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隋亂塞下曲》(12)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第二日,李建成舉薦了十餘名老府兵來幫忙。旭子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將他們全部暫時委任為隊正、隊副、錄事、參軍等低級職位,秘密布置了些任務,讓他們自行去雄武驍果營報到。然後,李旭拉著劉弘基,在護糧軍中好說歹說勸動了一些有志謀取功名的軍官,請他們暫時給自己充當幕僚。臨履新前,李旭又從虎翼旅中強拉了五十弓馬嫻熟,平素與自己關係近的老兵,當作貼身侍衛,集中交給張秀統領。
接下來數日,旭子在新職位上忙了個焦頭爛額。那雄武營的情況果然如劉弘基事先所料,裡邊魚蛇混雜,非但士卒不像護糧軍中的弟兄們那般老實聽話,各級將官們也仗著彼此身後的背景,根本不把新來的年輕郎將放在眼裡。
按照唐公府幾個老幕僚在酒席宴前的建議,李旭也不立刻發作。一邊將護糧軍中帶來的軍官安插到關鍵位置,一邊抽時間回拜那些曾經向自己示好的大將軍。無論到了哪一位將軍的營內,不管對方是否曾經做過有利自己的事兒,都拜謝對方舉薦之德。然後旭子以晚輩之名,請軍中前輩指點治兵方略。幾個大將軍見後生小輩如此知趣,心中原來縱使有些不滿和失望,也只好暫且擱在一旁,親自口授了他一些眾所周知的「秘訣」後,便開始推薦得力麾下到雄武營中「幫襯」。
對於將軍們推薦的「賢才」,李旭一一收了,皆不委職,暫且以普通幕僚身份聽用。同時,對捧著各種推薦信、名帖前來投軍的壯士,也全部笑納,以親衛身份安排在自己左右。
雄武驍果營的刺頭們鬧騰了幾天後,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幕後指示,主動偃旗息鼓。也有少數幾個不給顏面,存心想將新來的郎將逼走。李旭先是處處忍讓,待「刺頭」們鬧的實在太厲害了,突然發作,命令自己從護糧軍中帶來的親兵將帶頭鬧事的人一鼓擒下。先以「蔑視上司,不服從軍令」為名,每人打了八十大棍。然後不論其原來職位高低,統統貶為普通士卒。
有人心存怨恨,半夜帶人蒙著臉跑到李旭寢帳里下黑手報復。剛摸進帳篷,就被埋伏在暗處的親兵圍了起來。李旭也不問對方來頭,命親兵們彎弓攢射。將那些蒙面人個個射得像刺蝟一般,第二天當作高勾麗奸細挑在旗杆上示眾。
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沒想到新來的少年郎將手段居然如此狠辣,風頭一下子就被打掉了大半截。李旭這才開始整頓軍中秩序,先根據心腹們的觀察結果,將一批心存不軌的低級軍官貶了,把空出來的職位以各位大人舉薦來的壯士填補。然後又根據張秀和親兵們的密報,將一些不稱職的文官也踢出軍營,以大將軍們舉薦的「賢才」來補充他們的位置。至於那些老實肯干,盡職盡責的,則以大把地肉好賞了下去,讓他們一個個勞而無怨。
數日後,雄武驍果營終於有了些軍營的模樣。李旭擂鼓聚將,告訴大夥皇帝陛下即將親臨本營校閱士卒,如果大夥同心協力,本郎將得了皇帝嘉獎,好處自然少不了大夥那一份兒。如果有人存心搗亂,本郎將丟官罷職之前,殺人立威的事情肯定也要做一些的。
眾將佐已經明白郎將大人的厲害,凜然聽命。李旭參照唐公府幕僚的建議和自己的練兵心得,把短期練兵任務逐一布置了下去。校閱在即,此刻再練什麼臨敵應戰的真本事顯然已經來不及。但什麼方面最能體現軍容軍貌,什麼方面最能糊弄上司,唐公府的高人們早已替旭子籌劃清楚。所以大夥現在雖然是臨陣抱佛腳,也不至於摸不到任何頭緒。
從此之後,不颳風下雨,雄武驍果營的將士們就成了遼河邊的一道風景。只見他們一個個盔甲整齊,兵器閃亮,喊著號子,列隊沿著河岸小跑。無論軍官士兵,上午列隊跑出十里,下午還要列隊跑回來。到了晚上,還要挑燈在營中操練隊列。
四月庚午(二十七),其他諸軍渡過遼水,前去圍攻遼東城。十幾個驍果營卻因為形不成戰鬥力,被左路軍統帥宇文述統統丟在了遼河西邊做預備隊。
如是一來,李旭便有了更充足的時間練兵。每天從清晨練到半夜,隨時準備著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現。
大隋朝一直實行的是府兵制度,而府兵以良家子侄為主。商販、贅婿、罪犯、乞丐等通常不被軍中接納,即便有機會投軍,他們獲得的軍功和獎賞往往也要比好人家出身的士兵少算一半。去年大軍東征,把三十萬府兵精銳葬送盡了,所以今年朝廷才想起了募驍果入營的主意。
皇帝陛下曾親口在聖旨中答應,無論出身貴賤,只要加入驍果,今後全以良家子看待。此令一下,各地流氓無賴、閒漢惡棍、還有不得志的贅婿、特赦回家的苦囚紛紛入營。這些人多少都有些打群架打出來的本事,因此,雄武驍果營的士卒雖然紀律散漫,體質卻比正規軍中的士兵好上許多。李旭每日煉兵的強度再大,也不用擔心會把人累死。為了不讓李旭剛爬上高位就被人搬下來,唐公李淵和鷹揚郎將劉弘基也大開方便之門,軍糧、軍械、酒水、肉食等諸般補給,都是優先向雄武驍果營供應。李旭則為了給自己爭一口氣,不讓人看笑話,每日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只要有時間,跑步、操練時也親自參加。
士卒們起初本來有些怨言,被掛在高杆上的屍體嚇住了,才不得不用心練習。後來見郎將大人與自己一同吃苦,本部人馬的鎧甲、器械、伙食待遇也好像比其他各驍果營略高,心中的不滿漸漸小了下去。待李旭又以重金賞賜了訓練出色的幾個旅,並及時舉薦了幾個非嫡系出身的旅率為校尉後,眾人對他更是心服。如是又過了半個月,三千臨時徵募來的驍果居然表現出些精銳風貌來。
此時,遼河對岸已經打了個熱火朝天,皇上的御輦也開到了遼東城下督戰。因為這次征遼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准許各路將軍放開了手腳打,所以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五月初,王仁恭率軍進攻新城(今遼寧撫順北),以千騎大破敵軍三萬,進而圍城,一舉克之。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等上次打了敗仗的宿將們四處攻掠,均有建樹。到了五月中旬,除了遼東城久攻不下外,蓋牟、新城、建安、扶餘等遼河附近的小城都落入了隋軍之手。
至於校閱新兵的事情,皇帝陛下本人早就忘記了,李旭不懂得使錢,朝中大佬們自然也不會給他創造在御前賣弄的時機。雄武驍果營的驍果們練完了隊列煉陣型,練完陣型練配合,最後連實戰需要的弓箭覆蓋,輕騎迂迴等科目都開始著手訓練,依然沒等到任何表現機會。
眾驍果們眼紅別人功績,紛紛向李旭請戰。李旭見士氣可用,親筆寫了請戰書送上去,卻猶如石沉大海。為了安穩軍心,他不得不想些別的辦法來分散將士們精力。先是做一些小範圍的競技、角力遊戲,用賞金轉移大夥的主意力。到了後來,競技,角力遊戲玩得無聊了,他乾脆把萬餘士卒分成兩部分,在遼河西岸玩起攻防演練來。
在楊夫子贈給的筆記中,有很多關於戰陣配合的詳細論述。李旭當年只是為了討好夫子,死記硬背,沒做任何深入理解。此刻對照著雄武驍果營實際情況,再結合自己在蘇啜部的觀摩和在護糧軍中的經驗,重頭審視這份筆記,很多原來不明白的地方居然豁然開朗。參透了練兵方法後,旭子再依次回憶筆記中論述的運籌、謀劃、迂迴、陣戰、伏擊、強突等,對用兵的理解力不覺又提高了一層。
每有所悟,他便偷偷地在自己的營中實踐一下。反正驍果們閒得發慌,郎將大人玩的新鮮花樣越多,他們越好打發時間。慢慢地,李旭對於一些野戰陣型和臨陣機變也有了些心得,每當遼河東岸的戰報傳回,他都能跟親信們頭頭是道地分析出一番利害得失來。
等待出征的日子簡單而忙碌。李建成依舊是經常來他營中轉轉,拉著劉弘基和旭子找沒人注意的場所喝酒聊天。李世民也像先前一樣隔三差五跑來請教武藝,偶有所得,必歡喜異常。李婉兒卻很少再露面了,即便偶然出現在旭子面前一次,也是低著頭說幾句話就匆匆走開,不再像原來一樣任性胡鬧。她匆匆變冷的態度讓李旭感到有些鬱悶,轉念一想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少年人心裡很快又釋然。
「畢竟她是唐公之女,我高攀不上的!」一次次,旭子望著婉兒的身影,微笑著想。他感覺到嘴巴里有些淡淡的苦味,同時也一次次被這份酸苦點燃心中出人投地的渴望。
五月底,左路東征大軍再度迫近馬砦水。右路大軍在皇帝的親自指揮下,造布囊百萬,在遼東城外堆成闊三十步,高與城齊的魚梁大道。同時,大隋皇帝陛下給遼東守軍下了最後通諜,『如不投降,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遼東守軍回書,「唯願一戰!」。大隋皇帝陛下震怒,調集六十萬大軍準備踏平此城。雙方在城牆上廝殺了一日夜,難分勝負。士卒疲敝之機,有人突然發現大隋在遼河西岸還有一支生力軍。
「陛下,臣聞驍果營在懷遠練兵,近日已成規模!」黃門侍郎裴矩俯身在楊廣耳邊,低聲提醒。
「對啊,非愛卿提醒,朕幾欲忘之!」楊廣大喜,立刻拔出了令箭。
六月初一,帝令十二萬驍果渡遼,雄武營位列諸營之首。
虎雛(二)
唐公李淵帶著建成、世民和一乾親衛,目送十萬驍果渡過遼河。沒經過良好訓練的驍果們秩序很混亂,不停地有人從浮橋上被擠下水裡。每當這時,橋上的人總是發出哄堂大笑,一邊互相「問候」著彼此的父母親人,一邊扔下救命的繩索。水裡的人拉住繩子的一端,哭叫著回罵,南腔北調的聲音不絕於耳。
「兒戲,他們把戰爭當成了兒戲!」李淵憂心忡忡地想。他不認為十餘萬地痞無賴們到了遼東城下,就足以突破遼東城牆。六十萬大軍沒完成的任務,增加十萬人於事無補。攻不下遼東城的原因並非是兵力不足,而是因為如今的百萬大軍中幾乎儘是新丁。有經驗的老府兵都在去年的那場糊塗仗中葬送盡了,新兵們以前連血都沒見過,怎麼可能攻下一座堅城?
大隋朝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衰敗了下去,如果說第一次征遼失敗是由於皇帝陛下任性胡鬧,朝中文官迂腐誤事的話,第二次久攻遼東城不下,正是對大隋此時軍力的真實寫照。每當想到這一點,李淵心裡總是覺得很失落。在他年輕時代的大隋可不是今天這個模樣。當年的大隋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抵擋住突厥人二十萬大軍的狂攻,然後將那些來自草原的劫掠們殺得望風而逃。當年的大隋只用了四十幾萬人,就徹底掃平了南陳,金陵、岳州這些號稱固若金湯的城池無不席捲而下。但現在,這頭老虎卻失去了當年的牙齒和利爪,除了模樣還是頭老虎外,武力已經不足以拍死一頭野鹿。
大隋朝老了,他也老了。李淵的目光投向遠方,注視著最先過河,此時正在整理隊伍的一營人馬。隊伍中那襲黑色的鎧甲是他年輕時從西域得來的,當年李淵曾穿著它追隨大將軍楊素北定大漠。如今,這身鎧甲對於發了福的身體而言已經太沉重,穿上它後,用不了多久臉上汗就會像雨一樣滾落下來。
河對岸,身穿黑色鎧甲,騎著黑色戰馬的旭子看起來非常扎眼。即便隔著一條遼河,李淵也能清楚地將他從人群中分辨出來。這個被唐公李淵白揀回來的同族晚輩像及了李淵當年的模樣。謙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不甘、孤傲。「他還是一頭沒被人馴服的老虎!」李淵微笑著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世界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
「仲堅的兵練得不錯!」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湊上前來說道。雖然同樣是訓練不足,在亂糟糟的人流中,雄武驍果營那一萬多士兵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專門為了應付皇帝校閱的針對性訓練很好地維繫了他們軍容,與同樣是由驍果組成的其他各營相比,雄武營更像正規軍,而其他各營的表現就像山賊流寇。
「如果再給他一年時間,說不定仲堅能訓練出一支真正可戰的精銳來!」李淵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對岸。誰會第一個出手馴服這頭年幼的老虎,或成為幼虎爪下的犧牲呢,他不想知道。他有充足的把握保證,那些看不見的牢籠和枷鎖足夠讓旭子撞個頭破血流。哪一天旭子撞累了,倦了,自然會想起李家的溫暖來。那時候他再回頭,就會成為李家最得力的幹將。
「唐公的意思是說,驍果諸營的力量尚不足一戰?」陳演壽笑了笑,追問。
「六十萬大軍都不能攻下的城市,你以為去了一夥流寇就能解決麼?」李淵搖了搖頭,反問,撥轉馬頭緩緩向西。河畔上其他看熱鬧的李家親信見狀,趕緊策動戰馬跟了過來。
「不是說陛下已經壘土與城頭齊平了麼?」迷惑的問話出自李建成之口,他剛才將父親和陳夫子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雖然旭子已經脫離李家,建成還是希望他能夠做到別人無法完成的事。也許是為了面子,也許在內心深處,此刻他已經把旭子真正當成了朋友。
「如果破城指日可待,兵部就不會調驍果上前。第一個入城的將軍升三級,封萬戶,是萬歲親口許諾的。如果這果子很容易摘到,你會拿來給別人分麼?」李淵回頭看了看兒子,淡淡地回答。
「他那人忘恩負義,又言而無信,輪到誰立功也輪不到他!」李婉兒的話聽起來異常尖刻,自從李旭被任命為郎將那一天起,提到旭子,她就是這幅咬牙切齒的模樣。
「的確輪不到他,卻不是因為他的人品不好。這十營驍果,除了仲堅一個,其他哪個為首的郎將不是出於高門大戶之家?封妻蔭子的機會他們不可能讓給別人,不過,這樣也好,仲堅不用衝上城牆去送死!」李淵瞪了一眼女兒,低聲解釋道。
「爹認為遼東城短時間內很難被攻下?」李世民也趕了過來,追問。
「三十步寬的土壘,只能保證咱們的人衝上城頭。衝上城頭後,還得找馬道下城,斬關落鎖。地方越狹窄,人數的優勢就越顯不出來。相反,老兵數量和士兵個人戰鬥力卻成了關鍵……李淵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提問,而是用自己的戰爭經驗來分析眼前難題。
「不過,高句麗人也耗不了多久了。宇文述大人已經在馬砦水邊伐樹造橋,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也已經揚帆出海!遼東城即使能守到冬天,平壤被咱們拿下來,高句麗人一樣要亡國!」李建成一廂情願地分析道。作為大隋朝子民,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國家能百戰百勝。
「希望咱們這次東征能耗到冬天!」李淵苦笑著說道。建成是個好兄長,好朋友,卻缺乏做一個好家主的戰略眼光。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亂世即將到來了,每個家族都可能有機會向上發展,同時也有消失的可能。百年之前,江南大地上,人們言必稱王謝,如今,誰還看得到王謝兩家的門窗在哪裡?
「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說運河的河道被淤泥堵塞,暫時發不得軍糧!」陳演壽不忍心看建成繼續令他父親失望,故意把一些看似雞毛蒜皮的雜務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
「這個楊大人也是,怎麼不早早提疏通一下。大軍已經出發一個多月了,他又喊起河道淤積來?」李建成皺了皺眉頭,信口說道。猛然,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掃向陳演壽,卻看到陳演壽的目光正向自己看過來,裡面充滿了鼓勵。
「那,那咱們怎麼辦?」李建成目瞪口呆,半晌後,才期期艾艾地追問。他是長史,對遼西各地存糧的數量一清二楚。如果楊玄感造反,切斷糧道,不出兩個月,百萬征遼大軍就無糧可食!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楊玄感意圖謀反!楊家兩代俱為上柱國,玄感又素得賢名。我們李家背不起一個「害賢」的名義,也不能胡亂向皇上進讒言!」李淵皺著鼻子,仿佛空氣中也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楊玄感是前上柱國楊素的兒子,相貌英偉,文武雙全,少年時即名滿天下。自從他繼承了楚國公的爵位後,門下賢者雲集,英才無數。連觀德王之子楊恭道、名將韓擒虎之子韓世諤和少年即有才名,世襲蒲山郡公的李密都做了他的幕僚。此人當年曾隨宇文述一同西征吐谷渾,戰功卓著。轉任地方大吏後,察糾貪污,彈劾奸佞,也使得治下歌舞昇平。如果是這麼一個既會治國,又懂得兵略的人在後方造了反,大隋朝國運岌岌可危!
在東征之前,早有言官勸阻過皇帝陛下,請他不要將向前方督運軍糧的事情交給楊玄感。但楊家在朝中門生故舊無數,隨便一個人的擔保都比言官的捕風捉影之詞更能讓皇帝陛下信服。一番私下運作後,皇帝陛下不但不懷疑楊玄感的忠心,還賜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以示安撫。
即使有確鑿證據,李淵也沒勇氣向皇帝陛下揭發。大隋皇帝陛下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姓李的,一旦他的懷疑有誤,對李家就是滅門之禍。所以,眼下李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軍書,一遍遍地催促禮部尚書楊大人儘早將囤積在中原的糧草運過來。
「陛下以傾國之兵孤懸遼東,懷遠諸郡所存軍糧不足一月。若糧草遲遲不致,大軍危矣!」當晚,李淵四日前以八百里加急送出的軍書,再一次遞到了楊玄感的手上。
「大軍不危,我又怎能成得了事!這個李叔德,真夠婆婆媽媽的!」楊玄感不屑地將軍書擲到了地上,心中對李淵充滿了輕蔑。
六月乙巳(初三),楊玄感反。天下震動。
虎雛(三)
遼東城就像一塊茅廁里的石頭,黑黑的散發著惡臭。
長時間的戰爭已經讓這座孤城四壁上沾滿了人血,黑色的蒼蠅蚊蟲就在黑色的血跡上尋找著食物。每當有石頭或弩箭砸下來,那些嗜血的昆蟲們就「哄」地一聲,煙塵般飛上天空,和飛濺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蒼白的太陽。
這絕不是一種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卻不得不每天面對它。如今,他已經是一營統帥,麾下有一萬戰兵,兩千多名輔兵,再不能像上次遼東之戰初始階段那樣,覺得戰事無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營中睡覺。
但在戰場上,他又的確無所事事。高句麗人用石塊和泥土自己堵死了遼東城所有的城門,大隋將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敵軍偷襲。但他們也攻不進遼東城內,儘管城外有將士們用泥沙包壘就的魚梁大道,沿著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牆上。但高句麗人守得很聰明,他們用木柵欄和沙包將城牆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頭的隋軍要麼站在城上忍受兩側敵樓上的羽箭打擊,要麼繼續向前,從兩丈多的城牆上跳下去。想要向城頭兩側擴大戰果,卻是萬萬不能。
在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高句麗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牆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所以,面對著黑色的遼東城,大隋兵馬在生力軍到來後依舊一籌莫展。
五天前,當驍果諸營第一次到達高句麗城下的時候,幾個郎將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紅耳赤。前來介紹戰況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說了,城內的高句麗將士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發起再發起一波衝鋒,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奪下來。
「先入之功,升三級,賞萬戶!」巨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除了一個姓裴的將軍和沒有根基的李郎將,其餘八個郎將都要爭這個首功。裴將軍不爭功是因為他家世顯赫,並且本來就有光祿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著跟小輩們爭搶。至於李郎將不爭的原因,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無數聲名顯赫的世家子弟還沒輪到,哪有他這個無根無基的新丁現眼的機會?
