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隋亂塞下曲》(15)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當旭子處理完身邊雜事,終於可以上床休息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慢慢開始放亮。處理過的傷口依然很痛,前些日子在遼東受的舊傷也開始發癢,窗外的蟬鳴聲無止無休,瀰漫著屋子裡的草藥味道也跟著湊熱鬧,一股股襲來,刺激得人只想打噴嚏。但這些都不是他睡不著的原因,旭子瞪著窗外夜色兩眼,就像兩團燃燒的火。
夫子走時那幅決然的模樣讓旭子心裡不安。在他的記憶中,楊夫子是以「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來要求自己的大儒,即便對著生死仇敵,也會用禮貌來作為自己的鎧甲。但這次,夫子卻什麼告別的話都沒說,直接就跳上了戰馬。
「為師就受了你這份心意,全了你的聲名吧!」在事後回想起來,最後這句話好像暗示著某種不祥的結果。旭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把事情向最壞里想。但夫子昨夜說的每一句話,卻清晰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順著話語中流露出的蛛絲馬跡去追尋,夫子的去路已經伸手可及。
幾次想翻身爬起來,衝到郊外去找回恩師。幾次又把自己的衝動強壓了下去。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時辰,無論夫子選擇了哪一條路,現在早已經去得走遠了。老人慈祥的笑容註定成為他這一生中的追憶,是生是死,再見終是無緣。
「至少,我沒有做錯!」旭子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在縣學中,夫子一直教導他做一個正直、善良、有勇氣、有見識的人,他昨夜的行為,並沒有背棄夫子的教誨。這樣想,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整個人的狀態也漸漸衝動中脫離出來,慢慢回歸理智。
他需要抓緊時間想個辦法,把俘虜失蹤的事情敷衍過去。昨夜回城路上,張秀已經編織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謊言,讓王七斤和他麾下的騎兵相信,那名年邁的俘虜只是一個普通參軍,因為不肯對李密的行蹤吐實話,並且試圖搶奪馬匹逃走,已經被旭子一刀劈了。而王七斤等人也沒對這個謊言表示任何置疑。畢竟,謀反是牽連甚廣的一個罪名。將與某些家族有關聯,或者知道事情太多的人殺掉滅口,是保護某些人的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的最佳手段之一。旭子不是做這種事情的第一人,也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以把吳儼升兩級,補一個校尉的缺。反正軍中目前將領不足。至於魏丁他們幾個,天亮後讓張秀找到他們,每個升一級,一併拉到親兵團中聽用!」旭子在心裡盤算著,準備用錢財和官職將與此事有關的人收攏住。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找機會殺人滅口,身為郎將的他將幾個小兵派出去送死輕而易舉。但旭子覺得這樣不公平,吳儼等人不過是想求個出頭機會,就像兩年多以前他自己一樣。給了這幾個人賞錢和相應職位,他們應該會認為功勞已經得到了合理報酬。
但宇文士及那關就不好過了,旭子對這個口如毒蛇的朋友向來心存忌憚。他肯定會猜出些端倪來,也不會相信張秀的解釋。至於他會拿著這個把柄做什麼文章,則完全取決於他的心情。
宇文士及會將這件事情追究到底,揭發給朝廷麼?旭子沒把握。雖然宇文士及幾度在他面前說過要報恩的話,但宇文家族的報恩方式他已經領教過了,聰明的人,輕易還是別解受這種報答為妙。
「隨他便吧,反正我問心無愧!」想了很多辦法,卻找不到一條可行之策後,旭子決定死扛到底。和宇文士及兩度生死與共,他不相信對方依然千方百計地想把自己向絕路上逼。
事情的發展卻不像他想得那樣糟糕,大勝之後,宇文士及也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時間關注一個俘虜半路失蹤的小事。待二人帶著大小幕僚把所有俘虜登記在冊;把所有繳獲物資入庫;把所有人的戰功統計清楚,向朝廷論功請賞;並把麾下新老弟兄和慕容羅帶來的四千多騎兵重新分派整編為一體後,時間已經到了戰後第三天下午。沒等坐下來喘口氣,又聞斥候回報,武賁郎將陳棱的援軍已經趕到了黎陽東側十里。
「陳將軍職位在你我之上,我們出城迎接吧!」宇文士及聽完匯報,站起身來跟李旭商量。
李旭在軍中也早聞陳棱大名,知道此人有平滅流求,拓地千里之功,不敢怠慢,想了想,應道:「陳老將軍乃前輩高人,你我自然應該出城迎接。只是這黎陽城的防衛卻不能疏忽。」
當下,宇文士及和旭子點兵派將,由李安遠、慕容羅二人統領大軍,留在城內駐守。為防萬一,將西、北、南三側城門都關閉了,只留一個東門供大軍出入。然後,二人才各自帶著親兵,迎出黎陽。
才行得兩、三里,陳棱的將旗已經出現在官道上。老將軍聽說叛軍已經被擊退,甚為驚詫,跳下馬來,挽住宇文士及的手,大聲贊道:「駙馬果然是將門虎子,老夫聽聞賊兵勢大,星夜兼程趕往這裡搶功勞。沒想到還是來得晚了,連半分油水都沒撈到!」說吧,哈哈大笑。
跟在陳棱麾下的將士也紛紛上前,大讚宇文士及運籌帷幄之功。一時間,好詞滾滾,誇得宇文士及臉都紅透了。好不容易等大夥歇了口氣兒,宇文士及才拉著李旭的手,將其介紹給眾人。「此番破敵,全賴李郎將武功卓絕,調度有方。我只是監軍,偶爾出謀劃策而已,諸位讚譽,仁人受之有愧!」
陳棱等人這才「發現」雄武營除了監軍外,原來還有一名郎將坐鎮,連忙笑著上前打招呼。李旭軍職、輩分俱不占優勢,只好主動向大夥施禮。
「虎賁郎將李旭,恭迎諸位將軍!」旭子抱拳,肅立,將心中的不快遮掩在禮貌的外表之下。
「原來是勇貫三軍,在遼東連破高句麗人十道營壘的李郎將,怪不得叛軍在黎陽城下剎羽而歸。」陳棱和麾下將領受了旭子的軍禮,也肅立回敬。大夥目光上下打量眼前這個高大魁梧的少年,心中甚是好奇。
他們倒不完全是故意輕視旭子,自從被皇帝親自賜予免罪金牌,並加封忠勇伯之後,大隋朝一干宿將無人不知道李旭大名。但據軍中傳言,此人只是個有勇無謀,打仗時喜歡衝鋒在前的莽漢。這樣的人能帶著幾千新卒攻下黎陽,並能將有智者美譽的李密擊退,的確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所以,大夥對此唯一的解釋就是,莽漢身邊還有一個與李密不相上下的智者,而從雄武營目前將士結構上分析,這個智者自然非宇文士及莫屬。
「能擊潰叛賊七萬大軍,全賴將士用命,時機湊巧而已。李某盡職行事,算不得什麼功勞!」旭子笑了笑,淡淡地回答。
老將軍陳棱聽李旭回答得綿里藏針,不覺對他又多看了幾眼。越看,越發現眼前這名軍中後起之秀身上帶著一股沉穩鎮定的氣度。「這小子倒不完全是個莽漢,只是性子實在差了點兒!」他心中暗贊,問了幾句黎陽城的損失情況,把眼前的尷尬氣氛掩飾了過去。
一問之下,大夥才知道兩天之前,雄武營在黎陽又創造了第二場奇蹟。原來大夥以為李密之所以退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得知援軍到來,不得不全師而走。萬萬沒想到,憑著手中數千驍果和兩萬降卒,宇文士及和李旭居然將來犯之敵徹底擊潰。雖然李旭謙虛說是時機湊巧,但能將李密和韓世萼二人殺得落荒而逃的完勝,無論如何不能只用「運氣」二字來形容。
當即,眾宿將收起輕慢之心,與李旭等人並絡而行,邊走,邊探討黎陽攻防戰的具體細節。宇文士及本來舌頭就巧,整個過程從他嘴裡說出來,自然是精彩萬分。特別是第一次瓮城爭奪戰和最後的騎兵突襲戰,簡直就是勝負關頭的生死大逆轉,若不是雄武營的將士們鬥志昂揚,兩位主將沉著冷靜,整個洛陽戰局都不得不改寫了。至於慕容羅在關鍵時刻殺出來,衝垮李密中軍的壯舉,自然也順理成章地被宇文士及說成了他和旭子事先安排好的奇招,環環緊扣,步步精妙,不由得李密和韓世萼不上當。
李旭嘴笨,說不出那麼多精妙的謀略。每當眾將為了維持氣氛,特地把注意力轉向他的時候,他就儘量簡短地說一下黎陽城的具體防禦布置,以及這些招術的具體來源。眾人聽了完了宇文士及的精彩故事再用旭子的具體措施相參照,反而對他的得出了老成持重的印象。
只是這個印象,和軍中傳言相去的實在太遠了。有人發現後猛然警覺,主動與旭子保持了距離。有人卻佩服旭子的勇敢,主動跟他交流起對整個戰局的看法。
歸途(二)
在敵人還沒被徹底消滅的時候,武將們之間很好相處。隨著與大夥東一句西一句的交談,旭子漸漸弄清楚了洛陽附近的最新情況。
就在雄武營弟兄與李密死磕這幾天,屈突通率軍趕到了河陽渡口,與叛軍隔河對峙。楊玄感軍被衛文升和樊子蓋二人糾纏住,騰不出手來調派援軍,被屈突通抓住時機,一舉突破黃河南岸防線。
此刻,來戶兒將軍率領的大隋水師乘民船逆流而上,前鋒已經到達澶淵,距離黎陽不到百里。宇文述老將軍所統帥的大軍主力也到了觀城,待水師搭好浮橋後,即可過河南進。加上從臨近郡縣趕來的勤王兵馬,兵鋒指向洛陽的隋軍加在一道已經超過了四十萬,遠遠高於叛軍表面上的人數。
打過仗的人不用再看地圖都知道楊玄感大勢已去。自從楊玄挺戰死後,一個衛文升和一個樊子蓋已經將叛軍折騰得上吐下瀉,再加上一個以善戰而聞名的勇將屈突通,叛軍更是首尾不能相顧。而攻不下洛陽,他們就只能等著其餘數十萬大軍慢慢合圍,將他們全殲于堅城之下。
「真不知道楊玄感怎麼那樣笨,起兵之後不渡河直取洛陽,居然在黃河北岸來回折騰!」勝券在握,武將們的「求知慾」就開始泛濫,亂紛紛地推測起叛軍起兵之初那場古怪的戰略迂迴之目的來。
從遠近距離上分析,從黎陽起兵後最佳渡河地點就是一百里外的汲縣。而楊玄感放著這麼近的一個渡口不用,卻先西進數百里去攻打河內,然後又調過頭來攻打修武,直到把戰機浪費盡了,才匆匆地從汲縣過河。這種古怪的行為如果發生在一夥山賊流寇身上還好理解,發生在將門之後,並且身邊有謀士無數的楊玄感身上,著實令人無法理解。
「那還不簡單麼,因為他身邊有李密這個大名士唄!」親兵校尉張秀實在忍不住,在一幫高聲插言。他的話立刻在雄武營將士之間引發了一場鬨笑。不怪他們失禮,大夥的確有資格這樣笑。自從李密和韓世萼丟下正在攻城的將士落荒而逃後,大名士這個詞在雄武營中就成了大騙子的代稱。原來大夥對那些將門之後、眾口交相讚譽的青年才俊還心存一些忌憚,而現在,提起他們的名字來臉上的表情只有輕蔑。
客軍之中,倒有很多將領不贊同這種觀點。問清楚了此地主人發笑了原因後,幾個經歷過很多風浪的老將軍搖搖頭,七嘴八舌地反駁道:「李密的才能沒有這麼差,他只是一時失手罷了。況且楊玄感在一支兵馬中派了兩個主將,肯定會造成指揮混亂,危急時刻將士們無所是從!」
「楊玄感不信任李密,否則他會把李密留在身邊,而不會派他去給韓世萼打下手。」
眾說紛紜,但不影響兩支隋軍將領之間的交流。無論如何,李密已經敗了,楊玄感既沒能如願奪回黎陽倉,又損失了大批人手。如果戰況真的如雄武營將士形容的那樣,七萬叛軍完全崩潰,那麼,不遠處的汲郡和洛陽東側的虎牢關、滎陽城就成了三顆裸露在野地里的鳥蛋,只要有馬蹄輕輕上前一踩,就可以將其踏個粉碎。
武賁郎將陳棱非常善於把握機會,所部兵馬只在黎陽修整了一夜,補充了糧食後,即向汲郡發動了強攻。李密和韓世萼糾集殘兵在路上埋伏,試圖出其不意給隋軍一個下馬威,無奈雙方兵馬的裝備和士氣相差太遠,中了埋伏的隋軍強行突衝出了埋伏圈,然後調過頭來,將叛軍主力牢牢咬住。
雙方一天內連續做戰七次,血跡從三十里外的童山一直灑到汲郡治所衛縣。韓世萼和李密試圖退入縣城內堅守,陳棱麾下的督尉李薄卻帶著五百士卒尾隨叛軍沖入了城內。雙方巷戰,李密和韓世萼再敗,不得已退守汲縣渡口。
陳棱得勢不饒人,一面派遣兵馬將朝歌、隋興兩座小城收入囊中,一面親率大軍追敵。雙方在汲縣渡口第三次交手,李密效仿古人背水列陣,以期士卒們明白置於死地而後生這個大道理,連續經歷數場失敗的叛軍將士卻不願意死,雙方剛一交手,便沿著河岸逃散。剎那間,韓、李二人身邊的親兵都被亂軍衝散了,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要不是李密機靈,特地留了幾艘船隱蔽處,二人差點被陳棱生擒活捉。
渡過黃河,李密和韓世萼一路狂奔,相繼放棄靈昌、酸棗、原武、陽武四個不易防守的城池,把南岸所有兵馬都集中起來,帶到滎陽和顧覺匯合。剛剛在滎陽城站穩腳跟,陳棱又率軍追了上來。雙方在滎陽城下又是一場惡戰,勝負難分之際,宇文述、來戶兒帶著兩支生力軍趕到,憑藉優勢兵力硬生生奪下了東、北兩側城門,逼得韓世萼和李密不得不棄城,帶領殘卒奔向虎牢關。
虎牢關是洛陽東側最後一道屏障,丟了此關,各路隋軍就可以合圍。李密心急如焚,四下傳書,邀請活躍在洛陽附近的各路盜匪流寇前來助戰。怎奈此刻牆倒眾人推,那些平素與他稱兄道弟的豪傑們卻紛紛背信,任李密的信使一天三致,再也不肯下山。
李密無奈,把所有兵馬都交給了韓世萼,隻身一個人前往楊玄感軍中求援。沒等楊玄感決定是否派兵,虞世基之子虞柔居然臨陣投敵,半夜時打開了虎牢關大門。韓世萼、顧覺措手不及,先後戰死。天下第一雄關轉眼易手。
虎牢關被奪下的第二天,李旭和宇文士及也奉命押著足夠三十萬大軍吃上兩個月的糧草趕到了關前。見到兒子,宇文述非常高興,當晚大擺慶功宴,拉著兒子的手拜會軍中諸老。來戶兒、周法尚等宿將紛紛祝賀,皆道宇文家將門出虎子。宇文述聽了,好不得意,連一直中風後僵硬的右臉也有了好轉的跡象。
「小三兒,你怎麼想起這個千里奔襲的妙計來的,說給為父聽聽!」入夜後,宇文述還沒從喜悅中平靜下來,在寢帳內拉著兒子的手追問。
兒子長大了,沒有什麼事情能比看著孩子有出息更讓做父親的高興。千里之外發覺敵軍破綻,一擊致命。這一手即便是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在全盛時期也想不到。雖然黎陽城攻防戰只是剿滅叛軍的第一仗,但此戰卻一舉鎖定了整個戰局。
丟了黎陽,楊玄感賴以聚集土匪流寇的本錢就丟了。整個戰役就結果就已經擺到了桌面上。連日來,其他各路人馬取得的勝利雖然一場接著一場,但那都是錦上添花,沒有任何一場功勞比黎陽奇襲戰來得大。
「爹,那是旭子,李郎將的主意,我只是在旁邊做了些補充。守城的時候,也是他識破了李密的陰謀!」宇文士及坐在父親對面,提高了幾分聲音強調。晚宴的時候,他就想出言打斷父親的炫耀。李旭、慕容羅、李安遠等雄武營的核心將領都在最靠帳門的地方坐著,大夥每一道目光瞧來,都讓宇文士及臉上發燙。
「他勇,你智,這是一個絕妙配合。你放心,爹知道給皇上的奏摺怎麼寫,這個功勞甚大,少不了姓李那小子的一份兒!」宇文士及沒聽出兒子話語中的不滿,自顧解釋。「你官職比他高,作用比他大,自然功勞第一。至於他,還有你麾下那些將領,你自然可以私下許些好處,也好讓他們盡心為咱宇文家效力!」
「兩戰之功,的確以李郎將居首。雄武營弟兄們都親眼看見的!」宇文士及再度提醒父親。「如果我將這功勞硬攬到自己頭上,恐怕今後永遠無法服眾!」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領功?」宇文述一時明白不了兒子的心思,眼神有些直,左右兩側面孔又開始發僵。
大隋皇帝對叛亂者甚為痛恨,曾經許下封平叛首功者食邑萬戶的諾言。憑藉宇文家在朝庭中的人脈和諸位老將軍的大力推舉,這份功勞明擺著會落在宇文士及頭上。可如今兒子突然發了傻,想把到手的功勞讓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這種想法的確無法令宇文述接受。
「我直想領我自己該得那一份。爹,你別插手了,仲堅又救了我一命,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如果我貪功負義,天下人都會看咱們宇文家的笑話!」宇文士及見父親臉色開始變冷,軟語相求。
「笑話,誰看?誰怕?你知道此戰的功勞有多大麼?」宇文述凌厲的目光掃過來,逼得士及的眼神有些飄忽。
本以為這小子出息了,沒想到他越來越不爭氣。到了現在,居然還未能將一個鄉下莽漢收拾得服服帖帖。並且,他居然開始處處為對方著想。這還是我宇文家的兒郎麼,宇文述越想越生氣,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喉嚨里好像要噴火。
「我知道,但我不能這樣做!」宇文士及低下頭去,咬著牙回答。他不敢跟父親對視,從小的時候就不敢。當父親用腳把玩具一個個踩爛,將長槊塞進他的手中的時候不敢。當父親要求他悔了和表妹的婚事,去娶大隋公主時,他也不敢。但今天,他想固執一下,因為自己跟旭子之間不止是恩情,士及知道,那是自己唯一一個可以拍著肩膀,不動任何心機說笑話的朋友。
「你知道陛下會怎麼對待雄武營麼?它在你手中,可是兵馬已經擴充到近三萬眾?」宇文述盯著兒子,一字一頓。
黎陽一戰,雄武驍果營名動天下,大隋朝剛在遼東損兵折將,肯定捨不得將這支新崛起的隊伍解散掉。非但如此,憑藉多年的經驗,宇文述可以預見,今後兵部在對雄武營的人數、糧草、器械的補給上都會優先照顧。因此,此支兵馬雖然號稱一營,實際的規模不久之後將相當於大隋一衛府兵。
能帶領一衛府兵的人,官職至少是個三品將軍。憑藉手中兵馬,此人將在大隋軍中牢牢占據一席之地。
如果占據此位置的是個少年英雄,三十年後,他可能成為大隋軍中第一人。
「我知道,我只想做監軍,不想當主將!」宇文士及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的臉回答。當日收編降卒守城時,他沒考慮那麼多。但在看到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陣前爭執的瞬間,他想到了雄武營今後主導權的問題。同時,他發現旭子也想到了。二人目光匆匆相對,又匆匆開始說笑話,就是這個原因。
宇文士及不想跟旭子爭,也覺得自己爭不過旭子。有李旭在的雄武營和沒李旭在的雄武營絕對不一樣,作為親眼看到這支隊伍慢慢發展壯大的人,他深知此間差別。
一頭沒有頭的老虎不能被稱為老虎,他宇文士及可以做虎心,卻永遠做不了虎頭。並且,通過這麼長時間交往,宇文士及沒有把握收服旭子為己用。雖然那樣做,可能對他自己和旭子都有好處,但是,旭子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獨特的行為方式上。如果被人收服了,他也就不再是旭子。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咱們宇文家需要不需要!」宇文述慢慢地站起來,被油燈拉長的影子山一樣壓在兒子肩膀上。「什麼時候,都別忘了你自己的姓氏!」
還是為了宇文世家,而不是為了我。宇文士及感到心裡涼涼的,從胸前一直涼到小腿。他不想接受這個任務,也不想失去用熱血換來的友誼以及弟兄們的尊敬。「咱們家已經是軍中第一世家了,已經招了很多人的忌妒!」他大聲反駁,試圖說服父親放棄。
「那是因為我在,而我不可能永遠活著!」宇文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寢帳。
宇文士及想追出去,父親留在肩膀上的重量卻壓得他無法挪動雙腿。他呆坐在那裡,直到第一縷晨曦將軍帳照亮。父親拖著中過一次風的身軀巡營,徹夜未歸。
想到這,宇文士及下意識地摸了摸佩刀。護手的吞口是一頭老虎,宇文家的標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風吹涼了,有些冰。
那股寒意深入骨髓,一直凍僵了他的血脈。
歸途(三)
天完全亮起來後,大隋將士打退了叛軍的一次偷襲。楊玄感的人趕了一夜的路,有效地躲過了宇文述派在野外巡視的斥候,但是沒跑過初秋的朝陽。於是,夜襲戰變成了遭遇戰,剛剛起床、睡眼惺忪的官兵衝出虎牢,和疲憊不堪的叛軍打了個稀里糊塗。半個時辰後敵我雙方主將發現誰占不到什麼便宜,於是各自收兵。
趕來捋虎鬚的叛軍有六萬多,而此刻集結於虎牢關的隋軍卻高達三十五萬眾。既然麾下將士數量是來襲敵軍的五倍,宇文述自然不會縮在關內等著敵軍來攻。吃罷第一餐後,他再次調兵遣將,以水師大都督來護兒、武賁郎將陳棱二人所部兵馬為左翼,以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部兵馬為右翼,自己親領中軍,以宇文士及所部雄武營為後衛,出關邀戰。
叛軍以最傳統的步兵方陣迎敵,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數千悍卒外,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沒有盔甲。但這支隊伍的士氣顯然比李密、韓世萼所帶那支人馬略高,軍容也很齊整。幾千面色彩雜七雜八的戰旗呼呼啦啦在晨風中飄蕩,看上去竟然有一種決然的氣勢。而那些手持竹籤、木棒的農夫,也能於數倍於己的敵軍面前巍然而立,絲毫沒有畏縮的跡象。
「這回率軍趕來的敵將是個真正懂得用兵的傢伙!」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身後有人在低聲議論。這句話非常有見地,他回過頭去,試圖和對方聊上幾句,卻看到幾雙略帶畏懼的目光。
崔潛、慕容羅、李孟嘗,這些曾經拍著他的肩膀,笑他長得像個小白臉的傢伙見到監軍回頭,立刻閉上嘴巴,昂首挺胸。他們在努力對上司表達一種尊敬,但此刻在幾人身上表現表現出來的尊敬冷得像冰。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嘴巴里泛起了苦味,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來緩解氣氛。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他難得地沉默了一回,笑了笑,將頭慢慢扭開,看向與自己並絡而立的旭子。在對方臉上,他看到的是別樣的專注與鎮定。「他在觀察敵軍!沒被昨天的晚宴影響!」宇文士及鬆了一口氣,覺得一夜未睡所後的身軀疲憊不堪,雙腿也軟軟的,幾乎夾不住戰馬的鞍子。
低沉的號角響起來,悽厲而憂傷。羽箭划過晴朗的天空,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層濃濃的陰影。瞬息後,陰影散去,數千朵紅色的花在朝陽下綻放,有些「花朵」上還冒著淡淡青霧,仿佛一個個眷戀著生命的靈魂在翩然起舞。
風聲、吶喊聲、戰鼓聲、哭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慘烈的頌歌。宇文士及強打精神命令自己傾聽這由無數生命演示出來的慘烈,不敢低頭。這不過是剛剛開始,真正的高潮還在後面。上蒼沒規定人數多,武器鎧甲優良的一方一定能獲取勝利。主帥的稍微疏忽、某個將領的一時大意,甚至一陣突如起來的風,一場雨,都可能改變整個戰局。
三次試探性互相射擊後,敵我雙方彼此相隔著兩百五十步各自穩住陣腳。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達的極限距離,羽箭到此,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雙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強角色,在如此遠的距離外,他也不能保證射中目標。
戰鼓聲和罵聲緊跟著在雙方的軍陣中響起,震耳欲聾。據說,這樣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氣,打擊敵軍的信心。可宇文士及從來不這麼認為,除了土匪外,沒有任何一名將軍會告訴他自己的部下大夥所從事的戰鬥是要受人唾棄的惡行。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至於到底誰是誰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後才能清楚。
果然,在嘈雜的叫罵聲中,宇文士及分辨出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等語句。而自己這邊,則還以「叛賊!」「惡棍!」「勾結高麗,不得好死!」等評價。隨著罵聲的增大,鼓聲也越來越激越,仿佛無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來我往。
此刻最安靜的地方反而是雙方的帥旗之下。兩位主將和雙方的核心幕僚都沒參與罵戰,他們只是跨坐在戰馬上,氣定神閒地傾聽對方在言辭上的創新。
「爹在尋找對方的破綻。敵軍主將顯然抱得是同樣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領悟到了雙方主將的真正目的。他立刻習慣性地扭過頭,試圖把這個發現與旭子分享。雖然已經並肩打了好幾個勝仗,陣而後戰的精髓,二人所掌握的卻都不多。但是,宇文士及撲了個空。旭子已經不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了,雄武營的將旗下,只有張秀抱著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裡發呆。
發現宇文士及望過來,張秀趕緊打起精神,目光輕輕地向本軍側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順著張秀的示意看去,發現李旭正騎著黑風,緩緩地圍著自家弟兄巡視。王七斤、李安遠、吳動,秦綱、秦行師,這些級別不同的雄武營核心將領被他一一叫出來,在耳邊吩咐幾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隊。
「這傻小子要幹什麼?難道要主動請戰麼?」宇文士及驚詫地想。
