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隋亂塞下曲》(9)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在路上耽擱了太長時間,當李旭氣喘吁吁地趕到酒桌前的時候,大夥早已等得心焦。見了他終於進了門,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責怪道:「你這小子,才當了校尉,就敢托大。難道你今天皮痒痒了麼?」
「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了一個討厭的傢伙,被他耽擱了。今天小弟認罰,認罰!」李旭裝出一幅害怕的模樣來,苦著臉四下拱手。他年齡最小,當然大夥也不能真罰他。隨便數落了幾句,笑著拉他入座。
懷遠鎮地靠胡境,尋常人家吃飯都是坐在胡凳上,圍了桌子的。戶主家不是飯館,所以大夥也只好入鄉隨俗,團團圍起了三張方桌。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關係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飲酒時更顯親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眾兵大爺們借房子借灶,是為了給劉、李二人擺加官宴,因此事先打點得極其用心。後來又從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經在自己家歇過腳的劉、李兩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欽點了將軍和校尉,更是覺得貴氣滿門,傳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聲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幾個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這頓加官酒雖然擺得簡陋了些,既無管弦助興,也沒有舞妓相陪,卻讓大夥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祝賀答謝已罷,大夥開始端著酒碗互相挑戰。劉弘基剛剛加了車騎將軍銜,按慣例兵部會讓他自己推薦一些得力屬下。護糧軍內眾將領平素與他關係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機會。這種既不用上前線冒險,上司又體貼大度的職位誰不想爭一爭。大夥心裡各自打著小算盤,彼此客套著,吹捧著,不一會兒,酒宴氣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運氣了你!」齊破凝端著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說道「五個月,從隊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升官這麼快。今晚攔你的是什麼妄人,不會是有人看上了你,準備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聲音震得窗戶紙嗡嗡做響。
李旭字仲堅,已經有正式官職在身,按道理應該被成為仲堅賢弟。但他年紀小,人也隨和,所以齊破凝更願意稱他為旭子以示親近。平素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以他為開頭。只是老齊這次玩笑開得顯然有些過於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見大夥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心中好奇,拉過齊破凝,低聲問道:「齊大哥,懷遠這地,真有搶女婿的風俗麼?」
「噗!」王元通剛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噴到了地上,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們旭子年齡,咳咳,相貌,咳咳」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把房頂都給掀過來。待笑夠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旭關於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晉以降,大戶人家結親甚講門當戶對。真正名門大族是絕不肯與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積如山,名門之後窮到無處立錐,賣房子賣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資格和後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決定開科舉,選賢不問出身。所以很多貧家子弟也有了入朝為官,一舉成為新士族的機會。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發戶就想出了一個奇招,選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們就去放榜處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貧家少年,並且未定親,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去關進女兒的閨房。一夜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了,高中者想不結親也不行。這樣,貧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後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資金,暴富的寒門也有了擠進豪門行列的機會。
「一個笑話而已,沒見誰家真的這麼去做過。說這話不中聽,估計子嬰又要罵大夥矯情了!」齊破凝講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秦子嬰,笑著解釋。
「當日是小弟一時情急,諸位兄弟莫怪。其實大夥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興旺呢。如果不為了這個,誰還寒窗苦讀,誰還上陣打仗!」秦子嬰訕訕笑了笑,回答。滿滿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其他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在頭腦清醒時,秦子嬰可不想因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實一個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轉眼之間的事。誰見過不朽的殿堂!不過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計不會太少!」劉弘基怕大夥勾起秦子嬰的傷心事,端起酒碗笑著加入調侃隊伍。
聽劉弘基如此一說,眾人的興致更高,紛紛要求李旭老實交代到底誰在路上攔了他。李旭被逼無奈,只好說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閒扯的實情。
「宇文大人談興甚濃,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來聽他訓話!」李旭搖頭,苦笑著向大夥匯報。至於宇文士及具體說了些什麼,被他在笑談中盡數掩過。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說話向來沒什麼遮攔,喝了酒後更甚。調侃了幾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著問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門啊,難道有女兒待字閨中麼?」
「估計,不少。宇文述大人向來勤於播種!」有人在旁邊亂鬨鬨地答應。作為護糧軍的一員,凡經歷過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事件和鬥毆風波者,都不會對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那可大大不妙,旭子這下有苦頭吃了。據說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難以琢磨。但是他們家的女人麼,呵呵,剛好和男人掉過來!」
「可憐啊,可憐,可憐李校尉少年才俊!」大夥看著李旭,皆滿臉憐憫之色。仿佛他已經成了進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這頭大老虎擇時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裡發了毛,才鬧哄哄地轉過身,尋找其他的開心話題。
酒桌上的話題向來固定不到一處,大夥開心過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卻被人無意間說中的心事,興趣缺缺,四下碰了幾碗酒後,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還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見大夥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別處,秦子嬰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李旭一把,低聲叮囑。
「他家人很喜歡與人為難麼?」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請教。他老家易縣地方偏僻,民風相對淳樸,關於朝廷內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說起。所以李旭對官場傾軋的知識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士及的古怪表現,卻非常令人生疑。說他完全懷的是惡意吧,他的話語裡卻不乏逆耳忠言。說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動機在哪?
「每個家族為了自家利益都會不擇手段。宇文家大,圖得東西多,所以做事的風格就更狠辣些。別的家族小,能爭的東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為善良。骨子裡,其實都是一路貨色!」秦子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自己和李旭兩個,以極其低的聲音總結道。
自從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傢伙逼得離家出走後,秦子嬰的性格就開始變得偏激,說出的話也極其尖銳。李旭平素總跟他一起練武,知道他心情鬱郁,所以也不介意偶爾被其言語所傷。但秦子嬰對世家大族一些行為的評價,在李旭眼裡卻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麼?」李旭給秦子嬰倒上一碗酒,小聲追問。
劉弘基到別的桌上向弟兄們致謝去了,熱鬧也跟著他移動到另一張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嬰心情不佳,二人剛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說稱得上前朝皇族遺脈。在前朝與本朝交替時有功於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殺了當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當今聖上這,又因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將軍,尚書出了一大堆!實際上,就是個放羊的奴隸,崛起時間沒幾天……秦子嬰用極其簡短尖刻的話語向李旭介紹了宇文家的背景,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頭,是鮮卑族俟豆歸家的奴隸。魏孝文帝革新的時候,全體鮮卑人改漢姓。破野頭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為奴隸的他不得不追隨。後來宇文家的祖先在歷次朝代交替時眼光獨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親父宇文盛這輩,已經在北周當上了柱國大將軍。
開皇元年,北周氣數喪盡,禪讓社稷於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識時務,舉兵造反。宇文述少年從軍,殺盡同族,為大隋皇帝立下汗馬功勞,被破格提拔為上柱國,褒國公。
後來在大隋滌盪江南,平定西域的戰爭中,宇文述功勞都不小。當然,最大的功勞是培養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兒子宇文士及,與當今皇帝結成了兒女親家。
「我可夠倒霉的!」聽完宇文世家的來歷,李旭小聲嘟囔了一句。想到自己剛剛冒出些頭來,就惹上了這樣一個大麻煩,不覺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關於唐公李淵是刻意拉攏,非真心相待的評價,心情更是鬱郁,連喝到嘴裡的酒都突然一下變成了苦味。
秦子嬰見李旭哭喪著臉,以為他心中害怕,仔細想了想,又低聲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以今天你在點將台上的仗義表現,唐公心裡必然念你的情。縱使宇文家拉攏不成而有心與你為難,有唐公在,他們也需要仔細斟酌!」
「仗義?」李旭有些懷疑地問。白天他在點將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問話失誤,害得唐公連忙出列解釋他並非刻意徇私照顧自家子侄,現在想想,當時的情形好不尷尬。這麼糊塗的行為唐公不跟自己計較便是大度,又怎麼會認為自己仗義?
「如果我是你,當皇上問及那句話,理應的回答是『來懷遠之前與唐公素未謀面,到了這裡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認為其子侄。你那麼一回答,等於自認為唐公心腹。雖然掃了很多人的興,但也禍福難料。唐公當時為了避任人唯親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辯解一番。私下裡他卻會覺得你知恩圖報,不為眼前富貴所動。事後,他自然會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別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還想害你,等於直接向他李家挑釁,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張大了嘴巴,半塊雞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進去亦吐不出來。聽了秦子嬰的分析,他終於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問話,還牽扯到這麼多利害得失於其中。既然在別人眼裡自己已經是李家嫡系,也難怪宇文士及專程找上門來挑撥離間了。
看看舉著酒碗在旁邊桌子上與弟兄們一一對飲的劉弘基,看看似醉非醉,雙目卻雪亮異常的周文遠,再看看身邊認認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勢的秦子嬰。他突然發現,原來做人的學問這麼多,遠遠高於從小到大背過的書本。
「你看那些世家,一個個表面文質彬彬,其實骨子裡邊髒得很。」秦子嬰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這世道就是為他們而設」,他看看被大夥眾星捧月般圍在中央的劉弘基,繼續在李旭耳邊嘀咕道:「想要做點正經事兒,你要麼依附一個世家,要麼自己建立一個家族,否則根本無處下手!」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個家族,可以留幾代富貴給你們!」百里連營中,老將軍麥鐵杖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笑著說道。白天接受皇帝檢閱,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營中感到身子骨有點發澀。隨軍郎中和兒子們都勸他不要再爭渡遼之功,老將軍微笑著謝絕了這些好心的建議。
當年大陳帝國灰飛煙滅,無數百姓死於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卻總能保存一部分下來,在新朝廷中謀取富貴。
倒霉的總是普通人,勢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過風雨,左右逢源。麥老將軍笑了笑,目光穿過夜幕,仿佛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親手建立了一個家族,麥氏家族,這個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國殤(二)
醉里不知身是客,當晚,素來以酒量著稱的李旭居然喝過了頭,騎在馬背上勉強晃悠回軍營,向塌上一栽即人事不醒。待第二天他從南柯國週遊歸來,卻已是日上三桿,把上午的操練都給耽擱了。
那張秀初入軍營,做事甚為小心。見李旭醒來,趕緊跑進帳篷替他弄水洗臉。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面擺官架子,死活不依。張秀卻非要盡親兵之責,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說歹說,張秀才放下了臉盆。沒等李旭把臉洗乾淨,他卻又用托盤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一碟醬肉、一碟小菜、幾個精緻點心兜了回來,一邊替李旭在桌上擺餐具,一邊笑著說道:「伙房為校尉大人新熱過的呢,他們說您現在是校尉了,隨時都可以傳餐!」
「嗯!」李旭胡亂答應了一聲,有些不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適應讓張秀來侍奉。無論當年在縣學中張秀怎麼看不起自己,兩家畢竟是姑表至親。在李旭心中,這份親情雖然薄了些,卻總是在的。他一邊坐下吃飯,一邊尋思著如何於軍營給表哥安排個合適位置,免了這每天早晚的尷尬。又聽見張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臉水出門,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今兒早上唐公家的小姐來找過你,見你還睡著,在帳篷外等了一會就走了。我問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說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塊點心停在了嘴邊上,想了一下,才繞明白了張秀說得是李婉兒。想想自己平素與她一起練武打鬧,卻一直沒太在意對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里不覺有些發乾。
婉兒總喜歡往軍營里跑,在我沒來懷遠鎮之前,她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李旭偷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沒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個比一個精明,在他們面前說話稍不注意,就容易讓人想到更深層次里去。
問題是,李旭的打算卻未必有別人想像得那麼深遠。李婉兒跟自己有點投緣,這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來。但這種投緣是不是喜歡,李旭有點兒不卻定。有過一次失敗經驗的他不敢輕易去猜測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對他來說就像擺在孤狼面前的火堆,一方面渴望其中的溫暖,另一方面卻不知道那團火焰是否會把自己燒得屍骨無存。
「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滿臉煙燻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滿頭大汗地少女張大渴望的眼睛追問。
「盡吹牛,狼怎麼可能被人養大!」少女鼻子翹著,笑語盈盈。
數個不同面孔的李婉兒自早餐的熱氣上冒了出來,圍在李旭面前盈盈起舞。每一張面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記憶。只是這面孔總被一層紗隔著,令人無法看清楚目光里到底蘊涵著是喜歡,還是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陶闊脫絲的身影煙一般地飄來,將記憶中不同面孔的李婉兒沖得七零八落。
李旭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也許她只是喜歡和我練武吧,畢竟整個軍營只有我一個人和她年齡相類。在心中,他這樣告訴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為啥對你這麼好!」倒光洗臉水的張秀走了回來,把頭擺在桌子上,仰視著李旭的眼睛,神經兮兮地問。
「別亂說,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塊點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壟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與一個小校結親!」