窄窄的魚梁道無法容下太多的兵馬同時發起攻擊,所以經兵部協調,將積極請戰的八營勇士分為八個班次,每個班次強攻一天。如果哪個營的攻勢堅持不了一整天,則由輪給在其下一位的郎將帶兵頂上。
第一天,折衝驍果營在一位出身天水趙氏的郎將帶領下,率先攻城。攻勢從正午開始一直持續到午夜,前後三千多名驍果陣亡在魚梁大道兩側,亦未能將城頭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後,趙姓郎將掩面而哭,承認失敗,自縛到中軍請罪。皇帝陛下笑而釋之,命三軍休息,明日再戰。
第二天,果毅郎將元緯在強弓硬弩的掩護下,率領麾下士卒負土囊登城,試圖在城牆另一側也堆出一條下城的大道來。將士們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進城內的土囊卻全被城中的高句麗人用獨輪車推走。未及天黑,元緯自認戰敗,主動致中軍請罪。楊廣看在已故內史令元壽的面子上,寬恕了他。
抽到第三輪進攻的郎將名字叫虞世則,是現任內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兩位郎將大人的攻城教訓,他不敢再輕敵,一面請求主帥以車弩和石炮壓制魚梁大道附近的高句麗軍,一面派死士抬著雲梯衝上了城頭。但云梯的長度無法夠到城內的地面,高句麗將城牆附近挖得遠比城外低。虞世則無計可施,只好轉而攻擊城牆上高句麗人壘起的障礙物,經過一日血戰,他破壞了十二道柵欄,拆除三堵沙壘,卻在傍晚的時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門,當場戰死。
沒經過嚴格訓練的驍果們在主將戰死後慌亂撤退,摔下魚梁道和被自己人擠下城牆的足有二百多人。
緊接著,第四輪和第五輪進攻亦無功而返回,抱著立功之心而來的驍果們一旦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像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輪攻勢剛剛發起不到一個時辰,旁邊觀戰的李旭已經預料到進攻的失敗。
「咱們不該只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十萬大軍在城下乾耗,不如用魚梁道來吸引守軍注意力,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壘幾條魚梁道來,數個方向同時向城裡殺!」李旭低聲向自己麾下的幾個低級將領嘀咕。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最合適的進攻策略是圍城而不是強攻。但遼東地區的適合戰鬥天氣實在太短,一旦戰火延續到八月之後,突然而降的大雪對中原士兵而言不諦於滅頂之災。所以,皇帝陛下選擇強攻遼東城的戰略未必是錯,然而強攻的手段卻未免過於單一。
「大人說得極是,但不會有人聽咱們的!」雄武營別將慕容羅低聲回應。他是一個有著近二十年行伍經驗的老兵頭,自征開皇年間那次征遼之後,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軍職上徘徊。慕容是個胡姓,祖上殺孽太重,所以這個姓氏素來就不被中原的世家們所接受。而慕容羅本人又和軍中顯貴宇文家搭不上關係,所以混了近十幾年也只是個校尉,還進不了升遷機會較多的天子六軍。李旭來雄武驍果營履新之時,一干托關係入營當差的低級將校們試圖給新長官下馬威。慕容羅因為沒有背景,所以不敢參與。結果最後因禍得福,帶頭鬧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對低微的李安遠二人卻因為行事低調而得到了升遷。
李旭無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羅說得有道理。雖然擠入大隋武將序列的時間很短,旭子已經感覺到了身邊那一堵堵無形的牆。「那走了狗屎運的小子是誰啊,他父親立過什麼大功,祖輩出過什麼名士麼?」每天早晨去中軍應卯的時候,別人的竊竊私語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雖然他這個飛將軍李廣後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但如今大隋認可的兩個李姓一個是趙郡李家,另一個是壟右李家,與他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卻數百年沒什麼來往。
五品郎將是個「六參官」,每個月只有六次參加朝議的機會。而在每天早晨軍中例行點卯時,他們也只能站在武將行列西側倒數第二的位置。倒數第一的是天子六軍中當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內府校尉對品級比自己高三級以上的外府將軍往往都不屑一顧。
沒有人引薦,早晨點卯時李旭很難得到皇帝陛下的關注。由於站的位置太遠,他甚至常常聽不清皇帝陛下在說些什麼。所以,功勞和風頭他爭不到,出謀劃策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這小小新晉郎將的頭上。
「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都是臨時從地方征來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當過兵,這麼高的城牆,對方守將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衝上去也是送死。況且現在咱們士氣這麼低,真正肯上前拼命的沒幾個!」雄武營的長史趙子銘低聲給自家主將分析。他是薛世雄將軍推薦給旭子的幕僚,人長得像個癆病鬼一般,官場和沙場的經驗卻都豐富得很。剛到遼東城下的時候,李旭之所以沒冒冒失失地去搶著立軍令狀,就多虧了他和另一個李家推薦來的八品錄事謀劃。
「其實這樣也好,咱們撈不到立功受獎的機會,至少也沒什麼錯誤可犯!」五娃子張秀笑呵呵地說道。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衛長,雖然麾下人數不多,但級別卻是朝廷認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祿可拿,軍中同級的校尉、參軍們也都要高看一頭。所以他對目前情況滿足得很,根本不願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別將慕容羅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驍果營是臨時組建的,平定遼東後就得解散。如果咱們沒些實際的功勞,就只剩下個官銜,今後很難在內外兩府中補到實缺兒。此戰之後,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歸田,沒地方上任的將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錢……
「我盡力想辦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滿渴望的眾人,低聲安慰。「每個人都有出人投地的夢,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必須知道底下人需求什麼,並儘量別讓他們失望……履新前,劉弘基的叮囑還在他耳邊迴響著。旭子有些憂鬱,望著黑漆漆散發著惡臭的遼東城,他毫無辦法。
「李將軍!」慕容羅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聲呼喚。
李旭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見幾個皇宮侍衛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那些人個個出身高貴,從來不願意與旭子這樣的寒門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軍議事!」當先的一名侍衛冷冷地說道。
「末將遵命!」李旭肅立,抱拳,小聲回應。長史趙子銘發出了一聲輕咳,侍衛長張秀趕緊帶人衝上去,堆起笑臉拉住當先那名侍衛的胳膊。
「幾位將軍莫急著回去覆命,我們家郎將以前沒見過皇上……秀獻媚地笑著,將一小錠黃燦燦的東西塞入了那名侍衛的手心。
「你家郎將年少有為」領頭的侍衛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手攥了攥,憑藉對黃白之物的良好直覺得出了對李旭的評價,「其實這很簡單,咱們一邊慢慢走,我一邊給你家郎將講解講解……
虎雛(四)
中央大帳內的官員很多,見到李旭進門,眾人齊齊地側過了頭。審視、猜疑、甚至帶著輕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臟也不爭氣地狂跳個不停。好在來時途中,那幾個皇宮侍衛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經仔細叮囑過了他所有晉見皇帝時的禮節,旭子才硬著頭皮將武將之禮行完,然後長身肅立,等著皇帝陛下的問話。
「朕聽說去年大軍戰敗之時,你曾領著三百將士在遼東殺了個來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聽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時怎麼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績,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回答:「啟奏陛下,去年前往遼東救人的行動,是受唐公李淵大人指派,由鷹揚郎將劉弘基大人帶領。末將當時只是劉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實沒立下什麼功勞!」
「沒立下什麼功勞,就是說朕不該賞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頭上,說話的語氣很是挑剔。
「末將不敢!」李旭嚇得又行了個軍禮,大聲回答。
「哦,能在萬馬軍中殺進殺出的壯士,也有不敢為之事麼?」前方傳來的聲音稍顯平和了些,帶著些笑意追問。
「末將對著敵軍,怕也沒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旭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結巴,也聽見了百官們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著大隋皇帝陛下還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頭的緊張硬壓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讓你害怕麼?你抬起頭來,仔細看看朕有何可怕!」見到李旭額頭上已經有汗水開始滾落,御案上那個聲音愈發柔和,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將,末將尊旨!」李旭把心一橫,用力抬起頭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裡默默念叨著,目光和御案後那個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後又低了低,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皇帝陛下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明顯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著華麗的錦甲,也掩飾不住他肩膀的單弱。位於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軟,拳頭無力地攥著,幾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從蒼白的皮膚下跳將出來。
「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點就把這句帶著憐憫意味的問候說出口。這不是去年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那個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場出乎意料的戰敗對皇帝陛下打擊很重,甚至一下子從他身體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麼?李將軍?」楊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將領中最年輕的郎將,微笑著追問。
「臣不是怕,臣為陛下天威所驚!」李旭望著楊廣,低聲回答。當將一顆心橫下來後,他的頭腦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典故中的馬屁詞也很自然的從口中滾了出來。
即使無所畏懼,此刻也必須說三分畏懼。史書上曾記載過鍾氏兄弟見主君,一個「汗出如漿」,一個「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雖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晉朝的皇帝,但古往今來,皇帝的喜好應該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楊廣在鼻子裡「嗯」了一聲,對李旭的回答還算滿意。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破格接見過很多低級官員、武將還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進門就低頭哈腰,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裝出一幅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模樣,舉止失禮。像李旭這般嘴巴上誠惶誠恐,但身體站得筆直的年輕人,在位這麼多年來,楊廣還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讓楊廣的話在不知道不覺中就開始變多,探討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兇惡之後,這位聖人皇帝笑著補充:「你不必謙虛,每個人的功勞失,朕都記得。每個人犯的過失,朕也都知道。朕聽人說在生死關頭,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澤,可有此事?」
「啟奏陛下,末將當時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戰死!」李旭的回答乾脆利落。他忽然發現皇帝陛下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息怒無常,至少到目前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個普通中年官員沒什麼太大差別。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將軍個個像你,朕的三十萬精銳就不會盡沒於遼東了!」楊廣苦笑著搖頭,不知道為將軍拋下部屬獨自逃生的行為不滿,還是心疼被人割下頭顱累塔的三十萬老府兵的性命。
聽了這話,李旭腦門上剛落下去的汗登時又冒了出來。「末將,末將當時只是蠻性發作,蠻性發作!不知道進退,不識大體!」他即便再自視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將軍頭上,只好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將士多一點這樣的蠻性!」楊廣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帳中其他文武同時躬身向皇帝請罪。有人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有人卻用怨毒地目光掃視了李旭幾眼。
「哪來的野小子!居然還有人誇他識大體!」御史大夫裴蘊心裡暗罵。今天帳內這名郎將據說是自己的本家黃門侍郎裴矩親自舉薦給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識人之名,這次恐怕是著實看走了眼。
正當百官心中腹誹的時候,御案後又傳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說這事兒不追究了,你們還告什麼罪。李將軍,兵部新頒發的遼東地圖據說是你所繪,此事當真?」
「是,臣,臣的確根據附近獵人的描述胡亂畫過一幅遼東地圖,去年大軍東征時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來獻醜。後來此圖被薛世雄大將徵用,後來去了哪裡,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剛才的教訓,這回他無論如何不敢把繪製地圖功勞據為己有。雖然今年軍中頒發的地圖的確就是去年他畫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來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將都像你……雲。嘉勉的話,皇帝陛下說了估計很快也救忘了,但萬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個較了真兒,自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虎雛(五)
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裡的幫閒。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勛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麼,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麼。
「你倒是有心,咳,可嘆滿朝公卿……廣當著無數文武的面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麼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哦!」楊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看看李旭紅得欲滴出血的臉,再看看左右身側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後,他終於理解了少年人的難處,「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文武百官的功勞雖然比你大得多,卻都在別處,不在這幅地圖上面!」
嘆了口氣,他又補充,「上次是朕對遼東局勢估計不夠,所以大夥才準備不足。朕之過,又何必委罪於人。你能在大敗之時揚我大隋國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獻上了這份地圖,朕……廣看看李旭,心中對眼前少年充滿了好感。他想再給賜少年人一個官職,轉念一想對方升任郎將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諸臣之中肯定有人會諫止。笑了笑,說道:「朕再賜你百鍊寶刀一口,助你在疆場上大戰神威,再為朕殺敵立功吧!」
「謝陛下隆恩!」李旭後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後肅立。御賜寶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著順手,也未必真有百鍊之精,但無論換做誰也不會真的拿御賜寶刀去砍敵人腦袋。這東西在大隋軍中代表的是一種尊崇,代表著軍功被皇帝認可並記在了心裡。持有此刀的人,日後提升的機會遠遠高於其他同僚。
如果說李旭剛入軍帳時,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數是輕蔑的話。此時,這些輕蔑的目光裡邊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開始盤算帳中這個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開始考慮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將面臨威脅。朝中的職位就那麼多,世間的豪門望族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幾個,新的軍中權貴崛起,往往意味著擠占掉別人的利益。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變。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當有了利益衝突呢?是否要出手將那些可能長大的勢力掐死在萌芽狀態?
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內廷侍衛捧來百鍊刀。大隋皇帝陛下親手取了,掛在了李旭腰間。「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謝的瞬間,楊廣一把搬住了他的肩頭,家中長者般慈祥地叮囑道。
「臣,末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旭聽見自己說話的聲調全變了。他無法壓抑住來自內心深處的激動。從前讀過的史書告訴他,做武將的最怕就是沒君王賞識,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在等待中埋沒一生。而老天對自己卻如此眷顧,在自己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便遇到了一個慧眼識人的偉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報!」楊廣笑了笑,低聲叮囑。目光離開旭子身體的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滾過了一層浮雲,很快就淡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你的甲,好像很精良麼?」皇帝陛下微笑著問。
「是唐公贈給末將的賀禮!」李旭的心還在熱血裡邊浸泡著,毫無戒備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沒錯,這是用西域鑌鐵打造的甲葉,裡邊襯了犀牛皮吧?」楊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濃得像積了雨的雲彩。
「末將不知道,末將從來沒,沒買過鎧甲!」李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著藍光的甲葉,有些尷尬地回答。這副鎧甲是唐公李淵在酒宴後所賜,因為顏色和黑風很相配,所以李旭做戰時總喜歡穿在身上。今天宮廷侍衛突然來宣召,時間倉促,他根本來不及去換袍服,所以只好穿著鎧甲來見駕。
聽了李旭的話,楊廣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沒買過鎧甲,難道你從軍前,沒自備戎裝麼?」
按大隋慣例,良家子弟從軍要自備戰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會高價購一幅好甲在身邊,那東西軍中雖然統一配發,但質量未必有自己買的結實,穿起來也未必有自己買的合身。而李旭居然從來沒買過鎧甲,當年其家的窮困程度的確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像。
「沒,沒備。末將,末將當初所有的錢都買馬了!」李旭非常尷尬地說道。他不能直說自己窮,否則等於指責皇帝陛下不愛惜百姓,讓即將上戰場的壯士連鎧甲都買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當年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則欺君罪名落下來,自己長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所以,他只好用買馬一詞來搪塞,沒撒過謊的臉紅得比做賊被抓住了手腕還鮮艷。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販馬的事情!」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
他們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務,一半私事地閒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尷尬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煩悶不止的皇帝陛下怎麼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來。今日有人建議皇帝陛下召見李旭,是為了向他諮詢遼東地理情況。眼看著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皇帝陛下的談興卻還沒轉到戰事上。
「朕聽人說你與唐公是同族?之前卻沒有過往來?」楊廣想了想,又問。
今天他的問話全是隨意而為,沒有任何條理可循,這可苦了李旭這初涉官場的新丁。每個問題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錯。但每個問題的答案卻總是不能讓所有人滿意。此刻再一次聽到皇帝陛下問及自己和李淵關係,李旭沉吟了一下,低聲回奏:「按輩分,唐公的確是末將的族叔。但當日末將投軍,卻是被劉弘基將軍引薦,沒想到能與自家族叔在懷遠鎮相認!」
這已經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經歷過上一次君前問答的事後總結,如今他已經知道楊廣不喜歡李淵的原因所在。通過剛才楊廣說話的口氣,他也能聽出來皇帝陛下問話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對他不薄,所以旭子實在無法順著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淵一家完全分離開來。
這個答案,讓滿朝文武的臉上再次變色。無論喜歡不喜歡旭子,大夥心中未免同時叫了聲『可惜』。眼前少年也過於執拗,明知道一棵大樹將傾,卻還死抱著不肯鬆手。不過這樣也好,大夥今後倒犯不著費力去排擠他了。僅憑他今天的回答,短時間就不肯能再次得到升遷的機會。
「朕知道,你畢竟姓李!」楊廣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當然,他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轉身走向御案,邊走,邊低聲問道:「朕記得跟你說過,來遼東後要校閱你部兵馬。如今,雄武驍果營可堪一戰?」
「啟奏陛下,雄武驍果營願為陛下效死一戰!」李旭大聲回答,繞著圈子,把楊廣的問話迴避了過去。
雄武驍果營只訓練了不到兩個月,擺擺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來攻城,結果不會比其他幾個驍果營好。但此時情況已經不容他再退縮,無論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著腦袋向前沖。
忐忑之餘,旭子心中暗自盤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說服皇上多派幾支兵馬從其他位置佯攻,這樣自己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會小些,傷亡也不會那麼慘重。
「驍果們的戰鬥力,比起去年隨你去遼東的八百壯士,如何?」楊廣的思路卻如天外飛仙,讓李旭永遠跟不上其蹤影。
「啟稟陛下,去年前往遼東的護糧軍將士,皆受過一年左右訓練。」李旭偷偷的掃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臉色,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讓皇帝陛下失望。
楊廣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內,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攻城戰,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馬之戰鬥力遠遠不如去年那伙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經校閱過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衛精兵,想想已故的麥鐵杖老將軍和辛世雄大將軍,他心中不覺百味陳雜,嘆了口氣,試探著問道:「如果朕命你領麾下將士再次前往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麼?」
「有何不可!末將願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軀,大聲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為什麼嘆息,但就憑對方剛才親自給他系上寶刀的情義,旭子也要有所回報。況且此時馬砦水東岸的敵軍幾乎被大隋兵馬盪空了,除了路過幾個孤零零的城市時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幾乎不會碰上其他任何阻攔。
文武官員們一下子熱鬧起來,陸續上前向楊廣進諫。說兵凶戰危,派一個聲名不顯的新銳擔當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請纓親帶大軍前去,只請李旭做嚮導者有之,就是沒人對李旭獨領一路兵馬的願望表示支持。
從眾人七嘴八舌的諫言中,旭子慢慢聽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麼原因,大隋兵馬打算撤離遼東了,但宇文述將軍所部近三十萬大軍已經準備渡過馬砦水,所以,眼下必須有人前去接應,保證東征大軍的後路和糧道不為高句麗人趁機遮斷。而目前,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都出戰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別合適的領軍人選。並且對遼東地理情況,沒人比李旭和劉弘基二人最為熟悉。
「不知道是哪個瞎眼的『伯樂』推薦了我?」李旭皺著眉頭,四下張望。這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結果衛文升將軍燒了浮橋,讓三千多名殺破重圍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門口。這次自己再去救援,說不定等大軍來到遼河邊,盼望著的浮橋又被人拆毀了。所以,他也急著不爭這個功勞,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大夥討論出結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夥的諫言都是為了國家!」楊廣的手臂向下壓了壓,制止了眾人的議論,目光轉向李旭,繼續問道:「既然眾驍果訓練不足,為何你還願意去遼東建功?難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務被朕降罪麼?」
「還是讓我去?」李旭愣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湧起了幾分對未來的擔憂。看了看楊廣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後,朗聲回答:「陛下問驍果訓練情況,臣自然要實話實說。可沿途幾個孤城中的高句麗人不知道我軍實情,他們已經被宇文述老將軍打落了膽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軍威!」
這個答案卻是在座很多文武沒想到的,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其中不乏讚賞。
「你還要再多兵馬麼?」楊廣點點頭,微笑著追問。本來,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只是詢問遼東地理情況,但見到少年人舉止憨厚中帶著沉穩,突然臨時起意想把帶領援軍的任務交給他。可以說,眼前這個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這一項不令他滿意外,其他各方面表現出來的鋒芒氣度,都讓他非常讚賞。
年少怎麼了,朕當年第一次領兵時也不過十六歲。出身寒微怎麼了,麥老將軍,羅藝將軍都出身寒微,但他們兩個比任何人都英勇。對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楊廣不想再聽百官們那些陳詞濫調,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鮮血液,否則上上下下會永遠這麼死氣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樣是去冒險,與其給別人做嚮導,還不如自己帶兵來得自在。仔細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撤兵,人多了反而輜重補給困難。末將只希望陛下答應末將兩件事,末將必不負聖上所託!」
「說,朕盡力做到,讓你無後顧之憂!」楊廣的臉色陰了陰,鄭重許諾。去年下令燒毀浮橋的正是他這個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來之前不要燒毀浮橋,豈不是讓自己太失顏面!
