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隋亂塞下曲》(18)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剎那間,李旭的神智從迷亂中恢復清醒。
他知道自己沒有憤怒的理由,自己如今是官,那些被殺和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是賊,雖然他們長得和自己的父輩相似,雖然從對方身上能看到自己從前的影子,但官兵捉賊,自古以來天經地義。
他也知道自己什麼都幹不了,除非造反,否則自己沒權力,也沒有辦法救走這麼多人。即便不顧一切救走了這些人,自己也沒有力量安置他們。除非自己也學著石子河去做流寇,帶著一夥無辜的人去搶、去殺更無辜的人!
望著秦叔寶關切的目光,李旭覺得自己身子發軟,發困。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當年在蘇啜部他已經無能為力一次。今天,同樣的情況下,他依舊除了憤怒外,什麼也做不了。
「仲堅,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秦叔寶微笑著給李旭找台階下,剛才那一瞬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身上的怒氣。但眼前的少年定力驚人,怒氣很快就被他自己控制住了。這讓秦叔寶更加看重對方,因為自己在同樣年齡的時候,絕對做不到和對方一樣老成。作為過來人,秦叔寶明白,若覺得天下之事無不可為,只能說明你還沒有長大。人什麼時候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了,他才真正地漸近成熟。
「嗯!有點兒累,也有點不習慣這裡的氣氛!」李旭回答如此之低,仿佛從靈魂內發出的呻吟。他無法跟秦叔寶解釋自己因何而失態,人對事情的看法與其的切身經歷息息相關,秦叔寶的父親不是瀕臨賠光家底小商販,他不會明白市井小民的生活艱難,也不會理解旭子為什麼會物傷其類。
「這人是太多了,亂鬨鬨的。若不是士信家裡急著用人,我也不會來!」秦叔寶非常寬厚地附和著旭子的話,臉上的笑容平靜而友善。
「我想先回去喝點酒,如果叔寶兄不介意,我先走一步!」憤怒過後,旭子感到的除了無力外,還有失望。當年在蘇啜部看著牧民們的野蠻行徑時,飽讀聖賢書的他堅信自己的大隋不會發生同樣的事情。當年,他還一廂情願地請商隊從中原帶些書來,希望讀了聖人之言後,那些野蠻的牧人們能受到中原儒雅之風的感化。但現在,苦笑著的旭子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去除那些繁華的表象,骨子裡的中原人其實和塞外民族一樣殘忍,一樣野蠻。
得到秦叔寶的肯定回答後,李旭緩緩牽著自己的坐騎,掉頭向回走。剛剛邁出幾步,周圍的人群突然一亂,更大的喧鬧聲從背後傳來。看客和買主們興奮地叫喊著,揮舞著錢袋朝監牢門口涌。
「怎麼回事?」旭子驚詫地轉過頭,看見咫尺之遙的木台上已經又換了一批貨物。確切地說,這次只換上了一個人。一個衣衫襤褸,身體贏弱,手腳都被鐐銬鎖著的少女。頭無力地低著,身體由於害怕而不住地顫抖。
「官賣通匪犯婦,年方二八。黃花處女,童叟無欺!」司倉參軍老徐見台下人頭涌動,叫喊得愈發賣力氣。
「買回去為奴為妾隨意啊,匪首石子河的兒媳!」仿佛為了讓台下看清楚貨物的模樣,他用力拉了一下手中的鐵鏈。嘩啦一聲,少女被他拖得向前跟蹌數步,險些跌倒。有好心的士兵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在穩住身體的瞬間抬頭相謝,目光閃動之處,充滿了淒涼與惶恐。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臟。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羅,當自己殺了母狼,將其從岩洞裡帶回家後。甘羅睜開的,就是這樣一雙夾雜著惶恐、淒涼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錢,多少錢啊!」耳邊,無數人在大聲地叫喊。
「賣到窯子裡去,大夥晚上輪番去報仇!」台下的氣氛瞬間沸騰,看客和買主們互相推搡著,大喊。
他們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醜,也不在乎她是否有罪。他們在乎的是石子河這個名字,想一想昨夜自己睡了匪首石子河的兒媳,那不和戰場上打敗了匪首本人還值得驕傲?什麼秦叔寶,什麼羅士信,他們有這福氣,有這膽量麼?
「至少,至少五吊。不,誰,誰出得多,我,我就賣給誰!」負責處理俘虜的老徐也沒想到人們居然如此熱情,先本能地報了個高價,然後迅速改口,爭取最大的收益。
在官府的默許下,周圍郡縣都有人市存在。未經人事的及笈少女頂多賣到兩吊錢,縱使長相清麗可人些的,充其量也不過被賣到三吊錢。老徐給一個匪屬報出的五吊身價,已經遠遠超過了市場上的行情。因此,人群中立刻湧起了很多不滿的聲音。
「呸,又不是絕代佳人。居然賣這個價錢!」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轉身離去。
「就是,不就一個女犯麼!那裡又不是金子打的!」有人用極其粗俗的語言附和。
同時,卻有更多的人被老徐說出的新鮮玩法吸引,開口報出了更好的價錢。「我加三百文!」「我加五百!」「六吊!」「六吊一百文!」轉眼之間,少女的身價已經漲到七吊之上。
「十吊,老徐,把人給我留下。」旭子忍無可忍,大聲喊道。台上的少女和甘羅一樣,是從命運之河中飄來的。他無法拒絕,無論伴之而來的是幸福還是禍患。如果今天他什麼不做就轉身走開,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也無法安寧。
嘩,無數雙目光回了過去。十吊錢,即便在歷城這個糧價昂貴的地方,也夠五口之家花上七、八年!哪來的財主如此闊氣?難道是大戶人家的敗家子麼?帶著滿腹的懷疑,眾人看到一名牽著黑馬的少年,虬髯、闊背,大踏著步分開人群,一步步走到木台之下。
「是李將軍啊。您真的要買這女子?」老徐點頭哈腰的舉止,讓台下的看客明白了來人的身份。是十八歲就做了虎牙郎將的李仲堅,怪不得敢出這個價。但他沒必要買啊,如果他喜歡這個女子,戰後直接向張郡丞討回家去即可,何必等到現在,多花這份冤枉錢呢?
「老徐,把鎖開了。這人我帶走。錢,隨後你派人到我家裡取!」旭子不理睬周圍迷惑的目光,沉聲命令。
「唉,唉!」老徐連聲答應著,把目光看向了秦叔寶。十吊錢為一萬個,夠推個小車來搬了,誰也不會帶那麼多在身上,所以他也沒打算立刻收到現錢。但手中這個女子身份蹊蹺,別人都可以買,唯獨李郎將買了去是個禍害。
此女子秦叔寶俘虜來的,戰場上,她曾經自稱是石子河搶來的兒媳,並親自手刃了奄奄一息的石子河。但事後經其他俘虜舉報,此女子就是石子河的女兒石二丫。石子河去裴長才那裡赴宴時中了劇毒,在官軍攻破許家窩鋪祠堂時,早已經氣絕。
識破了對方伎倆的郡丞張須駝大人不能放了匪首的嫡親女兒,卻又不忍心將其問斬。所以才揣著明白裝糊塗,命令老徐將其賣給大戶人家為奴。這樣做,等於給對方留了一條生路,同時也替秦叔寶等人免去一些麻煩。
「老徐,既然李郎將要買,你就賣給他好了。你也別要他十吊,還按五吊算吧!」秦叔寶向老徐笑了笑,命令。
「唉,唉!」老徐伸手擦了把腦門上的汗,「奶奶的,這大冬天的,日頭還挺毒。」他一邊自我解嘲地嘟囔著,一邊解去女子腳上的鐵鏈。手上的鐵鏈卻不解,將鑰匙、鐵鏈一端和官府打了印記的賣身契一併遞到李旭手中。
「李將軍,您拿好了。這女子凶得狠,你既然買了,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麻煩老徐了。麻煩叔寶兄!」李旭接過老徐遞來的一干雜物,先向秦叔寶打了個招呼,然後輕輕牽著女子走下木台。
仔細看清楚了剛才發生的所有事情的石二丫不再反抗,低下頭,跟在李旭的身後慢慢地走。圍觀的百姓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對於朝廷派下來的將軍,大夥心中永遠存著一絲敬畏。
不過數百步路,旭子走得滿頭大汗。離開人市後,他轉身替石二丫打開了手銬。雖然那女子的哥哥不是他所殺,把她賣為奴婢也不是他的主意,但旭子依舊覺得心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何如促衝動,在人群中看到對方無助的目光時,他已經有些方寸大亂。
「你走吧!」他低聲說道。沒等對方做出感謝的表示,他已經飛快地跳上了坐騎,雙腿一磕馬鐙,就向城門奔去。
背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虛浮,但十分清晰。李旭知道石二丫在追自己,不得不拉住黑風。
「將軍大人是不要我做奴婢了麼?」追上來的人氣喘吁吁地問。
「你本來也不該是奴婢!」李旭跳下馬,回頭說道。「走吧,別再去做流寇,打家劫舍沒什麼前途。」
「可我的賣身契還在將軍手裡!」仿佛感受到了李旭身上的窘迫,石二丫輕輕笑了笑,提醒。臉上的笑容,很快隨著呼吸進入她的心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也跟著笑了起來,刀一樣扎在靈魂深處。
「噢!」李旭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找出賣身契,塞回了石二丫之手。做完了這些,他又從馬鞍後的荷包里找出了二百餘個錢,連同荷包一古腦也遞給了石二丫,「錢,你也拿著,路上,路上買點吃的!」
「將軍貴姓?」石二丫仰首問道。
「免貴姓李!我是新來的!」旭子語無倫次地回答。他不想被對方當作恩人記一輩子,恍惚中,他總覺得是諸神假自己之手而為,就像當初自己留下了甘羅。至於冥冥中的諸神還想假他的手做些什麼,旭子不想弄得太清楚。自己是官,對方是賊,雙方都記住這一點,已經足夠。
「小女子石嵐,謝李將軍活命之恩!」石二丫捧著荷包,屈身跪了下去。她的雙眼亮亮的,火辣辣的目光掃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少年每一寸肌膚。高聳的鼻樑,濃密的雙眉,初生不久剛剛開始密集起來的鬍鬚,堅硬的唇角,結實的臂膀……自己平素見過的每個男人都不同,雖然青澀,卻令人覺得十分安全可靠。
「姑娘快快請起!」李旭見對方向自己跪拜,連忙伸手攙扶。二人肌膚相接的一剎那,有股異樣的感覺湧上了他的心頭。溫潤、細膩,這種感覺已經許久未曾品嘗,旭子已經慢慢忘記了其中滋味。
鬼使神差,他看著對方的眼睛,低聲又叮囑了一句:「別再想著報仇,戰場之上,要麼被殺,要麼將敵人殺死。過後,誰也不是誰的仇家。況且,秦叔寶武藝很高,你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我從來沒恨過秦將軍!」對面的女人永遠比旭子想像得冷靜。從他說出第一句話時已經預備好了所有說辭,當好心的叮囑結束,她立刻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至於這個說辭是否為真,誰也無法判斷。
「那好!」旭子點點頭,如釋重負。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想了想,發覺這次沒有什麼遺漏,再度跳上了馬背。
「將軍就這樣走了麼?」石嵐抬起頭,目光中,依稀有一絲期待。
「我,我在城中還有點事兒!」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臟又不爭氣地狂跳了一下,趕緊快速撥轉馬頭。「城門口可以僱到車,姑娘慢走!」丟下一句頗為得體的告別話後,他終於風一樣逃遠。
「原來是個不通世事的莽撞小子!」石嵐捧著荷包,目送著黑風的背影消失於城門內。這樣的少年人可不多見,她默默核計著,眼神慢慢變得淒涼。
她沒恨過秦叔寶,一點也沒恨過。但她卻在一夜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
一顆淚從她的眼角落下,滑過骯髒的臉,露出灰塵下白皙的肌膚。然後與嘴角邊流出的血混在一道,慢慢滾過下頦,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石嵐用力抹了把臉,仰首走向了城門。
爭雄(二)
車行就在城門口,搭一輛遠離歷城的牛車,她就可以遠離這場噩夢。亂世是男人們的遊戲,不是她這個小女子能玩的。石嵐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哥哥和夥伴們玩官兵捉賊,她跟在哥哥身後要求加入,卻被哥哥和哥哥的朋友們驅趕、嘲笑的情景。她去父親那裡告狀,父親將哥哥捉回來,用粗壯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修理。第二天,遊戲重新開始,她卻被拒絕如故。
「如今,你永遠不能拒絕我玩了!」石嵐又擦了一把臉,抹去悄悄流出來的淚水。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淤痕,那是鐵銬留下來的痕跡。監牢內所有苦痛的絕望,她都記得。甚至導致這苦痛的絕望的人,她也清晰地記得對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他胯下那匹戰馬的鑾鈴聲,都不曾忘記。
「叮,叮鐺,叮鐺鐺」熟悉馬掛鑾鈴聲再度響起於身後。石嵐本能地將脊背縮了起來。憑直覺,她知道這匹戰馬是沖自己來的。警惕地轉過身,她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石嵐一輩子也忘不掉。是此人帶著官兵將百餘名親衛砍死在許家窩鋪祠堂門口,是此人一槊捅死個她的哥哥。也同樣是此人,以嘲弄地眼光從她手上拿走父親的人頭,然後命人將她繩捆索綁。
她用力扭轉身,加快步伐奔向車行,好像不願再看見對方胯下那頭英俊的戰馬。但身背後的馬蹄聲卻不依不饒,如影隨形般跟在她的左右。
秦叔寶剛才一直在遠處墜著,雖然聽不清二人的對話,卻把旭子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楚。「李郎將要上當!」當看見石嵐追向李旭的戰馬時,秦叔寶就暗暗得出結論。在騙人方面,同樣年齡的女人遠比男人拿手,特別這種在土匪窩裡長大的女人精,不把李旭騙得暈頭轉向才怪!果然,沒多久,秦叔寶就看見李旭就把賣身契、荷包都掏給了對方,而且擺出了一幅施恩不望報的模樣。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根本不知道,從追趕他戰馬那一刻起,石嵐已經轉了千百個心思。身上的動作,臉上的表情,甚至連腳步聲的輕重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見了此女子本事,秦叔寶不敢輕易再放她走,所以策馬快速上前,用一種不容辯駁的語氣命令道:「石姑娘且慢行一步,秦某有話要說!」
聽到秦叔寶的話,石嵐的眉毛輕輕向上挑了挑,同時,嘴角露出了一縷怪異地笑容。她快速將所有表情收拾起來,緩緩扭頭,冷冷地問道:「名滿天下的秦督尉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住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
「好個伶牙俐齒的女子!」饒是秦叔寶見慣了人間風浪,也被擠兌得呼吸一滯。他慶幸自己來得還算及時,眼前這名女子被李旭買下,絕不是純粹的偶然。也許被拉上木台的一霎那,她已經看出了誰可能是自己的救星,並向對方釋放了足夠的誘惑。想到這,秦叔寶輕輕拱了拱手,笑著應道:「石姑娘見諒。吩咐,秦某不敢,秦某隻是有幾句話,想和石姑娘交代一下而已!」
「督尉大人有話,民女敢不洗耳恭聽麼?」石嵐把雙手齊於左胸側,右腿後支,然後微微蹲身,莊重而遲緩地回了半個萬福。緊跟著,她利落地後退半步,以方便自己能直面秦叔寶的逼視。過去所有罪孽,在李旭將賣身契歸還到手中時,她已經償還完畢。如今,已經回歸到草民身份的她,著實沒必要畏懼秦叔寶什麼。
「石姑娘,無論你自認是石子河的兒媳,還是她的女兒,我想請你記清楚了兩件事情!」秦叔寶在馬背上坐直身體,正色說道。女兒兩個字,被他刻意咬得很重。雖然他此時再多拆穿一次對方的身份於事無補,但他寧願讓對方明白,並非所有人相信她的謊言。
「第一,令尊死在裴長才手中,令兄在陣前為我所殺,兩件事,都與旁人無關!」說到這,秦叔寶故意停了停,用目光緊盯對方的面孔,直到從石嵐臉看到了自己預料中的驚詫,他才緩了口氣,繼續強調:「第二,姑娘要想替兄報仇,隨時找秦某便是,請勿殃及他人!」
眼前面孔上的表情快速發生著變化,先是驚詫,後是悲憤,隨後,震驚悲憤全部崩潰掉。秦叔寶看見了清晰的淚痕,這讓他多少有些不忍。但幾乎就在頃刻之間,淚痕被石嵐用一雙髒手抹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倔強的女子搖了搖頭,給了秦叔寶一個非常清晰的回答。
「石豹在兩軍陣上死於秦督尉這樣的名將之手,可謂死無所撼。小女子不才,但『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這句話還聽說過。」說到一半,她也刻意停住話頭,用還帶著淚花的目光毫無畏懼地盯住對方,直到把秦叔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笑了笑,繼續說道:「第二,我想將軍自己也明白,憑小女子的身手,再練一百年也難望將軍項背。所以報仇一說,更屬無稽之談!」
「好一個刁鑽古怪的女子!」秦叔寶聽得心中又是一嘆。幾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把右手伸向了馬鞍橋。他有些後悔放過眼前這名女子了,多年的行伍經驗告訴他,對方表現得越鎮定,將來反噬的風險越大。但他卻無法對一名手無寸鐵的女子下手,雖然從石嵐眼裡他已經看到了濃濃的怨毒。
「怎麼,秦將軍還怕我一個小女子麼?」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於生死關頭走了一圈,石嵐輕輕上前半步,逼問。
二人目光於半空中再度相遇,碰撞,仿佛迸射出一串悽厲的電火,令秦叔寶身邊的日光都為之暗了暗。沒來由地,身經百戰的秦叔寶被那熱辣辣藏著毒液的目光逼視得心裡發慌,逼得想用武力直接解決。如果對方是個男人,他可以一笑了之。連握刀的正確姿勢都不懂的人,根本不配他秦叔寶出一次手。但對方是個女子,一個具備八分姿色,十分心機和滿腔怨恨的女子。對著這樣一個女子,秦叔寶驕傲不起來,也發揮不出原有的威風。
「連親生父親腦袋都敢割的女子,叔寶兄跟他費什麼話,一鐧打死便是!」羅士信策馬從後邊匆匆趕來,看見秦叔寶居然被一個犯婦逼得縮手縮腳,氣憤不過,大聲喊道。
「這不是羅督尉麼?不知道民女身犯何罪,值得羅督尉喊打喊殺!」石嵐猛然扭頭,衝著羅士信追問。
氣勢洶洶衝過來的羅士信也被問了個一愣。他今天陪李旭去「人市」,同時打算順手為自家挑了二十幾個健壯的俘虜。本來這些無聊的事情該由羅府的管家去做,但羅士信怕管家無法威懾住那些叛逆,所以才親自動手。誰料剛挑到一半,卻看見李旭把叛匪頭目石子河的女兒給買走了。緊接著,他又看到秦叔寶策馬追了出去。羅士信怕其中有什麼誤會,不得不放下手頭事情,匆匆忙忙地追趕秦叔寶。誰成想被擁擠的人群耽擱了片刻,等他趕到了正地方,卻只看到了一個稀里糊塗的結尾。
「她不是已經成了仲堅的家奴了麼?怎麼這等刁奴,仲堅也不教訓!」羅士信用力呼了一口氣,向秦叔寶質問。他承認自己剛才說得是衝動之言,打狗也得看主人,沒來由殺了李家的奴才,雙方面子上肯定非常難看。
「你已經是自由身,我們兩個當然不能殺你。但希望你記得是誰把賣身契還給你的,切莫做出什麼恩將仇報的事情來!」秦叔寶擺擺手,沒有回答羅士信的話,而是對石嵐說道。
「秦將軍放心,小女子的武藝,也絕對不是李將軍的敵手!」石嵐笑著回答,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甜,甜得令人胸口發堵。
女人的兵器,不止握在手上。她就這樣傻瓜般地甜甜笑著,目送秦叔寶和目瞪口呆的羅士信遠走。然後,她笑著頓下身來,撕下一片破爛的裙角,沾著吐沫,擦乾淨臉上的灰塵。帶著三分笑意,三分自得,她緩緩走向城門,錯過車馬行,走進歷城喧鬧的街道。
她不想再走遠了,李旭說得對,憑藉武藝,她這輩子都打不過秦叔寶。但女人不需要武藝,男人憑武藝征戰沙場,女人只需要用心去俘虜一個男人。
城裡邊有一個男人,幾乎對她是不設防的。從復仇的角度來看,那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機會,最好的獵物。
石嵐使勁咬了咬牙,抬腿走向一個布店。荷包里的銅板嘩啦啦地響著,提醒著她自己還擁有一部分家底。在雙腳邁過門檻的一瞬間,她將嘴裡的血咽了下去。那口血是甜的,充滿了仇恨的味道。
爭鋒(三)
直到漫無目的地逛遍了整個長街,旭子也未能忘記那個單弱而無助的身影。那身影就像順著溪流飄下來的一朵花瓣,漂著漂著就漂到了他的眼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哀憐。讓人忍不住就想伸手將其從流水中掬出來,掬過之後,似有餘香滿手。
旭子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軍營里呆得時間太長了,所以對任何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沒有定力。騎在馬上,他偷偷地放眼四下張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匆匆而行的女子很多,其中不乏滿身陽光味道的紅粉佳人,但那些人卻只是在眼前匆匆經過,沒一個可以牽引他的視線。
「那是李將軍麼?好像是李將軍吧!」旭子聽見街道邊的閣樓中有人竊竊私語。他猛然回過頭去,看見幾個少女如鳥雀一樣驚散。紅巾翠袖,給冬日的城市平添幾分勃勃生機。但那些女子就像身邊拂過的風一樣,沒有任何東西留在他的心底。
不像陶闊脫絲,旭子在心底將石嵐跟自己見過最美的女孩比較。陶闊脫絲的笑容晴朗得如雨後的天空,而石嵐的笑容卻如雨中的野花,柔弱中掩飾著曠野。也不像婉兒,婉兒整個人都如一朵怒放的牡丹,美得炙熱、濃郁。即便不為任何人,她也會快樂地盛開下去,一直開到整個生命的結束。
這時無論怎麼比,都沒有意義了。他已經放走了她,二人今生幾乎沒可能再度相遇。旭子輕輕嘆了口氣,把馬頭撥向自己的院門。宅子剛到手,把它完全變成一個家的樣子還需下很多功夫。與其沒來由的東想西想,不如做一些實際的雜務。
管家已經回來了,帶著一群穿著嶄新粗葛衣裳的小廝們正在院子裡忙活。看到家主進門,眾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一併迎了上來,跪倒謝恩。李旭揮手叫他們站起來,然後問管家是否帶他們吃過了飯。話音剛落,眾小廝們又齊整整地跪了下去。
「回老爺的話,我們已經吃得不能再飽了。」
「謝老爺恩典,小人們從來沒吃得這樣飽過!」
一干小廝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他們長得都很端正,特別是吃飽飯並換上乾淨衣服後,生命的活力迅速在他們臉上體現了出來。旭子知道自己的管家沒有苛待他們,這讓他低沉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和氣地笑了笑,他對其中一名看上去最機靈的小廝問道:「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小人今年十三,原來叫王狗剩,請老爺賜予新名字!」貴在左首的小廝用頭碰了一下地面,恭恭敬敬地說道。
「賜?」李旭驚詫地把頭轉向管他家。這幾個小廝的行為和說話方式肯定是被管家訓練過的,否則他們的動作絕不會如此整齊。旭子發現自己有點不適應做別人的老爺,就像在牙行看見到趙無咎被聘用為管家後,立刻將姓名改為李無咎一樣不適應。
「老爺買了他們,給了他們吃、穿和住的地方,於他們有再造之恩。所以隨便賜個名字就可,一則您使喚著方便。二則咱們這個家也會顯得有規矩!」管家李無咎見旭子徵求自己的建議,趕緊出謀劃策。
「再造之恩?」李旭有些愕然。他沒想到買了別人當奴才還是這樣大的一種恩惠。自從離開家後,他的生活幾乎就是練兵、打仗、打仗、練兵,再不就是急行軍。因此,對生活中瑣事的理解,他幾乎還停留在易縣那個淳樸少年層面上。雖然現在他已經是二等伯,但對伯爺家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生活,他的確一無所知。
「當然是再造之恩。如果不是您老大發善心買了他們,他們自己,還有他們的父母、家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餓死!」管家點點頭,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
東家是個厚道人,這點李無咎自己能體會到。他倒不覺得李旭的舉止有什麼奇怪,很多人家這個年齡的大少爺都不太愛管家中雜務,像東家這種少年成名,跟著皇上幹大事的人,要是懂得這些雜七雜八的俗務才怪!