話說完了,他自己的頭腦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經說過,中原的世家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只會比?部更絕情。像他和陶闊脫絲那種情形,中原世家會毫不猶豫地將兩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麼理由。
「可我聽人說,越是豪門小姐,越喜歡落魄才子!」張秀一邊大口吃著專供軍官的細點,一邊開始替李旭做白日夢,「況且你現在官升得這麼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賞識!」
「好了,照你這麼說,我是不是該寫首詩,送個絲結之類的表明心跡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戶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孫一定是虛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館裡聽人說掌故聽多了,發了臆症,再不就是嫌我這裡輕鬆,想回運糧隊裡活動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飯碗,低聲喝斥道。
張秀見表弟發了怒,趕緊用點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會兒後,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來,對著已經準備出門的李旭稟報:「有一個姓武的隊正也來看過校尉大人,留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後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開!」
「在哪呢,我自己拆。我讓你別亂說話,不是跟你擺什麼官架子。本來沒什麼事情,萬一被閒人傳開了去,對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實在拿自己這個厚臉皮表哥沒辦法,笑了笑,低聲跟他解釋。
「這個,我明白。這不是替你打算麼,不替主將謀劃,要我做親兵幹什麼!」張秀放下碗,起身走出營帳,一會兒,又拿了個小小的包裹進來。「跟你說的話,我保證不傳六耳!」說完,將包裹向李旭面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門去。
武士?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繩結系得卻是個精緻的梅花扣,上邊還貼著張拜貼。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開過,最後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顯地看出打開的痕跡。
「武兄倒是個細心人!」李旭笑著搖頭,用黑刀割斷繩結。包裹皮展開後,裡邊露出一個精緻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個白鬍子老仙,正微笑著指點半空中的朝陽。指日高升,這是剛剛做官的人都喜歡聽的賀辭。難為武士?精細,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適的賀禮。
相比於李婉兒的心思,武士?的心思可謂一目了然。他出身與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販。只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據說在并州凡是賣木器的,都與武家有關連。家境雖然富庶,武士?在官場上卻沒什麼比較硬的靠山,所以他在護糧軍中只能做個伙長。後來因為跟劉弘基等人走得近,隨著李旭的升遷而升遷為隊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級成為了校尉,原來的旅率位置上則又出了空缺。作為一直跟在李旭身邊的「嫡系」,這個位置顯然應該是武士?的。
「一個校尉麾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李旭依稀記得昨晚在回營的路上,劉弘基曾經跟自己念叨過相關話題。護糧軍因為表現突出,而如今的主將又變成了車騎將軍,所以被兵部下令擴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將從其他部隊劃出來,交給劉弘基帶領。
所以,李旭這個校尉手中如今擁有的旅率名額,已經不僅僅是他自己空出來的那一個。按劉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帶的那團人馬,除了原來的一旅騎兵,其他兩個旅皆以新兵補充,直接補為一個足額的騎兵團。
武士?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給留著的,即便他不送來這塊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來那個騎兵旅交給他帶。這是軍營不成文的規矩,他雖然笨了點,還不至於笨到胡亂破壞規矩的地步。其他兩個旅率位置該安排誰呢?他想了又想,心裡邊亂成了一團糟。
思前想後,李旭知道自己處理這些事情著實不在行。自從離開草原後,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劉弘基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的。所以,他乾脆不再想,整理好不做戰時穿的常服,徑直走到劉弘基的營帳外。
劉弘基剛好沒出門,聽親兵稟報說李旭來找,趕緊笑著迎了出來。二人手拉著手進入帳內,待親兵奉茶,退下後,高興地開始了今天的話題。
「這身校尉常服不錯,比旅率那身看起來有精神。讓我猜猜,你遇到了為難事情了,對不對?」劉弘基放下茶碗,打量著李旭的衣服,笑呵呵地詢問。
「當然瞞不過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認。「你也知道,我不太懂軍營里的規矩。又沒有合適的人指點,只好跑來麻煩你。」
「說罷,什麼事情?」劉弘基笑著應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糧草,沒時間管軍營里的事情了。他吩咐過,如果有什麼難處,咱們兄弟兩個商量著辦!」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說給我三個缺額。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排。」李旭紅著臉,小聲回答。
聽完李旭的話,劉弘基伸出大手,使勁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自己之所以將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擴充而不調別的旅過來,就是為了讓這位好兄弟有機會攏住幾個人。將來無論戰場上還是官場上,大夥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常識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爛泥扶不上牆!」李旭見了劉弘基詫異的表情,心中更覺慚愧,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嘟囔。
「也罷,你沒經歷過,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劉弘基笑著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聲向他指點道:「如果是在別的軍中遇到這種情況,通常你要安排兩個自己信任的人,留一個空額給頂頭上司!你這個校尉歸我直接管,頂頭上司就是我這個大哥,所以空額也不用留了,三個位置都安排你信得過的人即可!」
「你這個團全是騎兵,編制比別人大。所以除了旅率外,還要有,司兵、司倉、司騎三名參軍,一名行軍錄事,都算朝廷正式編制,有俸祿可拿!」劉弘基頓了頓,又補充道。
聽到這,李旭的頭更加大了。三個旅率的安排已經讓他絞盡腦汁,一下子又多出四個參軍來,讓他到哪裡去找?劉弘基見他為難的表情不似裝出來的,想了想,低聲指點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做一個,他跟了你那麼長時間,你升遷了後他得不到提拔,別人看了也會說你這個人涼薄。其他兩個位置,一個給李良,畢竟他是唐公府上出來的,原來在你麾下也做過隊正。另一個你自己從平時與咱們交往多的人裡邊挑,要從隊正這一級往上拔。你只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來在哪個校尉麾下,我都可以直接調給你。不過你最好事先問問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讓他承你的情便是。行軍錄事你乾脆調秦子嬰,他性子孤僻些,心還是夠仔細,平級調動,沒人會說什麼閒話。至於其他三個參軍,你讓老王、老齊他們推薦好了,他們手下也有一幫子人,平時都是管糧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選要方便!」
短短几句話,劉弘基已經把一個騎兵團隊的全部脈絡替李旭勾勒了出來,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經驗老到。李旭連聲謝了,找紙筆將劉弘基的建議記下。二人又聊了幾句軍務,劉弘基低聲叮囑:「仲堅,你現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場不比疆場,誰強誰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場的事情向來複雜,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就有可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謝弘基兄指點!」李旭坐正身軀,抱拳向劉弘基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小半年來,在為人處事方面,劉弘基對他的指導頗多。有些客氣話李旭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對劉大哥的感激還是很深的。
「咱們不可能總在一個鍋里吃飯,我也不可能總有機會指點你。況且我這點微末本事,都是吃虧吃出來的。你年紀輕,背後又沒人撐腰,將來遇到的事情可能會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對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些!」劉弘基笑著搖頭,說道。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古怪了,好像兩個人馬上要分別一般。李旭驚詫地放下茶碗,大聲追問:「弘基兄何出此言,咱們好好地在一起當差,怎麼會分開呢。況且有你在一旁指點,我犯的錯也會少些!」
「咱們兩個一見投緣,我把你帶到懷遠鎮來,就是想幫你謀一場富貴。官場上人情薄如白紙,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不多。我幫了你,也指望著將來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個照應!這一點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瞞你。」劉弘基的雙眼與李旭坦誠的目光相對,低聲回答。
話雖然說得萬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間的感覺卻瞬間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旭學著劉弘基的樣子搔搔後腦勺,苦笑著說:「若無弘基兄幫忙,我現在還於草原上當逃兵呢。能做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給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說出來。弘基兄也知道的,我這人不太會揣摩人心思!」
「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帶你到軍營來,就是想和你共謀富貴,但眼下又一場更大的富貴等著你,我卻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接!」劉弘基點點頭,說道。
「大富貴,弘基兄是說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麼?」李旭想了想,追問。能讓劉弘基說話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沒機會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劉弘基作為李家世交晚輩,難免心裡會存些芥蒂。
「對,宇文世家明顯是想拉攏你。他們是大隋第一名門,而唐公現在正值落魄!」劉弘基點頭,承認李旭猜得沒錯。
「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況且,他一直拿我當子侄兒待!」李旭給了劉弘基一個堅定的笑容,坦誠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勸,他也不會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見的宇文家的人,沒一個給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在內心深處,李旭總感覺和唐公之間有一絲親情在。雖然宇文士及挑撥說,唐公李淵完全是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這一點,也未必懷著什麼善意。況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別人門下,依舊是被利用。同樣被人利用,還不留在這裡,至少護糧軍中還有幾個說得來的朋友。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其實宇文家雖然得勢,但你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總比不過跟在唐公麾下同舟共濟顯得實在。只要把這段艱難時刻熬過去,別人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謝弘基兄指點,仲堅記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對而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芥蒂不在。但誰都明白,原來那種兄弟般的感情已經隨風而去了。
這一刻,劉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的多些,還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國殤(三)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劉弘基搖搖頭,自嘲般說道:「其實有些話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對,卻仍忍不住拿來勸你。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聖人所言,看來著實不虛!」
「是弘基兄照顧我,怕我吃虧。」李旭笑著回應。
劉弘基搖頭,嘆了口氣。想了想,終是不願李旭心裡生出什麼隔閡,低聲叮囑道:「你心地純良,武藝出眾,又虛心好學,將來的前途未必只限於此。只是一些官場常識需要多加注意,若沒人告訴你,恐怕將來會在這上面吃虧!」
「請弘基兄指點!」李旭正色以應。與劉弘基突然從朋友變成了利害相連的同僚關係,他也覺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彌補,一時間卻找不到可以彌補的途徑。
劉弘基又是搖頭苦笑,似乎有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自魏晉以來,歷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無根無憑的人想要出頭,總是萬分艱難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後都有一個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於淮南王家,老齊出身於河間齊家,子嬰……旭微笑著說出自己對世家的理解,還沒等把話說完,劉弘基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說老王,老齊他們,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劉弘基前仰後合,一邊捶桌案,一邊說道。
經李旭這麼一犯傻,軍帳里的氣氛反而又溫馨了些。劉弘基笑夠了,先命人進來擦乾桌案上濺到的茶水,然後搖著頭繼續說道:「他們哪裡算是什麼家族,其實包括我劉家,都不是什麼真正的豪門。只不過大夥為了給自己長臉,喬裝大戶而已!真正的世家子弟,哪裡還用像我們這樣到軍營里來服役!他們生下來就是握著印信的,若是從軍,至少從五品將軍開始!」
李旭記起徐茂功曾經說過,他家一直希望能擠入豪門。所以,從小就把他當作家族希望來培養。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門,卻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與他來往。如果以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徐茂功這樣都不算豪門的話,軍營里那些同伴的確是『喬裝大戶』了。想到這,他笑了笑,認同了劉弘基的說辭。
「在護糧軍里混的人呢,家裡都比普通百姓門路多些,其中也許還有幾個是郡守、縣令的子侄,這是事實。但大夥的家族都距離豪門世家差得遠了。所謂豪門,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過極品大員,門生故舊滿朝的。山東有王、崔、盧、李、鄭五大姓,關中則以韋、裴、柳、薛、楊、杜六大姓。加上現在的宇文家,江南殘存的謝家、王家、陳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幾個。世人皆以與他們交往為榮,而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結起來,權傾朝野。歷朝歷代皇帝都知道世家當政不是社稷之福,可歷朝歷代皇上都沒辦法解決。到了本朝,先皇開科舉士,無分貴賤都可以通過考試授官,就是為了打破這一傳統。可畢竟科舉時間短,眼下還是世家當政!」
「而那些推舉上來當官的,不是這家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兒。他們這些傢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禍害起百姓來卻一個頂兩個。偏偏你還拿他們沒辦法,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弘基搖頭,對目前這種情況非常不滿。想改變這種情況,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這個向上走的過程中,一些代價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這幫傢伙蛀空了,只是皇上還不知道而已。皇帝陛下喜歡聽人讚揚,喜歡炫耀他的蓋世武功。就像這次伐遼,滿朝華袞們謀劃了兩年多,為打與不打爭論不休。卻沒有一個人睜開眼睛關注一下遼東地形,也沒有一個人想一下,萬一戰敗了,回給大隋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弘基兄是說肉食者鄙,對麼?」李旭低聲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門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為家族謀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國家,行事也不講究什麼道義。無論誰一不小心得罪了他們,通常結果都是粉身碎骨!」劉弘基搖頭,滿臉無奈。
「世家大族都是爛到骨子裡的腐肉!」秦子嬰負氣說出的話又迴響在李旭心頭。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這句話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細品之下,也未必不含著激憤之意。
「所以,你日後在官場上,儘量別得罪了這些家族的人。遇到後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則忍讓一二。咱們這些寒門子孫想有些成就,總是要多經幾番磨難的!」劉弘基想了想,最後總結。
李旭當年最大的志向不過是做一個縣裡的戶槽,哪曾了解過半點兒為官之道。他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也只給楊素當過幕僚,從沒正式踏足過官場,並且其為人書生意氣極重,當然更不會指點弟子在官場逢源的技巧了。劉弘基今日一番說辭,等於在李旭眼前又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看清楚了門內的污濁。雖然門裡邊的真實情況他暫時無法接觸,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範。
這番叮囑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動。想了想,他再次向劉弘基拱手,說道:「多謝弘基兄指點,日後我一定小心,儘量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呢,唐公所在的壟右李家,也算是一個豪門了!」劉弘基擺擺手,示意李旭不要過分客氣。「但唐公目前正走背運,所以咱們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唐公走背運?昨日唐公不剛升為少卿麼?」李旭不解地追問。從昨日開始,一直有人告訴他唐公失勢。但四品大員還算失勢的話,到底什麼樣子才算幸運呢?
