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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隋亂塞下曲》(17)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張須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容得下我麼?」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過一次大虧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過了齊河後,他終於不再煩惱了,因為更大的麻煩找上了他。一夥無賴從背後跟了上來,目標正是他胯下的黑風和另一匹坐騎背上的行李。

  旭子數次縱馬飛奔,希望憑速度能擺脫這夥人。他的目的地歷城距離這裡沒多遠,快馬加鞭的話,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看到敞開的城門。但那伙流民顯然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每當旭子認為自己已經將他們拋得很遠時,流民們總能從斜岔里的小路或者某個山旮旯後鑽出來,吹著一種悽厲的號子,通知夥伴們「肥羊」的具體位置。

  李旭對這伙流民非常無奈,如果他拔出刀來,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一個也甭想活著離開。但他不願意於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幾條無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萬不得已,來齊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悲劇。

  河南諸郡的土地遠比河北諸郡肥沃,奔騰而過的黃河滋潤得這裡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養分和溫暖天氣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間也不乏油油綠色。那些碧綠整齊的東西是不是麥子?旭子不敢確認。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種一季莊稼,收完了第一季糧食後,即便抓緊時間灑下種子去,長出來的秧苗也無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氣候溫暖的地區應該更富庶才對。畢竟這裡在黃河以南,靠近東海,宇文述的大軍長途回援洛陽的時候,沒有糟蹋過這些地方。楊玄感的亂兵,也沒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實卻恰恰和他預想的情況相反,見過沿途風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否則都能明白河南諸郡上空為什麼騰起了這麼多烽煙。

  河南諸郡的確富庶,特別是城市,隨便一個無名小縣拉出來,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縣闊氣十倍。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朱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易縣見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門跟河南諸縣的富豪宅院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但出城兩里遠後,眼前即是另一個世界。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著,從來就望不到頭。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沒有窗戶,門只是一把麥秸,窩棚的主人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皇帝的御駕沒有經過這裡,他們不是給官府強行趕出來的。除了官府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讓他們失去了住在城裡的資格。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肉類、魚、糧食、茶葉這些生活必須品供應,裡邊只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錢,女孩一百錢,壯年半吊,少婦一吊半,及笈少女兩吊。如果你是個大買主,人販子會給你打折扣。偶爾有衣衫華貴的人從官道上經過,「掌柜的」們立刻揮舞著手中的皮鞭,趕牲口一樣把幾十名活人陳列出來。而那些腳踝間拴著麻繩,頭上插著草標的男女貨物,則土偶木梗般任人擺布。他們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殭屍,只有偶爾被北風吹得打起噴嚏,才讓人明白他們還在呼吸。

  「難道這裡的官府也不管管麼?」在驛站飲馬的時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驛卒抱怨。老卒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個怪物般大叫起來。「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錢買上十幾個。這是就他們的命!有人買,他們為奴為婢還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黃不接時還找不到買主,人販子嫌賠本將他們攆了,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聽完老驛卒的話,旭子明白自己又因為泛濫的同情心鬧了笑話。於是,他愈發厭惡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處燒殺掠奪,朝廷就不用養這麼多兵。如朝廷不養這麼多的兵,賦稅就不會這麼重。如果沒有沉重的賦稅,流民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吧。旭子以最簡單的推理來麻醉自己,至於這個推理是否說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來,他怕自己晚上會做噩夢。

  作為經歷過剿匪戰鬥的官軍將領,旭子絕不相信叛匪們在「替天行道」這個說法。黎陽城外的事實告訴他,對民間破壞最嚴重的,恰恰是那些打著各種正義名號的叛匪。官軍的軍紀再敗壞,至少會在城市內或者主將面前有所收斂。而叛匪則不然,他們根本沒有軍紀。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著打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韁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著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著什麼命令。緊接著,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著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抬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著行李的戰馬「稀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面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罵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面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才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著官道衝上前面的山樑。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著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柱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為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悽厲,更急促,還伴著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麼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才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著從谷地上衝出,前面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著菜刀和竹矛,胯下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麼銀(人),打那(哪裡)來。不准響千(向前)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著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沖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桿,只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分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來人連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兩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書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騎的行囊里,一旦落入叛匪們手中,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這個即將去協助張須陀剿滅各路反賊的武牙郎將。

  他聽到了嗖嗖的風聲,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賊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為捨不得射死兩匹駿馬。那些劣質的長箭從他身體兩側很遠的飛過,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兩邊的硬地上濺起了一溜溜煙塵。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憑沙場上用血換來的經驗得出結論。他的角弓就掛在馬鞍後,但他不敢取弓還擊。前方的叛匪越來越多,吶喊著向官道上壓過來。好在他們跑得都不夠迅速,或者說沒有人想重蹈那名頭領覆轍。所有叛匪都盡力和隊友保持步調一致,以便不第一個觸上那黑漆漆閃著寒光的刀鋒。

  「殺了他,殺了他!」亂匪們氣勢洶洶地喊。聲音越來越高亢,膽子隨之也越來越大。「誰攔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馬!」不知道哪個頭目發出了命令,重賞之下多勇夫,有人大著膽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風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緊接著,耀眼的血浪就在陽光下跳起,帶著股煙霧地躍上半空,然後,煙霧越升越高,靈魂飛走,血如花瓣一樣被風吹散。

  「殺了他,殺了他,他殺了土根兒,殺了他為土根兒報仇!」亂匪們發了瘋般叫喊,沒有任何隊形,一擁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個試圖攔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個。很快,第三條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賊人們大吃一驚,蒼蠅般向官道兩旁散去。但不知道他們的頭領又開出了什麼價碼,這些膽小卻貪婪的傢伙叫嚷著再次圍攏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幾乎沒有人試圖傷害戰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濕透了,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別人的。這些亂匪比元務本麾下的反賊訓練程度還差,幾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記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見黑風用前蹄至少踢飛了三個。韁繩被拴在黑風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連踢帶咬,根本不給賊人們靠近它的機會。

  「哄!」土匪的隊伍硬被旭子衝出了一條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揮刀劈飛一名追得最積極的賊人,然後快速抬頭。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個土丘,土丘上有個供過往旅人休息的涼亭。涼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幾個人騎馬的人正站在裡面觀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將鐵鎧!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發現了同伴。幾乎在同一時間,涼亭里的人也發現了他,兩名騎手留在了涼亭里,彎弓警戒,另兩名打著馬沖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衝到他附近。

  「攔住,攔住!別讓他們靠近,別讓他們靠近!」叛軍的叫嚷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幾十名壯漢從自家隊伍中脫出,試圖將旭子和前來救援的人隔開。大量的羽箭、竹槍、木棒從敵軍中飛起,叛匪急紅眼了,再也沒人珍惜旭子胯下和身邊的兩匹戰馬。

  「他們非常忌憚衝下來的人!」李旭意識到了敵軍痛下殺手的原因。他自問沒有將所有羽箭一刀接下來的本事,一邊將黑刀舞成光團護住自己和黑風的要害,一邊拼命地催動坐騎,試圖利用速度逃離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標,兩根竹槍被黑刀挑飛,還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馱著行李的菊花青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斷韁繩,避免了黑風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劇。然後,他快速撥轉馬頭,以極短的半徑打了個盤旋,兜回來,將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斷。

  幾名試圖奪取行李者抱著肩膀跳開,手指捂住斷臂,眼睜睜地看著血從傷口處向外噴。他們沒想到李旭是個捨命不舍財的主兒,眼睛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數息之後,幾個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相繼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這一瞬間,他真的對敵人有些憐憫。很快,他心中的憐憫就變成了恐懼,更多的人撲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餓暈了的群狼看見獵物。「馬背上有大筆財物,否則那個持著黑刀的傢伙不會放棄逃走。」群盜們這樣想著,爭先恐後。

  「裡邊沒有錢!讓開!」旭子怒喝著,以最快速度揮刀割斷綁著行李的繩索。然後俯身,單臂將行李卷提起,放在黑風背上。另一隻胳膊快速舞動彎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腦袋。

  馱著太多負重的黑風身體不再靈活,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多處負傷。被困在人群中的李旭也手忙腳亂,他氣得兩眼血紅,刀刀都是殺招。一桿木矛刺傷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氣太小,未能傷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奪過木矛,然後單臂將木矛刺進了來人的喉嚨。

  兩把鐮刀,三根木棒。危急時刻,旭子的感覺變得萬分敏銳。他記起了當年銅匠師父教導的所有招式。磕飛了一把鐮刀,砍翻了試圖傷害黑風的另一把鐮刀的主人。同時,側身,躲開木棒的尖端,刀刃順著木棒溜下去,借著戰馬前沖的慣性,剁下數根手指。還有兩根木棒連不及對付了,旭子繃緊肌肉,試圖硬扛這兩下。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涼亭上飛出兩支羽箭,將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戰馬前。

  這時,從左右夾擊而來的援兵也殺穿了攔截者的隊伍。是兩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輕人,使得俱是長槊。借著戰馬的衝擊力和長槊的良好彈性,他們只是揮了幾次手臂,就將那些上前拼命的壯漢們挑飛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揮舞著四肢從半空中落下,夾在旭子左側的將領用長槊一捅,瞬間將匪徒的脖子捅了個對穿。緊接著,他用力一甩,將屍體甩向敵軍。然後刺翻距離李旭最近的一個匪徒,在馬上橫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兩個人鼻子。

  「我要記數!」此人將鼻子丟進馬鞍後的皮袋子裡,然後衝著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羅士信,羅士信!」旭子聽見亂匪們驚恐的喊叫,隨即發現自己身邊又空了。匪徒們快速後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後邊。

  右側衝過來的那名將領騎馬追上去,長槊翻飛,瞬間捅翻了四五個敵軍。他斜著兜了半個圈,居然將周圍的敵軍硬生生逼開了二十多步。隨後,此人快速兜回,和左側那名將領一道,護住李旭的兩翼。

  「歷城羅士信!」長著一張娃娃臉,有收集敵人鼻子嗜好的年輕將領微笑著,向李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堅!」李旭伸手,和對方雙掌相擊。

  「歷城秦叔寶!見過李將軍!」另一名大隋將領隨即伸出手,與李旭雙手相擊。三匹戰馬轉過頭,快速向涼亭衝去。

  「你就是那個橫闖遼東的李仲堅?」

  「你就是被皇上專門命人畫了圖形的給群臣傳看的羅士信?」

  「久聞秦將軍大名,沒想到在這裡遇見!」

  「秦某亦久聞李將軍之名!」

  三個人寒暄著,根本不在乎身後有多少雙惡毒的目光。

  壯士(二)

  半個月前,北海郡的盜匪郭方預再次下了牛山,試圖在歲末來淄川大撈一票。張須陀帶領齊郡的弟兄們狠狠賞了叛匪一頓「暴鑿」,將他們一直追進了堯山才奏鎧而還。昨夜半夜十分大夥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誰料今天上午剛吃完早飯,就有探馬跑回來報告,說裴長才、石子河兩名大賊三天前攻破濟北郡的長清縣,將城中糧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氣勢洶洶地越境而來,兵鋒直指歷城。

  事發倉促,召集郡兵已經來不及。張須陀無奈,只好懇請郡守裴操之代為整軍,自己率領心腹愛將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敵情。大夥剛趕到西放鶴亭,就看見賊兵如同烏雲一般從天邊捲來。幾個人不忍心看著來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鄉親遭賊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涼亭旁扯起戰旗。賊軍素畏張須陀名聲,見其麾下只有三名部屬,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馬停留在西放鶴亭附近,不敢發動攻擊。正當敵我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賊軍背後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有名勇士一人雙騎,透陣而過。

  張須陀佩服此人英勇,趕緊命令秦叔寶和羅士信前去接應。結果這一下,剛好把朝廷派給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邊。

  「末將李仲堅,奉命前來聽候張老將軍調遣!」李旭看見涼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將鐵衣的老將軍,知道此人必是張須陀無疑。緊跳下戰馬,急行兩步,抱拳問候。

  「老夫聞聽朝廷派李將軍前來助陣,日夜期盼。沒想到李將軍居然在危急關頭,自敵軍背後殺到老夫面前來!」張須陀剛才看見旭子一個人闖透敵陣,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聽其報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馬,拱手肅立,鄭重地還了一個軍禮。

  「歷城郡兵副督尉獨孤林見過李將軍!」跟在張須陀身邊的另一名武將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職比李旭略低,按軍規,必須主動向上司施禮。但郡兵們向來和府兵不是一個體系,朝廷突然放下一個從四品郎將到他們中間,著實令人心裡不舒坦。

  「見過獨孤督尉!」李旭側開身,雙手抱拳,還禮。初來乍到,他對本地將領的反應十分敏感。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方才跟他並肩戰鬥,彼此見識過對方身手,自然感覺親切些。張須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會對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這位獨孤督尉,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舉止之間都流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

  大敵當前,旭子沒時間跟別人計較。他四下看了看,快速觀察敵我雙方情況。發現身邊的涼亭距離歷城已經不遠,在這裡隱隱約約能望見歷城的牆。大隊的百姓正蜂擁著向城裡擁,兩隊士兵持著兵器站立,看樣子是在維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將士。而土丘之下,蜂擁而來的賊軍至少有一萬五千餘人。看旗號來自兩股勢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軍旗為暗紅色。

  「敵軍來勢洶洶!」李旭向張須陀抱了抱拳,低聲總結道。腳下的土丘剛好擋在通往歷城的必經之路上。敵軍如果不想繞遠,必須從涼亭附近的官道上穿過去。張老將選擇了一個非常理想的阻擊點,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卻一個沒看見。

  沒等他繼續發問,山腳下的賊軍卻大聲叫嚷起來。他們久聞歷城富庶,洶洶而來,卻被四個人阻擋在一個小土丘下,時間長了,難免心情煩躁。此刻見對方居然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自顧著「閒聊」,氣得破口大罵。南腔北調的污言穢語一波接著一波,吵得人面對面說話都無法聽清楚。