為此,懷著報恩之心,李無咎決定把所有能攬下來的雜事全攬下來。一則這樣可以讓東家後顧無憂,更踏實地去建功立業。二則,這個家沒其他人,如果把管家的位置坐穩了,隨著東家的地位逐漸高升,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自己這個管家,將來地位可不比衙門裡的那些縣尉、戶槽差。
想名字的任務不比打仗簡單,在管家的協助下,旭子攪盡了腦汁才找到了八個既符合對方身份,聽起來口彩又比較吉利的名字。口齒最伶俐的那個少年被他賜名為來福,其他幾個,一併排在了來字輩,來壽、來寶、來喜……管家的說法,如果將來忠勇伯的府的人再多了,就換一個字來排。這樣,從名字上就能分辨出奴僕們入府的先後次序,可以最大限度上保持忠勇伯府秩序井然。
「八個人已經足夠了,這么小一座府邸,要那麼多僕人幹什麼?」李旭聽管家說得有趣,笑著回答。
「那可不一定啊?將來老老爺,老夫人,夫人一併搬過來。還有小少爺,小姐。將來少爺大了,再娶了少夫人,反正隨著您官越做越大,咱們李府肯定也會人丁越來越興旺……家搬著手指頭,興奮地計算。
「如果真的如此,咱們還得抓緊時間去買個新宅院!」李旭笑著回了一句,轉身走向正房。把父母接過來,大夥一起籌劃一個興旺發達的李府,每天能看見母親慈愛的微笑,偶爾還能跟父親坐在燈前一起喝上幾盞。如果再有一個妻子,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他忽然發現自己當年的夢並不遙遠,幾乎已經伸手可及。
無論如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幸運的。他們不用在著令人看不清前途的時局中忍受凍餓之苦,也用不到為明年的生計擔憂。這樣想著,一股發自心底的笑意讓他暫時擺脫了眼前的煩惱。旭子聳聳肩,伸手推開正堂雕著花的門。
「老爺!」來福的聲音突然從身背後響起,拉住了旭子已經邁入房間一半的雙腿。他微笑著回過頭去,看見對方神秘的眼神。
「老爺,有一位姑娘,說是您買回來的婢女,在門房求見!」來福雙手垂在腿邊上,半躬著身子匯報。
「奴婢?」旭子覺得自己的心猛然又跳了一下。這輩子,他只有過兩個婢女。一個留在草原上,另一個剛剛被他放走。不是阿芸,他知道。用最快速度走到門廳,他看見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依舊是那樣柔弱,但柔弱中已經帶出了一點點嫵媚。洗去臉上灰塵,上身套了件淡粉色短襦,裡邊穿著淡綠色長裙的石嵐就像一朵曠野中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
幾個剛買回來的小廝的眼睛已經發直,手不停地忙碌著,腳卻來回圍著門房打轉。他們雖然小,但已經到了能夠分辨出美醜的年齡。來客長得並不是風華絕代,但身上卻帶著一種動人的柔弱,令人見了後不由自主地便心生憐惜。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李旭有些尷尬地追問。話一出口,他就發現了自己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把這句話的意思延伸開,很容易令人理解成他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詫對方會來找自己,只是驚詫對方能這麼快找准家門。
「我沿街打聽李將軍府,大夥都說不知道。」石嵐低下頭,輕輕用手擰短襦的綢邊。劣質的綢邊很快就起了皺,透出另一側晶瑩的手指。「後來碰到了一個衙門的人,才知道恩公原來住在這!」
「老爺,我這就命人燒茶,給您送到客廳去!」少女在瞬間流露出來的羞澀,讓管家心頭湧起了無數聯想。他不敢得罪這個未知身份的客人,所以繞著彎子提醒李旭待客的禮貌。
有錢人家的少爺在外邊拈花惹草,經常發生類似的故事。看樣子東家還沒打算始亂終棄,看樣子這名女子長得也不賴,東家比較有眼光……
「不用了,算了,你還是送到客廳里來吧。燒得濃一些,順便再找人去買些點心。」李旭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他覺得心裡很亂。一種直覺告訴他,應該把眼前這個女子拒之門外。對方來之前曾經精心打扮過,這身頗為得體的衣服和頭上幾件白銅首飾估計花光了自己給她的所有銅錢。這麼精心打扮的她絕不會是順路來說一聲感謝,也許她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另一種感覺卻命令他將眼前的女子留下,沒有理由,只是覺得這個女子單弱,單弱的背後還隱藏著一股神秘。
那股神秘的感覺如酒香,吸引著李旭去冒險。他發現自己的手心有汗,心情居然比第一次上戰場還緊張。與和陶闊脫絲相處是不同,沒有那種安寧與祥和。與和婉兒相處的情況也不同,沒有那麼多隔閡與誤解。
除了對方的長相和身份,他對跟著自己走入客廳的女子一無所知。但他發現自己好像也不願意探求太多秘密,只想隨便和對方坐一坐,閒聊幾句,看看對方的笑容花一樣在臉上綻放。
「我沒地方去,也不想知恩不報。所以,還是回來給你當婢女!」在屋門關上的剎那,石嵐輕輕地跪了下來,同時將賣身契舉過了頭頂。
爭雄(四)
「老天取走你一些東西,肯定也會有所補償。」早晨起床後,旭子開始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四個月前,他稀里糊塗地丟了一手帶起來的雄武營,丟了一夥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最近十天,他又突然擁有了幾個可以交往的朋友,擁有了一座家具齊全的大宅子,擁有了一個很得力的管家。同時,這座宅子還多出了個長相不錯,頗為善解人意的女人。
旭子有些懷疑自己在做夢。由於對安寧、富足的生活過於渴望而深陷夢境。但眼前巨大明亮的銅鏡子和鏡子裡邊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告訴他,最近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了進一步做出證明,他用力拔了一根鬍子。結果,鏡子裡的人疼得齜牙咧嘴。
「如果是好夢,就讓他長久些吧!」旭子無端地嘆了口氣,把遺憾留在鏡中人的臉上。自打當年從遼東逃離生天后,他已經很久沒做過好夢了。每次從血與火的夢境中醒來,額頭上都濕淋淋的,冷汗幾乎是成串地向下滾。
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他已經過得有些倦了。心中充滿了換一種活法,或休息一段時間的渴望。特別是參與平叛以來,雖然每每立下戰功。但在激烈的戰鬥過後,旭子總覺得自己殺了很多無辜者。那些人像極了他自己和他的父輩,而他卻靠著對方的腦袋染紅了自己的仕途。
「其實,做一個富家翁就挺好!」旭子衝著鏡子裡的自己做了個鬼臉,暗想。他發現自己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雖然偶爾也喜歡冒一點點險。
做富翁的日子是很愜意的,至少寒冬臘月起床後不需要自己去打洗臉水。聽到臥室里的動靜,機靈的來福立刻端著一盆冷熱適中的水來伺候主人淨面。擦牙用的青鹽、漱口用的濃茶和茯苓膏,還有很多旭子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辰起用品,也被另一名喚做來壽的小廝端了進來。
待李旭收拾完行頭走入正房,管家便躬著身子上前請教老爺對新的一天有什麼指示。這個經歷過富貴日子的中年人的確很能幹,幾乎是在一下午時間置辦齊了府中所有日常用品。此舉讓旭子的錢袋子又輕了些。但比起他現在的俸祿,生活的花費實屬於九牛一毛。
「還缺些什麼,你看著買吧。」旭子將鑰匙隨便向管家手裡一塞,命令。「買完了記帳就行了,箱子裡銅錢若是不夠了,我還有些其他積蓄!」
「足夠,足夠,哪裡用得完!」管家忙不急待地回應。對於主人家的信任,他非常感激,所以用盡渾身解數想把李旭伺候得周全。
「還有那個?布,若市面上還有,不妨再多買些。等道路太平了,我找人捎回老家去!」旭子回憶著?布擦過臉上的乾爽滋味,信口吩咐。?布是胡商從西域九死一生帶回來的新鮮物事,比絲綢吸水性好,也比葛布柔軟。上谷的天氣比歷城還冷,還干,寄一些給家中二老,春來之後,他們手上裂口也會少些。
「好的,我上午就去買!老爺是寄給老老爺和老太太麼,您可真是個孝子!」管家連聲應承。把需要商量的事情商量完了,他卻不肯離去。目光照著牆角打轉子,仿佛那裡生有新鮮的蘑菇般。
「無咎,還有什麼事情麼?」李旭知道管家肚子裡有話,微笑著問。
「還,還有一件事情請老爺吩咐。」管家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又做了個揖,吞吞吐吐地請示,「昨天,昨天來的那個姑娘,老爺準備怎麼安排。是一直住在客房呢,還專門給她安排房間?」
「住在客房吧。你出門前順便問問她,有什麼需要的沒有!」李旭不知道住客房和專門安排房間兩種待遇有多大區別,想了想,回答。
「那老爺是準備給他名分呢,還是……管家又做了揖,小心翼翼地尋求最終答案。他已經給了東家足夠的暗示,但東家卻聽不懂,逼得他不得不直奔主題。一般人家發生類似事情,如果住客房,則代表著幾天後即將此女子趕走或安排到不起眼的小巷子做外室。住到跨院或後院,則意味著女人有可能成為主人家的小妾。雖然地位不高,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卻不可失了禮數。
「我跟她也是昨天剛剛認識!」旭子發覺自己被人誤會了,紅著臉解釋。他理解管家的想法,也明白這事不能怪管家誤會。昨天來福向客廳送茶點時,剛好看見石嵐跪在地上向他請求收留。小孩肚子裡肯定藏不住話,經過昨天一晚上的胡亂猜測,此刻下人們眼中肯定把石嵐當成了被拋棄的野花。至於李旭這個折完花後隨手丟的家主,在他們心中的剛剛建立起來的慈愛形象未免就打了數分折扣。
「小人明白,小人會替您安排好!」趙無咎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倒退著走出了門。那女子命苦,怪不得別人。可東家昨天看向她的目光分明很火熱的啊,怎麼一夜之間就變了想法?實在摸不清楚李旭的真實打算,轉身之前,滿腹疑團的管家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那夫人呢,她什麼時候來和老爺團聚?」
大隋人講究多子多福,擁有像李旭這樣好的前途的才俊到了他這個年紀時基本上都已經妻妾成群。其中也有個別人因為家裡妻子善妒,所以才不敢納妾。即便偶爾在外邊偷吃,也是吃完了一抹嘴巴就開溜,從不肯被妻子抓住把柄。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下去,李旭不肯長留那名女子的決定也很好理解了。畢竟夫人和老爺的身後,都站著各自的家族。為了一個送上門來的小女子弄得兩家傷和氣,這買賣實在是不划算。
所以,管家決定盡力把一切解決在夫人到來前,絕對不讓家主多沾半點麻煩。
「無咎想歪了,我還沒有成親!」李旭的回答再次令管家驚詫。看看對方無意中瞪大的雙眼,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十四歲出塞,然後就一直漂泊在外。直到奉命到歷城剿匪,才終於安定下來!」
「原來老爺年少時就已經為國效力,比羅督尉從軍的時間還早!」管家恍然大悟,臉上立刻寫滿了佩服之意。羅士信十四歲應徵入伍的故事在齊郡已經成為一段膾炙人口佳話。李旭說他十四歲出塞,那也是朝廷剛剛做征遼準備的時候。按管家的理解,他肯定是十四歲就去遼東了,怪不得年輕青地就封了侯。
可既然沒成家,他怎麼不肯納妾呢?瞬間之後,管家的好奇心又炙熱起來。他不敢再纏著李旭把一切弄明白,只好在心中暗下決定,想盡一切辦法把家中的貴客伺候周全。那女子表面上雖然柔弱,行為舉止卻甚有條理。誰能保證她將來不會不飛上枝頭變鳳凰?
如果知道對方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管家李無咎絕對不敢這麼想。但他現在不知道,所以總覺得旭子有些辜負了人家。女孩子不顧一切地追上門來,難道來希望都不給人家一個麼?這也太狠心了,實在不像好心的東家能做出來的事!
旭子不知道管家在肚子裡如何腹誹自己。衝動過後,他發現自己的確給自己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客房中那個柔弱和堅強交雜在一起,帶著一種神秘感覺的匪首女兒對他誘惑很大,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上樹摘桑椹,明知道會被樹枝扎破手,還忍不住想湊上去。但現在,除了可能的風險之外,他還要考慮張須駝、秦叔寶和羅士信等人的想法。畢竟大夥還要共事很長一段時間,旭子不想和新結識的朋友之間產生什麼芥蒂。也不想留下一個無論走到哪裡都與他人相處不融洽的名聲。
「阿欠!」想到這,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如果石嵐住進自己家的事情傳揚出去,被人背後議論的結果是難免的了。他希望大夥不會太介意此事,畢竟,灰衫軍已經覆沒了,一個小女子不可能再掀起什麼風浪來。
「李仲堅這小子啊,簡直是色中惡鬼!」不出旭子所料,聽到石嵐沒有離開歷城,而是住進了李郎將的新居,羅士信第一個跳了起來,向周圍朋友抱怨。
「大丈夫何患無妻!真的想要,憑他李將軍的名字,還愁娶不到個美嬌娘!真是的,怎麼對一個匪首的女兒看對了眼!」獨孤林也覺得此事過於兒戲,憤憤不平地議論。那女子連自己的父親的腦袋都毫不猶豫向下砍,哪天睡著了,一刀子把你腦袋割了都不一定。
「仲堅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他想必心裡早有安排。」秦叔寶為人最為寬厚,雖然此事對他的潛在負面影響可能最大,但他依舊能平淡地看待李旭的選擇。在他心目中,李郎將雖然有些心腸軟,卻不是個會被女人左右的廢物。也許石嵐身上某一種氣質打動了他,也許他像羅士信一樣,只是喜歡嘗嘗新鮮。誰能預料呢,況且兩個人之間的感覺是很奇妙的事情,其他人沒處於其中,永遠是霧裡看花。
「也是,如果他連個女人都制服不了,也枉擔了個英雄之名!」羅士信的火氣素來消失得快,聽完秦叔寶的話,搖頭晃腦地補充。
李旭和他年齡差不多,武藝差不多,除了對方偶爾的濫好心令人實在無法理解外,大多時候,羅士信還願意交這個朋友。
「但此事畢竟過於出格,可能會驚動太守和郡丞兩位大人。如果他們兩個表示反對,恐怕仲堅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安撫住羅士信,秦叔寶又開始設身處地地替李旭考慮。
「張大人恐怕不在乎。裴大人麼,恐怕也樂得裝糊塗!」對於官場上的事情,獨孤林看得最透。張須駝氣度恢弘,只要手底下的人有真本事,一些小節上的事情他根本不願意糾纏。裴操之大人屬於膽小怕事的典型,得知李旭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後,他想方設法和對方套近乎還唯恐來不及,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找李旭的麻煩。
秦叔寶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兩位大人不會如此荒唐吧!」他默默地想。轉過頭,把頭目光看向了窗外。遠山頂端的積雪已經開始出現了融化的跡象,冬天結束的日子看樣子不太遠了。
獨孤林的分析很有道理,當張須駝聽說李旭贖買並收留了石子河的女兒後。老郡丞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用力拍了下桌案,哈哈大笑。
「這個李仲堅,的確夠特立獨行。老夫先前還想著送他一個妾,省得他的宅子空。現在不用了,他自己已經有了暖被窩之人!」
「是啊,李郎千里迢迢來我齊郡,的確也該有人照顧一下他的飲食起居!」太守裴操之的反應更為平淡,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那女子出身低,李郎將再傻,也不會傻到娶她做正室的地步。至於把對方領回家的舉動,更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所謂「烈酒最香,毒花最美」,在老太守眼裡,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真情,男人和女人之所以走到一起,十中有九是因為寂寞而已。
既然沒有什麼真情,李郎將的行為就不會被這個女人所左右。既然李郎將的行為不會被這個女人左右,自己又何苦多事!
十天之後,一份聖旨從東都洛陽傳到了歷城。朝廷對亂匪石子河與裴長才雙雙被剿滅的結果十分滿意。特地嘉獎了太守裴操之五十匹絹,提拔他的一個幼子為勛侍。張須駝戰功顯赫,升為齊郡通守,掌管齊郡兵事,並有越境追擊流寇而不需要和周邊郡縣協商之權。
秦叔寶被賜絹十匹,永業田二十頃,著地方官員即行兌現。
李旭因為功勞累積,封爵從皇帝陛下臨時想出來的二等忠勇伯改封遒縣伯,食邑三百戶。
羅士信、獨孤林的官職從副督尉升為督尉。
沒等大夥開始慶賀,傳旨太監又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右武侯將軍馮孝慈討張金稱於清河,中計身死,全軍覆沒。
事情發生在大業九年十一月初九。同月,右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和光祿大夫魚俱羅二人擊敗反賊劉元進。劉元進退守建安,吐萬緒和魚俱羅因為天冷,上本朝廷請求開春再繼續戰鬥。有人進讒言說魚俱羅試圖謀反,楊廣大怒,遣使斬魚俱羅於軍中,並召吐萬緒回東都問話。
吐萬緒驚怒交加,死於回東都途中。
爭雄(五)
、
比起其他人的待遇來,皇帝陛下對歷城君文武官員的賞賜可謂慷慨得驚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駝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關隴裴氏,與當朝御史大夫裴蘊,黃門侍郎裴矩同屬一脈。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勛侍,的確沒什麼太值得高興的。而張須陀本來就總領齊軍兵馬,眼下官稱從郡丞改為通守,名字上好聽了些,實際職權卻沒有太多變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準確地說,相比於官職的輕微變動,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亂局。只有平息了叛亂,裴操之才能理直氣壯地謀劃入朝一展所長。也只有地方上安寧了,張須陀才有機會到邊塞上為國開疆拓土。但朝廷的聖旨里卻刻意忽略了他們的需求,既沒有提及太守大人最為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沒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軍械和鎧甲。
「朝中,朝中諸位大人沒說,沒說什麼時候派府兵來徹底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麼?」謝罷了聖恩,裴操之將傳旨的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地向對方手中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然後不甘心地問。
「老大人客氣了。這個,這個咱家可沒聽說。」中官熟練地捏了捏荷包內藏物的形狀,憑著重量和手指頭上傳來的感覺迅速判斷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壞。對於知趣且聰明的地方官員,他向來不吝於給對方更多的指點,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者說了,府兵來了,也未必有你齊郡的郡兵頂事啊。大人沒聽說麼,右武侯去河北討賊,結果全軍覆沒了!」
「可是,可是我這裡沒有糧餉,也沒有好鐵匠、木匠去打造鎧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該張須駝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併抱怨了出來。齊郡郡兵驍勇善戰,的確不是虛言。但那主要因為他們在家門口做戰,沒有退路。同時,郡兵們的訓練和裝備也比流寇略強。但眼下周邊郡縣越來越亂,前來騷擾的土匪們的做戰經驗越來越豐富,實力越來越強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漸精良。如果朝廷依舊像從前那樣一毛不拔的話,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間的戰鬥力對比就會掉個。到了那時候,朝廷再想剿滅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准許你抄沒土匪家財了麼?那流賊四處劫掠,最後就在你這栽了跟頭,不等於把糧餉給你送到了家門口了麼?咱家在朝里可是聽說,光在石、裴二賊老營里抄出來的金珠,就得用車來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說道。
笨蛋手中才會缺錢,從先時的表現上,東都來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絕對不應該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許地方官員們隨意抄沒通匪者家產後,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錢,笑話?隨便找個大戶人家問一問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戶裡邊某些人的下落,對方還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來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些貓膩,宮裡的人誰願意大老遠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風吹日曬得,還要時刻提防著被流寇劫了車駕,不就圖的是從地方官員手中分一杯羹麼?
流賊如果那麼有錢,還用四處劫掠麼?裴操之氣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帳本搬過來,讓該死的太監好好看一看府庫現在已經空虛到了何等地步。但他還是盡力壓住了內心的衝動,為官多年的經驗和教訓已經足夠讓他能做到唾面自乾了,輕易不會在人前失態。「流賊經過地方,破壞甚大。光事後撫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戰場所得。況且他們之所以四處流竄,也是因為窮瘋了,手中根本沒什麼積蓄。不瞞公公,就連將士們的餉銀子,都是百姓們湊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但百姓們家底有限,一直這樣湊下去,恐怕會心生怨恨!」
「這個,咱家回去自然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辯一二。但眼下東征在即,估計兵部和戶部也顧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錠面子上,東都來的中官決定給裴操之交個實底。「若不是大軍兩齣遼東都勞而無功墜了威風,想必流寇也沒膽子造反。待高麗臣服了,看哪個反賊還敢繼續囂張!」
「什麼,陛下立刻就要東征!」雖然曾經從李旭口中聽說過相同的話,但裴操之依舊被嚇了一跳。大隋朝國力已經虛弱到一陣風來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將只有十八歲,他因為立功心切看不出來。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看到這點麼?大夥即便拗不過皇上,至少也能把東征之舉向後拖上一兩年,待國力稍稍恢復了,再從長計議啊!