「末將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禮,「第一,末將請陛下繼續派人攻打遼東城,不讓高句麗君臣感覺到我朝大軍有撤離之意!第二,末將希望陛下准許我放手施為,不為道義所羈絆!」李旭環視眾人,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拘謹和畏縮感覺盡去,代之的是年輕人身上那種勃勃的生機。
「第一條,朕准了。這第二條麼?卻是為何?」楊廣略做遲疑,追問。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崢嶸歲月,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群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鮮感覺的緣故,他非常欣賞目前李旭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澀與豪邁。
「末將去年曾經放火燒了沿途所有麥田!」李旭咬著牙回應。他又想起了死於遼河畔那群袍澤,既然要去馬砦水,不妨再狠狠報復高句麗人一次。「馬砦水南岸高句麗山多,平地少。糧食全靠北方供應。末將去年燒一次,今年再燒一次,明年開春,看這些人吃什麼!」
「好狠的年輕人!」諫議大夫裴蘊驚詫地想。他與同僚平時殺人,往往都要找到一個道義上的理由。而這個年輕人發起狠來,居然一點道義都不講。看著年輕人咬牙切齒的模樣,他心頭猛然湧起了一陣惡寒。
如果他沒惹到自己,自己犯得著出手對付他麼?同一時刻,很多人開始猶豫。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此計一行,高句麗人必餓死無數。」內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啟奏。回頭掃了一眼李旭,大聲質問,「少年人,高句麗數十萬生靈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麗生靈無罪!」李旭躬了躬身體,非常禮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壘成佛塔與城牆的三十萬將士,也是生靈!」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這位朝廷里數一數二的權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後世史學家們詬病。但無論是誰阻攔了他替袍澤報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反擊。
必報此仇,這是當日逃離生天后,旭子在心裡對留下東岸的英魂們許下的承諾。
既為承諾,永生不會更改。
虎雛(六)
李旭年少,雖然經歷過許多磨難,心智卻遠未成熟到睿智平和的地步。他曾在遼東親眼看到袍澤們的頭顱被高句麗人壘成佛塔,所以在人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難免會被仇恨蒙蔽雙目。但滿朝文武的想法卻不能像個年輕人般偏激。大隋朝討伐高麗,打的是弔民伐罪的名義,如果在對方境內一味地燒殺搶掠,會讓整個東征失去道義的支點。大隋皇帝陛下的聖人天子形象也會因此轟然而倒。所以,繼虞世基後,很快又有十幾個文臣出面反對李旭燒光對方莊稼的提議。為了確保仁義之師的名聲,有人甚至堅決反對把接應大軍歸來的重任交到一個「殘暴野蠻」屠夫之手。而武將們的觀點卻恰恰相反,他們認為既然本朝還要進行第三次東征,就不妨在高句麗的國內製造更大的破壞,這次回撤之前燒毀的莊稼越多,下次東征也會贏得越輕鬆。
對於領兵去接應宇文述,眾將軍們也不十分感興趣。正如李旭先前所想,這是一項雞肋般的任務。領一支偏師入遼,即使平安接回了東征大軍,功勞也屬於帶領三十萬兵馬的宇文述老將軍。而一旦途中出現什麼紕漏,便要承擔很多無干係的責任,弄不好自己連性命都得搭到這次任務上。
中軍帳內剎那間熱鬧起來,文臣們反對這項提議並進而反對由李旭出任主將,武將們則支持這項提議進而發展到支持李旭領兵,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好了,好了,援軍依舊由李郎將統率。只是不要做無謂的殺傷與破壞,具體如何,李郎將便宜行事便罷!」楊廣揮揮手,打斷了眾人的爭執。作為一直負有仁慈之名的大隋皇帝陛下,他自然不能明白地支持李旭的提議。但李旭建議的破壞行動,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即使不為了給將士們復仇,對削弱敵方國力也甚有成效。所以他乾脆選擇和稀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讓李旭自己酌情去處理。
諫議大夫虞世基是個「菩薩」心腸,聽了楊廣的決斷後依然反對由李旭領兵。「萬歲,李將軍身上殺……
「虞愛卿放心,朕給他派個監軍就是。士及,這次由你跟著李郎將去,行軍打仗多給他出主意,也別讓他亂殺無辜!」楊廣微笑著打斷了虞世基的諫言。
「臣,尊旨!」一直躲在眾文官身後的宇文士及快步出列,欣然領命。
「什麼事情,你們二人商量著決定。今晚大軍連夜出發,朕會命令百官配合你們做準備!」楊廣看了看滿臉失望的李旭,又看躍躍欲試的宇文士及,低聲叮囑。
「是,末將尊命!」李旭無奈,只好殃殃地上前接令。讓宇文士及做監軍,比皇帝陛下駁了他燒毀高句麗人莊稼的諫言而令人失望。這個當朝皇帝的女婿長了根分了岔的舌頭,自二人認識以來,從他嘴裡,李旭就沒聽到過一句令人舒服的話。
果然,才出了中軍帳,宇文士及的嘲諷挖苦之詞就劈頭蓋臉的砸了過來。「呵呵,李將軍果然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放著伸手可及的富貴都不要,念念不忘的卻是和唐公的叔侄之情!哎,就是不知道唐公送將軍鎧甲時,心裡想的是親情多些呢,還是價錢多些!」
「只要我自己想得不是價錢就成了!」李旭橫了他一眼,正色回答。「受人滴水之恩,當相報以湧泉。宇文老將軍的推薦之德,李某亦不敢忘!」
唐公李淵贈金贈甲,肯定有拉攏的目的存在。這一點李旭在酒後已經想得很清楚。但他同時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沒有李淵當初的破格提拔和舉薦,也沒自己的今天。況且無論別人說什麼,自己做人原則不能放棄。
「哈,好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但不知有人自己的前程都沒了,還能拿什麼報答別人?」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現在李某盡力為宇文老將軍打通退路,就是力所能及的回報!」李旭自知鬥嘴鬥不過宇文士及,乾脆把眼前任務扯出來招架。東征軍主帥是宇文士及老爹,他相信即使此人再渾,也不願拿老爹的性命開玩笑。
此言一出,果然堵住了宇文士及的嘴巴。雖然肚子裡有的是反擊之詞,駙馬督尉大人還真有些怕惹煩了李旭,害得對方故意出工不出力。憋了好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我就沒看出李淵這個人有什麼好來。明明這棵大樹都快倒了,你還藤兒般死抱著它不放干!」
「如果李某是根藤兒,自然要早攀高枝!」李旭笑了笑,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宇文述父子的拉攏之意,在大隋朝,宇文家族的實力也遠遠大於李家。但他不想做藤,不想依賴別人的恩賜而活著。他想為自己爭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也許因為種種原因,自己註定成不了一棵參天大樹。但自己至少可以選擇做一株野草,可以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呼吸的野草。
「李郎將志向不小!」宇文士及的話怎麼聽起來嘲諷的意味都多於讚嘆。
李旭聳聳肩,不跟此人繼續斗口。國公家的子侄永遠不會理解平民小子的想法,就像他理解不了為什麼必須宣誓效忠,宇文家父子才能對自己放心一樣。
宇文士及見李旭不說話,也失去了鬥嘴的樂趣。眼下救援東征大軍要緊,那些家族之爭可以暫且放到腦後。這麼一想,他的思路慢慢又走上了正軌,沉默了片刻,低聲詢問道:「說吧,出發前需要我這個監軍做些什麼?」
「調集戰馬,能調多少調多少。」李旭點點頭,把最棘手的問題交給了宇文士及去處理。
虎雛(七)
自從李旭去了中軍大帳,張秀、慕容羅、李安遠等人就開始忐忑不安的議論起來。以目前雄武營的戰鬥力,攻擊遼東城無異是上前去送死。可如果郎將大人真的帶著皇命而回,大夥無論如何也不能抗旨不是?
「真他媽的倒霉,咱們驍果營果然都是些沒娘的孩子!」督尉李安遠悻悻地咒罵。「六十萬大軍攻城都沒奈何人家分毫,那幫腦滿腸肥的大人們不想個聰明點的招術,就知道拿人命往裡填!前六營驍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咱們上去還不一樣白給!」
「也不一定,說不好敵軍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咱們這一衝啊,剛好立了入城首功!」張秀看了一眼遠處再次被血染紅的魚梁大道,眼中帶上了幾分勝利的憧憬。他生來就是個樂天派,死不到臨頭不知道犯愁是什麼滋味。遠處城牆上高句麗人搭起的箭樓就像墳塋一樣林立,可他卻能選擇性地視而不見。
「也是,都這麼多天了,按道理高句麗人的箭支和石塊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長史趙子銘在旁邊附和。雖然知道這是一廂情願得想法,但作為心腹謀士,他不能帶頭動搖軍心。
「當然不用你們兩個去第一個攻城!」校尉李孟嘗狠狠地給了張秀一記白眼。他原本是護糧軍中的旅率,被旭子軟磨硬泡拉到了驍果營。官職的確是升了,可一條小命也等於賣給了旭子。
「還是想想怎麼樣才少死人吧!」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別將慕容羅看了大夥一眼,說道。如果雄武驍果營奉命攻城,第一波帶隊衝鋒的任務肯定要落在他的頭上。軍中混了小半輩子才混到這個位置,他可不想立刻就讓家人領朝廷的撫恤。
聲東擊西,引水灌城,圍三缺一,誘敵出戰,傳說中的經典戰例被大夥羅列了一大堆。卻沒一個有實施的可能。正當眾將佐唉聲嘆氣,抱怨命運不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郎將大人回來了。
「傳令,雄武營全體撤離,回營休息,今晚出發前往馬砦水!」跳下馬背,李旭大聲命令。
「什麼,去馬砦水!」眾人喜出望外。不用去強攻遼東城了,大夥的腦袋就又多保住了幾天。
「將軍,是光咱們一個營去,還是有其他弟兄?」趙子銘身為軍中長史,自然要擔負起替主將謀劃的重任。此刻心中雖然歡喜,嘴巴上還是很謹慎地追問。
「就咱們一個營去,一會有人會通知大夥去領馬。記住,通知弟兄們,能領多少領多少,咱們路上全靠它了!」李旭儘量讓自己的表情保持沉靜,「如果有不會騎馬的弟兄,就留做後隊,由慕容將軍帶領著緩緩追趕大隊人馬!」
此行好像不那麼容易?幾個將佐看著旭子的表情,有些尷尬地想。除了慕容羅外,他們都沒什麼實戰經驗。印象中現在從遼水到馬砦水一路暢通無阻,高句麗人都嚇得縮在城裡,烏龜一樣不敢出頭。
「難道還有人膽敢阻擋大軍前進麼?」長史趙子銘試探著問。
「去的時候沒有!」李旭嘆息著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大夥這次任務的實情。是用善意的謊言來維繫軍心?還是用完成任務後的封賞來激勵士氣?如何調度兵馬?如何保證弟兄們平安返回?眼前有千頭萬緒,卻一籌莫展。
「如果大眼在就好了!」迷茫中,旭子再次想起了徐茂功。但此時擺在他面前的,卻是無數雙包含著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剎那間,他感覺到了肩頭上傳來的沉重。
如果徐大眼在,他會如何安排?如果換做自己是劉弘基,會怎樣處理這種情況?如果是薛世雄呢,麥老將軍呢?李旭心裡慢慢想著,慢慢將一個個命令傳了下去。
李孟嘗去挑選弓馬最嫻熟的人擔任斥候,趙子銘帶著文職去籌備軍糧、物資。慕容羅去籌建後軍,收容掉隊士卒,李安遠帶領一伙人盤點現有坐騎數量,並準備跟隨新來監軍大人去領取戰馬……頭皮,李旭將一項項任務細化,分派。這是他第一次作為主將領軍,他本能地想做到最好。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軍營一個時辰之後,宇文監軍正式上任。作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負眾望,伸手就從掌管軍需的裴靜大人那裡要來了一萬五千匹上等戰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將軍的面子上,裴靜大人還提供了五千副騎兵專用的輕甲,一千多枝長槊給雄武驍果營,算作對此番救援行動的支持。
「不知道這些戰馬,可能滿足郎將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將位置上後,得意洋洋地詢問。
「當然夠,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著稱讚。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達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又開始例行的說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轉身出帳去檢查將士們的準備情況。對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這次是救援對方的老爹,他不怕對方不肯盡心。
軍營里人喊馬嘶,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不必去強攻遼東城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很興奮,雖然明天面臨的危險也許比眼前還大。傳令兵快速在軍營中打馬飛奔,將各級將領們的命令送到每個角落。家境普通的驍果高興地牽著新領到手的戰馬,躍躍欲試地想跳上馬背。那些自帶了好馬前來投軍的,則笑罵著在旁邊指點,仿佛自己已經被提升做了騎術教頭,門生弟子滿軍。有人得意洋洋地將剛發的騎兵輕甲套在肩上,來回走動著炫耀自己的好身板。有人則眼巴巴地看著軍官們領到手的長槊,恨不得衝上前去搶過來耍一耍……
「我要儘量帶他們回來!」旭子邊走邊想。六月的陽光很毒,曬得他額頭和鼻樑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卻不肯躲到樹陰下去,而是挺直身軀,慢慢在軍中巡視。
「將軍大人!」有士兵看見了年輕的郎將,主動上前施禮。
「免禮,大夥抓緊時間準備。騎術不精或體力欠佳的,主動向自己的隊正提出來!」李旭回了一禮,微笑著叮囑。這樣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穩?他不太把握。但他逼著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值得依賴的將軍。
「將軍大人好氣魄!」斜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腳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聽出了話中那玩笑的味道,轉過身,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
劉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幾個人顯然是自懷遠鎮匆忙趕來的,每個人都跑得滿身塵土。黑色泥汗在他們的臉上畫出了無數道條紋,遠遠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裡跑出來的小鬼兒。但那泥漿下的笑容令人很溫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與幾個朋友一一見禮。
「沒想到陛下這麼快就讓你單獨領軍出征!」在劉弘基的話語中,擔心的意味遠遠多於羨慕,「儘量小心些,沿途好幾個城市都沒被大軍攻下!」
「我儘量!」李旭微笑著點頭,不認為劉弘基的話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雖然眼下二人的關係已經慢慢開始疏遠,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把劉弘基當作一個老成持重的兄長。
「能虛晃一槍的時候就別硬拼,你麾下的驍果雖然個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戰鬥力卻未必比得上咱們護糧軍中的老兵!」武士?向前湊了湊,建議。
「謝謝!」李旭低聲答應,目光掃過武士?的上半身,發現對方胸甲、頭盔和護肩上依舊掛得是旅率的標誌。「進我帳中坐坐,我這就讓親兵給你們去打洗臉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馬韁繩,「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大夥剛好給我提點建議!」
「不用洗了,天太熱,再說,一會趕回去時還得弄髒!」李建成搖搖頭,四下看了看,發現李旭的親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遠處,低聲說道:「能早出發一刻就早出發一刻,早去早回。回來時儘量別斷後,這次任務沒那麼輕鬆,要輕鬆的話也不會留給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旭壓低了聲音追問。上午在中軍大帳,眾文武說議論了半天,卻沒一個人告訴他大軍要撤離遼東的具體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談不來,剛才居然忘了從這位駙馬監軍口中探詢內幕消息。
「你送我們出營,咱們邊走邊說!」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陸續跳下馬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
李旭向後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不必跟過來。然後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結實了不少,最近看樣子練武沒少吃苦!」
「不跟你對煉,索然無味!」李世民搖頭嘆氣,硬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五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營門,繞著圈子遠離皇帝陛下的中軍。大約走出了二里左右,看看周圍已經沒有什麼陌生面孔在晃動,李建成停住腳步,以極低的聲音透漏:「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發生的事兒。如今,梨陽、東都到這裡的消息已經被隔斷,誰也不知道叛軍下一步準備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間浮起楊老夫子的面孔。如果楊玄感將夫子召去是為了輔佐他造反,以夫子的為人,肯定要盡心替故主之子效力。只是此刻傾國之兵幾乎都集中在遼東,楊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楊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陰狠毒辣。如果那廝給楊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議他北上攻打涿郡,斷掉大軍的退路!」劉弘基四下看了看,小聲分析。「囤積在遼西的軍糧只夠大軍吃兩個月,所以你必須早些趕回來!」
「皇上答應在我回來之前,他繼續命人攻打遼東城的!」李旭衝口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答應自己的條件之時,陛下肯定已經知道軍糧不足的消息。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保證,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地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如果在預定時間內大軍無法返回,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須把人馬撤回長城內去。那時候,三十萬東征軍連同自己的驍果營就又成了棄子,想到這,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時候也得聽百官的諫言!」劉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麼,苦笑著開導他。「這消息本來不該告訴你,是唐公怕你吃虧……
「謝謝唐公!」李旭沖眾人拱手。
「別這麼客氣!」李建成微笑著替父親還禮。「家父也要離開懷遠鎮了,皇上臨時授了他一個守捉使的職務,讓他出鎮弘化,調動西北兵馬以防各地流寇藉機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個禮,非常高興地祝賀。守捉使是個權力很大的軍職,可以調動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馬。從皇上陛下的安排上來看,他對李家的懷疑已經慢慢減弱了。這樣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家父說如果你將來需要,可隨時到弘化找他!」
「等從遼東回來,我會登門向世伯道賀!」李旭向大夥保證。「你們幾個也小心……
「我們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劉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話語中不無遺憾。對於旭子的離開,他至今不能釋懷。