  羅士信大怒,跟張須陀打了個招呼,再度提槊上馬衝下土丘。一邊在敵軍面前縱馬馳騁,一邊喝罵道:「有膽子出來單挑,難道你們都是賣肉的潑婦麼,除了罵街什麼也不會!」

  兩軍做戰,比的是將領謀略,軍隊素質。又不是流氓搶地盤,哪裡有單挑這種戰法。但此刻郡兵們正在集結之中,一時半會兒無法出城迎戰。所以張須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軍的腳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們不知道羅士信使詐,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聲音瞬間小了下去。有心一擁而上,羅士信卻不肯站在原地挨打,策動戰馬在敵軍面前快速兜了一個圈子,把威風撒夠了,一轉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後,他兜轉坐騎再次衝下去,邊沖邊罵,「有種就上來單挑,娘們兒才比誰嘴巴賤!」。沒等對方做出任何反應,又快速兜回。氣得裴長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夥山賊按捺不住,率先發動了攻擊。他們追著羅士信的腳步,試圖還之以顏色。涼亭上,獨孤林見羅士信力孤,也帶馬沖了上去。他一邊向羅士信靠攏,一邊挽起角弓,瞬間將追過來的敵軍射翻了三個。

  敵軍的勢頭被羽箭所阻,頓時慢了下來。羅士信猛然帶住坐騎,原地打了個旋子,長槊烏龍般迴轉,戳到了距離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鐵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隊脫節。見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長槊,來不及躲閃,只好用鐵棍硬撥。羅士信豈肯讓他將長槊砸到,手臂輕輕抖了抖,讓開鐵棍。然後反手又是一下,將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個透心涼。

  「呀!」羅士信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和尚的身體。直接向衝上土丘的那伙人摜過去。幾個叛匪逆著山坡正跑得氣喘吁吁,猛然間半空中突然砸下一個人來,躲避不及,當場又被砸倒了兩個。沒等其他人緩過神,羅士信的長槊已到。「噗!」「噗!」兩聲,將正對著自己的兩名賊兵刺翻,然後長槊向下,將倒在地上的另外兩人戳死。

  這幾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賊人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等他們發覺吃了虧,羅士信又打馬走遠了,獨孤林挽著角弓給他斷後,有人敢追,迎頭就是一箭。

  叛匪們彎弓還擊,手中弓箭的質量卻太過於低劣,瞄不上快速移動中的目標。偶爾有兩箭射正了,力道卻太弱,根本穿不透羅士信和獨孤林身上的鐵鎧。

  「張將軍怎麼就帶了三個人迎戰?」李旭四下望了望,發現周圍不像有伏兵的跡象,壓低了聲音問道。

  「郡兵們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倉促之間很難召集!」張須陀苦笑著搖頭,解釋。

  「老天!」明白了真實情況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來以為自己的膽子已經夠大,卻沒想到碰到了膽子更大的人。在黎陽城下,雄武營以五千對三萬,已經創造了近年來大隋官軍做戰的一個奇蹟。此刻張須陀居然以四個人硬撼兩萬盜匪,無論此戰是輸是贏,後人都足以把它當作一個傳說。

  「李將軍害怕麼,我剛才見你護著自家行李時,卻是毫無懼色呢!」獨孤林剛好打馬跑回涼亭,聽見李旭嫌自己這邊人少,忍不住冷嘲熱諷。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軍書和印信。李某雖然膽小,卻不敢讓它落入賊人之手!」李旭笑了笑,從行李中取出軍書和印信交給張須陀檢驗。獨孤林和羅士信二人都是眼高於頂的傢伙,從他們做戰時的表現上就能看得出來。在驕傲的人面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張須陀驗看了一遍軍書和印信,將其又歸還給李旭。他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李旭身份的真偽,駿馬、黑刀、年紀青青卻長了臉絡腮鬍子,這些特徵太明顯,賊軍如果想找人冒充,還真難找了得出來。

  「你受傷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為人素來寬厚,見旭子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低聲建議。

  旭子輕輕搖搖頭,慢慢地收起了印信。軍中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後永遠不用想在齊郡郡兵面前大聲說話。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掃視了一圈,發現土丘下流寇們的氣焰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囂張,在羅士信手中吃了一個大虧,他們正在更穩妥的進攻策略。

  「末將需要一點時間!」旭子一邊跟大夥解釋,一邊從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他揮刀割開肩膀受傷處的衣服,然後用刀尖輕輕挑出肉裡邊殘留的木刺。接著,取了一包金瘡藥,封住傷口。然後,割下一段衣袖,將傷口和藥粉一併裹牢。

  「這裡,有我們四個人足夠!」秦叔寶見李旭疼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吭,心中對他也升起了幾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議。

  「既然來了,就算我一個。」李旭回以寬厚的笑容。同時從行李中取出唐公贈送的鎧甲,「叔寶兄搭一把手,幫我將系一系背後的絆甲絲絛!」他笑著請求,一絲不苟地將鐵甲穿戴齊整。

  壯士(三)

  張須陀見到旭子在談笑之中拉近與自己麾下部將的關係,忍不住對年輕人又高看了一眼。李旭的勇武之名他早有而聞,同僚口中,和勇武並稱的是此人的桀驁不遜。據說此人曾經在虎牢關之戰後當眾頂撞過大隋軍中第一人宇文述,所以才惹得宇文老將軍發怒,不得不奪了他的官職。誰知道這小子不服氣,居然又跑到皇帝面前告御狀,把滿朝文武攪得不能安生。令人驚嘆得是,一番御前官司打下來,平素威風八面的宇文述居然沒占到什麼便宜。不但把已經到手一半的右武侯大軍弄丟了,而且還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給李郎將加官進爵。

  對宇文述老賊,張須陀素來沒什麼好感。但這不等於他認可傳說中李旭那些冒犯上司,恃寵而驕的舉動。驕傲的人通常都是刺頭,他們經常因為過於驕傲讓自己和周圍的人付出巨大的代價,老將軍以幾十年的閱人經驗可以確保這一點。所以,他對朝廷派遣李旭來輔助自己剿匪的安排並不十分滿意。實際上,齊郡郡兵現在缺的不是什麼勇將,名將,而是物資補給。近幾年跟叛匪反覆糾纏,民間越打越窮,已經不能再承擔得起郡兵們的裝備損壞。為了彌補虧空,老將軍已經被迫使用了許多不願意使用的手段,卻還是無法給麾下士卒們湊全合格的兵器與鎧甲。

  如果張須陀強行從民間征守養兵費用,肯定能刮到大筆錢財。但他不忍心這樣做,在老將軍眼裡,所謂叛匪,大多數都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百姓。他們最初造反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有口飯吃,發現提著刀吃飯比提著鋤頭在田地中刨食效果更佳後,才成為四處打家劫舍的流寇。別的地方百姓安危張須陀無權過問,但在他自己防禦範圍內,張須陀不願意做逼良為盜的事情。

  山丘下的叛軍又開始鼓譟,大約三百多名身穿灰布衣服,頭上包裹著灰巾的壯漢高舉著盾牌,列隊而上。這是石子河的灰衫軍,腦袋上灰撲撲的頭巾是他們的標誌。兩股盜匪合夥打劫,彼此之間的權力和收益卻要分得一清二楚。從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生意人,做拿人命換錢的生意。張須陀笑了笑,從遠處收回目光。叛匪如此,大隋官軍其實也差不多。郡兵們打仗,府兵們很少幫忙。這回皇帝陛下派一個府兵將領加入郡兵做戰,已經是打破了以往的慣例。

  「敵軍並不和睦!」李旭提著弓,走到張須陀身邊,低聲徵求對方的意見。「末將認為咱們痛打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稍微手下留情,時間久了,他們肯定自己要鬧起來!」

  「腦袋上包著灰布頭巾的是一夥,首領是叫石子河,當年是個有名的泥水匠。腰間纏著白布帶的是另一夥,首領叫裴長才,是個賣老鼠藥的混混,人很齷齪!」張須陀點點頭,沒有直接回答李旭的建議。年輕人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桀驁不遜,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沒頭腦,他在心中又重新更改了對李旭的評價。「也許是有人惡語中傷他罷!」老將軍暗自想,轉過頭,衝著大夥命令。「一會兒士信和重木先出擊,將這伙灰衫軍殺散則已,不要製造過多殺傷。叔寶和仲堅兩個打第二輪,能殺多少殺多少。石子河的人敗下去,裴長才的兵馬肯定殺上來!」

  重木是獨孤林的字,這個家世顯赫的年輕人對李旭不服氣,張須陀早已看在了眼裡。所以他將羅士信和獨孤林放在了一組,雖然從性格上搭配,李旭和他組合到一起更合適些。

  「遵命!」李旭和其他幾人同時拱手。

  「我和仲堅打第一輪罷!士信和重木剛出擊過,先緩口氣!」秦叔寶為人素來謹慎,想了想,建議。

  「嗯!也好」張須陀點頭,答應。「你們兩個先上馬吧。老夫發第一箭後,立刻衝下去!」

  「尊命!」李旭和秦叔寶答應一聲,飛身跳上坐騎。

  秦叔寶身材與李旭差不多高,肩膀卻比李旭還寬出數寸。他手持一把丈八長槊,槊鋒比普通槊長上半尺,兩側都開有鋒刃。見李旭的兵器過於短小,秦叔寶主動策馬擋在了對方身前。「我衝進去殺了他們的頭目,你用弓箭騷擾其餘的人,給我製造機會。流寇和正規軍不同,只要帶隊的頭領一死,其他人立刻沒了膽!」

  「叔寶兄不要急,這個距離,我應該能射得中!」李旭笑著用弓稍向敵軍中央指了指,正指向舉著木盾,弓著身子前進的流寇頭目。那個傢伙戰場經驗不多,半個身子都露在了盾牌外面。這個距離上的敵人,對旭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塊活靶。

  秦叔寶的眉毛詫異地跳了跳,他沒想到旭子對自己的射藝如此有信心。「成麼,山上風向多變!」他善意地給旭子找台階下。對方急著豎立威信的心情他很理解,作為一個已經四十三歲,在低級軍官位置上滾了多年的人,他能明白一個無本之木的悲哀。

  沒等李旭再做解釋,敵軍已經開始衝鋒。逆著山坡,他們跑動的速度並不快,跑著跑著,隊形就開始變得散亂。張須陀默默地扣著箭,心中計算叛匪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一百步,九十步,七十步,他鬆開弓弦,射出一支響箭。

  「嗤――」長箭發出一聲悽厲的悲鳴,從跑在最前方的一名草寇的前胸處射進去。那人的身形猛地一滯,向後倒退了幾步,跌倒,咕嚕嚕滾下山坡。秦叔寶快速一磕馬鐙,胯下黃驃馬發出「稀溜溜」一聲咆哮,四蹄騰空,直衝而下。他的騎術十分精湛,胯下戰馬也是一匹少見的良駒,兩個跳躍,已經衝進了敵陣當中。

  手起槊落,秦叔寶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兩人挑飛。然後右腿輕踹馬鐙,命令胯下坐騎跑斜線,切開敵軍陣列,直奔隊伍中的小頭目。

  他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撲空了,那名小頭目身上插著兩根箭,一根射在胸口上,另一根插進了眼眶。無論任何一支都足以致命。秦叔寶快速掃了一眼李旭,然後手中的長槊橫掃半圈,將試圖奪回頭目屍體的數名草寇抽倒,緊接著來了個側面橫切,將驚惶失措的敵人一個接一個抽下山坡。

  李旭在黑風闖入敵陣之前,射完了預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這夥人的頭目,又射死了舉著灰布戰旗的那個旗手。叛軍很窮,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買得起鎧甲。所以這三箭一點也沒浪費,直接奪下了兩條性命。

  顧不上給敵人任何憐憫,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風前蹄踏入敵陣中的一瞬間,藉助慣性用刀刃抹開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後噴起來,濺了臨近幾名亂匪滿臉。那些人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閉著眼睛狼狽而逃。

  旭子沒有追殺他們,而是撥馬橫切,他也走了斜線,於秦叔寶的方向恰好相反。兩個人的任務是將敵軍完全衝垮掉,而不是多做殺傷。

  在衝下土丘前的瞬間,旭子發現秦叔寶是個將帥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讓羅士信和獨孤林來完成這個任務,肯定是殺戮過重。所以他主動搶在第一輪出擊,既彌補了主將考慮不周全之處,又沒損壞同僚的顏面。

  對於沒有任何訓練的流寇而言,戰馬幾乎是他們的天然克星。他們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長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護。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個人,那是個四十多歲,鬍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戰馬沖向自己,此人猶豫了一下,沒有向其他同伴一樣抱頭逃走。這片刻的勇敢讓他付出了生命為代價,銳利的黑刀切斷了他脖頸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著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頸,試圖把生命和血液留在體內。轉了幾圈後,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雙眼瞪得老大,留戀地看著生命中冬日最後一縷陽光。

  橫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後,旭子再度撥轉馬頭。他的身邊已經沒有敵人了,銳利的刀鋒面前,盜匪們鼓不起更多勇氣。他放慢速度,緩緩撤回涼亭。不遠處,秦叔寶也結束了對敵軍的追殺,策馬向他靠攏過來。

  「我殺了四個!傷了大概二十幾個!」秦叔寶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誇讚對方的箭法好,已經被戰果證明了的事實不需要誇讚。他現在需要擺正位置,把對方作為朋友,同時作為一個不錯的對手。

  「我殺了七個,傷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寶一拳。「我不會使槊,這把刀太鋒利……叔寶比自己擅長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認。丈八長槊在對方手裡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隨意施展。這點他自問做不到,認識的朋友中,好像也沒人能做到。

  「我們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藝不亞於你!」秦叔寶點點頭,理解李旭話語中不服的意思。不過他一點都不生氣,男人麼,心裡就得有這種不服輸的勁頭。

  「願意為他們兩個喝彩!」李旭大笑著,和秦叔寶並絡而回。他們相繼跳下馬,在涼亭內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山坡下又傳來了喊殺聲,二人對敵軍的舉止視而不見。有張老將軍在居中調度,有兩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衝殺,他們對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壯士(四)