想到這,素來有膽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聲音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可各地民壯剛剛返家啊,他們已經連續兩年沒好好種莊稼了。再去一次遼東,秋天回來他們吃什麼?」
他作為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絕不是朝廷兵馬在遼東墜了威風。那些平頭奴子在沒吃上飽飯之前,不會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將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沒了,他們絕對可以讓你變得灰頭土臉。
「咱家,咱家也覺得太守大人說得有道理。可朝堂議政,哪有我們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兒?況且文武百官都贊成了,誰還敢再胡亂伸舌頭。」中官被裴操之濺了一臉唾沫星子,厭惡地直皺眉。「要不,您老寫一份奏摺,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許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摺,會放棄東征之舉呢!」
這種不咸不淡的回答只為了點明對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這個老傢伙出手還算闊綽,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聽完了他的話,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禮後,老太守喘息著說道:「下官也是一時心急,公公見諒。地方上的難處,還請公公能如實稟報陛下知曉!」
「好說,好說。你是民之父母,為民請命也是分內之舉!」東都來的中官拱手還了個半禮,仿佛很理解裴操之剛才為什麼失態。
「多謝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臉相謝,心中卻開始問候對方的祖宗八代。「沒卵子的東西,就知道收錢,見識卻比女人還短!」想起剛才對方話里提及的百官公議,他的滿腔怒火立刻轉換了目標,「一群只懂得爭權奪勢的廢物,難怪被人比成褲襠里的虱子。待外面的火燒起來,看最後誰能跑得掉!」
詆毀歸詆毀,老太守卻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付即將到來的難關。雖然見識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虱子」中的一員,並且是「褲襠」上最靠外層的那一個。禮送中官出城後,他立刻召集屬下文官議事。
「上次打仗俘獲的輜重,還有出售俘虜的收益,還夠應付一次戰鬥。但鎧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們第一沒那份錢,第二,也找不到那麼多會製造鎧甲和兵器的匠人!」戶曹令狐威低聲匯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歷城現在的情況是不但沒有米,連巧婦也沒有。
「賦稅已經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來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尋常百姓!」聞聽朝廷依舊不肯派餉,並還要從地方徵集糧草和民壯,主簿楊元讓憂心忡忡地補充。在他面前,擺著厚厚的一大摞帳冊。有些大戶人家去年的時候已經開始拖欠地方錢糧,衙門裡催了無數次,差點兒動了捕快,才在本月中旬將欠帳催上來。如果明年再增加攤派,肯定有人會鋌而走險。
「今年隨陛下征遼的士兵和民壯剛剛返家。如果剛一開春咱們就下令他們再去遼東,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趕到王薄帳下去!」兵曹嵇有正嘆息著補充。王薄雖然縷縷敗於張須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卻在民間廣為流傳。朝廷如此頻繁徵發,無異於在給王薄招兵買馬。
「咱們這也不太平,昨天窩棚區有人為了一袋子牙發麥子鬥毆,待衙役們趕到時,已經死了三個!」歷城縣令王守仁的表情仿佛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錢,「杵作驗屍結果卻說,有兩個人身上的傷根本不致死。」
「是餓過了頭!」父母官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今天聽到的最壞消息,比皇上即將展開第三次東征還壞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窩棚區的流民基本上已經一無所有,如果他們連最後的生機都看不到了,難免會威脅到城裡的人。儘管歷城的城牆修得足夠高,但實際上,在洶湧的人潮面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從明天起,在城門口開設粥棚,每天早晨施捨每個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飽,但盡力別讓人再餓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會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歷城來,並且,咱們的糧倉里也沒足夠的糧食!」戶槽韓夫之小聲表示反對。歷城外的流民數量已經和城裡的百姓數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來這裡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亂,糧價越貴,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線增長。如此循環下去,歷城終有供應不起的那天。
「一會我去拜會張通守,讓他在軍營隨時保留一千郡兵!至於施捨粥用的糧食,先挪一部分軍糧,然後把還沒運往東都的糧食也暫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慮了一番,命令。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卻嚇得幾個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來。「大人,此舉萬萬不可!」「請大人一定三思!動了本應上繳給朝廷的糧食,萬一被人誤解,大人百口難辯」幾個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議。
齊郡郡兵善戰之名已經傳開,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糧,極易被人誤解為圖謀不軌。在眾人的記憶里,向來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從沒做過類似瘋狂的舉動。
「頭疼先醫頭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嘆息著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糧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況且弟兄們要吃飯,天這麼冷,大夥雖然住在城裡,卻也得給城外的人留條生路!」
這是他平生做得膽子最大的一個決定,做過之後,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裡一陣輕鬆。
「大人,屬下倒是有個主意,可以讓本郡渡過明年難關!」注簿楊元讓見太守帶頭違法,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向上拱了拱手,說道。
「講吧,這裡都是咱們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沒人會說出去!」裴操之點點頭,回應。
「流民們需要糧食餬口,地方百姓不願意去遼東服兵役!」楊元讓拿起兩本帳冊,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後,他把兩本帳冊交迭在一處。「如果咱們把兩伙人換個身份,雙方倒也能都安寧下來。」
用流民冒充該服兵役的當地人陪同皇上去征遼,讓當地人出糧食供流民的妻兒老小餬口。這是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但確實符合裴操之所言的,頭疼醫頭的原則。
「這麼大規模,怎麼可能瞞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對。往年,也有大戶人家不願子弟從軍,幹過找人冒名頂替的勾當。但那只是個別現象,官員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遼東的兵馬全是面黃肌瘦的流民,肯定會被將軍們發現端倪。
「你以為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壯麼?恐怕,到時候能把人數湊齊的郡縣都不會有幾個吧!真的追究起來,到底是缺額嚴重罪過大些,還是名姓對不上號罪過大些,也不好說!」楊元讓搖頭,反駁。
這恐怕也是實情,眼下各地局勢混亂,很多郡縣的政令已經無法管轄到離城五十里外的村野。光憑著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可能湊出朝廷需要的兵馬。「估計各郡都會想些非常之策!」「估計到時候法不責眾!」大夥又開始低聲議論,此事關係過於重大,他們即便心裡贊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現得過於明顯。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但百姓們私下勾結,我們難免會失察。」裴操之聽大夥議論的一會兒,最終拍板。
「是啊,百姓們長得都差不多,衙門裡人手有限,不可能挨個去認!」兵曹嵇有正小聲補充。
「此後東門外的窩棚區,又多了一項交易內容!」戶槽令狐威笑著搖頭。在他看來,今天的所有辦法都是飲鴆止渴。但作為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員,此時大夥已經沒有太多選擇。
「如果可能,你儘管派人從中收稅好了!」裴操之難得說了回俏皮話,引發了一屋子苦笑之聲。
「你們糊弄,我也糊弄吧!大夥拆了東牆補西牆,看大隋這所房子,還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見所聞,他不由自主地又追憶起自己剛剛由南陳入隋時的情景。那時的大隋四處充滿生機,皇上聖明,百官盡力。兩個本家裴矩和裴蘊,一個有是被百官眾口稱頌的賢才,另一個以過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聞朝野。如今,一切都變了,裴矩是前兩次東征的主謀,裴蘊當面索取賄賂時理直氣壯。
而當年的大隋距離現在的大隋,不過才二十年光景。
爭雄(六)
事實證明,在沒有其他穩妥計策可以實施的時候,「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失為一個應急的選擇。至少,官員們決定對「買?自代」的行為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後,歷城外窩棚區的炊煙就日漸濃了起來。因此,在寒冷的大業九年冬天最後半個月裡,齊郡凍餓而死的人數遠遠比前半個月少。雖然在開春後來郡上集結的良家子弟和民壯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和軍書上的描述對不上號,但畢竟他們沒有揭竿而起。
大業十年春,太守裴操之再度因為善於料民而受到朝廷表彰。郡上去年拖欠朝廷的糧食的舉動也因為老大人的兩位本家善於運作而不了了之。闔郡百姓們都稱頌太守賢德,官吏愛民如子。雖然這些父母官颳起地皮來未必比其他郡縣官員的手段差。
而周邊各郡的官吏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的太守在朝中沒有像裴矩、裴蘊這麼硬的靠山,郡內也沒有可以和張須陀、秦叔寶比肩的武將。為了避免重蹈吐萬緒、魚俱羅二人的覆轍,他們不得不將府庫中最後的一點糧食運向了東都。朝廷方面算是打點妥帖了,百姓的日子卻過不下去了。特別是那些徘徊在城外的流民,一場暴雪下來就要凍死成百上千。
官府不給活路的時候,就怪不得百姓鋌而走險。從大業九年十二月到大業十年二月,北海、高密、琅琊、魯郡,整個河南東部處處是烽煙。待二月中旬,朝廷的徵兵令再次下達後,非但活不下去的流民和窮漢們陸續造反,連一些大戶人家也不得不舉起了反旗。
為了保證寶貴的春耕機會不被流寇破壞掉,張須陀在軍營里每天都保留著一千將士。這部分人全是騎兵,戰馬品種雖然很差,軍械和鎧甲卻是整個郡兵裡面最精良的。大夥平素以府兵的方式訓練,家中的莊稼皆由郡里指定專人代為照管。士兵們的格鬥技巧由秦叔寶、羅士信、李旭、獨孤林四員將領輪流負責指導,戰陣變化和彼此之間的配合卻是由張須陀親自來訓練。郡兵們的裝備和身體條件遠不及旭子先前帶過的雄武營,但士氣非常高。訓練時吃苦流汗從不喊累,即便從馬背上不小心摔下來,只要胳膊腿沒斷掉,下一刻肯定又鼻青臉腫地端坐在雕鞍之上。
「他們的老婆孩子,田地房子都在這,除了拼命,沒有別的選擇!」訓練間歇的時候,張須陀指著身背後近在咫尺的城牆,對旭子解釋。皇上沒有兌現去年所許下的,待齊郡安寧後就徵召張、李二人帶領府兵一同去伐遼的承諾,這令二人都感到有些遺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心中的遺憾也就慢慢被沖淡了。特別是張須陀,仿佛已經認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和流寇打交道的命,從來不在人前發牢騷。私下裡,他還經常開導旭子,勸對方立足眼前,不要老想著去遼東建功立業。
「其實,咱們於這裡也一樣是在盡武將之責。和高句麗人做戰也是戰,和流寇開戰也是戰,區別未必有你想得那樣大。你看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總是自豪地指向田野中綠油油的麥苗和弓著身子忙碌的農夫,「若沒有咱們這些人,齊郡百姓哪裡能過上安寧日子!」
「通守大人說得極是,末將現在也覺得保境安民的滋味不錯!」李旭笑著回答。只要不想起「人市」上那些被出售的「貨物」,大部分時間裡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沒有那麼緊張的廝殺,也沒有太多的鉤心斗角。平素無論在軍中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看過來的目光里都充滿了敬意。齊魯大地有尚武之風,郡兵們欽佩這位年輕郎將嫻熟的馬術和凌厲的刀法。而城內百姓知道是誰在保護著他們,對老家在千里之外卻為齊郡而戰的人非常感激。
「小子言不由衷!」張須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明亮的目光從眼瞼的縫隙射出,仿佛能照清楚李旭心中的所有秘密。「我跟你這樣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武將就是武將,硬是要插手文官的事務,難免會費力不討好。有些事情啊,你沒辦法將其變得更好,努力嘗試著別讓它變得更壞,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末將曾經聽說過大人當年的戰績,心裡邊一直佩服得很!」李旭拱拱手,笑著拍了一下對方的馬屁。內心深處,他對眼前的老將軍也的確非常佩服。治軍嚴謹、為人正派、做戰勇猛,還能做到和士兵同甘共苦,懂得維護下屬利益。這樣的德才兼備老將軍在大隋已經非常難找。所以,在大多時候,旭子和秦叔寶等人甚至是把張須陀當作人生楷模,而不是頂頭上司來看待。
我年輕的時候,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張須陀眯縫著眼睛想。先是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定羌人叛亂,然後隨同楊素去平定漢王楊諒的叛亂。除了勇敢之外,還在朝廷中留下了『剛烈、忠直』之名。那時候,自己也對敵人充滿了同情,也希望朝廷能多一些善舉,少激起一些民變。但時間久了,人慢慢會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責任。
「咱們武將的責任是開拓和守護,至於怎麼治理國家,文官比咱們有經驗。大隋朝百姓近幾年日子雖然過得苦了點兒,但有朝廷和官府在,至少還有個秩序。那些流寇的德行你也看到過,他們打的旗號都非常響亮,可手底下做的事情……將軍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他要留一點點時間給旭子自己去琢磨領悟。對於新來的臂膀,老將軍非常看好,偶爾甚至有衣缽相傳之念。在他看來,有一點憐憫之心不算錯,做武將的如果一味追求殺戮的快意,他永遠不會有太大成就。
只有心存善念,才能勇於除惡。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懂得去守護。這一點上,張須陀覺得獨孤林不如李旭,由於出身高貴的原因,他從小養成了目空一切的稟性。羅士信也不如李旭,他性子太狠,無論對敵人和對自己麾下的弟兄都非常狠。秦叔寶是不錯的將軍,只是年齡太大了,僅僅比自己小六歲。而大隋朝剛剛建立了三十幾個年頭,今後的日子還很長……
不遠處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將張須陀的視線從李旭身邊引開。秦叔寶正帶著人和羅士信、獨孤林二人演練戰術配合,他帶著二百多名騎兵向一群稻草人排成的陣列正面直插,羅士信、獨孤林佯攻側翼,避免敵軍側翼兵馬對中軍做出配合。士兵們做得很出色,他們在主將的率領下排成三個槊鋒形狀,一豎兩橫,豎著的一個迅速穿「敵陣」而過,橫著的兩個斜向推進,將外層的草人齊齊整整地「剔」掉一層。緊接著,秦叔寶從背後抽出一根角旗,用力揮了揮,帶著騎兵們再度踏入稻草人大陣。其他兩支騎兵則倒卷烏龍,從側翼的側面縱橫穿插。
這是一種騎兵對步兵的典型戰術,利用重甲騎兵強大的攻擊和防禦能力衝鋒,反覆打擊敵軍關鍵部位,如中軍將旗附近,以期待最大程度上降低對方士氣,並打亂對方指揮。而輕甲騎兵則與敵陣之前快速奔跑,尋找對方薄弱點,騷擾弓箭手和對方將領注意力。一旦重甲騎兵的第一次突擊完成,或者中途受阻,輕甲騎兵則根據自己找到的薄弱點進行打擊,以期擴大戰果或減小主攻方向的損失。
郡兵們湊不出太多的重甲,所以秦叔寶麾下的二百具裝甲騎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人和戰馬身上都配備了鎧甲,總重量超過了六十斤,正前方只有人和馬的眼睛沒被皮革和鐵片包裹起來。重騎兵們手中的兵器則是清一色的長槊,槊鋒部分長達三尺開外,直刺,橫掃都可以造成巨大的殺傷。除了長槊,每個人馬鞍下還掛著一件短兵,或斧,或鐵鐧,在長槊斷裂或失去作用時,可以憑短兵給予敵人致命打擊。
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騎兵沒有配備馬甲,士兵身上的皮甲很薄,僅僅能保證他們不被流矢直接射殺。弟兄們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槊和騎槍是有錢人家子弟自備的奢侈品,大多數家境寒微者則習慣性地使用步兵常備的橫刀。他們在戰場上主要以速度取勝,張須陀根據實戰得到的經驗判定,只要輕騎兵不主動停住腳步,兩軍交戰時,弓箭手很難將他們直接射中。
「叔寶,注意保持攻擊節奏!」張須陀看了一會,將手攏在嘴巴上大聲喊。
將士們訓練得過於投入,震天的喊殺聲中很難聽見他的命令。張須陀縱馬向前沖了幾步,來到校場中間的戰鼓前,從士兵手中接過鼓錘,用力擂動。
「咚,咚!」高低起伏的鼓聲穿透人喊馬嘶,將老人的建議直接送到秦叔寶耳朵里。秦叔寶用力單手提槊,另一隻手從身後取出第二桿角旗,用力揮了三下。興奮得有些忘形的鐵騎快速在他身後收攏,凝聚成一把刀,?不可擋。
「為將者要著眼全局,不能逞一時之快。勢強時不可輕敵,勢弱時不可慌張。」一邊擊鼓,一邊對跟上來的李旭指點道。
「騎兵長於奔襲,步卒長於守險。兩軍相遇,搶得先機者易勝。若敵我雙方俱已結陣,則先探其虛實,惑其強,攻其弱……將軍根據場上實際情況,低聲總結。片刻之後,他命人揮動戰旗,撤回秦叔寶。
「帶著你麾下訓練好的弟兄去試一下,你為主,士信和重木為輔,三股輕騎兵攻陣,想想該怎樣打!」張須陀用鼓錘指了指草人大陣,向李旭命令。
「遵命!」李旭接過將令,上馬而走。他麾下的士卒在旁邊觀戰,早已急得抓耳撓腮。看見主將騎著馬衝過來,立刻自動拍好了隊列。
「士信兄,重木兄,還煩勞二位看我的號令!」李旭帶著麾下兩百輕騎與羅士信、獨孤林二人的隊伍匯合,二人行了個禮,命令。
「願與仲堅一道殺賊!」獨孤林和羅士信抱拳還禮,然後奔回本軍。三組輕騎兵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個品字型。李旭身邊的旗牌官向後聯絡了一下,從張須陀那裡得到了允許進攻的命令。他將令旗呈給自家主將,旭子將令旗接過來,先向左揮了數下,接著向右急揮數下。
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吶喊,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再次沖向「敵軍」兩翼。李旭給他們的命令和剛才秦叔寶的命令不一樣,要求他們從敵軍面前斜向掠過後旋即撤回,卻不准突入敵陣。
「李將軍的戰術很怪異!」走到張須陀身邊的秦叔寶小聲點評。
「我讓他自己想辦法破陣!」張須陀攆了攆鬍鬚,回答。對於麾下幾個將領,他總是不遺餘力地去培養他們獨當一面的能力。「你仔細觀察他的戰術,仲堅曾經在塞外做戰,他的經驗和咱們積累的經驗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秦叔寶低聲回了一句。目光再度被遠處的騎兵吸引,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郡兵已經開始轉向,他們風一樣從「敵陣」前掠了半個圈子,然後快速撤了回來。而就在他們撤離敵軍弓箭射程的剎那,李旭所部人馬卻剛好趕到,排得不是一個緊湊的縱向攻擊隊列,而是一個鬆散的橫陣。所有士兵將近戰武器都橫在了馬背上,人頭貼著馬頸,於距敵軍一百五十步處,突然加速。
戰馬風馳電掣般前沖,在距離七十步左右,隊伍的方向再度生變,所有人撥轉馬頭,由直衝改為斜沖,再由斜沖轉為橫掃,一邊沖,一邊彎弓攢射,每人放了差不多三箭之後,他們與敵軍的距離也從七十步變成了五十步,眾人突然把馬一撥,潮水般撤了回來。
一百五十步外,羅士信和獨孤林再度發動佯攻。李旭和麾下弟兄在羽箭射程外略做調整,再度沖向敵陣。依舊是羽箭攻擊為主,衝著敵軍陣列無目標的漫射。甚至在回撤過程中,還有人不斷馬上轉身向後攻擊。
「這是什麼戰術?」秦叔寶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沒想到還有如此打法。對付移動速度緩慢,弓箭配置奇缺的義軍,這簡直就是在耍無賴。但這種戰術卻不能說沒有效果,秦叔寶以自己的多年行伍經驗判定,如此反覆騷擾下去,不出三次,對方的士氣就能被打掉一半。
「突厥狼騎的戰術!」張須陀捋著鬍鬚,非常滿意地回答。
爭雄(七)
說話間,李旭已經帶著騎兵在稻草人擺成的敵陣之前往來的三次。郡兵們的射藝雖然參差不齊,但累計起來射入敵陣的羽箭也超過了一千支。遠遠看去,正對著騎兵衝擊面的稻草人從第一排到第五排幾乎每個上面都掛上了箭,如果它們不是稻草而是普通士兵,估計此時早已經奪路而逃了。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李旭再度揮動角旗,向敵軍開始了第四掄進攻。這一次,弟兄們沒有分散為橫陣,而是跟在主將身後凝成了一把利刃。每個人手中持的也不再是弓,大隋軍中制式橫刀在他們馬前閃閃發光。為了不給自己增添麻煩,騎兵們在策馬衝過稻草陣地時並沒有真正地用力大砍大殺。他們只是在戰馬和獵物交錯的瞬間,按照主將交待的方式斜著向下虛抽了一刀。不是砍,而是向掄鞭子一樣抽,每一次抽落,刀光都如閃電一樣映入遠處觀戰者的眼睛。
須臾,李旭帶著自己的部曲透陣而過,又返身殺回。在同一時間,羅士信自左,獨孤林自右,斜插入「敵軍」大陣。三伙騎兵在敵陣中央會師。然後,大夥在李旭的號令下再度分散,彼此配合著,將「敵軍」分割成無數碎片。在三方身影又一次相遇的瞬間,獨孤林和羅士信不約而同地抓住槊身中前方,將槊鋒用力向上舉了舉。這是兩軍交戰前向對手致敬的一個姿勢,用在此處恰恰能表達二人的心情。
李旭把黑刀豎在身前,刀尖上挑,向兩位同僚致意。下一個瞬間,三人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會心的笑容。旭子知道自己做對了,又過人生難過的一關。自從他冒冒失失地收留石嵐的那一天起,幾位同僚和他之間就起了隔閡。雖然大夥嘴上都不說,但那層冰一樣的隔閡卻是明顯存在。而今天,這層冰卻在不知不覺間薄了三分,今後只需要再做一些努力,就就可能讓它土崩瓦解。
少年人之間的友誼是靠時間累積出來的。而成年人之間的友誼卻多是靠自身能力贏回來的。彼此之間能力相差甚遠的人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即使勉強混在一塊,也很難推心置腹。再一次領悟了人生奧秘的旭子微笑著,從背後抽出角旗,於陽光下奮力疾揮。隨著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將士們再度變陣,這次,他要衝到敵陣的最後方,在那裡豎起自己的大氅。
「把突厥戰術和中原戰術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道,我平生還是第一次看見!」秦叔寶望著李旭和羅士信等人的背影,大聲讚嘆。他認出了旭子最後沖陣時所採用的戰術正是他和羅士信等人剛剛演練過的配合。雖然這種戰術完全由輕甲騎兵使用起來,遠沒有具裝甲騎和輕甲騎兵協同衝鋒時那種聲威,但其攻擊速度和自身靈活性,卻遠遠超過了具裝甲騎。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我軍真要練熟了,恐怕將在齊魯大地捲起一片血雨腥風!」張須陀點點頭,發出一聲輕嘆。李旭剛才演練的這種戰術雖然還有缺陷,但用來對付沒有鎧甲亦缺乏弓箭的流寇武裝,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更重要一點是,採用此種戰術的騎兵,根本不需要配造價昂貴的鐵具裝,就可發揮出極大威力。如此一來,維持郡兵日常開銷的花費就會大大減少,在不久之後,齊郡也終於能省下些資金為普通士兵更換稍為像樣的衣甲。
「若是在塞外遇上數量為此十倍的突厥狼騎,大隋何以為戰?」秦叔寶沉思了片刻,向張須陀拱了拱手,非常禮貌地請求指點。
「若是兩年前的大隋,三十萬府兵精銳俱在,縱使來再多的突厥狼騎有何懼哉!」張須陀驕傲地捋了捋鬍子,說道。「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面以具裝甲騎沖之,哼哼,不怕其不來,來多少咱們殺他多少!」
「若是敵我兵士數量相當,我軍具裝甲騎只有少量,剩下的全是普通步卒和輕甲騎兵呢?」秦叔寶想了想,指著遠處的幾位同僚追問。
他從來不在張須陀面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對付突厥狼騎,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暫時不需要他來擔心。但如果在齊魯大地上遇到和李旭採用同樣戰術的敵手,他自覺沒有必勝把握。
「步兵結寨駐守,裝甲具騎正面迎敵,不讓敵軍靠近。輕甲騎兵突其側翼!」張須陀看了秦叔寶一眼,笑著回答。「但這不是必勝之法,具體結果,還取決於雙方主將誰更擅長把握機會。還有,偶爾一戰得失是小,取勢、伐謀之策,至關重要!」
「末將希望永遠不在戰場上於李郎將相遇!」秦叔寶仔細品味了一遍張須陀給出的答案,苦笑著說道。
「你們都是我大隋將領,怎可能自相殘殺。況且,仲堅心思還在塞上啊!」張須陀再度發出一聲長嘆,揮舞令旗,要求李旭和羅士信等人結束演練。
李旭心思不在此,雖然他在短短几個月內就根據齊郡郡兵的實際情況想出了一整套能有效對付流寇的戰術動作。但張須陀能看出來,那一整套馬上動作的假想敵人不完全是裝備和戰鬥力都差到極點的流寇。那套複雜的戰術動作中很大一部分是用來對付塞外騎兵,特別是由流浪牧人的組成的塞外輕騎的;而戰術的另一部分,用以對付結陣而守的步兵亦甚有成效。大隋周邊同時擁有牧人騎兵和大規模步兵的國家只可能是高句麗或突厥,李郎將做夢也想著去攻打高句麗!也許少年人自己在練兵時沒有想這麼多,但他的心事已經不知不覺滲透到一舉一動之間。
「李郎將曾兩度隨陛下東征,唯獨這次留在了齊郡,難免會覺得遺憾!」秦叔寶見張須陀嘆氣,笑著安慰。回頭看看正在收隊返回的騎兵,於輕鬆之外,一股豪情又湧現在他心底。能和這樣一個戰鬥經驗豐富,頭腦靈活的同僚並肩剿匪,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十四歲,嗯,男人在這個年齡上還不算老。
「嗯,也好,他在咱們這裡磨鍊一段時間。將來即便回到塞上去,也是一個能保我中原百姓安寧的強將!」張須陀微笑著回答,片刻之間,他已經把心頭的遺憾甩在了腦後。
大隋朝當年與突厥做戰可是鮮有敗績,從大將軍王楊爽到後來的楊素、宇文述,每個人都曾打得塞外狼騎落荒而逃。可如今三十萬府兵連同他們的兵器鎧甲都葬送在遼東了,如果此刻突厥狼騎再度入侵,誰來為大隋橫刀豎馬?
