實感。在座三位貴客都是武將,聽到當時敵我雙方大致情況,便能猜到現場到底是一番什麼光景。當聽聞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四人只帶了一千騎兵便敢偷襲十萬叛賊時,不覺對四人的勇氣大為佩服。

  「那位獨孤督尉,可是柱國大將軍獨孤信的兄弟?」馮慈明聽到張須陀提及一個自己熟悉的名字,驚問。

  「正是,當初他自告奮勇來投軍,我還以他面孔生得細嫩,差點沒趕走了他!」張須陀笑著回答,「還有羅士信,也差點被我趕出了大營。好在他們兩個性子倔,沒被我三言兩語給說沒了信心!」

  那是數年前的故事了,當時亂匪像星星點點的火苗般剛剛於野外露出頭來。各郡奉命重整郡兵,張須陀亦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貼出了招募英傑告示。結果第一天來了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衣著光鮮,言談桀驁。張須陀不願意接受,以兵法、武技相考。沒想到對方居然文武雙全,不但把所有問題答得頭頭是道,還在馬上與秦叔寶打了足足二十個照面。張須陀大喜,擺宴慶賀,本以為自己的好運就此結束,結果第二天又有一個十四歲的小毛孩子前來投軍。

  有了頭一天的經驗,老將軍不敢慢待他,只是以年齡小為理由笑著勸他回家。小毛孩卻不肯,自言姓羅名士信,武藝精熟足可為將。張須陀見他說得有趣,命人抬來一重一輕兩個石鎖讓他拎,能拎著任何一個圍校場走半圈便可入伍。羅士信卻一手一個,將訓練士卒用的五十斤和三十斤的石鎖同時提了,當雙錘揮舞著在校場上耍了一整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即便再年輕二十歲,也沒這般膂力!」來護兒笑著評價。然後將目光看向李旭,問道:「李郎將從軍時,也不到十伍歲吧?」

  「晚輩比羅督尉大上十幾個月!當年已經十五。他和獨孤督尉兩個都比晚輩年齡小,但本事都比晚輩高許多!」李旭笑了笑,十分謙虛地回答。

  「也別那麼說,若論用兵能力和騎射之術,我們兩個加在一起也未必敵得上你一個!」羅士信聽李旭如此自謙,趕緊出言否認。在旭子初到齊郡時,他們幾個地方將領的確起過與其一爭高下的念頭。大夥都是年輕人,都名聲在外,難免彼此不服氣。可經歷過數次並肩戰鬥之後,這種好勝心慢慢變成了彼此之間的欽佩。人各有所長,不可能樣樣都比別人強了。能看到其他人的長處,並與對方互相學習,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強者。

  「他們幾個差不多,就是我這個老骨頭沒什麼本事,還腆著臉賴在通守的位置上不走!」張須陀笑著說道。麾下幾個年輕人能互敬互愛,讓他這個當通守的在客人面前非常有臉面。

  「通守大人過謙了!有道是薦賢者賢於賢,通守大人不但能挖掘到這麼多當世英才,而且能知人善用,又豈是碌碌無為之輩?」來護兒笑著,沖張須陀舉盞。

  「是啊,通守大人麾下有如此多良將,何愁匪患不平!」周紹基亦笑著相勸。

  「如果光一個齊郡,我倒不愁。陛下許我齊郡郡兵越境擊賊,但四面八方,卻沒有一個郡無匪患存在!」提到匪患,張須陀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些許有些無奈。

  幾位客人都來自東都,對地方匪患情況略有耳聞,卻沒想到其已經激烈至令張須陀這個名將發愁的地步。放下酒盞細問,張須陀掰著手指頭,將王薄、霍小漢、呂明星、帥仁泰、左孝友等賊的實力大小一一道出。這些巨匪任何一人麾下都有十萬餘眾,最近還隱隱有了互相勾結之勢。導致郡兵們首尾難兼顧,出擊其中任何一個,都不得不提防有人趁機攻打自己的老巢。

  「更厲害的是瓦崗軍,人數雖然不多,戰鬥力卻非常強悍!」羅士信在一旁大聲補充。

  「瓦崗軍不是只有一萬餘眾麼?」老將軍馮慈明驚問。他聽說過這支有義賊之名的隊伍。該哨響馬就活動在距離洛陽不遠的東郡,經常出兵搶劫永濟渠上向東都運送物資的官船,每次都是撈一票就遠遁,朝廷幾度派兵去剿,每次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

  「依末將淺見,眼下各地亂匪人數雖多,卻都是些烏合之眾。只要朝廷肯用心去剿,早晚都可盡滅之。只有瓦崗軍,軍紀嚴明,號令整齊,今後有可能會是我輩勁敵!」李旭見眾人說得熱鬧,亦放下酒盞加入了討論。

  「李郎將如此推崇瓦崗軍,莫非已經與賊軍交過手?」來護兒沒想到還有連李旭都佩服不止的賊軍,瞪大了眼睛追問。

  「兩個多月前在泰山腳下交了一次手,當時我方有騎兵一千,其中兩百重甲。瓦崗軍有四千步卒,輕騎百餘。」李旭點點頭,非常鄭重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話能引起來護兒等人的注意力,並將這種情況如實匯報給朝廷。以徐茂功的本事,如果朝廷掉以輕心,派一個不會打仗的庸才去對付他,恐怕是白白給瓦崗軍送鎧甲器械。

  「結果如何?」馮慈明老將軍關切地問。「你等曾經帶著一千騎兵破賊十萬,對上四千瓦崗軍,難道會輸了麼?」

  他不敢相信這個推斷,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朝廷的確需要派重兵去對付了。東平距離洛陽不過三百餘里,瓦崗軍如果圖謀不軌,旦夕之間便可殺到東都城下。

  「結果打了個平手。」李旭搖頭,輕嘆。「我軍損失騎兵近四百,殺敵,殺敵估計是同樣的數!」

  以四百騎兵只換回了對方四百步卒,這種結果其實已經是大敗虧輸了。況且這伙騎兵當中還有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和獨孤林四個名將。那獨孤林的本事到底怎樣來護兒等人心裡不清楚,但羅士信和秦叔寶可都是陛下曾經親自命人畫了像交與群臣傳看的。

  想到這,幾位客人不約而同地追問道:「對方領兵者何人?李郎將知道麼?」

  「有幾個好手,一人叫程知節,武藝不在秦督尉之下。一人叫單雄信,與我打了個平手!」不待李旭說話,羅士信搶先回答道。「但二者都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居中調度,掌控全局那個傢伙叫徐茂功,指揮有方,用兵嚴謹,為人陰狠毒辣,為了達到目的什麼招術都敢用!」

  徐茂功是這樣的人麼?李旭抬起頭,看到羅士信義憤填膺的臉。他明白羅士信是在為自己報打不平,笑了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提及地方上愈演愈烈的匪患,張須陀趁機提出讓齊郡給陛下送賀禮的隊伍與水師同返東都。比起方才李旭所求之事,這點小忙已經是舉手之勞。來護兒沒理由在給了對方一個天大的恩惠後反而於小事上糾纏,笑了笑,一併應之。