因為受傷太多,旭子的身體被隨軍郎中孫晉包得儘是藥布,短時間內已經無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鐵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號的軟皮甲,胳膊、大腿、後背、前胸等處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為滑稽。這種裝束的旭子如果率先衝鋒,顯然等於去給對方的弓箭手提供標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親肯定會非常高興地答應旭子的請戰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將這塊絆腳石拿掉。他策動戰馬追上去,準備制止旭子的魯莽行為,才跑出幾步,突然看見李旭將黑刀高高地舉起來,然後重重地揮落。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的核心將領們齊聲高呼。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雄武營三萬將士以同樣的節奏發出一聲吶喊。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吶喊聲以雄武營為中心,波浪般向外傳開。沒有花樣,沒有變化,永遠是簡簡單單地一句。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勝過萬語千言,蓋住兩軍之間的喧囂,壓住鼓聲,一字不落地撞破叛軍將士的耳鼓。
這是宇文士及在黎陽守衛之戰中的發明的花樣,李旭照搬到虎牢關下來打擊敵軍,依舊見效。叛軍的喊聲很快軟了下去,就連鼓聲也跟著失去了力道。老將軍宇文述非常擅長把握機會,輕輕對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很快,中軍的戰鼓開始主動與雄武弟兄們的吶喊聲相配合,伴著雷鳴般的鼓聲,三十餘萬將士齊聲吼出同一句諾言。
「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山崩海嘯的聲音衝擊著叛軍,沖得很多人臉色發白,持兵器的手也跟著不斷顫抖。
歷代朝廷的律法中,謀反都是抄家滅族的罪。叛軍將士無論是自願的也好,被脅迫加入的也罷,除了少數家族勢力極其龐大者,其他人從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楊玄感、李密在日常訓練中,跟大夥反覆強調的也是這一點。要麼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將,要麼戰死,想再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平安日子,卻是門兒也沒有。
而今天,卻有人對他們說戰敗後還有活路。雖然這個承諾很可能是一時敷衍,卻依然讓對前途漸漸感到絕望的叛軍將士看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這條出路沒任何榮耀。
「別聽他們的,他們在撒謊!」叛軍的主將無法承受軍心動搖的風險,不得不親自衝到陣外,鼓舞自家兵馬的士氣。此人年齡至少五十餘,胸前飄灑著一縷雪白的鬍子。一邊縱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來馳騁,他一邊厲聲怒吼,「別信他們,他們撒謊!今天要麼戰勝,要麼戰死。要死咱們也死在自己家門口,好過去遼東送命!」
「要麼戰勝,要麼戰死。死於河南,不去遼東!」老將軍的親兵簌擁著他,用微弱的聲音和三十萬人的吶喊對抗。
幾十人發出的呼聲很單薄,卻如一縷陽光穿透了雲霧。生存的希望在叛軍將士眼中再度破滅,他們再度握緊了手中兵器,氣憤天鷹。遼東,那是一個地獄般的場所,雖然市井中不乏願意去那裡博取功名的無賴兒郎。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去永不回頭。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有人高舉著木棒,隨著那名老將軍吶喊,漸漸的,加入者越來越多,幾千人,幾萬人,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菜刀,鐵叉,木棒。這一刻,他們不是叛賊,他們只是一群冒險求生者,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在自己祖父、父親開拓並耕耘出來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
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邊,靈魂在夜裡可以與家園相望。
歸途(四)
剎那間,三十多萬大軍的氣勢居然被六萬叛賊壓了下去。打仗為的是什麼,十個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們也沒有心思去考慮,身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編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那意味著其無論出不出戰,他們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種課役的待遇。雖然戰時他們的衣裝、輕武器(弓箭、橫刀)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糧食均須自備,負擔不小,但畢竟戰爭不是年年都發生的。並且,大夥每年有一段時間集結在州郡里接受訓練,也多少會學到一些戰場上殺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沒被編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繳糧服役,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還要被臨時徵調去充當運送輜重的民壯。碰上戰爭規模超乎尋常,甚至會和前兩次遼東之役一樣,不經過任何訓練,每個人手中發一把刀即編入正式戰鬥序列。
大夥平素跟著各自的將軍,渾渾噩噩地與不同的敵人做戰。僥倖立了功,得了賞,則可以用賞錢給家裡添置幾畝地,或者給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戰死了,那也沒辦法,總比在餓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隨便將屍骨添了溝渠的民夫結局好。至少大夥還能軍中的陣亡名單上留下些痕跡,碰到好一點的地方官,家人還能得到些撫恤。
然而在今天,六萬造反者卻清晰地告訴府兵們,對方究竟是為何而戰。「死於河南,不去遼東!」這個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聽,卻聽得府兵們心裡發顫。府兵們猶豫了,退縮了,經歷過慘烈的遼東戰爭的他們,比叛亂者更懂得遼東兇險,更懂得背井離鄉的滋味。
官軍士氣一落千丈。「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八個字,喊起來再不理直氣壯,甚至有人慚愧地閉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發覺己方氣沮,大聲命令。數百面大鼓同時在軍陣中敲響起來,一浪浪,試圖把敵人的喊聲淹沒。而那敵軍對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訴求,卻一次次陽光般從鼓聲中穿透出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
「死於河南,不去遼東!」伴著淒涼、悲壯的吶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後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於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志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後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贊同大夥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制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裡冷冷的,竟然隱約湧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著弟兄們轉戰千里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著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斗角方面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麼?」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餘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鬍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著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覺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平素與人交往,大夥通常都稱他為督尉大人,熟悉一點兒的則叫他的表字,稱他為仁人兄。「士及兄」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除了雄武營的這幫老粗外,沒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盪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沖天殺氣都仿佛被沖淡了不少。他手打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著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分辨出了白鬍子將軍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李子雄是和他父親齊名的沙場老將,因為姓氏太差,被當今聖上逐出了軍隊。此人一氣之下投靠了楊玄感,叛軍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過實戰經驗的將領。
「李子雄,他很有名麼?」李旭接下來的問話讓宇文士及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終於明白旭子為什麼在臉上只表現出了對敵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樣緊張的原因了。這個對官場一無所知的笨傢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對方名氣再大,他聽起來也是叛軍中普通一員,與李密等人沒什麼區別。
宇文士及沒時間給旭子普及大隋軍方門戶與派系知識,就在他跟李旭說話這段時間內,敵軍已經漸漸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內。隨著悽厲的號角聲,天空再次開始變暗,數以萬計的羽箭升空,然後嘶鳴著落下。大部分沒射中目標,少部分穿透叛軍身上單薄的布甲,將不幸者釘死在地上。
叛軍陣型瞬間變得有些參差,但很快又恢復齊整。走在前排的精銳們把盾舉起來,擋住自己和身後的袍澤。走在後排的新兵踩過陣亡者的屍體,填補上本陣的空缺。隊伍最後,數千名弓箭手停住腳步,原地引弓。羽箭與官軍的羽箭在半空中交匯,一部分發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軍的大陣。
「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受傷的野獸在長嘶,令人的頭髮根根直豎。雙方吹響的都是進攻的號角,一聲比一聲悽厲,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遜。宇文士及看見父親面前有一個小方陣脫離大隊,向敵軍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寬刃環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長槊手。
漫天都是飛舞的長箭,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噝噝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奪走生命。敵我雙方不斷有人在行進中倒下,士兵們腳步的頻率卻沒有絲毫停歇。以鮮血和死亡為紐帶,叛軍和官軍前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慢慢地縮短到不足三十步。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一方的兵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戰鼓聲,敵我雙方士兵大聲吶喊,加速前沖。
雙方的將士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宇文士及預覺到自己即將聽到兩支隊伍相撞時發出的轟鳴。他本能張了張嘴巴,準備迎接那刺耳的撞擊。預料中的撞擊聲卻沒如期響起來,抬眼望去,他驚詫地發現敵軍陣型突然發生了變化,巨大的方陣一分二,小部分繼續向前,纏住了官軍的前鋒。大部分卻斜沖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戰馬後,直撲官軍右翼。
「他們的確瘋了!」雖然對叛軍抱著同情之心,宇文士及還是不得不仰天長嘆。李子雄將軍對叛軍的掌控能力令人佩服,除了他,沒人可以做到讓一夥訓練嚴重不足的民夫在兩軍即將發生接觸的剎那變換陣型,並改變攻擊目標。但他選錯了主攻方向,官軍的左翼是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和陳棱將軍統帥的地方兵馬,這兩支隊伍之中步弓的配備數量雖然大,射出的羽箭雖然比右翼密集,但因為平素做戰目的的需要,長兵器和重甲兵的配備卻不多。如果李子雄帶領氣勢如虹的叛軍成功突破衝過羽箭截殺,靠近官軍左翼並將來護兒和陳棱的部屬擊潰,驅弱逐強,今天的戰鬥他還有獲勝的希望。
偏偏此人卻選擇了官軍的右翼為突破口,那裡是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統帥的兩支府兵。無論長兵器的配備數量、重甲步兵比例和軍容完整性,都遠遠強於水師和地方勤王兵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旭子,發現後者看著戰場中央,表情依舊是一臉凝重。在他目光所盯著的方位,官軍前鋒與擔任阻擊的叛軍已經正式發生了接觸,金鐵交鳴聲剎那間取代鼓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數以千計的人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倒了下去,更多的踩著同伴的屍體在拼殺。雙方的盾牌手們用巨盾頂著對方的盾,互相推搡,不時從盾後探出刀來,砍下一條手臂。長槊和竹籤、木樁從屍體中抽出來,毒蛇般吐著紅紅的舌頭,再從盾牌的縫隙中向前捅。有人被長矛刺中,當場戰死。有人卻半死不活,徒勞地捂著肚子,在血泊中翻滾呻吟。
數杆長柄厚背大砍刀從官軍隊伍中探出,衝破竹矛的攔截,將矛和矛的主人一併劈為兩半。他們的兵器太占優勢了,碰到什麼都是一刀兩斷,敵軍中幾乎沒有東西搠其鋒櫻。很快,這支刀陣就深入叛軍中央,身後留下了一條由斷肢組成的通道。大批的官軍順著缺口湧進去,試圖將叛軍的陣型分割。就在這時,突然有數名身穿布甲的叛軍士卒從血泊中翻身坐起,雙手抱住了敵人的雙腿。
誠然,除了一死的勇氣外,他們什麼都沒有。但連死都不怕了,又何必躲閃敵人的刀鋒。陣型繼續變化,矛和鋼刀的叢林遮斷了所有人的視線,片刻後,數十名身穿布甲的民壯拎著官軍的厚背大砍刀從陣中心殺了出來。
官軍的兵器、鎧甲、訓練程度都遠高於叛軍,但他們身上卻沒有叛軍那種求死的勇氣。一時間,數量接近一萬的前鋒兵馬竟然被李子雄留下的兩萬死士纏住了,並且被推著節節後退。
躲在本陣中觀戰的雄武營將士們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雙方的初次接觸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在大夥驚詫的目光中,李子雄帶著其餘四萬叛軍加快腳步,拋下身後與官軍糾纏的袍澤,冒著箭雨,與官軍右翼越靠越近。
「你再說一遍,那個老將軍原來做什麼官?」李旭突然又回過頭來,衝著宇文士及大喊大叫。
「右武侯大將軍!」宇文士及扯著嗓子回應。戰場上的聲音太嘈雜,二人雖然靠得近,卻只有通過大吼才能讓對方把自己的話完全聽清楚。
「可是因為得罪了陛下,三個月前在遼東被削職為民的那位李老將軍!」李旭焦急地揮舞著黑刀,追問。他記起來了,在自己於遼東埋頭練兵時,聽說過有一位大將軍被削職。軍中傳言,他丟官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姓李,與童謠暗合。旭子記得當初自己還偷偷笑皇帝陛下太敏感,天下姓李的那麼多,難道個個都是當皇帝的命麼?
「是他,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焦躁地回答,不明白對方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饒舌起來。接下來李旭的喊聲被淹沒在金鐵交鳴聲里,李子雄帶著叛軍主力成功突破了羽箭攔截,與官軍的右翼發生了接觸,雙方大聲呼喝,聲震雲霄。
旭子在向中軍指,而中軍正在升起令旗,命令左翼前移,吞掉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與自家前鋒糾纏的那伙死士。戰陣馬上就要開始轉動,吞掉這伙死士後,大隋官軍左、右、中三軍就會匯合,將李子雄徹底包圍。戰局發展到現在,懸念已經不大,可旭子的表情怎麼這般焦急?猛然,宇文士及也領悟到了什麼,狠狠地給了坐騎一鞭子,快速沖向中軍。
「不要――」他喊得聲嘶力竭。拼命用皮鞭抽開擋路的士卒。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鼓聲再次響起,左翼兵馬踏著鼓點斜向前行,在戰場上畫了個完美的扇面,從側翼包向了李子雄留下的誘餌。
宇文士及頹然帶住戰馬,回奔雄武營。三十幾萬大軍已經全部動起來了,命令一下,根本無人能挽回。一隊士兵從他馬前跑過,他茫然地避開,又一隊跑過,他不理不睬,雙眼透過人群,透過遮天煙塵,直勾勾地看向自家右翼。
戰場右翼喊殺震天,官軍沒有擊潰民壯,相反,他們被民壯打得節節後退。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大聲喝令,不停派遣親兵押上,卻怎麼也止不住右翼大軍的潰勢。
「弟兄們,別跟皇帝幹了,咱們不能再去遼東送死!」李子雄一馬當先,殺入官軍隊伍。右武侯的郎將、督尉、校尉紛紛閃避,根本不願上前迎敵。對方是前任右武侯大將軍,執掌這支兵馬多年,愛兵如子,軍中一半將領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李子雄被罷官後,右武侯只有將軍,沒有大將軍。
今天,弟兄們念念不忘的大將軍歸來了,身後帶領的卻是數萬叛匪!
歸途(五)
沙場之上,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兇殘。右武侯的官兵們不願對自己的大將軍下狠手,大將軍身後的叛匪卻不會給他們留情面。頃刻之間,在兩軍接觸之處,官軍右翼塌下了一大塊。隨後,軍陣瓦解速度猶如雪崩,整個右武侯大軍潰散。
「殺上去,殺上去!「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惱羞成怒,親自提槊上前。李子雄離開右武侯已經三個多月了,而他這個將軍卻始終控制不了麾下士卒。今天的戰鬥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他個人的前途已經完全毀了。朝廷不會容忍一個沒有任何統率能力的廢物,軍中那些盯著右武侯大將軍位置的競爭者,也會毫不猶豫地落井下石。
幾個右武侯的潰兵從他馬前逃過,被他用長槊刺死。一個督尉跑到他身邊,試圖替麾下的弟兄們解釋幾句,或者他是好心,想給將軍大人出個主意。一切卻都不重要了,沒等他開口,趙孝才抬手一槊,將他的身體挑上了半空。
「後退者以此為例!」趙孝才瘋狂地叫嚷著,將督尉的屍體甩出丈余。下一個瞬間,他高高地拉起了戰馬,用馬蹄踏翻了另外兩個奪路逃命的膽小鬼。
右武侯地弟兄們繞開他,不顧一切地向後逃。一切為時已晚,如果在李子雄殺來前,趙孝才不是躲在隊伍中央命令別人送死,而是像現在這樣勇敢迎著李子雄衝上去。也許右武侯還不會崩潰得如此快。部隊崩潰後他才想起將軍的責任,崩潰後的部隊卻再不需要一個只會作威作福的將軍。
又有一波亂兵衝來,被趙孝才和他的親兵兜頭截住。親兵們砍死了跑得最快的幾名膽小鬼,鮮血讓其他人記起了軍人的榮譽。束手待斃是一種恥辱,所以他們舉起兵器,與督戰的親兵殺到了一處。
亂軍們憑著人多勢眾的好處,很快清理了路上的障礙。看見趙孝才持槊大喊大叫,大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衝上將他從戰馬上拉下來,又順手一刀砍翻了右武侯的將旗。
將旗一倒,等於宣布右武侯全軍覆沒。潰兵剎那間洶湧如潮,不但衝垮了自己的陣列,而且還扯動了同屬於右翼的右御衛兵馬。右御衛將軍張瑾試圖挽回局面,驅使本部兵馬結陣自保。「列陣,列陣。有沖陣者,殺!」他的親兵揮舞著令旗,聲嘶力竭地大叫。重甲兵、盾牌手和長槊手快速集結,彼此配合著組成數隻巨大的鋼鐵刺蝟。可惜,他們先接觸到的不是叛軍,而是從右武侯潰下來的自己人。一些腿腳麻利的右武侯士卒側轉身子,繞開冷森森的槊尖,從幾隻鐵刺蝟之間的縫隙逃了開去。更多的亂兵則站在鐵刺蝟前不知所措。在身後敵軍的壓力下,他們哀求,推搡,用盾牌砸,用肩膀扛,試圖在叛軍追過來前找到一條逃命的通道。
「殺!」面對威脅到本陣安全的亂兵,右御衛將軍張瑾毫不猶豫地下達了截殺令。數百根長槊從盾牌後刺出,頃刻將亂軍逼退了丈許。一些人躲避不及,被長槊刺穿,命喪當場。血立刻燒紅了所有人的眼睛,只猶豫了一息時間,右武侯的亂軍就舉起了手中的鋼刀長槊,不是對著叛軍,而是對著右御衛的袍澤。
右武侯的官兵訓練程度一點兒不比右御衛的弟兄們差,身上的鎧甲和手中的兵器也和右御衛弟兄們的一樣精良。兩支官軍在叛軍面前,自相殘殺,鐵刺蝟登時四分五裂。李子雄看到便宜,立刻用羽箭向亂軍中招呼。無論射中的官兵屬於右御衛還是右武侯,都會讓局面越來越亂。轉眼間,右御衛的防線也出現了崩潰的跡象,官軍右翼岌岌可危。
張瑾不得不命人吹響了求援的號角,請求中軍對他進行支援。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的旗幟已經倒在亂軍中了,他本人生死未卜。如果右御衛的將旗也被叛軍砍倒,官軍將失去整個右翼。
「嗚――嗚――嗚嗚!」號角聲嗚咽,一遍又一遍,仿佛鬼魂發出的絕望哀鳴。中軍方向卻沒有任何回應,戰鬥已經進入白熱狀態,數十萬人在生死關頭所的發出的吶喊,足以淹沒其他一切聲音。
數息之後,李子雄的帥旗逼近了右翼核心。
「求援,向宇文將軍求援!」張瑾的咆哮聲中充滿了絕望的地味道。情急之下,他把身邊所有傳令兵都派了出去。「告訴宇文述將軍,我這裡最多只能守半柱香時間!」在最後一名傳令兵踏上戰馬的剎那,他從親兵手中接過了長槊。
「大將軍,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危險!」帥旗下,終於有人發現了局勢的嚴峻,大聲向宇文述匯報。
「用號角聯絡,問張、趙兩位將軍頂不頂得住!」宇文述皺了皺眉頭,命令。
叛軍能衝動自己的右翼,這是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情況。但他不相信擁有兩衛府兵,數量高達八萬多人的右翼擋不住叛匪的一次進攻。除了充當後衛,訓練程度最差的雄武營,他已經把全部兵馬壓到了正前方。只要自己的左翼和中軍合力吃掉李子雄留在戰場正中央的兩萬多亂匪,大隋官軍就可以首尾相接成圓,把李子雄麾下的叛軍完全包裹在中央。
這是個完美的計劃,不需要右翼兵馬獨自將叛軍主力擊潰。他們只要頂住,退一萬步而言,只要不崩潰的太早,堅持到其餘二十萬弟兄將戰場中央的兩萬叛軍消滅掉,就算完成了使命。
「右翼太亂,沒有回應!」負責聯絡戰場各路兵馬的旗牌官大聲匯報。
「問革車上的弟兄,具體情況如何。命令其他幾路弟兄,加快進攻速度!」宇文述的眼睛冒出了幾道凶光,低沉聲音猶如蛇嘶。
在宇文述的原來的設想里,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的那兩萬人,就是兩萬已經綁住雙手的死囚,官兵們需要做的,不過是衝上去,將他們的人頭砍下來。然而,戰場中央的叛軍的強悍程度卻出乎他的預料。這些人大喊著「不去遼東」的人,面對著十倍於己的官兵,居然半步不退。他們好像根本不怕死,或者說,死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革車上的瞭望手用信號旗將最新情況傳了下來,表達的意思很清晰,卻讓宇文述身邊的旗牌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稟大將軍,右翼,右翼好像,好像支持不住了。前方。前方來護兒將軍問,可不可以讓各路弟兄後撤,以便水師弓箭手發揮更大的作用?」
「胡扯!」宇文述抬手賞了旗牌官一個脖摟,順勢跳下戰馬,大步不遠處的革車衝去。「就是戰場上放八萬頭豬讓李子雄殺,他也得殺上兩個時辰!」他不相信瞭望手傳回來的信息,他要親自把敵情看個明白。對方不過是一群剛剛從田壟中抬起頭的農夫而已,他們,他們有什麼道理與官軍為敵?