李郎將是個人才,秦叔寶也是個人才。二人之中,有一人傳自己衣缽已經足夠了。張須陀又看了看秦叔寶,心中再度改變決定。「這樣,對叔寶也更公平些!」他微笑著想,放下手中令旗,快步迎向三位策馬而還的心腹愛將。
「向張大人繳令!」李旭飛身下馬,將張須陀賜予的令旗平舉過眉。
「收令!李將軍辛苦!」張須陀雙手接回代表陣前指揮權的令旗,轉身將其交給身邊的旗牌官。然後,他挨個拍了拍三位將領的肩膀,大笑著說道:「老夫今日可算開了眼界,我齊郡有此精兵強將,何愁流寇來犯!」
「全賴通守大人不吝指點!」三個年齡差不多的後起之秀同聲回答。
「你們三個小馬屁鬼,自己帶兵帶得好,關老夫什麼事!」張須陀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過李旭胳膊,「仲堅啊,你這騎射之法是從哪裡學來的。如果把咱們齊郡這一千有馬騎的人都教會了,需要多長時間啊?」
「咱齊郡弟兄本來就訓練有素,這幾個簡單動作,一個月之內,應有小成!」李旭想了想,回答。
「那好,從明天開始,羅某麾下的士卒全跟著你!」沒等張須陀說話,羅士信搶先叫道。
「大夥並肩做戰,當然要互相取長補短嘍!」獨孤林的反應速度也不慢,緊跟著羅士信說出求教的話。
他二人數日前曾經見過李旭單獨訓練隸屬於他自己的那兩百部曲騎馬射箭,都沒太放在心上。郡上的騎兵數量太少,馬上射箭準確度又低,戰陣時突發幾支白羽,對數量龐大的敵軍而言無異於隔靴搔癢。可今天見了李旭所採用的戰術,大夥才明白原來騎射的威力如此巨大。所以,他們巴不得賴上李旭,把剛才見到的戰術統統據為己有。
「那從明天開始,士信和重木二人也帶著部屬,跟仲堅一道練習騎射之術。等你們三人麾下的騎兵都練熟了,叔寶帶著具裝甲騎也加入進來,咱們重組一個必殺陣勢!」張須陀聽著心裡高興,笑呵呵地吩咐。
「謹遵通守大人之命!」羅士信等人迫不及待地回答。
爭雄(八)
旭子本來也沒有藏私的習慣,聽張須陀如此命令,很痛快地把演練狼騎戰術的任務答應了下來。秦叔寶等人也不白學他的戰術,將平日和流寇做戰總結出來的戰鬥經驗,戰術心得也一一拿出來共享。四個人互相取長補短,邊訓練邊調整,小半個月下來,麾下輕甲騎兵的戰鬥本領大有漲進。
張須陀見火候差不多了,又命令秦叔寶所部的二百具裝甲騎加入訓練行列。輕騎與重騎混為一個整體後,起初彼此之間的配合非常生疏。但在張須陀這員老將指點下,大夥逐次找出缺陷,彌補不足,慢慢地,各種戰法配合也日漸純熟。
旭子當年所背誦的楊公戰記上有很多關於用兵、練兵、陣戰捕捉戰機的論述,在三年多的行伍生涯中,他把據書中論述和實戰情況相對照,所得甚多。但因為一直沒有良師指點,心中同時也留下了很多困惑。練兵間歇,他拿這些困惑向張須陀求教,張須陀毫不吝嗇,一一想清楚了之後給予他最佳答案。老將軍曾經在名將史萬歲和楚公楊素帳下效力,對戰術和兵略的了解非常深刻,往往寥寥數語,就能解開旭子心中一個極大謎團。不光李旭聽了覺得大受裨益,就連在旁邊湊熱鬧秦叔寶、羅士信等人都感悟頗深。
對兵略、戰術有了更深層次理解後,李旭、秦叔寶等人就躍躍欲試想把所有郡兵集結起來,演練一下選營、列陣、步騎配合等常規戰術。張須陀卻不支持,「武者的目在於平息干戈,而不是擾民。眼下春苗剛生,田裡正是忙著除草的時候!」面對眾人熱切的目光,老將軍鄭重地說道。
眾將聽了,於遺憾之外,心中對張通守又多了幾分佩服之意。值此亂世,實戰練兵的機會總是不缺的。進入三月,天氣越來越暖和,周圍各地盜匪活動也越來越猖獗。每當有小股盜匪犯境,張須陀便命李旭和秦叔寶等人帶著騎兵迅速將其驅走了事。他不想集結重兵,春天是最忙的時候,秋天的收成好壞,十有八九依賴於春天在田地里下的功夫。但天不遂人願,終於有一天,齊郡的寧靜被一縷突然而來的煙塵給徹底打破了。
那是大業十年三月二十六,李旭和羅士信二人正和秦叔寶比試武藝。秦叔寶力氣奇大,戰鬥經驗亦非常豐富,羅、李二人採用車輪戰術也無法從他身上占到半點便宜。眾將士們看得熱鬧,巴掌拍得震天作響。正在這個時候,一騎煙塵直撲校場而來。
「張大人,救命啊――」信使滾鞍下馬,伏地不起。
「你從哪裡來,到底怎麼回事?」張須陀被這沒頭沒腦的哀告弄愣住了。對方身上穿得既不是郡兵號衣,也不是府兵服色,一身輕甲之外除了血跡就是泥漿,仿佛剛剛從萬馬軍中奪路逃出來。
「大人,北海城,北海城十萬,男女老幼求您了。請速速發兵救,救救北海!」來人喘息著補充了一句,身子一軟,昏了過去。眾郡兵趕緊取來米湯給他灌下,掐人中的掐人中,捶胸口的捶胸口,折騰了約大半柱香時間,才把此人的性命從閻王手裡搶回。
「大人,求求你,救救北海城吧!」信使醒轉後,伏地大哭。張須陀仔細追問後,才知道原來流寇郭方預在二月底又下山為患,席捲北海各地。往年春天,此賊也要折騰一番,卻從來攻不進城市。但這次他得到了很多「亂臣賊子」的配合。那些「亂臣賊子」本來就是地方大戶,家丁族人眾多。城裡許多郡兵也是他們的子侄,彼此之間互相勾結,很快拿下了臨淄城。北海郡守鮮于樂帶兵去討伐,誰料到他前腳剛離開治所益都,留守校尉張衡就在城內造了反。
校尉張衡打開城門,將窩棚區的流民盡數招入城內為兵。鮮于樂回師攻城,流民們以城內士紳為質,令郡兵將士投鼠忌器。雙方正僵持不下間,郭方預領兵殺到。鮮于樂腹背受敵,大敗而走。他率領殘部欲往都昌城休息後整軍再戰,不料卻被另一夥流寇首領秦君弘率眾堵在巨洋河畔。兩股流寇前後夾擊,三萬北海郡兵全軍覆沒。緊跟著,都昌城亦落入流寇之手。郭方預和秦君弘二人打開府庫,開倉放糧,一日間聚眾十餘萬。如今,這十萬盜匪正在圍攻白狼水畔的北海城,倘若半個之內無人救援的話,北海城也要遭受流寇荼毒。
「這個鮮于樂,我當初不是提醒他拿庫糧救濟流民了麼?」張須陀氣得連連跺腳,追問。
「鮮于,鮮于大人說,那是國家的糧食,不可輕動!」信使嗚咽著回答。
「國家的糧食不可輕動,這下好了,流民們把糧食分光了,國家什麼也沒剩下!」周圍的郡兵將士七嘴八舌地反駁。
「請張通守救救北海吧,流寇一旦入城,家家遭難啊!」信使不敢強辯,頓首不止。這是一句大實話,除了盤踞在東郡的瓦崗軍外,其他打著替天行道旗號的各家流寇們沒一支講究軍紀。他們所過之處,能搶的東西搶光,搶不走的則一把火燒掉。百姓們只有也加入流寇,才能保住一部分家財。這還得看家中子弟所在的隊伍和路過的隊伍是不是一夥。如果不是一夥,剩下的那點保命財產還會被搶得一干而淨。
郡兵們不吭聲了,望著張須陀連連搖頭。他們不願意為數百里之外沒親沒故的人流血,況且,在他們眼裡,北海郡現在的慘劇有地方官員自找的成分。要說流民容易生變,那是信口胡扯。聚集在齊郡郡城附近的流民比其他任何一個郡都多,但齊郡的治安卻基本沒受到太大影響。這些可憐人只要有一口飯吃就不會造反,老太守裴操之的「惰政」在這非常時期就是最大的善政。
「嗨!你先起來吧,援兵之事,本官需要和太守大人商議!」張須陀嘆了口氣,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大人,不能再耽擱啊。您這耽擱一天,北海郡各地就得多死數千人啊!」信使一邊哀告,一邊叩頭。額角很快就碰破了,血混著汗水向下淌。
「起來,起來說話。不是我敷衍你,你也應該知道,出兵之前,我得做很多準備!」張須陀有些於心不忍了,彎下腰,將信使的肩膀牢牢扶住。
「大人,憑您的威名,只要旗號過了淄水。賊人的膽子就去了一半,北海城子弟的信心就多了三分。您發發慈悲吧,我北海城願意擔負這次出兵的全部開銷!」信使口才甚好,雖然疲憊不堪,但句句話都說在點子上。
「我倒不需要你北海城出什麼錢糧!」張須陀苦笑了一聲,回答。「實話實說,我現在手邊只有一千多人,憑這點人馬,你以為能嚇退十萬賊軍麼?」
「大人?」信使瞪著難以置信的雙眼四下看去,果然除了圍觀者外,他沒發現其他任何動靜。整個軍營都空蕩蕩的,一些土坯壘就的營房前,能看見半尺高的雜草。這不是有人住過的痕跡,張須陀素以治軍嚴謹為名,他的部下居住的地方不會任雜草瘋長。
憑眼前區區千餘人就嚇得周圍流寇不敢來犯,這是齊郡百姓之福,但對此時翹首以盼援兵的北海父老來說,卻是天大的不幸。郡兵們都是家鄉子弟,如果此時還沒有集結,他們肯定分散在自家忙農活。等他們放下鋤頭匆匆聚集到此,十個北海城也被流寇攻下了。
血色瞬間從信使臉上褪了下去,徹底絕望之後,他整個人再也支持不住,直接癱軟在了張須陀面前。「吳某有何面目去見北海父老啊!」他趴在地上哀哭,聲音沙啞而沉痛。哭了幾聲,慢慢站起身,從腰間拔出橫刀,徑直向脖子抹去。
「且慢!」李旭手疾眼快,用刀鞘用力一撥,將信使的橫刀擊落在地上。
「讓我死吧,大人。出城之時,吳某曾向北海城父老保證,如求不來援兵,絕不獨活!」信使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哆嗦著走向地上的兵器。
「也許你不必死!」李旭搬住對方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
「可,可齊郡無兵可出,周圍各郡更不敢出兵相救啊!」吳姓信使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好不哀傷。
「你來時路上,可曾受到阻擋?」李旭沒有理睬他的廢話,低聲追問。
「沒有,衝破了北海城外的連營,一路暢通無阻。賊人把臨淄到北海之間的地方都搶光了,百姓們四處逃難,那一帶現在連人煙都很少見。」吳姓信使聽李旭問得仔細,心中又燃起了些希望,哭著回答。
「他們沒有游騎警戒,北海郡和齊郡交界處呢,也沒有流寇的旗號麼?」李旭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沒有,他們忙著搶城市,咱們兩郡交界處都是窮鄉,賊人不感興趣!」信使給出了一個清晰的答案。
情況有點怪!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等人用目光相互交流,都感覺到事態的蹊蹺。按常理,流寇們應該對齊郡郡兵非常忌憚才對。他們每次打劫,肯定在身後放下一定數量的哨探,以防被郡兵們從背後襲擊。這次,他們卻大搖大擺地下山,根本沒考慮齊郡方向的威脅。
也許他們知道齊郡郡兵尚為集結,一千騎兵只能自保,無力支援其他郡縣的情況!但他們怎麼知道這個秘密的呢?莫非齊郡周圍有他們的探子?
想到這,眾人的目光均是一閃。郭方預知道齊郡的實際情況,所以他才敢在三百里外肆無忌憚地劫掠。如果齊郡這邊發出郡兵召集令,得到消息的他肯定會加大對北海城的攻擊力度!
即便郡兵快速徵集起來,趕往北海,此城也必不可救。同樣,郭方預和秦君弘不會坐在城裡等死,他們撈足了本錢,必然遠走高飛。郡兵們想追也追不上!
「末將有一計,也許可救北海!」李旭向張須陀拱了拱手,說道。
爭雄(九)
郭方預從女人身體上爬下來,不舒服,但極其滿足。
他身邊的女人不漂亮,無論面孔、身體還是四肢都完全沒有長開,看上去澀澀的,就像一顆沒有褪毛的桃子。她的塌上表現也與長相一樣青澀,剛才郭方預在她身體上來回努力時,她如同一個啞巴般哼也不哼。這讓郭方預感覺自己特別像當年做小蟊賊時抱著枕頭一個人瞎折騰,每一次都戰慄帶來的都是寒冷。
但一想到對方的身份,他就高興得不能自己。太守鮮于樂的女兒啊,河南有名的豪門鮮于家的血脈。幾輩子都是給人趕馬車的郭小三能幹了鮮于家的女人,哪怕是強姦,也是在給祖宗長臉。當然,如果此時那個女人能把眼睛睜開,再說兩句溫存話就更好了。那樣,郭方預會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男人,肩膀比北海城的城門樓子還高。但那個該死的女人偏偏不懂得她的心思,要麼不吭聲,一旦開口就大煞風景。
「秦叔寶會殺了你的!」氈塌上的女人突然睜開眼睛,預言般說道。
「放屁,他敢來,老子把他碎屍萬段!」郭方預大聲喝罵。他突然想再來一次,「秦叔寶」這三個字聽起來太令人感到空虛了,如果不做點什麼,夜晚的寂靜就壓得人難受。氈塌上的女人冷笑著把雙腿張開,「歡迎」他的發泄。這次,她沒有閉眼睛,目光里全是輕蔑。
「你個小娘皮,年輕青的就知道想男人!」郭方預怒不可遏,一記耳光抽過去。女人被他打得向塌邊上滾了滾,發出一聲痛哼。但很快,她就又轉過頭來,用悲憫的眼光看著他。「秦叔寶會殺了你!」這次她沒有直接說,但他知道她在想。
「小騷貨,想漢子的小娘皮!」郭方預被女人的眼光看得頭皮發緊,衝上去,翻來覆去地打對方的耳光。「秦叔寶來了,你也是老子的女人,不可能嫁給他,他也不會要你這爛貨!」
女人忍受著郭方預的暴虐,眼中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那笑容很殘忍,仿佛郭方預越瘋狂,她報復的感覺越強烈。待郭方預打累了,她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然後從牙鋒里擠出了一句話。「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但我知道,他會讓我看著你去死。」
「老子打下北海後,就把你扔給弟兄們勞軍。看你先死還是我先死!」郭方預像狼一樣發出絕望地嚎叫,他知道自己不會那樣做,甚至連剛才這十幾個耳光也不是自己真心想打的。遠近聞名的郭大寨主在塌上征服不了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小女孩,這話傳出去並不好聽。但他控制不住,看到對方輕蔑的眼神和提起「秦叔寶」三個字時那肯定又崇拜的語氣就控制不住。秦叔寶怎麼了,不過是一個郡的督尉,每年俸祿不過才三百石穀子。他郭大寨主此番下山搶到的金銀珠寶就有三十幾車,至於裝滿糧食的小車,那得用千來數!