「唐公家世代簪纓,前輩曾經做過上柱國,安州總管。先皇在世的時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員。他跟當今聖上是姑表至親,彼此之間關係也很親密。後來聖上聽了別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貶成了六品小吏。過了兩三年,唐公才一點一點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職位!」劉弘基低聲向李旭解釋。二人如今都算依附於李家的將領,李氏家族的詳細情況,他當然要仔細向李旭說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免得李旭誤打誤撞,在不經意間損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讓李旭這個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輕易不會被人拉攏。
「誰這麼壞,居然給唐公下絆子?」李旭不明白劉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顧著自己好奇,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也不是誰下絆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謠,說什麼『桃李子,洪水繞楊山。』結果萬歲覺得是姓李的危險了大隋社稷,所以想殺了唐公。多虧了朝臣勸解,才貶了數級,放到殿內少監的位置上以觀日後作為,後來又貶到懷遠鎮當司庫督尉!」劉弘基苦笑。
「皇上怎麼會信這個,天下有那麼多姓李的,要是殺乾淨,豈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詫異地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評當今聖上。想想昨日點將台上那位數語之間點燃將士鬥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麼也無法把一個迷信糊塗的傢伙和當今皇上聯繫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別人信了,危脅到大隋江山!」劉弘基嘆了口氣,仿佛在為李家的際遇抱不平。「不過,現在風波總算已經完結,從昨天萬歲的話里來看,他已經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已經重新獲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點頭贊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嬰的話,如果當時自己不自認為李淵的晚輩,也許被授予職位會更高些。但這話他不能跟劉弘基提,說了也不會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對方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指著鼻子罵人教導他與朋友相處之道的馬賊頭,自己也不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傻小子。
幾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變了。也許變化早就已經開始,只是自己魯鈍,一直沒覺察而已。
講述完了唐公在官場上的曲折經歷,劉弘基看看外邊時間還早,又非常認真地指點了李旭平日如何與上級、下級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齡比李旭大了近一倍,雖然自嘲為寒門子弟,在閱歷和對人情事故理解方面,畢竟高出李旭不止一點半點。有些忠告讓李旭自覺受益匪淺,有些忠告李旭雖然一時無法理解,也當作長者的教誨記在了心裡頭。二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下午未時,親兵進來詢問車騎將軍是否傳飯,李旭趕緊站起了身,準備告辭。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齊弄些佳釀來,咱們幾個躲在軍營中偷偷地喝!」劉弘基想了想,笑著提議。
「大軍馬上要渡遼了,還是小心些吧。萬一被巡營的抓到了,彈劾一本上去,大夥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著拒絕了劉弘基的好意。大夥本來就有在軍營中偷偷喝酒的習慣,唐公李淵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此刻百萬大軍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衛巡營監察軍紀。在營中偷偷喝酒,如今已經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勾當。
「也好,待他們都渡河去打仗,咱們這些不用上戰場的兄弟們再喝個痛快!」劉弘基點點頭,笑道。
「嗯,希望大軍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願道。
雖然他不看好這場戰爭的結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順利將高句麗犁庭掃穴。倒不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勞,而是為了當年在蘇啜部,蘇啜附離的一句話。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時間久了,李旭已經忘記了這句話曾經給自己帶來的傷痛。在他心中,卻認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這一說法。雖然,這個部落實在太大了些,部落長老們的心也不齊。
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回了自己的營帳旁。剛欲推門,背後突然又傳來了幾聲惱人的「烏鴉」叫:「哈哈,有人開始煩惱了。我今天看見兩個小孩挖沙土,挖著挖著卻扒出了一具屍體!」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除了宇文家族的人,別人沒有追上門來惹討人嫌的癖好。他回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方欲找個說辭走開,又聽宇文士及繼續臊聒道:「兩個小孩拼命把屍體埋起來,互相說什麼都沒看見。屍體卻就在那,每天都在他們心裡!」
「駙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麼?」李旭皺了皺眉頭,不快地問道。劉弘基曾經叮囑過,告訴他儘量忍讓。所以,他心中再煩,也不想直接和宇文家的人鬧翻。
「我很早就過來找你,結果看見你去了劉將軍的營帳。我就在外邊等,等了足足兩個多時辰,才終於等到你出來!」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依然湊過來,努力擠向李旭的營帳門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間的話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軍營馬上開飯了,我們這些大頭兵吃的伙食,估計駙馬督尉大人吃不習慣!」
「沒有利害衝突時,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開李旭的營帳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堅的主意!」唐公李淵的府邸,長子建成低聲向父親匯報。李淵是個非常盡職的父親,家族大小事務通常都會讓孩子們參與。這樣,一方面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溫馨,另一方面,也可以培養遇到事情後,幾個兒子的實際處理能力。
壟右李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幾代人苦心經營才得到這個結果。幾個兒子中必須出一個強於父輩的繼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輝煌永遠維持下去。
身為世家子弟,他們生來就不是為自己而生的。
「仲堅兄不是個輕易被人拉攏的人,況且,他那麼魯鈍,也許根本沒覺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對他的賞賜!」沒等李淵說話,李婉兒搶先說道。提起李旭的魯鈍,她又想起對方很多好玩的舉止。這個同姓少年與自己認識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時候傻傻的,有時候卻也十分討人喜歡。
「我倒怕是劉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著升了父親的官,實際上把最後這點兵權也變相給奪了。如果劉大哥被人拉攏了……世民有些擔心地提醒父親。李旭不過是個校尉,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才華不顯,即便被宇文家拉攏,對李家也沒太大損失。但劉弘基不同,他武藝高,為人圓滑,並且素能服眾。一旦他那裡出了麻煩,李家最近幾年的努力便丟了一大半。
護糧兵並非只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只顧著抓府兵的兵權,沒注意到公子哥們的潛在價值。他們雖然背後的家族都算不上龐大,但數量卻多達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戶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實力足夠提升一大截。
這才是李淵對護糧兵縱容回護的真正原因,別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會不了解父親的心思。
「如果姓劉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殺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來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親的臉色,灰溜溜鑽進了母親的懷抱。
「弘基這個人,很知道進退,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他會背叛咱們李家。」李淵等孩子們都說完了,才慢慢給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兩個已經長大兒子,還有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兒,想了想,繼續說道:「旭子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知恩圖報,宇文家費多少心思,估計也沒什麼用處。他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們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誤了。」
「他一個鄉下小子,前程還不都是您給的!」李元吉從母親懷裡探出頭來,嚷嚷了一句,然後又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你們呢,也這麼認為?」李淵出乎意料地沒喝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對其他幾個子女詢問。
「咱們李家的確對他不薄,我想仲堅心裡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不會當著滿朝文武坦然承認和咱家的關係!」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試圖把對方當作一個來投奔李家的遠房親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對李旭也的確產生了一絲親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盡全力回報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會被宇文家所拉攏,這點他一直不懷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系麼,對此他同樣心裡沒多少把握。這個人雖然表面上憨憨的,心裡卻有些死主意,他認定的事情,別人很難說服他回頭。
「劉大哥和仲堅兄都很有才華,父親幫他,他們才有出頭的機會。如果父親不幫他們,他們也可能出頭,但肯定要耗費更多時間!」李婉兒看法與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側重於對劉、李二人能力的欣賞方面。