  於是好客的主人們再度舉杯,感謝貴客的仗義。客人們亦舉杯回敬,感謝主人的熱情。為大隋,為皇帝,為征遼,為早日攪平亂匪,恢復天下的安寧,只要想喝,大夥都能找到足夠的理由。直到每個人都雙眼迷離,腳步不穩。

  那一晚,李旭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發現自己又開始變得很難喝醉,並且平素不大管用的口齒在醉後很是清晰,無論對方說什麼話題,都能順利的插上幾句,並且能博得很多笑聲。「其實這樣也不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生活就是這般模樣,當你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鋒芒,它也輕易不會向你露出尖牙。

  當別人給你笑臉時,你儘量笑臉相待。哪怕前一刻彼此之間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恩怨是非,但此一時,彼一時,向前看總比向後看要安全。

  閒談中,他發現自己半年來日子的確過得太安逸了,居然不知道外邊發生了那麼多有趣的事情。

  今年三月份,就在他帶兵前往北海的時候,扶風賊帥唐弼立李弘芝為天子,有眾十萬,自稱唐王。四月初,榆林太守成紀董純大破彭城賊,斬首近萬。五月,屈突通將軍破延安賊劉迦論,並擊潰了劉迦論引來的胡人兵馬數萬。

  大隋朝還在繼續它的輝煌,雖然這種輝煌看上去已經有些退色。除了這些武將們津津樂道的勝利消息外,旭子還聽說了李家與柴家的婚事。婚禮舉行在去年冬,他來歷城赴任之時。「柴家和李家都是大隋名門,迎親當日,前去觀禮的賓客足足有兩千餘,整個長安都給轟動了。」周紹基曾親自出席好朋友柴紹的婚禮,提起當日婚禮之盛,猶自一臉羨慕。

  正在給大夥敬酒的李旭跟蹌了一步,醉眼惺忪。「為大隋國運賀!」抬起頭,他給了大夥一個開心的笑臉。

  「為大隋國運賀!」眾人舉酒相應。很快忘記了正在談論的話題。

  酒罷送客人出門時,來護兒返身走到旭子身邊,拍了拍旭子的肩膀,笑道:「小子,你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是麼?多謝前輩誇獎!」李旭笑語相回,坦誠滿臉。

  兩天後,水師與齊郡的送禮隊伍同時西返,旭子帶著五千郡兵接管了大軍遺棄的營地。那裡封存著水師總管來護兒和長史崔君肅二人共同決定留給齊郡代為處理的一批繳獲自高句麗的輜重以及一批損壞了的甲杖。旭子命人粗略清點了一下,大約有三千套完整的府兵專用厚甲,五千多套高句麗人用的皮甲,五千多面盾牌,還有兩千多根步兵用長槊。

  郡兵的戰鬥力當即提高了一個台階。九月,霍小漢犯狼邪,李旭,羅士信領兵五千越境擊之,大破其軍,俘虜一萬五千餘。

  十月,秦叔寶破呂明星,俘敵近萬。

  十一月,正當大夥為郡兵的實力高興的時候,東都方面傳來了一個壞消息。馮慈明老將軍主動請纓去東郡平叛,兵敗,身死。麾下兩萬精兵全軍覆沒。

  諾言(十)

  從朝廷的邸報上來推算,回到洛陽後大約只休息了一個月,馮慈明老將軍就主動請纓去掃除活躍在東平郡的叛逆。關於朝廷為什麼派他一個水師將領到山區做戰的原因,旭子和張須陀等人以手頭的線索分析不出來。但獨孤林打探到的官場中謠傳是老將軍與留守東都的樊子蓋等人起了口角,所以主動離開中樞,領軍到外邊避禍。

  「奶奶的,怎麼會這樣?」聽獨孤林轉述完通過家族渠道打聽來的小道消息,羅士信不服氣地質問。當日馮老將軍給他留下的印象非常好,從表面看上去,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屬於那種與世無爭,頗有謙謙君子之稱的忠厚長者。誰料到這樣一個老實人居然會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起了衝突。那樊子蓋可是有名的跋扈,當年連同守洛陽的武將裴宏策都敢不問皇帝旨意就給殺了,馮慈明得罪了他,可不是只好能躲多遠躲多遠!

  「恐怕是因為咱們當日那幾句話!」張須陀搖頭,輕嘆。對於官場上的道道,他遠比羅士信等人清楚。來護兒和馮慈明在齊郡時,眾人曾向他們二人詳細介紹過瓦崗軍的戰鬥力。估計馮慈明回到東都後,把這件事情向留守東都的大臣們做了匯報。而身負保衛東都重擔的樊子蓋肯定不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活躍著如此強大的一股山賊。況且如果瓦崗軍若真的如馮慈明所形容的那樣強悍,樊子蓋身上的責任不小。

  所以,這番衝突的必然結果就是樊子蓋拒絕相信來、馮二人的話。而馮慈明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就不得不親領大軍去剿匪,通過斬獲的人頭數來堵樊子蓋的嘴。

  這個推論讓張須陀心情非常沉重,這倒不完全是痛心馮慈明的死。武將難免陣前亡,馮慈明老將軍以沙場為最後歸宿,死得其所。但時局亂到了如此地步,朝廷中的權臣們還為了自家利益而刻意掩蓋真相,實在弄不懂他們到底在圖什麼!

  無論樊子蓋圖的是什麼,馮慈明用自己的死證明了瓦崗軍的實力和東都附近的亂像。

  「姓樊的呢,重木,你可打聽到,姓樊的對馮老將軍的死怎麼解釋?」李旭冷著臉,追問。他的心情比張須陀還沉重,如果不是他自作聰明想借來護兒和馮慈明二人的口向朝廷傳遞消息,馮老將軍也不會戰死。

  「陛下已經回到西京,下旨給樊子蓋,詢問馮老將軍戰死的原因。留守東都的樊尚書說老將軍輕敵好戰,誤中敵人圈套……獨孤林嘆了口氣,回答。

  「放屁!」秦叔寶涵養雖然好,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他剛才一直在地圖上分析邸報,單純從用兵角度看,馮慈明老將軍非但沒有輕敵冒進,甚至可以用謹小慎微一詞來形容他的行為。從一開始他就十分重視自己的對手。瓦崗軍幾次設下圈套,都被馮慈明慧眼看破。雙方連戰三場,府兵縷縷獲勝。隨後,瓦崗軍退回了山寨。為了避免在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上與叛匪做戰,馮慈明採取了一種十分穩妥的戰術。他以兩萬府兵為核心,五萬郡兵為手臂,依託靈昌、胙城、匡城、韋城、白馬五個緊緊圍在瓦崗山周圍的城市構築防線,試圖通過長期圍困的辦法,將瓦崗軍活活餓死在群山之中。

  「馮老將軍把對手看得很重,但姓徐的太陰險了,他的圈套根本就設在老將軍預想不到的地方。」秦叔寶見用手敲打著邸報,憤憤不平地說道。

  馮慈明用兵很穩重,但他的對手太狡猾了。在十一月初的一個雪夜,瓦崗軍突然身穿白衣潛過了靈昌和白馬兩支守軍之間的空襲,橫跨結了冰的黃河,直接突入汲郡,進而威逼黎陽倉。接到汲郡的告急信,馮慈明不得不放棄圍困計劃,率領麾下府兵過河追擊。結果,他率領的兩萬府兵剛剛到達童山附近,就被十幾萬叛賊所包圍。