伸手,他拎著女人的頭髮,將對方從氈塌上拎起來,拖行數步,摜到大帳中央的矮几旁。華麗的大帳內點著八根牛油大燭,照亮女人身上緞子般光滑的皮膚。郭方預沒心思繼續欣賞,他大踏步走到矮几另一側,從擺著八根毛筆的黃金筆筒里抽出一張羊皮地圖,刷地一聲展開。然後以握馬鞭的姿勢握住一根毛筆,用軟毛部分敲打著地圖上一個打滿了記號的部分,大聲喊道:「看著,小娘皮。這裡是歷城!」他將筆挪開,敲打著另一個位置,「這裡是北海,裡邊的人支持不到明天天黑!」
「你的秦叔寶和張須陀大人還在歷城徵集兵馬,眼下他們手頭只有一千個人,老子有十萬大軍。敢來招惹老子,老子不用刀,每位弟兄一泡尿就淹死他!」郭方預將手探過矮几,再次揪住女人的頭髮,硬揪著她去看清出眼前形勢。
他不是吃多少次虧都不知道長心眼的傻子,如果不能確定齊郡沒有援兵可以外派,他才不冒險攻打益都。根據可靠消息,在自己打下北海郡治所益都城的當天,齊郡的郡兵還於各自家中忙碌。張須陀即便得到北海郡的求救信,一時也沒有可派之兵。
只有裴長才和石子河兩個傻子才對五個敵將束手無策。如果張須陀敢再玩一次疑兵之計,他郭方預剛好可以借著對方的腦袋立威。如今半個河南的豪傑都唯瓦崗寨翟老大的馬首是瞻,一旦能殺了張須陀,他郭方預的名頭就蓋過翟讓。
女人不說話了,她能看得懂那張簡陋地圖,也知道歷城和北海城之間的距離。城中守軍快撐不下去了,郭方預剛才說得是事實。打下這個全郡最富有的一個城市,賊寇們就可以帶著髒物快速溜回山區,永遠逍遙法外。但秦叔寶是不會讓他們得逞的,女人相信這一點。這是她支撐活到現在,看著親人一個個慘死卻依舊于姓郭的賊頭胯下苟延殘喘的唯一動力。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里。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鐧,鏟奸除惡!」女人想著傳說中的英雄模樣,目光越發堅定。
「你個想漢子的小娘皮!」郭方預見女人不再與他對抗,以為自己勝利了,罵罵咧咧地鬆開對方的頭髮。經過這樣一番折騰,他心中的慾火也耗得一干二盡。自己披了件衣服,走到了大帳門口。
替他站崗的侍衛頭子原來是個屠夫,身子骨像野豬一樣壯。「去問問瞿軍師,歷城那邊最近有沒有消息傳來。另外,讓他夜裡多派些人手巡營,防止敵軍偷襲!」郭方預向對方胯下掃了以一眼,低聲命令。
「界,界方圓三百里哪還有人啊!」屠夫侍衛大聲抗議。他胯下某處鼓了個包,一看就知道剛才偷聽了個過癮。
「快去,耽誤了事情我扒你的皮!」郭方抬腿踹了對方一腳,大聲威脅。
「界,界,我馬上就去。界,界用得著界麼著急麼!」屠夫侍衛在同伴們的鬨笑聲中跑遠。他說話有些大舌頭,總把「這」說成「界」。這是郭方預老家那邊人的習慣,幾百年了,想改也改不掉。
鬨笑聲剛剛散去,屠夫的身影又從不遠處的營帳口跑了回來。「軍師說界會兒沒什麼事兒,前天他還收到細作送來的情報,張須陀和他手下四員大將到下面的縣城召集郡兵去了,分散著走的,界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前天,前天到現在都三天了。小心使得萬年船!」郭方預見催不動軍師,決定自己去傳令。他的軍師是一個神秘人物派來的,據說飽讀詩書,見識深遠。此番郭家軍能橫掃北海郡,就多虧了軍師神機妙算。但除了見識深遠外,此人手腕也非常了得。郭方預有時真想派人將對方一刀剁了,以避免將來的麻煩。但為了在東夏大地站穩腳跟,他還是將這個念頭埋在了心底。先打家底再搶鑰匙,先後次序不能忘。如果像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那樣,只會讓天下英雄們笑話。
大部分將領已經睡下了,打下益都後,郭方預麾下的大小頭目們都做了大戶人家的便宜女婿。這使得他們自覺身份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同時,也讓他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間提前的許多。郭方預敲開幾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帳篷,將數名滿臉不情願的老弟兄從被窩裡揪了出來,低聲命令:「你們幾個,各帶著五百弟兄去巡夜。他奶奶的,老子總覺得最近眼皮在跳!」
「你折騰什麼啊,大當家。秦君弘跟咱們一起打北海,白天他們偷懶耍滑,晚上巡夜,也該他們多出一把力啊!」一名臉上有很多疤痕的大頭目不耐煩地抱怨。他跟了郭方預三年多,資格老,所以說話也不太注意禮貌。況且此時被窩裡還有人在等著,任務剛完成了一半時被強行中斷,實在令人心裡癢得難受。
「讓你們去就去,信不信我閹了你!」郭方預一瞪眼睛,怒喝。
「去,去,誰讓咱們大當家仗義呢。不過咱可說好了,明天早晨攻城,讓姓秦得帶著人上。別總是他偷驢,讓咱們替他拔撅子!」疤瘌臉無可奈何,只好表示接受命令。他搖著頭,撇著嘴回到自己得帳篷,從氈塌邊上撿起橫刀、皮甲、木盾,慢吞吞地給自己裝備起來。然後低頭用下巴上的鬍子蹭了一下剛搶來沒幾天的細皮女人,轉身再度出帳。
鬼才信今晚會有人來偷營,周圍的人要麼跑到遙遠的鄉下避禍,要麼就被「徵募」到了郭家軍和秦家軍。這方圓二百里,連老鼠都搬家了,怎麼會有敵人存在?頭目們打著哈欠,遠離郭方預的視線。他們要分頭去召集弟兄,大半夜的,誰知道大當家折騰什麼勁兒。
「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別讓那小騷貨滿足心愿得好!」郭方預目送弟兄們走遠,躬身走回自己的營帳。「明天強攻一天,如果北海城還他媽的打不下來,有多少財寶老子也不稀罕了!」站在跳動的火燭面前,他暗自做出決定。「老子要麼躲回山里去,要麼帶著隊伍投瓦崗寨,你秦叔寶有本事到東郡來追老子。老子打不過你,總有人能打得過你!」
突然,他發現燭火跳了一下,很輕微,但極其不尋常。他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度細看。八根牛油大燭都在跳,非常整齊地跳,「突突,突突,突突」,帶著股妖異的節奏。
「秦叔寶會殺了你!」已經穿好衣服坐在氈塌邊緣的女人冷笑著詛咒。郭方預顧不上再打她耳光了,抓起佩刀,快速衝出了帳篷。
他看到一道流星從東北方滑來,快速落入自己的營寨。
爭雄(十)
流星滑過墨一般黑的夜空,在連營之上散開,絢麗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面上,跳了跳,瞬間便熄滅了。也有小部分橘紅色的「花瓣」不幸濺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帳上,迅速便引起一團火光。
「敵襲,弟兄們,趕快起來迎戰!」郭方預大聲叫喊了起來。那不是什麼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利用火箭在襲擊他的大營。「這該死的軍師,還蒲山公門下高人呢,狗屁!」在發覺自己受到襲擊的一瞬間,郭方預開始後悔。這次席捲北海郡的行動是軍師一手策劃的,據說得到了蒲山公李密的傾力協助。只是從大夥開始行動到現在,那個名滿天下,曾經把楊玄感忽悠到死路上的李密從來沒有露過臉。
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流星接踵而來,伴著壓抑的雷聲,將死亡之焰帶入軍營。最靠近軍營外側的帳篷里有人被驚醒了,披著一件衣服跳到了營帳外。他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時,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很快,這種悽厲的尖叫聲就交織起來,匯成了一曲來自八層地獄的哀歌。
黑夜裡不知道來的是什麼妖怪,低沉的雷聲類似馬蹄擊打地面,卻又比馬蹄落地的聲音悶,薄,短促。他們在連營外風一般的卷過,把無數支火箭射入到流寇們休息的帳篷上。烈火以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在軍營里蔓延,比烈火蔓延得還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多的嘍?兵衝出了營帳,沒拿武器,衣不蔽體。出於人類的本能,他們向營寨深處逃去。在營寨深處休息的人被周圍紛亂的腳步聲從睡夢中驚醒,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他們就加入了逃命行列,與潰下來的人一道哭喊著奔向連營的更深處。同時,也把恐慌傳播到連營的更深處。
「站住,敵人沒幾個兒,大夥不要逃,合力把他們殺出去!」郭方預急了,扯著嗓子大叫。敵軍人數不可能太多,否則軍師安插在齊郡的細作不會發覺不了郡兵集結的跡象。況且在歷城通往北海的路上還有益都與海昌兩座大城控制在自己人手中,如果有大隊官軍從城下通過,弟兄們即便不敢出城迎戰,至少也能及時將警報送過來。
但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衝到了自己面前,這只能說明他們來的人不多,絕對超不過五千之數。而此刻,在他郭方預和另一名大當家秦君弘麾下,有嘍?三萬,強征入伍的百姓近七萬。「別逃,傳我的命令,準備反擊,亂逃者斬!」郭方預一腳踢飛了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嘍?兵,再一把,拎住另一個逃命者的脖領子。他喊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人聽他的。包括被他拎住脖領子的小嘍?,用力一掙,把唯一的外套留給了大當家,然後頭也不回,赤身裸體地加入了逃難行列。
「站住,我是你們大當家!殺回去,敵軍不到五千!殺了他們,我明天給你們吃肉!再逃,再逃者殺無赦!」憤怒到極點的郭方預撥出佩刀,在面前用力揮舞。以往當他試圖殺人立威的時候,總是能將麾下的大小嘍?們嚇得站在原地,哆嗦不已。可今天,他發現自己的辦法不靈了,當他和身邊的侍衛砍翻了第一個人後,其他逃命者便蒼蠅般炸開去。血並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儘量不靠郭方預太近。一邊逃,還有人用北海方言向郭方預等人嚷嚷,「後生崽,一塊跑吧。秦叔寶來了,刀劍不長眼呢!」「腦袋被驢踢了你,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這些話裡邊沒有太多惡意,甚至還包含著隱隱的關切。郭方預愣了一下,仔細檢視才發現自己居然只穿了一件長度僅可及膝的葛袍,而平素用來表明身份的沖天冠,黃金甲此刻卻全部扔在營帳里。他身上這副打扮和大多數逃命者差不多,也怪不得對方不把他當大頭領。
「英雄難過美人關,老子披掛起來,就能帶隊反擊!」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著,放棄對潰兵的阻攔,轉身走向自己的寢帳。剛剛前行幾步,卻又覺得身邊的逃命者打扮過於怪異。再仔細一看,他發現十個逃命者中居然有九個沒拿著兵器!
天啊!郭方預覺得心頭一痛,有股熱乎乎甜腥腥的東西立刻向嗓子眼裡涌。他知道弟兄們為什麼毫無反抗之力了,問題就出在他這個大當家身上。為了防止強征入伙的百姓們夜裡逃跑,宿營的時候,他和秦君弘命令新兵老兵混和居住,每個嘍?負責監管著三名新人睡覺。而那些新入伙的菜鳥們根本沒有兵器,也沒有經歷過任何大陣仗。讓他們搬石頭、抗雲梯還湊合著能用,突然遇到襲擊,他們除了逃命外不會做任何其他選擇。
用力將涌到嗓子眼的血吞進肚子,郭方預低頭衝進了自己的營帳,他要趕快收拾些細軟,拖著帳篷中那個小娘皮一道逃命。這一戰已經徹底的敗了,雖然到現在他連敵軍的影子都沒看見。當超過三分之二的弟兄開始逃命的時候,郭方預對聚攏其餘三分之一人手反敗為勝不做任何幻想。
如果此時有逃命者大著膽子回頭,他們會發現事實正如郭方預所料。敵軍很少,甚至比郭方預所說的五千還要少。距離郭方預的寢帳最近處,此刻只有五十餘匹戰馬陸續躍過了營寨外側的木柵欄。
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們,嘍?和被強征入伍的百姓不是郭方預,沒有郭大當家那麼清醒的頭腦。在官軍沒有殺入營寨之前,他們已經被接踵而來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氣。
一部分人持著弓箭,另一部分人持著火把和橫刀。來自齊郡的郡兵們在木柵欄內集結,燃燒的帳篷照亮他們身上的鎧甲。他們沒有立刻向敵營深處突進,而是兩兩組合到一起。「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吹響號角,持弓者立刻將手中長箭在臨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點燃,然後,他們快速鬆開弓弦,將無數燃燒的「火鳥」送上夜空,當那些火鳥從空中撲下來,便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
最靠近連營外側的帳篷幾乎都跳起了火焰,有的是被偷襲者用火箭點燃的,有的是被風中捲來的火星引燃的。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剎那間燒紅了半邊天空。詭異悽厲的火焰一側,流寇和剛剛被協裹入伙的百姓們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燒的帳篷之間,一小隊一小隊來自齊郡的輕騎兵緩緩向前推進。
各隊兵馬的推進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說,他們在遷就逃命者的速度。如果發現自己追得太近了,帶隊的將領便吹響號角,命令弟兄們停下來,用火箭招呼周圍沒有被點燃的營帳。當發現對手亂鬨鬨地逃遠,他們又不急不徐地追了過去。
在沉睡中剛剛醒來的流寇們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衝到郡兵們的馬前,或者被亂箭射翻,或者被橫刀砍死。郡兵們的射藝不算精湛,手中的角弓力度也僅僅達到一石左右。但四下橫飛的羽箭剛好是流寇們的克星,郭方預和秦君弘的隊伍都是在短時間內快速膨脹起來的,嘍?們身上根本沒有合格的鎧甲,對正規軍隊構不成威脅的羽箭,射到他們身上卻是必死之傷。
十幾名嘍?兵背著大包小包在猩紅色的火焰間鑽了出來,他們是流寇中膽子較大者,還記得自己四處劫掠得來的財產被大當家存儲在什麼地方。郭家軍今後是否還存在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保住身上的包裹,他們就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
一支輕騎兵從側面快速撲過來,將貪財的嘍?們衝散。馬背上的騎手揮刀橫抽,將逃命者和他們背上的包裹一併割裂。血在火焰的照耀下發出妖艷的光,比血光更妖異的是地面上滾動的金銀珠寶。有人扭動著受傷的身體,匍匐著,試圖把散落的金銀珠寶壓在身下。馬蹄從他們身上毫不留情的踩過,受傷者吐出最後一口氣,死去,臉上卻帶上了滿足的笑容。
「界,界太欺負人了吧!」一名長得非常像屠夫的漢子帶著五百多名嘍?沖向了正在放火的郡兵。此人是郭方預的侍衛,在郡兵們偷營之前,他剛好奉命召集人手巡邏。眼下,他手中幾乎掌握著唯一一支建制還算完整的隊伍。看到郡兵們囂張的表現,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反擊。
「嗚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張江吹響號角。五十幾名郡兵快速轉身奔遠,拉開與反擊者的距離。四條腿的戰馬總是比兩條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衛領者嘍?們撲了個空,只好望塵興嘆。
「界,界叫什麼事兒!」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數十支羽箭從夜空中飛了下來,將其身邊的嘍?射到了十幾個。對手又兜回來了,邊策馬邊放箭。「頂住,頂住!他們沒多少銀(人)。」屠夫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不講理的騎兵們兜轉馬頭,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嗚――嗚嗚――嗚嗚!」校尉張江吹響號角,第二次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屠夫侍衛組織人手反擊,卻根本碰不到對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嘍?倒在了紛飛的羽箭下,倖存者打著哆嗦,四下張望,口中不停地發出逃命的請求。
「鄭頭領,撤吧。弟兄們都跑光了!」
「鄭頭領,撤吧,咱們打不到他們,老挨打也不是事兒!」嘍?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惹得屠夫侍衛火冒三丈。「撤,撤什麼撤,咱們逃了,這些細軟都便宜誰!」他罵罵咧咧的反駁,舉起盾,帶頭向對面的騎兵攻去。
如果敵人不敢纏鬥,他就可能一直將他們趕得遠遠得。雖然今夜的戰鬥義軍肯定輸了,但有了這批珠寶,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會兒大夥拿些珠寶,趁亂逃遠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諸郡的群英榜上就會多出一名叫鄭恩的大當家。這樣想著,屠夫侍衛膽氣越來越盛,雖然明知道身後跟上來的袍澤沒幾個,依然腳步不停地奮勇反擊。
忽然,他發現不再有亂箭射到自己身邊。抬起頭,名叫鄭恩的屠夫侍衛看到不遠處的騎兵們散開了。而他身邊,剩下的兩百多名鐵桿弟兄個個腿打哆嗦,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界,界是什麼玩意啊?」屠夫侍衛驚詫地瞪圓雙眼。他看見那伙輕甲騎兵的側面出現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兩隻暗紅色的眼睛。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齒紅髮。持著丈八長槊的他們前進速度不快,卻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衛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乾二淨。對面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面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屠夫侍衛身邊的弟兄們陸續轉頭,以平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大營深處衝去。他們的動作提醒了屠夫侍衛,丟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追!」校尉張江只說了一個字,策馬追向潰散的流寇。輕騎兵們以最快速度從背後趕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沒人敢再回頭迎戰,那些畫者鬼臉的具裝甲騎成了嘍?兵心中的永久夢魘。直到若干年後,這場戰鬥中倖存的流寇提起此夜來,說話的聲音依舊還會打哆嗦。
「界,界,爺爺那天倒霉,碰上了秦叔寶的具裝甲騎!」若干年後,終於弄明白了對手是什麼怪物的鄭恩對著自己的孫子說道。那場戰鬥是他平生參加的最後一戰,逃離戰場後,他便找了個偏僻的村落隱居下來,任誰來請,也再不出山。他承認自己被嚇落了膽子,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那個漫長的亂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條性命。而當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對手後來都戰死在沙場上,為著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爭雄(十一)
也許對手的本意在於製造混亂而不是在於殺戮,也許是因為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們追不過來。總之,郭家軍的侍衛統領鄭恩於亂軍中逃離生天。但他的大當家郭方預就沒那麼好的命了,當夜死在秦叔寶的槊下。秦叔寶的所率領的具裝鐵騎速度那麼慢,怎麼可能追上輕裝逃命的郭大當家呢?其後很多年裡,鄭恩一直為其中緣由而困惑。「也許郭大當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力氣!嗨,界,界,紅顏色的禍水,界,其實沒大錯的!」憑著前半夜偷聽的印象,鄭屠夫得出如是結論。「你們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襲了,卻非把所有責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聽到這話,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聲反駁。
鄭恩不敢還嘴,只好把所有疑問憋在肚子裡。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確是紅顏禍水啊!」一邊吃著豬頭肉,他一邊嘆息。說這話時,他婆娘已經做古多年,幾個兒子也開始張羅著娶媳婦。
當晚,郭大當家的確是間接死於女人之手。只是和鄭恩最初想像得不一樣,郭方預不是因為前半夜耗費了太多力氣,導致後半夜逃命時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軟刀子殺死的,一直到死都沒明白過對方的心思。
發現敗局無法挽回後,郭大當家的立刻決定放棄弟兄們,帶著女人一同逃命。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對帳篷里的女人心生憐惜,只是覺得對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兒,實在逃不掉時也可以架在刀下當人質。誰料到那個女人很聰明,當他沖回帳篷的時候,立刻主動幫你收拾行裝。郭方預最喜歡的沖天冠、黃金甲和鍺黃披風都被她親手取來,利落地幫他穿戴整齊。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寶殺了我麼?」郭方預不明白女人為什麼溫柔起來,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問。
「我想親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亂軍當中!」女人咬著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後舉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牽戰馬。
「發騷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預破口大罵,心中卻沒來由地湧起一縷溫柔。「她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我!」這個答案讓其精神為之一震。帶著幾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牽著女人的馬韁繩,從人流中硬闖開了一條血路。
「大當家,大當家救命啊!」途中,無數被自己人踩傷或者被燒傷的嘍?們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預充耳不聞。欲成大事者必須心黑手狠,這些嘍?們丟就丟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樣規模的隊伍。
「跟著大當家,跟著大當家殺出去!」有人在逃命的關頭似乎還沒忘記尊卑秩序。這讓郭方預更頭疼,他沒想到弟兄們對自己這麼崇拜,也沒想到自己在人群中這麼容易被認出來。身邊的嘍?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時間湊了近兩千人。這些人圍在郭方預的鞍前馬後,發誓要追隨大當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女人面前,郭方預不想表現得太熊。同時他也不願意做孤家寡人。於是,他做了這輩子最笨的一個決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流寇們缺乏戰馬,並且很多捨命不舍財的傢伙把搶來的輜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將來還能搶到!」郭方預用刀尖指著一個嘍?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對方卻不肯理會,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著他身邊的女人。
允許大當家的帶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嘍?背著箱子逃生。流寇的規矩向來如此,混亂之中,郭方預不敢再多羅嗦。只好一邊督促著大夥快速趕路,一邊祈禱敵軍不要追上來。
他的祈禱顯然不太靈驗,在半個大營都被火光籠罩後,敵軍立刻開始對逃命者展開了尾隨追擊。對流寇們而言,戰場上的情景很慘烈,因為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騎著高頭大馬的輕騎兵快速從背後追過來,將躲避不及者一個接一個砍倒。而連日來一直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馬衝出城門接應,抓住俘虜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來的兵馬大多都是臨時躲進城裡的普通百姓,見到城外的火光,他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後。
一小隊輕騎發現了郭方預,吶喊著從背後追來。另一小隊騎兵也被這邊的人流吸引,迂迴著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雙方眾寡相差太懸殊,他們不敢迫得太靠近,卻狼群般在前後徘徊著,一邊跟蹤,一邊放箭。逃命的隊伍稍不留神,就會被咬下一大塊。