「他們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為父不幫他們,他們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淵點點頭,幽然說道,「此番征遼,數十個屬國跟在大軍旁邊觀戰。倘若勝了,倒也能震懾那些蠻夷。若是大軍出師不利,恐怕」他嘆了口氣,搖頭:「恐怕將來會天下大亂!」
「亂世來臨前,咱們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朋友!」目光從幾個似懂非懂的子女臉上掃過,李淵的話中充滿憂慮。
國殤(四)
和宇文士及交談是一種折磨,此人的舌頭就像毒蟲的信子,紅鮮鮮地在口中翻卷,每一次吐出來的,都是「致命」的毒液。如果有人再模仿出幾聲嘶嘶的響動,李旭絕不會懷疑此人是條千年長蟲精轉世,生來就是為了給他找不愉快的。但是他又無法趕對方走,話說輕了,宇文大人當作耳旁風,說重了,憑著駙馬督尉的身份對方可以給護糧軍製造出數不盡躲不開的麻煩。
對著面前那張英俊的臉,李旭對自己的人生幾乎感到絕望。如果可以在去遼河對岸做戰和陪宇文士及聊天之間做一個選擇,他現在情願去河對岸戰死。至少那樣會死得痛快些,不必忍受眼前這廝無窮無盡的尖酸刻薄。
好在,百餘萬大軍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遼河西岸。大業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大隋皇帝陛下親自督師,向遼河東岸展開強攻。擔任先先鋒的是左武衛、左屯衛和左翊衛三路大軍計六萬餘眾,清一色府兵精銳,沒有一個臨時招募來的平民。
工部尚書宇文鎧奉命為大軍造浮橋,四萬多民壯腰裡栓著吹漲了氣的牲口尿泡,扛著木板、竹竿和短樁在大軍之前跳進了冰冷的遼河裡。北國春來晚,遼河水正值春汛,又冷又急,半柱香不到時間,已經有百餘名參與修橋的工匠被河水捲走。咬著牙在水裡堅持的其他人也被河水凍得嘴唇發紫,手腳上的動作越來越沒力氣。
「取酒來,讓工匠們輪流上岸休息,下水之前每人先飲兩碗烈酒!」皇帝陛下不想當暴君,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百姓活活被凍死。
他的命令很快被傳達了下去,片刻之後,新履任的車騎將軍劉弘基帶著護糧軍弟兄,將數千壇軍中為慶功而準備的佳釀擺到了遼河岸邊。有人在岸邊點燃篝火,用瓦甌將烈酒烤熱。凍得面色青黑的工匠們湊過來,飲酒,烤火,再下河。上岸,烤火,飲酒……
浮橋一尺尺艱難地向對岸伸展,快到河中心的時候,對岸的高句麗人坐不住了。他們不是宋襄公,不懂得讓敵人登岸後再戰的「仁義」美德。數千名身披重甲的戰士沖向了岸邊,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牆。木牆後,數千名身披輕甲的武士推來四十幾輛城市攻防用的弩車,用牛馬拉開弓弦,將杖余長的弩箭搭上了弩床。
遼河春汛正急,水面上風很大,距離遠時,尋常弓箭根本無法給對方製造麻煩。所以,雙方主帥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床弩,一場遠距離弩戰,率先在兩岸拉開帷幕。
滔滔水聲很快就被弩箭破空帶來的呼嘯聲所掩蓋,第一個人倒進了河水裡,被浪頭輕輕一卷,泛起一圈紅色漣漪後即消失不見。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手中除了木材之外沒有任何武器的工匠和民壯們無處閃避,眼睜睜地看著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木材飛來,同時穿過幾個人的身體。
工匠和民壯們亂作一團,想逃,身邊都是湍急的水流,離開了浮橋,不知道會被河水衝到哪裡去。想退,退路又被自己的同伴擋住,而浮橋的起端,幾百名手持皮鞭和鐵棍的監工凶神惡煞地逼了上來。
「不要亂,不要亂,他們長不了!」工部侍郎何儔帶著十幾名侍衛冒著喪命的風險在半截浮橋上來回跑動,盡力鼓舞工匠們的勇氣。
「別亂,咱們弩車上來了!」絕望的呼喊聲中充滿的祈求。
大隋朝的床弩的確開上來了,雖然動作比對手慢了半拍,質量卻遠比高句麗人所造的那些鄉下玩意精良。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一聲令下,三百多具弩床同時發威,正在河中亂作一團的工匠們只覺得頭頂上的光線暗了暗,緊接著,就聽到了河對岸悽厲的慘呼聲。
那是數百人同時發出的絕望慘叫。精鋼為鋒、熟鐵為羽的大隋弩箭如撕紙一般,輕輕鬆鬆穿透了高句麗士兵豎起的盾牆,切豆腐般切開盾牆後的石甲或鐵甲,將盾、甲連同它們的主人一同釘在了地面上。
「別亂,別亂,繼續造橋,繼續造橋!後退者,當場格殺」工部尚書宇文鎧聲嘶力竭地大叫。百萬大軍都在看著他,如果因工部的動作緩慢而折了兵鋒,身後那位心高氣傲的皇帝饒不了應該承擔責任的人。
數個逃上了岸的工匠被士兵們用步槊捅死於岸邊,血順著河水散開,和被弩箭射死者的血融在一起染紅了半邊河面。前進亦是死,後退亦是死,無可選擇的工匠們只能低頭,一邊用繩索綁住搭浮橋用的竹竿、木樁,一邊祈禱菩薩保佑,別讓下一根弩箭落在自己周圍。
那東西威力巨大,畢竟每次只有幾十根。絕忘中人低著頭,在荒謬的現實中給自己創造一個不發瘋的希望。
高句麗的弩車數量少,玩不起兩軍對射。他們的目標是河中搭箭浮橋的工匠。幾十名工匠如浮木上的螞蟻般被弩箭剝下去,幾十名工匠在羽箭和長槊的威懾下,螞蟻般填補陣亡同伴的位置。
戰場上,生命本來就如螻蟻。
長弩當空,風聲蕭瑟,血如蓮花般綻開,生命如殘荷般凋落。
百餘萬征遼大軍蟻聚在遼河西岸,眼睜睜看著遼水慢慢變紅。他們幫不上忙,無主將命令,他們即使能幫忙,亦不能動。
「拉!」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高舉寶刀,威風凜凜。
「拉――!」幾十名親兵齊聲高喊。號角聲中,十名士兵同時扯動牲口的韁繩,十匹蠢笨的挽馬緩緩向前邁動腳步。弩臂吱吱嘎嘎抗議著,慢慢被拉成半弧,三名壯漢子抬起一根巨弩,狠狠卡在弩槽上。
幾百名,上千名弩兵重複同樣的動作,三百多根包鐵巨弩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放!」宇文述重重地揮落寶刀。
「嗚!」三百多支死亡之矛帶著風聲飛上了半空,掠過河面,向高句麗武士扎將下去。
第一排高句麗士兵舉起的盾檣被砸碎,死屍上豎起了第二排盾檣。頃刻間,第二排盾檣又坍塌下去,幾根遲發的巨弩穿越死屍之間的豁口,飛向了高句麗人正在張開的弩車。
「舉盾,保護弩車,舉盾,保護弩車!」督戰的高句麗武將喊得聲嘶力竭。大部分站在弩車兩側的輕裝步兵都逃散了,只有少數勇悍者不顧生死地舉起小圓木盾牌,在自家的弩車前擺出半圓型陣列。掠空飛而來的弩箭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擋,「噗」地一聲,盾牌四散,人倒飛,被保護的弩車上空,無端下起了一場血雨。
高句麗弩車發射的頻率瞬間被打亂,大隋工匠和民壯用生命搭建的浮橋一點點向前延伸。高句麗人整頓殘存弩車,繼續攻擊浮橋;大隋巨弩再次砸爛高句麗人的盾牆,砸爛盾牆後的弩車……
幾隊高句麗弩兵實在無法忍受光挨打不還手的窘境,偷偷調整了目標,把弩箭射過河岸來。大隋左翊衛弩兵立刻出現了傷亡,但平素嚴格的訓練讓他們很快在敵人的打擊中調整好防線,把復仇的弩箭瞄準對岸的敵人射去。
無論弩車的數量還是質量哪一方面,隋軍都占據著絕對優勢。更多的高句麗弩車被當場擊毀,徹底失去了發射能力。部分弩車還在苦撐,但對大隋將士已經構不成太大的威脅。
「後撤,射橋,後撤,射橋!」帶隊的高句麗渠帥注意到情況對己方十分不利,大聲命令道。
已經支撐到忍耐極限的高句麗士兵跟跟蹌蹌,緩緩倒行。殘餘的十幾輛弩車遠離了大隋弩兵射程,在河東岸二百步外重新整隊。半刻鐘後,弩箭又斜斜地飛了過來,在浮橋兩側濺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柱。
「把弩車推到浮橋上去,將高句麗人逼遠!」宇文述大聲喝令。左翊衛將士肩扛手推,將重型攻城器械推上還沒有完工的浮橋。忠勇的士兵抗起弩杆,迎著頭頂上的呼嘯聲,走向攻擊第一線。
小半個時辰後,高句麗人再度後撤。大隋浮橋再度向前延伸了二十幾步。雙方站穩腳跟,又開始了新一輪單調的對射。各自付出百餘條生命後,再度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
浮橋一寸寸,以生命為代價前伸,距離河對岸已經不足一百步了。大隊的高句麗弓箭手不顧一切沖了上來,對河道中的施工者進行攢射。大隋左翊衛則將攻城用的革車推上了浮橋,居高臨下給以橋對岸的敵人弓箭手致命打擊。
河水越來越紅,越來越稠,稠得幾乎凝滯。施工者悲涼地喊著號子,將竹竿,木頭一根根向橋端綑紮。他們不曉得皇帝陛下為什麼要打遼東,也心中也沒有馬上取功名的豪情壯志。他們只想在下一根羽箭飛來之前,橋樑能夠完工。那樣,他們就可能活著撤離戰場,如螻蟻般卑微而輕賤地繼續活下去。
而此刻,前方是弩箭,後方是長矛。
申時一刻,第一根大隋木板搭上了對岸的高句麗河床。
國殤(五)
看著用生命搭設的浮橋在自己眼前落成,百萬將士歡聲雷動。
李旭所在的護糧軍人數雖然少,卻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馬都激動。能混入護糧軍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門路,因而,這支隊伍中士兵識字的比例遠高於其他諸軍。讀書人的骨子裡向來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他們曾經無數次在古詩文中看到為鐵和血寫下的頌歌,今天,他們親眼目睹到真正的戰爭,雖然僅僅是個開頭,卻徹底顛覆了從書中得來的印象。
眼前這種場景,不能僅僅用悲壯來形容。用慘烈二字來概括,又顯得過於單薄。在兩軍將士的吶喊聲里,那紅色的血水、螻蟻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讓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對上天諸神的敬畏,對命運與殺戮的敬畏。
一上午時間,護糧軍中的公子哥們不知疲勞地在岸邊搖旗吶喊。他們能看見同伴一張張被嚇得失去血色的臉,也能聽見自己和他人的牙齒一直在不爭氣的碰撞,甚至能感覺到旁邊人的大腿和身體在不停地顫抖。雖然附近呼嘯的鐵弩破空聲讓他們幾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這一刻,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卻沒有想到逃命。的確,他們都是之中大多數人托關係混入護糧軍中,就是為了避免走上戰場。但在浮橋落成的那一瞬間,如果有人下一聲命令,他們會拔出兵器,毫不猶豫地沖向對岸。
左武衛、左翊衛和左屯衛三支先鋒同時啟動,逆著撤下浮橋的人流,衝上了遼河東岸。過了岸的府兵們在低級將校的組織下,快速整隊。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長槍兵、輕甲兵居中,弓箭手墜後,一個個小的方陣快速在河對岸成型。
高句麗人如憤怒的蝗蟲般涌了過來,鋪天蓋地。他們試圖搶占河灘,將剛剛上岸的隋軍壓進冷水裡去。府兵們建立起來的方陣則如磐石般巍然不懂,不但將高句麗人的攻擊一次次撞得粉碎,還不斷將陣地向橋頭兩側延伸,為後續過河的弟兄們騰出足夠的空間落腳。過午的陽光正烈,照得河面鮮紅猶如火焰,無數府兵將士則穿過燃燒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敵人的血,為照亮的天空的紅色再加上濃重的一筆。
「錢將軍,看那,錢將軍過去了!」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在李旭耳邊響起。他側過頭,看見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隨左武衛武賁郎將錢士雄煉武時,李世民曾經在旁邊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錢士雄愛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銀甲。
李旭只是匆匆掃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對岸。過橋的士兵太多,他的視線總是被聳動的人頭所遮擋。但戰場上所有的場景幾乎相同,目光在某一處被阻擋後,轉到下一處看到的是同樣的壯烈景象。
這是與草原部落之間廝殺不可同日而語的宏大余慘烈。與其相比,李旭兩年來參加的所有戰鬥,包括在徐大眼調度下擊破索頭奚部老巢的那一次,激烈程度都不及眼前戰鬥的十分之一。至於在回中原途中所參與的馬賊與突厥狼騎的血戰,與河對岸的戰鬥相比更簡直是小孩子玩泥巴,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幾乎跳出嗓子的心臟。他感到渾身上下被風吹的僵硬,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卻如同被點燃了般灼燒得他全身發痛。除了啞著嗓子吶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過河的壯士們做些什麼。但很快,吶喊助威也變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下去,發出的聲音猶如破鑼。