  望著被弟兄們用血染紅的山坡,裴長才的心裡不住地犯嘀咕。「這老石會不會坑我?他當初可是說張須陀中了郭方預的調虎離山之計,跑到淄水邊上去了!怎麼這會兒張須陀又趕了回來,麾下還帶著四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張須陀的厲害,裴長才曾經親身體會過。那時候他還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個旅率,日子正過得開心。王薄號稱是南華老仙的嫡傳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經發生的和後五百年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誰這輩子能得到多少錢財,謀取多少富貴。他算出大隋官軍會在遼東兵敗,所以帶領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準大夥的心思,所以編了一首歌,告訴所有人跟著他能夠吃香喝辣。他幾乎算準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沒算到齊郡的張須陀是自己的克星。聽說這齊郡地方富庶,他帶著弟兄們來撈一票。結果被張須陀從華山一直攆到岱山,又從岱山攆到黃河北岸的臨邑,連纏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丟了一隻兒。多虧了臨邑附近的蘆葦叢密,才於野鴨子窩底下揀到了一條性命。

  那一次,裴長才在泥漿里蹲了三天三夜,只餓得前胸貼了後脊梁骨,才壯著膽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後,他聽說王薄又在召集舊部,推算出大夥跟著他將來一定能封侯拜將。裴長才這回長了個心眼兒,沒聽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號殘兵,在東平郡的巨野澤邊上拉起了隊伍。

  當山賊這行當,就跟街頭打群架差不多,誰心腸狠膽子大,誰手下的弟兄多,誰就能吃得開。裴長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學到了那些真諦和自己在街頭當混混的經驗,混得風聲水起,只半年多的時間,身邊的隊伍就由當初的一百多人發展到上萬號。

  他這人做事機靈,喜歡在村寨之間轉悠。選好了目標後干一票就走,如果對方識相,肯花錢免災,他也不會把人逼到砸鍋賣鐵的分上。因為秉承著和氣生財的原則,所以他的隊伍一直沒受過什麼挫折。反而在綠林道上名聲甚好,當得起義賊這個美稱。

  本來齊郡這塊骨頭,裴長才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攛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負的人,他認為放眼河南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來個,像目前這樣各自為戰下去,誰都成不了什麼氣候。這兩年朝廷忙著打高句麗人,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地方,大夥還能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麗了,把主要目標對準各路英豪,則大夥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誰也蹦達不了太長時間。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滅,大夥就只能聯合起來共圖富貴。但合兵一處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誰來當這個大首領。本來知世郎王薄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隨著他縷戰縷敗,那套打卦算命的說辭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石子河以為,在朝廷開始把目光從遼東收回來之前,誰闖出來的名聲最大,誰就能取代王薄成為河南諸郡綠林的總瓢把子。而增長名氣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個比任何人名氣都大的人來對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撈到便宜,哪怕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也足以讓其他好漢們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諸郡,名氣最大的人就是張須陀。一年多來,已經有數十條有名有姓的好漢壞在此人手上。正面打敗張須陀,大夥誰都沒那個本事。但趁其不備從身後捅他一刀,卻不是什麼難題。

  所以,石子河大老遠地跑到巨野澤,與裴長才合兵共謀大業。他的計劃是帶領兵馬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轉圈。一得到張須陀離開歷城的消息,眾好漢立刻發兵抄了他的老巢。張須陀官拜齊郡丞,如果他把齊郡的治所歷城丟了,不用綠林好漢們動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們也饒不了他。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石子河以十頭牛,三十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銅錢的代價請來了北海郡的好漢郭方預,由他出兵將張須陀從歷城引開。然後,石、裴兩位好漢帶著麾下弟兄趁著張須陀不在,直撲歷城。走到半路上,大夥還順手做了一票買賣,把濟北郡和齊郡交界處的長清縣洗劫一空,為兩支隊伍籌集了充足的軍糧。

  誰料就比原計劃多耽誤了一天時間,居然被張須陀趕回來了。眼下,此人就堵在歷城西側五里不到的放鶴嶺上的放鶴亭內。要說那放鶴嶺也沒多大,弟兄們繞嶺而過,頂多浪費一個時辰。可那張須陀是誰啊,沒點埋伏和後招,他敢以四個人迎戰兩萬大軍?

  從戰鬥一開始,裴長才就覺得這裡邊有貓膩。他特地多長了個心眼,派自己的大兒子裴光帶著斥候搜索側後。事實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沒多長時間,一名比張須陀還狠的悍將就從大夥背後殺了過來。好在此人沒帶著任何兵馬,否則放鶴嶺下這兩萬弟兄非讓人包了餃子不可。

  從那名騎著黑馬,拎著黑刀的壯漢透陣而過時起,裴長才就想撤兵。善戰者不打沒把握的仗,誰能保證那名黑大個不是個送信的,跟在他的戰馬後,還有大股的官軍隨時會殺過來。但他這個想法被石子河硬壓了下去。石子河認為張須陀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二人這次來大張旗鼓地來了,不試探一下對方實力就走,消息傳出去後肯定會被三山五嶽的豪傑們當作笑柄。

  「呸!你是捨不得那三十個女人和五十吊錢!」裴長才翻著眼皮嚷嚷。氣歸氣,他到底拗不過石子河,只得跟對方約定,雙方輪班派人前去試探。每波人數不超過三百,一旦發現敵軍有埋伏,立刻撤兵。

  這個計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沒意見,還主動派自己麾下的灰衫軍打頭陣。裴長才見對方行事仗義,也暫時打消了退兵的念頭。可三輪試探過後,他發現自己又吃了大虧。張須陀和他手下的將領欺負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軍上前,通常是驅散了事。而輪到他的白帶軍出頭,則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前三輪試探,石子河麾下總計損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帶兵卻被那個天殺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用長槊捅死捅傷了七十多個。凡是從羅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沒一個願意再向前沖。其他人的情緒也受到敗回來的人感染,任裴長才把衝鋒一次的賞錢由六個白錢提高到十個肉好,都調動不起弟兄們的士氣來。

  石子河認為,對方五個人即便是鐵打的,也有殺人殺累的時候。如果那時伏兵還不出現,則意味著前方根本沒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顧裴長才反對,他很快又組織了第四輪攻擊。

  「左右他們看你老石的人順眼!」裴長才小聲哼哼。到了這個時候,他非常懷疑石子河與官府有勾結,否則,為什麼張須陀這麼快就從淄水旁邊趕回到歷城,誰給他通風報信?那郭方預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說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認真與跟張須陀糾纏,會這麼快就被擊敗麼?還有,石子河的人每次進攻都像演戲,幾乎走得是同一個路數。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著爬著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後那名使長槊的隋將打左邊,使黑刀的隋將打右邊,雙方就像約定好了般,還沒怎麼交手,戰鬥就輕鬆的結束。

  越看,裴長才發現自己的懷疑越有道理。眼瞅著,石子河的人又敗了下來。這次他們損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帶隊的頭目外,其他的人幾乎毫髮無傷。而那兩名隋將,一個黃臉黑須,和一個黑臉絡腮鬍子的,居然也不認真追殺。轟鴨子般尾隨著潰兵轟了幾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回了涼亭。

  「爹,這事情不對勁兒。你看那些官兵,怎麼只殺咱們的人?」裴子才的二兒子裴干湊上前,小聲提醒。他的看法與自己的父親極其相似,如果是白帶軍的攻擊行動失敗,對方可沒那麼好心腸。羅士信幾乎是追著潰兵屁股攆,直到快衝進大軍本陣了,才戀戀不捨地把戰馬兜回去。

  「是不對勁兒,我覺著石當家在玩驅虎吞狼!」裴長才的三兒子裴淨讀過幾天書,見解最為透徹。

  「別多嘴,叫咱們的弟兄也悠著點兒。如果攻不上去,別戀戰!」裴長才四下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吩咐。

  有了大當家這句話,嘍?們哪還肯真玩命。羅士信的坐騎剛從山坡上衝下來,白帶軍的弟兄已經在小頭目的率領下集體轉身向後。只有兩個逃得太慌張,半路摔了跟頭的被羅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養的賊娃子們,就這點本事麼?」羅士信殺得不過癮,用長槊挑著個人腦袋,在半山腰間呼喝挑戰。獨孤林則平端著騎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對著山腳下的人群瞄。今天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戰都過癮。唯一令人覺得不滿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藝還在自己之上。

  「李郎將出手時幾乎不用瞄!」獨孤林心裡計算著和李旭在射藝上的差距。今後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獨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個無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隨便射倒了山腳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後回頭看向涼亭。下一場惡鬥輪到該秦叔寶和李仲堅,有他兩個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涼亭中喘口氣兒。

  「郡兵怎麼還沒到,長時間下去,我怕流寇們會狗急跳牆!」放鶴亭內,秦叔寶一邊整理戰馬的鞍絡,一邊低聲向主將提醒。大夥已經出城一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家住在城裡和城周圍的郡兵們應該得到消息,集結完畢。太守裴操之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知道憑著四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兩萬敵軍。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戰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滿臉狐疑。「沒等交手就向回退,這不是丟咱們河南好漢的臉面麼?」

  「我覺得這裡邊肯定有詐!」裴長才心虛,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咱們還是撤吧,張須陀是個精細人兒,他怎麼可能會如此冒險!」

  為了讓自己的論斷更有說服力,裴長才指指涼亭中的幾個人。「你看,張須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臉漢子嘀嘀咕咕。看,那個大個騎黃膘馬的,他怎麼轉了身,牽著戰馬下山去了!」

  裴長才指的是秦叔寶,對方正牽著坐騎向土丘另一側走。看樣子不慌不忙,好像一個人在遊山玩水。這更堅定了他認為眼前是個陷阱的判斷,「咱做買賣講就的是見好就收,反正已經打下了長清縣,咱們這票夠本了!」

  石子河沒理睬裴長才的話,他的目光也轉向了秦叔寶。此人要去做什麼?難道涼亭附近真有埋伏麼?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斷,又一次一次屈服於來自內心深處的誘惑。「如果我不顧一切殺上去呢?」忽然間,石子河心中湧起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擊殺張須陀給弟兄們報仇,以老賊首級號令天下……

  仿佛感覺到了山腳下那瘋狂的目光,張須陀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他快速走了兩步,追上秦叔寶。

  「你對太守大人說,唐公李淵的侄兒,陛下最寵愛的將領李旭李仲堅已經到了,就在我身邊。還有,上柱國獨孤楷將軍的族弟獨孤林也不肯單獨退回城內!」張須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

  壯士(五)

  看到馬臉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寶就知道大夥誤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誤戰機,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牆外,用以彌補防禦死角的馬臉上此時已經堆滿了乾柴,齊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襲乾淨整齊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掛著印信,滿臉肅然。十一月的天氣,城頭上的風有些大,老大人卻一點兒也不怕冷。沒等秦叔寶開口求援,他扯著嗓子沖城下喊道:「叔寶,既然你也跟著張郡丞自謀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煩勞你看在這麼多年來老夫並無慢待之處的分上,給張將軍帶句話。就說老夫祝他一路順風。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歷城,你且來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腳下的乾柴,一手高高地舉起了火把。「老夫不會半點武藝,卻捨得以這條命來報效國家!」

  「這哪跟哪啊!」秦叔寶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為人沉得住氣,趁著裴太守沒下令放箭之前趕緊大聲解釋:「大人,大人不要誤會,張郡丞沒有投降敵軍。賊軍被我們擋在放鶴亭外了,我回來不是勸降,是替大人來求援兵的!」

  城頭上的郡兵本來就不相信張須陀會投敵,但三個最有威望的將領都跟著張須陀出戰在外,剩下的人沒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說得不敢出城相隨。此刻聽秦叔寶這麼一解釋,大夥立刻鼓譟起來,歡呼著,準備衝下馬道去開城門。裴操之卻不肯相信秦叔寶的話,扭過頭去,連聲喝令,依靠親兵的家將的力量強行將郡兵們約束住。隨後,一心以死銘志的太守大人將目光轉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將軍,老夫原以為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也學會了信口開河。以四個人擋住數萬賊軍,你當老夫是傻子麼?」

  放鶴亭距離歷城不到五里,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的人影。從歷城方向看去,張須陀從到了放鶴亭後,就一直坐在涼亭下看風景。賊軍從始致終就上來一個人,跟張須陀秦叔寶、羅士信幾個見禮,客套。然後羅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來。那情形分明是雙方在談條件,哪裡像是在拼命!