跳上車廂,順著軟梯爬上望摟。宇文述將瞭望手推到一角,親自查看戰場局勢。他看見自己的右翼人馬已經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不到,亂匪正像蝗蟲般,順著官軍的大陣橫推過來。人數是對方二倍官兵們將兵器、盾牌丟給敵人,四散奔逃。逃在最前方的是右御衛的將士,右御衛身後追著的是右武侯,右武侯將士身後,追著的是沒有鎧甲,兵器上沒有任何光澤的亂匪。一部分亂匪邊跑邊彎腰,再次直起身來時,手中兵器已經開始射出寒光。
那是在官軍手中發揮不出作用的橫刀長槊,叛匪得到後,如虎添翼。
宇文述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裡甜膩膩的,好不噁心。他強把衝到嗓子眼裡的一口血吞回了肚內,故做鎮定地看向大軍正前方。「老夫只需要你們再堅持半柱香!」宇文述在心中祈禱,「半柱香時間,只要半柱香足夠。弟兄們一定能全殲前方那兩萬殘兵,從李子雄老賊的背後殺過去,砍下他的腦袋!」
他安慰著自己,期望來護兒、陳棱等人可以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正前方不遠處的情景卻再次讓他眼前發黑。兩萬,不,只剩下一萬出頭的叛軍們抱成一個團,在十倍於己的環攻下,猶如急流中的螞蟻。
官兵們吶喊著湧上前,將最外圍的叛軍剝下一層。內層的叛軍立刻舉起兵器,取代死去袍澤的位置。他們肩膀挨著肩膀,脊背貼著脊背,沒有恐慌地亂逃,也沒有屈膝請求饒命。除了「寧死河南,不去遼東」的吶喊聲外,他們甚至不曾發出任何其他雜音。唯一表達自己憤怒的就是手中的木棍竹籤,穩穩地平端著,尖頭全部向外。
歸途(六)
八萬武裝到牙齒的官軍面對人數只有自己一半的叛匪居然沒有兩萬農夫在二十萬大軍面前堅持的時間長?宇文述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答案。他又快速地向自己的右翼掃了一眼,發現右翼兵馬依舊如冰面融化般不斷地崩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逃,在人數不及自己一半,武器低劣的叛匪面前無恥地逃走。不問理由,不需要藉口。如果這些膽小的懦夫肯回頭看一看,他們就會發現身後的袍澤只有很少人戰死,很少人被俘。叛軍根本沒給自己人造成多大殺傷,他們也不願意跟潰散者糾纏,只是緊緊貼著官軍,如影隨形,一直追趕著失去了勇氣的官兵們向中軍平迫近。
「廢料!」宇文述低聲罵了一句,回頭再看向正前方。他看到又一夥叛軍被官兵平「剝」了下來,其中大多數人當場就陣亡了。卻有少數幾個,在血泊中慢慢爬起身,用斷裂的木棍支撐起殘軀,山一樣屹立在同伴面前。
血已經將那些人身上的布甲完全染成了紅色,他們卻不知道痛,也不肯跪地乞求寬恕。只是大聲嚷嚷著,毫不畏懼地擋住再次刺過來的刀矛。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
吶喊聲一聲比一聲絕望,一聲比一聲激揚。
「他們在求死!」宇文述從前方叛軍的動作上,看出了那些人的意圖。李子雄分出這兩萬人來做誘餌,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利用這兩萬條生命所贏得的時間,他以右武侯大將軍的身份去擾亂官軍的右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跨右武侯。然後,他借著右武侯的亂兵衝擊右御衛,再借著右御衛叛軍的亂兵衝擊官兵的中軍。此招在戰術上名叫倒卷珠簾,為大將軍王楊爽所創,關鍵在於尋找對方薄弱環節,以一點突破將混亂擴大到對方全軍。當年西征時,楊爽曾用此招以兩萬隋軍大破突厥十萬狼騎,打了突厥人十餘年不敢叩關。可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帶的是大隋最強的邊軍,而此時,李子雄用的卻是數萬訓練不精、衣甲缺乏的叛匪!
宇文述覺得自己嗓子眼陣陣發甜,眼前的陽光越來越暗。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什麼都考慮到了,甚至考慮到了不給那個鄉下小子再次立功的機會,唯獨忽略了的是李子雄的原來的身份和他在右武侯的威望。如今,謀取勝利的關鍵就在於速度,如果官兵能在右翼潰勢危及到中軍之前,把隊伍正前方的那股叛軍吃掉。則大陣依然可以合攏,叛軍依然難逃被包圍的命運。如果讓叛軍搶了先手,則此戰結果恐怕勝負難料!
他快速對形勢做著判斷,考慮是否將後衛投放到右翼去。這樣做,等於給了那個豎子再次露臉的機會,今後宇文家也越來越難收服他。並且,雄武營的兵士以新歸降者居多,一旦他們也被亂兵衝垮,自己手中則再無棋子可用。
就在宇文述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一路大隋兵馬衝到了戰場中央。為首的將軍身高九尺,膀大腰圓。手中一桿馬槊使得如蛟龍出水,幾個突刺,就將抱成團的叛軍們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是老夫的兒子!」宇文述青黑色的左臉上浮起了一絲欣慰笑容,右臉依舊石板般掛著,表達不出任何感情。他收起了期待著長子宇文化及所帶的那支精兵能立下奇功,那樣,拼著在右翼多犧牲些士卒,多冒一分險,他也不必把手中最後一枚棋子填上去。
幾個叛匪高舉著長矛,試圖和宇文化及拼命。沒經過訓練的他們空有一身勇氣,卻無法傷到宇文化及分豪。輕輕撥開兩根用力過老的木矛,宇文化及斜向一記猛刺。碗口粗的馬槊半空中帶起了一股風,撕破步甲,肋骨、心臟,脊背,從對手的身後透了出來。緊接著,他手臂用力向上一挑,馬槊彈起,將已經氣絕的屍體甩到了另兩名敵人的臉上。
「啊!」兩個敵人同時慘叫著倒下,宇文化及帶起戰馬,用馬蹄將他們踏成肉餅。下一刻,他身邊的大隋勇士跟了上來,刀矛並舉,將缺口又擴大了數尺。
「弟兄們,給我上!」宇文化及大叫,喊聲中充滿驕傲。最近三弟太強眼了,以至於他這個家族繼承人的位置岌岌可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宇文化及迫切地需要一場戰功,把自己的位置牢牢地固定住。
叛軍的陣型向內快速塌陷,宇文化及帶著親兵殺入,暢快得如虎入羊群。可是,群羊也有群羊的智慧,很快,他發現自己的速度慢了下來。戰馬被繩索絆住了,無法再前進一步。他拔出橫刀去砍絆馬索,卻發現有無數根長矛同時向自己刺來。
宇文化及知道自己沖得太快了,以至於深陷在敵陣當中。他聽見不遠處鼓聲如雷,好像有數以萬計的弟兄們試圖從自己創造的這個缺口突入。周圍敵軍卻捨生忘死地擋過來,以生命為代價填補起這個缺口。
一根貼著地面刺來的長矛深入了戰馬的小腹,重金從西域購來的戰馬發出一聲悲鳴,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把偷襲者壓得筋斷骨折。宇文化及在戰馬倒地的瞬間甩鐙離鞍,用長槊擋開了三根木矛,第四根卻找到一個破綻,狠狠地扎入他的肩甲。
「鐺!」鑌鐵鎧甲吸收掉了凝聚在木矛尖上的大部分力道,向內凹入半寸。矛尖和碎甲一同刺進肉里,疼得宇文化及直冒冷汗。他單手揮槊刺翻兩名叛匪,然後一腳踢碎偷襲者的肋骨。巨大的殺傷力讓周圍敵人愣了一下,但很快,更多的木棒和竹籤刺過來,半空中還有菜刀飛落。
幾個親兵拼死護在主將周圍,試圖保著宇文化及從遠路殺回去。周圍的叛匪們卻不肯讓開,寧可全部戰死也要把宇文化及留下來墊背。既然去遼東也是死,不如戰死在自己家門口。如果能臨時之前拽上一個,大夥就算沒有白造一回反。叛匪們含笑衝上,一個接一個倒在宇文化及的槊下。宇文化及身邊的親兵也越來越少,慢慢地只剩兩三個人,喘息著,背靠著背在矛從中掙扎。
又有十幾名叛匪合夥殺上前,將單手持槊的宇文化及逼得不斷後退。親兵們放棄各自的對手,捨命擋在他的面前。叛匪倒下了兩個,親兵也倒下了一人。第三、第四名叛匪倒下,宇文化及腿上挨了一矛,身邊也剩下了最後一名親兵。
幾杆木矛攢刺而來,將最後一名宇文家的親兵送上了黃泉路。宇文化及暴怒,單手揮舞著長槊衝上去,前方的亂民們紛紛退開,避過他的鋒櫻。身後的暴匪卻用木樁扎向他的脊背和大腿。
聽見背後傳來的風聲,宇文化及猛然轉身,長槊鞭子一樣橫掃,掃飛數根木樁。他疲憊的喘息著,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著了火的大風箱。兩條腿也開始不聽話地哆嗦,隨時都可能軟下去,將他摔倒。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失敗,大叫著要求與對面的叛匪決一雌雄。叛匪們卻不懂得什麼叫公平,從血泊撿起木棒、竹籤、石頭、頭盔,亂紛紛地丟將過來。
「鐺!」一頂頭盔砸中了宇文化及的頭盔,巨大的金屬撞擊聲震的宇文化及兩耳轟鳴,眼前金星亂舞。他咆哮著轉過身,試圖看清楚誰在背後偷襲自己。卻有更多的「暗器」飛來,打得他全身上下的鎧甲「砰」「砰」作響。
「啊――啊――啊!」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要死了,野狗一般死在農夫的石頭和木塊之下。他高舉馬槊,仰天長嘯,淒涼的吶喊聲直衝雲霄。然後,他平端馬槊,快步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矛叢衝去。「向這刺,來啊!你殺死了宇文將軍!」他哭喊著,像自己平素最看不起的膿包軟蛋一樣泣不成聲。意料中的死亡卻姍姍來遲,面前的叛匪紛紛倒了下去,然後,他感覺到背後好像有幾根針,同時向肉裡邊扎。
「有人放箭,該死!」宇文化及收住腳步,憤怒的轉身。他無法感激對方的救命之恩,這種不分敵我的亂射,分明存心將他和叛匪一同射殺。
「你身上是一幅鐵甲,只會被射傷,不會被射死!」一名膚色有些黑,身穿大將軍戰甲的人笑著對他解釋了一句。然後,又揮落手中橫刀,指揮身邊步卒射出新一波箭雨。
羽箭對敵軍的殺傷速度遠高於步兵接戰。只有布甲護身,盾牌數量稀少的叛匪頃刻間倒下了數百人。與此同時,與叛匪靠得太近,沒有來得及撤回的大隋府兵,也被射死了七八十個。雙方的血匯集在一起,溪流般淌過乾涸的土地。不知道是人的靈魂還是大地的呼吸,血流過處,居然騰起了數道輕煙,縈繞著,向戰場外飄散。
「來護兒!你,你這個禽獸!」宇文化及大聲喝罵,恨不得將對方脖頸劈手擰斷。什麼鐵甲,什麼救命,對方根本就沒打算救自己。上一波羽箭和這一波同樣,是不分敵我的漫射!如果不是宇文家的鎧甲結實,今天自己的命運就和那些被射死的袍澤一樣。
「事急從權,令尊會理解我的做法!」水師大都督來護兒伸手向中軍指了指,然後繼續進行他的屠殺大業。一波波羽箭從他身後飛出來,將叛軍射得東倒西歪。片刻後,陳棱和周法尚兩位將軍也採取了同樣的戰術,將大部分與叛匪接觸的官兵撤下來,將少部分來不及撤下來的袍澤們犧牲掉,利用敵軍沒有足夠盾牌和鎧甲破綻,將屠殺進行到底。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叛匪們依舊大聲嚷嚷著,不斷將自己的陣型濃縮。他們就是一群水中的螞蟻,危急關頭,抱做一團。用軀體守護著袍澤,同時也被自己袍澤守護。洪流般從的羽箭從天而降,在死亡面前,他們沒有投降,也沒有逃散,只是彼此依靠著,為遠處的同伴爭取最後一絲時間。
宇文化及看不下去了,他用馬槊支撐起多處受傷的身軀,抬頭望向中軍。他看見父親帥旗的旁邊升起了數杆角旗,按大隋軍令。這些旗幟表達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消滅叛匪,進快向右翼迂迴的指令。
「真的包括犧牲掉我?!」宇文化及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蹲在了地上。他不知道父親是否目睹自己剛才已經深入敵陣。如果答案為肯定的話,為什麼父親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就等於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黃泉路?
為什麼?為什麼?他聽見自己的靈魂在吶喊。一個聲音卻清晰地從靈魂深處響起來,解答了他心中所有困惑。
「為了宇文家族!」這是一個平靜的答案。不是來自父親,不是來自祖父,而是來自宇文家祖祖輩輩的靈魂。自從記事起,身為長子的宇文化及就被灌輸,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家主可以犧牲掉一切。
而今天,宇文家的利益就是此戰必勝。三十萬府兵對付六萬農夫的戰爭,宇文家的家主,大軍主將宇文述輸不起。
「右翼怎麼了,還需要讓士及和李將軍上去?」片刻後,想明白了一切的宇文化及抬起頭,再次解讀中軍的令旗。他看見父親已經發出了雄武營填補右翼的命令,也聽見右翼戰場處傳來比眼前還嘈雜的喊殺聲。但他無法相信,李子雄的叛匪居然能擊潰大軍右翼防線。
「三弟又要立功了麼?」宇文化及默默地想。丟下馬槊,伸手到後背,一根一根拔下夾鎧甲縫隙中的羽箭。
歸途(七)
從敵我雙方正式發生接觸到現在不過才小半個時辰,宇文士及卻覺得自己好像等了一百個春秋般焦躁。
整個右翼兵馬正在崩潰,逃得最快的亂兵已經波及到了雄武營。給中軍示警的親兵派去了一波又一波,而父親那裡至今沒有任何回復。聽著雷鳴般的鼓聲和海嘯般的喊殺聲,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已經開始「冒煙」了,他無法想像整個右翼崩潰後,三十萬隋軍、自己家族和大隋朝廷,將會面臨怎樣的結局!
一旦此戰失敗,洛陽城將不復為大隋所有。喪失了最後一支府兵的大隋朝,也會如被雨水浸泡了的土牆般快速癱倒下去。而宇文氏家族,將會成為大隋朝覆滅前第一道祭品,百餘年積累下來的聲譽、財富和權力都會隨之煙消雲散。
而現在他偏偏不能有任何動作,中軍沒發出命令前,作為後衛監軍的他擅自發出任何命令,都是可以問斬的罪行。
就在他急得快鋌而走險的時候,中軍方向終於挑起了一串金黃色的角旗。「雄武營火速支援右翼!」令旗所表達的意思簡單明了,宇文士及高高舉起了馬槊,斜指右前方,「雄武營,跟我破敵!」
「破敵――!」四下里的回應稀稀落落,一點力氣也沒有。宇文士及用力拉緊馬韁繩,勒得已經衝出隊列的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弟兄們,跟我殺賊!」他迴轉身,又高聲喊了一句。四下里的響應依然稀落,慕容羅、李安遠、崔潛、李孟嘗,幾個雄武營的核心人物都沒有動作,他們把目光看向李旭,等待著主將的正式命令。
兩道汗水從宇文士及的鬢角上快速淌了下來,他瞬間明白了諸將拒絕追隨自己的原因。李旭沒動,自己只是監軍,有權參贊軍務,監督主將,卻沒有權力帶兵出擊。平素大夥是朋友,主將李旭性子柔和,不爭權,所以將士們也不刻意考慮主將和監軍誰給他們下命令。而經過昨天一場晚宴,宇文家族準備扶植自家子弟和李旭爭權的意圖已經表露得非常清晰。這個時候將士們再聽命令,自然要考慮主將和監軍身份的不同。
「我宇文家不會……文士及感覺到自己話在嗓子眼裡打滾,就是沒勇氣說出來。他想承諾一句,宇文家不會忘記大夥今日的作為。但經過昨天一場晚宴,恐怕此刻整個雄武營都知道了宇文家是怎樣報答救命恩人的。「宇文家的報答」,這句話在大夥心中早已成為一個笑柄,除非是傻子,沒人再相信高貴的宇文世家會把他人的好處記在心上。
「旭子!」宇文士及轉過臉,衝著李旭大喊。李旭不可能在關鍵時刻違抗將令,否則,縱使有免罪金牌保命,大隋軍律也饒不了他。但身為雄武營主將,他卻有無數辦法和手段讓麾下的戰鬥力打個折扣。宇文士及以己度人,現在也能想出十幾個辦法陽奉陰違。他可以拖延時間,可以出工不出力,他甚至可以小心的出擊,然後找藉口快速從戰場上退走。有右武侯和右御衛做擋箭牌,能在亂軍之中全師而退的人,朝廷絕不會認為他消極避戰。
宇文士及平素本來比李旭機智得多,此刻事關家族安危,卻不由得他心神不亂。他終於明白了李旭為什麼在受到那麼明顯的排擠之後,還能平心靜氣地和自己交往。「他早就預料到了今天,他已經想好了報復的辦法!」越想,宇文士及覺得自己越陷入了一個巨大陰謀當中。「李安遠、慕容羅這些傢伙早跟他勾結好了,就是想讓宇文家身敗名裂!」宇文士及用手掌抹了一把臉,將汗水、眼淚和塵土在臉上抹了個一塌糊塗。他知道這怪不得別人,報應早晚回來,今天恰逢其時。第三次舉起長槊,宇文士及的喊聲變得歇斯底里,「宇文家的兒郎們,跟我沖啊。讓他們看看咱們的血!」
喊罷,他一松韁繩,策馬向外。胯下坐騎「唏――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前蹄高高地豎起,差點把陷入瘋狂狀態的宇文監軍摔到地上。
「冷靜,這樣上去,有敗無勝。」李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衝到了宇文士及身邊,用力拉住了對方的馬韁繩。「亂兵太多,直接衝上去起不到任何作用!你看看右御衛,他們的兵不比咱們少。」他嘴笨,說不出太多的大道理。臉上的關切的表情和手臂上的力量,已經讓瘋狂者瞬間清醒。
右武侯早已崩潰了,右御衛試圖阻擋右武侯和叛匪,也被潰兵沖了個七零八落。此刻雄武營貿然上前,等於重複一遍右御衛的悲劇。他們只有不到三萬兵馬,絕對擋不住陷入慌亂狀態的六萬多潰兵和追隨著潰兵腳步吶喊著殺過來四萬叛匪。宇文士及知道旭子說得沒錯,也終於明白大夥並不是故意報復宇文家的目中無人。但怎麼辦?右御衛的帥旗已經開始動搖了,如果雄武營再不上前,官軍將永遠挽回敗局的機會!