錢世雄將軍的身影又出現在他視線內,戰馬已經被敵人用亂矛戳死,馬上將軍變成了步下武士,卻絲毫沒影響他的行動。只見他長槊一揮,周圍仿佛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高句麗人向遠處擠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錢士雄的長槊下,只看到對方那身銀甲慢慢變成了粉紅色。然後,他看見長槊斷裂,被錢士雄順手拋入敵軍陣中,刺員高麗武將落馬。接著,他看見錢士雄手提一把橫刀,如入無人之境。
高句麗人頂不住了,李旭非常高興地想。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自己當作了過河士兵中的一員,分外渴望奪取戰鬥的勝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剎那,他突然感覺到了萬分的恐懼。
「啊!」很多在河西岸列隊待發的大隋將士都發出了一聲驚叫,然後,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靜如死的河面上,數艘吃水極深,冒著濃煙的火船順著洪流沖了下來。
「砰!」撞擊聲如重錘般砸在所有人的心頭,連鼓手敲出的節律都為之停滯了一下。緊接著,最上游那座剛剛搭起沒多久的浮橋被火船撞散,正在過河的士兵們如下餃子般噼里啪啦落入了紅色的河流中。
被前面幾艘船擋住去路,第二梯隊的火船速度減慢,卻如獵獵燃燒著,如即將倒塌的廣廈般向第二道浮橋壓去。無法避免的災難面前,沒有人還能保持鎮靜。第二座浮橋上的府兵們互相推搡著,慘呼著,試圖避免死亡的命運,但火船依舊順著水流,徐徐地向他們撞過來。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後退,後方的士兵卻來不及為他們讓開足夠的空間,無數人在火船撞到浮橋之前已經落水,無數人被自己的袍澤踩在腳下,還有無數人眼睜睜地看著烈火沖向自己。
這一切,不過是數息之間發生的事,岸上的人卻感覺如幾萬年光陰流過一樣漫長。火船燒毀了第二道浮橋,自身也傾覆了大半。卻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帶著,無可避免地沖向第三道浮橋。
遼河東岸,已經呈獻敗勢的高句麗人突然來了勇氣,吶喊著向府兵們發動了反擊。遠方的樹林裡,土丘後,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伏兵冒出頭,提著彎刀、長矛、弓箭、鐵叉,一群烏鴉般將已經過了河的府兵們吞沒。
藉助第三座浮橋渡河的是左武衛將士,第一波衝過遼水,踏上高句麗控制土地的也是他們。眼看著其他兩座浮橋上發生的慘劇,正在渡河的將士們慌了神。互相推搡著試圖退回西岸,整個隊伍卻無法移動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著血紅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萬將士中已經有大半人閉上了雙眼。今天的失敗已經不可避免,雖然在數息之前,大夥還曾嗅到勝利的滋味。但對方的守將老謀深算,誘敵、燒橋、反攻,所有動作無一被掐拿的恰到好處。在火船出現的剎那間,已經過河的那數千將士和第三座浮橋上的數百名左武衛士兵的命運已經寫好,縱使孫吳重生,也無法改變這種悽慘的結局。
有人已經在失聲痛哭,為河對岸血戰與河水中掙扎的袍澤哀慟。有人則瞪大了悲傷的雙眼,目送第三座浮橋上的弟兄們走完其生命的最後一程。突然,他們看到第三座浮橋上,麥鐵杖老將軍正在振臂高呼。哭聲中,沒人聽見他喊什麼,卻發現浮橋上的人群突然一靜,緊接著,橋前方的士兵們高舉著兵器,吶喊著向對岸,向死亡衝去。
「弟兄們,一樣是死,戰死到對岸上去!」第三座浮橋上,亂成一團的左武衛將士聽見他們的老將軍如是喊。接著,就看見老將軍跳下戰馬,拎著他賴以成名的那根鐵杖,從浮橋上一躍而下。
岸邊高高濺起一團水花,將老人的身影吞沒。水花散盡,高大的身軀又呈獻在眾人面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沒到麥鐵杖腰際,無數人在河西呼喊著老將軍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揮舞著鐵杖,招喚著在橋上彷徨和於水中掙扎的士卒,召喚他們一同去東岸赴死。
橋即將被撞斷,水深不可回頭,等死,死於國事可乎?將士們吶喊著,一個接一個跳下浮橋,跟在麥鐵杖身後,衝上對岸。河岸邊,正在試圖回頭向橋上擠的潰兵們愣了一下,緊跟著,大夥一同聚攏在麥鐵杖身後,吶喊著沖向被敵人圍在中央,孤立無援的袍澤。
麥鐵杖不知道橋什麼時候被船撞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著他沖向了敵群。從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回頭。把一聲功業和無數秘密,統統拋在了腦後。
一個高句麗渠帥帶著小隊騎兵沖了過來,試圖將這股最後的府兵衝散。麥鐵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麗渠帥連同他的戰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麗人試圖為主將報仇,被府兵們七手八腳剁下了坐騎。
有人拉來一匹劣馬,麥鐵杖跳了上去,揮杖繼續前沖。鷹揚郎將孟金叉帶著小隊府兵緊緊跟在老將軍馬後,像十幾年來一樣,親自為主帥擋箭撥刀。又一隊高句麗人沖了上來,為首的將軍試圖利用戰馬的速度將麥鐵杖刺下坐騎,長槊刺來,卻被麥鐵杖側身抓在了手中。接著,一根鐵杖橫掃,將高句麗人掃落塵埃。
血如霧一樣在戰馬周圍散開,染紅了老將軍的白髮。已經多長時間沒這樣痛快的廝殺過了,麥鐵杖記不清楚。他只記得自己好像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就被逼當了山賊,跟在大當家身後打家劫舍。
大當家是個好人,每次搶來的東西他總是跟大夥平分,偶爾他還會將一部分戰利品饋贈給山寨附近的窮困百姓。但百姓們依然不喜歡他,當官府來剿時,平素受過饋贈的百姓們領著官軍從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當家戰死,麥鐵杖記得自己被俘虜,然後被廣州刺史歐陽?作為奴隸獻給了當時的皇帝。在那一刻,麥鐵杖終於意識到,做賊不如做官。做官偶發善舉,百姓就會感恩戴德。做賊日行一善,依然會被人厭棄。
又一夥高句麗士兵圍上來,被麥鐵杖擊散。鐵杖上,已經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跡斑斑。麥鐵杖哈哈大笑,以杖為槍,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讓敵軍一人倒地。他所帶的百餘人小隊已經接近被敵人團團圍住的錢士雄,銀甲早已變成鮮紅色的錢士雄看見主帥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大陳皇帝陛下喜歡麥鐵杖勇武,讓他做執傘侍衛。麥鐵杖記得自己不喜歡皇家侍衛這份差事,每天離開皇宮,即跑到百里之外劫富濟貧。後來,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卻沒殺自己,只是讓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麗人圍了過來,麥鐵杖覺得有些累了。年紀大了,往往力不從心。記得年輕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在敵人面前感覺到疲勞。即便是在楊素麾下,對著幾十萬大軍,心情也一樣沉靜。
當年,南下的大隋兵馬也如眼前高句麗人一樣多。滿朝文武紛紛投降,已經是平民的麥鐵杖卻投了軍,投了隋軍,他想親手砍下楊素的頭,報答大陳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沒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楊素的職位,皇帝陛下已經被俘,然後大陳舉國投降。
「南陳已經亡了,你以後跟著我干吧!」麥鐵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陰謀被降將拆穿後,晉王殿下,也就是現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說過的每一個字。他沒有在乎自己圖謀不軌,也沒有追問刺殺行動還有誰在幕後主使,只用一句話,抹去了自己心中關於南陳的一切回憶。
眼下的敵軍突然稀少,麥鐵杖看到自己已經和錢士雄的隊伍匯攏。他側頭看看部將孟金叉,發現這員虎將前胸的鐵甲上面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長刀卻依然閃亮如故。
「橋斷了!」麥鐵杖再次開口。
「大帥說去哪?」錢士雄砍翻一名衝上來的高句麗小校,笑著詢問,仿佛在問出門踏青的目的地一樣隨意。
麥鐵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們抬起頭,看見遠處土丘上,高句麗主帥高高豎起的將旗。
「左武衛!」鷹揚朗將孟金叉大喝,帶著一小隊士兵向敵軍主陣衝去。
「左武衛!」錢士雄不甘屈居人後,帶著另一隊士兵與孟金叉並肩突入。
「左武衛,跟老夫上啊!」麥鐵杖陰陽怪調的嶺南腔高高響起,所有能站起來的殘兵跟著主帥,直插高句麗腹心。
遼河兩岸,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預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殘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萬大軍發動了決死衝擊。一時間,高句麗戰旗紛紛歪倒,而遼河對岸,沒有浮橋可渡的大隋將士們同時拔刀,向對岸的袍澤們致以最高敬意。
沒有人在乎這種舉動是否有簪越之嫌,連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從看見麥鐵杖老將軍跳上對岸後,大隋皇帝陛下楊廣的手就沒停止過。他發了瘋般揮舞著鼓錘,將牛皮戰鼓敲得震天般響。隨軍鼓手同時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跟著皇帝陛下奏出的節律為勇士們奏響出征的凱歌。
如雷鼓聲中,麥鐵杖、錢士雄、孟金叉還有無數沒有人知曉其名字的府兵衝進了高句麗大軍中。
百萬人的注目下,老將軍麥鐵杖箭步橫行,鬚髮飄揚。
數息後,鼓聲戛然而止。楊廣放下鼓錘,淚如雨落。
國殤(六)
第一天的戰鬥隨著鼓聲終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武賁郎將錢士雄和鷹揚朗將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將軍陣亡於遼河東岸。左武、左屯、左翊三衛士卒在浮橋被撞毀時已經和正在過河者計六千餘人陷於敵陣,無一生還。
親眼目睹麥鐵杖老將軍以身殉國,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營後,檢討首戰失利之責,命侍衛將負責督造浮橋的工部尚書宇文鎧推出營門斬首示眾。文武百官紛紛替宇文鎧求情,帝怒少解,傳令將宇文鎧削職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暫時接替他的職務。
是夜,有人在軍營為出塞之曲,聞者無不泣下。
「皇上才不會真的殺宇文鎧的頭呢,作個樣子安撫將士們的心而已。誰不知道宇文鎧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宮裡的稀奇玩意都是他們兄弟給弄來的!」吃晚飯的時候,李婉兒坐在李旭身邊偷偷地嘀咕。
皇帝陛下不准許女眷到河邊觀戰,李婉兒卻不肯聽令,偷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了護糧軍中。麥鐵杖等人向高句麗軍陣發起決死衝擊時,小姑娘哭了個一塌糊塗。虧得當時百萬大軍無不落淚,才沒讓人發覺其是女扮男裝的真相。
「高句麗人太陰險,居然想得到順流放火船這種卑鄙手段。再結實的浮橋也不經撞。白天的事情,的確不是宇文鎧的責任!」李旭望著眼前的篝火,瓮聲瓮氣地回答。他的鼻子有點堵,說話時尾音很重。這是因為下午時流淚流多了的緣故,雖然與麥鐵杖等人相處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但對方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讓他十分感動。特別是武賁郎將錢士雄,對李旭來說,此人可謂亦師亦友。沒想到在渡遼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遠地失去了這位朋友。
「未必是高麗人陰險,這麼長一段河,兵部那些傢伙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游警戒麼?」李世民憤憤地向火堆中扔了塊木柴,低聲咒罵。
大夥看了看他,誰都沒有搭茬。兵部只是擺設,攻遼方案幾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攬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麥鐵杖等人的責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陣亡者的英魂謝罪。這些道理大夥心中都清楚,但誰也沒膽子隨便亂講。為了征遼的事,皇帝陛下已經先後降罪了右尚方署監事耿詢,給事中許善心和欽天監術士庾質,如今,連兵部尚書段文振都「因病」不說話了,別人哪裡還有亂「嚼舌頭」的資格?