  風中隱隱又傳來的喊殺聲,裴操之可以對此充耳不聞,秦叔寶卻心急如焚。張將軍的疑兵之計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賊人肯定踩著張將軍的血殺到城牆之下。到那時,恐怕城頭上的老傢伙除了自焚之外,不會有任何退敵之策。

  強壓著一箭將裴操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衝動,秦叔寶鼓足丹田氣,大聲反駁:「弟兄們,張大人這幾年四處征討,殺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會是變節投敵之人。哪個土匪膽子大,敢接受張大人的投降。」回頭焦急地向遠方望了望,秦叔寶又把目標對準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張大人和羅士信,難道還不相信獨孤林的忠誠麼,他可是上柱國獨孤信大將軍的弟弟,當今皇上的表親。陛下的心腹愛將李旭李仲堅也來了,正在和張大人並肩抗賊。他可是把三十萬大軍從遼東救回來的功臣,難道大人連他也信不過麼?」

  最後兩句話極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慮再猶豫下去的後果。萬一秦叔寶所言屬實,自己現在的舉動恐怕不會像想像中一樣留下千秋英名。獨孤家會找裴家算這筆帳,皇帝陛下那裡也不會甘休。萬一府兵中再有幾個居心叵測的將領打起給李仲堅報仇的藉口……

  裴操之猶豫著,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煙。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覆考慮後,他終於決定放棄殉國的機會,用火把指了指城門,低聲命令道:「開城,虎翼、鷹揚兩營郡兵出去隨秦督尉救援張大人。其餘人,繼續在城頭待命!」

  「是!」郡兵們答應一聲,立刻敞開城門,沖了出去。秦叔寶顧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嘔氣,喊了聲「弟兄們隨我來!」帶領大夥向撲向放鶴亭。不算路上耽擱,光在城牆下等著裴操之做出決定就花了半柱香時間。他不知道那個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計此時是否還沒被人看破,如果露餡了,年近五十的張大人能否有機會活下來?一切都看運氣了,秦叔寶氣憤地想,回過頭掃了一眼歷城縣高大的城牆,他看見裴操之換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乾柴之上。鬚髮飛揚,長袖飄舞。

  此刻放鶴亭外的戰鬥已經進入到膠著狀態,張須陀帶著三個人,和數百名灰衫軍膠著。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後,終於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著,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後,監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只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將麾下的萬把人統統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著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願意走快,一上午的戰鬥已經耗幹了大夥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麼宏偉志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幾個人不好惹,雖然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對方敵手。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黑,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麼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群,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後,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聽了喊聲,嘍?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裡發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後露出半邊臉來,衝著弟兄們大叫。「不就是幾支箭麼?大夥既然幹了這行……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後,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來。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剎那間,舉著盾牌想起挪的嘍?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下來。距離石子河近的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迭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牆。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並著肩膀在防護牆兩側拍出一個人字。

  「上,上,都他媽的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屍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兵砸了個人仰馬翻。「奶奶的,老子怎麼養了你們一群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後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為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餘嘍?在山腳下肩並著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奏。

  「巨野澤畔好兒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這是王薄造反時的戰歌,裴長才拉杆子單幹後,苦於不識字,做不了屬於自己的戰歌,所以只好將王薄的戰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天半,輪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著停了停,然後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高亢,嘍?們憧憬著以前沒有過,今後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復。山坡上,舉著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衝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斗!」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後,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斗!」大小頭目齊聲響應,歡呼聲有如雷動。歷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把家都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衝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肉吧!」沖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著跌倒,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涌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著股子新鮮得肉味道。上一次聞到肉味是兩天前,大夥剛拿下長清縣後。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隻後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斗米,兔子肉熬著鹹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時還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們踏著同伴的血向前衝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勇敢。

  壯士(六)

  上午的幾次出擊過於順利,所以李旭對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輕視。在撤回涼亭和羅士信等人輪換時,他笑著說如果流寇們用兵一直都像上午這般「謹慎」的話,四個人可以再抵擋對方半個月。但很快,旭子就發現自己笑不起來了,伴著那震天的歌聲,足足有六百名流寇衝上了山坡。

  「羊一頭,酒半斗!」頭目們提出戰鬥獎賞粗鄙不堪,從頭到腳也沒離開一個「吃」字。可一個簡單的「吃」字,卻令膽小的嘍?們全都瘋狂了起來。「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他們哼著不切實際的戰歌,一擁而上,居然逼得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不得不後退。「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流寇們高歌向前,踏著袍澤的屍體,義無反顧。

  是誰把這些老實巴交、胸無大志的農夫變成了盜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沒有感悟人生的時間,也鼓不起割肉餵鷹的勇氣。為了拖延流寇們衝到自己面前的腳步,他只有不停地彎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聞聲而倒。

  騎在靜止的馬背上射五十步之內的目標,旭子幾乎不用瞄準。弓弦爆發出一聲脆響,他把試圖從背後偷襲羅士信的一名嘍?兵射倒在地。然後,他快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錐,瞄準了帶隊衝殺的另一名小頭目。

  長箭在半空中發出一聲低嘯,撕開布甲,射入那名小頭目的胸口半尺。哼著戰歌的小頭目遲疑地向涼亭這邊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緩緩地倒了下去。流寇們的隊形又是一亂,趁著這個機會,羅士信連揮長槊,將逼近自己身邊的人迫退數尺。敵軍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讓他一身的本事有點施展不開。正鬱悶間,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見自己側後有金屬的光澤閃動。

  「找死!」羅士信猛磕馬鐙,逼得戰馬向前跳出數尺。旋即,他以槊為棍,轉身橫掃。槊身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襲失敗的流寇被槊尖掃中,肚破腸開。羅士信沒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戰果,快速把身體擰正,槊身有帶著風聲掃回,磕飛了兩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個繩子從半空中拋來,毒蛇般纏住了槊身。羅士信用力回奪,長繩另一端的敵軍小嘍?卻死死握住繩索不肯鬆開。這名放羊出身的小嘍?力氣沒有羅士信大,連人帶「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戰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雙腿緊緊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進身軀被山勢所阻擋,小嘍?大聲慘叫,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個三角形,腳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兩道帶血的深溝。就在此時,一個不怕死傢伙看到便宜,揮刀直奔羅士信的戰馬。

  「無恥!」羅士信氣得破口大罵,卻無法及時扯回長槊保護自己的坐騎。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支長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經撲到戰馬脖頸前偷襲者。緊接著,第二支羽箭呼嘯而來,正中那名扯著繩索的小嘍?的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涼亭這邊來!」張須陀在給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時,大聲命令。叛匪們拼命了,羅士信的威名已經鎮不住他們。接下來將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惡戰,結果如何,未可預知。他鬆開弓弦,射殺與獨孤林糾纏的嘍?兵。然後飛身下馬,順勢從戰馬身側解下一根鐵脊蛇矛。

  如果是兩軍在平地上對沖,戰馬的作用不亞於令武將多了一雙手臂。但在四個人沒法與數百名紅了眼睛的敵手對沖。如果不想逃走的話,採用徒步迎敵的方式更利於互相照應。張須陀側過頭,試圖建議李旭也徒步接戰。卻看見旭子在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後跳下坐騎。在身體落地的瞬間,又發出了第二箭,射翻對面沖得最勇敢的一名對手。

  「老夫無能,讓李郎將受累了!」張須陀非常抱歉地說了一句。揮矛,將衝到眼前的一名敵手砸得腦漿崩裂。接著,他以矛為棍,「嗚!」地掄開一個大圓,凡被鐵矛碰到者,無不筋斷骨折。

  「能和張大人並肩做戰,是小子的榮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鬆開弓弦,將衝到獨孤林身邊的嘍?兵射死。流寇們的攻勢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勁頭。羅士信和獨孤林幾度試圖沖回涼亭這邊,都被敵人纏得死死的,無法成功與「主力」匯合。

  「你,退後幾步,進亭子!」張須陀頭也不回,命令。經過一上午的實戰檢驗,他對皇帝陛下給自己派來的這名臂膀非常滿意。少年人不但頭腦清醒、馬術、刀法和射藝也堪稱一流。特別是他手中那張弓,張須陀分辨出那是大隋開皇年間的兵部統一製造的極品,臂短而力足。能將這種弓使得如此嫻熟的,張須陀近十年內沒看到第二個人。能將這張騎弓當步弓用,還能箭無虛發的,張須陀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後退數步,整個人縮進了涼亭中。涼亭四周有一道齊腰高的圍欄,人站在其內,安全性大增。此外,張須陀舞矛的招式大開大闔,距離他太近了,也的確影響老人家的發揮。

  張須陀沒了後顧之憂,兵器掄得更順手。一人一矛夾著一團風,快速在敵人之間遊走。石子河派來幾名精銳手下過來試圖纏住他。被老將軍一人一矛,連人帶盾牌砸了個稀爛。緊接著,張須陀大喝一聲,前沖數步,硬生生衝破盜賊們的隊伍,來到羅士信的戰馬前。

  「跟我走,靠向涼亭!」張須陀大聲命令。隨後揮矛猛砸,將攔在羅士信戰馬前的兩名嘍?砸翻,接著長矛突刺,直接將另一人挑起來,甩上了半空。

  羅士信本來就凶如野虎,得到張須陀這個強援,誰還攔他得住。當下二人互相照應著,槊矛齊舞,從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路,沖回李旭用羽箭坐鎮的涼亭。兩個膽大的亂匪奮力來追,才邁動腳步,被李旭一箭一個結果了性命。其他盜匪見到自己一方屍骸遍地,對方的人居然一個沒能留下,驚叫了一聲,氣勢瞬間又是一沮。

  「你護著李將軍,別讓其他人靠近涼亭!」張須陀丟下羅士信,轉身再度殺入敵群。一瞬間功夫,他身上的鐵甲先後被幾支兵器刺中,但對方在刺中他的同時,已經被鐵矛掃了出去。因為力道來不及用足,每一處傷口都無法給予其重創。

  轉眼之間,張須陀又衝到了獨孤林馬前,頦下鬍子和身上的鎧甲都被人血染了個通紅。那些嘍?兵見了他凶神惡煞般模樣,心下膽寒,有幾個丟棄兵刃居然向遠方逃去。張須陀無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鶴亭指了指,帶著獨孤林再度於人群中沖開一條血路。

  四個人匯合,站在涼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為改觀。試圖衝上前立功的山賊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過了羽箭,又要面對兩根長槊,一柄鐵脊蛇矛。單打獨鬥,羅士信手中的一根長槊就已經令人威風喪膽,同時面對三個與不亞於羅士信的好手,流賊們即便有那個勇氣,也沒那個本事。

  「衝上去,衝上去,張老兒自己都上陣了,他們只有四個人,根本沒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後聲嘶力竭地喊。他發現自己賭中了,張須陀的確在虛張聲勢。四個人,居然敢硬撼兩萬大軍,這老頭的膽子簡直是生鐵打的。

  已經逼近到涼亭附近的流賊們面面相覷,石子河的命令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眼下這種情況,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會有埋伏存在。如果他們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勢頭不顧一切向前沖,就是累,也能把張須陀老兒累死。

  但他們誰都不願意衝上去做第一個,甭說第一,就是前十名衝上去的人,也不見得有機會領到大當家許諾的賞賜。那鬍子被血染紅的老傢伙比少年人還有力氣,鐵脊蛇矛在他手裡簡直能當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還好說,萬一被砸斷了脊梁骨,山寨里可沒有養「白吃飽」的規矩。

  「爾等還要戰麼,儘管上來!」張須陀手持鐵矛,站在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中間,威風凜凜。這一年,他四十九歲,比起漢代老將黃忠,還算一個年輕人。

  流寇們發出一陣鼓譟,無一人願意打頭陣。「殺了老傢伙,賞十頭羊,五斗酒!」石子河咬著牙,把賞金向上漲了十倍。話音剛落,他心頭猛然感覺到一陣驚惶,本能地向旁邊躲了躲,羽箭破空帶起的勁風颳得他汗毛直豎。就在他身邊,一名身穿豬皮戰甲的親兵慘叫著倒了下去。

  「晦氣!」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將箭搭上了弓臂。這一上午彎弓次數太多了,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兩臂已經開始哆嗦。為了不影響夥伴們的心態,他以極小的幅度喘了幾口氣,努力端穩弓身,將箭鋒瞄向距離張須陀最近的一名小頭目。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爾等到底要幹什麼!」張須陀橫眉怒目,質問敵軍。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頃刻之間就會把他和其餘三人射成刺蝟。為了不給敵人思考的時間,老將軍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虛玄。

  「殺上去,殺上去,就算他渾身是鐵做的,也架不住咱們這麼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鋒兵馬後,又擠上前六百多人。裴長才與石河一樣,藏身於親兵中間,大聲給眾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沒有埋伏,他當然不能讓石子河一個人立了全功。響馬們合夥打劫講就的是誰出力多誰拿大頭,能分好處的時候,白帶兵向來不甘心屈居人後。

  「殺上去,你們行不行啊,不行就下來,讓我們上!」裴長才的長子裴光口才不亞於其父,對著擋路的灰衫軍先鋒精銳煽風點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這最後一刻將功勞讓給別人。幾個小頭領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聲,同時帶著數十名兄弟撲向了涼亭。

  「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叫齊魯男兒!」張須陀大喝,抖動鐵矛,迎住沖在最前方的敵人。秦叔寶能不能把援兵帶來,現在已經不需要他考慮了。戰到此處,敵我雙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擊飛敵人的兵器,又一矛將對方刺了個對穿。然後拔出鐵矛,快速後退。兩個蟊賊吶喊著追來,被羅士信和獨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緊接著,張須陀的身形再度前沖,於兵器叢中將一名叫囂甚歡的流寇頭目腦門拍碎。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張須陀鐵矛橫掃,盪出半個圈子。羅士信護住他的身左,獨孤林擋住他右側敵軍。三人的動作配合默契,猶如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在群賊環攻之下,絲毫不落下風。

  「繞過去,抄他後路!」有人大聲給灰衫軍出主意。眾盜匪們奮勇向前,從兩翼抄向涼亭。張須陀等人只能擋住正面,如果從側翼包抄過去將他圍起來。即便是真的三頭六臂之身,也有手腳忙不過來的時候。

  敵軍一改變戰術,李旭所承受的壓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張弓,而對方衝上來卻是二十幾個。他快速鬆開弓弦,射翻沖得最快那名盜匪。然後彎弓射倒第二個。沒等他將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蠟木桿的盜匪嘍?已經靠近了涼亭。貼身肉搏,長槍兵自然不會懼怕弓箭手。口中發出一聲得意的歡呼,盜匪嘍?將白蠟杆削尖的一端對準了旭子的胸口。這一擊,他志在必得。連身邊的同伴都不忍與他爭功,刻意放慢了前沖速度。白蠟棒尖端沒有傳來期待的力道,小嘍?發現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離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奪兵器,卻發現白蠟杆被那名弓箭手夾在了胳膊底下。隨即,他看見旭子變戲法般從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長刀,接著,他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看見歷城內炊煙裊裊,街道美麗得猶如人間仙境。

  失去身體的頭顱嘆息著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李旭一腳將無頭屍體踹飛,出柙老虎般跳出涼亭,逆著人流直衝上前。流寇們誰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氣砍翻了三個。血泉水般噴起來,染得冬日天空殷紅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紅了,他只有一個人,護不住張須陀等人的背。加上張須陀,他這邊只有四個人,扼守不住腳下的官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大聲怒吼著,衝散涼亭一側的敵軍,然後不與張須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脫離戰團核心,從敵軍相對稀落處徑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後的石子河。