  外黃賊王當仁,韋城賊周文舉,雍丘賊李公逸、湯陰賊韓相楚等流竄在汲、魏、武陽、長平一帶的大小二十餘家蟊賊突然同時出現在官軍四周。馮慈明老將軍率眾在沒有援兵,亦無柴取暖的情況下堅持了整整五個日夜,最後全軍覆沒。翟讓以馮老將軍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贖金未果,惱羞成怒將老將軍殺死,屍體拋棄在雪地中餵狼。隨即,瓦崗軍夥同眾盜掉頭殺入滎陽,將前年剛剛經受過一次戰火洗劫的滎陽郡席捲了大半後,才各各自分散回山。

  「朝廷呢,朝廷沒有再派人領兵為馮老將軍報仇麼?」李旭無暇分析瓦崗軍的戰術,繼續追著獨孤林詢問。

  「陛下策封了馮老將軍為青紫光祿大夫,封了他一個兒子為縣伯。然後命令樊字蓋帶領東都留守兵馬剿匪。聖旨到後,剛好亂匪們從滎陽郡撤軍。樊子蓋帶人追了幾天沒追上,便上報朝廷說瓦崗軍已經被打散了。裴寂和虞世基建議陛下不要在冬天用兵,以免師老兵疲。陛下就下旨將東都兵馬又撤回了城中!」獨孤林搖頭,苦笑。對於跟自己有姑表之親的皇帝陛下,他亦覺得十分無奈。「陛下信一個人,則全心全意。現在所有奏摺都由他最信任的虞世基和裴寂二人挑選後轉交,有些摺子上去,陛下也許是不想看,也許根本看不到!」

  「你們獨孤家呢,你們獨孤家可是有人身為朝廷重臣啊!」羅士信越聽越失望,拉著獨孤林的胳膊嚷嚷。

  「我們獨孤家是外戚!」獨孤林用一句話就回答了所有人的疑問。

  外戚不得干政!自兩漢之後,任何一個朝代,無論存在時間是長是短,幾乎都本能地格守這一原則。唯一特例是大周,也就是前朝,可最後大周朝的江山最後落到了先皇,也就是前朝皇帝陛下的岳父手中。

  這是大夥都心照不宣的公案。所以,獨孤家即便知道事情真相,也無法動搖皇帝陛下對幾個權臣的信任。而馮慈明的死,除了令朝野「震動」了一下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過些日子,「震動」過去,東西兩都便繼續歌舞昇平。

  「來護兒老將軍呢,馮老將軍畢竟曾經跟他並肩做戰過?」李旭仍然不甘心,用一種近乎於絕望的語氣追問。來護兒老將軍是個敢於擔當的人,從他私下贈給郡兵那麼多武器的行為上,旭子得出這種結論。雖然那天的三份「薄禮」幾乎花掉了他從塞外帶回來的最後積蓄,但旭子不認為來護兒老將軍是看了禮物輕重後,才決定贈送兵器數量的多寡的。

  「來老將軍因為支持馮老將軍出兵剿匪,已經被皇帝陛下申飭過一次。最近來將軍家的老七又準備迎娶裴大人家的女兒,他很忙,只好把為馮將軍報仇的事情先放一放!」獨孤林略帶嘲弄味道的答案,徹底打碎了眾人心中最後一點善良的願望。

  比起與裴家聯姻所帶來的利益,一個已經死去的同僚的確微不足道。共同利益面前,所有人都能成為朋友。旭子再次體會到了宇文士及曾經說過的話。這些世家大族的處事原則,永遠讓他學習不完。

  這就是我所效忠的朝廷啊。李旭感到自己的心裡仿佛有刀在扎。「為什麼你師父和你朋友都要造反?」石二丫的質問在他耳邊一遍遍迴蕩。他轉頭,用目光掃視秦叔寶等人的臉。在眾人面孔上看到了同樣的不甘與失望。

  馮慈明曾經身為水師副總管,正三品將軍。他為朝廷戰死了,依舊沒人在乎。如果大夥戰死呢,作為不在皇帝陛下身邊的郡兵將領,他們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麼?

  「嗯哼!」張須陀及時地咳嗽了一聲,將因一時激憤而失去理智的眾人拉回現實中來。死者已已,生者的責任還在。敵將的用兵能力值得大夥研究,瓦崗軍志向遠大,必然不肯把自身的活動範圍限制於東郡。齊郡官兵說不定哪天還會與其相遇,那時再謹慎用兵,不如現在就仔細研究這個勁敵。

  「兵者,本來就是詭道。如果將來遇到這個姓徐的,大夥千萬要小心!此人不但用兵詭異,而且夠狠,夠毒!」張須陀手捻著鬍鬚,分析。

  這是一個接近於完美的戰例,即便作為對手,他亦對徐茂功的用兵能力佩服至極。此人膽子絕對夠大,居然敢以整支瓦崗軍作為誘餌。萬一計策失敗,瓦崗軍就會失去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老巢。而失去老巢的流寇很難存在長久,不但官兵們會找上門來,其他流寇也會藉機行吞併之事。

  「大夥還需要注意的就是瓦崗軍的號召力,這支隊伍居然可以調動自己十倍的流寇前來助戰。咱們如果與他交手,四面八方的力量都需要考慮到!」張須陀點著邸報,繼續說道。

  「最後一仗應該不是徐茂功指揮的。指揮做戰的人根本沒把瓦崗軍的生死放在心上!」從悲憤中慢慢回復理智的李旭把手按在邸報上,突然插了一句。

  諾言(十一)

  最後一戰不是徐茂功指揮的,秦叔寶等人了解徐茂功的用兵風格。此人指揮做戰時奇著屢出,但很少冒險。或者說,他根本捨不得拿瓦崗軍的弟兄們做賭注。否則,當日雙方第二度交手,他也不會在實力大戰優勢的情況下與郡兵們握手言和,然後帶了麾下群寇連夜遁走。

  「的確,徐茂功用兵捨不得下本錢,並且他好像根本瞧不起其他山寨的那些烏合之眾!」秦叔寶也低聲附和李旭的論斷。「先前跟馮慈明老將軍打得那三仗倒是頗合此人風格。每次瓦崗軍都是小敗,每次都傷不到筋骨!」

  無論是士卒的訓練程度、武器裝備還是總體數量,瓦崗軍與馮慈明麾下的大隋府兵都不在同一個檔次上。來護兒所帶之兵在三次征遼中走得全是水路,所受損失最小,實力保持得也最完整。在目前的大隋諸軍中,可算數一數二的精銳。所以,只要馮慈明的指揮不出現大的失誤,瓦崗軍被擊敗是理所當然。但瓦崗軍與其他流寇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他們不會一潰千里,平素的堅苦訓練和指揮者的謹慎使得這支隊伍的生命力頑強異常。從旁觀者角度來推測,馮慈明老將軍正是看到了瓦崗軍的頑強,才不得不放棄一舉將其殲滅的念頭,改強攻為鎖困。誰料,這個策略卻給了另一個對手可乘之機!