「我儘量不給唐公丟臉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尷尬掩飾了過去。現在不是說這些遺憾之事的時候,他需要儘量多地了解中原的情況。楊夫子在叛軍手裡,徐大眼的家也距離梨陽不遠。「楊玄感手中哪裡來的兵?居然能威脅到東都安全?」
「什麼兵,都是運河上的船夫,還有護糧的民壯。大夥都說,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都在……士?猶豫了一下,習慣性地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半句話的消息對李旭來說已經足夠了。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不埋骨遼東,任何人都難撼動大隋的根基。可現在不同,皇上麾下的也是一群臨時徵募來的農夫,叛軍手裡也是。
如果自己是楊玄感,肯定也要將征遼大軍堵在長城外。前有叛軍,後有高句麗人,百萬大軍誰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涼,沉甸甸地直向下墜。猛然,他想起一個人,仿佛雨後看到了陽光般,欣慰寫了滿臉。
「羅藝將軍在涿州,皇上兩次東征,都沒將虎賁鐵騎帶出來!」他低聲叫道,仿佛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
那五千鐵騎可以說是整個大隋最精銳的部隊,有他們在,楊玄感未必敢北上。
「羅藝?」眾人同時愣了一下,臉上又同時迸發出驚喜。涿郡附近一馬平川,正是大隋具裝鐵騎發揮威力的好戰場。楊玄感手中儘是些未經訓練的農夫,如果帶著剛剛武裝起來的農夫去和大隋虎賁鐵騎硬碰,無論雙方人數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將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會請唐公把你的分析轉奏給皇上!」劉弘基高興地保證。搖搖頭,他發現李旭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了這個條件,大軍就不必撤得那麼匆忙了!」李世民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滿臉欽佩。「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還要跟你討教騎射!」
「一定不負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著說道。
眾人同時大笑,心裡都感覺到了友情在流動。李建成,劉弘基、李世民、武士?相繼跳上馬背,將馬頭撥轉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來也想過河來送你,但她臨時有事情,脫不開身!」李建成策馬兜巡著,低聲替人傳話。「她說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載譽而回!」
說罷,他一抖韁繩,率先跑了出去。
「婉兒?」李旭仿佛在記憶中想起了這個名字般,喃喃地念叨。婉兒現在怎麼樣了,她要出嫁了麼?心中的感覺柔柔的,有一點點痛,更多的是錯過的遺憾。
「我忘了弟兄們給你捎的一件東西!」武士?跟隨眾人跑出百餘步,又找了個藉口將戰馬兜了回來。回頭看看無人跟著自己返回,他從戰馬上俯身,貼在李旭耳邊說道:「婉兒下個月完婚,柴家已經派人來接了。」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旭那幅波瀾不驚的面孔,「婉兒托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我知道!替我祝賀她!」李旭裂開嘴巴,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武士?跑出老遠,他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斜陽下,少年人心如秋水。
虎雛(八)
窗外的人喊馬嘶聲令人心煩,『什麼事情麼!不過是搬家去弘化,卻弄得架勢就像出兵打仗一樣!至於麼,這麼大動靜!』婉兒心一亂,繡花針又歪了,透過繃子,徑直扎進了她手指頭。血珠和眼淚同時滾了出來,她扔下繃子,委屈地將手指伸向唇邊,剛欲用嘴去吮,旁邊卻伸來一方潔白的手帕。
「姐,我來幫你!」手帕的主人帶著幾分嬌憨叫道。
「拿開,誰用你獻殷勤!」李婉兒大聲怒斥道,仿佛扎了手的原因全來自手帕的主人。「侍劍,去門外喊一聲,讓他們少弄點兒動靜。會幹活的幹活,不會幹的滾開!」
後邊半句話她是衝著門口的侍女說的,從沒見過主人發這麼大夥的小侍女答應一聲,受驚的老鼠一樣貼著牆根跑了出去。很快,院子裡的吵鬧聲便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屋子裡卻傳來了小聲的啜泣。
婉兒回過頭,有些難堪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父異母妹妹李萁。年齡比世民還小上一歲的萁兒剛被父親命人從老家接到懷遠鎮,整個人還沉浸在與家人團聚的興奮當中。她沒想到一直對自己不錯的異母姐姐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無論自己如何曲意逢迎,都得不到對方半點好臉色。
血腥地味道瀰漫了滿嘴,婉兒用力吮著手指,不知道該說一句怎樣的話來安慰妹妹。她不是故意想傷害萁兒的,她可以對天發誓,自己從來沒抱過欺負妹妹的心思。雖然即便是存心欺負,也沒人能將她怎麼樣。同是唐公的女兒,正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身份差距如天上地下,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僕婦會為了一個庶出的女兒去竇夫人面前打抱不平,李萁兒自己也不會有勇氣在父親面前告姐姐的狀。
李萁的手很巧,她繡出的牡丹被淚水打濕後,愈發顯得嬌艷。那是李婉兒的新嫁衣,老家那邊的習俗,如果新娘子的嫁衣由自己的親姐妹來手繡的話,會保佑她一生幸福。輕輕地擦去眼淚,她纖細白嫩的手指繼續在繃子上穿梭,房間裡不再有抽泣聲,但繡花針每一次紮下去,都像扎在了李婉兒的心口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裡煩!」婉兒走近妹妹身邊,輕輕地擁住了對方的肩膀。這個明顯的示好舉動卻嚇得萁兒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確信了沒有什麼傷害後,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才緩緩地轉了過來。
「姐姐不是故意的,要出嫁了,心裡亂,你別放在心上。」李婉兒勉強裝出一幅笑容,心裡卻沒來由地覺得委屈。萁兒是被父親接來準備拉攏那個呆頭小子的,世民今後練武的同伴就將是她。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突然下旨,命令父親去坐鎮弘化,而那呆瓜小子也恰好去了馬砦水,此時她已經像自己當時一樣,開心地看著黑馬上的少年揮汗如雨。
「我知道,二姐是捨不得爹和大娘!」李萁兒善意地笑了笑,又抬手擦了擦眼角。臨來懷遠前,已經失了寵的母親不斷地叮囑,命令她不要與幾個正出的哥哥姐姐發生衝突。「娘知道這樣要求委屈了你,但這是你的命。誰讓你投胎時選了娘的肚子呢!你爹能在十幾個兄弟姐妹之中突然想到了你,已經是你的造化,你要好好珍惜,千萬別自己上不了台面!」
為了表現得能上檯面,她就必須處處做得小心,不能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別人笑的時候,她必須跟著笑,別人不開心的時候,她也不能露出半點兒開心姿態。至於父親為什麼突然開始垂青自己,李萁兒也不敢問。庶出的女兒還能有什麼奢求,能在父親心裡占上一根釘子那麼大的位置,已經是多年修出來的福分。
「不光是捨不得,反正心裡很亂,一下子變得空空的,一下子又很滿!」婉兒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我聽人說」萁兒小心地四下看了看,發現不會有人偷聽,壓低了聲音向姐姐透漏,「柴公子人很英俊,文武雙全,曾經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臂膀之一!當年隨同太子殿下出獵,曾赤手空拳打死過一頭老虎!」
難得姐姐能跟自己說一說心事,小姑娘立刻將心中的委屈拋到了九霄雲外。水靈靈的大眼睛下,小臉變成了桃花般顏色,仿佛馬上出嫁的不是婉兒,而是她自己。
「不要聽別人亂嚼舌頭!」婉兒的手臂緊了緊,勒得妹妹齜牙咧嘴。這不是女孩子應有得表達感情方式,卻讓萁兒心裡突然變得很暖。小姑娘將身體向姐姐的懷著靠了靠,揚起臉來說道:「可人家的確都這麼說啊,還說二姐你和柴公子是郎才女貌,就像西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
「你見過只會掄刀弄槍,攆不動針線的玉女麼?」李婉兒笑著啐了一口,反問。她有點羨慕自己的妹妹,小姑娘天真爛漫,還屬於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年齡。而自己,心裡想得卻全是現實!一下子,婉兒發覺自己有些老,仿佛比自己的真實年齡老上了很多。笑容又開始慢慢在她的臉上凝固,一點點凝結成冰。
「二――姐,你怎麼了?」李萁敏銳地感覺到了姐姐心情的變化,純淨的雙眼中寫滿了不安。
那是一種讓婉兒不忍傷害的眼神,雖然想到某件事情,她就心痛得恨不能找人打上一架。仲堅大哥要娶她,仲堅大哥要保護她一輩子!可仲堅大哥當時明明答應過要保護我,他言而無信!他……
婉兒覺得心中氣苦,眼淚不爭氣地滾了下來。她伸出手去,用力抹了兩把,順便將淚水的源頭堵住。咸漬漬的味道卻又順著鼻孔倒灌進了喉嚨,弄得滿嘴都是苦澀味道,仿佛剛剛喝了滿滿一大碗眼淚。
「二姐,你不喜歡柴公子,是麼?」李萁兒被徹底地嚇傻了,縮卷著身子,不安地追問。
「我又沒見過他,怎麼能說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李婉兒搖頭,回以一聲長嘆。喜歡怎樣,不喜歡又能怎樣,難道自己還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李家再豎強敵麼。這場婚事是有無數和父親一樣地位的國公們證明了的,如果任何一方毀婚,男女兩家都會結下幾輩子解不開的仇怨。而李家剛剛從低谷中爬出來,不能允許再招惹任何麻煩。
退一萬步講,即便爹爹真的疼愛自己,主動去解除這個婚約又能如何。李婉兒望著窗外的浮雲,低聲嘆息。那個懵懵懂懂的鄉下小子從來沒說個他喜歡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對他的感覺是不是喜歡。
「二姐原來是擔心!」李萁自作聰明地猜測,「不用怕,像二姐這麼漂亮的女子,哪個男人會不憐惜。況且爹那麼疼你,他也不會讓你嫁一個沒出息的傢伙!」
「小傢伙,別亂猜,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婉兒伸出手指,在妹妹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長大,這個詞自己原來夢寐以求。現在卻發現,長大並不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如果自己是萁兒這個年齡,就又有很多時光可以揮霍。那個懵懵懂懂的傢伙也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他是否喜歡自己,也會有充裕的時間去建功立業。等他的羽翼豐滿到可以獨享一片藍天的時候,兩個人的事情就又可以多一種選擇。
可現在,他卻遠遠沒長大。而自己已經十七歲,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齡。他可以繼續懵懵懂懂,而自己的青春卻再也消耗不起。
李婉兒突然覺得上天好不公平,好不公平。男人到了十八歲還可稱少年,女人到了十八歲未嫁就要被貫以一個老字。她又一次帶著幾分羨慕看向萁兒,卻發現妹妹托著腮,一臉憧憬地想著心事。
她在盼望著長大!婉兒敏銳地猜測。她覺得心裡有些悲涼,隱隱地又覺得有些羨慕。用手指捋過妹妹絲一般順滑的長髮,婉兒低聲問道:「小萁,這幾年你學過武麼,會不會騎馬?」
「呃!」李萁從幻想中回過神,慌慌張張地答道:「沒,沒學過。娘說女孩子習武,會讓手指頭變粗,骨架變大!」她看了看姐姐,猛然意識到這話說得太魯莽,又迫不及待地補救道:「我說姐姐習了武后更好看了,娘卻不准我和你比!」
「傻孩子!」李婉兒被妹妹的話逗得愁容漸展,撫摩著對方的頭髮嘆道。
「可來到懷遠鎮,大哥和二哥卻非讓我練武。逼著我拉關節,踢腿,每一次都弄得渾身生疼!」李萁吐了吐舌頭,俏皮地抱怨。「不過,練完了武,心裡的確很清爽,睡覺時連夢都不做!」
「你以後盡力把心思放到練武上!」婉兒捉住妹妹手掌,話語裡充滿了愛憐。這雙手很柔,完全沒有自己手指上的力道。如果去拎刀動槍,恐怕不到一個時辰就能磨出血來。
「你以後儘量多練武,這對你將來的幸福很重要!」婉兒望著妹妹茫然的眼角,低聲叮囑。娶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孩子的人,一生應該會過得很幸福吧。她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濃,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陽光下那匹疾馳的黑馬。
那年春天,黑馬過處,曾有挑花落了滿地。
虎雛(九)
騎在黑風的背上,李旭被侍衛們簌擁著向東行進。
大軍走的還是去年護糧隊趕赴馬砦水所循的那條路線。經驗證明,由此路趕往馬砦水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勢也最平緩。不便的地方在於途中有幾個城市和山寨還被高句麗人控制著,出於對於隋軍報復的恐懼,裡邊的高句麗人同仇敵愾,用生命衛護著城寨的安全。
驍果營擺出了一幅咄咄逼人的進攻架勢,大搖大擺向前走。有時候,他們甚至故意放鬆戒備,誘惑沿途的高句麗守軍出城攻擊。但高句麗守將都是疆場老手,從城外人馬帶起的煙塵上,他們就能判斷出敵軍的數量至少在兩萬以上。與風頭正盛的兩萬騎兵野戰,高句麗人不會做這種愚蠢選擇。所以從,遼東城到烏骨江,雄武驍果營一路暢通無阻。
眾驍果在故鄉時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行軍的頭一夜因為害怕受到敵軍截殺,軍紀還能保持。第二天下午路過白崖城的時候,高句麗守軍沒敢出城阻攔,就讓他們警惕心大幅度減弱。第三天全天,全營上下從前鋒到後隊也未遇到半個敵人,驍果們氣焰立刻高漲。到了第四天早上,大部分人的頑劣本性就徹底暴露了出來。有人在平原上放著好好的路不走,故意縱馬踐踏高句麗人未來得及收割的莊稼。有人路過無人的村落時,順手拆了鄉民的門框,推倒了院牆。還有人造飯時不甚失落了火種,把周圍莊稼地點著了一大片。如是種種,各級軍法官都本能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見長官們不在乎自己如何糟蹋東西,驍果們更是為所欲為。到了第四天下午,大軍所過之處,往往什麼都剩不下,遠遠看上去,那情景絕對比鬧了蝗災還慘上十倍。第五天,有些低級文職終於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進言請雄武郎將大人注意約束部屬行為。大夥苦口婆心地跟年少得志的李郎將講道理,告訴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逃走的高句麗人,照理兒也是大隋聖人皇帝陛下的子民,仁義之師不能這麼糟蹋他們。這逆耳忠言說出來,讓郎將大人連連點頭。可點頭歸點頭,李郎將對驍果們的暴行依舊視而不見。有人氣憤不過,把問題直接反映到了宇文監軍那裡,宇文監軍好像也不願意搭理這件事情,只是拉長了聲音反問了一句,「既然你等認為高句麗百姓是大隋子民,他們怎麼不夾道歡迎王師呢?」
聞者無不啞然,他們的確無法回答宇文監軍的疑問。有幾個趁隙想「有所作為」的傢伙甚至萬分失望,他們拍碎了腦門也想不明白,宇文大人怎麼又和李家的人穿了同一條褲子?雙方明明是深仇大恨麼,怎麼暗地裡勾結得如此嚴密?
宇文士及可不在乎別人想什麼。他不是李旭,無論那些中、低級文職和武將存著什麼心思,也搬不動皇帝陛下的女婿分毫。事實上,相對於高句麗人被糟蹋的莊稼和村舍,宇文士及對李郎將的興趣更大。經過連續幾天的觀察,他發現李旭比去年成熟得多,處理問題也老辣得多。至少,到目前為止,李郎將的所作所為沒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雖然經過驍果們一番糟蹋的地方比放火燒了好不到哪去,但約束屬下不嚴和蓄意縱火殘害百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此事過後,言官們即便想彈劾李旭,羅織出來的罪名也無法令他傷筋動骨。
「這小子終於悟了!」望著在自己前方不遠處行軍的李旭,宇文士及感慨萬千。古語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自己從那天被選定做監軍開始到現在,與李旭只有幾個時辰沒見過面,而對方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卻令自己不敢相信面對的是同一個人。眼下這個少年不再是那個衝動、熱情的莽撞後生,他已經慢慢變得冷靜,變得世故、圓滑。這些成熟的舉止卻沒有遮蓋住他的鋒芒。「也許他還沒學會遮蓋吧!」宇文士及一廂情願地想。現在的旭子在他眼中就像一把已經開了刃的鋼刀,無論怎樣遮蓋都遮蓋不住其鋒刃上放出的凌厲光芒。
三天來,宇文士及從各個角度觀察李旭。每個角度,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攏籌碼。兩個多月前,宇文家族通過保舉的方式讓皇上提升對方官職目的不過是為了令李淵沒有能力再將少年控制於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卻是把脫離了李淵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韁繩。
接連三天,宇文士及發現李旭很少說話。除了交代幾個心腹將領日常任務,並在幾個險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駐守外,眼前這個年輕的郎將的嘴巴幾乎是緊閉著的。臉上和雙目的表情也顯示著,他時刻都在沉思。偶爾搖搖頭,或者目中放出些興奮的光芒,則意味著他又參透了什麼玄機,或對此番接應行動又有了什麼妙計。但具體對方想到了什麼,李旭不說,宇文士及也不好追問。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他絕對會氣得當場吐血。事實上,三天來,李旭想軍務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兩個時辰。更多的時候,他在想武士?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卻令李旭反覆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從來沒怪過婉兒。縱使他有一萬分把握認定自己將來能出人頭地,能拜大將軍,封萬戶侯,他也沒資格讓一個女子用一生的幸福來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暫,等著等著就會變老。這份責任,旭子自知無法承擔,也承擔不起。
「我真的喜歡婉兒麼?像喜歡陶闊脫絲一樣喜歡?」李旭花了好長好長時間,才給出了自己一個完整的答案。當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闊脫絲身影的時候,他記得自己感覺是傷心欲死。那種刻骨銘心的滋味,直到今天還令人無法忘卻。每每回想起來,就如被人用馬槊重重地刺在了胸口上,從心底到全身都是痛。但對於婉兒的出嫁,李旭心裡卻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覺。不是痛,也沒有怨,只是有種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著的糖果被人搶走後一般的失望。
婉兒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出身於豪門的她,大度、成熟,有時任性,但更多時候卻像他的父親一樣睿智果斷,氣度恢宏。這樣的女子從出現的那一天就註定要吸引在另一個階層長大的旭子,但此時的旭子卻漸漸明白了,被吸引和有能力擁有,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
馬背上的他漸漸灑脫起來,目光亦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須把握住目前所擁有的,才能奢求將來的收穫。在自己真正達到某個位置之前,有些東西,註定是一種奢侈。
但自己距離這種奢侈已經不太遠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傳說中的大將軍、大尚書,就像現在抬頭仰望漸漸黑下來的夜空一般,遙遠,且不真實。那時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簡直是一個敗家子,糊塗蛋。滿朝華袞也都是腦滿腸肥的傢伙,沒一個擁有智慧和遠見。如今,自己已經漸漸逼近了這個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細。那些先前以為是糊塗的舉措,實際上初衷未必糊塗。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為,往往都包含著很多玄機。只是這些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舉一動,對民間百姓都是生死攸關。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頭去做一個百姓,他要闖入那個星空中,就像當年徐大眼說的一樣,要在那裡建立自己的家族。這樣,自己的後人就不會因為某個官員的心血來潮而遠走塞外,那些曾經經歷的苦難,將永遠不會在自己的後人身上重複。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李旭命令全軍在一個山谷里紮營。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雲,千里奔襲,必撅上將軍。他只是一個小郎將,可不敢帶著部下冒上將軍才敢冒的險。