「如果是我帶兵,就趁著今夜高句麗人慶功的當口,偷偷用木筏子渡過河去!」李世民見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轉頭走去了別處。他不喜歡護糧軍中現在的氛圍,自從下午收兵回營後,大夥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除了落淚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給麥老將軍復仇。
「一群窩囊廢,如果我是……傢伙手按住腰間橫刀,披肩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火堆前,眾人的臉色都很黯然。他們這夥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沒人真正見過血。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雖然眾人在隔河觀戰時心裡被震撼、悲傷、憤怒的情緒充滿,恨不得親自衝到對岸去,替麥鐵杖老將軍執盾擎旗。待收兵回營後,理智和軟弱又統統回到大夥的身體中來。
也許見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貴。此刻,眾人不僅僅為袍澤的犧牲而悲傷,他們心中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巨弩沒有理智,不會因為誰家有錢,就避開誰的胸口。河水也不講情面,不會因為誰讀得書多,就把他衝上岸。
雖然眼下護糧兵不用提刀上陣衝殺,但誰也不敢保證,哪天面對數萬敵軍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雖然經歷過戰陣,心中的感覺卻並不比大夥好多少。麥鐵杖和錢士雄兩人的武藝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藝還要陷於軍陣當中,自己這點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軍打仗不是校場比武,個人武藝在這裡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帥的指揮失誤,戰前的準備不足,任何一項細節都比武藝對戰局勝負的影響大。
「也許我當時該跟徐兄多學一點兵法!」對著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動的火焰將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氣之外,平添了幾分神秘與成熟。
這頓晚飯吃得極其乏味,甚至連大隋皇帝為了鼓舞士氣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沒能調動起眾人的情緒。吃過了飯,很多將士早早地就回帳篷休息了。每個人心裡都知道自己是個孬種,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軟弱和恐慌被人看出來。只有躲在被子下,他們才能徹底地把無形的創傷治好。也許等到這些看不見的傷疤全部都麻木後,他們才能真正被稱為男人。
「仲堅大哥――」李婉兒目送著齊破凝、王元通等人一個個站起身來離去,轉過頭來,對著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麼事?」李旭將目光從火焰上收回,低聲詢問。
「你,你怕不怕?」李婉兒咬了咬嘴唇,眉頭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麼?」李旭戒備地反問。他猜不出李婉兒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會裝得勇敢些。
「我,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山遍野的高句麗人!」李婉兒低下頭,手中木棍不停地於灰燼中掀挑,仿佛能從其中翻出什麼防身用的神仙法寶。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懷遠鎮沒什麼可以說話的同伴。哥哥和父親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現得無所畏懼,反正都一樣。因此,有些話她只能自言自語,但死亡這個命題太大,自言自語顯然無法讓她內心深處得到安寧。
「沒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馬上帶幾個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臨時府邸。」李旭的心思永遠比不上手腳快,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現在最需要什麼,他的回答遠遠出乎李婉兒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殺過人的。」李婉兒側過頭來,對李旭笑了笑,臉上露出一雙好看的小酒窩。她的膚色不似蘇啜部的女人們那麼白皙,但很溫潤,被篝火從側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幾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塊剛剛雕琢過的大塊紅瑪瑙。
「我沒主動殺過人,那是為了自保。」李旭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惱怒,聲音不覺稍稍提高了些。話說出了口,他立刻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扭轉頭,迅速向周圍看了看。還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經差不多走光了。劉弘基和李世民兩個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劃劃地爭論著什麼,沒人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李婉兒把頭低了下去,信手繼續撥弄灰燼。幾顆沒燒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來,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數百顆星星,霹靂吧啦炸響著,在半空中飄遠。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覺得有些內疚,低聲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閉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條血河和黑壓壓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橋工匠的一員,根本沒地方躲藏,也不能回頭。但這些話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他現在是校尉了,要保持軍人威儀。況且對方還是個女人,恩公兼頂頭上司的女兒。
「沒事!」李婉兒大度地給了李旭一個笑容,繼續說道:「我不是說你殺人,我只想聽聽你在?部打勝仗的故事。世民還沒玩夠,我不想太早回府!」
這個理由很合適,至少李旭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低頭想了想,他又開始講徐大眼在蘇啜部如何練兵,如何幫助蘇啜部擊潰索頭奚人進攻的故事。那個故事很精彩,可以讓人暫時忘記下午看到的慘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經被人詢問過很多次,李旭現在可以在說故事的同時輕鬆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記憶。
「你說,咱們大隋此時的境遇,像蘇啜部還是像索頭奚人!」瞬間的軟弱過後,堅強起來的少女婉兒又關心起了國家大事。
「不好說,蘇啜部和索頭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敗仗。一次輸了,就全輸了。大隋和高麗都是大國,可以輸贏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但這個結論明顯無法讓李婉兒感到安慰。又過了片刻,婉兒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站起來問道:「那你將來會主動請纓麼?去河對面建功立業?」
「我,我不知道!」李旭愣了一下,不明白對方為什麼有此一問。他現在的確很迷茫,原來跟徐大眼在一起時,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該幹什麼。後來遇到劉弘基,也不需要他為將來的事情操心,劉大哥會默默替他打算,條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現在,徐大眼失散了,劉大哥高升了,習慣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了很多選擇,每一條路都充滿誘惑,但每一條路似乎都不那麼好走。
「你可真夠笨的!」李婉兒突然生起了氣來,抬腳將身邊的木棍踢飛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麼?」李世民被這邊的聲響驚動,回過頭來大聲喊。
「走了,回家!」李婉兒怒氣沖沖地喝斥了一句。嚇得李世民趕緊跑上前,慌不及待地問道:「怎麼了,二姐,誰惹你了?」
「累了,咱們回家吧,別讓娘擔心!」婉兒突然又笑了起來,摸著弟弟的頭說道。弟弟越來越高了,已經慢慢超過了自己,眼看就要長成一個魁梧的男人。娘說過,男人生下來就要建功立業,否則,就沒法被人瞧得起。並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業看得比性命還重。
「誰愛死誰去死,關我什麼事情!」踏上馬鐙前,李婉兒小聲嘀咕道。
「姐,你在說什麼啊?」李世民又被嚇了一跳,驚詫地問。
「我說,你以後多讀書,少舞刀弄棒!」李婉兒大聲喝斥了一句,回頭看看遠遠跟過來的李旭和劉弘基,用力抽了戰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戰馬向前躍出丈余,撒開四蹄,遠遠地遁入了夜色中。
國殤(七)
李旭不知道婉兒為什麼突然生氣,看在唐公的面子上,這件事情他不打算太計較。弘基兄曾經跟他說過,富貴人家子弟多有些怪僻,像唐公四個嫡枝子女這樣性情的,已經是其中最隨和不過的一類了。
他這廂胡思亂想著,旁邊劉弘基心裡卻是詫異莫名。自來遼東後,劉弘基帶著李旭與婉兒、世民兩姐弟廝混慣了,一直把三人視作自己的弟弟。到了現在,才猛然意識到李婉兒是個女孩子,並且在去年已經及笄,若是任她再這麼自由往來軍營和李旭沒日沒夜地瘋鬧,恐怕難免有一天會生出些事端來。
與唐公家雖然關係親,劉弘基畢竟還是一個外人,知道有些話自己無緣置喙。卻又不忍心讓李旭犯錯毀了前程,想來想去,終於在回營的路上裝作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婉兒這個脾氣,將來嫁了人,恐怕有她相公好受!」
「還好了,平素都很和氣的,今天可能看流血看多了,心裡有些煩悶!況且能娶她的人,肯定會有所包容,不至於什麼事情都和女人斤斤計較!」李旭笑了笑,善意地替李婉兒辯解。仔細想想當時情形,他猛然發現婉兒生氣時的樣子很好看,有種平素她身上不多見了女兒味道。