  「沒錯,只有外人才會這麼指揮。因為崽賣爺田不痛心!」羅士信也加入進來,大聲肯定。

  「你們說的可是李密?」張須陀的兩眼猛然瞪得老大,鬚髮飛張。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一切謎團就完全解開了。李密的最大本事不是領兵做戰,而是借力成事。楊玄感之亂幾乎是他一手策劃,年初北海之亂也有他的影子,如今,他去了瓦崗山,借瓦崗軍之力來號召群盜,借群盜之力來羈絆瓦崗軍。

  是李密,這個家世、學識都為上上之選的王八蛋天生是個災星,走到哪裡,就把禍亂帶到哪裡。

  「如果這樣,徐茂功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就在大夥都為李密的狡詐與陰險而驚嘆的時候,獨孤林突然拍了拍手,幸災樂禍地說道。

  一句話,把屋子裡的鄭重氣氛攪得蕩然無存。如果群盜作為李密的助力加入瓦崗軍,他們肯定受不了徐茂功那種從嚴治軍,令行禁止的統御風格。而從徐茂功這兩年給瓦崗軍治定的發展策略上來看,他也容不得群盜在瓦崗山腳下胡作非為。

  兔子不吃窩邊草是瓦崗山壯得以悄然壯大的根本原因之一,為了得到周邊百姓的支持,瓦崗軍不惜捨近求遠,西進滎陽,南下樑郡去掠取發展物資,卻從來未曾在附近的靈昌、韋城、匡城等地搶過百姓一針一線。甚至在楊玄感造反期間,明知道白馬城防守空虛,都沒打過這個郡城的主意。此番與馮慈明鐵壁合圍,而瓦崗軍卻能悄然地從官軍眼皮底下溜出包圍圈,恐怕亦與他們平素的「善行」不無關係。

  大夥都輕聲笑了起來,無論獨孤林的猜測是否有道理,他們都希望徐茂功受窘。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大心腸歹毒,無論明招還是暗招,贏了就是第一招,瓦崗軍對付齊郡郡兵的招術也從未光明正大過。秦叔寶等人將頭看向李旭,希望他亦能感受到報復的快意。卻看見旭子皺著眉,眼神里隱隱露出幾分擔憂。

  「讓他們亂去吧,趁這機會,咱們剛好收拾自己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張須陀陀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李旭的臉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他看出李旭在為徐茂功擔憂,他不希望因為李旭的爛好心而在麾下諸將之間引起什麼誤會。

  「對,咱們趁著李密忙著禍害瓦崗軍,先把齊郡周圍的那些大小盜匪給收拾了!」秦叔寶舉起手臂,第一個響應張須陀的號召。「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需要改改那天生的一幅爛好心。」在內心深處,他對李旭做如是評價。

  「這種性格也不錯,至少與他作朋友,比終日對著李密那種居心叵測的人舒服得多!」羅士信又看了一眼李旭,心中默默地想。

  陷入沉思中的旭子沒注意到周圍同伴們目光溫度的變化,此刻,他正在心中快速推測著汲郡一戰對洛陽附近局勢的影響。此戰之後,瓦崗軍的真正實力必然被揭開,他們吸引到的注意力肯定不只是來自周圍的土匪流寇,還有官軍,還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亂的「英雄豪傑」。

  也許,新的一年中,天下所有風暴都將圍繞著瓦崗山而展開。那裡距離東都如此之近。而已經元氣大傷的大隋,能承受得了這場風暴麼?

  「亂世將來。」旭子記得在數年前唐公李淵就做過如是預測。當時他年齡還小,不明白其中意味。今天,目睹了無數災難的他卻慢慢感覺到了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壓力。

  亂世將來,如果你我無力回天,最好在災難及身之前讓自己變得更堅強。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和自己所關心著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新的輪迴開始的那一天。

  「亂世來了!」唐公李淵將手中的邸報揉成了一個團,用力投入到腳下的炭盆中。白銅做成的巨大炭盆里裝滿了紅色的木炭,火苗輕輕一卷,就將落於其中的異物吞了下去,黑煙和烈焰快速騰起,緊跟著又回復了平靜。

  自從在危難之際受命擔任弘化郡留守之後,李家的幕府就擴大了許多。眼下大廳里坐著三十多人,都在等唐公李淵看完邸報後所得出的結論。誰料唐公卻好像睡著了,躺在鋪了虎皮的氈床上半晌不動,連呼吸聲都輕巧得幾不可聞。

  「父親大人太累了!」李世民有些傷感地想。這個家全靠父親一個人在支撐,無論朝廷方面刺來的明槍,還是麾下某些圖謀不軌者射來的暗箭,都被父親一個人擋了下去。而弟弟元吉生性頑皮胡鬧,至於哥哥建成?哼哼。李世民不否認自己遇到了一個寬宏大度,體貼善良的好哥哥。但在亂世之中,支撐一個家族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寬宏大度和體貼善良!

  正在想著,他聽見仰在氈塌上的父親低聲問道:「建成,入冬之後,壟右的民情怎樣?」

  「靈武郡那邊降了暴雪,牲畜和人都凍死了不少。郡守張大人已經奉命開倉了,但仍然有大批的流民向關內涌。上個月有四千七百人進入弘德縣,這個月上旬有逃來了一萬三千多人。弘德縣令王懷讓請示,是否派人把住路口,以免更多的流民進入弘化,引發不測之亂!」李建成聽見父親叫到自己,站起身,大聲回答。

  眼下父親負責關西十三郡治安,所轄範圍甚大。而其本身的政令又被僅僅限制在弘化郡範圍內,責重權少。所以凡事大夥都不得不小心。作為家族的長子,他亦竭盡全力去幫忙,希望能讓父親過得輕鬆一點。

  「你的意見呢,為父是否應該下令封鎖道路!」李淵沒有睜眼,以夢囈般的聲音問道。

  「依我之見,咱們不應該封鎖路口。靈武亦是父親您的職責範圍,如果不讓他們進入弘化逃災,流民們在靈武境內鬧起來,同樣是一場禍患!所以堵不如梳,弘化郡安置一部分災民,再向延安郡引導一部分災民,幾個郡分攤開,各地的壓力就沒有那麼大了。」李建成很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自認為合理的答案。

  仰在氈塌上的李淵輕輕皺了皺眉頭,用胳膊支撐起了身體。他沒有急著接受兒子的建議,而是用目光在諸位幕僚和武將臉上掃視了一圈,笑著問道:「你們大夥呢,覺得咱們該怎樣應對?」

  「卑職以為,世子的決斷有待推敲!」李淵的話音剛落,靠近大廳門口,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先抱拳向建成行了個禮表示歉意,然後繼續說道:「據卑職所知,眼下受災的不止是靈武郡,河西的武威,金城等地亦暴雪成災。如果弘化郡一味地接受逃難者的話,大夥把這個消息互相傳開,開春之前蜂擁而來的災民估計要超過二十萬。而地方存糧本來就已經不足,眼下還要養大批郡兵防賊……