這個命令為他贏來了全軍上下一片歡呼,到現在為止,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將領外,大多數驍果們還不知道本軍此行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連日來這種遊山玩水般的行軍很令人開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憊。因此,能走走歇歇,邊玩邊行是他們最大的願望。
唯一不贊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監軍職責,在大軍完全安頓下來後,非常生氣地闖入了李旭的軍帳。
「郎將大人,照這樣走,咱們,咱們是不是稍慢了些?」掃了一眼帳內因受到驚擾而顯得有些茫然的低級將領,宇文士及儘量把自己的語氣放得婉轉。無論眼前還是將來,宇文家族與對方打交道的機會還很多,作為家族中的年輕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沒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質問,他命人給監軍大人搬來了一把胡凳,然後將擺在眾人面前的巨大羊皮地圖挪到了宇文士及眼皮底下。那是一張按照大隋軍方新頒布的遼東地圖放大後畫出的遼東形勢圖。地圖上,有條黑色的墨線從懷遠鎮一直畫到了泊?寨,然後從泊?寨下折向東北,接著在北方的山林間兜了一個巨大的圈子,最終折回了遼河。凡是參加過去年泊?寨解圍行動的人都知道,此條黑線是去年護糧軍三百壯士的行軍路線。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們心中都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眼下驍果營走的是同一條路線的前四分之一,剛剛脫離大梁水流域,來到了烏骨水的源頭。再向東南,則可以沿烏骨水走到烏骨城,然後一直殺奔泊?寨。接下來的路相對平坦,沿途經過的高句麗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脅性的一個是烏骨城,李旭已經用木炭將它標了出來。
「你是擔心烏骨城守軍出城迎戰?」宇文士及低聲追問。去年劉弘基和李旭曾經用疑兵之計欺騙過烏骨城守將,這次再跟對方玩同樣的招術,對方的確有不上當的可能。
李旭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塊塞給了宇文士及,然後追問道:「如果監軍大人是高句麗守將,聽到些不確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敵軍大搖大擺的撤離,會選擇在哪裡截殺?」
在不考慮自己家族利益的時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銳。眼睛在地圖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塊按到了距離目前大軍所處位置不到五十里的一處無名山谷上。如果想阻攔驍果營的話,對敵軍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里外的這個無名山谷。同樣,如果逆著這條路線從馬砦水撤兵,那個無名山谷也是大軍必經之地。
炭塊落下,宇文士及滿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乾二淨。如果大隋內亂的消息的確已經被高句麗人得知的話,高句麗人無論如何也會奪取遠處這個無名山谷。堵死了這條山谷,遠征大軍就不得不繞路西返,路繞得越遠,士氣就越低迷。
「下官幾個認為」行軍長史趙子銘向宇文士及施了一個禮,緩緩地解釋,「目前咱們行軍越匆忙,高句麗人就越警覺。所以這幾天郎將大人不約束軍紀,為的就是不讓敵軍心中生疑!」他混跡官場多年,很巧妙地把李旭縱容屬下禍害百姓的行為歸結到軍事行動的輔助舉措上,「但水師沒有登陸,而大軍又在馬砦水邊逡巡不進,高句麗人狐性多疑……
接下來的話已經不必他再說,在座諸位無人會認為他的分析沒有道理。皇帝陛下給宇文述老將軍的撤軍命令先於驍果營東進之前已經發出,按軍書的傳遞速度推斷,宇文老將軍接到聖旨的日期應該在昨天或者今天。如果他接到聖旨後立即西返,隔著馬砦水的高句麗人肯定無法尾隨追擊,在不藉助地勢的情況下,遼東境內幾個殘留城市的守軍根本沒有阻擋住三十萬東征軍的機會。
高句麗的人堵住宇文述老將軍的唯一機會就在無名谷。而雄武驍果營所面臨的第一場考驗也在無名谷。
三支人馬,同時把目光聚集在了一個點上。
虎雛(十)
第二天,大軍剛剛貼近無名谷,就看見自家斥候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統帥斥候的李孟嘗是去年前往泊?寨解圍的三百死士中剩下來老兵,無論是經驗和膽氣都很出色。即便如此,他也拿麾下那些從沒打過仗的菜鳥們毫無辦法。
「敵軍,發現敵軍!」幾個斥候一邊策馬狂奔,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生怕主將聽不見他們的示警。
「娘咧,這可咋辦啊?」大隊人馬中,有膽小者咧著嘴巴喊道。雖然大夥心裡都清楚這次任務肯定不是放火拆屋子這麼簡單,但猛然聽說與敵軍遭遇的消息,還是忍不住腿腳發軟。
「咋辦,自求多福唄!」有人一邊嚷嚷,一邊向中軍方向瞅。雄武郎將李大人是個殺人不扎眼睛地狠角色,他沒帶頭逃跑之前,大夥沒人敢逃走。可要大夥真的動刀子去和敵人拼命,誰也不心甘情願。
「哎呀,哎呀,肚子,我的肚子!早晨吃得不合適了!」有蹲在地上做西子捧心狀。
「我的腳,娘咧,誰踩了我的腳……
眾驍果們亂紛紛地叫喊著,試圖給主將施加壓力,讓他放棄繼續東進的念頭。令他們失望的是,這種情況早就在幾個主要將領的預料之內。所以也不用李旭下令,校尉張秀帶著百餘名親兵衝進了人群。「嚷嚷什麼嚷嚷!昨天扒人家灶火的勁頭都哪去了。難道你們這些傢伙都是就會在家門口欺負欺負孤兒寡婦的孬種麼?」
張秀等人掄著鞭子,邊罵邊抽,打得眾驍果們面紅耳赤。前來遼東應募驍果的,基本上沒有誰是良家子出身,幾萬人中幾乎隨便拉出一個在從軍之前都是橫行鄉里的「硬」角色。這些人愛面子,講義氣,平時最怕人家說自己窩囊,此刻被張秀罵了,心裡邊雖然害怕,嘴巴上一個個卻硬氣了起來。
「誰怕了,咱們不是早晨吃乾糧吃冷了麼!」
「不就幾個高句麗人麼,來一個咱殺一個,來兩個……人拔出橫刀,虛晃著給自己壯膽。
各級將校們不聽他們瞎詐唬,按照中軍傳來的命令重新調整了隊形。散亂的兵馬按照訓練時的要求排成隊列,身強力壯的在前,面黃肌瘦的在後。左右兩翼放出輕騎兵警戒,隊伍最後有督戰隊彎弓監督。
等全營兵馬安頓下來,幾個核心將領的意見也交換得差不多了。高句麗人占據了山谷,明顯打得是卡斷東征大軍歸路的主意。那個山谷為兩道峭壁夾一條大河的狹窄地形,能供大軍通過的只是河水兩側各自不到五丈寬的沙灘。眼下高句麗人在山谷底重兵攔路,雄武驍果營除了強行攻擊奪取山谷外,別無選擇。
「趙長史帶輔兵就地紮營,文職留守,其餘將士跟我來,在距敵五百步處列陣!」李旭揮動著令旗,大聲喊道。第一次指揮上萬人做戰,他心裡也緊張得直打鼓。但周圍有那麼多雙眼睛盯著,自己就是裝,也得裝出些鎮定自若的形象來。
在他的命令下,雄武驍果營自動分成了前後兩部分。行軍長史趙子銘指揮著兩千多輔兵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留在了原地,砍伐樹木,搭建營壘。其餘九千多將士列隊前進,緩緩逼近死亡山谷。
占據了山谷的敵軍顯然也是匆匆而來,倉促搭就的鹿砦、矩馬還沒有完工。東倒西歪的木柵欄被夏末的陽光一曬,濃郁的松油味兒逆著風都傳到了半里之外。當山谷出現在李旭視線之內的時候,躲在柵欄後的高句麗人也發覺了隋軍的迫近,立刻吹響了戰鬥的號角。
「你帶著五個團打頭陣,先試探一下敵軍的戰鬥力,別忙著立功!」李旭從親兵懷裡抓起令箭,交到了李安遠手上。雄武驍果營雖然有一萬多兵馬,前方的山谷卻容不下那麼多人廝殺。況且這一萬多名驍果只經歷了不到兩個月的訓練,若是一對一打架,他們之中多數人都有必勝的把握。而爭雄疆場,卻不像在街頭往人腦門上拍磚那麼簡單。
李安遠咧了一下嘴巴,苦笑著接下了將令。他和慕容羅、李孟嘗都算是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這個時候,嫡系替主將賣命毫無商量。一千五百名臉色蒼白的驍果很快被他拉出了大隊,眾人舉著盾牌,弓著身體,一點點向山谷挪動。
隔著二百步,就有零星的羽箭從高句麗營壘中射了出來。這麼遠的距離,羽箭根本構不成致命威脅。見此情景,小腿肚子都開始打哆嗦的驍果營前鋒膽氣漸壯,吶喊著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高句麗人的反擊很果斷。在眾驍果們迫近木柵欄五十步以內的時候,幾隊重甲步兵衝出了敵陣。雙方剛一交手,驍果們就以比進攻時利落得多的動作撤了下來,四十多具屍體被他們丟在了敵陣前,倉促後撤時,還有近百人被身後飛來的羽箭射成了傷號。
「對方戰鬥力不強,有很多人是新手!」李安遠摘掉頭盔,訕訕地向主將和監軍大人匯報。李旭剛才的命令給他留下了充足的餘地,所以他還不至於因為一點小挫折就受到軍法的追究。
「他們的防守重點不在咱們這邊!」宇文士及皺了皺眉頭,低聲分析。他也沒奢求驍果營能勢如破竹般將攔路者擊潰,從剛才敵我雙方的表現來看,恐怕短時間內,驍果營很難取得什麼戰果。
「要不,咱們找人試試攀到懸崖上?」張秀看看山谷兩側的峭壁,試探著問。
「那沒用,峭壁上沒有足夠的石頭。羽箭從上面射下來也失去了力道!」宇文士及搖搖頭,否定了張秀的建議。
眼前這條山谷很長,山谷兩側的峭壁陡如刀削,除非能將整個石壁推倒,否則占據兩側壁的頂端沒任何用處。所以高句麗人的兵馬也集結在谷底,利用地形狹窄的優勢抵禦隋軍的進攻。即將從馬砦水回撤經過此地的隋軍有三十萬,而前去接應的隋軍在高句麗將領眼裡最多不過兩、三萬之數,他們當然要把防禦的重點放在山谷的另一端。
無論對方的防禦重點在哪,雄武驍果營都必須進攻。第二波攻擊很快被組織了起來,五個團驍果在另一名督尉的帶領下,冒著箭雨再度靠近谷口。雙方廝殺了大約一刻鐘時間後,驍果們又紛紛和敵軍脫離了接觸。
大隋朝的驍果們身體素質比敵軍高出一大截,彼此配合的熟練程度和士氣卻遠不如對方。守衛谷口的高句麗人配合相對熟練,求勝意志也高於隋軍,但身材和手中器械和驍果們比卻都有很大差距。所以,兩次戰鬥中敵我雙方的傷亡都不算大,對另一方的態度畏懼感覺也慢慢開始減小。
李孟嘗氣憤不過,主動請纓帶領一個團老兵和四個團驍果再次攻到了谷前。一陣箭雨過後,經過兩次接觸對隋軍戰鬥力已經有了些了解的高句麗人吶喊著沖了出來。雙方在西北側河灘上戰做一團,都試圖給對方一個慘重的教訓。這次戰鬥持續了近小半個時辰,李孟嘗憑著手裡的老兵成功地擊敗了敵軍的反擊,但其餘四個團的驍果們抓不住轉瞬即逝的機會,當李孟嘗將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弟兄們組織起來撲向木柵欄的時候,谷內的高句麗守將已經從容地調整了部署。
數以千計的高句麗長矛手蹲到了木柵欄後,把整個谷口堵成了一個大刺蝟。如林矛牆後,千餘名弓箭手毫無目標地對大隋驍果展開了漫射。撞上去的驍果營弟兄們就像遇到岩石的浪花般退回了本陣,撤退過程中,竟然又有兩百多名袍澤傷在了突發的亂箭之下。
旭子的臉有些紅了,他知道自己麾下的驍果缺乏訓練,卻沒想到弟兄們戰鬥力居然如此之差。從他這個角度看,高句麗人射出的羽箭遠的遠近不一,節奏混亂,根本不像一支正規兵馬的表現。可這不正規的高句麗軍,依然比他麾下的驍果營正規甚多!
第四次、第五次強攻依然沒有進展。狹窄的地形限制了雙方戰鬥力的發揮。驍果營空有駿馬長槊,卻無法組織騎兵強突。高句麗人縷縷反擊得手,卻無法趁勝擴大戰果。
隨著時間推移,宇文士及也漸漸失去了耐心,他的父親是三十萬東征軍的統帥,奪不下這個山口,就無法保證三十萬東征軍平安回撤。一個沒有經驗的主帥和一個心情煩亂的監軍短暫協商過後,拿出了一條絲毫不見得高明的策略。二人以重金在營中招募了規模在五百人上下的敢死團,由宇文士及親自帶著沖向了山谷。
宇文士及雖然身份高貴,武藝卻不比任何行伍出身的將領來得差。在五名宇文家的死士的保護下,他冒著箭雨,順利突到了高句麗人的營壘前。左手大盾猛地一磕,砸開了迎面伸過來的長矛,接著,右手橫刀劈進了高句麗人群中。
「跟我上,殺光他們!」宇文士及大喊著,戰靴踏過了木柵欄。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無數高句麗人吶喊著涌了上來,將駙馬督尉和第一波突破營壘的大隋將士困在了中央。
虎雛(十一)
宇文士及手上的功夫並不比他舌頭上的功夫差多少,在五個宇文家族死士的配合下,他的橫刀在敵軍中潑出了一片片血瀑。沒有任何一個高句麗小隊能擋住這六個人的組合,他們如同一個死亡漩渦般,在敵軍中來迴旋轉,每將一名高句麗人捲入漩渦中,就會拋出一具屍體。
但周圍的高句麗人卻越殺越多,越殺越厚。並不是每個驍果都擁有宇文家的死士一樣的戰鬥力,其他的人的父親也沒被阻截在山谷的另一側。
宇文士及砍翻了一個長矛手,一轉身,他的橫刀又掃進了一名盾牌手的喉嚨。無法呼吸的盾牌手的臉瞬間憋成了紫黑色,他扔掉盾牌,拼命用手去捂自己的脖子。終於,他重新感到了空氣的味道,然後,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宇文士及看都沒看對方,一頭扎進不知道來自哪個遼東部落的勇士懷報,下一刻,他的橫刀如肉簽子般將此人的身體捅了個對穿。
緊接著,他就聽見左側傳來一聲悶哼,是宇文義,這個家將十四歲賣身宇文家,已經在宇文家族中做了二十年家將。宇文士及關心地側過頭,看見宇文義用手握住胸前突然生出來的矛尖,黑色的血,淌過他的胸甲、護襠,淅淅瀝瀝地落在沙灘上。
「少主,快退!」宇文義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放開手,也放棄了對生命的執著。那名高句麗矛試圖將他的遺體甩開,沒等抽出長矛,就看見了宇文士及火一樣的目光。
長矛手當即立斷,棄矛,急退,身體隱入自己同伴的身後。兩個夥伴立刻出矛攔截,卡住宇文士及追擊的路線。宇文士及一刀撩斷刺向自己腹部的長矛,對另一根長矛看都不看,徑直撲向殺死了宇文義的兇手。
另一根長矛在刺中目標前,被宇文福當了下來。少主人要給宇文義報仇,家將們懂得他的心思。宇文士及挑飛一柄單刀,踢翻一個弓箭手,又砍翻一名長矛手,又刺死一名刀手,吶喊廝殺,如附骨之蛆般追逐著仇敵。近了,近了,終於,他追到了烏骨河邊上,把無路可退的敵手砍進了血紅色的河水中。
「殺――殺――殺!」他大叫著回頭,看清楚了身後那條近二十步長的血路。一路上,他至少砍翻了四個敵人,但肩膀,大腿上也挨了不止一下。一直護著他的家丁宇文福已經倒下了,如今兀自擋著他的後背的是宇文劍。不遠處,兩個宇文家的死士宇文安和宇文修已經陷入了敵軍重圍,彼此不能相顧。更遠的地方,是被敵軍分隔包圍的驍果們,危急時刻,他們一個個都很勇悍,但他們卻不懂得如何把分散的力量凝聚起來。
「往一起湊,大夥往一起湊!」宇文士及聲嘶力竭地喊著,一路殺向宇文安,在對方沒成為刀下之鬼前,他和宇文劍成功抵達了目的地。三個人背靠著背,組成一個小陣沖向宇文修。在不知道被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潤濕路上跌跌撞撞,當他們砍翻擋在面前最後一名對手的時候,宇文修早已身首異處。
「往回沖,往回沖!」有人在遠處大聲疾呼。宇文士及知道這次攻擊失敗了,掉頭向營壘外衝去。四下里的高句麗人卻不願放走這伙強敵,一層層圍了過來,殺透一層又堵上新的一層。
宇文士及的動作慢了一下,被人用彎刀在肩膀上掃出了一片紅色。他忍痛擰身,橫刀刺入對手的小腹。剛欲拔刀,卻感到了小腿部傳來劇烈的疼痛。是長矛,宇文士及清楚地感到刺入小腿部兵器的大小,他跌跌撞撞向前撲了幾步,猛地回身,用橫刀掃去了來襲者的半邊腦袋。
熱乎乎血和腦漿噴了他滿臉,同時也喚醒了他的理智。自己要死在這裡了,剎那間,宇文士及變得非常清醒。無論他的刀法多麼凌厲,身邊的死士多麼忠心,死亡已經圍繞著他的身體在徘徊。腿上的傷不是他身體上的第一處,也不是最後一處。每有一件兵器刺透戰甲,他的體力就會被消耗掉一分。
高句麗有足夠的人,足夠耗到他血盡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解決目前困境的可能只有一個,就是李旭不顧一切派人來救他。可李旭會這樣做麼?在那一瞬間,宇文士及懷疑自己上了李旭的當。
從見到李旭的第一眼起,宇文士及就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像欣賞名馬、寶刀一樣的欣賞。為了家族利益,他試圖把李旭納入麾下。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可以不擇手段。勸告、利誘、挖苦、威脅,甚至在上次對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後,宇文家的報答方式依然別具一格。通過舉薦李旭做郎將,他們成功離間了對方和唐公李淵的關係。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從沒把李旭當過和自己同等的大隋將領。這個出身如草根一樣的少年威脅不了他的安全,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擊對方,捉弄對方,以看對方出醜、讓對方鬱悶為樂。如果換了別人這麼對待自己,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肯定想盡一切辦法置此人於死地。而現在,恰恰是上天賜給李旭的好機會。
如果我是李旭,宇文士及絕望地想。我只要按兵不動,就可以讓宇文士及光榮殉國。然後再於山谷西側徘徊幾天,三十萬遠征大軍就會灰飛煙滅。驍果營只有一萬多新兵,他攻不下眼前這道山谷情有可原。在李淵及其在朝中同黨的暗中斡旋下,皇上不會太深追究驍果營統帥的責任。
一陣悲涼的感覺湧上了宇文士及心頭,他徹底絕望了。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種下的惡因,今天所有錯誤都結出了果實。自己的命運已經握到了一個毛頭小子手中,而那個毛頭小子跟宇文世家嫌隙甚深。
「老子殺一個!夠本!」他聲嘶力竭地撲上前,砍倒一個又一個高句麗人,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宇文劍和宇文安二人倒在自己身畔。刀光劍影中,宇文士及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狂笑著繼續前沖,面目猙獰如剛出地獄的厲鬼,哪裡人多就沖向哪裡。
快結束了,明晃晃的長矛已經遞到了胸口。「殺兩個賺一個!」宇文士及狂笑著,不理睬長矛,將砍豁了的橫刀掃向最近的敵人。
「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令宇文士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他感到脖子後一緊,有人拎小雞一樣倒拎著他的頸甲徑迅速後退。幾杆長矛交相刺來,一半落空,另一半都被此人用一把長得不像話的彎刀削成了兩段。
「混蛋,你是一軍主將!」宇文士及大聲叫罵,雙腿不由自主地交替後退,手中已經砍成了鋸子般的橫刀快速掠過身邊高句麗人的身體。他知道哪個混蛋這麼不禮貌地拎著自己的護頸皮甲,除了李旭那個混蛋之外,沒人有這麼大膽子,也沒人有這麼大力氣。
去年這個時候,在遼水之西,也是這個混蛋反覆衝殺,瘋了般地救下一名又一名袍澤。「咱們不能丟下任何弟兄!」,當日,那個混蛋瘋狂地叫嚷。今天,這個不要命的傢伙又回來了,沒多說一句話,卻用行動證實了自己的諾言。
宇文士及覺得心裡有些暖,他感覺眼中有熱東西在滾。「還能走麼?」身後的人氣喘吁吁地問,宇文士及點點頭,在對方鬆開自己頸甲之後,用脊背死死貼住了此人的脊背。
「旭子,把分散的人收攏到一起!」喘過一口氣來的宇文士及大聲建議。背後的人身體停滯了一下,然後快速斜移。下一個瞬間,宇文士及貼著李旭的後背殺入了另一夥高句麗人當中。李安遠、李孟嘗、張秀、趙易安,還有一個個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身影跟上來,加入戰團,驅散高句麗人,把陷入絕境的袍澤們聚攏成團。
高句麗人漸漸支持不住,緩緩向後退去。越來越多的驍果踏過木柵欄,將高句麗人擠向山谷深處。雙方都有生力軍加入戰團,彼此又開始膠著,然後互相拉開距離,給弓箭手騰出用武之地。然後,各自後退,退出對方的羽箭殺傷範圍外。
「稟將軍,咱們攻破了一壘!」殺得渾身是血的李孟嘗靠過來,氣喘吁吁地匯報。
「停止追擊,原地修復營寨!準備再戰!」李旭的聲音再度從宇文士及身後傳來,聽上去依然有些稚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將士們凜然受命,絲毫沒想到去置疑自己的郎將大人。就在半柱香時間前,那柄不肯放棄一個弟兄的黑刀,已經真正贏得了大夥的尊敬。
虎雛(十二)
雖然援救得及時,跟著宇文士及率先沖入敵軍營壘的五百弟兄還是陣亡了近四百人。活著被救下來的一百餘名倖存者幾乎個個帶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修養已經不能再投入戰鬥。而眼前這條無名的山谷很長,雄武驍果營只拿下了其入口處很小的一段。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力量繼續發動攻擊。而能不能將浴血奮戰奪過來的營壘守住,從目前的情況上看,答案並不樂觀。
幾乎所有情況都對隋軍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戰中出現了這麼大的傷亡比例,雄武驍果營的士氣居然沒有被完全擊垮。也許是因為市井出身的驍果們的心志本來就比一般人堅韌,也許是因為方才主將奮不顧身的行為短暫地感動了他們。無論是出於哪種因素,總之,士卒們執行命令的動作開始變得積極。而那些身後有著不同背景,抱著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驍果營的中、低級軍官,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主將表達了他們的支持。