「你帶步卒,緩緩頂到右御衛側後,用弓弩護住中軍!」李旭用黑刀指了指右御衛和中軍銜接處,以不容置疑口氣命令。「排斜陣,以號角命令潰兵繞行。無論是亂軍還是叛匪,只要靠近,立即射殺!」
「嗯!」心智大亂的宇文士及點點頭,就像任人擺布一個木偶。這是一個不成辦法的辦法,也許可以收到一定成效。但前提是叛匪不再亂軍身後趕得那麼急。否則,走投無路的亂軍會把雄武營當作另一個右御衛,毫不客氣地以刀劍相向。
「驍騎軍,出列!」李旭安頓好宇文士及,回頭,衝著自己的弟兄們大喝。宇文述可以將那些過去的功勞統統安到他兒子的頭上。但今天,發生在數十萬袍澤眼前的事實,將無人能夠抹殺。
慕容羅和李孟嘗各自帶著兩千多騎兵踏出了本陣。這是最後趕到黎陽,沒被打散整合到其他各團的騎兵。經過黎陽兩場戰鬥驗證,李旭和宇文士及都看好純騎兵隊伍的攻擊力,所以他們將這些騎兵保留了下來,單獨編成了一個整體。並按大隋軍內分軍的傳統,命名為驍騎軍。
「卸馬具裝!」沒等宇文士及弄明白旭子想要幹什麼,他又聽到了一個荒唐而大膽的命令。
大隋騎兵防護嚴密,通常給戰馬前肢也披以馬鎧。雄武營非正規府兵,所以馬鎧並未統一配備。一部分戰馬包裹得很嚴實,一部分戰馬身上卻沒任何遮掩。
大戰當前,李旭不想辦法加強戰馬的防護,卻命令麾下將士給所有戰馬都卸掉了具裝。他,到底想幹什麼?
將士們愣了一下,無法理解這個荒唐的命令。但出於對主將的信賴,他們紛紛跳下戰馬,快速將拴馬鎧的繩索割斷,將沉重的馬鎧扔到了地上。
「上馬,舉刀,砍翻一切擋在你們面前的人!」李旭高舉著黑刀,最後一次檢視戰場。右御衛的將旗已經倒下了,大批的潰兵正向中軍和後衛湧來。敵軍的推進速度很快,幾乎是一步不停。而自己一方的中軍所在處,又升起了一串紅色戰旗。那是催戰命令,宇文述老兒已經等不急了,此番雄武營出擊的成敗關係到全軍的生死。
對付眼前這種局面,只有以快對快。「殺!」李旭手中的彎刀猛然揮落,催動坐騎,風馳電掣般向亂軍衝去。
「殺!」慕容羅,李孟嘗兩人催動戰馬,與李旭並絡組成尖刀的鋒刃。五千騎兵轟然而動,瞬間在旭子身後組成了一把無堅不摧的鋼刀。
沒有護甲拖累的戰馬跑起來極其迅捷,數息之後已經衝到了亂兵面前。埋頭逃命的亂兵們猛然聽見隆隆的風雷聲,嚇得竟然忘了躲避。馬蹄毫不猶豫地從他們身上踏過,血肉飛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讓開,繞道!」雄武營的騎兵們大聲喝罵,速度絲毫不減。沒被戰馬踏倒的潰兵驚呆了,張大嘴巴,哭都哭不出聲音來。突然,有人絕望地大叫,舉刀向身邊疾馳而過的戰馬刺落。兵器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閃電,落下來時卻走了個空。此人再次舉刀,肩膀上卻受了重重一擊,另一匹高速衝來的戰馬與他相撞,將他整個人直接撞到了半空中。
「砰!」「砰!」沉悶的撞擊聲不絕於耳。驚惶失措,根本想不起列陣阻攔戰馬的潰兵們接二連三地被撞飛,在人群中砸出一個個缺口。跑得稍慢的潰兵們發覺前方是死路一條,沒有勇氣再阻擋戰馬,慘叫著,四下逃散。
戰馬的速度越奔越快,潰兵們逃得也越來越麻利。眼前的戰場漸漸空了出來,目光透過滾滾征塵,旭子看見了李子雄將軍那高高舉起的帥旗。
「不要停,直到倒下!」他舞動黑刀,驕傲地宣布。
「不要停,直到倒下!」眾驍果驕傲地發出自己的宣言,跟在主將身後,直刺叛軍本陣。
歸途(八)
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輕騎兵令叛軍的推進速度登時為之一滯。
步兵對付騎兵攻擊的常見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用弓弩遠程殺傷,另一種是結成密集槍陣固守。而達成兩種方式的條件叛軍顯然都不具備。他們手中沒有足夠的強弓和長矛,他們也不敢將腳步停下來。
自從與官兵正式接觸那一刻起,他們就一直追著對方廝殺,完全依靠推進速度來掌握戰場上的主動。而一旦將追殺的腳步停住,那些在戰場上發揮了比叛軍本身還大破壞作用的潰兵們就能鬆一口氣,繼而,他們就會在各級軍官的喝斥下慢慢恢復理智。當潰兵們從驚惶中完全緩過神來後,叛軍依靠兩萬多兄弟犧牲換回來的優勢將不復存在!
不停下來,無法抵擋騎兵衝擊。停下來,則要失去戰局主動。就在叛軍各級將領還在猶豫的當口,騎兵呼嘯而至。不用揮刀,僅憑戰馬的衝擊力,雄武營的弟兄們就在叛軍隊伍的正中央撕開了數道缺口。數息之後,更多的戰馬從缺口中踏進來,踩翻擋在面前的叛軍,踩倒猩紅色的旗幟,將噴血缺口越撕越深,越撕越寬,如一條看不到底的溝壑般,徑直向陣尾擴去。
「天不佑我!」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打心底發出了一聲哀鳴。兩軍接觸的剎那,首先浮上他心頭的不是破敵之策,而是對命運的無奈。憑心而論,李子雄很瞧不起宇文述的指揮才能。在他眼裡,年輕時代的宇文將軍和現在的宇文述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此人年輕時威名赫赫,到老來,卻昏庸糊塗,貪生怕死,除了打壓同僚,欺上瞞下之外,再無任何建樹。所以,李子雄才敢冒險以弱擊強,留一部分人吸引敵軍主力,而自己一方的主力兵馬直撲官軍最薄弱的右翼。
「以弱擋強,以強攻弱,驅潰攻主,如影隨形,擋者,無不潰敗!」倒卷珠簾這一招,關鍵就在戰機的把握和攻擊速度上。只要自己的薄弱環節比敵人的薄弱環節在戰場上堅持的時間長,勝利幾乎就到手了一半。摘取另一半勝利果實的具體辦法就是,死死地貼住那些潰兵,驅趕他們,讓他們發揮比自家弟兄還大的破壞力。
截至到騎兵出現之前,李子雄完全做到了上述幾條。他幾乎看到自己徹底洗刷了皇帝陛下強加在身上的恥辱,一戰定乾坤,功成名就。但該死的騎兵出現了,還是一色以速度見長的輕騎兵。兩條腿的人和四條腿的戰馬比衝刺速度,傻子都知道哪一方會獲勝。
在騎兵的高速衝擊下,叛軍傷亡慘重。那些只有布甲護身的民壯在飛奔的戰馬面前,根本不知道如何抵抗。他們愣愣地看著騎兵向自己衝過來,驚恐地大叫,卻邁不開逃命的腳步。剎那間,騎兵經過的地方統統變成了地獄。死對叛軍士卒來說突然變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比死更可怕的是半死不活。無數人雙手捂著被馬蹄踏出來的腸子,哭喊,哀求,在血色泥沼中翻滾掙扎。
「停下來,停下來,結陣,結陣!」李子雄看得雙目俱赤,不得不下令弟兄們結陣自保。繼續向前沖,他們可能再維持片刻優勢。但短暫的勝利過後呢,這支隊伍將徹底喪失戰鬥力。聽到中軍方向傳來的號角聲,奔跑中的叛匪猛然收住腳步。但他們的對手卻不肯停,驅策著小山般的高頭大馬,徑直向人身上狂踩。
倉促之間,沒經過嚴格訓練的民壯怎可能結成堅實的防禦陣型?更多的人成了馬下亡魂,沒被馬蹄踏中的人不知所措,聽不見中軍急切的號角,也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有兵器。李子雄猛然發現自己又錯了,錯得實在離譜。如果不發出「停止追擊,結陣自保」的命令,麾下這支隊伍被官軍的騎兵衝出一道血河後,還可能追上潰兵,突入敵人的中軍,和宇文述老賊拼個魚死網破。而大夥偏偏停了下來,偏偏在停下來後,依然沒有足夠的時間和足夠的反應能力結陣抗拒戰馬衝擊。
最前方幾排將士紛紛被戰馬撞翻,被馬蹄踩成肉醬。然後,同樣的命運光臨到隊列中央的士卒身上。人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死亡的到來,組織不起抵抗,也不敢逃走。第四排,第五排,第六排,血浪沿著騎兵組成的刀鋒倒卷出去,將恐懼順著馬蹄聲四下散播。
第七排的叛軍倒在了黑風的前蹄下,李旭用黑刀砍飛了第八個對手的腦袋。他遇到的第九名對手是個身材枯瘦的少年,眼睛大大的,臉上寫滿了恐懼。看到戰馬向自己衝來,少年人不肯逃命,而是倔強地舉起了手中木樁。
「噗!」一根飛射而來的長矛在少年人威脅到李旭安全前,將他釘翻在地上。旭子覺得心裡一陣不忍,但依舊催動戰馬,從少年的屍體上踩了過去。勝負的機會就在一瞬間,他沒有資格憐憫別人。這一次,他是為自己而戰,贏了,無人再能用權力和謠言玷污他的聲譽,輸了,他將和死去的少年同樣一無所有。
自從離開父母身邊開始,戰爭就伴隨了他的腳步。一次又一次戰鬥,為了友誼,為報恩,為責任,為了愛,為了大隋皇帝陛下的夢想。
唯獨這次,旭子的戰鬥完全為了他自己。
為了他自己壯大起來,不再受人欺凌。
他是一個從底層爬起來的人,卻不認為自己的生命和尊嚴卑微如野草。也許在成長的過程中曾經匍匐,也許曾經被風暴吹傷腰肢,吹紅過面孔,但終於有一天,它會筆直地站在陽光之下。
同一片陽光下,誰也不能讓他自認比別人卑賤。貧窮不能、武力不能、權勢更做不到。
揮刀,向前,向前,揮刀,砍翻阻擋者,砍出一條血色通道。無論前路多麼艱難,刀,已經握在旭子自己手裡。
五名造反的民壯在一個身穿皮甲的叛軍老兵組織下,結成了一個小型矛陣。他們表現出來的勇氣和鎮定非常令人欽佩,但舉矛的角度顯然太高了些。對於快速衝來的騎兵,刺馬肯定比刺人更有效。李孟嘗和慕容羅搶在李旭之前沖了上去,手中的馬槊輕輕一晃,挑開了正對自己的兩支木矛,緊接著,槊尖如毒蛇吐信一般刺入了持矛者的身體。
戰馬的速度、人的臂力相加起來,推著長槊另一端的受傷者快速後退。被槊鋒刺穿了身體的民壯口中發出悽厲的慘呼,重重地撞在了同伴的肩上,將他撞翻,然後向更遠的地方畫出數尺血跡。
被撞翻在地上的民壯也失去了生存的機會,戰馬直接踩在了他們身上,踩穿了他們的小腹。矛陣登時碎裂,紅了眼的老兵揮舞著長矛,欲和慕容羅拼個魚死網破,李旭他身側跑過,黑刀橫掃,切出一道血光。
「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在天地間迴響,如泣如訴。更多的叛軍將士沖向戰馬,試圖用生命阻止雄武營弟兄們前進的腳步。但他們的裝備和訓練程度實在太差了,光憑血勇的步兵,無論如何也不是騎兵的對手。一名騎著劣馬的叛軍將領橫向衝來,只一個照面,就被旭子砍下了坐騎。兩個臨時充做親兵的民壯欲搶下此人的屍首,才靠近那匹劣馬,就被王七斤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
「讓開,讓開,降者不殺!」王七斤瘋狂地揮舞著橫刀,自作主張對叛軍宣布赦免。對方卻不肯領他的情,三根木棒從側前方接踵刺到。王七斤俯身,用橫刀磕歪了其中一根,另兩根卻穩穩地刺入了戰馬的胸口。
受了傷的戰馬連聲長嘶,人立而起,把王七斤摔了下去。緊跟著,發了瘋的戰馬衝進了叛軍當中,將擋路者紛紛踏倒。竹籤、木樁四下攢刺,捅爛的戰馬的肚子。這頭畜生慘叫著倒下,將一名躲避不及的叛軍士卒壓得當場吐血。
王七斤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衝上去和敵人拼命。才衝出數步,身體突然被人從背後拎起,橫放在了馬鞍上。「讓開路,別找死!」救了他性命的人大聲罵道,王七斤抬頭,看到自己的同伴,剛補了校尉缺的吳儼那張熟悉的黃臉。
殺紅了眼的騎兵們從王七斤、吳儼二人身旁衝過,無視眼前參差不齊的長矛竹籤。有人幸運,用兵器隔開了長矛,刺死了對手,繼續先前猛衝。有人不幸撞到了矛尖上,當場身亡。空了鞍的戰馬收不住腳步繼續前沖,直到最後死亡或者遇到了能拉住他們韁繩的勇士為止。
「我去抓匹馬來!」吳儼抽個冷子,把坐騎讓給了王七斤,自己跳進了煙塵中。下一刻,他騎著一匹無主的畜生出現在不遠處。「七斤哥,繼續沖啊,不死不停!」他回頭大叫,然後斜向加速,併入前沖的馬隊。
「不要停,直到倒下!」王七斤再次舉起刀,與自家兄弟匯攏。幾千騎匯聚成一道洪流,將阻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物踏翻,淹沒。
「結陣,結陣啊!」敵人在耳邊大叫,聲嘶力竭。李旭無視那些被甩在身後的認,拼命地磕打著黑風,把戰馬的速度壓榨到極限。正前方,十幾名叛軍的長矛手沒等聚合到一處,便被他用馬蹄踏翻了其中一個。他揮刀,砍翻另一個。擰身,欲繼續砍,眼前卻沒了對手。那幾名驚呆了的長矛手被黑風甩在了身後,甩給了陸續衝上來的同伴。
背後突然響起了歡呼聲,響亮猶如驚雷。旭子猛然回頭,看見弟兄們的戰馬陸續從叛軍當中穿出來。他扭頭面對前方,終於明白了弟兄們歡呼的理由。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被大夥穿了個通透,前方已經沒有敵人阻擋。腳下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丟棄的長槊、橫刀、盾牌、戰旗。
「來人,把戰旗給我扶起來!」李旭馬打盤旋兜了一個圈子,揮刀向身邊指了指,大聲命令。那是一桿被砍斷了旗杆的將旗,不知道來自右武侯,還是右御衛。「大隋的軍旗,不該這樣倒下!」他馬打盤旋,又補充了一句。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恭候衝出敵陣的弟兄們在自己身邊聚攏。
以雷動為首的親兵將殘破的將旗撿起來,綁在一根步兵用長槊上。呼啦啦,被塵土玷污過的將旗再次迎風招展。四千多名渾身是血的雄武營將士從敵陣中穿過,圍著將旗整隊、屹立。留在敵陣中的,只有一地屍體和瘟疫般蔓延的恐懼。
他們成功了,成功地阻截了叛軍的腳步,並以極小的代價將敵陣殺了個對穿。
他們成功了,成功地告訴大隋朝桀驁的老將軍們,這支新銳不可忽視。
更多的旗幟被弟兄們揀了起來,抖去塵土,豎起,在叛軍陣後耀武揚威。「可惜咱家的大氅留在宇文監軍那!」張秀低聲抱怨了一句,然後把隨將軍衝鋒的角旗高高的舉在手中,衝著將士們奮力揮舞。
「雄武營,雄武營!」
「雄武營,雄武營!」四千多將士發出興奮地狂喊,一時間,所有人都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和疲勞。雄武營是支能創造奇蹟的隊伍,從遼東開始,大夥就不停地創造著一個又一個奇蹟。無論誰想憑藉手中權力將這些奇蹟抹殺,都做不到。即便朝廷被蒙蔽了,史官忘記了,這個血淋淋的戰場,那些面帶懼色的叛軍,將永遠記得他們的存在。
「弟兄們,咱們殺到敵人正前方,豎旗!」在眾人的自豪的歡呼聲中,李旭再次揮落了手中的黑刀。
「殺到他們面前,豎起咱們的大旗!」
剎那間,四千多名騎兵再度形成一把利刃。無堅不摧,銳不可擋。
歸途(九)
望著輕車熟路闖入自家陣中的大隋輕騎,李子雄怒不可遏。他揮舞手中令旗,將身邊最精銳的兩千甲士派了上去。剛才大陣被敵人殺穿,那是因為自家弟兄們正在前沖,措手不及。而現在既然大夥都已經停步接戰,無論如何要還對方以顏色。
可敵軍將領比他想像得聰明得多,就在各支隊伍散開,給精銳甲士讓路的時候。沖向陣心的騎兵們突然轉向,不肯與甲士接觸,而是斜著切了一個完美的角度,殺奔軍陣最薄弱之處。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李子雄氣得雙眼冒火,不停地舞動令旗。麾下的士卒依舊忠勇,自知失去活路的他們寧可戰死也不願意閃避敵軍的戰馬。可雙方實力,不,應該說是裝備相差得實在太大了。每攔住一匹狂奔的戰馬,叛軍士卒至少得付出三到四條生命。而那在奔馳中倒下的畜生還會帶著巨大的慣性前沖十幾步,拉更多的人為自己和馬背上的騎手陪葬!
這是大隋府兵麼?李子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記憶中,大隋府兵雖然每十人配備六匹馱馬,但那都是拉東西牲口,根本不能用在戰陣上。四府十二衛雖然都設有專門的騎兵編制,但那是造價昂貴、行動遲緩的具裝甲騎,人和馬都被具裝包裹的嚴嚴實實,攻擊和防禦力驚人,卻不曾擁有眼前這伙亡命徒同樣,風一般的衝擊速度。況且經過去年遼東一戰,具裝甲騎因為後撤速度慢,早就被高句麗人消滅在馬砦水南岸了,具他李子雄所知,目前以大隋的國力已經無法重新打造出那麼多具裝!
眼下能拿得出這麼多勇悍騎兵的,只剩下薊縣和西疆的兩支邊軍。而邊軍的任務是防範突厥人入侵,不到生死關頭,楊廣根本捨不得把薊縣的虎賁鐵騎和金城的西疆精甲調到中原來!
這不是大隋的具裝甲騎,大隋的具裝甲騎不會採用如此卑鄙的戰術!李子雄痛苦地得出如是結論,不著具裝,以輕甲沖陣的戰例不是正常戰術,在以往的戰例中中,只有劉宋時代的勇將薛安都採用過這種打法。劉宋王朝已經結束一百五十餘年了,今天,這種對主將勇力和統率能力要求甚高的亡命戰術卻又重新出現在戰場上!
精銳甲士追不到,普通士兵擋不住,眨眼之間,李旭帶著雄武營的弟兄們在叛匪中又殺了個對穿,帶著呼嘯的風聲橫到敵軍正面。
「展旗」「展旗!」慕容羅、李孟嘗等人大呼小叫,將一面面從敵陣後揀起來的大隋戰旗展開,重新豎在叛軍面前。右武侯前軍、右御衛左軍、前軍六團、左軍虎翼,大大小小的旗幟在叛軍陣前耀武揚威。沒有一面屬於雄武營,但因為雄武營的存在,它們得以重新飄揚在風中。
「你等還能戰否?」李旭朝中軍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大聲問自己的弟兄。
「戰!」「戰!」「戰!」橫刀,長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鋼鐵叢林。有了第一次沖陣經驗,第二個對穿殺下來,弟兄們只損失了二百多人。所以大夥士氣正盛,恨不得拋下主力,獨自將叛軍消滅掉。
「那好,我們這次兵分三路,路上不做糾纏,看誰最快衝到敵陣身後!」李旭笑了笑,大聲命令。敵陣變化情況他看到了,能正面擋住騎兵的,只有那些有鎧甲護身,手持步槊的叛軍精銳。旭子不想讓弟兄們跟敵軍精銳拼命,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攔住敵軍,並分割、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給主力爭取時間。所以,他乾脆以殺透敵陣為目標,而不以多做殺傷為能事。
「好,我走左路!」慕容羅持槊大笑,帶動戰馬小跑著兜了半個弧線,邊跑,邊沖麾下弟兄們喊道:「驍騎軍右翼各團,跟我來!」
「諾!」千餘名騎兵同聲答應,策動戰馬,跟著慕容羅向敵軍左翼衝去。
「驍騎軍左翼,跟我上!」李孟嘗舞槊狂喊,然後一馬當先,沖向敵軍右翼。千餘名騎兵跟在他身後,揚起遮天煙塵。
「其餘各團,隨我來,殺到他們身後!」李旭手中黑刀前指,再度指向敵陣中央。叛軍的精銳剛才跟著大夥的戰馬兜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此刻正在他們自家的中央偏左方向調整。眼下,李子雄的中軍附近剛好有個突破點。
三路騎兵,捲起三路煙塵,再度撲向叛軍。「他們又殺回來了!」敵陣中響起驚惶的叫喊,雖然抱著必死的決心,但兩度被對手刺穿本陣的事實,已經在每個人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敵人又殺來了,第三次,大夥攔得住麼?無數雙眼睛看向李子雄,無數人身體顫抖,臉色灰白,卻依舊緊握手中的木棒、竹籤。
「弟兄們,你忘了為什麼而造反麼?」李子雄舉起馬槊,大聲喝問。勝負的機會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在敵軍第二次突破自家隊列的時候,李子雄就明白今天戰鬥的結局。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驅動那些亂軍衝擊宇文述的本陣,而官軍的本陣傳來的喊殺聲卻正在減小。放眼望去,已經看不見擔任阻截敵軍主力任務的那些弟兄們的旗號。映入雙目的,全是官軍土黃色的號衣。
「不去遼東,不去遼東!」身邊的親兵們齊聲高呼,眾將領淚流滿面。麾下這六萬多弟兄,其實是楊玄感將軍手中的最後一支精銳。今天大夥戰敗,已經意味著這次舉義的徹底失敗。老天不願意亡大隋,關鍵時刻派了個瘋狂的少年將軍出來,使得暴君和他的朝廷得以繼續苟延殘喘。但是,大夥還要繼續戰鬥下去,因為此戰已經不再關乎成敗,而是關乎為將者的榮譽。
「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寧死河南,不去遼東!」喊聲越來越大,淒涼悲壯。衣甲單薄,兵器簡陋的叛軍士卒邁動雙腿,咬著牙關,迎向呼嘯而來的戰馬。一個人被馬槊挑飛,又衝上去一個。兩個人被戰馬撞倒,又衝上去兩個。
既然已經沒有了活路,他們又何必畏懼死亡!