  「眼下各地戰事不多,可以精簡一部分郡兵!」沒等年輕人把話說完,馬元規站起身打斷了他的話。按規矩,在他們這些老人沒開口之前,年輕人是不應該搶先表態的。可那個名叫長孫無忌年輕人仗著自己是長孫順德的侄兒,他的妹妹又嫁給了李世民,所以行事有些肆無忌憚。

  「可突厥人在塞外虎視眈眈,會寧那邊曷薩那可汗又心懷不軌,據細作匯報,入冬後,延安賊劉迦綸的舊部又有了死灰復燃趨勢。」長孫無忌並不服氣,提高了聲音為自己的論述找根據。

  「事分輕重緩急!況且為政者當有仁愛之心!咱李府素得百姓擁戴,不可因一事而盡毀前功!」馬元規搖頭,口氣中隱隱已經帶出了幾分不悅。

  平心而論,他覺得對方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但為了李府的長遠考慮,他必須維護世子建成的威信。

  「百姓亦未必希望外來人從他們口中奪食!馬長史且看,不出二十天,肯定有本地人和外來流民之間的衝突發生!」長孫無忌看看李淵和自己叔叔長孫順德的臉色,繼續辯解。

  因為李淵並沒有制止兩位幕僚的爭論,所以大廳內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熱鬧。謀士們抱著各種心態參與進來,嘈雜聲不絕於耳。大部分人支持李建成的懷柔策略,寧可把危機向後拖延,也不願意讓李府損失聲名。小部分人支持長孫無忌,認為為政者應該懂得捨棄,在無法求得兩全的時候,必須犧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乃至生命以保全大多數。還有一部分人謹慎地選擇了不支持任何一方。在他們眼裡,世子這個人不是很有擔當,給他幫忙,一旦出了紕漏,難免要落是非於身。

  李淵饒有興趣地聽了片刻,他喜歡這種七嘴八舌的熱鬧氣氛。為政者只有兼聽才會做出正確決斷。他希望通過身體力行,能教會兩個兒子,特別是世子建成這一點。

  當爭論聲越來越高,慢慢發展到直接攻擊對方人品的時候,李淵揮了揮手,打斷所有人的話,「好了,大夥就事論事,別借題發揮。咱們李府不興這個。」說完,他把頭又轉向李建成,和顏悅色地問道:「我兒聽了大夥所言,現在有什麼看法?」

  「我,我剛才的確考慮的有些過於簡單。但我還是主張以安撫為主,避免流民走上絕路。至於糧食來源,可以官府出一部分,讓地方大戶捐一部分。然後向朝廷告急,請戶部撥一部分。如果可能,明年春天時再組織流民屯田自救,百姓們有了營生後,就容易被安頓住!至於封鎖路口之舉,萬不可行。不過可以多派人手去疏導,在以防流民都向同一個地方聚!」李建成想了想,回答。

  一邊說,他一邊將目光看向陳演壽。直到這位李府第一謀士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他才喘了口氣,結束了自己的全部諫言。

  「嗯,你這次考慮得比剛才周詳得多。可如何疏導呢,你怎麼保證百姓都肯聽從疏導?」李淵點點頭,先肯定了兒子的進步,然後繼續問道。

  「這,這個,我還沒完全想好。但可以再交給大夥公議,找出具體辦法!」李建成被問了一愣,回答。

  「嗯,可以,此事就按你的建議去辦!」李淵的臉上露出了一縷笑容,拍拍兒子的肩膀,鼓勵。

  建成是個可以持家的,他的寬容和善良可以保證家族內部的安穩。但在機變和果斷方面,李淵認為長子與次子相差甚遠。因此,在充分肯定了李建成的觀點後,他把頭又轉向了次子世民,笑著發問:「你呢,世民,你可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我完全支持大哥的考慮!」李世民站起來,大聲回答。他今年虛歲已經十七,長得高大挺拔。說話之時,陽光滿臉,透著一股令人難以拒絕的親和力。「關於如何疏導流民,我建議大哥分以下步驟做。」他向李建成拱拱手,補充,「派人在進入弘化的路口設立屯田招募處,應募者一家大小皆有稀粥果腹。每聚集五千人,則為一屯,由臨近各郡地方官員帶走安置。如此,可避免很多人死於道路,也不給別有用心者可乘之機!」

  「此外,朝廷未必有糧撥來賑災,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我覺得馬先生的建議不錯,裁減掉一部分郡兵以省糧。」他看看馬圓規,又看看長孫無忌,繼續說道:「郡兵皆有家在當地,春秋兩季須回家務農,不易集中。若各郡挑揀流民中精壯且無家室者所累為兵,則可日日操練,以成精銳。外可抗突厥、吐谷渾,內可威懾山賊草寇!如此,也可防止長孫兄所慮之事發生。」

  『此計妙不可言!』陳演壽的目光猛然聚集成了一團,火一般看向了李世民。『二公子才能恐怕是大公子十倍!』他心中暗道。恰好看見李世民的目光轉過來,裡面充滿了諮詢意味。

  「這只是世民的一點淺見,是否可行,還請父親,大哥,陳師傅,馬先生、長孫叔父點撥!」李世民再度拱手,謙遜練達。

  「二公子所言甚有道理!」陳演壽出於本能地回答。一瞬間,他居然忘記了考慮很多更複雜的牽扯因素。

  「卑職也贊同二公子所補充的建議!」長孫順德微笑著表態。

  既然第一謀主陳演壽和李淵最信任的心腹長孫順德都表示支持了,其他人怎可能再出言反對。況且,李世民的安排的確是切實可行。於是,大夥紛紛開口,讚嘆二公子的深謀遠慮。

  「世子之謀和二公子之策綜合起來,則危機盡解。一家有兩子可依,唐公,卑職向你賀喜了!」馬元規最後開口,笑容無比歡暢。

  「還有我,我可以幫大哥去打下手,也可以為二哥去幫忙!」一直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李元吉不甘被落下,跳起來大聲嚷嚷。

  「好,好,你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李淵開心地摸摸元吉的頭,笑呵呵地說道。他把目光看向建成,李建成笑著點頭許諾。他把目光轉向世民,李世民也以坦誠的笑容相回應。見兩個兒子如此貼心,李淵臉上的笑容愈發歡暢。他又將頭掃向錢九瓏,武士?、劉弘基和長孫無忌,看到自己麾下老一代謀士穩重機智,新一代將領沉著大度。

  李家終於在亂世到來之前積攢起了自保的力量。憑著這種實力,無論亂世持續多久,即將到來的危機有多大,家族榮譽和興旺都可以從從容容地傳承下去。這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己祖父,父輩,在前一個曾經長達數百的亂世中,李家的先人通過不屑的努力將家族綿延下來,今後,這個家族還會在建成和世民的手上,憑藉在座諸位的努力延續下去。

  生生不息。

  諾言(十二)

  「唐公好像沒跟大夥談如何應對邸報上所說的情況?」議事結束後,武士?跟在劉弘基身邊,悄悄地嘀咕。用了將近三年時間,他終於如願以償成了李家的心腹。但由於入幕的時間太短,對很多事情的處理方式一時還無法適應。所以別人心裡亮亮,他卻兩眼昏昏。偏偏在眾人面前還不能露怯,所以連找個朋友商量一下都很難。