這不是先前旭子靠鐵腕和威壓而獲得的支持,這種支持發自大夥內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將如膠漆一般把整個雄武驍果營粘合成一塊鐵板。
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到了將士們心態的變化,他有些替旭子慶幸,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忌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幫李旭出謀劃策渡過眼前難關。狹長的山谷阻斷了消息傳遞的道路,回撤的東征大軍如果不知道在山谷對面還有一支援兵在,他們絕對不敢在上谷另一側逗留太長時間。如果兩支隋軍在三天之內不能順利會師的話,摸不清敵情的東征軍主帥絕對會選擇繞路而行。那樣,三十萬大軍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整個宇文家族也會因為三十萬將士的死亡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皇帝陛下已經原諒了父親一次,不可能原諒第二次!」宇文士及鬱悶地想。肩膀、左肋和右側小腿等處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齜牙咧嘴,但短暫的疼痛過後,他的臉色很快就會再次恢復到僵硬狀態。
這種表情看上去特別像他在強行忍痛以免自己發出呻吟,無意間為他贏得了幾道讚賞的目光。在任何時代,軍人都欣賞硬漢子。特別是他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傢伙,只要身上表現出一點兒普通人的硬氣來,贏得的尊敬往往是別人的雙倍。「大人若是疼的話,不妨喊出聲,天熱,這鹽水必須濃一些才好用!」隨軍郎中孫文晉笑著叮囑,手裡的葛布上下移動,很快將幾處傷口周圍的污血清理乾淨。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斷斷續續地解釋。周圍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影響軍心,他不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這種欲言又止的表現更讓人誤解他在忍痛,幾個中級將領紛紛圍攏上前,對監軍大人的硬氣表示嘆服。
「監軍大人是條硬漢子!」校尉李孟嘗伸手在宇文士及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贊道。對方肩頭皮膚的細嫩程度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嘗將自己的手快速縮了回來,難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緊跟著發出了一聲狼嚎般的驚嘆:「乖乖,監軍大人平日吃的是什麼好東西呦,這皮肉,比小娘們還水靈!」
「轟!」幾個中級將領全部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有人乾脆大著膽子在李孟嘗拍過的地方,摸了一把,邊搖頭,邊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氣。
「監軍大人好嫩的皮肉!」
「嘖嘖,真的比小娘們還細!」
「監軍大人若不是駙馬,一定會有很多女娃兒倒貼著跟過門!」
眾人鬨笑著,嬉鬧著,對營壘外三百餘步處活動的高句麗兵馬視而不見。
宇文士及最煩的就是別人說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發生在平時,他一定想辦法將拿自己開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腦袋。但現在,他非但一點沒感到生氣,反而覺得跟周圍這伙粗痞很合得來。聽任大夥笑鬧了一會,他從氈塌上支撐起腦袋,笑著罵道:「別光知道想娘們,想想怎麼過了眼前這個山谷要緊。若是下午還是像上午那樣賠本打法,大夥都把卵蛋賠上也不夠!」
眾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莊重,苦中作樂的本事大夥都有,但臨敵應變的本領每個人都不足。雖然他們的年齡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實戰的經驗卻不比李旭這個十七歲的娃娃郎將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有人試探著建議道:「要不,要不咱們找幾個身手好的爬到兩側絕壁上去,從上邊向下扔火把?」
「去你奶奶的,這麼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會有準頭。萬一被風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燒身!」督尉李安遠罵罵咧咧地駁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面向下看,估計雙方將士都成了小螞蟻。這麼遠的距離,連神射手都不能保證射中目標。從上面往下丟火把,怎麼可能收到預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這幾天一直刮的是西風!」張秀跳過來跟李安遠抬槓,「即便火把被風吹歪了,也只可能吹到敵營去!」
「指望著風幫忙,你還不如直接在自己營里放火!」李安遠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跟張秀很熟悉,平時鬥嘴慣了,所以給對方的主意挑刺幾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議郎將大人火燒連營呢!」張秀抬起下巴來,得意洋洋。火燒連營是他從《三國志》中看到的記載,眼前山谷中樹木甚多,若點起一把火來……秀痴痴迷迷地想著,仿佛已經看見了數萬高句麗大軍在自己的錦囊妙計下灰飛煙滅。
「張校尉,你看看那是什麼!」盤旋在宇文士及心頭的煩惱也被大夥的舉動沖淡了幾分,指了指不遠處反射著陽光的地段,他低聲問道。
「河,烏骨,烏骨水……秀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沮喪的表情剎那寫了滿臉。烏骨江直穿峽谷而過,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節,即便有人蓄意縱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邊燒得起來。
大夥又慢慢恢復了安靜,對於眼前的困局,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如果這場戰鬥發生在平原上,驍果營的將士雖然訓練不足,但靠著戰馬和長槊,亦有希望在對方陣地中闖開一條通道。可目前雙方的戰場只有幾百步寬,非但無法採用騎兵突襲戰術,即便是步兵強攻,每次也只能上去千十個人。
一上午時間,傷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價,大夥只破了敵軍一壘。照這個進度和陣亡比例,突破整個山谷至少需要十天,前提還得是再有一萬援兵從遼東城趕過來!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眼下,這個少年已經成了大夥的主心骨。可自從穩住了營壘後,此人就站在木柵欄旁,望著遠處的高句麗人一動不動。將領們先前的嬉鬧,還有現在的議論,仿佛他都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不甚關心。
李旭岩石般站著,西風吹得他的頭髮如絲線般縷縷騰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餘步外,那裡,高句麗人如螞蟻般忙碌著,用石塊和木柵欄加固著一道又一道營壘。層層的營壘間,是蟻群一樣的高句麗將士。對方已經開始重視自己這支援軍,不斷有新的旗幟從山谷深處移動到高句麗人所控制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趕來的高句麗士兵大多數都穿著鎧甲,鎧甲上的鐵葉子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戰的王者。李旭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戰鬥會越來越堅苦。缺乏訓練的驍果們幾乎沒有可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即便山谷對面有大隋兵馬及時趕到,無法溝通的兩支隋軍也難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麼組織下一場進攻,而是讓宇文述老將軍知道咱們就在山谷的另一側!」旭子終於回過了頭,衝著大夥艱難地說道。
「我也這麼認為!」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回應。難得一次,他不再打擊李旭,而是主動對其意見表示贊同。
眾人望著滾滾流向東南方的河水,喉嚨不約而同地動了一下。天黑後找幾個水性好的死士游到山谷對岸去?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但前提是驍果營中能找出這樣的死士,高句麗人在河道中也沒布下什麼陷阱。
後一個條件成立的希望,幾乎不存在。
「如果郎將大人只想傳遞消息,我可能有辦法!」一直忙碌著為眾將處理傷口的隨軍郎中孫晉猛然抬起頭,低聲說道。
虎雛(十三)
眼前的隋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守衛在烏骨谷西端的高句麗主將乙支文興很清楚地認識道了這一點。事實上,除了眾驍果們上午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他略微有些驚詫外,對於雄武驍果營的到來,以及整個驍果營的大致人數,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對方的主將叫李旭,是個剛升到郎將位置上,有勇無謀的後生小輩。他也知道宇文述撤軍的原因是由於大隋國內部有人造反,切斷了百萬大軍的糧食供應。他甚至知道大隋國之所以派了這麼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頭小子來救援東征大軍,是因為有人不希望看到宇文述活著回去。而他能得到這些情報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大隋朝中有人想與高句麗聯手瓜分如畫江山。
國家不是一般人有機會賣的,送消息的人是大隋朝兵部侍郎斛斯政。為了報答已故楚國公楊素的知遇之恩,他甚至將大隋朝在遼東的全部兵力部署畫成圖紙,派親信翻山越嶺送到了烏骨城。「若王出義師在前,楚公攻之於後……」斛斯政在請乙支文興轉交給高句麗王的信中激情洋溢地寫道。為了得到高句麗人的支持,他代替今天的楚公楊玄感答應高句麗人,事成之後,對方可以取全遼之地。中原兵馬不會再出現於長城之外,至於高句麗人怎麼處置流落在遼西三郡的隋人,斛斯政一句未提。
全遼之地,全遼之地怎能滿足高句麗幾代人的夢想?乙支文興接到斛斯政的密信後,連夜派人泅渡過了馬砦水,把大隋國內亂的消息送到了國君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手上。為了不耽誤這個千載難逢的戰機,乙支文興調集了烏骨城中所有能調集的人手,死死塞住了烏骨谷。
只要在這裡守上三、五天,國王的大軍就會渡過馬砦水。十萬大軍星夜追來,絕對可以咬住宇文述老兒的尾巴。大隋國遠征軍人數雖眾,卻既沒有糧草,又看不見歸路。等待他們的和去年一樣,依舊是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
為了自己的國家,乙支文興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狹長的烏骨谷被他強行分成了數段,每段以巨石亂木為營壘。麾下眾將領每人負責防守一個營壘,無論任何人的營壘被敵軍攻破,守壘主將都要提頭來見。
這種嚴防死守的效果非常好,雖然到目前為止將士們還沒看到大隋朝回撤的三十萬東征軍的狼狽身影,但山谷西側的援軍卻被他們撞了個頭破血流。那些倉促而來援軍既不適應山谷狹窄的地形,又沒有什麼戰鬥經驗,雖然憑著主將的悍勇奪走了一個營壘,但付出的代價至少有一千之巨。
「識趣的趕緊走開!」乙支文興微笑著想。整整一下午,他都在不停地向山谷西側派遣精銳。他要讓對手認清自己真正實力,不再敢輕易發動攻擊。當然,能把對面那個毛頭小子嚇得乖乖撤軍最好,即便嚇不走他,乙支文興也有絕對的把握在夜間將失去的營壘奪回來。
他的炫耀手段仿佛奏效了,下午未時左右,山谷西側的隋軍主動放棄了他們浴血奪下來的營壘。全部兵馬緩緩向後,一直退到谷外開闊地,才重新開始砍伐樹木,搭建軍營。通過事先安排在高處的瞭望手,乙支文興得知對方帶了很多匹戰馬。那個叫李旭的無名小輩似乎對騎兵衝擊很感興趣,自從撤出山谷後,他的將旗一直扎在馬群當中。
騎兵?乙支文興不相信對方的戰馬能在狹窄的河灘上加起速來。況且有這麼多臨時搭建的柵欄擋著,戰馬即便衝上來也只會落得活活撞死的下場。
對面隋軍的主將的確是個沒有帶兵經驗的新手,剛剛過了申時,他的隊伍中已經冒起了炊煙。當煙霧剛剛騰起的時候,乙支文興還怕對方狗急跳牆,冒險發起火攻。轉眼看到腳下洶湧澎湃的河水,他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又落回了肚子內。
能在這麼大的水流旁邊放起火來,除非那個姓李的小子是火神轉世!
姓李的小子不是火神轉世,他只是想早點吃飯而已。遠處的炊煙越來越濃,還帶著淡淡的艾草味兒。這種草是市井小民夏天熏蚊子用的,遼東的樹林中長得到處都是。乙支文興得意地抽了抽鼻子,他很喜歡艾草燃燒後的清香氣味。這東西據說能提神醒腦,避穢驅邪,不對,他猛然睜開眼睛,拼命向遠方望去。他看見無數股輕煙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最終匯聚成了一股股黑霧,烏龍般從天空中向自己的頭頂撲來。
「隋人縱火!」站在樹枝上的瞭望手大聲匯報。「不是火,不是火,他們,咳咳,咳咳,他們放,放煙!」另外一個瞭望手的喊聲被劇烈的咳嗽所掩蓋。
「取,咳咳,取水,咳咳,堵住,堵住口鼻!」乙支文興一邊大聲咳嗽著,一邊命令。他的親兵拼命將主將的指示重複喊出,喊聲卻被一陣高過一陣的咳嗽聲所淹沒。
隋軍沒有縱火,他們在放狼煙。這麼大的河流邊,即使放起火來,火勢也蔓延不到整個山谷。但放煙和放火不同,煙可以順著風四處漂移。而強勁的西風,剛好將山谷外的所有煙霧從喇叭型的谷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灌進來。
艾草的芳香氣息不見了,代之是濃烈的惡臭味道。每呼進一口氣,乙支文興都覺得頭暈目眩。他看見自己的一個親兵嘴角上流出了長長的涎水,而另一個親兵手卡著喉嚨拼命喘息著,整個身體弓成了一個蝦米狀。
他不得不在親兵的攙扶下後退,煙太濃了,好像還帶著毒。到底是什麼毒,乙支文興不清楚。但這種毒煙已經令他麾下的很多將士失去了戰鬥力,無數人的身體弓成了蝦米狀,一邊大聲咳嗽著,一邊源源不斷流口水。
「是馬糞煙,取濕布,堵住口鼻,堵住口鼻!」一個隨軍郎中跌跌撞撞地沖向河灘,扎進了烏骨水中。冰冷的河水緩解了他的中毒症狀,但血絲已經順著他的鼻孔淌了出來。「不僅僅是因為馬糞,濕馬糞煙霧的毒性沒有這麼大,斷腸草、蛇涎花、五步倒、大葉蒿……」憑著多年行醫經驗,郎中分辨出了至少十幾種常見的毒草味道,他絕望地看了看河道兩邊的數百尺高的峭壁,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第一道營壘的高句麗士兵受驚了的鳥雀般跳過木柵欄,撒腿跑向山谷深處。緊接著是第二道營壘,第三道,第四道,不論主將漫罵喝斥也好,殺人立威也罷,誰以不肯留在原地挨熏。他們未必怕死,但如果濃的煙霧,鐵打的人也承受不了。
乙支文興在侍衛的簌擁下退到了山谷深處,他不怪麾下將士未戰先退。他只能怪敵軍主將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居然想出了這種煙燻之計。之所以選擇烏骨谷阻截敵軍,他就是看中了這個山谷前後兩端寬,中間狹窄,左右兩側石壁高聳的地形。萬萬沒想到,這種地形同時也為對方的濃煙攻勢創造了充足的條件。
「撤,撤,咳咳,撤到中央,咳咳,在那裡,咳咳,整隊,整隊!」乙支文興暈暈乎乎地命令,叮囑心腹將領把潰兵收攏到山谷中央。這個山谷足夠狹長,隋軍製造的濃煙可以波及西北半段山谷,卻不可能把整個山谷灌滿。並且,濃煙對雙方的傷害是對等的,高句麗人所放棄的營壘,隋軍同樣也無法得到。
話音剛落,乙支文興就看到幾點紅光從濃煙中沖了出來。「火,火!」驚惶失措的士兵們大喊道,互相推搡著遠離河灘。
乙支文興臉色瞬間變得慘綠,不可能,隋人不可能再衝過如此濃的煙霧來放火。但事實上,就是有數個火團順著河道沖將下來,把濃煙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崩!崩!」隨著沉悶「崩崩」聲,最前方的火團接連撞斷了兩條高句麗人事先拉在河中的掛網,一頭扎在了沙灘上。紅星和黑煙立刻竄了起來,夾雜著白色的水汽,妖異如厲鬼噴出的毒霧。
那的確是貨真價實的毒霧,木筏上沒有人,只有燃燒的劈柴和大包的馬糞。濕潤的馬糞和各種各樣的毒草混在一處,被烈火烤出致命的濃煙。「這條河是向東流的」乙支文興的眼中露出了絕望。為了防止隋軍強行從河道中突破,或者有人在夜裡偷偷泅往下游和另外三十萬隋軍聯絡,他命人在河水中布下了數以百計的暗樁,拉下了數以百計的漁網。而現在,這些暗樁和漁網都成了敵軍的好幫手。上游衝下來的毒火木筏被木樁和漁網攔住,在不同河段,不同地點,製造出無數殺機。
「遠離,咳咳,河道,遠離,遠離煙霧,遠離,咳咳!」乙支文興捂住自己的喉嚨,斷斷續續地發出命令。
「這條山谷有足夠長!」他暈暈乎乎地想。「煙霧不可能充滿整條山谷!」他覺得腿腳發軟,完全依靠著侍衛的攙扶才避免自己倒下,「即便放棄前半段山谷,還有後半段可以用!」他甩開侍衛,掙扎著彎下腰,從河灘上捧起一把濕潤的沙子,嘴巴貼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山谷里的風更大了,煙已經開始變淡。無數士兵倒拖著兵器從他身邊跑了過去,旗幟、盾牌、弓箭扔了滿地。
「都給我站住,光憑濃煙,他們奪不下山谷!都給我站住」乙支文興放聲長號。他直起腰,看見了西方的天空絢麗如火。
虎雛(十四)
「出來了沒有,快點,快點,出來了沒有啊!」張秀帶著一百多名用白布捂住鼻孔的親兵,在馬群外瓮聲瓮氣地催促。
「快了,快了,校尉大人,您老等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馬夫頭兒興奮地叫著,聲音聽起來就像剛揀到了金元寶。數百名輔兵、苦囚手拖著草袋子,可憐巴巴地盯著戰馬的屁股。終於,有幾匹戰馬被他們盯得不好意思了,尾巴根高高地撅起來。附近的馬夫歡呼一聲,撲將過去,用濕草袋子將新鮮熱乎的馬糞接住、攢到一起、湊成一個大大的糞包,以衝刺的速度抬到了張秀腳下。
「向前送,之前向前送,李督尉在前面等著!」張秀用樹枝檢查了一下馬糞的厚度,狐假虎威地命令。兩個輔兵抬起馬糞包,飛快地跑向谷口,身影蔥蘢的樹木擋住,留下一路濃郁的臭味兒。
還沒等馬糞味被風吹散,樹影一分,幾個滿臉碳黑的士卒又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張校尉,快點兒,快點兒,郎將大人命令你快點兒,供應不上了,供應不上了!」
「快著呢,快著呢,這就拉出來了,這就拉出來了!」張秀的回答聲被此起彼伏的鬨笑聲所淹沒。
「趕快,趕快,把拉完糞的戰馬換下去,把今天還沒拉過糞的換上一批來!」馬夫頭兒一邊笑,一邊命令。
哄鬧聲里,輔兵們拉起戰馬的韁繩,將做完「貢獻」的戰馬拉到遠處的山坡上吃草。後營的將士見前方有了空地,又把另外千餘匹戰馬趕到了山谷前。
「就剩最後一千匹了啊,真的沒了!」送馬的士兵低聲匯報。
「去野地里揀,有多少揀多好。還有那毒蒿子、斷腸草什麼的,能采多少就采多少回來!」張秀不甘心地嚷嚷。
輔兵們鬨笑著跑了開去,在行軍長史趙子銘的帶領下,滿山遍野繼續尋找有毒植物。郎將大人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戰術,估計不會被人載入史冊,但效果絕對一流。此招一出,高句麗人節節敗退,大隋將士也沒任何傷亡。
「什麼事啊,哪有用馬糞做戰的!下九流手法!」馬群中有穿著苦囚衣裳的人小聲詆毀。
「這叫上兵伐謀,你懂不?你管他下流還是上流,贏了就是第一流!」另一個胖胖高高的苦囚大聲反駁。
「你懂,你懂,你懂還在這當苦囚!」另一個苦囚悻悻地還嘴。數百人圍著上千匹戰馬等著收集馬糞,估計在古往今來用兵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但大多數人卻樂此不疲,至少,用馬糞破敵的招術雖然臭了點兒,比讓他們拎著刀子上前拼命來得輕鬆。
「哼,老子當年也是周公之後,要不是流年不利……高個子紅著臉替自己辯解,卻惹來了一串鄙夷的鬨笑。
「你,動作利落點,馬糞都掉在地上,說你呢,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找抽不是!」張秀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打斷了眾苦囚們的口舌之爭。他有些等不及了,帶著幾個護衛親自衝進馬群里監督「籌糞」工作。在剛才替本軍計策叫好的那名高個子苦囚腳下,張大校尉看見了幾個散落的糞蛋,立刻,他高高地揚起了手裡的馬鞭。
高個子苦囚趕緊彎下腰去,也不顧骯髒,用雙手將馬糞捧了起來,「我這就揀,我這就揀,張將軍,您多包涵,您老多包涵!」
張秀聽此人說得恭敬,手中的馬鞭就打不下去了。剛剛把裝出來的怒容從臉上移走,猛然看清楚了那名大個子苦囚的臉,胳膊立刻又高高地舉了起來。
「你不是那個……」張秀跳開半步,身體隱在了兩個親兵中間。眼前這個手捧馬糞的傢伙他見過,正是春天時來遼東途中曾經試圖搶他和李旭行李的那名周公後人。這個「世代公卿,祖上曾經做過柱國重臣」的名門之後當時分明說是去左翊衛投奔做高官的親戚,卻不知道為何流落到了雄武驍果營中!