  沒有人想到旭子會這麼幹,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沒有。流寇們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遠距離用羽箭將自家主帥阻殺,卻不曾設想只有四個人的敵軍會突出奇兵反擊。等他們聽到了石子河的驚叫聲,整個戰場已經亂了套。旭子大聲咆哮著,野獸一般,硬生生衝破了兩小隊人的攔截。轉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處傷,但是和敵軍主將之間的距離也縮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邊親兵眾多,在人群中殺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戰場上的形勢讓人無法保持冷靜的思考能力,前幾次試探性攻擊中,那柄黑色長刀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太驚人了,關心石子河安危的嘍?們不敢拿大當家的性命做賭注。

  張須陀又用鐵矛刺死了一個對手,接著,他敏銳地發現自己周圍敵軍稀少了許多。盜匪們紛紛轉身向後,頭也不回。張須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來被他保護在身後的李郎將不知道從何時起,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已經衝到了敵軍主將身邊。追得敵軍主將與親兵大步後退。而在李郎將身後,數百灰衫軍士卒大叫著緊追不捨。

  「好漢子!」張須陀心中暗贊,他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副手。雖然雙方彼此之間相處了不到半天,雖然馬上大夥就要一同戰死。但黃泉路上有這樣的勇者相伴,絕對無人會感到寂寞。用鐵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張老將軍對渾身是血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下達了總攻命令,「跟我衝上去,殺了姓石的!」

  「是!」回答聲不僅來自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在山坡上,數百人轟然以應。張須陀驚喜地回頭,看見秦叔寶帶著四十幾個騎兵衝上了山樑,而在他身後的官道上,還有無數齊魯壯士吶喊著殺來。

  「叔寶,速去救李郎將!」張須陀高興得聲音都變了調,指著緊追石子河戰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寶雙腿一磕馬鐙,順著山坡直衝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隊形本來已經非常混亂,猛然見到秦叔寶帶著大隊人馬衝下來,以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剎那間,石子河的灰衫軍衝散了裴長才的白帶軍隊形,裴長才的白帶軍倉惶下逃,又衝散了山腳下觀戰的灰衫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壯士(七)

  短暫而激烈的戰鬥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處傷,全靠著鎧甲精良才不至於丟掉小命。他不知道援軍已經趕上來了,也沒意識到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感覺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來肯定死路一條。同樣是死,不如先把前面不遠處那個膽子甚小的土匪頭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嘍?被旭子從背後追上,一刀砍去了半個肩膀。根本無視對方在地上翻滾掙扎的慘狀,旭子的靴子踏過此人的身體,追上另外一名流寇,從背後將其砍倒。他在跑動中發出的沉重腳步聲和拉風箱般的呼吸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有個小頭目受不了這種壓力,絕望之下扭頭拼命,被旭子一刀掃掉腦袋。

  「噗!」紅色的血漿噴泉般跳起來,濺了旭子滿臉。他伸手抹了一把,繼續追擊著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裡去了,他已經看不見。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天、地、雲、山,一片殷紅。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殺人,那時的世界也是紅的。第一次殺人為了什麼原因來著?他一邊跑著,一邊迷迷糊糊地想,為了活命,對是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殺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們殺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蘇啜部消滅掉索頭奚部落的那個春日,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裡,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內。

  蘇啜部殺人是為了供奉長生天,讓長生天賜給他們勇氣和好運。我殺人是為了什麼?這些流寇殺人是為了什麼?沒有答案,旭子感覺到眼前的紅色世界在搖晃,一個人影被他追上,那個人突然跪倒,叩頭,哀哭。

  「你願意贖罪麼?」李旭聽見一個不是自己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然後,他揮刀,切開投降者的咽喉。

  幾個已經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慘叫一聲,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個接一個將他們砍翻。「贖罪!」「贖罪!」每砍倒一個,他都嘟囔著喊一聲。眼前世界越來越紅,紅得像化不開的血。

  他不想再繼續殺戮,卻壓抑不住心中的瘋狂念頭。第一次殺人,他記得自己是為了活著。以後的所有殺戮,突厥人、高句麗人、叛亂的大隋百姓,他記得自己都是為了活著。「我只是為了好好活著,老天,你為什麼不讓我活得好一些!」他揮刀向天質問,嘴裡卻只發出「啊――啊――啊」哀鳴,猶如蒼狼在嚎叫。每當我剛剛擁有一些自己的幸福,你就要把他無情地拿走。陶闊脫絲、護糧軍的夥伴、雄武營的弟兄,還有友誼、信任、親情……

  「原來,我什麼都沒有!」他吃吃地笑了起來,追向另一夥跑不動的敵人。那些人見到一個渾身是血,獰笑著的魔鬼,不敢迎戰,四散奔逃。旭子單手舉刀追了過去,忽然,他聽到背後有急促的馬蹄聲。

  「去死!」李旭大喝,擰身回劈。耳畔只聽見「嗆啷!」一聲脆響,已經成為他生命一部分的黑刀居然被人擊飛到了半空中。「終於來了!」旭子感覺到心裡出奇的輕鬆,他挺直身體,微笑著去迎接死亡的到來。

  遞到他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隻有力的大手。「李將軍,李將軍,我是叔寶!」那名砸飛了李旭兵器的武將跳下坐騎,扶助李旭的身體。李旭迷迷糊糊瞪大雙眼,發現周圍的景色又清晰起來。秦叔寶用大手攙扶著自己,不遠處,羅士信和獨孤林正牽著黑風趕過來。

  「賊軍退了?」李旭用力揉了揉眼睛,結果把眼前景色又揉成了一片血紅。有人憨厚地笑著遞來一條汗巾,旭子重新擦淨臉上的血,這次,他終於看清出了戰場上的情況。周圍到處都是跪在地上請求投降的叛匪,秦叔寶帶著四十多名騎兵護在自己身邊,還有數以千計的大隋郡兵沿著官道跑過來,尾隨遠處的煙塵追殺。

  「李將軍好武藝,獨自踏陣,嚇得石子河抱頭逃命!」羅士信走上前,笑著挑了挑大拇指。他長得很英俊,身側高大,皮膚白皙,對人笑的時候,嘴裡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

  「是弟兄們來得及時!」李旭謙虛地笑著。他感到渾身發軟,這是戰後脫力的表現。

  有名郡兵跑上前,替旭子撿起黑刀。大夥都看到了眼前這位將軍的兵器被秦叔寶一槊挑飛,但這並不影響大夥對他的敬重。此人是個英雄,獨自一人將石子河追得滿山跑。秦督尉那一下是在其心神大亂的時候,如果兩人真的交手,秦督尉未必能如此順利地繳了其兵器。

  「李將軍,請恕秦某方才魯莽!」秦叔寶將黑刀接過來,雙手捧還給李旭。對方是府兵的將軍,他是郡兵的督尉。雖然彼此之間在級別上相差不大,但能不發生的誤會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叔寶兄客氣了,如果不是叔寶兄及時將我喚醒。我今天恐怕非瘋掉不可!」李旭雙手接過黑刀,笑著回答。他知道秦叔寶那一擊是出於好心,否則,今天自己還不知道要瘋多久。他知道自己剛才像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非常痛苦,又非常真實。想到這,旭子又用汗巾擦了把臉,感覺到心裡冷冷的,好一陣後怕。

  「李將軍是戰得太久了,被血氣所迷。上馬走走,一會能恢復過來!」秦叔寶見旭子的眼神依舊有些迷茫,笑著叮囑。很多人初上戰場的時候,見了血,都會發生類似的情況。「可李將軍曾身經百戰的啊?」秦叔寶猛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出于謹慎,他把迷惑藏在了肚子深處。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四千郡兵追著兩萬多流寇殺出了二十餘里,直到天色開始發暗,才陸續收兵回營。此戰,共計有七百多名流寇被陣斬,五千多流寇因為受傷或跑掉了隊被俘。而郡兵們的全部損失加在一起不到六十人。

  齊郡太守裴操之確定了流寇被擊退後,帶著城中父老,敲鑼打鼓迎出了城。對自己未能判明敵情,及時出城接應的錯誤,裴操之非常慚愧。當晚的請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賠罪。張須陀和秦叔寶等人卻絲毫沒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過頭來向老太守敬酒,認為他「克盡職守,調度有方!」

  李旭在旁邊看得暗自納罕,他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在張須陀的位置上,即便不與裴太守翻臉,至少也要當眾抱怨一番。可張須陀、秦叔寶二人仿佛都忘記了血戰時的危險,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燦爛。即便是心氣十分高傲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也微笑著與舉盞相陪,根本沒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來郡縣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樣,背後充滿了玄機!」李旭望著頻頻舉盞的夥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覺得眼前有靈光一閃,自己仿佛抓住了什麼。就像行走在迷霧中的人突然看見了陽光,心中剎那間充滿了喜悅。仔細去想,卻什麼也沒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臉上的笑容時,卻覺得老傢伙沒自己想像中那麼迂腐,好像對方那些無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諒的,雖然他差一點就把大夥送入死地。

  正胡思亂想著,裴操之又舉起酒盞,把目光轉向了他這邊。「老夫聞聽朝廷派一員虎將前來協助剿匪,正準備派人去迎接。沒想到第一次與李將軍見面,卻是在凱旋途中。將軍為我齊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盞薄酒敬將軍,以表我齊郡百姓謝意!」

  「不敢,不敢。末將只是克盡職守而已,願與老太守同飲!」旭子趕緊站起來,非常客氣地回答。不知不覺間,在官場上學到的套話和虛禮被他熟練地應用出來,應對得從容穩妥,落落大方。

  「羅督尉和獨孤督尉今天血戰退敵,老夫不才,願以此盞為二位賀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親自把盞敬羅士信賀獨孤林,兩個職位低於李旭的副督尉也連忙站起來舉盞,口裡說著謙虛之言,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諸位今天都為保護自己的家鄉所流血,家鄉父老,對諸位的恩情永不會忘!」裴操之再度舉盞,衝著郡兵中的眾校尉、旅率們說道。「請滿飲之盞,來日奮力殺賊,保衛家鄉!」

  「願與老大人共飲!」眾校尉、旅率們亦舉盞相應,一時間,屋子內杯來盞去,氣氛甚為融洽。

  「這次我軍血戰退敵,俘虜了五千六百多名賊寇。其中兩千多名灰衫軍,末將準備將其放掉,以離間兩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張須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後笑著說道。

  「張將軍想做什麼,儘管防守去做。朝廷那邊如何應對,自有老夫來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呵呵地與張須陀對飲了一盞,沒口答應。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們還按照老方式處理?」張須陀放下酒盞,笑問。

  「當然按老方式了,他們四處搶掠,難道還能饒了不成!老方式,將軍儘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杯。從臉上笑容來看,仿佛剛剛完成了一筆大買賣。

  「諸位大人運籌帷幄,使得我等糧草無缺,這保境安民之功,諸位大人理當居首」待太守和郡丞兩位飲完了,秦叔寶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齊郡眾文官、屬吏。

  「豈敢,豈敢,我等皆盡職責所在,不敢貪弟兄們血戰之功!」金、戶、兵、法、士諸曹主簿趕緊站起身,笑著與秦叔寶共飲。大隋朝素重軍功,隋唐從當今聖上開始,有軍功者升官已經不像原來一樣快。但身為文職,不費一刀一槍分了許多功勞在手,還是令文官們非常開心。

  「流寇皆屬狼性,傷之不死,必然會回來報復。此番我等只使其遭受小創,未傷其筋骨。據我將推測,半月之內,其必然捲土重來!」待大夥都飲完了,秦叔寶又捧了一盞酒,笑著解釋。

  「諸位將軍儘管殺賊,除惡務盡。至於輜重補給」戶槽主薄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對方暗示後,非常大氣地回應,「我等盡力挪一挪,肯定給將軍們湊出夠兩萬人吃一個月的口糧來,騾馬、牲畜的飼料也絕不虧欠。」

  「如此,叔寶代表弟兄們多謝諸位大人仗義!」秦叔寶老練地敲磚釘角,然後舉盞,一飲而盡。

  「願在城門處看到將士們再度凱旋!」大小文官、屬吏亦乾杯,臉上的表情熏熏然,說不出地愜意。

  「如果我當初……著秦叔寶、張須陀二人領著麾下將士熟練地與眾文官周旋,李旭的雙眼越來越明亮。當初自己在護糧軍的日子過得很舒坦,那是因為自己職位低,與別人沒衝突。另外,經驗老到的劉弘基把所有雜事替自己攬了過去。在雄武營,這些官場上的文章都是宇文士及來做,雖然平素軍務上宇文家的三公子從不插手,但此人對雄武營的發展功不可沒。

  旭子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突然領悟到了什麼。自己先前所遭受的種種挫折和磨難,未必全是由於命運的捉弄。有些事情,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夠圓熟所至。就像眼前,如果張須陀將軍揪住對方的把柄不放,也許他可以暫時讓裴操之低頭。但出了一口惡氣後,郡兵們的處境必然越來越艱難。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許並不僅僅能用是非對錯來衡量。有時候明智地後退半步,給彼此之間留些餘地,包容一些錯誤,反而可以使雙方今後都會努力做得更好。

  在官場中,個別時候,有原則的退讓,不代表著屈服,而是另一種前進方式。而一味的僵硬,往往會把本來不算糟糕的事態弄得更糟。

  旭子發現自己來對了地方,他舉起酒盞,笑著走向裴操之老大人。剛裹好的傷口有些隱隱作痛,但痛過後,人會變得更清醒,更成熟。

  壯士(八)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清楚的記得宇文士及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當時的他初識官場風雲,對此言一度視為至理。但在慶功宴上看了張須陀等人的作為,旭子才發現,宇文士及只說到了人與人關係的一個層面。人和人交往更深的層面其實是:當利益可以共享的時候,不是朋友的人也可以互相幫忙!