「也是,讓柴公子自求多福吧。婉兒過門估計也就是今明兩年的事情!」劉弘基笑著搖頭,仿佛看到了婉兒未來的丈夫如何在妻子面前吃癟。
「柴公子,不知道是那家貴胄子弟?」李旭愣了愣,好奇地追問,「婉兒定親了麼,那怎麼還終日在外邊玩呢?」
「呃,你還不知道啊,此人姓柴名紹。鉅鹿郡公柴慎之子,當今太子殿下的千牛備身,這次萬歲東征,留太子監國,所以柴公子才沒跟著大軍到遼東來。他和婉兒兩個是自幼定了親的,當今皇帝曾親自見證兩家交換禮品!」劉弘基的話平平淡淡,仿佛在說著一件很普通的閒事。
「噢,那也倒是門當戶對!」李旭笑著評價,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看到李旭無動於衷的樣子,劉弘基暗暗罵自己多事。想那李婉兒向來就是巾幗不讓鬚眉的性格,雖然女孩子家懂事情早,但她跟李旭年齡相近,玩在一起估計也是兄弟之情多一些,兒女之情未必真有。至於自己這位好兄弟,從他在蘇啜部的經歷來看,恐怕對男女之事木吶得很。他現在心裡估計連婉兒的性別都沒怎麼在乎過,更甭提有什麼非分之想了。況且二人又是同姓,早已有了同族兄妹的名分在,好人家的孩子,應該懂得同姓之間不可結婚的風俗……
想到這些,劉弘基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有些歉然。正尋思著如何換一個其他話題的時候,卻發現後者的直直地望向了遠方。他愣了一下,順著李旭的目光看去,只見幾點火光在東方緩緩向軍營位置靠攏,在漆黑的夜裡,看上去分外詭異。
「跟我過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後五十步,如有異狀,立刻策馬回營報警!」劉弘基抽刀在手,低聲向李旭吩咐道。
李旭點點頭,悄悄放緩戰馬的腳步。在與劉弘基錯開五十步左右距離後,他慢慢地拔出了角弓。『劉大哥還在試圖保護我』,李旭非常感激對方的情誼。雖然今天劉大哥故作無意提起的話,讓人聽了心裡陣陣發涼。
「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可我也根本沒曾打算高攀!」黑暗中,李旭面部表情瞬息萬變。劉弘基沒有想到,再笨的孩子吃虧多了,也會慢慢學會掩飾自己。更不會想到,他不是第一個跟李旭提起這些無聊話題的人,早在數日前,宇文士及已經譏笑過李旭試圖入贅豪門、攀附高枝。
「你不用解釋,與她交往了,就會被人以為攀附!大夥只管相信自己的判斷,幹什麼要聽你的解釋。況且,誰知道你說得是不是真話!」黑夜裡,宇文士及的話像毒蛇一樣吐著信子。
苦悶、桀驁、淒涼,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交織著湧入李旭的心頭。他感到鼻孔酸酸的,眼角處有什麼東西在滾動。但他盡力不讓淚水滾下來,別人怎麼說,那是別人的事情。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讓事態像別人想像那樣發展。
一時間,他有些自憐自艾起來,好生後悔當日沒答應麥鐵杖入他的左武衛。如果當日答應了老將軍,今天在河對岸力戰群寇的將領中一個就是自己,雖然想想結果有些令人害怕,但卻省得受眼前這些無聊地折辱。
不遠處,劉弘基的戰馬已經和來人接近,對方手中的燈籠,已經照亮了他們自己的服飾和馬車。是一夥高句麗人,李旭的呼吸瞬間一緊,曲肘拉弦,將羽箭穩穩地搭在了弓臂上。剎那間,所有的不快都被他遺忘。
「我們是使者,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大隋是天國上朝,禮儀之邦!」來人本能地感覺到了黑暗中的危險,衝著劉弘基背後的夜幕用流利的漢語喊道。緊接著,李旭看見自己的附近閃出了無數燈光,一支埋伏已久的大隋兵馬快速向高句麗使節圍攏。
高句麗使者為議和而來,他們的馬車上裝的是錢士雄將軍的遺體。被巡夜將士搜揀過身,引入軍營後,使者呈上了一份表章給了大隋皇帝。表章上,高麗守將乙支文慧希望大隋皇帝陛下能體諒「小國懼亡,敢同困獸」的惶恐心情,原諒他們今天不得不迎戰的魯莽行為。
錢士雄的遺體被高句麗人精心收拾過,所有血跡都已經擦拭乾淨。高句麗人說他們尊重勇士,所以沒有扣留錢將軍的鎧甲和兵器。至於麥鐵杖老將軍和其他九位白天陣亡的大隋將領,高句麗人也已經把他們的遺體收斂好。乙支文慧體諒大隋將士的心情,所以願意收取一千兩黃金的運輸費用把這些屍體交給大隋安葬。
隋帝楊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使者的贖買武將遺體要求,並且與高句麗人約定,明日休戰一天,兩軍於河上駕駛木筏交接屍體。至於高句麗人的退軍請求,楊廣只回答了一句,「一日後,我會命人繼續架橋。是戰是降,諸位自己想好!」
高句麗使者還欲狡辯,當值文武同時拔劍出鞘。使者膽寒,只好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待敵軍使者被押送著出了營,諸將紛紛向皇帝請戰,要求拒絕支付贖買麥鐵杖等人遺體的黃金,今夜直接泅渡過去,將遼東城夷為平地。楊廣卻道:「此番東征,諸多番邦可汗追隨朕鞍前馬後。若是失信於人,將來豈能令他們信服!高句麗乃蠻夷小國,料也玩不出太多花樣。且將黃金給了他,早晚朕會連本帶利收回來。」
諸將無奈,只好從命。第二日,高麗人果然用木棺運來其餘十具屍體。宇文述代表大隋陛下致河邊以黃金將麥鐵杖等人的遺體贖回。想起自己平日與麥鐵杖的交情,宇文將軍一路哭著返回了軍營。
正午,楊廣於大軍面前,親自持白帛為麥鐵杖洗面。下詔褒獎麥鐵杖曰:「志氣驍果,夙著勛庸,陪麾問罪,先登陷陣,節高義烈,身殞功存。興言至誠,追懷傷悼,宜賚殊榮。用彰飾德。」當眾追贈其為光祿大夫、宿國公,諡武烈。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百餘將領皆著白衣,步行送麥鐵杖靈柩於郊外。左武衛殘兵以刀刺臂,灑血為老將軍餞行。三軍見此,無不激憤。
第三日,大隋皇帝陛下盡調軍中弩車列於河岸。然後遣工部侍郎何稠再起浮橋兩座。浮橋剛剛建了一半,高句麗人又調弩車來騷擾,被宇文述指揮弩兵一陣攢射給砸了回去。
過午,浮橋漸漸逼近對岸,高句麗人在岸邊百步外築土壘,以弓箭手埋伏於土壘之後射殺築橋工匠,大隋府兵以木筏載巨盾護橋。雙方以羽箭強弩互相射擊,往來廝殺了一整日,日落時分,各自罷兵。
是夜,高句麗遣死士毀未成之橋,被右翊衛將軍王仁恭埋伏的兵馬逮了個正著。仁恭與錢士雄有舊,欲為其復仇,將被俘高句麗死士皆綁上沙包,丟進了遼河之中。
第四日一早,何稠繼續督工匠建橋,高句麗看到浮橋漸成,故伎重施,再度於上游放下火船。結果船沒等漂到浮橋近前,便被河道中的木樁與鐵索給攔在了外側。原來何稠白天施工造橋的進度雖然慢,卻偷偷地在每座浮橋的兩側架設了護橋暗樁,還以重金募集了死士游過河去,以岸邊岩石為基,在岩石和木樁以及木樁彼此之間連上了鐵索。
浮橋在烈火照耀下穩步向前延伸,最邊緣的那根巨木,又一次搭在了遼水東岸的河灘上。
國殤(八)
浮橋接岸,左武衛的士卒率先在王仁恭的率領下呼嘯過河。四日前一戰,左武衛高級將領大部分隨麥鐵杖戰死,主帥後繼無人。王仁恭因為護橋有功,昨日才從右翊衛將軍的位置升遷到左武衛大將軍之職,所以,他急著立新功以酬皇帝陛下之信任。而左武衛的士卒亦以當日主將被殺為恥,奮勇拼命。將士們上下齊心,硬將前來奪橋的高句麗人硬生生頂離了河岸。
河水瞬間再赤。
王仁恭手持一根丈八步槊,直插高句麗軍陣。在他身後,百餘名長矛兵和千餘名刀盾手排成了一個錐型,大步向前移動。這是標準的攻擊陣列,王仁恭不喜歡防守,身後的橋面過窄,死守河岸只會讓自己一方施展不開。而衝到敵軍中去廝殺,則剛好減輕浮橋兩側的壓力。只要能堅持半柱香時間的攻勢,源源不斷過河的大隋將士們則可以從容地在河灘上組成第二道軍陣。第二道軍陣既成,高句麗人就難逃一敗。
跟在他身後的俱是些在左武衛當差多年的老府兵,戰鬥經驗和格鬥能力皆非高句麗士卒能比。大隋國力鼎盛,府兵們配備的鎧甲和兵器都極其精良。高麗人的羽箭射到身上,只要不射中關鍵部位,府兵們往往身中三箭後仍可呼喝酣戰。而高句麗人只要被府兵們手裡的大橫刀砍中一下,就會筋骨分離。
片刻之間,王仁恭已經戳了四員高句麗武將下馬。一名不知道何民族的渠帥揮舞著鐵蒺藜骨朵衝來,試圖憑藉戰馬的速度和兵器重量將王仁恭撞翻,二人接近的瞬間,王仁恭突然蹲身,槊尖向前,槊尾及地。那名渠帥收勢不及,戰馬重重地撞上了槊尖,瞬間,馬死,槊折,騎手整個人高高地飛起來,落到了王仁恭腳下。
沒等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渠帥從地上爬起,王仁恭棄槊,拔刀,一刀砍下了敵人的首級,將頭髮向手中一挽,高高地舉向半空。
「左武衛,報仇!」王仁恭手舉一顆血葫蘆,仰天長嘯。
「報仇!」千餘死士齊聲呼喝,大踏步上前,將高句麗人再次逼退數步。
王仁恭將敵將人頭當作暗器丟出,腳尖同時一勾,居然將四十餘斤重的鐵蒺藜骨朵踢了起來。單手一抄,他抄住鐵蒺藜骨朵柄,一手持刀,一手持鐵蒺藜骨朵,左右配合著再次踏入敵陣。
幾個高句麗悍卒試圖夾擊他,卻被王仁恭身後的府兵捨命截下。數息過後,錐型陣列又深入高句麗軍中三十餘步,龐大的「錐尾」追隨「錐頭」向前,已經在高句麗軍陣中擠出了十餘丈寬的大口子。
面對面硬撼,大隋府兵近二十年內還未曾遇到過對手。錐陣兩側,高句麗士兵紛紛退避,盡力躲開這個嗜血的怪物。有聰明的高句麗士兵試圖迂迴包抄,攻擊錐形陣列的背後,卻發現不斷有過河的左武衛士兵在校尉、旅率們的帶領下,自動補到錐陣最後。
死亡的尖錐越來越大,越來越鋒利。高句麗守將發覺事態不妙,調集重兵試圖把這根插入自己心頭的鋼錐硬生生擠斷。在他的指揮下,無數被高句麗重金招募來的不同民族的勇士用不同語言呼叫著,沖向鋼錐的尖端,王仁恭面無懼色,左刀右錘,呼喝酣戰,力保「鋼錐」不彎,片刻功夫,他的渾身上下已經濕得如血池中撈出來的一般,卻無人能令他後退半分。
大隋軍制,全國常備兵馬共分十二衛,每衛有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雖然大將軍和將軍之間只差一級,但很多武將做了一輩子將軍,也看不到成為大將軍的希望。三天前,王仁恭還是右翊衛的將軍,而昨天上午,他已經踏上了軍人生涯的頂峰,成為十二府大將軍之一。並且統領的是以驍勇善戰為名的左武衛,大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嫡系兵馬。
左武衛原來的大將軍是麥鐵杖,英雄蓋世,在士兵中威信甚高。如果接替他的人是個不敢衝鋒在前懦夫,根本甭指望能讓麥老將軍麾下的將士們歸心。王仁恭曾經從楊素出征,深知統兵之道,所以,今天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沒有退縮的理由。
事實亦正如其所願,王仁恭今天的英勇贏得了全體左武衛將士的尊敬,每當他身邊的護衛倒下,立刻有人主動補上前來,力保主將的兩翼不被敵軍所乘。轉眼間,他的錐形步陣已經深入敵軍二百餘步,只要再前進數丈,兵鋒就可以接觸到高句麗帥旗。
護衛在王仁恭左側老兵突然倒了下去,沒有敵人砍中他,而是他先前受的傷過重,捱到此刻已經血盡力竭。一名高句麗士兵看到機會,挺矛從突刺王仁恭左肋,與此同時,王仁恭正前方的高麗士兵突然放棄了防禦,用身體硬扛了他當胸一刀,然後整個人張開雙臂撲了上來。
「護我!」王仁恭大叫求助,不管側翼來的長矛,用鐵蒺藜骨朵直接將正面敵兵砸飛。一面鐵盾應聲而來,砸飛那杆志在必得的長矛。緊接著,盾後飛出一把橫刀,將來襲者的頭顱掃下了脖頸。
長矛落下,被持盾者單手抄住。來人手臂一輪,木矛被當做了鐵錘使,硬生生將三名高句麗士兵砸翻在地。隨即,矛尖疾刺,捅穿了另一名從正面撲向王仁恭的敵將咽喉。
「好漢子,敢問姓名?」眼前壓力瞬間減小的王仁恭大聲問道。他看出來人膂力甚大,順手將鐵蒺藜骨朵柄部塞向對方。
「河間劉武周!」來人大聲回答,接過鐵蒺藜骨朵,單手將殺過來的高句麗士兵逼退,然後順勢將長矛送給了王仁恭。
「我疲,壯士可敢替我為陣首?」王仁恭在接長矛的瞬間追問了一句。
「有何不可!」劉武周大笑著說道,斜跨半步,接替了王仁恭的位置,成為整個錐陣的最尖端。
「護住劉隊正,大夥沖陣奪旗!」王仁恭在劉武周身後高舉長矛,大聲疾呼道。