  「唐公已經做出了決定!」劉弘基放慢腳步,待其他人都走遠時,低聲說道。

  「可唐公什麼也沒說啊?」武士?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李旭離開後,他就一直唯劉弘基馬首是瞻。但劉弘基卻變得越來越惜言如金,很少給予人指點。偶爾說上幾句話,還宛如和尚打禪語般,弄得人滿頭霧水。

  「沒說便是決定!」劉弘基的話越來越令人迷惑。

  什麼都沒說,就代表著決定?反著推來,說過的話,豈不代表沒說。武士?還想再問得清楚一些,劉弘基卻加快了腳步,直奔馬廄而去,根本不給他更多的探討機會。武士?歪著頭試圖尋找其他可以交流的朋友,卻看到大夥一個個行色匆匆,仿佛根本看不到他這個不夠聰明的笨蛋。

  「如果李旭在,肯定可以跟他商量的。他從來不笑別人笨!」武士?懊惱地嘆了口氣,抬腿踢翻一塊石子。因為仲堅自己也不夠聰明,所以他能包容。但不聰明的仲堅的腳步卻越走越快,才兩年不見,已經從校尉做到武牙郎將,疇縣侯,而聰明的自己幾乎還在原地打轉。

  如果自己當初跟仲堅一起去雄武驍果營,會不會另一番光景?感受到孤獨的時候,武士?忍不住幻想。如果那樣,也許自己目前的職務就不僅僅是一個校尉,但也可能已經橫屍荒野了。當時的李旭不是一個懂得保護自己的人,雖然他很淳厚,對朋友很盡心。可如果他連自保的本事都沒有,又怎會有實力照顧身邊的心腹?

  當年跟著李旭去雄武營的幾個弟兄都被宇文家排擠出軍中了,其中包括唐公刻意安插進去的秦行師。通過唐公府從秘密渠道得來的消息,武士?還知道張秀完全投靠了宇文士及,而宇文家把旭子視為了眼中釘,甚至使用下流手段讓他連第三次遼東之戰都沒機會參與。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皇帝陛下卻對旭子特別照顧。可皇帝陛下的心情時好時壞,如果他哪天看旭子不順眼了,而旭子又還像現在這樣無根基可持,跟他走得越近的人倒霉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武士?心裡稍為平衡了些。校尉就校尉吧,至少靠在唐公這個根深葉茂的大樹下好乘涼。他落落寡合地走近馬廄,牽出當年在李旭麾下得來的大宛良馬,剛欲跨上坐騎,忽然看見長孫無忌匆匆忙忙地擋在了自己馬前。

  「武校尉,二公子請你去他那裡去一趟!」長孫無忌一邊擦著腦門上跑出來的汗,一邊命令。

  「二公子找我什麼事?」武士?愣了一下,追問。

  「去西跨院你就知道了!」長孫無忌的聲音冰冷得就像眼下的天氣。這傢伙向來不太懂禮貌,特別對於武士?這種出身平民之家,看上去又好像沒什麼特殊本領的傢伙,更是擺足了一幅高高在上的貴胄派頭。

  武士?吃了一個癟,但他沒有資格跟長孫無忌這種生來就有襲爵在身的傢伙叫勁。笑了笑,他輕輕地將韁繩交給馬廄里的家丁,然後轉身向李世民所居住的西跨院走。才走出十幾步,又看見劉弘基的戰馬也被侍衛長錢九瓏給截了回來。

  「二公子有重要事情請劉兄商量,失禮之處,劉兄勿怪!」對於劉弘基,長孫無忌完全是另外一種態度。二人的世襲的名爵都是勛侍,彼此之間的地位相等,關係自然也親近。

  「無妨,我正要回來找士?商量些雜事。大夥剛好邊走邊聊!」劉弘基大度地擺了擺手,表示不介意李世民的臨時打擾。

  「那好,二位請隨我來!」長孫無忌愣了一下,旋即調整了自己的態度。他看不起商人出身的武士?,但劉弘基在府內素得人望。『一個被二公子和劉弘基同時看中的人肯定不會像表面上那樣沒本事。』獨特的看人邏輯讓長孫無忌決定重新評估武士?。

  「此人舉止倒是非常穩住,也很能沉的住氣!」看著武士?一直不變的笑容,長孫無忌暗中評價。「能沉住氣的人心機都比較深,所以也難怪二公子看好他!」以為謀主挑選心腹的眼光,長孫無忌繼續從武士?身上尋找優點。片刻之後,他開始失望,「但從身材上看,此人武藝未必佳。走路的樣子也過於輕巧,看上去不像個非常有膽氣的人!」

  長孫無忌認為,古來能成大事者,其心智、膽氣缺一不可。眼下李府的人才大部分都被唐公指派給了世子建成,可供二公子選擇的範圍很窄。即便是這樣,還有一些目光短淺的傢伙不喜歡跟在二公子身後另創一番基業,寧願在幕僚堆里舒舒服服地混日子。

  「也許二公子是實在沒人可用了!」一起走了幾步後,長孫無忌心中得出最後結論。當把心裡的事情想清楚後,他才開始注意劉弘基和武士?二人在閒談什麼。顯然,武士?和劉弘基談的是一個共同的朋友。此人好像跟劉弘基關係非常好,並且對武士?還有過提拔之恩。此人最近又打過一次很漂亮的仗,帶著幾千士兵擊潰了數萬流寇。

  「仲堅後來沒再給你寫過信麼?」從長孫無忌角度聽來,劉弘基的話語當中不無遺憾。

  「仲堅當年邀請我去雄武驍果營,我婉拒了他。後來他四處爭戰,我也居無定所,所以就失去了聯繫。我以為他會抽時間修書給你呢,難道弘基兄這裡也沒他的音信?」武士?搖搖頭,笑著反問。

  「沒,這小子懶得很。不過也不怪他,最近兩年時局的變化太快,大夥都忙得頭暈腦脹,我也沒修書給他!」提到李旭,劉弘基的話難得多了些,笑著回應。

  長孫無忌終於知道二人說得是誰了,他也常常從二公子口中聽到這個叫李旭的傢伙。並且以李家當年沒留住此人深感遺憾。據說此人第一次入遼,就和劉弘基一道轉戰三千里全身兒返。第二次入遼,帶著一萬五千新兵,硬是擊穿了數萬高句麗人的防線。然後不遠萬里回師,奪了楊玄感的糧倉,先後擊潰元務本、李密、韓世萼。最不可思議的是,此人居然在戰場上正面擊敗了老將軍李子雄,一舉奠定了平叛的勝局。

  這些消息長孫無忌大部分都是從李世民口中聽說的,他甚至敏銳地感覺到,二公子世民提起李旭這個遠房哥哥時,話語裡帶著幾分崇拜。如果傳言屬實,如果武士?與此人也是朋友,那麼,對武士?的評價則又得提高一層了。一個人到底有沒有本事,需要檢視他身邊都是些什麼樣的朋友。長孫無忌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常常以有識人之明自詡。