「更我來!」一名叛軍將領揮舞著長刀,帶領百餘名士卒,分開人群,撲向李旭。
「弟兄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啊!」一名山賊出身的將領高舉著斧頭,奔走呼號。
「隆隆隆!」戰鼓聲猶如驚雷,震得人頭皮發炸。
「嗚嗚――嗚嗚」號角聲悽厲如歌,刺得人脊背生寒。
兩支同樣面孔,同樣服色,同樣語言的隊伍廝殺在一道。他們也許互不相識,也許就是左鄰右舍,也許是自小拍著泥巴一同長大。為了不同的目標,在不同旗幟下面,相對著,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第三次突擊進展不像預料中般順利,作為主將的李旭明顯感受到了前方的阻力在不斷增大。失去活路的叛匪們拼命了,寧可被馬蹄踩爛,也要拼著性命給對方來上一刀。轉眼間,旭子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雖然都不重,卻痛得眼前發黑。
不遠處出現一排長矛,是李子雄帶著自己的親兵迎了上來。旭子不敢冒被困在敵陣當中的危險,斜向撥轉了戰馬。張秀跟著他,高高地揮舞令旗。千餘名弟兄再次轉向,斜著切出一道血色弧線。
弧線邊緣,不斷有弟兄被敵軍刺下馬,也不斷有敵軍被戰馬踏翻,被長槊挑飛。「加速,加速,不要戀戰!」旭子用力揮舞著彎刀,呼喊聲猶如狼嚎。他擦著李子雄的中軍沖了過去,耳畔,流矢噝噝作響。
大部分弟兄們都成功突破敵軍阻攔,只有隊尾的幾十個人被截住。猶如投入大海中的幾粒石子,他們很快就被亂軍淹沒了。敵人的隊列已經不能稱為隊列,他們在各自為戰,為了殺一個敵人,不惜把自己的隊伍擠成了一鍋粥。
「他們敗了!」李旭在心中確認,狠狠夾住馬肚子,撞翻身邊的最後幾名攔截者,沖向指定的終點。
「嗚――嗚――嗚」嘹亮的號角聲在背後響起,帶著勝利的喜悅。旭子站在右御衛的將旗下回頭,看見一面熟悉的大氅出現在敵陣的另一方。不是叛軍的,是雄武營的。宇文士及正帶著其他弟兄慢慢推向叛軍本陣,同時,還有從震驚中緩過神的數萬潰兵。
當遭受到雄武營的羽箭攔截後,潰兵們非常憤怒。他們起初試圖和攔路者拼命,但很快,就發現身後比前方更安全。來自身後的壓力消失了,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夥在各級軍官的喝罵聲中回過頭,立即看見了令人驚詫的一幕。不到五千騎兵,沖向了他們畏之如鬼神的叛軍,刺穿對方隊列,在敵軍身後重新豎起了大夥丟棄的將旗。
接著,那些騎兵們再度將對方刺穿,於陣前豎旗,然後,又向出柙老虎般殺向叛匪。
「那是咱們右武侯的旗幟!」有人驚呼。
「右御衛的,咱們右御衛的」有人認出了自家旗號,然後慚愧得無地自容。當心中的驚恐慢慢被慚愧取代後,大夥重新拾起了勇氣。
雄武營的主力不會坐視自家弟兄和人拼命,止住亂兵潰勢後立刻前壓。右武侯,右御衛的潰兵中有人紅著臉,主動加入了反攻序列。隨著時間的推移,加入反攻的將士們越來越多,終於在叛軍的正前方,凝聚成了一道鋼鐵洪流。
叛軍將士依舊勇悍,依舊捨生忘死。但戰鬥的結果已經不會因個幾個人的勇敢和決心而改變,更遠的地方,大隋左翼和中軍緩緩壓過來,一道圍向了自己的獵物。
歸途(十)
李子雄見宇文述的帥旗已經開始向自己這邊推進,心中愈發絕望。他帶兵多年,倒也懂得取捨。當即下令留一萬兵馬與宇文士及糾纏,其他人同時轉頭,從戰場西南角奪路而走。
這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旭子所帶騎兵人數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無力正面阻攔敵人逃走,只好將大部分叛軍放過去,然後銜尾追殺。李子雄卻是果斷,每當有騎兵追過來,便留千十人斷後。那些斷後者自知沒了活路,自然是死纏爛打,不倒下絕不罷休。如是糾纏了兩回,雄武營的弟兄們沒增加太多戰果,反而被傷了不少弟兄。幾個核心將領見得不償失,陸續都沒了戰意。找機會跟旭子請示了一下,草草收兵。
回營途中,不斷有各路府兵弟兄湊上來,跟騎兵們打聽他們沖陣過程,一張張臉上儘是佩服之意。原來大夥都聽說了右翼險些崩潰,虧了雄武營力挽狂瀾的事。那些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為了推脫罪責,支撐回顏面,自然把李子雄所部叛軍的戰鬥力誇大數倍。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雄武營只出了五千騎兵就將其沖了個落花流水,其戰鬥力自然比叛軍又高出了十倍不止。照這樣推算下去,以雄武營精騎衡量大隋府兵,自然又是一個雄武營的弟兄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有趣結果。
當晚,宇文述在中軍大擺宴席,為將士們慶功。這回老傢伙卻不再替自己兒子胡吹大氣,而是非常客氣地請李旭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一群老將軍面前,旭子哪裡敢坐。連忙起身推辭,自稱不過是僥倖得手,其實沒什麼功勞。
「哪裡,哪裡,賢侄少年英雄,勇冠三軍。今日要不是你力挽狂瀾,我們幾個老傢伙的一世英名都要毀於李子雄那廝之手。」宇文述半邊臉堆滿笑容,半邊臉不斷抽搐,「所以這上首座位,賢侄當然坐得!」
「末將職位低微,偶爾建功,怎敢在諸位老前輩面前誇口!」換了一身武將常服的李旭抱拳,四下里做揖不止。「況且仗又不是我一個人打的,論功,恐怕大夥都比我這個新手多些。所以這上首,還請幾位老將軍坐。」他看了看門口,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末將還是坐在帳口罷了,那裡涼快,也剛好符合末將的身份!」
「你這小子,今天我們是論功勞排座位,又不是論官職。叫你坐你就坐,都是軍中男兒,何必婆婆媽媽!」見李旭推脫,一個官職僅次於宇文述,膚色偏黑的老將軍跳起來說道。
旭子記得這個人,昨日酒宴前,此人好像不怎麼買宇文士及的帳。「來老將軍抬愛,晚輩本不該矯情,但今日大勝,功勞全在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不過儘自己職責罷了,實在不敢冒功!」
眾將軍見旭子甚會說話,心裡對他的印象大為好轉。先前他給大夥留下的印象僅僅是個出身貧賤,有勇無謀的莽夫。經歷今天一場惡戰,對其勇悍的一面,眾人印象更加深刻。對其機靈禮貌的一面,也慢慢有了一些認識。
大隋軍中雖然甚講究出身門第,但今天的雄武營的功勞是明擺著的,誰也不願意掩蓋了它,所以眾人陸續開口,以長者身份,勸李旭抓緊時間坐上首席。
「感謝大將軍!」「感謝前輩!」「感謝將軍」李旭頻頻拱手。此刻他心中一百二十分的得意,臉上偏偏還要做出一幅謙虛像。眾人之所以認為他有勇無謀,全是宇文述這老匹夫造的謠。所以大夥越是誇讚的厲害,他越是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劉弘基曾經說過,禮節是文人的鎧甲。在官場上,越是彬彬有禮的人,越會給大夥留下涵養高深,家教優良的印象。旭子以前不是十分在意,如今,現實逼著他不得不把一些劉弘基教導的世俗手段拿出來應對。
「這小子絕不是個莽夫!」來護兒笑咪咪地站在旭子對面的矮几後,暗自評價。他雖然也是出身豪門,祖父、父輩都曾有過縣侯之位,但年少時曾經因為手刃仇人逃往他鄉避禍,結交了很多草莽英雄。所以對出身貧寒的人,來護兒並沒什麼成見。此刻聽李旭句句答得不卑不亢,對宇文述這個主帥既禮貌,又懂得保持距離,心中不覺對其好感大增。
「宇文將軍不知道又要算計人家什麼?」武賁郎將陳棱捏著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席前的精彩「表演」。諸位老將軍之中,除了宇文述之外,他與旭子打交道最早。已經發現宇文述對少年人沒安什麼好心。但他的人生經歷坎坷,見識得人間冷暖頗多,因此處事的原則是寧願看熱鬧,也不亂趟混水。
「老匹夫彎子轉得倒是快,昨天眼中還只有自家的兒子。今天又擺出一幅折節下士的模樣來。」周法尚半傾著身體,眼神里充滿不屑。他一直不看好宇文述的指揮能力,特別是今天,如果不是宇文述老兒非要故弄虛玄擺什麼雁行大陣,說什麼「擊左則右應,擊右則左應,中軍相接,則左右齊攻之」,大夥也不至於靠一個年輕人來救命。
眾人各懷心思,因此雖然表面上勸得客氣,暗地裡卻著實想看看李旭如何應對宇文述的「熱情」。宇文家的人向來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剛才那句「勇冠三軍,挽救大夥英名」的話,已經給少年人下了個不大不小圈套。而少年人也答得妙,提了所有人的功勞,就是不肯說宇文士及的調度有方。
「賢侄如果再不上坐,老夫只好把這個帥位讓給你了。反正老夫今天指揮調度無方,全靠將士們用命才保全了名聲!」宇文述見旭子一直推脫,裝出幅生氣的樣子,喝道。
「不敢,若不是大帥在,李子雄也不會剎羽而歸!」李旭再次拱手施禮,回應。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來護兒見席前兩人僵持不下,從自己的座位後走出來,拉住李旭的手臂抱怨。「是老夫拉你入座的,這下怎麼都行了吧。」說完,他橫著走了幾步,強行將旭子按入宇文述身邊的矮几後。
「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笑著坐直身軀,第三次向眾人行禮。這官場應酬可比衝鋒陷陣難得多,他心中暗想,感覺到背後汗已經開始向下滾,濕濕的,浸得幾處新舊傷口痒痒地疼。
一群武將喝慶功酒,少不得要提白天的戰況。大夥你一言,我一語,都說李子雄那廝雖然壞了良心,但著實帶兵有方。他麾下的六萬反賊無論是擔任阻截任務的死士還是衝擊右翼的主力,個個英勇強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若不是宇文老將軍指揮鎮定,小李將軍勇敢機智,今天這場惡仗可能要打到半夜才能見分曉。
叛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李旭非常佩服,也理解對方為什麼那樣英勇。但說叛軍訓練有素,則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至於裝備精良,更是八桿子打不著的瞎話。如果手持木棒,身穿布甲的叛軍也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那武裝牙齒的大隋官軍,就可以說是個個手持神兵利器了。
但在這種場合,說實話未必是一種美德。旭子心裡納著悶,低頭繼續聽大夥吹噓。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才發現眾人說話很有條理,像事先編排好了般,先把叛軍夸個天花亂墜,把這次戰鬥誇得艱難無比。然後就開始說各自部屬的英勇了得,奮不顧身。特別是一些官職不太高的傢伙,吹得更是沒有邊界。而宇文述、來護兒等老將軍則微笑著傾聽,還不時補充上幾句,雖然話不多,卻句句總結在關鍵處。
「看來他們是準備向朝廷報功了!」旭子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了慶功酒的另一個作用。原來大夥坐在一起是為了統一口徑,以免到時候有人把牛皮吹破了,或者因為撈過了界而把別人的功勞安到自己頭上,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長了一回見識,旭子心中漸漸有了底。既然宇文述老賊開吹牛大會讓自己做上賓,看來今天的功勞他不會再蓄意侵奪去。正想著有人問到自己時,如何說話才不至於顯得太鶴立雞群,耳邊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了右翼的戰況。
原來直衝右翼的叛軍當中居然有三千重甲步兵當先鋒,五千弩手押後陣。奸詐狡猾的他們利用右武侯將軍對故人的友情,突然發動了襲擊。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心存慈悲,本來想勸李子雄投降,卻被對方用冷箭的暗算,全憑親兵忠勇,才從亂軍之中揀了一條性命。
右武衛將士奮起反擊,右御衛將士英勇抵抗,只是敵軍勢大,又搶了先手,才導致右翼危急重重……
李旭側過頭去,想看看這場自己沒看到過的戰鬥「發生」在誰的口裡。不出所料,他看到右御衛將軍張瑾那張羞紅的老臉。
右御衛將軍張瑾在軍中算個老實人,不太會吹牛。但今天右武侯和右御衛兩軍皆潰,右武侯將軍趙孝才重傷在身,生死未卜。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不由得他不把敵軍吹得強一些。否則,大夥會被朝廷怪罪不說,陣亡的弟兄們也得不到撫恤。
看到李旭的目光向自己掃來,張瑾的臉紅得更是厲害。勉強編了幾個說得過去的藉口,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到李旭面前。「如果不是小李將軍仗義,張瑾這條命就交代給李子雄老賊了。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張某先干為敬!」
他態度這麼恭謹,弄得李旭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趕緊長身起立,雙手先捧起酒盞過額,再躬身回敬,「張將軍過謙了,敵軍勢大,若不是張、趙兩位將軍拼死力戰,小子也沒機會從容準備!此酒,還敬將軍!」
幾句話,不但認可了對方的吹牛,還順便給兩位敗軍之將戴了頂高帽子。此事換做從前,旭子打死也做不來。但今天不比以往,有宇文述老賊在旁邊盯著,他不敢再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得罪任何人。
心態如此緊張,身上的肌肉未免又於無意間繃緊,扯動傷口,鑽心般疼。待恭送張瑾歸座,旭子自己也坐下時,忍不住吸了口冷氣。
「李將軍莫非不舒服!」坐在李旭對面的來護兒眼睛尖,大聲問道。
「白天,白天受了點傷!」李旭見眾人的目光都開始向自己集中,怕引發誤會,只好實話實說。
「傷在哪裡,可曾妨事!」宇文述擺出一幅關心晚輩的樣子,殷切地追問。
「胸口處,不妨,已經上過藥了!」李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大事。話說得輕鬆,額頭上的汗珠卻不肯聽話,一顆接一顆向下滾落。
「都冒冷汗了,還說不妨。待老夫看看!」來護兒蹭地一下從座位後站起,三步兩步衝到李旭身邊。不由分說,扯開李旭上身的武將常服,將數塊血跡斑斑的布帶暴露在眾人面前。
「嘶!」在座的將領們縱使見慣了生死,也被旭子身上的繃帶驚得倒吸了口冷氣。如此炎熱的天氣,在旭子前胸、肩膀和腰間等處,寬寬窄窄居然纏了十二、三處「補丁」。有的「補丁」上面沒有血跡,想必傷口已經開始癒合。有的「補丁」上卻是殷紅一片,正有血跡從繃帶下滲透出來。
「這還不妨事,若是老夫,早躺到棺材裡去了!」來護兒有心扶持旭子,大聲說道。
「沒事,晚輩年輕,經得起折騰!」李旭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低聲回答。
「男子漢大丈夫麼,受了傷還衝鋒陷陣,是硬氣事,有什麼好害羞的!」周法尚見李旭臉紅,笑著打趣。
眾將軍雖然領兵多年,像旭子這樣不避矢石,身先士卒的「魯莽」事卻是很少干。看了他那身繃帶和幾處已經癒合的傷口,交頭接耳,紛紛稱讚其硬氣。來護兒見有機會可乘,命人倒了一盞酒,自己用右手端了,左手指了指旭子胸前正在滲血的繃帶,大聲問道:「小子,能否告訴老夫,此傷是何時所受?」
「今天,第一次沖陣的時候!」李旭想了想,回答。
「端起酒來,老夫敬你!」來護兒雙手捧盞,一口將其中酒悶了下去。
李旭見老將軍喝得豪氣,只好跟了一盞。方欲將衣服披好,來護兒又指著他肋下一處繃帶問道:「此處,何時所傷?」
「第二次沖陣,可能,也許是第三次吧,不太清楚了!」李旭紅著臉,低聲回答。
「倒酒,老夫再敬你一杯。若是老夫,第一次受傷便退下了,豈敢第二次沖陣!」來護兒拊掌,大讚。
服侍將軍們喝酒的親兵趕緊上前,給二人的酒盞倒滿。來護兒捧盞和李旭碰了碰,再次將酒喝乾。
「李將軍為何不貫鐵甲?」白天冒險沖陣,差點險在敵軍當中的宇文化及見來護兒和李旭二人搶盡了風頭,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李將軍在黎陽已經受傷,身上繃帶太多,套不上鐵甲!」回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武牙將軍宇文士及。
宇文化及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想再上前挑對方幾句毛病,將領們卻不給他機會,一個個捧著酒盞圍上前,紛紛給李旭敬酒。
「這道傷,好像有些時間了,什麼時候的!」周法尚指著一塊變了色的繃帶,追問。
「黎陽城外,跟元務本做戰時傷的!」李旭想了想,據實回答。
眾人又是一陣驚嘆,再度舉盞相勸。旭子知道今天自己的風頭出大了,無論後果是禍是福,總之已經無法挽回。所以也不再刻意謙虛,有人敬酒,就舉盞幹了。有人相問,就實話實說。不知不覺,連喝了十幾盞,酒氣上涌,臉上變得更紅,膽子也變得更大。
「這處傷口呢,也是黎陽城外麼?」周法尚敬佩旭子勇武,陪他幹了兩盞後,又舉起了第三盞酒。
「遼東,無名谷!」李旭看了看宇文氏父子,平靜地回答。那是救宇文士及時傷的,此戰也救了宇文述和三十萬遠征軍。想想宇文家的報答,他嘴角上浮現了幾絲冷笑。
宇文述的臉慢慢地紅了,他沒想到酒宴是這個結果。今天,他本來想藉機最後拉攏一次李旭,看對方有沒有可能以懷柔的方式收服對方為宇文家效力。誰料來護兒卻半路插了一腳,破壞掉了整個計劃。
那塊傷是為了救士及,那塊,那塊也是。宇文述心裡默默計算著,約略有一點點感動。好像那小子救了士及很多次,自己從來沒想過如何報答他。每當他立了新功,自己盤算得總是拉他入宇文家營壘。可這不應該麼?這小子出身如此寒微,沒有宇文家撐腰,他怎麼可能在朝廷中立得住足?