郭方預麾下嘍?數量是對方二十倍,他卻只能且戰且逃。每當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們調轉方向,從敵軍側面衝過去。導致這種被動局面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如果停住腳步和追殺者糾纏,他無法保證大隊官軍會不會很快攆上來。第二,大夥雖然跟著他走,這個時候卻不肯認真聽從指揮。每當他試圖指定一個人作為留下來阻擊者的臨時頭領,那個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被人追殺了小半柱香時間後,剛才還信誓旦旦說要跟著郭大當家重整旗鼓的嘍?們開始四下逃散。身後人數陸續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追兵們的視線卻沒有被這些四下逃命的嘍?們所吸引,他們全力加速,緊銜著郭方預的馬尾。
越來越多的騎兵向這裡追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居然能清楚地從亂軍中分辨出郭方預是個大人物。嘍?兵們崩潰了,他們提不起與騎兵對抗的勇氣。那個扛著楠木箱子的小嘍?也丟棄了他的財寶,敞開的箱蓋中,郭方預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亂逃命!」郭方預一邊逃,一邊對身邊的女人大聲命令。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周圍的包圍圈暫時無法合攏,嘍?們逃散後,他的目標也會降低到最小。但那個女人卻好像嚇傻了,不但沒有聽,而且把火把舉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這個笨蛋!否則咱倆都會成為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預氣急敗壞的命令。已經有羽箭交替飛來,不斷擦過女人和他的耳邊掠過。但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只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著郭方預,仿佛看著一個小丑。
「你這個騷娘們!」郭方預發覺自己上當了。揮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如願砍中了目標。但身邊的火把卻沒有滅,女人用身體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馬的瞬間,把火把戳到了他胯下坐騎的眼睛上。
受了傷的戰馬發出一聲悽厲的嘶鳴,將郭方預摔下馬背。身邊的嘍?們丟下武器,財寶,四散奔逃,沒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當家一眼。
沖天冠、黃金甲、鍺黃披風,不用問,騎兵們也知道落馬的人是條大魚。他們吶喊著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試圖將郭方預生擒活捉。最後關頭,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當家卻突然來了勇氣。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丟棄的木棒,將衝過來的騎兵一一逼在圈子外。
「我就是郭方預,我要死在秦叔寶手裡!我要與秦叔寶單挑!」郭方預揮舞著木棒,大聲嚷嚷。「這是她的願望,他是北海郡守鮮于樂的女兒」指著血泊中掙扎的女人,他狂笑著叫喊。
騎兵們在十步外停住了馬頭,他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瘋子。他們都看到了郭方預因何而落馬,實際上,大夥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裡沒有追丟目標,也是得益女人手裡始終照亮郭方預一身金鎧的火把。
「我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郭方預緩緩走到女人身邊,用手托起對方的頭顱。那雙曾經充滿仇恨的眼睛已經慢慢黯淡,最後一縷閃亮,卻依稀帶著幾分欣賞。
遠處傳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二十餘匹具裝鐵騎緩緩而上。郭方預扶正女人的頭,讓她看清楚鐵騎上人那個人的身形。
然後,他放下女人,拎著木棒,衝著當先一名騎手擺出了個挑戰的姿勢。來人臉上帶著面甲,面甲上為了嚇人而畫著獠牙和巨齒。但郭方預知道面甲後的人就是秦叔寶,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手中的長槊鋒刃長達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里。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鐧,鏟奸除惡!」臥在血泊中的女人動了動,微笑著合上了雙眼。
爭雄(十二)
郭方預的武藝並不差,可惜他挑戰的是秦叔寶。對方只用長槊輕輕一撥,就撥飛了他手中的木棒。然後又順勢橫著掃了一下,這不是馬槊常用的招式,卻更有效率地要了郭方預的命。鋒利的槊鋒貼著他的喉嚨滑過,將氣管和血管一併割裂。
「呃!」郭方預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拼命地喘息著。當他發現自己已經戰敗的事實後,鬆開手,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屍體倒地之前,他吐出了一聲嘆息。不知道是驚嘆對方武藝高強,還是心有不甘。
「把他的頭收好,身體葬了吧!」秦叔寶掃了倒在地上的屍體一眼,命令。對方死得像個男人,按道理他應該給對方留一具全屍。但對方的名字叫郭方預,他的頭顱註定要掛在高杆上被冷風吹。
馬背上跳下兩個輕騎兵,將郭方預的人頭割下,用泥土止了血,然後用繩子拴了頭髮掛在馬鞍子後。做完這些,士兵們沒有上馬,而是看著血泊里的女人,臉上充滿了不忍之色。「郭方預說他是鮮于太守的女兒!」一名郡兵向秦叔寶匯報,「這個女人一直把咱們弟兄引到郭方預身邊!」
秦叔寶提了提馬韁繩,向前走了數步。血泊中的女人已經氣絕。這幅身軀很嬌小,充其量不過十四歲。破碎的衣裳下露出十分細嫩的肌膚,雖然此刻已經被血污染,但依然可以分辨出來肌膚的主人沒受經過什麼風霜。
「郭方預說,這個女人想看著他死在秦將軍槊下!」那名郡兵還記得郭方預最後的瘋狂言語,大聲轉達給了秦叔寶。
「什麼?」秦叔寶驚問了一句。旋即,他便迅速恢復了冷靜。「把這女子的屍體帶回城裡去,著地方官員安排厚葬。就說」他頓了頓,著重強調後半句話,「就說她是為了反抗郭方預強暴而死的,致死未曾墜了鮮于家門風!」
「是!」又有幾名郡兵答應著跳下坐騎。
「你們也都回城吧,窮寇莫追。黑燈瞎火的,傷著自己不划算!」秦叔寶又叮囑了一句,用力撥轉了馬頭。
在轉過身的剎那間,他覺得非常疲憊。領著騎兵奔襲三百餘里,一千破十萬,陣斬郭方預,這場勝利不可謂不巨大。但秦叔寶總覺得其中缺了些什麼,就像烤肉沒有放鹽,雖然眼看著肉上面油花四濺,吃在嘴裡卻少了很多滋味。
「這女孩生前,估計對咱秦督尉崇拜得很!」郡兵們的議論聲從背後傳來,一字不落地飄入秦叔寶的耳朵。
「是啊,周圍這十幾個郡縣,提起咱秦督尉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皇上還命人將他和羅督尉畫了相,掛在宮中,不時觀看呢!」又一句議論聲傳來,語氣中充滿崇拜。
「這幫無聊的傢伙!」秦叔寶苦笑著搖頭。被人議論習慣了,他已經懶於再表現自己的謙虛。「郭方預說,這個女人想看著他死在秦將軍槊下!」這句子話對他衝擊力比弟兄們崇拜的議論聲重得多。「原來,我在別人眼裡,是如此英雄!」他覺得很自豪,但同時心裡亦湧起了幾分淡淡的失落。
「不知道另一個土匪頭子秦君弘會死在誰的手裡?」有人意猶未盡。
「不知道,我估計會是李將軍吧,聽說這次奔襲方案就是他向張大人提出來的!」有人信誓旦旦地回答。新來的李郎將武藝高,待人和氣,謀略也極其出眾。郡兵們日日跟他在一起訓練,早就把他接受為自己的一員。
「胡說,這麼大的事兒,張大人自己不會做主,還能聽一個外人的!」有人偷偷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反駁。
「就是,那個李郎將,可是色得很呢。甭管香的臭的,是女人就敢往家裡拉!」
聽著身背後的竊竊私語,秦叔寶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場大勝味道寥寥的原因了。原來自己居然在忌妒李仲堅,真沒出息。他無法容忍自己這種墮落的行為,抬起手,用力敲了敲頭上的鐵盔。清脆的咚咚聲讓他清醒了些,但當日信使到來時同伴們的表現,在記憶里卻愈發清晰。
秦叔寶清楚地記得信使吳麒到來的當日,眾將都在為手頭無足夠兵馬可用而犯愁時,李郎將越眾而出時的情景。當時李將軍的樣子看上去是那樣的睿智,那樣自信,鎧甲上仿佛反射出一道光彩,剎那間遮蓋了所有人的鋒芒。
「賊自恃強,謂我不能救,吾今速去,破之必矣!」張須陀大人聽完李郎將的話後如是總結,然後就有了這次三百里長途奔襲。
事實正如張須陀和李旭所料,流寇們被接踵而來的勝利徹底沖昏了頭腦。他們幾乎沒有做任何戒備地把一座不設防的營地暴露給了遠道而來的齊郡郡兵。在距離敵營十里外的一個被殺光了百姓的村落里,秦叔寶帶著弟兄們休息了一下午。子夜時分,大夥把復仇的羽箭射入了流寇大營。
流寇們突然遇襲的表現也被李旭猜了正著,慌亂中,他們根本不去想對方有多少兵馬。被協裹而來的百姓第一先亂了起來,他們的行為舉止影響了所有嘍?。於是,戰鬥剛剛開始,結局就已經非常明顯。
此戰結果極其輝煌,另一位流寇首領秦君弘剛跑出軍營,就被從北海城衝出來接應的當地郡兵用亂箭射成了刺蝟。匯集在北海縣城外的十萬流寇自相踐踏,戰死一萬三千多人,被俘人數高達三萬餘眾。而剩下的五萬餘人中大部分都是被協裹入營的百姓,戰鬥一結束,他們就成群結隊跑到了北海城外,高呼著張須陀的名字,請他儘快攻打被殘匪占據的城市,為大夥報仇血恨。
還有一些真正的盜匪,他們群龍無首,一部分藏入深山,另一部分則逃離了北海郡,到臨近郡縣的其他大當家手下討生活。經過昨夜一戰,這些人今後見到郡兵們的戰旗,腿肚子肯定會打嗦嗦。
由於郭方預和秦君弘二人都沒料到齊郡的郡兵能這麼快地趕來,所以,他們四處劫掠而得的輜重全部成了齊郡郡兵的戰利品。秦叔寶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把所有糧草輜重全部拉回曆城的話,大約能裝滿三千輛大車。
有了這批糧草和輜重,齊郡的郡兵就能更換一大批鎧甲。甚至連造價高昂的具裝甲騎,都可能再擴遍五十人。但是,北海郡的悽慘現狀與豐厚戰利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流寇們在春耕時節席捲了大部分北海郡,將益都、壽光和都昌三個城市和周圍的鄉村統統捲入戰火。數十萬間房子被燒,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畝耽誤了春耕的良田今年秋天將顆粒無收,明年輕黃不接時,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被餓死。
「請吳大人幫我們通知北海父老,如果他們肯出青壯和我們一道收復失地的話,所有應徵入伍的年輕人,都可以分到二百斤糧食和一匹絹布。入伍當日兌現一半,剿滅亂匪後兌現另一半!」秦叔寶反覆考慮了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向北海縣兵曹吳麒抱了抱拳,說道。
吳麒是整個北海郡既沒戰死,又沒有臨陣投敵劣跡的唯一一名武職。當日也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闖出亂匪包圍,將救求信送到了張須陀手裡。在朝廷沒給北海任命新的太守和郡丞之前,齊郡郡兵和北海郡郡兵之間如何配合,秦叔寶只能與他商量。
「啥!」吳麒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從周圍其他人驚詫的表情上確認過秦叔寶剛才所說的話後,他趕緊抱拳還禮,結結巴巴地回答。「怎麼好,怎麼好讓齊郡再破費,當初說好了,這次出兵全部費用由我們北海縣負責!」
他一著急,話就有些不利落。但頭腦卻清醒得很,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如果沒有齊郡精騎冒死來援,甭說那些繳獲的戰利品,就連北海城都保不住。所以,吳麒認為,北海父老無論如何不能再打戰利品的主意,雖然整個民間都在嗷嗷待哺。
「光憑麾下這一千多弟兄,我們打不下三座大城。等張大人帶著郡兵趕到時,恐怕三個城市也被流寇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況且」秦叔寶向軍帳外指了指,補充,「百姓們剛剛逃出賊手,總也得讓他們有口飯吃啊。否則,不是逼著他們去提刀麼?」
帳中將士本來還準備出言反對,聽了秦叔寶的話,大夥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巴。將郭方預和秦君弘的殘部從城裡趕出去,只是剿滅流寇任務的第一步。如果不想辦法安撫百姓的話,今年失去家園的人無力生存,很可能也會成為流寇。於是,大地上又開始了新一輪循環,直到血流到無可再流。
「那,那就只發糧食,不用發絹布了。北海還有幾家大戶,眾人湊湊,也就把青壯們的軍餉湊齊!至於老弱,縣令王大人已經寫奏摺向朝廷告變,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朝廷就有糧食撥下來。」吳麒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眾人的臉色,決定部分接受秦叔寶的建議。
「這就對嘍,假如鮮于大人有玉麟兄你一半遠見,也不會落個家破人亡的命運!」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羅士信怕秦叔寶再多出讓齊郡的利益,趕緊上前拍了拍吳麒的肩膀,大聲誇讚。
「如此,吳某代北海百姓,多謝幾位大人恩德!」吳麒不太習慣羅士信的熱情,後退半步,再次長揖及地。
大夥笑著散去,分頭做攻打都昌城的準備。當軍帳中走得只剩下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人士,後者突然轉過身來,用一種非常奇怪眼光上下打量秦叔寶,說道:「咱齊郡弟兄千里迢迢來救人,不取報酬也就罷了,你居然把繳獲的糧草物資再吐一半出來。這事情要被裴大人和張通守知道,肯定不會給你好臉色!」
「張大人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裴大人既然不管軍務,想必也不會插手戰利品分配的事情!」秦叔寶搖搖頭,微笑著回答。
張須陀教導他要做一個有遠見、懷有慈悲之心的將領,這一點上,秦叔寶不認為自己比李旭差。此番領軍出征,安撫北海郡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表現機會。定謀時被李仲堅比了下去,做事時,秦叔寶必須將顏面爭回來。
「張大人也許不會說你,裴大人那關卻未必好過!況且咱們是齊郡的武將,卻做了該他北海郡文官的做得事情,這不是費力不討好麼?」羅士信搖頭,不相信秦叔寶能順利過關。
「咱們今年如果不留一些糧食在北海郡,明年輕黃不接時,這裡還得成為流寇的天下。這次咱們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明年呢,人家還會吃同樣的虧麼?後年呢,這樣下去,咱們齊郡的弟兄還不累死!」
「那剛好,咱們又多了立功的機會!」羅士信分明認可了秦叔寶的意見,卻兀自搖頭強辯。
秦叔寶輕輕捶了羅士信一拳,說道。「為將者要有慈悲之心,張大人剛跟咱們弟兄說過,難得你這麼快就忘了麼?」
羅士信做戰勇猛異常,不懼生死。但他同樣太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張須陀認為這種做法早晚會惹禍及身。秦叔寶原來並不覺得羅士信身上的缺點有多明顯,但隨著李旭的到來,他愈發覺得張須陀對羅士信的評價有道理。
「這也是有了比較,才看得更清楚吧。」秦叔寶心中暗道,轉過身,準備去籌劃新一輪戰事。
「也許張大人說得有點道理,但叔寶兄真的變許多!倒是有幾分像了李仲堅,一點不如原來那般勇敢果決!」羅士信見秦叔寶搬出了張須陀,嘟囔著抱怨。
「那士信覺得愚兄身上這種變化是好呢,還是壞呢?」秦叔寶笑著回頭,追問。
爭雄(十三)
「我還是更喜歡原來的你多一些!」羅士信被秦叔寶問得愣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回答。
「其實,我們大家都在變,只是快慢不同而已!」秦叔寶長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聳聳肩膀,他又給了羅士信一個燦爛的笑臉,「你放心好了,無論怎麼變,你都是我的好兄弟!」
每個都在變,在這個世界上,人只有不斷變化,不斷適應,才能活得更精彩。秦叔寶當然明白迫使自己變化的壓力在哪裡,那也正是他積極向上的動力所在。以前的日子太平淡了,平淡得他都忘記了少年時的豪情壯志。此人的到來,讓他齊郡第一豪傑的位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同時,此人亦在他眼前推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
「功名自在馬上取!」秦叔寶在那個比自己小了二十多歲少年的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夢想,亂世已經來臨,男人都可以憑藉手中長槊闖出一片天空。
事實證明,秦叔寶的剿撫並重策略很有成效。協助郡兵剿匪便可以領到二百斤口糧的消息傳開後,前來參戰的青壯絡繹不絕。甚至有很多被關在北海城校場上等待甄別的俘虜也嚷嚷著表示願意戴罪立功。二百斤糧食不算多,但熬成粥在拌些野菜進去,絕對可以保證一對夫婦捱過這個災年。如果夫妻兩個能找塊無主的荒地,補種一些糜子、蕎麥之類產量低但收穫周期短的急糧,說不定明年就有機會翻身。
在北海城父老鄉親的積極配合下,僅僅用了一天半時間,秦叔寶就把麾下隊伍擴大到了一萬五千人。繳獲的輜重中有得是短刀、木棒之類的劣質兵器,每個人發上一把後,這支隊伍立刻雄糾糾、氣昂昂地向三十里外的都昌城開進。
留守都昌的流寇頭目名叫劉文忠,一直以「謹慎」而聞名。遠遠地看到敵軍大隊人馬踏起的煙塵,他就立刻決定棄城而走。「兩萬齊郡精銳,帶隊的是秦叔寶,怪不得大當家被他給殺了!」一邊倉皇逃命,他一邊給自己的行為尋找藉口。一路上,麾下弟兄不斷失散。當他逃入四十里外的壽光縣的時候,身邊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嘍?。
駐紮在壽光城的流寇頭目齊國遠早就從潰卒口中得知大軍於北海城外戰敗的消息。只是不曉得郭方預的死活,所以他一直無法決定是堅守高城等待大當家回來共同進退,還是一個人帶著麾下五千弟兄偷偷開溜。聽見劉文忠的哭喊聲,趕緊命人打開城門將其放進城內。
「劉兄弟怎麼如此狼狽,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郭大當家怎麼樣?秦大當家呢?」沒等劉文忠把氣喘均勻,齊國遠上前一把揪住對方脖領子問道。
「郭大當家,沒了!秦大當家,十萬大軍,都沒了!」劉文忠放聲大哭。周圍大小頭目面面相覷,誰也無法相信他說得是事實。
「怎麼可能,北海郡已經被咱們打得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了。張須陀老賊還在歷城徵兵,也壓根兒沒有過濟水!」齊國遠狠狠地把劉文忠摜在地上,反駁。軍心不能亂,即便對方說得全是實話,也不能把這個消息傳到所有嘍?的耳朵。
「秦叔寶,秦叔寶帶著一萬五千兵馬繞過了壽光和都昌,直接殺到了北海城下。兩位大當家沒有防備,當場被殺了!」劉文忠不理解對方苦心,坐在地上繼續哭鼻子抹淚。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心口一痛。茫然地低下頭,他看見半截刀刃從自己體內拔出,紅色的血泉水般四下噴濺。「你,你,……」他手指齊國遠,不明白對方為何要突然下黑手。「亂我軍心者,死!」齊國遠衝著他脖頸又補了一刀,轉身走向了帥案。
「傳令給兄弟們,就說奉郭大當家將令,讓咱們先行撤回牛山老營!」齊國遠沉著臉命令。
「齊頭領,咱們不戰而走,終歸不太好吧!」一位姓李的小頭目出言反駁。「壽光縣城高池厚,守得一時片刻,說不定蒲山公答應的援軍就會趕來!」
「對,左大當家也答應起事。他在東萊那趕過來,用不了幾天!」有人大聲附和。
「郭大當家待咱們不薄,咱們即便不能給他報仇,至少也該把他的頭顱偷回來!」眾人亂紛紛附和,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好日子,就這樣把到手的城市丟了,大夥實在不甘心。
「好啊,你們誰領兵去會會秦叔寶。不用把都昌奪回來,在巨洋河邊擋他三天,我就推他做大當家!」齊國遠吹了吹刀尖上的血珠,冷冷地回答。
剎那間,四下鴉雀無聲。野戰去挑秦叔寶,那不是和找死差不多麼?望著齊國遠擺弄著橫刀,冷冰冰的模樣,大夥終於明白了聰明人該如何選擇。
「請問齊大當家,城裡的糧草輜重怎麼處理?」一名機靈的頭目上前請示。
「燒掉,把帶不走的東西全燒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避過了這陣風頭,咱們要什麼有什麼!」齊國遠的決定很果斷,渾身上下充滿了「王者氣概」。
「請問齊大當家,女,女眷呢?」有人舔了舔嘴唇,不甘心地追問。
「照老規矩。」齊國遠回答非常平靜,就像丟了一塊抹布。
所謂老規矩,就是出發前將拖後腿的人殺掉。女眷都是頭目們入城後的福利,雖然起初不清不願,但一起過了十天日子,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了一點感情。有小頭目向前湊了湊,試圖給家中女人求個饒。沒等他開口,齊國遠就拆穿了他的心思。
「王兄弟如果捨不得熱被窩,儘管留下。反正壽光城這麼多人,官兵未必能把你給揪出來。」齊國遠收刀入鞘,冷笑著掃視全場。「如果今後想溜下山會她們,恐怕山規容不得!地方官員也容你們不得!」
「謹尊大當家號令!」嘍?們抱拳,肅立。
一個時辰後,五千餘名大小嘍?,包括劉文忠帶入壽光城的那一百多名弟兄迅速撤離,沒有再去管劉文忠的屍體。一山難容二虎,郭方預已經陣亡了,牛山急需換一名新大當家。劉文忠和齊國遠資歷相當,所以,他必須死。
他們將冒著濃煙的城市拋在身後,背著搶來的大小包裹,趕著牛羊,走過曠野。所過之處,一片狼藉。有時候他們搶劫是為了籌集更多的糧食,有時候他們只是為了搶劫而搶劫。秦叔寶暫時不會追上來,北海郡治所益都還控制在張衡手裡。在將北海郡治所攻下之前,郡兵無暇顧及曠野中的小股流寇。
半個月後,齊國遠從另一夥被打散的弟兄們口中聽說益都失守的消息。這時候,他正在後悔自己撤離壽光的決定太匆忙。有確切消息表明,所謂的兩萬齊郡精銳,其實只是一千騎兵帶著萬餘北海民壯。
「那秦叔寶背上又沒生著翅膀,益都城那麼高,他怎麼會這樣快就破了城?」齊國遠擺出一幅大當家的姿態,居高臨下地詢問。
益都城守將張衡是地方大戶,雖然是借著郭方預來攻的機會倉猝起兵,但他身邊有很多武藝高強的家族子弟,麾下弟兄手中的裝備也遠遠好於其他幾路兵馬。秦叔寶遠道而來,又沒攜帶攻城錘、石炮等重傢伙,能在短短數日攻克益都,的確出乎眾人預料。
「回,回大當家的話。本來,本來大夥也,也有把握守住益都。但,但張大當家在城頭督戰時,被敵將用冷箭射死了。軍心一散,官兵就趁機爬上的城頭。然後,然後益都……前來投靠的小嘍?低下頭,眼淚忍不住流了滿臉。
張大當家是對弟兄們最和氣的頭領,當初他起兵造反也是為了百姓。比起前方帥案後那個裝腔作勢的傢伙,張大當家的人品和武藝都強上一百倍。但這年頭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張大當家戰死沙場,帥案後的那個小人卻活得滋潤。
「誰放的冷箭,你們打聽過麼?」齊國遠不知道底下的嘍?們正在腹誹自己,想了想,追問。
「是一個名叫李,李仲堅的,除了張大當家,他還射死了咱們十幾個弟兄!」小嘍?用顫抖的聲音回答。當日的血戰簡直就是一場夢魘,至今回憶起來還令人膽寒。秦叔寶麾下那名姓李的郎將在距離城牆五十步外箭箭奪命,一人一弓就壓得半邊城牆的弟兄抬不起頭。城破後,此人舞著把黑色長刀追殺出十里,所有大小頭目沒人能擋住他一個回合。
「這個李仲堅是什麼來頭?」齊國遠扭頭,向身邊軍師諮詢。
「是朝廷派來協助張須陀的,此人據說跟皇上征過高句麗。從亂軍中殺了個七進七出!」師爺根據道聽途說總結來的情報驚得齊國遠倒吸了一口冷氣。「去年冬天,裴長才和石子河帶著兩萬人馬偷襲歷城,也是被他和張郡丞聯手擋在城外的,當時據說他們只有五個人……
「行了!」齊國遠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軍師的羅嗦。「你這不是成心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麼?秦叔寶怎麼樣,李仲堅怎麼樣,有膽子,他進山來跟咱爺們鬥鬥!」
「他當然不是咱們齊大當家敵手,只是咱們日後得小心些,以防他領兵前來挑釁!」明白齊國遠心思的師爺趕緊換了一套說辭,明著恭維,實則提醒。
「嗯,有道理!」齊國遠傲然地點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前來投奔者,「你們聽說了麼,那個李,李仲堅,還有秦叔寶他們打下益都後,帶著兵馬去了哪?」
「回大當家的話,小的聽說,官軍拿下益都後,轉頭去攻打臨?去了。」趴在地上的小嘍?低聲回答,心中同時暗暗嘆了口氣。他們幾個捨生忘死前來投奔,本以為跟著帥案後邊的那個噁心痞子,將來能有機會給張大當家報仇。現在看來,此人是個膽小怕事的傢伙,根本沒勇氣去觸秦叔寶和李仲堅二人的鋒櫻。
「好了,你們下去吧。」齊國遠揮揮手,命人帶遠道而來的客人下去休息。他感到四肢無力,靠在胡床上不想說話。一個秦叔寶,已經夠人頭疼的了,眼下又來了一個李仲堅,這賊老天,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
齊國遠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出臨?城守不了太久。此城的城牆比益都矮得多,城中守軍全是些老弱病殘。秦叔寶揮師去攻,十天之內肯定破城。打破了臨?,北海郡內最大的一夥綹子就剩下了他齊大當家。如果秦叔寶還沒打過癮,牛山老寨也未必能在他的兵鋒下支撐上十天。
「大當家,咱們走吧。離開齊郡遠遠的!」軍師非常理解齊國遠的「苦衷」,不顧顏面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走,去哪?」齊國遠有氣無力地問。
「向西,趁著秦叔寶還沒注意到咱們,溜到岱山去。李密那廝不說他會請人來接應麼,這仗都打了一個多月了,他搬來的救兵也該到了。」
「那廝的話也能信?」齊國遠滿臉苦笑。這回郭、秦兩家好漢聯手橫掃北海,就是受了李密那廝的慫恿。此人說今年春天彗星襲月,預示著天下分崩離析。只要河南諸郡的好漢們一齊動手,肯定能瓜分了大隋江山。
別的郡縣鬧出什麼動靜,齊國遠沒注意到。但北海郡的兩位大當家都把命搭進去了。倒是李密那廝,忽悠著大夥拼命,他自己卻像個背著殼子的王八一樣從不出頭!