  「我估計仲堅一定也很惦記咱們,就像弘基兄也掛念他。畢竟生生死死一路殺回來的!」長孫無忌聽見武士?說得有些動情,這不附和長孫無忌的用人標準。感情是理智的天敵,亂世之中則意味著災難,希望弘基兄不像姓武的這樣。他回頭,把目光看向劉弘基,卻剛好看到了一縷難得的溫柔。

  「我的確很掛念這個笨蛋,兩年多,那麼多風雨,這傢伙不知道怎麼闖過去的。」劉弘基的大手屈伸,仿佛準備握住虛空中什麼東西。最終卻什麼都沒握住,徒勞地垂了下去。

  亂世來了,那些屹立百年的世家也感到恐慌。而自己非但沒能勸得仲堅一道在唐公這裡躲避風雨,並且沒能及時告訴他前路到底有多危險。如果這小子學會了變通,哪怕投靠了宇文世家也好。至少不需要獨自接受亂世的考驗。而他偏偏是那樣倔強,那樣特立獨行。

  劉弘基知道自己很後悔,特別是最近,聽說了那個徐茂功的名字後,他心中後悔的感覺愈深。徐茂功就是旭子跟自己提起過的那個徐大眼,旭子一直把他視為生死兄弟。但亂世中,生死兄弟方面往往會捅來最致命的一刀。

  「旭子人好,運氣好,所以總是能逢凶化吉!」武士?慘慘地笑了笑,總結。

  「就怕他不知道悔改,把好運氣一下子全用完了。李密如果掌握了瓦崗軍,肯定向東發展。那個人又陰又毒,沒有什麼不敢使的招術!他和徐茂功兩人聯手,而旭子心腸又太軟。」劉弘基嘆了口氣,憂心忡忡。「有時間你給他去封信吧,我估計旭子心裡還惱著我,我說什麼他都未必肯聽!」

  心腸軟的人也能成事麼?長孫無忌在旁邊越聽越納悶。如果一個人真的智慧又差,心腸又軟,怎麼可能闖出這樣一片天空來。

  他忽然發現這個叫李旭的傢伙幾乎違反了自己所堅持的很多人生信條。那一定是條完全不同的路,長孫無忌確信,並充滿研究的興趣。

  諾言(十三)

  沒等三人走到西跨院門口兒,二公子世民已經遠遠地迎了上來。劉弘基和武士?二人見此,趕緊上前抱拳躬身。卻被李世民一手一個托住了胳膊,口中連連賠罪:「世民舉止無狀,大冷天害二位哥哥來回吃風,你們不罵我便宜了我,切莫再這般客氣!」

  由於剛下過雪的緣故,府內的家將和幕僚們很少出來走動。偌大個西跨院門口,只有四個人互相客套。冷冷的白毛風吹得人衣服獵獵作響,卻吹不散賓主之間的熱切。

  「二公子那裡話來,士?和我俱在唐公府行走,這尊卑之禮……弘基笑著搖頭,手臂肘猶自往下沉。他做事素來持重,雖然李家兄弟情同手足,在大夥面前,卻從不肯缺了禮數。

  「這是西跨院,又不是正堂。弘基兄千萬別跟我再客氣。否則,咱們過了身後這道門檻兒,我可是要大禮參見兄長!」李世民手上又加了一把勁兒,硬生生將劉、武二人的身體托直,笑著說道。

  「二公子說笑了!」劉弘基的腰躬不下去,只好將抱在一起的雙拳舉及眉間,聳了兩聳,方才作罷。

  「人都說二公子氣度非凡,今日一見,可比其舅兄強得太多了!」順勢直起身軀的武士?偷偷看了一眼長孫無忌,心中暗道。自從李旭離開護糧軍中後,李世民就很少往軍中跑了。有些年沒接觸,他心裡吃不准這位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公子哥是什麼脾氣。但對方的客套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受用,全然不像輔佐他的某些人,眼睛都長到了頭皮上。

  正暗自點評著,又聽見李世民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和二姐天天到護糧軍中看士?兄和仲堅兄演兵,直到後來因為要替父親處理家務,才不得不中斷了。現在想起當時情景,一切宛如昨日。」

  有道是好言一句三冬暖,雖然明知道對方說得是句客套話,武士?也覺得自己心裡熱乎乎的,像喝了半斤老酒般舒坦。由於出身商戶的關係,他在李府中一直不著眾人待見。除了唐公李淵、世子建成和頂頭上司劉弘基外,基本上再無第四人肯主動與他說話。偶爾有同僚開口,也多為命令語氣,叱去呼來,好不高傲。今天李世民寥寥數語,卻沒半點架子在。直聽得他心懷激盪,一時間連將命賣給對方的衝動都有。

  「當年二公子在軍中為我等搖旗吶喊的情景,想必懷遠鎮的很多弟兄們都記得!」提起多年前的往事,劉弘基臉上的表情也溫暖了許多。當年二公子只有十四歲,仲堅不到十六,那個冬天一樣很冷,但留在雪地里的卻全是快樂的記憶。

  如今二公子已經十七,過了這個年就十八歲了,霸氣十足,眉宇間再看不出當日那個不願意服輸,滿校場追著人比武的頑童模樣。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劉弘基更喜歡那個痴迷於武學和兵法的頑童,而不是眼前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豪傑。

  和當年的那個武痴稱兄道弟,劉弘基可以做到肆無忌憚。和現在的這個霸氣十足的李府二公子平級論交,劉弘基自問沒勇氣給自己惹那麼多麻煩。

  「是啊,如果大夥都在的話,眼前的事情也省心許多!」李世民搖搖頭,嘆道。他不是出於有意,但嘆息聲卻令劉、武二人的心俱都是一緊。八百壯士東征,歸來者不到四十。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改變了許多人,包括他們四人中的三個。

  死去的人不可能會再歸來,僥倖生還的人卻不得不記住血的教訓。自己的後路不能交給那些沒有擔當能力的人,這也是武士?遲遲不得升遷的原因之一。他不敢再和建成走得太近,雖然對方是李府的直接繼承人。

  「難道還有什麼事情令二公子為難麼?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劉弘基微微一笑,追問。

  「弘基兄又開小弟的玩笑,我這點本事,還不是一半學自您之手。莫非弘基兄還藏了許多私未教,害得小弟做起事來每每手忙腳亂?」李世民笑著反問,略帶抱怨的口氣引起了一片會心的笑聲。

  談談說說,四人不覺已經進入西院大堂之內。李世民生性好武,因此即便在招待客人和約見下屬所專用的大堂內,所用裝飾品也都是些兵器。屋子中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個梨木做的兵器架,上面橫著各式各樣的長兵。架子斜上方所對的是一排壁鉤,掛著十幾口寬窄不同的橫刀。由短到長,越靠近主人座位越貼近實戰。最內側的一柄捨棄了中原橫刀外形,比尋常戰陣所用橫刀長一尺,寬兩寸,從頭到柄收了條漂亮的圓弧,雖然隔著厚厚的刀鞘,卻仿佛依舊透出幾分鋒芒。