「這塊呢?」宇文述抬起頭,看見有人指著旭子背後的一道疤痕問。那是一處箭傷,不太大,但位置非常危險。一旦再深入幾分,就可要了旭子的小命。
「遼東,馬砦水邊上吧,去年這個時候!」李旭舉起酒盞,醉熏熏地回答。那是他第一次他救了宇文士及後,也從那時起接受了對方做朋友。很遙遠的事情了,出身不同,做朋友也挺辛苦的。
歸途(十一)
這一場酒直喝到半夜方才罷休,張瑾、來護兒、陳棱等人皆醉,宇文化及,宇文士及不得不替其父效勞,把老將軍們挨個送回各自的營寨去。旭子酒量雖然大,被眾人圍著灌了這麼長時間,腳步也虛浮了。宇文士及不放心他的安全,把同來的幾個雄武營將領全部叫到一起,命令大夥保護李將軍回營。
今晚自家主將露臉,雄武營眾人亦覺得揚眉吐氣,歪在馬背上談談說說,講一講今天下午三闖敵陣的壯舉,夸一夸自家將軍的勇悍,快意無比。醉醺醺地閒扯了一會兒,有人發現宇文士及沒有跟大夥一路,嘴巴立刻變得刻薄,「那宇文老兒,想再吞了咱家大人的功勞,怕是萬萬不能!」
「嘻!你,你們沒看見宇文述老兒臉色紅的,幾乎,幾乎就滴出血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的酒,都,都被他一個人喝了呢!」督尉李安遠在馬背上來回晃悠著,斷斷續續地接茬。他出身寒微,官場上一直鬱郁不得志。旭子最近所遭受的排擠,他先前都經歷過,因而對主將大人心裡的委屈感同身受。同情之餘,未免有了報打不平之意,所以見宇文述今天受窘,感覺非常痛快。
「咱家將軍救了他三次,他一次也記不住。這回被人提醒了,害羞一下也是應該!」慕容羅在旁邊大笑著回應。他和李安遠都是旭子提拔起來的,心中自然把自己歸在旭子的嫡系一類。宇文述排擠旭子,等於也在變相排擠他們,所以巴不得看老賊出醜。
「要說咱們監軍,也是豪傑,偏偏攤了那樣一個父親!」素來不太愛惹事的校尉李孟嘗也不滿意宇文述的作為,低聲在旁邊插嘴。
聞此言,雄武營眾人皆嘆。大夥本來和宇文士及相處得甚為不錯,此人除了嘴巴尖刻一些外,沒有別的什麼壞毛病。而手底下的功夫不錯,看問題的遠見也素來令人佩服。但其家族行事手段實在過於霸道,眾人恨屋及烏,不由得不跟他生分。
「宇文述老兒不是個有心胸的主兒,今天被得罪得不輕,怕是今後會找李將軍麻煩!」提起宇文世家的做事手段,校尉崔潛壓低了嗓音,憂心忡忡地提醒。
「咋地,好幾十萬雙眼睛看到的功勞,他還能再抹了去!」李安遠瞪大眼睛反駁。
「他今天既讓咱家將軍做了首席,自然不會再想著貪咱家將軍的功勞。但來護兒老將軍幾個這麼一折騰,反而把咱家將軍放到了他的對立面上。這宇文家是軍中第一豪門,唉,那右御衛將軍張瑾職位高不高,只要宇文述一瞪眼睛,此人連話都說不利落。唉……崔潛輕輕搖頭,邊說嘆氣。這大隋朝的官場,何時是僅憑著功勞就能升遷的。甭說是李旭這樣年紀輕輕,資歷和根基都甚淺的後起之秀。即便是官場打滾多年的老將軍,都不敢稍微得罪宇文述半點兒。今天酒宴上大夥看似出了一口惡氣,實際惹來的麻煩卻無窮無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他這一嘆,倒讓大夥清醒了許多。眾人想想自己多年來的經歷,也的確覺得今天的簍子捅得有些大。宇文述雖然不能在軍功上做手腳,但他既為大軍主帥,其他各方面能下黑手的地方甚多,隨便使些招術,恐怕都能讓旭子應付上一陣子。
若是大夥不加反抗,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大夥血戰所得的功勞全安到自家兒子一人頭上,又著實讓人無法甘心。況且如果旭子今日不有所表示,將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挨欺負!話又說回來,這種人沒別的本事,害人的伎倆天下無雙。你得罪了他,就不得不防著他。
大夥議論來議論去,越說越覺得窩火,卻偏偏想不出任何有效的應對之策來。
「看你們說的,就像天塌下來一般。難道得罪了宇文家族的人,就個個永無出頭之日了!」校尉張秀不服,氣哼哼問道。
「辦法倒是有!」校尉崔潛接過張秀的話茬,鄭重地回答。「就看李將軍肯不肯做!」
他們這幾個人都算雄武營的核心,彼此之間也沒太多避諱。聽崔潛說有辦法讓旭子不受宇文述報復,其他幾位立刻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說,快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吊人胃口!」
「我覺得宇文老賊替自己的兒子搶功,倒也不是刻意針對咱家將軍。」崔潛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向眾人解釋。
「也對,他們這些豪門大姓,根本沒把別人當人看!」李孟嘗從馬背上直起腰來,惡聲惡氣地總結。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大姓有大姓的難處!」崔潛的臉色無端地一紅,低聲分辯。「維持一個家族百年不衰,需要處處小心。輕易不和人結仇,也輕易施人以恩。一旦舉薦了旁人,那人定然是自家的嫡系,將來要給予家族十倍甚至百倍回報的。這個規矩誰家也不敢壞,不是刻意打壓人才,而是怕壞了規矩後,那些已經被舉薦的人覺得前程來得太過容易,不肯用心替恩人的家族賣命。」
「照你這麼說,宇文述今天還安了什麼好心了?!」李安遠聽得煩躁,用馬鞭指著崔潛質問。
「恐怕是,不過無論他想示恩也好,拉攏也罷。都被來護兒老將軍攪黃了!」崔潛抬起頭,回答的聲音不溫不火。
「既然已經把人得罪透了,那你說你有什麼辦法?!」聽崔潛答得如此鎮定,李安遠不覺氣結,沮喪地追問。
「咱大隋朝除了軍中顯貴外,朝中還有七大姓。彼此互相照應,實力未必比宇文家差。當年虎賁將軍羅藝能出頭,就是憑藉大將軍王得提攜……」
「退之兄不是勸我投入其他豪門,給人捶背捏腿吧!那和直接投向宇文世家,其中有分別麼?」一直沒有說話的李旭突然轉過身來,歪著頭追問。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目光卻非常明澈。輕輕地掃過來,再次讓崔潛漲紅了臉。一時間,眾人也都陷入了沉默。只聽得身外馬蹄聲的的,急得令人鬧心,亂得令人難受。
「我早說過,不是沒辦法,只是,只是李將軍不肯做的。」半晌,崔潛搖搖頭,喃喃地回答。
「退之兄好意我心領,但是那樣,卻讓我此生不得痛快!」李旭抬起頭,望著半空中剛剛升起的殘月,長嘆著說道。在來護兒等人向自己敬酒時,他就感覺到了其中一些關翹。但一口惡氣出不來,心中畢竟憋得難受。
如今,惡氣出也出了,的確應該想想趨吉避凶之道。宇文家拉攏了自己無數次,一次次都沒有結果,想必心中已經惱怒至極。
崔潛說的辦法,旭子想過,但實在做不到。
如果這是唯一的出路話,他寧願永遠不得升遷。
想到永遠不得升遷這個結局,旭子眼前突然出現了幾分光明。「也就是做一輩子郎將而已。我當年的志向不過是做個縣尉,如今已經是郎將,怎麼反而越來越不知道滿足了?」
他這樣想著,被在烈酒的作用下,放棄的念頭在心中越來越強烈。想到放棄,旭子突然發現眼下所有煩惱都迎刃而解。「不過是不得升遷麼,大不了丟官罷職而已。回家打獵種田,好過仰人鼻息。反正我現在也有了些積蓄,輕易不會再挨餓!」他扭頭看向眾人,發現眾人都看向自己,有人試圖勸告,有人則在醉眼中帶著關切和惋惜。
「怕甚,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低三下四裝孫子換來的官職,不如不要!」旭子心頭一陣衝動,負氣的話脫口而出。
「對,大不了咱們都不幹了。看下次宇文老兒有了災,誰再舍了命救他!」眾醉漢先是一愣,接著亂鬨鬨地回應。
喝了酒的人,本來就氣血上頭。爽快話一說出來,自是越說越衝動。一時間,大夥都自覺豪氣干雲。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醉話,有人乾脆鞭敲金鐙,唱起了軍中的俚歌。
「大丈夫,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馬鞭落在金鐙上,節奏利落而慷慨。
「心中自有溝壑在,天地之間任我行!」慕容羅伸直脖子,仿佛要把多年受到的委屈全部伴著酒氣噴到夜空之中。
「手中刀,杯中酒,把酒提刀陣前走」李安遠打馬趕上慕容羅,拍著對方肩膀唱和。
「醉臥沙場休相笑,百年之後君亦朽!」崔潛搖頭,甩去煩亂的心思,揮鞭跟上眾人的節拍。
「富與貴,馬上取,丈八長槊當作筆……中哼著粗鄙無文的俚歌,旭子輕輕地笑了起來,黑暗中,雙目越來越明亮。
歸途(十二)
人年少時敢喝酒,喝了酒後易衝動,衝動過後就容易不管不顧,口無遮攔。但每當酒醒,尾隨衝動結束而來的就是後悔,當然,還有頭疼。
頭疼,劇烈的頭疼。旭子敲敲自己的腦袋,掙扎著從塌上坐起身,帳外的侍衛的親兵聽到屋裡的動靜,趕緊衝進來伺候。旭子擺擺手,吩咐對方給自己倒了杯冷水,然後讓他退了下去。
真的要辭官不做麼?旭子感覺有些捨不得。從隊正爬到郎將,自己是一刀刀搏出來的。如果掙扎都不掙扎,把所有東西拱手讓人未免可惜。但是單槍匹馬跟宇文世家糾纏,自己的確又沒那份實力。靜坐著想了又想,他終於回憶起了臨睡前總結的一點思路。
如果投奔一個家族就可以解決眼下麻煩的話,他寧願投靠李淵,至少對方在一開始,還無償給予過自己很多恩惠。比起咄咄逼人的宇文述,和現在試圖從中撈上一票的其他家族,李淵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和藹可親些,也更容易相處。
校尉崔潛的提議他無法接受。但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提議卻讓旭子想起了很多隱藏在表面之下的事情。比如自己麾下這幫人的出身、來歷,誰跟自己親近些,誰更自己可以保持著疏遠,以及這些人背後站的是誰,代表著哪個家族等。
身邊諸將中,崔潛出身博陵崔氏,據說崔家與裴家世代姻親,同氣連枝,因此其背後站的不是現在還兼管兵部的黃門侍郎裴矩,就是御史大夫裴蘊。所以,今夜在他口中才會說出朝廷里有七大世家,勢力不亞於宇文述這種軍中勛貴的話來。旭子知道崔潛想代替崔家拉攏自己,他也不認為這種舉動有太多惡意。宇文家也好,李家、崔家也罷,在這些世家大族眼中,自己就像一匹沒拴上絡頭的馬。誰都想衝過來套一個鞍子,誰都想收服自己替他們效力。儘管手段不同,最後的目的卻分別不大。
「有崔家的勢力做靠山,退之將來會升的很快!」李旭喝了口冷水,壓下腸胃的翻滾感覺。長史趙子銘是薛世雄將軍贈送的幕僚,背後代表著軍中另一夥勛貴。校尉李孟嘗和司倉參軍秦行師,他兩個是唐公李淵派來的人,今後自有一番前途。此外,還有明法參軍秦綱,他到底是誰送入雄武營來的?旭子發現自己記得不太清楚了。大夥平素處得過於和氣,很少鉤心斗角,所以往往容易忘記這些細節。
反覆檢視,旭子發覺身邊諸將沒有背景的,或者說真正和自己利益相連的,居然只有慕容羅、李安遠、張秀三人!此外,勉強可以算作心腹的就是周大牛、吳儼、王七斤這些被自己從普通士兵一手提拔起來的低級軍官了。
這個結果令他啞然失笑。想想自己當了好幾個月將軍,居然到現在才摸清出了一些大隋官場上的門道!居然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其實沒什麼可以依賴的嫡系班底。這讓他感到很失落,同時,心裡也愈發堅定了要抗爭一下的念頭。「博一博吧,總不能把雄武營拱手讓人」他苦笑著自言自語,即便輸了,其實也失去不了太多,因為自己手中有的本錢實在寥寥。
這些想著,旭子心中慢慢整理出一些章程來。首先,他覺得自己需要為失敗後弟兄們的出路做打算。慕容羅、李安遠二人混了半輩子才爬到從五品,兩人都很仗義,如果因為自己的事情拖累得他們丟官,就太不應該了。張秀做了很長時間親兵校尉,也應該出去歷練一下了。至於自己,旭子伸手握了握睡前塞在枕頭下金牌,「皇上既然賜給了我這面金牌,別人向強加到我頭上罪名,他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皇上不會坐視宇文述胡鬧的!」旭子喝乾杯子裡的冷水,慢慢又躺了下去。臨入夢之前,他想起了羅藝,想起了麥鐵杖,想起離開家後遇到的很多人。那些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每個人都告訴了他很多做人和處事的道理,每個人的話他都記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早上醒來,銅鏡子裡明顯看到兩個黑眼圈。旭子沖自己呲了一下牙,不顧疲勞,搶在到中軍應卯之前去找宇文士及。宇文士及這兩天顯然也沒睡安穩,聽到親兵通報,頂這一雙黑眼圈迎了出來。二人彼此指點,相視大笑。
「有些事情,我想找士及兄商量一下,不知道士及兄今天早上是否有空。」李旭慢慢收起笑容,詢問。
「正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不如咱們到自己的中軍去,一邊處理公務,一邊商量!」宇文士及心有靈犀,點點頭,回應。
二人又是相視而笑,並肩來到雄武帥帳。按次序落座,互相看了看,卻突然又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離去宇文述那裡應卯還有一段時間,此刻雄武營的帥帳內外沒有其他人,因此顯得十分安靜。數道的陽光從敞開窗子射進來,照得軍帳里亮堂堂的,連空氣里的灰塵都看得清清楚楚。仔細看去,可以見到一些個頭極其細微,但不知名的小蟲子在日光中舞動,仿佛陽光明天就會消失般留戀不舍。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只需要把握現在,從不需要為將來做謀劃。
「昨天,多謝你!」宇文士及看了會陽光中的塵埃和秋蚋,嘆了口氣,率先打破沉默。該來的終於要來的,躲也躲不過去。連續兩天,他已經把一切想得很清楚。
「職責所在,仁人兄大人別客氣!」李旭知道該說的話終將要說,搖了搖頭,笑著回答。
「不是客氣,當時我已經沒了主意。而你能當即立斷,率軍反衝李子雄本陣,的確稱得上是應變及時。我已經跟家父把當時情形全說了,他也答應向朝廷為你請功!」宇文士及想了想,遣詞用字慢慢開始謹慎。
請功和如實上奏,中間有很大差距。李旭沒有讓宇文士及失望,略微遲疑了一下,即弄明白其中分別。任何一個主將處在宇文述那個位置上,都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大意輕敵差點導致一場潰敗,多虧了一個聲名不顯的後生小子應變及時才得以力挽狂瀾。宇文述如果不這樣做,他就不是宇文述。於此,旭子已經絲毫不感到驚詫。弄清楚了彼此立場,他說話也越來越客氣起來,儘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做到不著痕跡。
「宇文老將軍負責掌控全局,昨日之戰個中得失,他想必比咱們兩個清楚!」
「是啊,家父需要考慮的事情甚多!」宇文士及不著邊際地補充了一句。看到李旭的目光,心裡突然覺得有些發虛。
二人不約而同把頭側開,幾乎同時嘆了口氣,又笑著把頭扭向了對方。
「我……」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止。
「仁人兄先請」李旭右手外翻,做了個請的手指。
「你是主將,還是你先說罷!」宇文士及搖頭,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還是監軍大人先請!」李旭亦微笑著搖頭,推讓。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裡的難過,甚至隱約感覺到宇文士及和自己心中一樣難過。但他儘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真實。就像宇文士及臉上表情的一樣自然而真實,至於目光中那縷深切的傷痕,不需要掩飾,掩飾也也掩飾不住。
「如此,我就搶先了。兩次黎陽之戰都是咱雄武營獨自打的,具體經過已經相關人員表現,急需上報朝廷。我想和仲堅商量一下其中細節,不知道仲堅今天來找我,是不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宇文士及猶豫了一下,慢慢從常服的衣袖中拿出一本功勞薄,放在李旭面前。
「正是如此,仁人兄這次又和我想到了一塊兒!」李旭快速在功勞簿的表面掃了一眼,笑著回應。他不打算翻看其中的內容,宇文士及是監軍,上報戰事和替將士們請功是其分內之職責,身為主將的旭子沒資格干涉。
下一刻,他將功勞簿推回宇文士及手邊,「有些將士做戰英勇,我想讓他們功有所酬。與叛軍決戰在即,擢升一些人,也好鼓勵士氣!」
宇文士及見旭子如此,知道他對自己起了防備之意。心中難過到了極點,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再次沉吟後,低聲回答:「那原是你分內之事,無需與我商量。如今雄武營已經擁眾近三萬,的確需要早日提拔幾個得力將佐起來,以便你我調動指揮。」
「這是我欠你的,一定會償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心在哀鳴,他知道自家理虧,也不願與李旭當面撕破臉,習慣性地端起手中茶杯掩飾心中的難過,卻忘記了裡邊根本沒有茶,大口吸了一下,入嘴的全是清冷的空氣。
「也不需要多,幾個人而已。慕容羅、李安遠、趙子銘他們三個已經是從五品武職,你我只能向兵部為其報功,卻無權舉薦!」李旭將目光從宇文士及顫抖的手上挪開,望著窗外的天空,嘆息著說道。
他覺得心裡很涼,比跟劉弘基鬧誤會時還涼上十倍。大部分時間內,劉弘基待他若弟,他也在心裡把劉弘基當作了一個兄長來尊敬。雙方情誼一直在,即便彼此之間起了些誤會,今後也有彌和的可能。而與宇文士及今天聊完後,曾經並肩戰鬥的友情就永遠消失了。旭子知道,無論心裡再難過,宇文士及永遠是宇文家的三子。就像自己一樣,無論多麼不舍這份友情,自己永遠是李旭,上谷易縣的李旭。
宇文士及在他心裡不是個壞人。旭子相信自己也不是。但這世界上大部分惡行,卻不一定都是假惡人之手。
「沒有利益衝突時,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記得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過的。他現在也終於明白了,這話說得是何等之精闢。
「他們三個的功勞,我會寫表章給兵部,如實上報。還有,咱們雄武營攻下黎陽,並血戰擊退李密的全部經過,我都會如實上報!」宇文士及如同賭咒發誓般做出承諾。他放下裡面空無一物的茶杯,收回手來,開始欣賞上面縱橫的青筋。這雙手已經變得粗糙了,不像自己當年的手。力量有餘,果決靈活卻遠遠不足。
在他接受的教導中,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粉碎」李旭的「陰謀」。對方想幹什麼,那點小伎倆在他宇文士及眼中不值得一提。但他不想這麼做,至少,不願意做得如此直接,如此殘忍。雖然明知道有些寫在命運里的東西,不是個人想抗拒就抗拒得了的。早點解決,比拖延下去輕鬆許多。
「旭子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做了怎樣的讓步,希望,他經過此事,能學會保護自己!」宇文士及微笑做出決定,他一直相信,旭子比別人想像得都聰明。
「如此,我就不再打擾監軍大人!」李旭拱了拱手,慢慢站起身。他的身體看上去更加強壯了,雖然武將常服下面,凸起很多繃帶的痕跡。但那些繃帶只能增加他身上的威嚴感,卻無損他本身的強壯。
「我先回去休息一會兒,今天雄武營內部的點卯,我就不去應了。」宇文士及也跟著站了起來,拱手還禮。「忙了這些天,還真累呢。」他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笑容如秋日般燦爛。
歸途(十三)
從宇文述的中軍應卯回來後,李旭立刻在雄武營里升帳,當著眾人的面兒總結最近幾戰得失,宣布要對做戰勇敢者給予獎勵。所有獎勵稟承原則是個人戰鬥中起到的作用和斬首數量,只看表現,不問出身。
「謝將軍!」眾驍果們聞聽此言,不覺歡聲雷動。大夥從軍吃糧,為的就是搏取功名。但軍中勢力盤根錯節,普通人家子弟想憑戰功出頭談何容易。其他幾路兵馬戰後分功,無不憑的是背後靠山高低,跟主將關係的親疏遠近,也就是在李將軍麾下,大夥才有這樣公平的機會。
「這都是爾等用血換回來的,不需要感謝任何人!」李旭揮揮手,壓下眾人的歡呼。根據大夥最近在戰場上的表現,他宣布提升周大牛、岑文靜、呂欽十餘人做旅率。然後,又提拔了幾個做戰勇敢的旅率做校尉,添好文書,命令幾人直接去履任。接著,旭子朝皇帝陛下「流浪」的方向拱拱手,宣布自己已經保舉了崔潛、李孟嘗、王七斤、張秀四人做督尉、兵曹。眼下雄武營中軍務繁忙,兵多將少,所以四人可以先補實缺兒,等兵部回文下來,再領正式印信。
「多謝將軍舉薦之恩!」崔潛、張秀等人同時出列,肅立拱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幾個人久在軍中,知道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旭子現在是行使四品職權的正五品郎將,有權力自行委派六品以下軍官。至於向兵部提名保舉從五品武將,則是他分內之責。所謂等待兵部回文,不過是走個例行過場而已。
「好自為之,咱們雄武營,不應該抹殺任何人的功勞!」李旭點點頭,命令四人暫且歸隊。接著,他又當眾宣布,宇文監軍和自己已經向朝廷給慕容羅、李安遠、趙子銘三人請功。因為三人已經官居從五品,所以到底兵部如何給予獎勵,他和宇文監軍都無法插手。但三人在黎陽之戰中的功勞已經記在了功勞簿上,永遠不會被人遺漏。
「謝將軍!」慕容羅、李安遠同時出列,大聲致謝。這是他們兩人三個月來第二次被向兵部推薦,也是平生的第二次。在軍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來,兩人從來沒被如此重視過。
「以後軍中之事,還要拜託爾等!」旭子在帥椅上坐直身體,端著剛剛學來的嚴肅表情叮囑。
「我等願唯將軍馬首是瞻!」慕容羅和李安遠同時回應。趙子銘重傷未愈,如今雄武營內除了李旭和宇文士及外,數二人職位最高。李旭急著總結黎陽之戰的原因,二人心裡清清楚楚。旭子需要什麼樣的回報,二人心裡也是雪亮。
眾將士心懷感激,又看到出人頭地的希望,每戰更是奮勇。在接連幾次與叛軍的爭鬥中,表現都絲毫不輸於其他各路府兵。來護兒、陳棱等老將軍看到了,紛紛稱讚小李郎將治軍有方,居然在短短几個月時間內就把一夥桀驁不遜的驍果帶成了精兵。假以時日,雄武營必然是大隋之細柳。
旭子知道有人存心拿自己向火上烤,所以也不與眾將多來往。凡是中軍有命令吩咐下來,自管盡心去做,努力不讓人找到什麼把柄。如是又打了六、七場硬仗,在各路兵馬的一同努力下,隋軍逐步從李子雄手裡奪回偃師、百花谷、陽武等要地,兵鋒距離洛陽城越來越近。
那李子雄用兵手段甚為了得,麾下將士也皆效死力,只是在人數和手中兵器上照著隋軍相差太遠,所以每戰都是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李子雄無奈,接連放棄數個戰略要點,將手中所有兵馬都集中在伊水西岸,憑水結陣,欲和官軍一決生死。
時值仲秋,河水甚急。官軍搭了幾次浮橋,都被李子雄遣死士縱火燒毀。宇文述大怒,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先以強弓硬弩射出一片通道,然後命精兵直接駕木筏搶灘。李子雄毫不畏懼,帶領叛軍頂著羽箭衝殺,雙方士卒的血把伊水都染紅了,官軍依然未能在河灘上奪得一塊落腳之所。
來護兒、周法尚等人認為這樣與李子雄糾纏下去沒什麼意義,大軍與其在伊水河畔耽誤時間,不如向北繞行,去洛陽西北與衛文升、屈突通二人會師。只要大夥將楊玄感擊敗了,李子雄自然也再翻不起什麼風浪。宇文述卻咽不下幾度在李子雄手中吃虧這口惡氣,堅持從正面突破叛軍防線。眾將再勸,宇文述突然冷了臉,端起主帥的架子,把所有人轟出了中軍帳。
「這老傢伙,從來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回事!」李旭心中暗自嘀咕,跟著眾人身後走出中軍。對於宇文述的固執和愚蠢,他也覺得無法忍受。伊水對岸的李子雄分明抱著拖延時間的打算,楊玄感本人不在此,他把大隋主力多拖延在伊水河畔一天,楊玄感就多一分逃生機會。
「楊玄感要逃?」猛然,一個道靈光閃現在旭子心裡。「楊玄感已經放棄了攻打洛陽,否則,李子雄不會明知道不是官軍對手,還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朝廷大軍硬撼!這是此人的一貫伎倆,為的就是犧牲一部人,以保全主力!」
這個想法如同火一般,燒得李旭驚慌莫名。從和李子雄幾次交手積累的經驗上來看,此推論基本正確。可他偏偏沒辦法讓宇文述明白這個道理,來護兒、陳棱等老將軍都碰壁的事情,他這個宇文述視作眼中釘的小將更無能為力。
正胡思亂想著,身背後卻有人追了上來。「宇文老將軍有令,讓你去中軍問話!」傳令兵攔在李旭面前,丟下一句話,頭也不低一下,轉身就走。
雄武營眾將怒形於色,卻拿宇文述身邊的人毫無辦法。「狗的眼裡,人總是和它一樣高!」李旭笑了笑,打趣道。示意眾人先自行回營,自己跟在傳令兵身後,緩緩走向中軍大帳。
該來的風雨終歸要來的,如果躲不過,不如早一些去面對。他調整著步伐與呼吸,發覺自己心裡居然隱約帶著幾分期盼。
通報過後,一名親兵將旭子重新領進了中軍。眾將領都已經告退了,此刻的中軍大帳內顯得空蕩蕩的,透著幾分冷清。宇文述背對著門口,正站在羊皮地圖前研究破敵之策。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給了李旭半個客氣的笑臉。
「有些事情,我想親自問你,所以才派人將你又叫了回來。失禮之處,李將軍勿怪!」他說話的風格和宇文士及截然不同,詞彙、語氣都很講究,卻令人感覺同樣地不自在。仿佛對著的是一條嘴巴里含滿了毒液的銀環蛇,而不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老將軍客氣了。您有什麼吩咐,末將願意效勞!」李旭行了一個軍禮,小心地回答。
「別那麼拘束,你儘管坐。」宇文述指指自己身邊的胡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對我父子俱有救命之恩,又和小兒是朋友。照理,咱們應該多親近才是!」
「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拱手,謝座。他猜不到宇文述話里之意,索性不去猜,大大方方地等著老傢伙自己把話題挑明白。
「在我身邊,也應該有你一個座位。」宇文士及看看李旭的臉色,刻意強調了一句。
給宇文家效力,對不起,我實在沒有這個膽量。宇文家的報答太獨特了,獨特到令人無法承受。李旭心裡小聲嘀咕,臉上依舊堆滿防備的微笑。「能於老將軍麾下為國家效力,末將十分榮幸!」他刻意將國家二字咬重了些,以便讓宇文述能聽得清清楚楚。
聽了李旭的回答,宇文述果然不再羅嗦。感慨地搓了一下手,一邊臉依舊堆滿慈祥,另一邊臉堅硬如礁石。「我這次找你,的確是為了國事。今天諸位老將軍的建議你也聽到了,我知道你對戰機把握敏銳,所以想聽聽你對強渡伊水的看法!」
這個話題有些出乎旭子意料,他原以為,宇文述這次叫自己來,肯定是跟自己攤牌,要求自己把雄武營兵權交給宇文士及的。沒料到,對方真的把心思放到國事上來。一些事先準備好的說辭立刻失去了用場。不過,這樣也剛好給了他一個表達意見的機會。
「不知道老將軍最近可否收到屈突通將軍的消息,洛陽城下戰事如何?」在說出自己觀點前,李旭先問了一句。
「這兩天秋水暴漲,洛水和谷水皆滿。屈突通將軍的信使要繞個大圈子才能到來,因此,我這裡的消息還是三天前的。三天前楊玄感又吃了一個敗仗,正在洛陽城北修整。幾路跟他一塊湊熱鬧的山賊也被屈突通打殘了,各自逃向了山中!」宇文述想了想,回答。
「老將軍以為楊玄感還有力氣與屈將軍再戰麼?」李旭點點頭,這和他判斷的情況差不多,目前關鍵是要知道敵方實力還剩多少。凡戰,雙方實力需要差不多。有實力的情況下才能謀劃戰爭,沒有實力,再精妙的計謀也不過是找死。
「我有實力麼?」旭子突然從楊玄感身上想到了自己。覺得吹進軍帳內的秋風涼涼的,分外令人清醒。
歸途(十四)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剩下什麼實力。能打的將領大多戰死,身邊謀士也沒剩下幾個。就連韋幅嗣這種窩囊廢都偷偷逃走了。既沒軍師,又沒良將,他哪裡還是屈將軍對手。」宇文述的笑著回答,聲音裡帶著幾分得意。
韋幅嗣曾任中書舍人,素有智者之名。楊玄感對他極其信任,幾乎大事小情都要問計於他。如今連韋幅嗣都棄楊玄感而去,叛軍內部顯然已經將士離心。只要幾路官軍匯合到一處,叛軍定然難逃灰飛煙滅的結局。
「既然沒實力做戰,他為什麼還要留在洛陽城下等咱們匯合?」李旭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圖上輕輕畫了一個圈子,追問。
衛文升所部目前位置在洛陽正北,屈突通所部在洛陽北偏西,樊子蓋在洛陽城內。朝廷的主力突破伊水後,從東南掩殺過去,楊玄感的叛軍就是瓮中之鱉。宇文述的做戰意圖很清楚,任何人稍加留意即可看得明明白白。楊玄感不是傻子,他也不會坐在洛陽城下等待官軍合圍。