  在張須陀的暗示下,郡兵將領們將很大一部分功勞都讓給了太守府的文官和地方小吏。而老太守裴操之等人給大夥的回報是,充足的糧草和足夠數量的民壯。雙方之間的親密配合讓郡兵的戰鬥力得到快速恢復,吃罷慶功宴的第四天下午,張須陀已經帶著一萬六千多郡兵出現在了歷城至岱山之間的官道上。

  據隱藏於被釋放的賊兵中間的細作捨命送回來的情報,在歷城外吃了一個大虧的兩伙流寇不敢直接撤向濟北郡,他們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兜了個圈子,悄悄躲進了岱山。岱山附近地形複雜,樹木茂盛,剛好為被嚇破了膽子的流寇們提供喘息之所。

  張須陀召集了麾下的全部兵馬,發誓要把盜匪從齊郡境內趕出去。他麾下一共有兩萬五千多人,其中有五百多名輕甲騎兵,作為郡兵的牙齒被交給了羅士信和秦叔寶帶領。二人的任務是充當先鋒,檢視流寇的進一步動作,並收拾掉沿途所有敵軍斥候。

  其餘兩萬四千多人里,有八千多人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張須陀不願意拿他們冒險,只准許他們擔任運送物資,打掃戰場和搖旗吶喊的任務。剩下的一萬六千老郡兵則被張須陀分成了八個營,每營兩千人,各由一名副督尉帶領。

  李旭被張須陀留在了身邊與他一道統領中軍。這並不是旭子最情願的選擇,但老將軍覺得旭子在兩天前的戰鬥中流血流得太多,再領軍衝殺會傷身體,所以嚴詞拒絕了他獨領一營兵馬打頭陣的請求。

  「你現在已經是虎牙郎將了,如果每戰都自己帶隊衝殺,那要麾下的校尉、旅率們做什麼?」老將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中明顯隱含著笑意。這是他年輕時跟著行軍總管史萬歲征討羌族叛亂時,史將軍對他說的話。如今終於找到一個小輩來教訓,張須陀心裡十分舒坦。

  「老將軍不也是掄著鐵脊蛇矛衝鋒在前?不如這次決戰時您老歇一歇,我替你去衝殺!」旭子能看出張須陀對自己沒有惡意,微笑著回應。

  「那不一樣的,老夫今年已經四十有九,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你還是個半大小子,沒討女人,沒生兒子,自然要加倍小心些!」張須陀輕輕搖頭,否決。在提到年齡的瞬間,李旭從老將軍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無奈。

  從張須陀的用兵手段和為人處事的圓滑上來看,旭子以為對方是一個能力不在任何府兵大將軍之下的優秀主帥。但朝廷為什麼把一名在開皇十七年就因功被授儀同的名將一直擱在地方上,而不在府兵中委以重任,恐怕背後隱藏著不少蹊蹺。

  「其中最關鍵的還是出身問題!」旭子私下裡判斷。張須陀原籍弘農,弘農張氏和上谷李氏一樣,算名人後裔,但不是什麼大姓。而張郡丞顯然又沒有麥鐵杖老將軍的際遇,所以千里駿馬老於鹽車,也不足為怪了。

  想到這些,他不禁為張須陀的遭遇憤憤不平。但他同樣是無根基背景之人,自顧不暇,幫不上別人什麼忙。沉吟了許久,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說辭,笑著開解道:「比起黃忠,將軍不也是正當壯年麼?」

  「是啊,老夫正當壯年!」張須陀為李旭的敏銳目光而驚詫,看了對方一眼,笑著自嘲。回頭掃視快速行軍的隊伍,低聲問道:「你來齊郡之前,是否見到了陛下。朝廷明年還要東征麼?可否有了定論?」

  「陛下說,等我追隨老將軍平定了地方盜匪,就將你我召回去統帥府兵。第三次東征肯定會的,到時候老將軍必能帶領一支兵馬,直搗平壤!」李旭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令人高興的話題,說道。

  「希望那時候,天下太平了吧!」張須陀四下張望冬日裡的齊魯大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在張須陀的夢想里,作為一名合格的將軍,他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像衛青、霍去病一樣為國家開疆拓土。他希望自己也有機會封狼居胥,或重標界柱。大丈夫馬上取功名,上衛社稷,下安黎庶。即便馬革裹屍,也不枉此生。

  可他的人生最精華歲月卻全浪費在與流寇做戰中。對手不是什麼名將,豪傑,而是不入流的蟊賊,剛放下鋤頭的農夫。一次次打敗他們,將他們追得雞飛狗跳,沒有任何可得意之處。並且一波盜匪被剿滅了,新的一波很快憑空生出來。他們就像田裡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們像田野里的狼,被打傷了,躲進山里自己舔淨傷口。沒幾天,又撲出山谷擇人而噬。

  此刻,剛剛被張須陀在歷城外打得大敗虧輸的灰衫軍和白帶軍躲在岱山邊緣的一個小村莊內修養生息。為了防止被官軍找到蹤跡,裴長才下令將村內的僅有的十幾個男人全部殺掉了。女人們則根據他自己的審美標準排了個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頭目們按官職順序挑選。

  岱山屬於齊郡管轄範圍內,照常理,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該在此地停留。但大夥來時在濟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濟北郡的郡丞聞聽他們在歷城外戰敗的消息後,立刻召集人馬準備痛打落水狗。所以,他們暫時無法取道濟北退向巨野澤。而從魯郡向回退,又要經過伯城、梁父、龔丘等地,路途太過於遙遠不說,那一帶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別的響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積攢的這點本錢就為人做了嫁妝。

  左思右想,兩位大當家還是決定在岱山附近留下來。第一,當年王薄大當家帶領人光顧過這一帶,所以附近人煙稀少,輕易不會有膽大者發現義軍蹤跡,去給官府報信。第二,很多弟兄們被打散了,流竄在齊郡民間。如果有機會,他們兩個還希望能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

  事實證明二人的選擇很有道理,入山後的第二天,已經有被打散的弟兄沿著山寨留下的獨特暗記跟了過來。還有一部分被官軍釋放的俘虜,發現自己沒有能活命的營生可做,不得重操舊業。石子河非常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需要在山中蟄伏的時間大大縮短。但裴長才非常不滿意,因為官府釋放的俘虜全是灰衫軍,被抓住的白帶軍卻一個沒有釋放。

  如此明顯的厚此薄彼行為更加深了裴長才的疑慮。雖然在大部分時間內,他也覺得官府此舉,挑撥離間的意味很明顯。但看看迅速恢復實力的灰衫軍和自己身邊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山里遠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風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長才的心裡卻如被點了一把火,烤得他口乾舌燥。他原本是個擁眾近萬,跺一跺腳整個巨野澤都晃蕩的大當家,如今卻不得不帶著兩千多人兒躲在深山裡掏老鼠窩。如果不是掌管輜重的老軍師退得及時,保住了大夥從長清縣掠奪來的大部分輜重,眼下這兩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風。而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歷城的重利相誘惑,裴長才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去招惹什麼張須陀。

  眼下倒好了,歷城沒打下,還得時刻提防著張須陀老賊前來報復。如果明年開春之前還恢復不了元氣,不知道還有哪個仇家會找上門來。

  琢磨來琢磨去,裴長才想到一個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將青衫軍和白帶軍合併。兩家雖然都遭受的重創,在逃命過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併之後還能湊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們就兩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卻有五千多手下。並且,灰衫子們手裡的長短兵器也比咱們多!」裴長才的大兒子裴光聽了父親的主意,立刻跳起來反對。自己關起門來當家,無論人數再少,都是個大寨主。投靠別人,就只能做第二把凳子,這買賣實在不划算。

  「誰說手底下人多就一定當大當家的!」裴長才抬手給了兒子一個爆鑿,「你就不會動動心眼兒,做買賣,哪能實大實地做!」

  他有三個兒子,裴光,裴干,裴淨。三人中頂數老大武藝好,也頂數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魯莽的性格讓裴長才經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干大了,這份基業應該傳給誰。

  「實力在哪擺著,咱再有心眼,還得石長才肯上當啊!」老二裴干也不同意雙方合併。當初攻打歷城的計劃他就不同意,可大夥沒人聽他的。如今,說什麼他也得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

  「上午的時候我打了頭麝,剛好派上用場。爹爹準備一下,我去石大當家過來吃晚飯。」老三裴淨素來有急智,一聽看父親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攔住兩個還欲爭辯的哥哥,逕自去請客。快月末了,月黑風高,是個幹大事的好天氣。

  壯士(九)

  流寇們臨時駐紮的村子叫許家窩鋪,距離歷城不到一百里。當張須陀帶著郡兵星夜趕到的時候,村子裡已經炸了鍋。

  「怎麼回事?」張須陀對此非常不滿。他謀劃的是一場完美的奔襲戰,試圖一戰而竟全功。流寇們恢復能力太強,如果你不能一次將其全殲,沒多久,他們還會野草一樣重新生長出來。

  為了確保任務萬無一失,臨行時,張須陀曾經多次叮囑秦叔寶,命令他只負責在敵軍外圍監視。在大隊人馬沒趕到前,不得擅自出擊。而今晚,平素最為穩重的秦督尉居然違抗了他的命令。只帶了五百人就衝進了駐紮著近萬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將軍,是,是村里自己先著了火。土匪們四處亂跑,秦將軍怕耽誤了戰機,才不得不沖了進去!」被秦瓊留下來等候大部隊的小校張江畏懼張須陀的威嚴,說話有些結巴。但這並不影響他用極短的語言把敵情變化描述清楚。

  聽了他的介紹,張須陀顧不上再發怒。人算不如天算,戰場上的情況就是這樣,對手不是死的,隨時會做出令你無法預料的舉動。他相信秦叔寶下令出擊自有他的道理,於是,把麾下弟兄分為兩部分,命令其中四個營繞到村子西頭去,堵住敵人逃命的出口。其餘四個營直接從村東殺入,支援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騎兵。

  對流寇恨之入骨的郡兵們立刻衝進了許家窩鋪。他們都是本地人,流寇們禍害的就是他們的家鄉。所以大夥士氣很高,根本不用將領們做什麼動員。

  村子裡的景象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屍體。田野里、山坡上、還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壓壓地,一個挨著一個。他們不是被秦叔寶所帶領的騎兵砍殺的,他們死在自己人,或者說是從前的友軍手中。借著火把的光芒,郡兵們可以看見死者不肯合攏的眼睛。那一雙雙瞳孔中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舊充滿不甘,充滿了怨毒。

  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的騎兵已經衝到村中心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戰馬的嘶鳴聲和敵軍絕望的哀嚎。騎兵們通過的道路上,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記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衝撞著人的眼睛。

  郡兵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他們一度對侵擾自己家鄉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對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這種悽慘景象還是超出了他們心理承受極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顧上司就在身邊,大吐特吐。有人則閉著眼睛蹲在地上,眼淚忍不住淌了滿臉。

  即便惡鬼從地下鑽出來,也未必能造成這種悽慘景象。這裡猶如和尚們口中的阿鼻地獄,或者說,在秦叔寶的騎兵殺進來前,這裡已經變成了地獄。

  「衝進去,讓活著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殺勿論!」張須陀長嘆了一聲,把鐵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許黑暗處還有活人吧!」見慣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們以百人為基數分成小隊,開始拉網式搜索。很多沒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確還有活人,見到郡兵們到來,他們不想抵抗,乖乖地丟下兵器,跪倒在地。個別偏僻的角落裡,悲劇還在繼續上演。三四個灰衫軍的嘍?圍住一名白帶軍,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對方身上招呼。寡不敵眾的白帶軍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爺」地叫個不停,卻換不回曾經為老鄉的友軍半絲憐憫。郡兵們衝上去,強令他們停止自相殘殺。灰衫軍的嘍?們在投降之前猶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軍臉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僥倖逃得一命的白帶軍嘍?卻不敢擦拭,任殷紅的血和骯髒的痰交替著,從臉上慢慢滑落。

  戰鬥剛剛開始就毫無懸念地接近了尾聲。張須陀不再強行要求李旭跟著自己,他撥給了旭子一個營的精銳老兵,由對方帶著去肅清殘匪。待把所有善後的任務都分配完畢,老將軍找了一個相對乾淨的地方,將中軍大旗插了下去。然後,他命人從俘虜中押過幾個頭目模樣的傢伙,從他們口中詢問流寇之間到底因何而發生了衝突。

  「他們大當家請俺們大當家吃飯,在酒菜里下毒!」灰衫軍頭目惡狠狠地瞪著身邊的白帶軍頭目,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下。

  「胡說,我們大當家好心請客,他們卻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動手!」白帶軍小頭領知道的內幕消息遠比普通嘍?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乾,反駁起來理直氣壯。

  「兩個沒出息的蟊賊!」張須陀冷笑一聲,罵道。他沒興趣繼續審問了,山賊火併,黑吃黑而已。這一年多來,每時每刻幾乎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河北的張金稱在酒桌上殺了孫安祖,杜伏威和輔公佑吞併了苗海潮;轉而,杜、輔二人的兵馬又被海陵軍統領趙破陳看上,雙方衝突不斷,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鴻門宴的過程中突然發難,親手砍了趙破陳的腦袋,他們之間的內爭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長才今天所做的,不過是兩支響馬在一起活動久了必定會發生動作,除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實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沒什麼好奇怪的。

  「大隋朝對百姓雖然苛刻了些,畢竟它還有秩序!」老將軍在心裡長嘆了一聲,擺擺手,命人將兩個小頭目帶走。他抬起頭,看見村子中的火光已經漸漸黯淡。

  許家窩鋪中心的祠堂里,戰鬥還在繼續。三百多名灰衫軍憑藉著相對高大的院牆,在此做最後的抵抗。石子河的臉已經變成了黑色,不斷有暗紅色的血從他的鼻孔中流出來,沿著兩腮淌滿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聽著院牆外的喊殺聲,石大當家不關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圍,反而更加「關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們一刀,捂著肩膀衝出去了,官軍已經殺進了村子,那個王八蛋跑不遠!」二當家張弘生走上前,握著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說道。他的另一隻手上拎著兩個人頭,一個是裴光的,另一個顆原來的主人是裴淨。