  「這是我從小到大學武用過的兵器,捨不得給元吉,所以全部擺在這了!」李世民一邊請大夥落座,一邊指著占據了滿滿半間屋子的兵器介紹。

  「二公子的武藝修為想必已經登堂入室!」提起武學,劉弘基也上來的幾分興致。他看出來最靠近李世民座位的那柄橫刀是參照李旭的兵器打造的。李旭的刀法胡漢雜糅,適合有一定膂力的人在戰場上拼命。無論從刀身的重量和刀法的風格來看,都不適合李世民這樣的貴胄公子練習。沒想到二公子自從得到李旭的指點後,居然堅持著練了三年。而不是圖個一時新鮮,過後即丟。

  「與弘基兄相比,肯定差得還很遠。但跟錢叔討教,卻可以偶爾勝之!」李世民笑了笑,謙虛地說道。

  他口中的錢叔是李府侍衛統領,出身於綠林,年輕時殺人無數,因此戰場經驗極其老到。尋常武士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走上十幾招,已經堪稱好手了。李世民卻可以偶爾勝之,武藝自然已經遠超於府內眾侍衛之上。

  然而,令武士?震驚的卻不是李世民的勇武。大隋民風強悍,關隴猶甚。像唐公李淵這種武將世家,族中子弟不擅長武藝才是稀罕事。令武士?驚詫地是對方居然依然留著那把彎刀,據他所知,此刀為當年軍中鐵匠參照李旭的彎刀仿製,因為手中找不到同樣的隕鐵,所以打出來的只是個次品。看上去鋒芒必現,實際上用來砍柴都稍嫌誤事。

  正驚詫間,他又聽見劉弘基說道:「二公子說笑了,弘基這點微末本事,怎好意思拿出來賣弄!」

  「叫我世民,弘基兄,這是我的院子,你當年經常來的!」李世民的聲音自身邊傳來,不高,卻每每出人意料。

  「當年二公子尚未成年,所以末將可把二公子看成弟弟。眼下二公子已經在府中獨擋一面……」武士?看到劉弘基紅了臉,很笨拙地解釋。

  他明白李世民的苦心,也理解劉弘基的為難。所以不開口,看著雙方在一個稱呼的事情上沒完沒了地牽扯。

  「獨當一面,便做不得弘基兄的弟弟了麼?」李世民將手中茶碗重重向桌上一放,瞪圓了眼睛質問。「莫非我年齡一直在長,而弘基兄的年齡一直在降不成?」

  「二公子說笑了,弘基……弘基拱拱手,兀自堅持。

  「叫我世民,無論年齡多大,我一直把弘基兄當做自己的親生兄長!」李世民正色,補充。

  劉弘基拗他不過,只好應了。「如此,弘基便再托一次大。但只是人後,若是人前,二公子且莫強迫弘基目無尊卑!」

  「眼下是人前,還是人後呢,弘基兄?」李世民看著劉弘基,目光中充滿了笑意。

  「自然是人後,世民,你這精靈古怪的傢伙!」劉弘基被他逼得喘不氣,半晌才笑著罵了一句。

  「不用點非常手段,怎能剝了弘基兄臉上這層方正厚重!」李世民如同偷到了糖的孩子,笑聲中帶著縷縷得意。扭頭,他又把目光看向武士?,「士?兄……

  『這麼快就輪到我了?』武士?心中暗暗叫苦,不待李世民說完,趕緊站起身來推辭,「卑職不敢,卑職出身寒微,本事也,也沒……緊張地照著說辭,卻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對方的好意。

  「士?兄如果不想我如逼弘基兄一樣逼你,還是坐下叫我世民為好!」李世民談笑風生,語氣中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

  武士?救助般看看劉弘基,又扭頭看向長孫無忌。在二人臉上,他都找不到任何暗示。無可奈何,只好拱手再次謝過二公子賞識之恩,然後笑著坐了。

  「此番把兩位哥哥堵回來,的確有事情相托?」費了好大力氣把彼此之間的稱呼確定下來後,李世民終於把話轉向了正題。

  「願聞其詳!」武士?和劉弘基同時拱手,回應。他們都是李淵的麾下,如果沒有特別授權的話,李世民原本不能差遣他們做任何事。但剛才看似無關的閒話已經將大夥彼此之間距離拉得極近,只要李世民所提出的要求不太出格的話,二人無論如何都拉不下臉來推脫了。

  「這事兒交給小弟,千難萬難。但如果讓兩位哥哥去做,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李世民揮揮手,示意長孫無忌取來一紙文書,「剛才在議事時我建議攫流民中精壯者為兵,以備盜匪。父親大人答應了後,哥哥把具體執行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是相關文書,授權我隨意調遣府內外將佐。」

  長孫無忌呈上來的是一道規規矩矩的公文,具體大意正如李世民所述,唐公的官印蓋在左下方,其下是世子建成的私印。有了這兩個印,李世民本可直接點將,根本不必繞剛才那樣大的一個圈子。但出於對劉、武二人的尊重,他依舊先攀足了私情,再委以公事。

  「願聽二公子差遣!」劉弘基與武士?互相看了一眼,然後起身施禮。

  「剛不是說好叫我世民麼?」李世民連連搖頭,眉宇間露出幾分蕭索,「早知道長大後如此無趣,我當初還是不束髮得好!」

  「世民說得極是,我二人過於膠著名分了!」劉弘基見李世民的落寞表情不似作偽,心中嘆了口氣,開口回應。

  「二位兄長這樣才好!」聽了劉弘基的話,李世民臉上的表情轉怒為喜,笑著命令。「關於選兵及練兵一事,除了父親大人之外,咱們府里誰也比不上你二位經驗豐富。所以我也不想跟兩位兄長客氣,咱們四個明天一早直奔弘德縣,十里挑一,不,拿出百里千里選一的勁頭來,組建一支懷遠鎮護糧軍那樣的郡兵。不需要多,有五千人足夠讓關隴諸郡豪傑不敢輕動!」

  畢竟只有十七歲,談及自己心目中的精銳之師,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雙目之間精光四射。當年他只有十四歲出頭,不懂得區分軍隊的戰鬥力高低。卻一直以李府曾經擁有如此勇悍的隊伍而驕傲。如今終於等到了一個難得機會,他要重現這支隊伍的輝煌,為了李家,也為了自己的夢想。

  「我二人定將竭盡全力!」劉弘基再度起身,拱手。這次,他沒有稱李世民為二公子,也沒有防備對方別有用心。護糧軍是他這一輩子的驕傲,雖然知兵的劉弘基明白,當日那支由為逃避上戰場的膽小鬼和公子哥組成的隊伍未必比第一次征遼的大隋府兵戰鬥力來得強。

  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和武士?,都只記住了那支隊伍的英雄事跡,選擇性地忘記了弟兄們最初混入護糧軍的目的所在。因為大夥無論當初抱著何種見不得人的目的躲入了護糧軍,無論在進入遼東前大夥如何喝酒打架,鬧事敗家,但最後那二十幾天裡,大夥做得都像一個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見血就暈的齊破凝,胖得能壓塌戰馬的王元通,還有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秦子櫻,聽到喊殺聲腿肚子都伸不開的張德裕……風暴未來前,他們長著的都是一張懦夫的面孔。但在天崩地裂之當口,他們一個驕傲地挺直了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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