「見過張大人,熟人,熟人!」姓周的輔兵捧著兩手馬糞,訕訕地笑著。施禮也難,不施禮也難。他尷尬的笑聲很快把附近幾個苦囚給吸引了過來,裡面每一張面孔張秀都記憶猶新,正是當日幫著「周公子」攔路搶劫的那伙小蟊賊。
跟著張秀來的親兵們也發覺了雙方之間氣氛有些玄妙,幾個機靈一點兒的立刻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在整個雄武驍果營中,親兵校尉張秀的官職雖然不算高,但他可是郎將大人的親戚加嫡系。若是有奸細傷了張校尉,眾親兵也少不得受牽連。
「周公子」為人甚是機靈,見到親兵們手握刀柄,趕緊屈膝跪了下去,「張將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幾個本來想登門謝罪的,可您身份和咱們差了十萬八千里,一直沒法靠近您!」
「張將軍,您別髒亂手,咱們當時也是不開眼!」周公子身後,幾個小弟也陸續跪了下去。雙方現在的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張秀此時公報私仇,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
張秀現在大小也是個吃國家俸祿的六品校尉了,一點沒吃什麼虧的小過節自然不會放在心上。見到對方手捧馬糞,奴顏婢膝的模樣,也不好再自降身份與之為難。用鞭子柄在「周公子」肩膀上磕了磕,拉長了聲音問道:「我說老周啊,你怎麼混到這地步了。早跟我說一聲,我也不至於讓你在這受委屈啊!」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周公子兩手馬糞,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什麼說來話長,就是投親不著,遇友不淑對不?」張秀得意洋洋地得出結論。「把這寶貝放草袋子裡去,你這麼大塊頭當馬夫可惜了,以後就跟著我。有我張秀在一天,就肯定虧待不了你!」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周公子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所擊倒,屁顛屁顛地回答。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到最近的一個草袋子旁放下馬糞,在眾馬夫羨慕的目光中,轉過頭來向張秀叉手施禮:「小的周大牛,感謝校尉大人栽培!」
「走,走,走,先跟著我收糞去。前方催的急,咱們今天破敵全靠它!」張秀用皮鞭指著馬群,意氣風發。
「小人遵命!」周大牛長揖,肅立,威風八面。
一會兒功夫,輔兵們在張秀的監督下,就又湊夠了五、六包新鮮馬糞。周大牛為了在新上司面前表現,親自扛了一大包,低著頭向前方跑去。他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半路上被人「搶」了坐騎,耽誤了到遼東集結的時間。去左翊衛投奔親戚時,又因為湊出來的禮品太薄而沖淡了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親情。無可奈何做了一名普通驍果,卻又走背運給分到了雄武驍果營。在驍果營時,又因為帶頭打架鬧事,被明法參軍判了苦役,和幾個小跟班一道發在苦囚團中餵馬。
此刻遇到張秀,對方能不計前嫌,立刻讓周大牛有了他鄉遇故知的幸福感。因此,他暗下決心努力表現,爭取早日博得上司歡心,好讓自己的幾個小兄弟也能脫離苦海。
「向前,向前,這裡的火堆已經滅了!」低著頭,周大牛聽見身邊有人命令。他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跑去,跑過了一排又一排已經被冷水澆滅的火堆,在累得快趴到地上之前,肩膀上的糞包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就在這吧,回頭催張校尉快一點兒。再有個三、五百包馬糞,咱們就能把整個山谷奪下來!」有人在他耳邊和氣地命令。周大牛用手扶助大腿,借著喘息的間隙打量周圍環境。此地已經深入的山谷有一段距離了,看情形,高句麗人在毒煙攻勢下不得不放棄了外圍營壘。而自己一方的將士卻得勢不饒人,借著風勢,將毒煙的發源地一步步向山谷深處推移。
幾波士兵用土筐抬著餘燼未熄的馬糞向前跑過,周大牛被糞筐里淡淡的煙霧熏得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已經將近熄滅的毒煙還這麼難聞,難怪那些高句麗人不得不後撤。但自己一方的弟兄們怎麼不怕煙燻呢?他四下望去,看見除了和自己一起送糞包的人外,周圍每個人臉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濕葛布。
「把後邊那幾層火快澆滅了,多放點水,前邊的弟兄們已經受不了了!動作麻利點,把沒燒盡的馬糞向前推!」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地喊。
「快點。喊孫大夫,解毒湯來了沒有!快點,那邊又有人中毒了,趕快,抬下去,抬下去!」
「你,你們幾個,怎麼不裹濕布!」有人發現了邊喘粗氣邊看熱鬧的周大牛等,衝過來大聲質問。
周大牛想回答,張開嘴巴,卻感覺到口水淅淅瀝瀝地淌了滿胸。他覺得自己的頭也開始發暈,腳下開始旋轉。「我中毒了!救,救……伸出手呼救,沒等來人衝到自己身邊,已經一頭栽倒於地上。
喝斥他的人是個校尉,見到周大牛等人軟倒,趕緊叫過幾個弟兄,七手八腳地將他們抬了下去。「有人中毒,快點,谷外的火堆趕快清理乾淨!」暈頭漲腦的周大牛聽到身邊很多人在喊,看見很多條腿跑來跑去。下一刻,他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大牛發現自己躺在山谷外的河灘上。附近躺著的弟兄有數百名,每個人頭上都搭著濕葛布。十幾個手腳比較利落的兵士在一名郎中的指揮下,挨個給大夥灌藥湯。喝過藥之後,不斷有人爬起來,跑到河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聽動靜,他們幾乎把膽汁都給吐了出來。
「造孽啊!」周大牛聽見那名郎中在自己頭頂附近大聲嘆息。
「咱們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的半個山谷,多靠了孫先生的妙計。這怎麼算造孽呢,先生也不算算,按今天上午的情形,此舉等於救了多少條命回來!」有人在頭頂笑著搭腔。周大牛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說話的人是明法參軍秦綱。驍果營里所有輔兵和犯了錯誤被打入苦囚團的人都由此人掌控。大夥適不適合轉為戰兵,何時能結束苦役全憑此人一句話,因此,很多人聽見秦參軍的名字比老鼠見了貓還老實。
「唉!」隨軍郎中孫晉苦笑哀嘆,「秦參軍有所不知,這計策,怎可能出自孫某之手!」
聽到這話,周大牛本能地豎起了耳朵。他在山谷里呆得時間短,中毒本來就不深。恐懼之心一去,好奇心立刻被頭頂上的談話給勾了起來。
這麼毒辣的計策,絕對不是一個醫者所能想出來的。周大牛深信自己的判斷。從秦參軍和孫郎中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中,他慢慢得知了「毒計」的出籠始末。
原來,在中午的時候,見到雄武郎將李大人為沒法傳遞消息給可能會出現在山谷另一側的宇文述大人而著急,孫郎中一時多嘴,就根據行醫多年的經驗,建議郎將大人在本側山谷點幾堆馬糞,利用動物糞便燃燒時產生的煙霧「凝而不散」的特點,告訴附近的兵馬有大軍趕到了山谷西北。
此番接應遠征軍行動,監軍宇文士及大人利用父輩的關係弄來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收集些馬糞自然不是什麼有難度的任務。可事情壞就壞在孫郎中過於心善,在李將軍派人收集馬糞的時候,他叮囑了一句:「不要收集太多,濕馬糞的煙有毒,濃了會把人熏壞!」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了孫郎中的話,李郎將和宇文監軍兩位大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用煙燻高句麗人的狠招。無名山谷內大河直穿,火不可能點起來,卻是個放煙的好地方。這附近高山橫陳,百十里內就這麼一個大缺口,所以只要谷口處有煙,肯定會被山風吹到谷中去。
主將和監軍都不在乎名聲,底下的士兵自然更是不擇手段。眾驍果當中很多人在應募入伍前就是橫行鄉里的混混,堵個煙囪啦,下個毒啦,順風向人眼裡灑沙土啦,諸般陰損招術他們最擅長不過。很快,濕馬糞里就被加入了巴豆、斷腸草、五步毒、蛇涎草、毒蒿子等遼東大地土生土長的「添料」,燒出的濃煙滾滾向山谷中灌去。
起初,李旭和宇文士及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念頭,沒指望毒煙真能起到克敵制勝的效果。但在毒煙湧起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內,兩位將軍就陸續改變了主意。毒煙的效果太好了,出人意料的好,隔著一千多步,大夥逆著風都能聽見山谷內高句麗人的慘叫聲。於是,越來越多的馬糞被堆到了山谷口,越來越多的毒草被放到了火堆上。
再往後,毒火木排的出現就順理成章了。看到煙燻攻勢能代替自己上前拼命,誰不想將戰果擴到最大程度。從督尉、校尉到小兵,群策群力,無數條建議被大夥提了出來。宇文監軍和李郎將兩人將建議逐個篩選,總是挑那些最狠,最毒的辦法付諸實施。
從第一股毒煙升起到現在,只經過了一個半時辰。前方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小半個山谷已經易手。此刻李郎將正指揮著大夥將毒火堆向前挪,大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整個驍果營為毒煙戰術付出的代價只是七百多個輕微中毒的傷號,眼下都躺在河灘上等待孫郎中帶人救治。
「此計無法長久,過了中段,山谷就會由窄變寬。毒煙的效果就會大大降低!」周大牛聽見自己頭頂上有人惋惜地總結。
「馬糞也不夠了,早知道那玩意兒有用,昨天就多給戰馬餵點料!」周大牛匍匐著抬起頭,小聲插了一句。
「這你放心,咱們李將軍早有準備。等會兒谷里的煙一散了,他就立刻帶人殺上去。反正咱們在上風口,弟兄們的士氣正旺!」一名受了燒傷的校尉大聲回應。提起自家的李將軍,校尉大人滿臉自豪。
「嘿嘿,估計沒人能擋住咱們李將軍那把黑刀!」周大牛也跟著摻和。
「你也見過李將軍跟人動手?」附近,幾個中毒較輕的士卒都支起頭來,向周大牛羨慕地問。
「當然見過,我跟咱們將軍可老相識了!」周大牛毫不客氣地開吹,絲毫不在意自己還穿著罪囚的衣服。
「我來遼東的路上,剛好看見咱們將軍跟人動手。有幾個傢伙想搶咱們將軍的戰馬,我本來想過去幫忙,沒等湊到跟前兒,只見咱們將軍拔出刀來,就這麼一劈,那麼一砍……」周大牛比比劃劃地吹噓著,眼前又晃過了那把黑漆漆的長彎刀。
此刀,不敗。他現在開始相信。
虎雛(十五)
事實上,彎刀的主人不是不敗,而是輸不起。
旭子沒有劉弘基的老成幹練,也沒有宇文士及的圓滑世故,但對於自己目前所處的微妙境遇,他卻絕不是一無所知。朝廷中比他經驗豐富的將領很多,他並不是領兵接應宇文述的最佳人選。但這個任務之所以最終落到他的頭上,首先是由於這個任務眾人避之不及,第二,才是皇帝陛下對他的賞識。
旭子明白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想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尊嚴在大隋官場中生存,他必須把握住一切機會。哪怕這個機會在別人眼裡不屑一顧,甚至危險重重。
此戰,只有獲勝,他才有機會在郎將的位置上站穩腳跟。萬一失敗,他會輸得一無所有。他沒有宇文士及所擁有的國公父親,皇帝岳父。也不具備劉弘基、李建成等人與生俱來的廣泛人脈。他只是一個誤打誤撞闖到險峰上的鄉下小子,任何在別人眼裡微不足道挫折,都會將他乾淨利落地打到深谷中去。
因此,沒等最後一縷毒煙散盡,旭子就帶著六百死士潛伏到了山谷最窄段。山谷里的能見度很低,河道中還有著了火木排在噴射著毒霧,但這些不利條件他已經全顧不上了。驍果營的將士們訓練不足,旭子沒把握帶著他們在夜間發動強攻。如果今天傍晚不一鼓作氣將高句麗人趕出山谷去,到了明天,誰也不能保證風會朝哪個方向吹!
馬糞毒煙不是什麼高深末測的秘籍,只要風向一變,高句麗人就可以輕鬆地將隋軍的招術原樣奉還,對於遼東大地上的毒草模樣,他們肯定比雄武營的眾驍果們更清楚。
旭子調集了所有自己從護糧軍中拉過來的老兵和訓練時表現出色的驍果組成了第一攻擊梯隊。山谷中央處太窄,一次衝過去兩個團的人已經是極限。因此,他只能分批次對敵軍發動攻擊。
李孟嘗被他留在了第二攻擊梯隊,李安遠被他放在了第三梯隊,出身博陵崔家的督尉崔潛和另一位別人推薦來的校尉被他放在了第四攻擊陣列,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也被旭子調上前線,負責指揮第五波進攻兵馬。第六攻擊梯隊被他交給了趙子銘,第七攻擊梯隊交給了薛文舉……的宇文士及負責掌管督戰隊,如果發現遲疑不戰者,監軍有權當場執行軍法。
「從中央直接向前插,突破一個營壘就跳進下一個,別管落在身後的敵人,別給前方敵人喘息時間!」李旭回頭看了看,低聲叮囑,高句麗人退得不太遠,當初他們一道道營壘建得辛苦,此時寧可多挨些煙燻也不忍將峽谷中的營壘全部放棄。
「也千萬別給咱們自己人喘息時間!」旭子又看了身後用濕布捂著口鼻,螞蟻樣排成長隊的驍果們一眼,心裡暗暗祈禱。他麾下的這些驍果像極了當年蘇啜部的勇士,用徐大眼當年評價?族戰士的話來形容,就是個人身手都不錯,但整體做戰能力缺乏。打順風仗則越戰越勇,一旦受挫則膽氣全無。所以,旭子必須趁大夥還沉浸在毒計得逞的興奮中時,把驍果營的戰鬥力發揮到最大。
「監軍大人建議你不要自己當先鋒!」張秀貼著峭壁擠過來,低聲乞求。「將是兵之膽,咱們驍果營全是些新兵蛋子,一旦你……後半段話他不能再說了,打仗時候最忌諱的是犯口彩。
「沒人比我自己更合適!」李旭搖搖頭,回答。「你去協助宇文士及大人,前一波攻擊隊伍衝過去後,後一波必須立刻跟上。消極避戰者,殺!」
說完,他再次緊了緊遮在鼻孔前的濕布,率先沖向了高句麗人的矮牆。
六百多名擔任先鋒的勇士跟在李旭身後快速前進,長蛇一樣撲向獵物。山谷中的毒煙剛剛開始變淡,高句麗人還沒來得及做出戰術調整。一個半時辰的毒煙攻勢,給他們造成的損失遠比隋軍自己的損失來得大。很多將領還在暈頭漲腦地嘔吐,顧不上觀察已經放棄了的營壘。而瞭望手們因為先前站得最高,因此被濃煙燻得最狠,此刻幾乎全部殉國。
為了保存實力,戰鬥力最強的重甲步兵被乙支文興調到了山谷的另一側換氣。因此,眼下留在最前方擔任警戒任務的都是些戰鬥力最差的部族武士和強行征來的農夫。當他們懵懵懂懂地發現危險臨近時,李旭的手臂已經攀上了石牆。
「攻擊!」旭子大喊一聲,整個人如蒼鷹般自石牆上掠過。兩個蹲在地上喘息的高句麗人慌忙提起兵器迎戰,被旭子連人帶兵器砍成了兩截。不管附近匆忙衝過來的敵人,他逕自向前方殺去。每次揮刀,必然砍一人倒地。頃刻間向前推進了二十多步。十幾名貼身侍衛死死護住他的側翼,將匆忙衝過來的敵人一一戳翻。
眾驍果們吶喊著殺了上來,將缺口越擴越大。主將沖在第一排,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受了毒煙攻擊的高句麗人戰鬥能力和士氣都已經大幅度下降。有人的腳步虛浮,手中長矛都端不穩。有人昏頭昏腦地衝上前,被驍果們輕輕一撥,兵器便脫了手。數息之後,留在第一道營壘中的高句麗人便崩潰了。膽子大些的紛紛退向兩邊的河道和峭壁,試圖憑險自保。膽子小的丟下兵器,轉身便逃。驍果們的兵器上染了血,同時發現戰鬥比自己想像得容易,膽氣愈發強壯起來,緊緊跟著自家主帥,不肯再落後半步。
驍果們相互之間的配合依舊生疏,但氣勢如虹。彈指之間,就衝破了本次進攻的第一道營壘。高句麗人在兩座相連營壘之間留出了供士兵行走的通道,戰敗的亂兵們紛紛向那裡擠。大隋朝的勇士們則尾隨著追過去,將逃得慢的敵軍砍翻在地,割下腦袋。
旭子尾隨著敵軍的潰卒,自通道口處擠入第二道營壘。視野剛剛變得開闊,他就看到一桿步槊刺了過來。擰身讓過槊鋒,長刀沿著槊杆前推,腳步加快,他看見一個身穿錦袍的高句麗將領詫異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那個高句麗將領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丟下長槊,轉身向後逃去。旭子前沖數步,用刀背磕開幾把兵器的干擾,然後順利地讓刀鋒找上了那件價格不菲的錦袍。
「嚓!」錦袍從肩膀到腰部被切了道口子,血瀑布一樣噴射出來。高句麗將領繼續逃了五、六步,全身力氣被抽乾,一頭栽倒。攔截旭子的其他高句麗人見狀,放棄對手,轉身爭搶自家將軍的屍體。驍果們怎麼肯讓出這已經到手的功勞,十幾把橫刀剁過去,手指和手臂落了一地。轉眼間,高句麗將領的人頭就被提到了旭子身邊,他的親兵找來根長矛,挑著血葫蘆般的腦袋繼續前進。
敵軍的抵抗很軟弱,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驍果們敢冒著毒煙發動攻擊。第二道營壘以比雪崩還快的速度垮了下去,潰兵們如沒頭的蒼蠅一般到處亂竄。奉李旭將令,擔任前鋒的眾驍果們只管攻擊擋在他們眼前的敵人,對於逃向河水的和已經把身體貼到了峭壁跟兒上膽小鬼,他們根本不屑一顧。那些人自然有後邊的梯隊來收拾,李將軍已經追著敵軍殺進了下一道營壘,大夥不能看著李將軍自己去冒險。驍果們的衝著,殺著,有人在戰鬥中陣亡,他的位置立刻被後來者補上。沒人再想自己會不會戰死,這一刻,他們沉醉在敵人的鮮血中,酣暢淋漓!