「可岱山終歸比牛山高一些,並且,也威脅不到齊郡安全!」師爺低頭想了半天,終於又湊齊了兩個不得不搬家的理由。
「走吧,你說得對,岱山好歹比牛山高一些!」齊國遠長嘆,「惹不起,咱總躲得起!」
爭雄(十四)
旭子追趕著流寇的腳步,從臨?一直到逢山,從逢山一直到贏縣。
一個月來,郡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打了至少二十場仗。每一場都是完勝。敵軍越戰越弱,到最後根本不敢回頭,只是拼命地逃,逃,逃。逃出北海郡,逃過齊、魯、北海三郡交界的曠野,逃過魯郡的贏縣,一直鑽入岱山腳下的密林。
秦叔寶是個合格的將領,縱使旭子用府兵的眼光來檢視他的戰術安排,都覺得無可挑剔。「張須陀大人慧眼識英才!」旭子在心中嘆服不止。雖然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府兵中一些低級軍官對自己的排斥之意,也能清晰地感覺到秦叔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潛在的對手。
二人之間的競逐到目前為止都控制在男人之間的較量上,秦叔寶懂得分寸,顧全大局。旭子也很小心地把握這自己不過分逾越。這種較量的最直接後果就是導致整個剿匪進程大大加快。原計劃中,大夥認為至少要待到五月份才能將北海郡殘匪完全肅清,結果才到四月中旬,大股的流寇在北海郡已經絕跡。
「既然朝廷已經允許咱們越境追擊,咱們就別再縛手縛腳了。這仗至少要打出兩年的平安日子來!免得咱們前腳一走,兔崽子們後腳再回來糟蹋!」得知逃回牛山老營的最大一夥流寇搬家的消息後,羅士信向大夥建議。他的觀點得到了全軍上下一致贊同,包括北海郡臨時應徵入伍的郡兵們,大夥突然發現橫行數百里的流寇原來不堪一擊,因此士氣高昂,恨不得一口氣將仇人斬草除根。
進入岱山範圍後,流寇們又找回了一些勇氣。周圍地形複雜,不利於騎兵展開。而流寇們常年在山中討生活,懂得利用樹林和岩石保護自己。此外,盤踞在魯郡的一夥山賊也覺得唇亡齒寒,星夜趕過來支援同夥。敵我雙方又打了三場不大不小的戰鬥後,流寇們不敵,再次放棄陣地,逃向岱山南麓的臥馬坡。
「這麼打下去,再有十年八年都打不完!」羅士信性子最急,幾天下來便失去了耐心。在平原上做戰,每場戰鬥下來他的戰馬後都能掛滿敵人的鼻子。自從進入山區後,三戰的斬獲都不如先前的一戰多。
「用不了太久他們就會缺糧,岱山雖然大,但光憑林子間的野味也養活不了數千人。眼下不怕姓齊的援軍多,就怕沒人幫他消耗糧食。上次王薄也是在岱山之間來回鑽,鑽到最後,還不是乖乖出來與咱們決戰麼?」秦叔寶耐性甚佳,每當羅士信急得抓耳撓腮時,都能找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他。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在玩什麼陰謀!」新任北海郡丞吳麒膽子小,用試探的口氣提醒。
「陰謀只有和實力相配才能有效果!」秦叔寶笑著搖頭。「咱們現在士氣,人數和補給都遠遠好於對方,他們很難玩出太多的花樣來!」
「倒也是!」大夥笑著附和。流寇的戰鬥力與齊郡精騎相比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即便是北海郡的新兵,經歷了一個多月的實戰鍛鍊後,單獨對上流寇都不會再輸給他們。
戰略上蔑視敵人,具體戰術上,秦叔寶還是給予了流寇們足夠的重視。他採取的是與張須陀當年大破王薄軍的同樣戰術,以步卒在山下平緩地結營監視。騎兵則在外圍機動配合,負責切斷送往山中的一切補給。
如果敵軍退向岱山主峰,不出三個月,他們自己就會把自己餓死。如果敵軍下山逃往博城,大軍從背後追上去,肯定又殺他個落花流水。
不打仗的時候,岱山看上去很壯麗。雖然它的實際高度未必有旭子出塞時看到的山峰高,但由於附近都是平原,所以看上去有一種俯覽天下的感覺。從山腳到主峰,大大小小十幾個山頭都被不同顏色的樹林所覆蓋。從下向上看,整座山的顏色非常有層次感。最靠近山頂的地方依稀還有去年冬天留下的殘雪。大部分時間被雲霧遮蓋,偶爾雲開霧散,則在反射出萬道金光。
據說這座山的主峰很難爬,只有孔夫子、秦始皇和漢武帝三個人曾經到達過其最高處。孔夫子如何成功登頂的故事史書上沒記載,秦皇和漢武都是動用的數萬人才到達到目標。到底雲端之上有什麼風景,旭子也想去看看。不過這話他不能公開說,幾年來的教訓讓他多少學會了些循規蹈矩。
所以,他在內心深處迫切地希望早日將這場戰鬥結束。如果戰鬥結束,他就可以找個理由一個人偷偷離隊。自願趕來領路的山民曾經告訴他,群山深處會有更綺麗的風景。從天而落瀑布,拔地而起的斷崖。還有鷹,兩翼張開和戰馬的身體一樣長。旭子不認為嚮導是在吹牛,因為每天在領軍巡視時,他都能親眼看到幾隻天之驕子在頭上盤旋,對於入侵了其領地的人類,無論流寇還是官軍,它都不友善,總是用高亢的叫聲來表達自己的抗議。
「今天鷹的叫聲很古怪!」獨孤林用槊柄敲了敲馬鐙,低聲說道。
「鳥飛得也足夠慌張!」羅士信大聲補充了一句。緊跟著,所有騎兵都拔出了武器,有大隊人馬準備進山,秦叔寶沒有邀請魯郡的郡兵前來助戰,來者肯定是敵非友。
「那邊有塊緩坡,更適合咱們出擊!」秦叔寶用手中長槊向斜前方點了點。眾將士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湧向遠處的山坡。那片平緩的山坡上樹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
「來的又是一群亡命徒!」旭子一邊帶隊前行,一邊鞍後抽出黑刀。在戰場之上,他不敢對流寇有任何同情。事實上,在看到流寇們於北海境內的所作所為後,他對流寇的同情心也越來越淡。
他們本來都是些受盡欺凌的弱者。但他們提起刀後,卻去迫害被自己更軟弱的人。對於人性的這種轉變,旭子很不理解。在他的心目中,經歷過苦難的人應該更富有同情心才對。而他看到的大多數情況恰恰與主觀臆測相反。很多經歷了苦難的人非但沒有同情心,反而有一種看到別人遭遇更慘才能得到發泄的心態。
「流寇們不懂如何煉兵,當然希望麾下人越多越好。為了養更多的兵,他們只好去搶。被搶的人沒了吃食,也只好去當流寇!」閒聊時,獨孤林曾這樣解釋為什麼流寇都熱衷於糟蹋百姓的現象。但旭子不認同這種說法,他總覺得發生在齊郡和北海的悲劇還存在著不同的解釋。但具體答案是什麼,他說不清楚。
騎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很快占據了有利地形。出乎眾人預料的是,發覺自己受到威脅的流寇沒有像郭方預、齊國遠麾下的嘍?們那樣亂成一團,相反,他們迅速組成一個方陣,騎兵和步兵互相掩護著,退向了道路另一側的山坡。有沖在前方的郡兵迫不及待地射出了羽箭,一個月來他們採用這種騎兵漫射戰術,不知道擊跨了多少股流寇隊伍。而今天,第一波羽箭射入敵陣後,對方陣型只是顫了顫,然後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來。
流寇占據了人數優勢,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騎弓略遠。衝上前騷擾敵軍的騎手們快速後撤,有人在後撤的過程中受傷落馬,血順著山坡染紅翠綠的草叢。有人大聲叫喊著請求同伴支援,但沒等主陣做出任何反應,他和坐騎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戰鬥幾乎在敵我雙方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一接觸,一個多月來所向披靡的郡兵們就吃了個小虧。流寇頭目的應變速度極其快,麾下流寇也堪稱精銳。這是將士們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一時間,他們簡直無法適應戰場上的變化。
「士信,仲堅,咱們還是先羽箭騷擾,馬速能加多快就多快!點子有些扎手,破綻不多!」秦叔寶指了指敵軍左翼,低聲命令。
敵軍排的是個中規中矩的方陣,步兵在中央,還有兩百多騎兵分散在步兵兩翼。這種陣型破綻不多,但未必能承受得住齊郡精兵最拿手的輕重騎兵混和攻擊。只要李旭和羅士信二人能讓中央的步兵發生混亂,秦叔寶麾下的兩百具裝甲騎就可以從正面踏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無論勇氣和戰鬥力,齊郡精銳都絕對不可能輸給一夥遠道而來的山賊。
六百名輕騎兵風一樣卷下山坡,這個戰術他們練習了無數次,又在敵軍身上實踐了無數次。雖然這點人馬放在空曠的坡地上就像一縷青煙,但青煙之中所蘊涵的殺氣卻令天上的陽光都變得寒冷。沒有人吶喊,也沒有角鼓聲助威,瑟瑟馬蹄聲是風中的唯一旋律。馬蹄帶起的煙塵翻卷,越來越快,越來越濃,猛然間,煙塵的軌跡折轉,無數支利箭升入半空。
不止是郡兵們射出的利箭,敵軍在同時也射出了漫天白羽。死亡的風聲在戰馬前後呼嘯,有人在奔馳中落地,有無主的戰馬悲嘶著逃向戰場之外。大部分郡兵卻依舊在疾馳,邊疾馳邊彎弓搭箭。
流寇射來的羽箭大部分都失去了目標,命中速移動的戰馬需要非常好的射藝,嘍?們的訓練程度達不到,只好漫無目的地亂射。疾馳中,李旭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帶走了一條生命。他身後的騎兵們也與主將保持了同樣的射擊節奏,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於流寇隊形過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標。
敵陣晃了晃,但是沒有亂。騎在戰馬上的敵軍主將揮動令旗,在方陣深處有人舉盾而出,護住前排的長矛兵。後排的有更多的士兵舉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動中的騎兵頭頂。
「脫離,迅速脫離!」李旭大叫,整個心臟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對方的舉措太令人吃驚了,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探討過以步卒對於突厥人的狼騎戰術,大面積覆蓋式射擊是最恰當的選擇之一。
騎兵們快速調整方向,斜著衝出羽箭覆蓋範圍。流寇陣型居然沒垮,他們還是流寇麼?有人不甘心,邊策馬逃命,邊引弓回射。這是經李旭指導過的殺招,可今天此殺招完全失靈。零星而去的羽箭打在盾牆上面,如露水撞到了岩石,毫無收穫。
李旭在一百步外再次引弓,這是流寇們意想不到的距離。自從藝成之後,這個距離上他很少失手。一箭取敵主將,足以徹底混亂流寇軍心。
長箭如流星,直撲站在第一排的敵軍將領。在羽箭即將到達敵將面前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馬背上的那個人影很熟悉。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旭子驚叫出聲。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將羽箭一折兩斷。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遠處的敵將舉起了騎盾,「叮!」的一聲從旭子心中響起,羽箭被擋住了,他繃緊的心也猛然鬆開,汗水自額頭淋漓而下。
沒等旭子考慮是否發動第二輪騎射攻擊,敵將就做出了反應。他先向疾馳而回的騎兵們看了看,動作十分緩慢,仿佛在尋找著什麼。然後,他將手中令旗急速揮舞了數下,方陣兩個側翼的騎兵立刻沖了下來,迎住李旭和羅士信馬頭。
「彎弓,迭射!」李旭的命令被傳令兵轉化為號角聲傳遍整個戰場。以騎制騎,這是破解騎射戰術的第二種恰當方法。李旭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探討過類似戰術。當時,大夥認為如果想達到預期目標,雙方人數應該大體相等。可流寇只有兩百多名騎兵,卻毫不猶豫地和官軍展開了對攻。
羽箭撕破空氣的聲音悽厲刺耳,但效果不明顯,射移動中的目標,郡兵和流寇一樣沒太多準頭。衝過來的敵騎在兩射之間落馬三十餘人,其餘的人以頭緊貼馬頸,手中兵器穩穩地指向了正前方。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在戰場上響起,敵軍變陣。整個步兵方陣在向前推進中變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長了牙齒的尖刀,緩緩地向郡兵們壓了過來。
戰陣正中是一名年輕的武將,銀甲白袍,槊鋒如霜。
爭雄(十五)
旭子在策馬狂奔的過程中射出第三箭,收弓,拉下面甲。眼前世界突然變窄,窄到他再也看不見斜前方那個軍陣中的武將的身影,事實上,在一箭落空後,他就盡力命令自己不要向那邊看。「沙場上,即便是親生父子相遇也不能留情!」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的還是劉弘基說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自己是官,對方是賊,官兵殺賊天經地義。反之,亦然。
跟在他身後的輕騎亦拉下了面甲,收弓,提刀。跑動過程中,大夥自然地形成一個楔形。旭子為鋒,羅士信為左刃。隊伍的右刃是校尉張江,他一邊策馬,一邊大聲地喘息。敵人強悍得令人緊張,在和流寇交戰時,從來沒有一支流寇的騎兵能在衝鋒過程中保持著完整隊形。而今天這支流寇不但擺出了標準的楔形攻擊序列,而且在羽箭的打擊下陣型絲毫不顯散亂。
「砰!」兩支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處。「矛尖」正對矛尖,鋒刃正對鋒刃。旭子聽見自己右側的張江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他就再沒有絲毫精力顧忌身邊血肉橫飛的慘狀。迎面而來的敵軍將領身材與他齊平,肩膀卻寬出了足足半尺。旭子手中的黑刀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對方長槊的鐵鋒,沒能如願將那長達一丈八尺的長槊撥飛。相反,從刀背處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肩膀發麻,整人在馬背上歪了歪。來將的長槊貼著他的肩膀走空,連人帶馬一道從他身邊沖了過去。
旭子揮刀回掃,來人藏頸低頭。二馬交錯而過,敵我雙方主將都無心纏鬥,帶著自家弟兄突入對方陣列。「跟上,別戀戰!」旭子大喊,順手一刀削掉眼前的半個腦袋。騎兵的衝擊依靠速度,二馬相錯的瞬間交換不了幾招。馬身錯開後,敵手是生是死,那是身後同伴的事情。你的眼睛只需要盯住正前方,儘量在第一時間將看得到的敵人砍倒。
第三名對手年齡與旭子差不多,雙眼中明顯蘊藏著恐懼。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血戰時的最佳狀態是什麼也別想。旭子提臂帶刀,將刺向自己梗嗓的長槊舉過頭頂。然後刀刃藉助戰馬的慣性貼著槊杆滑過去,將對手的手指、肩膀和脖頸一併斬斷。
羅士信的長槊就在這個時候從旭子身邊掠過,將另一名敵軍刺落馬下。「點子扎手!」他策馬踩斷落地者的脊梁骨,然後長槊平揮,刺得下一名高速奔來的對手捂臂而走。「大多數弟兄們都沒跟上來!」他又補充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焦慮。
「殺穿他們,然後帶弟兄們兜回去。我纏住那名敵將,你擊殺其餘流賊!」李旭大喊著命令。揮刀砍翻一個對手,接著又卸下一支胳膊,當他再次將一名騎兵從馬背上抹下來後,身前已經沒有了敵人。敵陣被殺穿了,但透陣而過的只有他、羅士信和十數名武藝高強的親衛。身後的五百餘齊郡精銳被對方以一百多名騎兵左右交錯著卡住了,慘叫聲不絕於耳。
「回殺!」旭子撥轉馬頭,用刀尖指向正在自家隊伍中往來衝突的敵騎。這次,他看清楚了那名敵騎頭目的模樣。此人沒有帶面甲,長著一臉像傳說中張飛那樣的絡腮鬍子。手中長槊上下翻飛,每刺,必令一人落馬。貼在此人身邊的是另一名用槊好手,身披一件暗紅色的披風,胯下騎得是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兩人並肩而戰,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李旭驚詫地側頭看了一眼羅士信,剛好看見羅士信驚詫地目光。二人誰也沒將第一個對手刺下馬背,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混亂局面。雖然敵軍的騎兵序列被徹底衝散,但自家的騎兵也再形不成完整序列。以六百人對二百人卻只得到如此結果,實際上,這第一次交手,官軍已經輸了半分。
「怎麼這麼多用槊好手?」旭子驚詫地想。他記得某人曾經說過,只有家境殷實的人才請得起師父指導槊藝。而家境殷實的人又何必與流寇為伍?沒有人能回答他,眼前的激戰也容不得他去仔細推敲其中關竅。被敵騎堵住的郡兵們捨生忘死,圍著一百多名流寇呼喝酣戰。不斷有人落馬,不斷有人被馬蹄踩成肉醬。但敵我雙方卻沒有任何人退縮。死亡就在眼前,所有人視而不見,每當擋在自己面前的戰友倒下,立刻衝上去填補他的位置。
「弟兄們,跟我來!」羅士信兩眼冒火,帶著一小隊親兵突入人群。他挑飛擋路的流寇,用戰馬撞翻不自量力上前送死的山賊,徑直衝向騎著紅馬的敵將。李旭跟他相隔十步左右,馬頭與馬頭齊平,黑刀過處,帶起一層血浪。必須將流寇中帶隊的兩名頭目制住,否則即便此戰獲勝,弟自己一方的損失也難以承受。敵將仿佛與他抱著同樣的心思,戰馬突然轉彎,拋下眼前的對手,迎面飛馳過來。
夾在雙方將領之間的騎兵都快速地撥馬避開,騎戰需要速度,擋在自家頭領面前只會幫倒忙。四十幾步的距離瞬間被馬蹄拉近,旭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鬍子上的血珠。他又一次吃了兵器短的大虧,擋了兩槊,只匆匆還了一招。二馬剛剛錯鐙,腦後就有一股勁風吹來,旭子猛然一低頭,將脖子緊緊貼住馬頸,一柄黑色的大斧從他頭上盤旋而過,砍入人群,接連砍翻了兩匹戰馬。
「無恥!」李旭大罵了一句,前沖數步,迅速撥轉馬頭。他不想給對方屠殺自己麾下弟兄的機會,對方同樣也不願意看到麾下弟兄被高手屠殺。兩匹戰馬咆哮著相遇,二人又交換了兩招,李旭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敵將被黑刀得招術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騎兵在外圍各自為戰,或者砍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翻。郡兵們人數多,兩三個對付敵軍一個。敵軍訓練程度高,以一敵三亦不落下風。雙方都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勇士,雙方都堅信自己代表著正義。雙方一同滾入泥土,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雙方的熱血一同染紅半面山坡。
第四次將馬頭撥轉回來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沒有勝算。平素他自詡有些膂力,但敵將的臂力明顯比他大。三輪硬拼耗幹了他的體力,此刻,他握刀的手臂已經有些發軟,但對方依舊穩穩地平端著馬槊,目光中充滿挑釁。除了馬槊外,此人鞍子後還掛著一溜短斧,每一柄的斧頭都有尺把寬,剛才從背後偷襲旭子的那柄飛斧顯然就是此人的傑作。旭子稍不留神,還會受到這傢伙的暗算。
他滿懷期待地看了一眼羅士信,希望同伴能儘快戰勝對手,趕來救援。卻發現羅士信抬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然後毅然擰身,再次撲向那名穿紅披風的敵將。
「拼了!」旭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加快馬速。這個距離上他無法舉弓暗算,只好憑手中黑刀硬扛。二人再次相遇,刺、格、劈、擋、回掃,金鐵撞擊聲不絕余耳,火星四下亂濺。
兩雙人影快速分開,羅士信趴在馬背上,身體遙遙欲墜。他的對手前仰後合,用盡全身力量掌握著身體的平衡。李旭肩膀上的鎧甲破了一角,鮮紅的肉貼著破碎的甲葉翻了出來。他的對手胸前紅了一片,哇哇大叫著,怒不可遏。
旭子用力一提韁繩,撥轉戰馬。這個時候他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後周圍苦戰的弟兄們肯定軍心大亂。大汗淋漓的黑風耐不住主人的催促,緩緩地加快步伐。一邊跑動,它不停地打著鼻息大聲抗議。它知道,每向前一步,主人就距離死亡更貼近一步。但它無法違背旭子的意思,只能眼睜睜地將主人送向敵將的槊鋒。
一匹黃色的駿馬快速從黑風身邊超了過去,這輩子,黑風第一次情願被同類超過。「交給我,你帶其餘弟兄殺散他們的騎兵!然後帶人纏住步卒!」秦叔寶大聲喊了一句。隨後長槊前刺,直奔李旭眼前的絡腮鬍子。
兩根長槊相撞,槊鋒上擦出一流火花。秦叔寶舉槊橫掃,絡腮鬍子以槊杆相迎。「鐺!」一聲脆響過後,戰馬分開。絡腮鬍子猛然從馬後拉出斧頭,一斧飛向秦叔寶後心。秦叔寶快速擰身,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中已經多了一根金鐧。「鐺!」地又是一聲脆響,斧頭被擊落在地。
秦叔寶的戰馬跑出數步,將慣性全部釋放後,掉頭殺回。「來得好!」絡腮鬍子返身迎戰,臉上沒有任何懼色。二馬再次錯鐙的瞬間,秦叔寶再次抽出金鐧,向對方後背掃去。敵將仿佛身後長了眼睛,擰身,快速從馬鞍後抽出一柄短斧,一斧砍在包金的鐧背上。
爭雄(十六)
旭子四下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秦叔寶的用意。在他和羅士信帶著輕甲騎兵與敵軍輕騎對攻的同時,獨孤林也帶著全部具裝甲騎和三百輕騎撲向了敵軍的步兵。只是武裝到牙齒的具裝駕騎未能像過去一樣輕而易舉地將身穿布甲的流寇隊伍撕碎,敵人以分散的小陣纏住了他們。那是一種由長矛手和刀盾手互相配合,六到八人組成的小陣。彼此之間相互配合,就像一串滾動的刺蝟。呼嘯而來的兩百具裝甲騎一口啃到了刺蝟上,很快就被耗盡了速度。當戰馬速度變得和人走路一樣快的時候,具裝甲騎的強大攻擊力便再也發揮不出來。士兵們只能憑著強悍的防禦力與流寇糾纏,但在人數比敵軍少了近二十倍的情況下,他們的戰果微乎其微。
具裝甲騎身後的三百輕騎暫時由張須陀的長子張元備統領。但張元備的身上的本事顯然達不到其父的一半水準。流寇只分出了少許步卒便纏住了他,其麾下那三百輕騎非但不能給具裝鐵騎有效支援,反而逼得獨孤林要不斷分出人手前來救急。
具裝甲騎那邊迫切需要人去支援,而大部分輕騎兵現在還和敵軍輕騎還攪在一處。「沒時間再耽擱了!」李旭推開面甲,用力喘了口氣,策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戰團衝去。兩名齊郡精兵正在那裡合力迎戰一名流寇頭目,三人使得都是橫刀,但兩名來自齊郡的弟兄刀法遠不及對方熟練,兩個盤旋下來便都掛了彩,第三個盤旋剛剛開始,流寇頭目用力一磕馬蹬,戰馬猛然向前竄了半丈,使得他一下子闖入了兩名郡兵內側。瞅准機會,此賊旋身斜劈,刀鋒抹向了一名對手的脖子。
「我死了!」閃避隔擋都來不及的郡兵本能地閉上了雙眼,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一根凌空飛來的長矛刺穿了流寇頭目的小腹,巨大的慣性將其整個人都推下了戰馬。「啊――」流寇頭目大聲慘叫,雙手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一柄黑刀貼地掃過,利落地結束了他的痛苦。
「謝將軍救命之恩!」驚魂未定的郡兵用顫抖的聲音喊道。
「別羅嗦,跟我來!」李旭大喝一聲,帶著兩名騎兵沖向臨近的另一個戰團。那裡有三名郡兵圍著一名嘍?廝殺,郡兵們已經戰了絕對上風,但一時難以結束戰鬥。黑風載著旭子貼著一名郡兵的馬首衝進去,「讓開!」隨著一聲斷喝,旭子手起,刀落,將小嘍?掃下坐騎。
「跟上,列隊!」李旭在撥轉馬頭的瞬間衝著還在發愣的三名郡兵大喊。此刻顧不上與敵軍講什麼道義,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伍名郡兵跟著旭子的戰馬組成一個小陣,吶喊著撲向遠處正在僵持的戰團。沒等大夥衝到地方,一根長槊突然斜刺撲來,直奔李旭胸口。旭子擰了一下身體,避過槊鋒。沒等對方變招,突然伸出左手,將槊杆握了個結結實實。他用力一扯,將敵人硬生生向自己扯近。對方不肯放下兵器,雙手回奪。二人較勁,李旭肩膀上的傷口血流如注。
「刺他後腰!」旭子大聲指點。兩根長槊迅速從他身後探過去,如吐信的毒蛇般刺入了對手的軟肋。「啊――!」賊寇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鬆開長槊,身體從馬背上滾落。兩名郡兵快速從他身邊跑過,用雪亮的槊刃割斷其喉嚨。
旭子把奪來的長槊當作投矛拋了出去,刺翻了一匹高速奔來的戰馬。馬背上的嘍?在坐騎倒地的瞬間騰空而起,鷂子般向李旭頭頂撲落,兩名郡兵長槊高舉,凌空將敵手刺了個對穿。血噴泉般落了李旭滿身,他揮手掃了一把,將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抹落塵埃。然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
一頭半邊身體被血染得通紅的怪物突然加入戰團,揮刀如風,一刀一個,連斬兩名嘍?落馬。周圍流寇被嚇了一跳,不自主向兩旁避開。旭子左衝右突,頃刻間把身邊的弟兄擴展到二十餘騎。
「整隊,跟我來!」旭子大叫,以自己為刀鋒,二十餘名騎兵為刀刃,組成一個小型騎兵陣列,專門揀敵我雙方膠著處攻擊。敵騎雖然訓練有素,人數上畢竟不占優勢。十幾個膠著點被旭子帶人接連衝散後,戰場局勢立刻逆轉。