  「裴家的三個小兔崽子,咱們也砍了兩個。剩下的那個中了咱們的毒箭,估計也活不長!」三當家趙連城走上前,笑著匯報。「您放心去吧,咱們的家業給姓裴的毀了。姓裴的也沒撈到好處,一樣是全軍覆滅。

  「嗯!」石子河答應了一聲,心滿意足。呆滯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從那裡,他看到了自己曾經的理想。「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是這八個字鼓勵著他拿起刀來,殺掉前來徵稅的衙門幫閒。也是這八個字讓他縱橫齊魯,闖出了赫赫聲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他這輩子走得轟轟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願殺了張須陀,反而白白送給了他一場勝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這,石子河努力張開嘴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石豹是他的長子,按理說應該能繼承他的家業,還有他的遺願。雖然他的灰衫軍已經沒了,家財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戰當中。

  「豹子帶人在院牆上呢,這附近的官軍都是騎兵,一時攻不進來!」二當家張弘生俯下身,大聲答道。

  「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彌留之際,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兒子也許不會被官府放過,女兒應該不會被處死。

  「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只要郡兵攻破大門,咱們就四下放火。絕對不讓人侮辱了她!」三當家趙連城抹了把眼淚,回答得斬釘截鐵。

  「讓,讓他們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從哪裡找來了力氣,抓住三當家的手,大聲喊道「不,不用……」。話沒說完,又一口黑血湧上來,淤塞了他的喉嚨,「給,給我報仇!」他喘息著,吐出最後的心愿,再次陷入昏迷。

  「是,大當家,如果我們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給您報仇!」二當家張弘生哭喊著答應。

  「大當家死了!」「大當家死了!」嘍?們驚惶失措,最後一點士氣也消散殆盡。看到情況不妙,三當家趙連城當機立斷,高舉橫刀,大聲吶喊:「弟兄們,衝出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能衝出村子的,記得給大夥報仇!」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大小嘍?們瘋狂地答應。絕望的時候,人的行為往往不能用理智來約束。木質的大門被流寇自己從內部打開,眾嘍?跟在兩位當家身後,向秦叔寶的馬隊發動了決死反擊。

  秦叔寶沒有和瘋子拼命的興趣,他用槊尖輕輕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從半空中飛了過來,將瘋狂的流寇們射了個七零八落。緊接著,眾騎兵藏弓,舉槊,在秦叔寶的帶領下驟然加速,斜著切出一個扇行,將試圖突圍的流寇們一一戳翻。

  在高速奔跑的戰馬前,個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衝出院子的流寇無一倖免,被長槊戳倒後,隨即被馬蹄踩成了肉醬。剛剛衝到門口的其餘流寇們發出一聲慘叫,轉身逃了回去。大門再次轟然關閉,在四下湧來的火把中間,隔出一個黑暗的孤島。

  沿著院牆向外跑出二百餘步,秦叔寶撥轉馬頭,又帶著騎兵們兜轉回來。他沒有命令弟兄們下馬強攻,而是衝著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舉起了長槊。

  「放下武器,出來投降。如有抵抗,格殺勿論!」二百名騎兵同聲大喊,震得院子內的殘匪魂飛膽喪。

  「別上當,官府說話向來不算!」有人在院子內大聲鼓動。秦叔寶聽完,笑了笑,大聲反問:「無膽匪類,你們自己說,張將軍曾經食過言麼?」

  「無膽匪類,你們自己說,張將軍曾經食過言麼?」二百們郡兵再次齊聲呼喝,將秦叔寶的質問傳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內的人無言以應,數年來,張須陀雖然與流寇們不共戴天,但他許下的承諾,從來沒有反悔過。

  院子內的嘍?當中有幾人是上次戰鬥被俘後又被釋放回來的幸運者。聽到秦叔寶的問話,忍不住跟同伴竊竊私語。

  「投降吧,咱們沖不出去了!」

  「投降吧,說不定張大人還會釋放咱們!」隨著越來越嘈雜的議論聲,流寇們的信心開始動搖。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門樓上瞥,剛才的冒險出擊中,二當家張弘生和三當家趙連城雙雙戰死,如今院子內這百十號人的首領就是石子河的兒子石豹。他不點頭,大夥無法做出決定。

  「你們忘了老當家是如何對待大夥的了麼?」門樓頂,傳來石豹憤怒的質問。他今年剛剛十八歲,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時候。

  「你們忘了當年是為什麼造反麼?難道你們回家去,就有活路麼?」石豹慢慢從門樓上站起身,衝著眾人高呼。數語喊罷,他一擰身,從門樓上跳下,手中橫刀掃出一片寒光,直撲秦叔寶梗嗓。

  「找死!」秦叔寶悲憫地看了對方一眼,長槊輕輕向上一點,磕飛對方手中橫刀。緊接著又是一槊,將石豹的身體挑起來,遙遙地甩入了院子內。

  「投不投降?」秦叔寶用染血的槊尖指著黑沉沉的院門,大聲怒喝。

  無人敢再回答他的話。片刻後,一柄破舊的橫刀扔到了他的戰馬前,緊接著,又是一根長矛。失去勇氣的流寇們依次走出來,依次在他馬前放下兵器。

  最後走出來的,是個眉目嬌好的少女。她手裡握著一把匕首,另一隻手中,高高地拎著石子河的人頭。

  「我是他們搶回來的!」少女低低的說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頭,昏倒在秦叔寶馬前。

  壯士(十)

  齊郡並不是什麼特別富庶之地,但這兩年,因為有張須陀和齊郡子弟兵的存在,這裡反而成了一片難得的樂土。自從王薄舉義後,河南諸郡就「熱鬧」了起來。北海郡盤踞著郭方預;東平郡的巨野澤是個強盜窩;濟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縣都有被賊兵攻破的記錄。眼下,就連聖人教化了千年的魯郡都是遍地烽煙,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災,哀鴻遍野。只有齊郡,在混亂的局勢中間保持著最後一片寧靜。幾年來,王薄、石??、郝孝德,加上這次的郭方預、裴長才、石子河,先後十幾個大當家垂涎齊郡的富庶,卻無一人不剎羽而歸。

  齊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們以最高的禮節歡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帶領下,父老士紳列隊迎出五里。得勝鼓敲得震天,踏歌之聲動地,在一片快樂海洋當中,漂出整罈子整罈子的美酒,金燦燦淌著蜜汁的烤豬,還有女人們熱辣辣毫不避諱的目光,男人們欽佩中略帶羨慕的笑臉。

  大夥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裡,這裡是大夥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罷,改朝換代,那是長安和洛陽之間的事情,距離齊郡太遠。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傳說中有從龍之功的勛臣、名將,而是眼前這些凱旋歸來的壯士。正是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錘子下去砸不出個屁的家鄉子弟保護了他們僅有的一點財產。也正是這些笑起來露出滿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沒的家鄉子弟,用生命和熱血捍衛了他們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在震天的鼓聲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個舉起酒盞,雙手捧過頭頂,敬到張須陀馬前。「張郡丞領我齊郡壯士,急行百里,勇搗虎穴。大破巨賊,威振東夏。是酒,乃齊郡父老為郡丞所賀,願不嫌其薄,勉而飲之!」

  「願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飲之!」二十幾名身穿綢緞長袍的白須老漢齊聲說到,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盞,一直捧過了頭頂。太守身後,赤裸著上身的齊魯壯漢們用力敲響牛皮大鼓,隆隆的鼓聲響徹雲霄。接過酒盞,張須陀在數萬敵軍面前都沒變過顏色的臉慢慢地紅了,策馬尾隨其後的旭子看見老將軍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老將軍想說幾句客套話,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舉起酒盞,回過頭,先向背後的弟兄們示以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如無郡丞,我輩性命不保。如無郡丞,朝廷尊嚴掃地,此酒,乃為齊郡百官之心意,願郡丞不嫌其淡,再飲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雙手高舉過頭頂。雖然身為一郡之守的他個人風頭每每被張須陀所掩蓋,使得他私下裡經常忌妒得兩眼通紅。但這回敵軍突然來襲,如不是張須陀等人捨命前去阻擋,他這個郡守連性命都保不住,更談不上什麼風頭與官聲了。所以,老大人這碗酒敬得實實在在,不夾雜著半點異味。

  「若無郡守大力支持,若無眾同僚齊心配合,若無父老鄉親鼎力相助。張某再勇,弟兄們再拼命,也無今天犁庭掃穴之全功。此酒,張某不敢獨飲,願與太守大人,郡縣同僚和家鄉父老共飲之!」張須陀接過酒,馬上躬身,將酒盞舉過眉心。

  赤裸著上身的壯漢們再次擂鼓,隆隆的鼓聲敲得人心神激盪。鼓聲里,張須陀、裴操之,齊郡眾文職官吏,父老士紳,同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口倒過來,讓殘留的酒液在陽光下拖著尾跡一滴落入泥土。

  眾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這的確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大勝。裴長才的白帶軍一年來作惡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澤,肯定造出無數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這頭野獸糟蹋過東平,糟蹋過濟北,唯獨在踏入齊郡後,全軍覆沒。雖然裴長才一個人逃進了深山,但他的三個兒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盡數被誅。在講究弱肉強食的綠林隊伍中,沒有嫡系家底,此賊等於永遠被抹去了名號。

  「如無郡丞,齊郡城郭不保。如無郡丞,家園化為焦土。此酒,乃齊郡黎庶所敬,願郡丞不嫌其寡,再飲之!」鼓聲中,裴操之將第三盞酒舉過了頭頂。

  張須陀飛身跳下馬,一步踏到裴操之對面。雙手接過酒盞,大聲回答道:「保我家園不被賊人劫掠者,非張某一人,乃齊郡上下共為之。這第三盞酒,張某願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歷次戰鬥中付出性命的齊魯男兒!」

  他說得言辭懇切,到最後聲音已經顫抖。場上的鼓聲猛然一滯,無數人將欽佩崇敬的目光投過來。裴操之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張須陀的意圖。老太守將手中酒盞捧給張須陀,轉身又自隨從手裡接過一碗酒。一文一武並肩而立,先舉頭過頂,向天,敬那些已經遠走的英魂。再躬身過膝,向地,敬那些剛剛長眠的壯士,然後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將金黃色的瓊漿灑入腳下的大地。

  沒有鼓聲,也沒有歌,所有人閉上嘴巴,靜靜地用目光看著張須陀做完每一個動作。有人想起了戰死的袍澤,熱淚盈眶,更多的人則被濃烈的酒香燒得心潮彭湃。郡兵們不屬於朝廷正規編制,薪餉微薄,裝備低劣。他們也很難得到朝廷賞賜,很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升遷。但是,能有今天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滿意足。大夥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戰,百死,亦無須旋踵。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濃烈的酒香,熱情的百姓,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發生的事。同樣是為了保護家園而戰,同樣是歡迎自家的勇士凱旋。塞外和中原兩個地域,白?和華夏兩個民族,風俗習慣竟然如此地相似,連採取的慶功方式幾乎別無二至。

  第二輪酒敬給了果斷沖入流寇營地的秦叔寶。這位臉色微黃,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將軍在父老鄉親們面前,表現得居然如小孩子般靦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馬,雙手接過裴操之敬來的酒。然後以最快速度喝乾碗裡的酒瓊漿,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齊郡官吏。然後,他又和捧著酒盞上前的家鄉父老們共飲了一杯,緊接著,他就拉起戰馬,快速走向了官道兩邊的歡迎人群。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通道,父老鄉親們善意地笑鬧著,目送秦叔寶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個頭上帶著斗笠,以薄紗飾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個女子非常文靜,一手拉著名十歲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著名七歲左右的小女孩,在眾人羨慕的注視下,迎到了秦叔寶身畔。

  「二嫂,今天加幾個菜啊?」郡兵隊伍中,有人用手攏住嘴巴,高聲大喊。

  秦叔寶和妻子聽到喊聲,同時回頭,向眾人輕輕俯了俯首,然後相跟著遠去。

  無數人羨慕得眼珠子幾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個李旭。他忽然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眼前的氛圍,與府兵中的日子比起來,齊郡沒有那麼多鉤心斗角,那麼多謹小慎微,卻多了幾分溫馨,幾分安寧。

  「李郎將初來我郡,未入城門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齊郡父老之謝意,請將軍切勿推辭!」目送秦叔寶走遠,老太守裴操之端著酒碗走向李旭。初來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滾鞍下馬,以雙手相接。

  「既然來此,自當與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願與諸位同僚共飲!」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誠意回敬。

  他這一番得體的應對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齊魯人性子直爽,素來敬慕英雄。前幾天旭子與張須陀並肩抗敵的行為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大夥的敬意。如今,他凱旋歸來,卻不居功自傲,謙虛的舉止更贏得了大夥的讚賞。

  「看來傳言也不一定對!」張須陀輕捋鬍鬚,笑看李旭與齊郡諸位同僚舉杯豪飲。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飲過,勇敢、謙虛、舉止得當的旭子已經初步被齊郡人接納。看著他年輕的臉龐,父老們用自己習慣的稱謂讚嘆。

  「能為齊郡鄉親盡力,能和齊魯男人並肩抗敵,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著,回答。踏著鼓聲的節奏,拉馬走入歡迎的人群。醺醺然,腳步虛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張張似曾相識的笑臉,熱情,誠摯。

  他扭回頭去,看著眾將士一個個跳下馬,依次接過父老鄉親們的慶功酒。再轉過頭來,看見遠方寧靜的曠野和絲絲縷縷隨風飄蕩的炊煙。煙霧中,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輕輕唱著歌,飄到自己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個人事不醒。

  壯士(十一)

  流寇們習慣於走到哪裡吃到哪裡,所以他們的隨軍輜重中很少有糧草。但是對於珠寶、玉器和黃白之物,無論敗得多麼狼狽,流寇們卻從來不捨得拋棄。那是他們重整旗鼓的本錢,也是縱橫鄉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銀珠玉,糧草並不重要,因為吃完了,大夥可以到防備虛弱的城市和大戶人家的堡寨中搶。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這年頭到處都是災民,只要有了錢,就不怕沒人來當差混日子。