第三道營壘里躺了很多中毒較深的彩號,幾個脖子上掛著人頭骨的老薩滿正圍在三口大鍋跳舞,鍋里的翻騰著綠色的汁液,那是他們從山野間采來的神藥。只要他們全心全意完成這段舞蹈,神藥就可以見效。在舞蹈過程中,他們已經和冥冥中的眾神取得了溝通。神仙答應他們,只要給中毒者喝下銅鍋里的藥湯,就可以讓勇士們像原來一樣活崩亂跳。
潰兵的哭喊聲打斷了神明的囈語,帶隊的老薩滿抬起頭,嘴裡大聲發出一連串的詛咒。換做平時,聽到詛咒的族人肯定會跪地討饒,乞求薩滿原諒他們對神明的衝撞。可今天,那些不敬神明的傢伙居然繞開薩滿的身體跑了過去,有人還不小心踢翻了熬藥的銅鍋。綠色的汁液四處飛濺,將躺在地上的彩號們淌得鬼哭狼嚎。
帶隊的老薩滿當即立斷,轉身加入了逃命的人群。追擊者的威力居然超過了詛咒,定然不是他們這些神棍所能抵擋的。至於躺在地上的中毒同胞,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大隋兵馬向來是仁義之師,很少殺害俘虜。
在進入下一道營壘前的一瞬間,老薩滿良心發現,匆匆回頭看了看被自己拋下的族人。他看見魔鬼的戰靴踏上了族人的身體,一把黑刀圍著族人的脖頸翻飛。在那頭高大的魔鬼身邊,還有無數惡鬼和夜叉。他們的臉上只有眼睛,沒有鼻子和嘴巴。穿著紅色的鎧甲,拎著明晃晃的橫刀,見到一個人就殺死一個。
「鬼啊!」老薩滿發出一聲慘叫,撞翻幾個同伴,拼命向山谷東側跑去。
濕布遮臉的驍果們用刀鋒從中毒者之中硬切出一條通路來,敵人沒有還手之力,不意味著他們一定要心存憐憫。去年這個時候,對於餓得提不起兵器的大隋將士,高句麗人沒有給予任何同情。當形勢逆轉過來時,他們也不要指望驍果們能以德報怨。
「跟緊潰兵,跟緊潰兵,別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沖在最前方的李旭回過頭,制止弟兄們繼續在中毒者身上浪費時間。指揮第二梯隊的李孟嘗已經衝上來了,他的將旗距離第一梯隊只有半壘之隔。失去抵抗力的高句麗人自然有他來收拾,此刻前鋒們的任務就是尾隨敵軍,將戰果擴大到最大。
「鬼才理這些中毒的傢伙呢,弟兄們,跟住了郎將大人的隊伍,功勞不能全讓他們全撈了!」李孟嘗望著不遠處的帥旗,大聲叫喊。
太爽了,這仗打得太痛快了。即便是在去年隨同三百護糧弟兄轉戰遼東時,大夥也沒品嘗過這種砍瓜切菜般的滋味。大隋軍功怎麼記來著?斬幾首算一級?李孟嘗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使了,胸口完全被干雲的豪氣所填滿。
「大隋,大隋!」第三梯隊的將士們大聲吶喊,催促第二梯隊的袍澤們加快前沖速度。這一刻,無數人的頭都暈了,卻不是因為中毒。
前方的營壘越來越寬,敵軍也越來越多。高句麗主帥已經做出了戰術調整,很多身披重甲的精銳士卒迎向李旭所帶的前鋒驍果。但前幾道營壘撤下來的潰兵卻阻擋了他們的道路,方向目標不同的兩伙人互相擁擠,互相推搡,罵聲和哭聲響成一片。
有一段木柵欄被擠塌了,逃命的潰兵被自己袍澤踩在了腳下。還有幾名重甲精兵被自己的同伴推倒,逃亡者的大腳毫不猶豫地從鐵甲上踩了過去。很快,倒在地上的士兵便不再漫罵,也不再發出呻吟,鐵甲癟了,血順著甲逢緩緩流了出來。
李旭再次追上了潰兵的隊尾,用黑刀從後邊將一名高句麗武士放倒,斜跨數步,他再度用刀從人流中切下一條大腿,一條胳膊,潰兵們頭也不回,羔羊般任由他在身後砍殺。受傷的躺在地上,兩眼發直。繼續逃命者亦是表情木然,直勾勾地瞪著雙眼。
「鐺,鐺,鐺!」他聽見了一串鑼聲。腳步本能地停了停,緊接著,他便看到了漫天的羽箭,黑壓壓地,每一根尖端都反射著夕照。
虎雛(十六)
銅匠師父傳授的步下混戰中避箭方式有兩種,第一是倒地後滾,利用地面上的坑窪保護要害。第二種是躲在最近一個人的身後,無論對方是敵是友。如果是在去年遼東之戰前,此刻的李旭肯定已經倒了下去。可今天,他卻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一名高句麗潰兵擋在了自己的胸前。
羽箭射入身體的噗噗聲和傷者的慘呼刺激著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間,旭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體內生命正一點點地流逝。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竟然變得這麼殘忍。但在下一個瞬間,同伴的鮮血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以羽箭射殺己方潰兵,以免潰逃者衝擊本陣。這是楊夫子那本筆記上曾經清晰記載的兵道。慈不掌兵,從楊夫子的筆記到徐大眼的言傳,再到麥鐵杖、劉弘基等人的指導,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向旭子闡述過這個道理。在旭子自己掌控的雄武驍果營中,也有專門的督戰隊存在。但眼睜睜地看到高句麗弓箭手將敵我雙方的士兵同時射殺在矮牆下,依然讓他覺得義憤填膺。
驍果們身上的鎧甲很結實,但不意味著這麼近的距離可以抵擋羽箭攢射。第一輪射擊中,有七十多名沖在最前方的驍果倒了下去。高句麗弓箭手快速彎弓,開始了第二輪無差別射擊。驍果們被羽箭壓得紛紛後退,潰敗的高句麗殘兵從驟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四散奔逃。
「彎弓――」高句麗校尉大聲喊著。阻擊效果不錯,乙支將軍答應完成任務後給他重賞。正當他為自己的絕世戰功而得意時,他看見一具插滿了羽箭的屍體向自己衝來。
「放,快放箭!」校尉大聲命令。無數羽箭射在了那具活動的屍體上。屍體繼續前沖,貼近矮牆,突然騰空而起,向弓箭手們當頭砸下。
旭子將屍體拋了出去,整個人如豹子般跳進了弓箭手隊伍。倉促趕來的弓箭手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居然能在這麼密集的箭雨下活著衝進他們的行列。一瞬間的功夫,李旭就用長刀在弓箭手隊伍中開了一條血口子,高句麗人的射擊也立刻戛然而止。
李旭怒吼著,用膝蓋頂上了一個弓箭手的小腹。拿這個傷者為盾牌,他擋住了左側刺過來的致命一擊。隨後,黑刀掄起一道烏光,又切掉了另一隻拿刀的胳膊。銅匠師父當年教導的招術沒有套路,完全是根據對方的兵器隨機應變。經過當年錢世雄將軍的點撥,又經過一年多來沙場的磨鍊,旭子已經完全理解了師父教導的精髓。
那根本不是什麼武功,只是戰場上的殺人技巧。無論對方的兵器是長是短,是輕是重,勝負必須在一、兩個照面之間決出來。以輕傷換重擊,以自己的非要害部位換取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機會。尋常比武中沒有人會這麼幹。而戰場上,這就是生和死之間的差別。
有這麼一個殺神從天而降,弓箭手們沒有勇氣繼續封鎖隋軍前進的道路。他們必須先擊中精力解決這個殺神,耽擱到下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只握弓的手臂會被他切下。逆流湧向前方的重甲步兵也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不能允許一個芒刺扎在自己的背上。只是地形實在太窄,弓箭手們想讓讓不開,重甲步兵想往旭子身邊擠卻擠不近,時間在擁擠中慢慢流逝著,靠近旭子的弓箭手不得不拿木弓當作武器來抵擋他的長刀。而他手中的長刀卻又銳利無比,往往只一下,就把木弓和木弓的主人同時切成了兩段。
旭子揮刀,潑出一輪又一輪血瀑。身上帶著羽箭,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血水濺了他滿臉,但他聞不到其中腥氣。鎧甲不再沉重,大腿不再酸澀,他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思維,沒有了自我。周圍的人在他眼裡漸漸變成了木偶,時間也一下子停止,世界凝固了,凍住了所有人,只有一柄黑色的長刀,在人群中輕柔地舞動,舞動,盡情地收割著生命。
兩個弓箭手倒下了,被擋在他們身後的重甲步兵終於擠了過來。那個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他用盾牌擋下了黑刀致命一擊,手中利刃毒蛇一樣刺向旭子的腰部。旭子的身體在被利刃刺中之前歪了歪,讓過了毒蛇的信子。接著,黑刀如有生命一般迴旋過來,將利刃主人的頭顱掃上了半空中。
「噗!」血如噴泉般從沒了頭的脖頸中噴出來,染紅了整個天空。周圍的人紛紛避讓,旭子揮動長刀追過去,砍倒每一個站在自己身邊的活物。他砍斷一張弓和他的主人,砍碎一根長矛和他的主人,奪過一個盾牌,用它擋住一把橫刀,接著他用盾牌砸碎了對手的鼻樑,用黑刀切開了另一人的喉嚨。
周圍的兵器突然就散開了,亂紛紛向遠方散去。旭子邁步去追,腿卻被一個傷者死死抱住。他揮刀解決那個傷者,再抬頭,周圍已經沒有了對手。幾張熟悉的鎧甲出現他的眼前,同伴的吶喊聲讓他及時地收住了刀。是大隋朝的驍果,弟兄們殺上來了,將敵軍弓箭手、重甲兵、輕甲兵趕羊一般趕進潰卒的隊伍。
「將軍大人受傷了!」一名校尉發出驚呼,衝上前欲攙扶李旭。卻被旭子用血淋淋的彎刀將對方隔在了五步之外,「少羅嗦,帶人粘上去,別給他們喘息時間!」他大聲命令。那名校尉嚇得神色一凜,立刻轉身向前方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粘住他們,粘住他們!」
李旭的親兵也沖了過來,將主將團團圍在中間。看到了眾人眼中的關切,旭子笑了笑,揮刀砍斷了鎧甲外的箭杆。唐公贈送的鎧甲重是重了些,但防護效果非常好。幾根冷箭都被鎧甲擋去了大部分力道,剩下的部分已經不足以致命。
「弟兄們,沖啊,別讓將軍一個人把功勞全立了!」李孟嘗帶著第二攻擊梯隊,大呼小叫地從旭子身邊跑過。前方的山谷已經越來越寬,寬得足以容納下兩個梯隊協同攻擊。旭子所帶的第一梯隊在剛才敵軍的攢射中損失甚大,接下來的進攻中,李孟嘗和他的部屬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主力。
李旭帶著剩餘的三百多勇士繼續前進,又衝破了一個敵軍的營壘後,兩個攻擊梯隊在相對寬闊的谷地上組成了一雙平行的箭頭。高句麗人也調集了更多的士兵沖了上來,雙方開始一寸寸地爭奪戰場。對於那些逃向本陣者,督戰隊果斷地執行了軍法。失去勇氣的人不敢再衝擊自家營壘,轉身逃向烏骨河。河水淺處是個避難的好場所,督戰隊沒時間射殺他們,隋軍也騰不出手來到河裡追殺俘虜。
毒煙已經完全散去了,西沉的落日將最後一縷光透過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紅河水,染紅沙灘,染紅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塊岩石周圍,都有人在疏死拼殺。仗打到這個地步,驍果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恐懼。而退到目前位置,高句麗人也不能再退。
再退,就要退出烏骨谷。在開闊地上攔截三十萬一心回家的大軍,這點高句麗兵馬根本不夠給人墊馬蹄!
「攻上去,攻上去,後退者殺無赦!」乙支文興聲嘶力竭地喊。衝過大半個山谷來的敵軍還不是很多,把他們頂回去後,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條山谷。時間不容耽擱,越耽擱殺過來的敵軍越眾。那些大隋驍果一個個都殺瘋了,根本不在乎雙方眾寡懸殊,也不在乎個人生死。如果他們全部殺過山谷東段來,乙支文興不敢保證自己還有獲勝的把握。
李孟嘗砍翻一名不知來自哪個民族的渠帥,沒有割對方的人頭,徑直撲向了下一個對手。他的親兵也再顧不上替主將補敵人一刀,提著盾牌,捨命護住他的兩肋。一個長矛手被他劈做了兩半,又一個被他砍掉了半截身子,第二梯隊的士卒以他為刀尖,一寸寸向敵陣的深處狠刺。
他是從護糧軍中被旭子硬拉到驍果營的,到旭子麾下做校尉本不是他的初衷。當時劉弘基將軍親自找了他,拜託他保護好李旭,並在適當時機表達唐公的善意,他才不得不來。而到了驍果營之後,他卻漸漸開始欣賞這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郎將。眼下,把命送到這個鬼地方是不是有些虧,李孟嘗已經不再去想。肩膀上的任務到底如何完成,也再構不成煩惱。他只記得李旭交代的任務,向前沖,向前沖,不給敵人喘息機會,衝垮他們,衝垮他們,直到奪下整個山谷。
周圍的敵人越殺越多,李孟嘗覺得有些累了。在戰鬥的間隙,他扭頭快速掃了一眼,看見在自己不遠處,李旭的帥旗還在繼續向前推進。「弟兄們,殺啊!」他大聲吼了一嗓子,他再次掄起砍豁了的橫刀,狠狠地鋸開了一名高句麗旅率的喉嚨。
乙支文興的群狼戰術收到了一些成效,沖在最前方的兩支大隋兵馬人數漸漸少了下去,攻擊力度也越來越弱。高句麗人、??獵戶、契丹武士,無數生活在遼東,為了金錢和家園和戰鬥的部族勇士交替著圍上去,從隋軍的外圍撕下一塊塊血肉。每次,他們中間也有無數生命跌倒在斜陽下,永生不起。
「告訴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杆大旗我給他八萬石糧食。告訴白岩部的??人,殺了那個漢子我給他五十,不,五百頭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指著李旭的戰旗大喊。他不認為帥旗下的那個人一定是隋軍主帥,這不符合做戰規則,一軍之主絕對不會自己充當先鋒,萬一陣亡,他就是對全軍兵馬的不負責任。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的人頭自己要定了,自從他看見那面戰旗,此人已經帶著他身後的一百多名弟兄筆直地向前推進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們都要以十幾個高句麗勇士的生命來墊腳。
紅色的戰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漢子突然抬起了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乙支文興的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了一陣寒意,立刻閉上了嘴巴。那個黑甲漢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來自一頭受了傷的猛獸。下一刻,乙支文興摸了摸自己暈呼呼的腦袋,再度舉起了令旗。
他調動了自己身邊最後一支精銳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輕易不會投入戰場。但遠處那個黑甲漢子給他的感覺太恐怖了,乙支文興不得不儘早將此人殺死在戰場上。
兩伙部族武士,和一夥重甲步兵從三個方向朝旭子夾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隋軍的第三攻擊梯隊已經沖了上來,山谷深處,還有更多兵馬在向外涌。如果任由這些人聚攏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戰旗下,以今晚隋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這場戰鬥的勝負難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興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經可以確定站在遠處不停揮動令旗的那個人是敵軍主帥。對面幾乎所有兵馬都圍繞著此人的調度也動作,如果能殺了他,高句麗人的防禦立刻會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麗武士,順手到身後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今天是步戰,沒帶舅舅贈給自己的殺敵法寶。他把黑刀向乙支文興的方向指了指,做了個攻擊動作,身後的親兵立刻揮動戰旗,把旗尖的方向對準了敵軍的主將。
「殺了戰旗下的那個傢伙!」李孟嘗立刻做出反應,帶著自己的部屬沖向高句麗人的中軍。
李旭揮動黑刀,再次於敵軍當中砍出一條血路。
受高句麗人僱傭的契丹人沖了上來,被乙支文興收買的??勇士圍了過來,數百名身披重甲的高句麗精銳結成方陣,迎著李旭頂上前來。
敵我雙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層層倒了下去,揮舞著黑刀,李孟嘗揮舞著「鋸子」,一寸寸,一寸寸,艱難地向乙支文興所在位置靠攏,靠攏。
乙支文興盯著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鑲了寶石的腰刀,手顫抖著,慢慢又將腰刀按了回去。接著,他又將刀拔了出來,然後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沒攔住那頭黑色的老虎,??人也沒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訓練有素,器械精良,卻被那頭老虎和他身邊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的驍果逼得節節後退。
他們真的沒受過訓練麼?乙支文興懷疑自己的情報又問題。斛斯政不會玩得是苦肉計吧?他忽然驚詫地想,冷汗順著頭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吶喊聲。不得不偏過頭去,發現數以千計的隋軍居然從踩著水面沖了過來。
這怎麼可能?乙支文興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清楚了敵軍的虛實。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個個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時候,那些著了火的毒木閥順流而下,撞毀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樁和漁網。現在,幾乎暢通無阻的河道剛好成為隋軍進攻的捷徑。
「弟兄們,殺啊,別讓功勞被李將軍搶光了!」博陵人崔潛、咸陽人薛文舉各帶領一哨人馬跳上河岸,衝進高句麗人的側翼。在側翼警戒的高句麗人多數是下午中過毒的傷兵,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驟然遭受打擊,隊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塊。
「哄!」河邊避難的殘兵和中過毒的傷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
「督戰隊,督戰隊!」乙支文興氣急敗壞。被一夥毫無經驗的菜鳥打到這番狼狽模樣,這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無論如何,他也要把敵人趕回去。他還有督戰隊,還有親兵衛隊,哪怕是帶著親兵和督戰隊逆流而上,他也要斬掉不遠處那顆高傲的腦袋。
負責督戰的將軍沒有回音,身後卻傳來更大的嘈雜聲。乙支文興不得不回過頭,他看見山谷外的方向煙塵滾滾,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從後邊殺來,一道道撕毀他進行構築的防線。
「大隋東征軍回來了!」乙支文興的身體晃了晃,他有點站立不穩。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弟兄放棄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驍果們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趕上他們,追上一個就剁翻一個。
「他們軍容不整、陣型散亂」乙支文興悲憤莫名,「他們沒打過仗,全憑著一腔蠻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寶刀,帶著自己的衛兵沖向了驍果的主帥。
僱傭來的契丹人跑了,收買來的??人跑了,但乙支文興不能跑,他身上扛著自己家族的尊嚴。他沖向那柄黑刀,沖向那個殺死了無數袍澤的黑甲將軍。而那名黑甲將軍也沖向了他,濕漉漉的戰甲,拖著疲憊的身軀。
兩群人終於撞到了一處,轟然炸開,一瞬間,無數生命回歸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