只一瞬間,宇文述就明白了李旭想表達的意思。他立刻站起身,三步並做兩步走到羊皮地圖前。「李將軍好眼力啊,怪不得我兒一直誇你。」他一邊用手指在李旭圈過的地方反覆丈量,一邊誇讚。那神態,就像一個正在誇讚著自己兒子的慈父。
「我也是一時亂猜,不知道是否正確!」李旭向後退了半步,謙虛地回答。終於又獲得了宇文述的一次當面誇讚,他心中不由自主湧起幾分驕傲。
「如果你是楊玄感,你會向哪個方向逃走!」幾下測量後,宇文述徹底認可了李旭的想法,回過頭來,非常鄭重地諮詢。
「我會反向突圍,直撲長安!」李旭略加思索,低聲回答。李子雄花這麼大代價斷後,顯然不會是為了讓楊玄感逃到山中去當土匪流寇。他必然想實現一個更大的目的,這點就像做買賣,付出了代價,就想獲得回報。而唯一抵得上李子雄所付出犧牲的,便是長安城。那是大隋的國都,眼下大部分守軍都被衛文升帶到洛陽附近。只要楊玄感順利突圍,趁著官軍沒反應過來之前衝到長安城下,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如果楊玄感僥倖將長安拿下來,城裡邊的軍械和糧草可以讓叛軍的戰鬥力迅速提高一個台階,負責吸引朝廷主力的李子雄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這番收穫也值得了。並且,大隋朝國都一失,天下必然為之震動。到時候叛亂四起,官軍顧得了這方顧不上那方,反而讓楊玄感得到喘息的機會。
想到這,李旭心中大驚。徹底放棄了對宇文述的防備,急切地建議道:「為了以防萬一,末將建議老將軍速派一支兵馬繞過東都,堵住叛軍西進之路。眼下長安的守軍都在東都附近,一旦叛軍真的狗急跳牆……
「是啊,是啊,那樣,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宇文述突然詭秘地笑了起來,仿佛揀到了什麼大便宜般,雙眼完全眯成了一條線。「可派誰去呢?哪支兵馬有這麼快的速度?」
「末將願……李旭雙手一抱拳,就想主動請纓。雄武營有一支獨立的騎兵,快速繞過東都西進,即便不能擋住楊玄感去路,也能嚇得他不敢攻擊長安。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察覺到宇文述的笑容里還包含著別的意思,那絕不是因為識破了敵人的陰謀而露出的笑容,而是像一頭老狼,把志在必得的獵物逼到了死角。
「老匹夫今天找我絕不是為了探討軍情?」旭子猛然醒悟,背後的汗毛一下子全豎了起來。先借著探討軍情讓人放鬆警惕,然後再以人最關心的事情為餌,使人徹底失去防範,緊接著,肯定是致命一擊,不留任何痕跡。老匹夫太精於害人之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正緊張間,旭子聽見宇文述淡淡笑著說道。「其實,小李將軍帶著雄武營騎兵,是截殺叛軍的最好人選。萬歲曾經答應,殺楊玄感封侯萬戶。李將軍啊,老夫都想事先恭喜你了!」
「末將不知道老將軍此話何意!末將只想為國除奸,事先沒想到個人富貴!」李旭儘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
迄今為止,宇文述還沒出殺招。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先亂了陣腳。無論如何,今天也得搏一搏,否則,遇到一個強悍的對手就避讓,自己將永遠無法在大隋軍中擁有一席之地。旭子在心裡鼓勵著自己,抬起頭來,用微笑堆砌出一道防線。
宇文述只用了短短几句話,就將旭子的防線撞了個土崩瓦解。「可是讓你獨自領兵追殺楊玄感,老夫有些不放心啊。我聽說楊玄感的行軍主簿楊繼是你的授業恩師,你在黎陽城外本來捉了他,卻又偷偷地將其放走!」
「他怎麼會知道?」李旭無言回應,只覺得一股汗水徑直從額頭上淌了下來。怪不得無論自己如何提拔親信,抓牢雄武營兵權,宇文士及都不在乎。原來,他們父子手中藏著一擊必殺之策!
讓叛軍親信的弟子獨自領兵去追殺叛軍,即便皇帝陛下在此,他也不會給予我這樣的信任。李旭瞪著宇文述,頭皮發炸,腳底發冷,雙眼中幾乎有火冒出來。只一招就敗了,他輸得不甘心,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如果宇文述此時喊親兵進來,旭子知道自己不敢反抗。李家沒有出過一個叛賊,他不能侮辱了祖先的名譽。眼下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只有皇上賜予的免罪金牌了。但私放叛軍主薄這條罪行,不知道在不在金牌能抵消範圍內。
「咳,你這個年輕人。什麼都好,就是做事不考慮後果。」宇文述見自己徹底占據了上風,笑著轉身,經過李旭身邊時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輕輕鬆鬆地在帥椅上坐下去,志得意滿。
眼前這個少年人身上蘊藏著迷一樣的力量。既然老三士及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宇文家只好再次改變初衷。
「其實呢,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尊師重道,受人滴水之恩,就報以湧泉。這種品質甚合老夫胃口!我喜歡!」宇文述翹起二郎腿,一邊臉在笑,另一邊臉露出濃濃殺機。
「他想跟我做筆交易!」在突然打擊下緩過神來的旭子明白了宇文述的話中隱含的意思,「他依然想收服我替宇文家效力。如果我聽從,就可以帶著雄武營去追殺楊玄感,得到萬戶侯封爵!」
「可我有什麼可以付出的!」汗流浹背的旭子自己計算著自己的本錢,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原以為可以控制住雄武營,結果,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的秘密卻落在了宇文述父子手中。現在,他覺得自己又成了剛剛離開易縣的那個窮小子,除了尊嚴,一無所有。而尊嚴是不可以用來賣的,自己可以向宇文述低頭,但低頭久了,必然會變成駝背。
宇文述興致勃勃地看著旭子眼神和表情的變化,他羨慕這樣生動的面孔和眼睛。自己好像從來沒擁有過如此生動的眼神和面孔,即便在沒中風之前,也未曾擁有。他忽然有些不忍,覺得自己應該聽兒子的建議,放眼前少年一馬。但這種一閃而過的善念很快被家族利益所淹沒,眼下的少年頭角崢嶸,如果宇文家不能得到他的效忠,絕對不能留給別人。雖然他將來未必能成為宇文家的威脅,但「人不為我用,必毀之」。這是宇文家的處事原則,不能拿來冒險。
漸漸地,宇文述看見旭子慌亂的表情再次冷靜下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少年人臉上又堆滿了微笑。雖然,在他嘴角,宇文述依稀看到了一縷血跡。
「謝謝老將軍美意,我才疏學淺,實在不堪大用!」旭子用微笑堆砌出新的防線,淡淡地回答。
「唉,老夫為你深感惋惜啊!」宇文述長嘆了一聲,準備命人入帳解決問題。皇上對眼前這小子甚為寵愛,自己不能殺他。但用個小伎倆讓他身敗名裂,好像還不在話下。
「是啊,老將軍對末將百般回護。可是末將不識好歹,自己斷送了自家前程!」李旭摘下頭上鐵盔,輕輕托在了右手上。脫下頭盔和身上的武將袍服,他就不再是大隋官員。一切都要結束了,來得雖然突然,卻不令人過於難過。
宇文述的臉猛然抽動了一下,他明白李旭話中包含的憤怒。這小子在譏笑我宇文家恩將仇報!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也敢跟宇文家討要回報!宇文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喊武士進帳,將李旭推出轅門斬首示眾。但他不敢這麼做,三度相救的恩人,被自己落井下石害得身敗名裂。此話傳出去,對宇文家沒有任何好處。
『他在漫天要價!』關鍵時刻,旭子用起徐大眼傳授給自己的察言觀色本領,努力去分析宇文述的眼神和表情。那張中過風的臉有一半是不能動的,另一半,重重殺機後掩蓋著虛弱。旭子看明白了對方想要什麼,他決定跟宇文家做最後一筆交易。
「叛軍主簿楊繼在縣學授課,而縣學是先皇陛下創立的德政,惠及的不止是末將一人。弟子之說,實屬無稽!」李旭望著宇文述的眼睛,緩緩地解釋。他知道宇文述會明白自己的意思,對方聰明是自己的十倍,用不著把話說得太直接。
「而黎陽之戰,大部分戰俘已經加入雄武營。幾個首惡逃的逃,服誅的被誅……子不理睬宇文述越來越凌厲目光,繼續補充。「至於戰死和逃散者當中有沒有末將就讀縣學時的先生,末將實在沒有留意到!」
他決定打死不認帳,如果宇文述不在乎家族名聲,儘管追查到底,把當晚的士兵找來跟自己對峙。『賴帳的本事,我也會!』看了看宇文述已經冒出青筋來的額頭,旭子決定為自己做事輕率而付出代價,「至於截殺楊玄感的任務,末將其實不是最佳人選。末將在黎陽和虎牢三場硬仗中受傷不下十處,再次統軍長途奔襲,實在力不從心!」
「哦!」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完全占據上風后獵物居然垂死反咬,的確也有些出乎他的預料。既然眼前年輕人還算知趣,他就暫且聽聽此人提出的交易條件吧。一則能設法收穫自己家族所需,二則也不會讓兒子太難過。
「末將推薦宇文監軍統帥雄武營,繞路攔截楊玄感。宇文監軍素負眾望,由他來代替末將,定能使大夥信服!」李旭撫摩著頭盔上的簪纓,笑著還價。宇文家主要圖謀的是雄武營的兵權,既然自己註定要失去它,不如將其交給一個相對可以信任的人。弟兄們跟著宇文士及,應該比跟著宇文家其他人日子好過。
他很慶幸自己提前做了些安排,否則,今天的失敗將拖累身邊很多弟兄。如今,輸掉的僅僅是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想起來很可惜,但毫不後悔。
「是啊,是啊,李郎將勞苦功高,也該好好歇歇。你去虎牢關養傷吧,等平定了楊玄感,陛下論功行賞,肯定會再給你一份嘉獎!」宇文述滿意地笑了起來,眼前的少年太善解人意了。老三如果想順利接管雄武營,的確不能激起眾怒。看在少年人知趣的分上,就讓他領著虛職賦閒吧。反正大隋朝補不上實缺的武將多得是,只要手中沒兵,也就不怕他翻起什麼風浪。
「末將想回家看看!順便養傷!」李旭了卻了一件心事,肩膀上也感到一陣輕鬆。好久沒回家了,他真想看看自己的家變成了什麼模樣。
「回吧,回吧。富貴不還鄉,如同錦衣夜路。在父母身邊多盡孝道,哪天朝廷需要時,老夫還得召喚你。」宇文述笑著叮囑,慈祥得如同一個忠厚的長輩。
這真是一個令人喜歡的結果。人年少時氣盛,放在鄉下多曬他幾年,等豪情壯志都風乾了,不由得他不低頭。
歸途(十五)
走出中軍之後,李旭才發現自己袍服已經被汗水所濕透。冷而粘的秋風卷著枯葉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人袍袖飛舞,骨頭節發涼。而身上那些或新或舊的傷口則不約而同地開始發難,又疼又癢,宛如有幾萬隻螞蟻在傷口上爬。
「向對手示弱只會讓他得寸進尺!」旭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軟,但他盡力挺直脊樑。幾個親兵見主將臉色發灰,試圖湊上前幫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勢阻止在一邊。
「咱們回營!」跳上黑風後,他一如既往地在馬背上轉身,笑著命令。馬蹄嘈切如雨,快速將中軍大帳拋在身後。逃出來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點解脫的輕鬆。他在馬背上抬頭看天,天依舊是藍色的,秋日的晚霞絢麗奪目。
沒有金鼓之聲的時候,天地之間的確很寧靜。旭子能看到遠處的樹木被夕照鍍上了一層金,已經開始發黃的樹葉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著柔光。近處,一座座連綿的營帳也變成了淡黃色,儘管一些帳篷上面打滿了補丁,但被陽光一鍍,那些補丁也變得柔和起來,柔和得讓人留戀。
雄武營的位置在十里連營的邊緣處,比其他營寨略為整潔。已經到了吃第二餐的時候,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在營內飄蕩。很熟悉,也很溫馨,幾個月來,旭子就像習慣了自己的家一樣習慣了營中的所有味道。但從今晚開始,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輸了一場戰爭,一點反抗餘地沒有的將本錢輸了個乾乾淨淨。
在權謀方面,旭子只是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個力能舉鼎的巨人。所以,這場抗爭他輸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這一點後的他不願意再多做糾纏,草草吃完飯後就聚將議事,宣布自己即將回家養病。養傷期間,雄武營一切事務由宇文監軍暫代。
「那怎麼成,咱雄武營沒有你,還能叫雄武營麼?」慕容羅第一個跳了出來,大聲反對。
「大人不能走!」剛外放擔任督尉的張秀也在第一時刻衝出來阻攔。這一刻,他臉色發青,雙眼中充滿了憤怒。
「大人不能丟下我們麼?白天時分明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隊伍末尾,幾名剛剛升職,有資格進入中軍議事的校尉也扯著嗓子大喊。他們距離風波的中心遠,不知道這些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所以喊聲里充滿焦急和失望。
人聲鼎沸,無論站在李旭一邊,還是保持中立態度的軍官們沒有人不為這個消息震驚。這支隊伍能在戰鬥中快速崛起,所憑得不是將士們之間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運籌帷幄,而是幾個主要將領的個人勇悍。在李郎將的帶領下,雄武營就像一把神兵利器,當者披靡,無堅不摧。但如果郎將大人離開了,雄武營這把刀就等於失去了刀鋒,拿來砍柴剁骨頭還湊合,用來做戰,則先前的逼人氣勢蕩然無存。
「楊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帶領騎兵繞過洛陽去截住他。我身上傷都沒好,實在沒力氣帶著大夥不分晝夜地趕路!」李旭向身邊空著的監軍座位上掃了一眼,提高聲音跟大夥解釋。他不想把事實真相讓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經承諾將雄武營交給宇文士及,沒有必要給接手者製造太多的麻煩。
這個理由未必很通,因為從用兵角度來看,大軍自然是越早出發越有把握將楊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這會兒不再軍營內,即便他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交接印信、準備輜重也得花上幾個時辰。如是推算,大軍出發的時間至少要推遲到明天凌晨,敵人在這段時間內又能多跑出數十里。
但這個理由讓旭子自己心情又好過了一些。至少,從國事角度考慮,他的犧牲不無益處。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麼在自己主動請纓去追殺楊玄感的一瞬間突然發難,『老傢伙算定了我會顧全大局!』這個結論讓旭子對宇文家的手段愈發佩服。『但老傢伙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家事擺在國事前面!』另一個結論讓他感到無比荒謬,『肉食者並非無謀,但肉食者考慮事情的次序和咱們不一樣!』旭子記不清楚這句激憤之言出自誰的口中了。但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上來看,大隋朝的『肉食者』們的確在大多數情況下優先考慮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這個國家。
雄武營眾將領對旭子的解釋顯然不太滿意,他們的議論聲雖然低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激動。小聲交流了幾句後,更多人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選擇了沉默,有人義憤填膺。
「大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嘗大步走出隊列,站在帥案對面質問。「是不是他們逼的你,大人,咱們不能這樣罷了。只要你一句話,弟兄們都不幹了,咱們都去養傷,要立功,讓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過頭,藉助手臂的力量表達自己的觀點:「大人救了宇文監軍三次,最後還落到這樣的結果,咱們對他宇文家沒半點好處,將來不知道要被他們怎麼折騰!不幹了,大夥都不幹了。咱們跟著李將軍一塊養傷去!」
「不幹了,誰願意干誰干!」崔潛、王七斤、張秀、還有幾個被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責眾,參與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賊越拿大夥沒轍。有人抱著混水摸魚的心態加入,有人卻唯恐天下不亂。一時間,叫嚷聲越來越大,震得整座軍帳都跟著顫抖。帳外,當值的侍衛們不知道裡邊發生了什麼事,頻頻彎下腰來,伸長脖子向內窺探。
「你們幾個,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帥案,站起身,大聲斷喝。弟兄們有這份心,讓他覺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事,壞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營的將校們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樣,是靠刀頭舔血才換來的功名,自己不該把他們卷進爭端中,讓他們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從眾將臉上掃過,整個人看起來威嚴無比。「如果你們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由著性子胡鬧!」他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將堵在喉嚨中的東西硬吞了下去。「大夥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自願做出的選擇。咱們提刀上馬,就是為了搏個功名。每個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為大夥的前程來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換來的,就這樣丟了,不值得……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心裡有無數話憋得難受,卻拙於表達。「我只是養傷,還是雄武郎將。說不定哪天還會回來,還會跟著大夥一道建功立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的一瞬間,他做出一個命令眾人散去的手勢,「大夥都退下吧,早做準備。最遲明天清晨,你們就得帶兵出發!」
將士們漸漸安靜,帶頭吵鬧的李孟嘗、張秀等人也難過地低下了頭。郎將大人說得對,大夥的功名來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戶出門謀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來就有功名在身。從雄武營建立到現在,多少人懷著封妻蔭子的夢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這麼幾個,大夥即便再義憤,也沒有替李郎將主持公道的本錢。
「唉!」有人嘆息著走出了軍帳。
「這真他媽的不公平!」有人低聲咒罵,卻無可奈何。向緩緩坐下的李旭報以同情的一瞥,無奈地搖搖頭,跟在人流後挪出帳門。
慕容羅、李安遠、張秀、崔潛等人相繼冷靜下來,搖頭嘆息。片刻之後,慕容羅大步走到帥案側,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說,沒有你,就沒有我慕容羅的今天,我該守你這個冷灶。遼東還沒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計你就會重新被啟用。但你知道,我家裡還有一大堆人……他無法將話題繼續下去,一時間竟面紅過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
「慕容兄哪裡的話來,你的功名是自己搏來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賜!」李旭抹了一把臉,緩緩抬起頭,「一會兒我還有事拜託慕容兄呢,這些年,我也攢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當裝車,替你護送回易縣去!」慕容羅打斷李旭的話,大聲承諾。在遼東到黎陽的途中,他們曾經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羅記得,當時軍中有人幫李旭向家裡送過一次財貨。以他現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這件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讓慕容兄費心了。我打算一個人途中逛逛,那些財貨,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微笑著叮囑。他不想做出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他們這些人,沒一個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資格。
「旭子,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你放心,我們幾個,絕對不會人走茶涼!」李安遠湊上前,代表著其他幾人承諾。大夥能幫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經被慕容羅包攬了。此刻除了承諾和友誼外,其他人的確沒什麼可給予旭子。
「哪能呢,畢竟咱們一起刀尖上打過滾!」李旭裂嘴,笑容依舊燦爛。
「你手中有金牌,皇上應該不會忘了你!」崔潛低下頭,用非常輕的聲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讓整個事態突然急轉直下。但以其對大隋官場的理解,旭子這次挫折不算太嚴重。雖然失去了實缺,但封爵和職位還在,隨時都有翻身的可能。
「以此人的名氣,只要肯點個頭,應該不少人會出面替他說話。」理智的崔潛在心中得出如是結論。他不再想說服旭子,他知道總有一天,旭子會頓悟。
幾個核心將領打過招呼,陸續走出中軍帳。剛剛補了從五品實缺兒的張秀拖在了最後邊,步子放得極慢。他已經明白了表弟為什麼不讓自己再做他的親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將自己外放出來領兵。原來在數日前,表弟就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可惜自己笨,居然在為了突然升遷而興高采烈。
「既然他料到了這一刻,應該不會太難過吧!」張秀安慰著自己,轉過身來,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難得地臉紅了一次,窘迫得手腳沒地方放。軍中慣例,某個將領辭職,他的嫡系親信要跟著離開。李旭在雄武營中沒安插什麼親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過什麼嫡系的話,張秀是其中唯一人選。
「表哥,你今後好自為之。勤練武,平時盡力找幾個武藝好的,放在身邊當親兵!打仗時別光想著功勞,先想想要冒什麼風險!」李旭繞過帥案,輕輕拍了拍張秀的肩膀。他理解張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沒人能夠輕易放棄。
「旭子,我,我……張秀忽然難過起來,眼淚噼里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強,從縣學讀書時開始,護糧軍、雄武營,一直到現在。如今,他終於有了超越表弟的機會,心中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
「別說了,我理解!」李旭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出了中軍。他理解,他什麼都理解。還在和宇文述對抗的時候,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知道楊夫子是他的老師,目睹了當晚旭子所有作為的,只有一個人。別的知情者縱使被宇文家拉攏,也不會把所有底細弄得如此清楚。
李旭加快腳步,將雄武營的中軍大帳拋在了身後。
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師。他輸過了,也學到了很多。
歸途(十六)
在行經真定的時候,李旭聽到的楊玄感被剿滅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軍日前大勝,楊賊玄感於上洛授首!」負責宣布這個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著銅鑼,喊得聲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們顯然對此不太感興趣,楊玄感被殺死的地方距離真定所在的恆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對於大多數從生到死沒離開過家鄉超過百里的他們來說,上洛和流求一樣遙遠。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不關心,也沒牽連。
但是官府不這樣看,隨著差役們的喊聲,邸報就在衙門口貼了出來。李旭湊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楊玄感是在距離潼關不到百里的閿鄉被官軍追上的。據邸報上形容,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擺出了一條長達五十餘里的大陣,旌旗蔽日。而為了上報效皇恩,下安黎庶,官軍在宇文述的帶領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打得楊玄感一日三敗,潰不成軍。最後,雙方在皇天原展開決戰,叛匪全軍覆沒。楊玄感帶著十幾個隨從突圍,逃到葭蘆戍。他自知無力回天,命令弟弟楊積善將自己殺死。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後,隨即自殺,未死,連同楊玄感的首級一道被官軍抓獲。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報寫得再誇張十倍,旭子也不會感到驚奇。令他他驚奇的是拖住楊玄感西進腳步的不是預料中的雄武營將士,而是弘農郡的糧草。根據邸報上介紹,楊玄感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在被官軍追到之前拿下弘農郡,憑險據守。結果,他在弘農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見了追兵的旗幟,才不得不再次拔隊向西。於是,官軍「不眠不休,緊追不捨」,終於順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國以來最荒謬的一場叛亂。
「吃不上飯的叛軍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將目光從邸報上收回。楊玄感為什麼要冒險攻打弘農郡的原因,他已經完全想清楚了。是因為糧草補給已經完全斷絕,威脅到了叛軍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結束戰事,也是因為叛軍補給匱乏,已經餓得沒有了戰鬥力的緣故。至於那綿延五十里的長蛇陣,只有宇文述才喜歡製造這種大而無用的聲勢。麾下已經剩不下多少人馬的楊玄感如果這樣做,每里只能放百餘人,還不夠給官軍墊馬蹄。