「整隊,整隊!」跟在李旭身後的精騎看到好處,一起扯著嗓子高呼。眾人越聚越緊湊,以多打少,專門揀軟柿子捏。數息之後,又有五十幾人聚集到李旭身側。旭子帶著這個小型騎兵陣列來回翻滾,漸漸奪回了局部主動。
獨孤林那邊還在節節後退,張元備用盡全身解數,依舊護不住同伴的側翼。此刻援軍人數去得少了起不到任何效果,旭子清醒地判斷出眼前局勢。他咬了咬牙,將刀鋒指向羅士信身後。
五十餘名解放出來的騎兵跟著旭子沖向羅士信,將其周圍的敵騎全部砍翻。然後大夥一聲喊,同時攻向羅士信的對手。那名紅披風敵將本來已經被羅士信殺得筋疲力盡,被眾人一騷擾,馬上動作立即散亂。羅士信見到機會,一槊刺過去,正中此人大腿。
「啊!」身穿紅披風的敵將發出一聲慘叫,撥馬便逃。李旭和羅士信也不追趕,二人並絡,直撲與秦叔寶廝殺的絡腮鬍子。絡腮鬍子先前與旭子硬拼過一次,胸口已經受傷。眼下正被秦叔寶累得人困馬乏,猛然聽到背後的慘叫聲和馬蹄聲,心知不妙。從馬鞍後抽出幾柄斧子,四下丟出,將李旭等人的攻勢阻了一阻,然後他拔轉馬頭,帶領殘餘的十幾騎脫離戰團。
眾郡兵剛剛出了口惡氣,哪裡肯就這樣放人溜走。當即拍馬緊追,轉眼間有幾名騎兵已經追到紅披風身後,長槊在其後心處直畫影。眼看著就可將此人身體刺出數個大窟窿,絡腮鬍子斜向趕到,身體半轉,手中長槊奮力一揮,將刺過來的三桿長槊全部擊飛到了半空中。
「弟兄們,窮寇莫追!」秦叔寶大喊。
「弟兄們,跟我殺賊!」李旭緊跟著補充了一句,帶領著一百多名騎兵,扭頭撲向敵軍步卒。
另一側的具裝甲騎已經被敵軍主將以怪異的陣勢逼得穩不住陣線。千鈞一髮之際,旭子帶著輕騎兵們從側面衝過去,亂箭齊發。敵軍主將發覺自家騎兵戰敗,也不著慌。手中令旗再度揮舞了幾下,行進中的步卒又一次變陣,一部分繼續抵住獨孤林率領的具裝甲騎,另一部份調轉方向,盾牌在前,長槊居中,弓箭手在後,居然列隊向輕騎兵身前迫來。
「弟兄們,繞著圈子射!不要停下,加速,加速!」李旭見敵軍變陣,也立刻命令輕騎兵改變戰術。百餘名騎手以他為核心,快速從敵陣之前掠過。跑出一百五十多步後,在敵軍側後的土坡上撥轉馬頭,然後借著山勢再度沖向敵陣正後。
「弟兄們,輪流上啊!」羅士信擦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持槊狂呼。轉眼間,他亦帶著一百多名趕過來的輕騎兵沖向敵軍陣列。他沒有去支援李旭,而是選擇了另一個角度,一邊沖,一邊彎弓放箭。
「嗚――嗚嗚――嗚!」悽厲的號角聲從敵軍帥旗下響起,伴著一波密集的箭雨,敵陣突變。整個大陣如梅花般分成數瓣,最外側緩慢分出一隊刀盾手,一隊長矛手,斜向上前阻擋羅士信的馬頭。
「以硬弩梯次殺傷,挫其銳氣。以重甲步卒正面接戰,亂其節奏。以輕騎兵兩翼包抄,斷其後路。然後正面以具裝甲騎沖之……叔寶清楚地記得當日張須陀大人總結的以中原精銳對抗突厥狼騎的精要。敵將當初不在張大人身畔旁聽,但敵將的安排卻恰恰吻合張大人所言。弩箭覆蓋、步卒接戰再加上剛才的輕騎包抄,每一招此人都應對得恰到好處。如果此人手中還有一夥重甲騎兵的話?秦叔寶覺得自己心裡有些涼。不敢耽誤戰機,他把手一揮,帶著所有輕騎兵加入戰團。
三組輕甲騎兵呈三個方向圍著敵陣往來奔走,不停地將冷箭射入敵軍隊伍當中。雖然準頭不佳,但著實起到了騷擾作用。敵將不停發出命令,以弓箭手和步兵迎戰。秦叔寶等人卻學了乖,從來不肯停下來與對方硬憾。幾輪騎射過後,敵軍氣焰稍沮,秦叔寶得到機會,趕緊揮舞令旗,令獨孤林和張元備帶著麾下弟兄與對手脫離接觸。
敵將見正面的甲騎撤離,再次命令部屬變陣。四千餘步卒居然如共用一個軀體般,整齊地轉了個斜角,有人擔任前鋒,有人擔任側翼,後人拖後警戒,緩緩地壓上了原屬於郡兵精騎站立的高坡。
秦叔寶也揮舞令旗,將所有騎兵匯集山路另一側的斜坡上。敵我雙方又開始隔著一條山路對峙,狀態幾乎如戰鬥未發生前一模一樣。只是彼此換了個方向,腳下的草地上多了八百餘具屍體。
一場拼殺下來,秦叔寶麾下的九百輕名騎兵損了三百多,兩百名具裝甲騎也倒下了六十餘。雖然大夥成功地全殲了敵軍的騎兵,殺死的流寇步卒人數也遠遠高於自身損失。但按戰鬥力對比仔細算算,還等於吃了一個大虧。羅士信氣得暴跳如雷,巴不得立刻上前與對手拼命。秦叔寶卻捨不得本錢,嘆了口氣,說道:「他們還有四千餘人,咱們只有七百不到,硬拼下去,恐怕勝算不大。不如就在這裡對峙,等待步營的援兵過來,再做打算!」
「秦二哥盡長他人志氣,咱們齊郡精兵什麼時候怕過別人?大不了今天爺跟他們拼死在這裡!奶奶的,你看那個紅袍子的傢伙,他居然沒死,居然還敢沖咱們叫囂」羅士信吐了口血沫,大喊。今天的廝殺時他受傷嘔血在先,雖然後來在李旭等人的協助下還了對手一槊,但敵將身上的傷顯然不致命,被絡腮鬍子護著在戰場邊緣兜了一圈後,眼下又回到了流寇隊伍。
「如果我沒猜錯,那紅袍子是瓦崗軍騎兵統領單雄信。你今天跟他戰個平手,也不算丟臉。」秦叔寶橫了羅士信一眼,說道。「至於咱們這一千騎兵,是齊郡父老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我寧願認輸撤走,也不會讓他們再去與敵人硬拼!」
「瓦崗軍,難道那絡腮鬍子是程知節?」獨孤林偷偷吸了口冷氣,以僅僅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追問。
「應該沒錯,兵器和身手都像。」秦叔寶點點頭,回應。比起程知節和單雄心,他更關心的是敵軍主將。遠遠地從臉形上看,此人年齡應該不到二十。如此年輕,用兵卻如此老到。今後在河南戰場上,此人恐怕是大夥的一個勁敵。
「那他們為什麼不打出自己的旗號來?」張元備紅著臉追問了一句。剛才他的行為拖了大夥後腿,雖然秦叔寶沒做任何指責,年輕人卻覺得十分慚愧。
「也許是不想過早暴露實力。據我所知,瓦崗軍人數不多,這幾年動靜也一直不大。但今天看來,其兵鋒之銳卻是任何一家流寇所不能及!」秦叔寶用力擰著鬍鬚,眉頭上溝壑看上去比大地上的裂縫還深。他急切的需要想一個能將敵軍趕走,並且自己人數損失輕微的計策。敵將狡詐如狐,如果被他搶了先手,後果不堪設想。
猛然間,細心的秦叔寶發覺自從敵我雙方分開後,李旭就一直沒說過話。「莫非他有破敵之策?」秦叔寶扭頭,目光看向旭子。卻看見李旭兩眼緊緊盯著地面,臉色青得如雪天時的彤雲。
爭雄(十七)
也許是因為身處戰場之上的緣故,此刻旭子的六識甚為敏銳。秦叔寶的目光剛掃過來,他立刻就從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們剛才過於輕敵,所以才損失慘重!」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向秦叔寶建議,「如果接下來的戰鬥中儘量不與敵軍接觸,未必就輸於了他!」
「但也未必會勝,對面這支隊伍是瓦崗精銳,沒那麼容易潰散掉!」秦叔寶點點頭,回應。他並沒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沒察覺到李旭在無意間於話中強調的是「他」而不是「他們」。以騎射亂敵的戰術他也考慮過,騎兵的速度快,跑起來後羽箭很難將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動中對射的話,騎兵們應該能達到以一換三的戰損比例。按以往與流寇做戰的經驗,當損失超過一成半,對手就會潰敗。但對面是瓦崗軍,通過剛才的那一輪交手所了解到的實際情況,秦叔寶不敢保證自己麾下的精騎肯定比敵人做戰意志頑強。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變應萬變。管他對手是誰,讓他進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議。這才是他最想說的話,「山中無糧,他們貿然衝進去等於自蹈絕地。我等只要還像原來一樣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崗軍亦未必能掀得起什麼風浪。」
說完,他抬起頭,帶著幾分熱切看向秦叔寶的眼睛。這是一種非常穩妥的戰術,就是有損於主將的個人顏面。採用這種戰術的另一個好處是他可以暫時不面對瓦崗軍那名主帥。那個人的本領他見識過,佩服至極。當年旭子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對壘,而今天,他心中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也好,我們任由他們進去吧!」秦叔寶又向對面的山坡掃了一眼,不甘心,但無可奈何。「重木帶著具裝甲騎旅斷後,其他各旅緩步外撤,放敵軍入山!」他低聲命令,然後毅然撥轉了馬頭。
「未戰先退,你們兩個這就叫未戰先退,避敵如虎!」羅士信大聲抗議,用槊柄將地面搗得咚咚做響。他胯下的白馬也被主人的動作調動起血性來,前蹄騰空,「稀溜溜」一通咆哮。但眾將士都已經打累了,不想再繼續這沒有任何把握的戰鬥。羅士信一個人嚷嚷了半天,發現大夥都不肯附和自己。只好地調轉戰馬,氣哼哼地跟在了具裝甲騎身後。
「一場小衝突而已,現在說勝負,還為時尚早!」負責領兵斷後的獨孤林故意拉緊韁繩,走到羅士信身邊,笑著安慰。
「反正,沒等分出勝負來,咱們就夾著尾巴逃了!這事情要被父老們聽到了,咱們還不被人家笑死!」羅士信不斷回頭,恨不得敵軍趕快追過來,大夥好能找到返身接戰的藉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崗軍顯然也失去了繼續纏鬥下去的興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從頭到尾不做任何阻攔。
「敵軍人數是咱們四倍,戰鬥力又強,硬攔他們,咱們得不償失!」獨孤林順著羅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補充。
他看見瓦崗軍中那名銀甲白袍的主將正向自己這一邊凝望,仿佛那些戰馬踏起的煙塵中藏著無數玄機。煙塵緩緩升起,隔斷了敵我雙方的視線,獨孤林將頭扭回來,心中好生迷惑。
「他們與山上的流寇匯合了,數量就會增加兩倍!」羅士信不停地揮舞著長槊,槊鋒山路邊的野草盪得四下飛濺。
「他們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做戰,才是找死!」獨孤林笑著搖頭,一語道破李旭和秦叔寶二人心中的玄機。瓦崗軍是可與齊郡官兵一較雌雄的精銳之師,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驚弓之鳥。兩伙人走到一起,戰鬥力卻未必加倍。相反,流寇們低迷的士氣反而會影響瓦崗軍的鬥志。但敵軍的主將會那麼傻麼?從對手方才的表現上來看,獨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確定瓦崗軍不會讓自己一方如願。
瓦崗軍的行為的確不可以常禮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齊郡和北海聯軍剛剛將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崗軍的使者就來到大營門口。同來的還有二十名壯士,押著二十多名昨天在戰場上救下的郡兵輕傷號,還抬著十幾名因為傷重無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軍大帳見到秦叔寶後,上前半步,拱手為禮。「瓦崗軍使者謝映登拜見秦督尉。昨天打掃戰場,我軍救出了十幾個身負重傷和二十幾個傷勢不太重的齊郡兄弟,因為當時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們在軍中住了一晚上。今天聽說貴軍移師父於山口,所以一併給秦督尉送了回來!」
「多謝你家將軍美意,今日之恩,我齊郡子弟必將有所回報!」秦叔寶從座位上站起身,拱手還了一個平揖。他的臉有些紅,昨日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他沒有檢視戰場就下令大夥撤離。今天對手卻將所有傷號救下後給禮送而還,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大度,不如說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氣,這回我瓦崗軍受人之託前來救援同伴,得罪之處,實屬於不得以!」謝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襲藍衫,頭頂一個儒冠,比起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山賊,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個四處遊學的書生。特別是在笑起來之後,陽光一下子寫了滿臉,連大帳中的緊張氣氛都被瞬間沖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裡見過!」望著對方那幅灑脫的笑臉,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記憶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這麼年輕的一個朋友。對方看上去太年輕,甚至比自己還小許多。但那笑容卻似曾相識,特別是偶爾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仿佛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邊一樣。
「謝將軍哪裡話來,久聞瓦崗軍乃天下至銳,我等能當面討教,實乃人生大幸!」秦叔寶微笑著落座,仿佛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交。瓦崗軍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強勁敵手,昨天在沙場上雙方難分勝負,今天在口舌之爭上,他亦不想落後別人半分。
「秦督尉客氣了。瓦崗軍不過是一夥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拼命而已,怎稱得起精銳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騎兵,真可謂無堅不摧,當者披靡。」謝映登又拱了拱手,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和口中的話語都透著一股子謙虛。
「謝將軍過謙了。昨日之戰,我齊郡子弟未占絲毫上風。貴軍進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寶擺了擺手,舉止大度,沉穩,宛如一個好客的主人。對方來自己軍營的目的絕不是為了說幾句沒味道的客氣話,只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靜制動。
「真是無聊至極!」羅士信心中暗罵。他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些沒滋味的廢話。要戰便戰,兩軍身為仇敵,卻婆婆媽媽,羅羅嗦嗦個沒完,如果仗都這麼打,還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謝映登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語音一轉後,他的話聽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別是在羅士信等人的耳朵里,那些話簡直可用「恬不知恥」四個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兩家勝負難分,秦督尉何不讓開一條道路,放我等下山遠遁?」謝映登微笑著提議,仿佛在跟對方做一筆微不足道的買賣。
「將軍好意我等心領。但職責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廢公。」秦叔寶坐直身體,冷冰冰地回答。這是他今天聽到的最大笑話,一夥山賊居然前來和官軍談判,並且擺出一幅施捨的姿態。
「秦將軍不愛惜家鄉子弟性命麼?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齊郡,將軍威名已立,又何必趕盡殺絕?」謝映登仿佛早料到秦叔寶會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錢,用車裝了給謝將軍帶回去,算作給弟兄們的贖命之資」秦叔寶揮揮手,命令。他知道謝映登在說什麼,誰叫自己剛才說過要給予對方回報來!但回報的方式有很多種,絕不意味著出賣手中職責。
「秦督尉且慢!」謝映登伸手,攔住了領命出門的親兵。「我瓦崗軍不是綁票求財的山賊,既然把被俘的齊郡豪傑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麼贖金。今日之言,是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的建議,還望將軍三思!」
「我看不出好處在哪裡,你等是賊,我們是官兵。賊綁人求贖,順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賊,天經地義!」獨孤林越眾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這世道,所謂官和賊,只不過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大印,一個搶劫時拿的是刀槍罷了!」使者看了看獨孤林的臉色,笑嘻嘻一句回應,將其噎了一哆嗦。
「賊子無禮,你等真有本事,咱們刀槍上見高低罷了,休要在此賣嘴!」羅士信見獨孤林一句話就被對方頂了回來,再也按捺不住,衝上前欲揪對方脖領子痛打。使者謝映登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手腳上動作卻非常利落。身體向後退了半步,微微打了個轉,已經脫離了羅士信的掌握。
「能領教羅將軍武藝,當然是好。」他雙拳身前緊抱,看上去在施禮,實際上卻用雙手的動作將羅士信繼續抓過來的手臂推歪到一邊,「但兩軍交戰,殺敵三千,自損至少八百。即便這回諸位將我等趕盡殺絕了,不出半年,齊郡周邊又是四處烽煙!」
「士信莫傷了客人!」秦叔寶低聲喝了一句。與昨天兩軍交戰時一樣,今天的文斗,自己一方依舊沒占據上風。這讓他感覺到懊惱異常。只是瓦崗軍里怎麼出了這麼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將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而今天這名說客頂多十六、七歲!
「哼!」羅士信鼻孔里發出了聲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對方不是打著使者的旗號,他恨不得將其一拳打扁。不過這恐怕要費一番功夫,此人進退之間步伐輕靈灑脫,三招五式之間很難將其拿下。
「謝將軍請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祿,自當盡力而為。至於半年後如何,實非我等武夫所能預料!」秦叔寶喝退了羅士信後,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誠地說一句,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而你齊郡精銳打一次便少一次!」謝映登搖頭,臉上依舊帶著微笑。
「齊郡精銳越打越少,但天下盜賊卻只會更多!」這句話如驚雷般一直劈到眾將的心底。特別是秦叔寶,最近幾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實是他親眼所見。當初,自己如羅士信這般年輕的時候,整天閒在衙門百無聊賴。現在一年時間有大半年在打仗,臨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賊寇們開不開心。想到這,他身體沒來由地一軟,差點答應了對方的要求。「你瓦崗軍能保證這些人再不來齊郡周邊?」秦叔寶茫然地問,話出口後,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將目光轉向李旭,改口說道:「你保證不了,況且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贖,我今天放他們走,將朝廷的法度置於何處?」
「請秦督尉三思!」謝映登向秦叔寶抱拳,然後很自然地將身體轉向了李旭,「也請李郎將三思,我家徐軍師說,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與齊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麼選擇!」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在狂喊。他覺得嘴巴苦苦的,仿佛吃了黃蓮般難受。昨天在兩軍對陣時,他就認出了對方主將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謝映登看似不經意,實際上刻意提起的徐軍師,更使得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寶顧忌自己的朝廷將軍身份,所以不敢輕易與瓦崗軍交易。難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圍洶洶目光麼?所謂造化弄人,一致於廝。大眼當日誌願是成為士族,自己的志願不過是平安作個小販。結果,想做小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換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卻做了聚嘯山林的大王!
「瓦崗郡在齊魯並無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們歸來的情面上,如果他們自己走,我建議秦督尉放他們一條生路!」旭子向秦叔寶抱了抱拳,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建議。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絕望,他把一切都藏進了心底。「如果齊國遠的牛山盜也想渾水摸魚,煩勞謝將軍回去轉告你家軍師一句」他轉過頭,向謝映登深施一禮,「李某和眾弟兄身負保境安民之責,不得不捨命相攔。」
「這個李仲堅,何必把話說死!」秦叔寶沒想到李旭居然開口就拒絕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是羅士信和獨孤林說出這樣的話還很好理解。因為二人一個是狠,一個傲,都不是懂得權衡輕重的主兒。但李仲堅平素給人的感覺分明是個心慈手軟的,怎麼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惱間,又聽那使者愕然驚問:「李將軍真的一點不念,不念今日之情麼?」
「公義私恩不可兩全,望謝將軍見諒!」李旭嘆息著回答,仿佛跟謝映登神交以久。
「憑你齊郡兵馬,攔我瓦崗軍肯定是攔不住的!」謝映登四下看了看,連連搖頭。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李旭也跟著搖頭,笑容突然變得很輕鬆,仿佛甩開了千斤重擔。
發覺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戰,他早已經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壓抑了一夜後,現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這種方式重逢,與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無論輸贏,都不負昔日一道論兵之誼。
「對,要打就打了,哆嗦那麼多作甚!」羅士信發覺李旭越來越對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邊幫腔。
「謝頭領還是把錢推回去吧,否則,豈不是空手而歸!」獨孤林不開口便罷,開口便是一句嘲諷。
「回去轉告山上各位豪傑,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駕!」秦叔寶見幾位將領心意已決,也只好順從眾意。從帥案後走出來,親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討教諸位將軍手段!」謝映登眉毛向上輕輕跳了跳,語調中一句有了幾分火氣,舉止卻依舊彬彬有禮。臨出軍帳,他回過頭,仿佛不經意間又追問了一句,「昨日陣上見李將軍刀法敏捷,不知師從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隱居塞外的豪傑,名字我沒有問!」李旭眼前剎那間閃出一幅面孔,他終於明白自己看謝映登為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謝家的子孫啊。記得剛入軍中時,唐公李淵和劉弘基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師承的答案,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著補充。「他給人磨鏡為生,所以被周圍百姓稱為磨鏡老人!謝頭領若有機會出塞,長城外八百里,弱洛水與太彌河之間,自有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