  齊郡周邊所有流寇隊伍當中,裴長才的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剛剛攻破長清縣,有大筆的賊髒沒來得及處理。岱山一戰,二人全軍覆沒,於是,這筆橫財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齊郡郡兵之手。所以,當運送繳獲物資的牛車返回曆城後,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張須陀二人的眼睛一直樂得眯縫著。一眾地方文官見到郡兵將領,也愈發客客氣氣,仿佛對方身上隨時會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對文官們的客氣有些不適應,後來經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一解釋,才知道郡兵對繳獲物的處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樣。府兵的將領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餉銀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稅賦,順理成章,他們的戰利品通常也要上繳國庫。縱使朝廷有獎賞發還回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剩不下幾枚銅錢。而郡兵們的補給不依賴於朝廷,將領的餉銀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從地方上獲取。世道越亂,需要養的郡兵越多,給他們配備的兵器鎧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資供應和薪餉支付就成了地方財務上一個填不滿的大洞。為了彌補虧空,同時也為了照顧地方上的不滿情緒,從去年開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獲得的輜重歸郡縣自行支配。

  「那弟兄們的鎧甲兵器不就有著落了麼?」李旭聽完秦、裴二人的解釋,也覺得非常高興。經過連續兩場血戰,他已經和郡兵將領們打成了一片。特別是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個,由於大夥武藝「難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間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夠!」秦叔寶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戰死的弟兄們需要撫恤,受傷致殘的弟兄們需要錢養活他們的下半輩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屬吏都沒少幫了忙,不能讓他們白白出力!」說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大概是對這種分配方式很不滿,同時有感覺到很無奈。

  大隋朝對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務。但在實際運作中,文官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卡住武將的脖子。像張須陀這樣既能讓文官們傾力相助,又能另將士們捨命相隨的郡丞,實在是鳳毛鱗爪。為了維護這種文武和諧的大好局面,弟兄們用性命換來的戰功和戰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犧牲。

  但武將們的付出也不是沒有回報,在戰利品和俘虜被遞送到歷城的第二天,裴操之大人就寫了一封請功信,派人快馬加鞭的送到了東都。在信使出發前,老太守特意將內容給張須陀、李旭二人過目,裡邊不但詳細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謀,剿滅流寇的整個過程。還把此次剿匪勝利,描寫成一場「揚朝廷聲威,令群盜震?!」「有大功於國家、免百姓於困厄」之戰。請求朝廷依律給予獎賞。

  「太守大人客氣了,張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當太守如此讚譽!」張須陀放下請功書,拱手向裴操之拜謝。

  「小子初來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豈敢領此奇功!還望太守將諸位同僚的運籌謀劃、調度接應之功也寫上,以免末將覺得心中慚愧!」李旭跟在張須陀之後,也從胡凳上站起來,向裴操之致謝。

  「他們的功勞,老夫心裡自然有數。文官之功不在戰,能讓地方安寧,百姓豐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務。所以這功勞麼,二人將軍就莫要客氣了。」裴操之笑著還禮,很滿意張、李兩個武夫的表現。

  自秦漢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數情況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雖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員的任命權收歸了朝廷,但此刻科舉剛開沒多久,朝廷無法直接收攏到足夠的人才,所官員委任政策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和前朝區別不大。地方文職在多數情況下還是由太守舉薦,朝廷的任命不過是走一個過場。

  因而,裴操之一人說話,即代表著整個齊郡上下百餘名文職的共同意見。張須陀和李旭見老太守如此仗義,卻之不恭,只好再次謝了太守舉薦之恩。同時,為了表達武將們對老太守和文官們對郡兵的大力支持,張須陀又提出來,把戰後收益再讓半成出來,彌補「地方」上因為遭受流寇過境造成的損失。老太守略做推辭,也代表齊郡父老鄉親謝過了。雙方相談甚歡,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數日前五個將領與兩萬人拼命而援兵被扣在城裡無法接應的事實。

  「李將軍臨來之前,可曾見到皇上?」裴操之解決掉戰利品分配問題後,很快把話頭轉到了與朝廷動向相關方面。

  「末將臨來齊郡之前,曾經蒙陛下親自召見。當日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李旭衝著洛陽方向拱了拱手,回答。這句話大部分是假的,連日奔波,當時受楊廣召見時所說的話,旭子早就記得不甚清楚。但他這個當事人不能實話實說,裴操之這個問話人也不會較真到去打聽皇帝和其他人說話時的細節地步。

  「陛下對李將軍聖眷正隆,著實令人羨慕啊!」裴操之也沖洛陽方向拱了拱手,恭維。緊接著,他又笑著追問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經許久未睹天顏,不知道聖體安康否?每日是否還是如當年一般操勞?」

  「陛下聽聞楊逆服誅,心情大悅。每日奏章披閱得也高興!」李旭略做沉吟,又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楊廣自從東征無功而返後,心情就鬱鬱寡歡。楊玄感被殺只令他高興了兩天,緊接著,他就又消沉了下去,連奏摺都懶得披閱。這些消息對所有隨行人員來說不是什麼秘密,偏偏在正式場合,誰都無法宣之於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憂,實乃我輩之恥也!」裴操之搖頭,長嘆。做官講究『聞弦歌而知雅意』,從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經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守又接著問道:「派兵討平各地亂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將前來。兵部近期也會有所動作吧?」

  「陛下命末將前來聽候張將軍調遣時,並未談及派遣府兵平亂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當時出巡西域未歸,如今是否回來了,末將並不知曉!」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軍迅速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但以他的短淺從政經驗來看,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在旭子尾隨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裡,他從來沒聽朝廷說過河南諸郡的亂匪有多嚴重。甚至在渡過黃河之前,他本人亦認為所謂亂匪流寇,不過是幾伙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賊而已。誰料道,這些蟊賊的實力如此之強,膽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滿足於打家劫舍,而是主動向縣城、郡城發動進攻。

  「那陛下明年是否還要征遼呢?李將軍恕老夫羅嗦,人年紀大了,難免喜歡胡亂打聽不相干的事情!」裴操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帶著幾絲嘆息的口吻追問。

  「沒事,咱們這次是私下閒聊,並未涉及公務。所以,仲堅知道些什麼,就隨便說兩句,滿足一下我們兩個多嘴老兒的好奇之心!」怕李旭為難,張須陀搶先打了一句圓場。

  「遼東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遼患不除,大隋邊境永無寧日。所以末將以為,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遼東。只不過朝廷具體什麼安排,末將人微言輕,實在沒聽到太多風聲!」李旭斟酌了一下,繞著彎子回答。

  遼東之戰是應該的麼?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為一名年輕的將領,想到能為國家開疆拓土,他總是熱血沸騰。但來齊郡路上看到那些淒涼景象,卻總令他希望朝廷能把邊事停一停,給百姓一點修養生息的時間。

  只是有些話,不應該出自他這個武將之口。經歷了那麼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輕易不留把柄給任何人。特別是與自己距離近,職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

  「嗨,遼東那麼遠,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蠻荒之所。嗨,人老了,總是沒有什麼豪情壯志!」裴操之搖頭,苦笑,長嘆連連。好像是在說自己年紀大,熱血已冷。又好像在表達著什麼不滿。

  嘆息了一會兒,他又問起李旭在齊郡住得適不適應,飯菜可否吃得慣。當一切都得到肯定答覆後,老太守站起身,從緊靠牆壁的柜子里拿出一份地契來。

  「這是衙門旁邊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將遠道而來,為我齊郡父老出力。父老們也沒什麼好送的,暫時給你提供個小院子安歇罷!」

  「老大人,這可使不得。末將初來,寸功未立,實在當不起齊郡父老如此厚愛!」李旭趕緊站起身,辭謝。

  經過這幾天與秦叔寶等人閒聊,他已經多少對歷城的物價有所了解。由於周邊諸郡縷遭盜匪侵擾,而獨齊郡太平無事,所以附近幾個州縣的富人們早已將這裡視為桃源之地。如今歷城內的地價寸土寸金暫且還談不上,但一幢三進三出的宅院沒有數百貫錢根本買不到。

  「仲堅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這個忠勇伯連安身之所都沒有,地方上也失臉面。如果你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等朝廷召還你時,再把此宅還給太守大人便是!」見到旭子窘迫的模樣,張須陀笑著命令。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再度躬身,向兩位老大人致謝。在接過地契的一瞬間,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喜悅。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一直居無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內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麼樣子。

  又喝了一會兒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時命令身邊的長隨帶著旭子去「認家門」。在裴府家人的指點下,旭子很快就於太守府后街不遠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新家。那是一個占地三畝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齊。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廳,一干官宦人家的設施應有盡有。在正屋之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裡邊用青磚砌了個小小的河塘。時值冬季,塘中殘荷早已衰敗,黑色的莖杆孤零零地映著水波,透出幾分冷清。

  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樣,旭子記憶中只有一個。當時他在懷遠郡,那座宅院屬於唐公,只是一個臨時居所。旭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入唐公家府邸時,自己當時心中除了震驚外是怎樣的羨慕。此後,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時,一直期待著也能擁有那樣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臨時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種滿花,後院種上菜……

  如今,他終於美夢成真了。心裡卻沒有幻想時那樣高興,院子夠大,夠乾淨,給人的感覺卻好像缺了點兒什麼。賞賜並送走了太守家的僕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連於自家庭院。當炊煙再次升起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院子裡,或者自己心裡此時最缺的是什麼!

  以前的幻想中,還有陶闊脫絲,偶爾或是婉兒。但眼前的院子裡,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誰也不肯能出現。

  壯士(十二)

  李旭的煩惱只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只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僕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著他們過來!」

  「想必因為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著也未必順手吧!」秦叔寶笑著搖了搖頭,制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為。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為疏忽,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著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僕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為了避嫌,他只好裝一次老糊塗。

  羅士信年齡只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為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裡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麼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灶,調製得一手好湯水,就為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夥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著捂個床暖個被子什麼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抬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為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著,誰還會到處拈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唇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於頂。氣得老娘從京城不遠千里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麼時候回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鬥了幾句口後,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麼?」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後低聲回答。手邊銅壺、瓷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買回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裡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艷。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後,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於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於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苟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著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著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後就一直在遼東,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回想著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瓷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箇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麼,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喝斥。

  「麻煩,我寧願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後,茶味養足,他請眾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面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繫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回味了片刻,然後笑著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僕從同行麼?」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里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著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做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回家將養。傷好後,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著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趕來了。」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閒的機會!」秦叔寶笑著插言。關於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著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人生閱歷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藉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為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干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著大夥還沒解散回家,明天我帶著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於家中僮僕麼……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夥閒著,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於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願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雇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麼,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為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僕。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著,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於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歷城的街市上自然透著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著二十五文一斗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斗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只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面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僱傭一個管家,四下里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麼世家勛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柜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後才弓著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麼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雇生面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僱傭這個層次的僕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於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回答:「我這位朋友,朝廷里有名的李郎將來歷城公幹,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柜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柜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裡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歷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只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餬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僕,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柜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裡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乾淨!」牙行掌柜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乾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歷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裡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只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後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柜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覆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面前問道:「這位兄台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麼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歷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奶奶的,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麼?」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麼?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麼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藉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裡,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眼。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於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輕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後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後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為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彆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麼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為伍」之類的醃?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里,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於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為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後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麼,我讀了這麼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柜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著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聖人六藝,到這人手裡只剩下了書,並且還都讀進了腸子裡!」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柜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裡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後李將軍還有什麼人要雇,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麼一攪和,他也覺得心裡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著眾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才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願意侍奉鞍前馬後!」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麼投了軍?」牙行掌柜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面前短了香火,衝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麼!」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乾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麼不可以的!」秦叔寶笑著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為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雇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著說了幾句閒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歷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幾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斗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僱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麼?」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裡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說道:「一併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柜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後,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後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柜。掌柜得卻自認為辦事不利,說什麼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柜老實,索性把僱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後。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後,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後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僕,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於牙行經營範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後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著您去吧,小人家沒什麼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韁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後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點頭答應。

  出了東門不遠,便是歷城的窩棚區。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此地的窩棚區更大,裡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裡的客棧,只好於城外湊和著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後,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為奴為婢。

  秦、羅、獨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麼看不習慣的。管家如果兩個月之內找不到僱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裡,所以更沒什麼同情心。只有旭子,看著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麼?」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群,心裡就會湧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為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如果當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城外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在他心裡。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愿。如今,這個心愿已經基本上達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會。喝著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屍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蔔一樣挑選著奴僕。小半柱時間後,有八個看著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著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裡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裡:「你帶著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衝著李旭叩頭,口裡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抓緊時間帶他們回府。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大了最為忠心。」目送著管家走遠,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只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麼下人,後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為旭子在感傷身世,笑著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令人羨慕得眼紅。並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順手,可以預見,不久以後,自己的職位還會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裡,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愣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於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然地將軍市當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內。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作規則。聖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著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給!」李旭點頭,回答。內心深處,他並不贊同類似的聖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污良為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霉。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著馬韁繩,帶著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著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著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牢出現在李旭面前。監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牢門口的是一個木製的平台,一隊隊被繩索捆著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牢里牽出來,依次在平台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台邊緣大聲吆喝。木台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著,興奮地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只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隻巨大的火盆旁。光著膀子的郡兵們拿著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鬥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著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台上。然後,他拉走了木台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清了,入帳,才在一迭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著,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台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遠好於上一批,所以無數買主湧上前,操著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歷城將他們買走,轉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著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制或鐵製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天啊,我做了什麼?」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裡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麼餓死,要麼繼續為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的作為,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里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輕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為了這事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現李旭的主意力並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落結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後,將家中沒有後台的被俘將領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屍體爛成肉醬,方才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後,屍體化骨揚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准再為官,由其父輩領回家中教育。

  「你願意贖罪麼?」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著對長生天的讚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面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衝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隻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麼,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著回頭,看到秦叔寶關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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