「士及兄他們迂迴包抄的行動沒有成功!」李旭一邊拉馬出城,一邊推測雄武營未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漲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極避戰,抗議宇文述老賊的肆意妄為。後一種推論讓旭子感到有些報復的快意,同時又隱隱為弟兄們的命運擔憂。宇文士及是個極有手腕的傢伙,以前沒表現出來,是他刻意隱藏鋒芒。今後,為了掌控全軍,此人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狠辣的舉動。
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再擔憂也是白搭。旭子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馬蹄帶起的煙塵里。
沿途的景色很荒涼,比旭子帶兵經過時還荒涼十倍。當時地裡邊還有沒人收的麥子,所以百姓臉上不會出現菜色。而現在,地里的麥子已經爛盡,路邊就開始出現大量的流民。他們成群結隊,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財物背在背上,沒有目的地沿著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來得晚,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所以大夥熬過這個冬天的希望相對會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對此視而不見,大隋朝不許百姓隨意遷徙,但哪個官員都不敢把流民攔在自己管轄的地面上。餓死了人,他們要受到彈劾。一旦有人效仿楊玄感揭竿而起,他們頭上的烏紗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騎著高頭大馬,與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們臉上紛紛湧現出厭惡的神色。就是這些騎著馬,拿著兵器的「官賊」,將他們家中最後一口糧食給搶走了。他們對這些人的憎惡程度,更甚於打破了平靜生活的楊玄感。但沒有人嘗試著把旭子從馬背上拉下來,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飽飯的逃難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個頭和臉上的絡腮鬍子,讓人看上去就不敢輕易冒犯。
李旭曾經試圖做個好人,他把幾個饢塞給了一名抱著小孩的母親。當他剛轉過身,準備上馬遠去的時候,背後立刻傳來了悽厲的哭聲。旭子回過頭,看見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襤褸的傢伙推到路邊的泥坑中,饢滾落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泥土。隨後,那幾個饢被手腳最快的人搶到,拼命塞進嘴裡,其他人則一邊對搶到饢的傢伙拳打腳踢,一邊試圖從他嘴角摳出一團殘渣來。
「你們要幹什麼!」旭子大喝一聲,用刀背驅散人群,扶起那對母子。流民們轟然而散,蒼蠅般逃遠。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後劈手奪過他從行李中再次拿出來的饢,接著,放下小孩,利落地解開衣絆。
「給!」女人在旭子震驚的目光中躺在路邊,雙手死死護著饢,雙腿張開。「來吧!快點!」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完成一筆交易。沾滿泥巴和穢物的軀體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淚。
李旭不敢用目光褻瀆那聖潔的身軀,他掏出一把銅錢,做賊一般放到了女人身邊。然後跳上馬,逃難一樣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頭,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遠的流民們是否會轉回頭來,再度將食物從那對母子口中奪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見下一個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鮮虞縣的飯館裡,旭子聽說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幾個「首惡」外,參與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們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連判他們勞役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將自家子孫領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陣前倒戈功勞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將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既然那些在叛軍中有名有姓的傢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過,楊夫子這樣在叛軍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會被追究罪責。至於自己私下放了恩師的行為,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會被朝廷懲處。
「我怎麼這麼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結果,把飯館的老掌柜嚇得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竄了過來。
「軍爺,您還要點兒什麼?」老掌柜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自從對方進了他這個店,老人就一直祈禱上天大發慈悲,保佑自己躲過這場劫難。而上天沒聽到他的祈禱,軍爺還是發怒了,準備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店裡本來就寥寥無幾的食客們同時站起身,把飯錢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軍爺找麻煩,他們可不敢管。這些傢伙都是從遼東歸來的亡命徒,殺了人,往郊外的山溝裡面一鑽,沒幾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馬。惹了他們,全家上下,連街坊鄰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結帳!」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為嚇著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說道。他不奇怪別人把自己當作兵痞,雖然離開雄武時他沒有帶一個隨從,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見的裝束。但長時間的軍旅生涯已經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記。無論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時間,人們就會分辨出他的身份,繼而遠遠地躲到一邊去。
「軍爺,您說結帳?」老掌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個月來,過往的兵大爺他見多了,都說皇上准許他們沿途白吃白喝。不連搶帶拿就算開恩了,誰曾付過一文錢來。他用顫動的聲音又確認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後,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錢,軍爺若是吃得慣,賞,賞個本錢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夠了!」
「三文?」李旭驚訝地問道。舅舅家開著飯館,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盤驢肉,三個饢是什麼價格。雖然自己在家的時候大隋朝糧食便宜,這頓飯三文錢也不可能夠本。他光顧著奇怪,過於誇張的表情卻嚇得老掌柜連連擺手。「不要了,不要了,軍爺吃得慣就好,就好。小二哥,趕快給軍爺再切三斤驢肉包上,要帶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點白肉在上面!」
「唉,馬上就來!軍爺稍等!」小二答應一聲,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在肚子裡問候那個不要臉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壟溝!什麼東西,就知道欺負平頭百姓……
看著飯館裡雞飛狗跳的樣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從軍日久,自己居然忘記了外邊的人情世故。想到這,他歉意地從隨身行囊里掏出三十幾個肉好,一股腦塞進老掌柜之手。一邊塞,一邊儘量和顏悅色地解釋:「老丈莫慌,我不是來搶東西的。這些錢你收著,今天的飯,連帶後邊正切的肉!」
「爺,爺,用不了這麼多,用不了這麼多!」老掌柜嚇得一哆嗦,把所有銅錢都丟在了地上。『撲通』一聲趴下去,老人一邊揀,一邊大聲解釋。「真的用不了這麼多啊,軍爺,您來這吃飯,已經賞小老兒臉了!」
一隻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斷了老人的喊聲。那是一隻同樣長著繭子的手,手指長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間,擺著幾個銅錢,不是施捨,是實實在在地支付。
老人抬起頭,茫然不解地看著蹲在他對面的李旭。他看出來了,眼前的後生是個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們完全不是一路貨色。猛然想到了什麼,他跳起來,三步兩步奔向後院,邊跑,邊大聲叮囑,「您稍後,我馬上就給您拿肉來。小二啊,別加佐料,軍爺是好人,好人哪!」
後半句是叮囑店小二的,聽得李旭一愣,旋即啞然失笑。當年在舅舅的酒館,他就曾經這樣給前來打秋風的趙二狗子下過料。鼻涕、耳屎抹了幾大坨,趙二哥卻吃得嘛香。今天,同樣的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飯菜,肚子裡有些犯噁心,心中的感覺卻突然變得十分親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離家門不到二百里,努力趕,只要兩天時間,就能趕回家與父母團聚。想到大半年未見的雙親,他臉上笑意更濃,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家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老掌柜很快轉了回來,帶著滿臉歉意,「軍爺,您再等等,我讓他們給您煮壺好茶。驢肉剛要出鍋,新鮮熱乎的,保證乾淨。」他手足無措,就像做賊被捉了現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發誓:「這個,這個保證是乾淨的。小老兒以王家先人的臉面擔保!」說罷,老人抓了一雙筷子,夾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連三填進嘴裡。
歸途(十七)
一股淡淡的溫情在小酒館裡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後,夥計將茶煮好,連銅壺一道端至客人面前。雖然是市井上最常見的粗茶,葉柄和樹梗在茶盞中清晰可見,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軍爺這是去哪裡公幹!」老掌柜見酒館裡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對面,給自己也篩了一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離您老這兒不遠,也就兩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盞,笑著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個興旺地方,都說上風上水呢!」帶著滿臉歉意的店小二走過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邊搭訕。客人的舉止他已經聽老掌柜說過了,不但不白吃白拿,還有厚厚的打賞。這種客人店裡可是幾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兩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錯,就是偏僻了些!」李旭聽人家夸自己家鄉,心中十分受用,臉上的笑意也更濃。
開店跑堂,察言觀色是第一本領。小二哥看到客人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端起殘羹剩飯,又不著痕跡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說的,怎麼能叫偏僻呢,您家那裡可是盡出大人物。遠的咱不說,就說近幾年。上谷李家有個李老爺,文武雙全……
「李老爺?」旭子的兩眼瞪成了銅鈴,弄不清什麼時候自己家鄉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沒聽說麼?有個姓李的老爺讀得好書,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欽點了將軍,封了那個什麼忠勇伯的。這方圓百里都跟著光彩呢!」店小兒用腳勾開門帘,聲音漸漸向廚房而去。
「這孩子人來瘋,軍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張櫃怕冷落了貴客,趕緊接過小二哥的話頭。
「不妨,我聽他說得有趣!」李旭笑著搖頭。文武雙全的李老爺,忠勇伯,這話說的應該就是自己了。但讀得好書這個評價還不十分讓人臉紅,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掛在另一匹用來馱行李的戰馬背後的長槊,心下好生慚愧。
「這街坊鄰居都傳,說上谷有個李爺,文武雙全。去年皇上打遼東的時候,領兵大將不小心上了那幫蠻子的當,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爺提槊策馬,幾千里路殺了個來回。救下了幾萬人,自己居然連根寒毛都沒傷著。這不,皇上一高興,就封他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據說連郡守大人親自去了好幾回呢!」老掌柜滿臉羨慕,恨不得自己也能養個同樣有出息的兒子。
「哦。我好幾年沒回家了。還真沒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了口氣,吹散眼前的水霧。
少年時,夢想里的自己的確是躍馬橫槊,豪氣干雲。想當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時,為了沒錢買槊,還著實懊惱了好幾回。可自從得到長槊後,只有不要命的時候敢拿出來耍耍。關鍵時刻,保命的還是靠腰間的黑刀。
想想少年時的夢和眼前的現實,旭子心裡湧起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那個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個少年和現在的自己大不一樣。
「軍爺貴姓?」掌柜的見識多,把眼前的李旭和傳說中那個躍馬遼東的豪傑比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評價。眼前的軍爺頂多是個隊正,吃得簡單,人也一點架子都沒有。人說將軍都是一頓要吃兩個豬肩膀的,怎麼會吃得像他這麼少,並且也不會吃這不值錢的饢。但眼前這個少年人的舉止氣度的確不一般。那叫什麼來著,從容,對,從容,就是在衙門裡行走的錢二爺身上也找不出這麼從容的感覺。
「免貴,姓張!」李旭猶豫了一下,報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張姓,那也是個大家子啊。我聽說上谷郡張家有個小爺是李爺的表親,和他並肩闖遼東,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勞呢!」說話間,手腳麻利店小二又沖了回來,手裡捧著一個油淋淋的荷葉包。「這是三斤驢肉,帶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歡吃下次再來!」
這說的是張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長嘆。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經這麼想過。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夢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個銅錢按在了跑堂的手裡。然後拎起驢肉,向掌柜的告辭。
「謝謝軍爺,軍爺您慢走!下次再來,我給你還挑最好的肉!」小二哥連聲道謝。軍爺的臉色怎麼突然變了,難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麼?他把拳頭握得死死,感受著銅錢的重量。軍爺不喜歡人說起姓張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戰馬,仔細看了看黑風的模樣,心裡一哆嗦,整個人愣在了當場。
「喜歡傻了,還不進屋收拾去。就知道賣嘴!」出來送客的王掌柜回頭,看見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抬手賞了他一記脖摟。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軍爺胯下那匹馬,您看第二匹馬上那個長傢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著遠去的煙塵,小聲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動得將自己大腿拍得啪啪響。「趕快,趕快把前天的剩饢給耍貧嘴的柳四兒他們送點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鄰居吆喝吆喝,說上谷李爺,皇上欽封的忠勇伯李爺吃過咱家的驢肉,大聲叫好呢!」
這回遇到貴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視而笑,感覺生活中充滿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後留下了什麼傳說,他只顧想著心事埋頭趕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問起我軍中的事情來,我怎麼跟他們說呢?楊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訴他們?五哥的事情講不講?
有些話,跟父母說了,只會徒增他們的煩惱。有些選擇,本來就很難解釋得清楚。馬背上的旭子近鄉情怯,越想,煩惱越是如烏雲般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穿過易水,離家鄉就越來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煩惱,先找個片樹林鑽進去,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陽落得早,才過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兩邊沒有行人,曠野里不時傳來悠長的狼嚎。沒有月光的黑夜,是野獸們最好的狩獵時間。
黑風豎起耳朵,渾身上下充滿警覺。另一匹戰馬被狼嚎聲嚇得直哆嗦,任旭子怎么喝斥,它也不肯走快。沒辦法,旭子只好跳下馬背,牽著它向前走。循著炊煙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鄉。
半年不見,村子裡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靜靜的,透著股安寧與祥和。他的家在村東靠北的角落裡,很僻靜。這幾年家境好轉,父親請人翻新了圍牆,所以庭院看著很整齊,樸素中透著興旺。
院子門都敞開著,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離得老遠,李旭就看見家裡邊的燈光。他輕輕跳下馬,準備從側門進家。上次他回家養傷,一些以前從來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內長輩走馬燈似的來訪,不是想將自己的子侄塞進軍中當官,就是想打些秋風走。那些虛情假意的笑臉至今想起來,還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們應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聽聽母親的嘮叨,看看父親的花發。
院子裡邊的喧譁聲很大,很多人,正嘮著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腳步,將戰馬和自己都藏進院牆的陰影下。鄉村人家省,院子裡捨不得點太多燈籠,所以他也不用擔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們李家能有今天,全虧了大木伯養了個好兒子!」一個聲音從院牆內傳來,客套中帶著羨慕。是長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記得此人。當年此人為了替族裡催香火錢,越到年關越要來堵李家門口。
「可不是麼,眼下這十里八鄉,提起李大伯,哪個不曉得他老人家福氣大,造化大。旭子這麼年輕就封了伯,拜了將,以後還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將來說不定也能被皇上賞賜,封個什麼鄉侯縣侯的呢!」說此話的人應該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風,他很少上門的,最近怎麼有又空閒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運氣好。你們別誇他,將來再有出息,還不是咱們李家的晚輩!」父親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隱約帶著股自豪。
「話不能這麼說,還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們上谷李家蟄伏了這麼多年,此番終於揚眉吐氣了。他大木伯,您別在乎錢,差多少族裡邊補。縣令大人放下話了,趁著還沒上凍,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給完了工。完工的時候,他老人家要登門給您道賀!」又一個帶著酒意的聲音傳進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縐縐酸溜溜的調子,除了族長大人外別人還真說出來。
「不用,不用。縣裡給撥了不少。前幾天,旭子的親兵又押了些縑布和肉好回來,說是皇上賜的。有個姓慕容的將軍還捎了話,說如果不夠,叫我隨時給軍中去信。我核算著,用到新宅子完工總也夠了。」父親忠厚地笑著,親切的感覺一如既往。
「弟兄們已經把我的財貨送到了!那爹應該知道我已經辭了官,怎麼沒聽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陰影里,心裡充滿了詫異。
「缺什麼就說,包在我身上!咱們李家這麼多年就出了一個貴人,他的府邸怎麼著也不能修寒酸了,讓別人笑了去!」族長大人打著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響。
「不缺,不缺!旭子總是向家裡捎錢,我一直攢著沒花。眼下就算請人描了梁,漆了門窗,還是有些富裕呢!」父親跟在一眾客人身後,驕傲地從門口走出來,蕭瑟秋風中,老人的腰杆挺得筆直。
「爹在維護我的顏面,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丟了實缺。」李旭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有股東西從眼裡向外涌。
我不是在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牆的陰影里,李旭終於知道馬上取功名的全部內涵。他不是為自己在戰鬥,也從來不是一個人在奮戰。父親、母親、舅舅、忠叔,所有關心著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他站在院牆的陰影里,默默地看著父親送所有客人離開。不敢出來跟父親見面,也唯恐兩匹戰馬發出任何異常響動。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實,從他當年離開的那一瞬,過去的生活,已經成為了過去。他已經長大了,該負擔起自己對家的責任。他不能再向小時候一樣於困難和壓力面前退縮、逃避,因為在父母眼中,他已經是這個家的樑柱,是最令他們驕傲的兒子。
在院牆的陰影里,李旭終於徹底長大。
他牽著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車駕正沿著運河南行,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是旭子那匹黑風的!」張李氏挑著盞燈籠走出屋門,迎住正在關大門丈夫。
「我也感覺怪怪的,好像旭子回來了一樣。不過那慕容將軍的親兵說,旭子被皇上調去公幹了。他怎麼有時間回家來?」老李懋吹熄滅院子裡的燈籠,順手接過妻子手中的那盞,然後與李張氏互相攙扶著,向正房走去。這個小院馬上要轉給別人了,縣裡夏天時專門劃了地給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後,全家人就要搬進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麼忙,怎麼可能回來!」李張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輕聲嘆息。
馬蹄聲若有若無,終於完全消失。屋門吱呀一聲關牢,把所有嘈雜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長夜裡,李旭縱馬疾馳,將小村拋在身後。
他知道這次不該躲回家,其實,在當年離開故鄉的剎那,他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這條路,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