「奪旗,奪旗!」左武衛將士大聲呼喝,在王仁恭的調度下,跟在新的陣首之後向前猛插。
左武衛的英勇讓從右翼另一座浮橋上過河的左翊衛將士面臨的壓力減輕了至少一半。打了小半輩子仗的左翊衛大將軍早已過了親自領軍與人搏命的年齡,與王仁恭相比,他更在乎諸軍的協同。只見一隊隊左翊衛將士在其調度下陸續過橋,於河灘上排成一個個小方陣。幾個方陣互相照應,很快就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大型方陣,牢牢扼住了橋頭。
一夥高句麗人見己方將士撼不動左武衛,試圖先將左翊衛擊破,此舉正中宇文述下懷。只見老將軍一揮手,河對岸的千餘輛弩車同時發威,「哄」地一聲,萬弩騰空,硬生生將來攻的高句麗的兵馬射「塌」了數尺。
「重甲兵,向前推進!」宇文述站在橋端大聲喝道。他的命令立刻被變成號角聲,準確地傳達到了最前方將士的耳朵里。
方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大踏步向前,死死頂住最外層的高句麗兵馬。雙方士卒在彼此能看得清對面敵手錶情的距離上,以鋼刀和短矛互捅。一層層人倒下去,一層層人踏著同伴或敵人的屍體貼向對手。
沒有吶喊聲,也很少有人呼喝,方陣前方,只有兵器互相碰撞的「乒」、「乒」聲和肉體被刺穿的「噗!」「噗!」聲。偶爾響起的呻吟,很快被這沉悶的「乒」、「乒」、「噗」、「噗」聲蓋住,士兵們一個個鐵青著臉堅持,看哪一方的陣列先垮塌掉。有人在沒死之前已經精神崩潰,屎尿順著戰靴邊緣淌了下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糞便味道交織在一起,熏得人直想作嘔。
「長矛手,前沖補位!」宇文述見慣了死亡,空氣中的血腥和糞便味道根本干擾不了他的指揮。輕輕揮動角旗,方陣後列的輕甲長矛手大步衝上前去。他們是大隋軍中最便宜的兵種,每人只有一根木桿鐵頭長矛可用,身上的短皮甲也僅僅能遮住要害不被流矢所傷。但他們的跑動速度卻是軍中最快,快速跑動中形成的殺傷力也是除騎兵外諸軍最強。一丈八尺多長的步兵長矛高速自前方同伴刻意留出的空擋刺了出去,將高句麗人直接串在了矛尖上。
一輪攢刺結束,右翼的高句麗前軍幾欲崩潰。大批士卒丟下兵器逃走,被督戰隊迎面射殺。右翼主將的親衛試圖上前反衝,對著刺蝟一樣的長矛重甲混編陣列,卻找不到可以下手之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敵軍重甲兵彼此之間再度拉來半步距離,慢慢地向己方大陣擠壓。
「弓箭手,準備――」宇文述高高舉起另一面紅色號旗。悽厲的角聲在浮橋兩側迴蕩。聽到角聲,剛剛在河灘上調整好隊形的弓箭手們立刻彎弓,將羽箭斜斜地指向前上方的天空。
「放!」宇文述令旗一揮,瞬間,飛蝗般的羽箭升空,越過自己一方士卒,越過高句麗人的前鋒,在敵軍的前鋒和後續部隊之間,製造了一場箭雨。
羽箭齊射,要的不是準確程度,而是單位面積上的打擊密度。訓練有素的左翊衛府兵高效地完成了這一目標。三輪急射過後,右翼高句麗兵馬的前鋒和中軍之前出現了一條死亡地帶,擔任前鋒的士卒失去了支援,頓時背後發虛,愈發止不住潰勢。
「給我衝上去,你們要亡國滅種麼?」遠處觀戰的高句麗主帥大聲咆哮。河東岸,自己一方士兵數量是對方五倍,卻被敵軍逼得節節後退。再這樣退下去,今天這仗必輸無疑。
「後退者,當場格殺!」有高句麗武將大聲喊道。帶著自己的親衛大步向前。每見到一個迎面跑來的人,不管是誰的麾下,兜頭就是一刀。
血腥的殺戮止住了全軍的潰勢,逃跑的士兵們不得不轉過身,再次面對敵軍的刀鋒。高句麗主帥見到情勢危急,揮動令旗,把身邊所有兵馬都調了上去。四萬多高句麗士兵與不足一萬大隋前鋒將士在河灘鏖戰,戰場上升騰的血霧遮住了頭頂上的陽光。
「如果我再有一萬兵馬……高句麗主帥乙支文慧絕望地想。全軍壓上後,憑藉人數的優勢,高句麗士卒稍稍穩住了腳跟。大隋軍的攻勢已經慢慢減緩,膠著時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可以壓死整頭駱駝。
「嗚――嗚――嗚」
仿佛聽到了他的祈禱,有悽厲的號角聲自遼河下游逆風而上。
國殤(九)
李婉兒站在李旭身邊,又跳又叫。看了她那興奮的模樣,劉弘基真的不明白昨晚那個刺蝟一般的女子是誰家千金。才過了一夜,她就把所有的不快全忘了,穿著一身偷來的小兵號衣,與百萬大軍一道為過河的勇士搖旗吶喊。
站在李世民姐弟身邊的李旭則一臉莊重,自從今天的戰鬥一開始,他的目光就沒從河對岸離開過。這種姿態讓劉弘基愈發愧疚自己的多疑,同時,也隱隱感覺到了李旭身上的與眾不同。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此刻的李旭的狀態,唯一合適的詞就是沉靜,非常地沉靜。這是一種與其年齡不相趁的早熟,劉弘基看在眼裡,甚至有些懷疑現在的李旭和草原上初見那個少年是不是同一個人。
此刻,李旭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血與火。經歷最初的緊張與激動過後,他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越公楊素的用兵記錄、銅匠師父的講解還有徐大眼平時跟總結的練兵綱要交融在一起,以前的種種模糊之處,此刻對照著遼河東岸的戰場,一下子變得分外清晰。
「百鍊之兵,進退有序。以一當十,融湯潑雪……初在?部演武,徐大眼曾經這樣總結他不斷操練士卒的原因。而遼河對岸,府兵與高句麗軍的戰鬥場景正是此語的生動寫照。第一波過河的大隋士卒都是經過長時間訓練的府兵,他們彼此之間的戰鬥配合超出了對手不止一個檔次。眼下戰場上的隋軍人數遠遠少於對手,但牢牢地控制了戰場的主動。沒有合適的謀略相輔助的高句麗人在隋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只有被動挨打的資格。
過了河的兩位將軍宇文述和王仁恭則遙相呼應,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展現著大隋軍威。李旭發現,兩位大將軍的做戰風格截然不同。用越公戰記上的話來形容,王仁恭用兵側重於取勢,一過河,左武衛將士的攻擊就一波接著一波,猶如巨石壓卵,根本不給對手喘息和調整戰術的機會。而宇文述將軍的用兵側重於形,在他的調度下,諸兵種之間配合十分默契,遠遠看去,幾千兵馬就像同一個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條不紊。
以王仁恭的打法,將士需要有敢戰之心,百死而不旋踵。以宇文述的打法,士兵平時要加倍訓練,非百鍊老兵不可完成如此嫻熟的配合。看著兩位將軍的英姿,李旭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念頭,如果自己處在王仁恭或者宇文述的位置上,自己會怎樣做?這種想法燒得他舌頭髮干,心中像有把火烤著般難受。但同時又有一個冷冷地聲音告訴他自己,「省省吧,你只是個草民之子,無憑無依,這輩子也不可能做大將軍!」
「有朝一日,我當與萬馬軍中,展此雄姿!」有人在李旭耳邊小聲嘀咕,仿佛在讀著他的心事。李旭驚詫地側了一下頭,看見李世民拳頭捏得緊緊的,雙眼死盯著河對岸王仁恭的將旗。
感覺到被人注視,李世民猛然意識到自己失態,訕訕笑了笑,對著李旭問道:「仲堅兄,高句麗支撐不住了,你說是麼?」
「如果他們不能像上次一樣毀掉浮橋,肯定潰敗!」劉弘基搶先替李旭點評。他對用兵打仗的痴迷程度不亞於李世民,掃了一眼被自己的話吸引過來的耳朵,低聲解釋道:「你們看高句麗的那些將旗,已經開始亂了。這說明各部將領對勝利已經失去了信心。雖然他們都在往前移動,但彼此之間卻沒有呼應配合。一旦局部失敗,肯定全盤被動,根本無法挽回殘局!」
「橋毀了也沒用,過河的將士已經又展開了一個大陣,至少是一萬兵馬!」秦子嬰也走過來湊熱鬧。自從妻子失蹤後,他在武功、兵法上沒少下功夫,看了眼前的激戰,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獨立的見解。
「我大隋府兵久經訓練,野戰時足可以一敵五。一萬兵馬過河,高句麗至少要拿五萬人來應付。除非他們還有伏兵,否則已經敗了!」秦子嬰小聲總結。心中突然很詫異地想道,既然光憑府兵就足以掃蕩遼東,皇帝陛下臨時征那麼多百姓入伍做什麼。高句麗人訓練不佳,人數雖然多卻占不了上風,皇帝陛下倉促強征來的百姓訓練程度還不及高句麗人,驅趕他們上戰場,不是給府兵拖後腿麼?
借他一千個膽子,秦子嬰也不敢把這個問題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出來。事實上,眾人也沒時間在聽他的評論。遼河東岸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才幾句話功夫,又有新的一支隊伍加入了戰團。
「伏兵!」李婉兒驚詫地叫了起來。嚇得眾人呼吸皆隨之一滯。但大夥很快就不分尊卑地同時給了她一個白眼,以報復小姑娘的一驚一乍。
的確是伏兵,但不是高句麗人的。那赤紅的戰旗和土黃色的衣甲醒目地告訴交戰雙方,有一支大隋生力軍從下游迂迴包抄過來了。剎那間,戰場形勢急轉。三支正面過河的大隋兵馬同時開始了新一輪衝殺,迂迴到側翼的大隋將士則端平長矛,斜斜插向高句麗人的後背。
是右御衛的兵馬,從旗號上李旭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猛然間,他意識到自己一方的全部戰術安排。四日前那個晚上,高麗使者前來「賣」屍體。自己和劉弘基雖然沒有資格進皇帝陛下的御帳議事,卻聽說了皇帝准許高句麗人停戰一天,並命人重造浮橋的旨意。
原來,所謂停戰,所謂造橋,都是他麻痹高句麗人的幌子。真正的殺招在百里之外,大隋官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即便今日強渡遼河不能成功,偷偷過河的大軍也能夠給高句麗人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
雙重打擊之下,高句麗人迅速潰敗。
完敗,突然出現大軍徹底摧毀了他們的鬥志。不待主帥下達撤退的命令,所有將領、士兵以及重金招募來的勇士撒腿就逃,哪怕是對手就近在咫尺,他們寧願被人從背後砍死,也不願回頭一戰。
「擂鼓,給朕擂鼓!」楊廣在帥台上大聲喊道。隆隆的鼓聲快速響了起來,聞聽鼓聲,過了河的隋軍加快腳步,狼群般追在高句麗人身後將對手撕下一塊又一塊血淋淋的皮肉。
王仁恭殺瘋了,他沒想到援軍能在關鍵時刻趕到。如此一來,他今天的勇敢表現就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本來,他計劃給敵人一定殺傷後,即收攏隊伍,等待身後大軍上前支援。現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擴大戰果。
以一千勇士沖陣,直接導致敵軍崩潰,大隋征遼史上定然會記載下他今天的輝煌。想到這,王仁恭高高地舉起了已經斷裂的長矛,「左武衛!」
「左武衛――」劉武周等剩下的不足五百左武衛將士忘情地高呼,他們終於能一雪前恥,替麥鐵杖老將軍報了當日之仇。
「只斬首級,不抓俘虜!」王仁恭咬了咬牙,大聲命令道。
「只斬首級,不抓俘虜!」劉武周本能地把主將的話傳了下去。話喊過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家將軍的命令好像與皇帝陛下的寬容之心不符,但看看周圍一雙雙殺紅了的眼睛,猛然,他醒悟到了這條命令的用意。
左武衛的士兵們忠實地執行了主將的命令,四日前,過河的袍澤無一生還。今天,形勢顛倒,他們以同樣的手段報復給高句麗人。至於皇帝陛下的怪罪,大夥不用擔心,一切有咱家大將軍頂著。
咱家王仁恭大將軍。
左翊衛、左武衛、右御衛三路大軍齊頭並進,一直追殺出四十餘里才停住了腳步。遼東城已經在望,擔心城中的敵軍反撲,宇文述老將軍謹慎地命令士兵停止追擊。他在軍中的資格遠遠高於其他兩衛主將,因此,左翊衛的兵馬一停,其他兩衛也隨即收攏了腳步。
大軍高奏凱歌而還,在遼河東岸擇地紮營,一邊清理戰場,一邊派人接應其餘的百萬大軍過河。
是役,共斬首一萬兩千餘級。當一萬兩千多個人頭被士兵們當做戰利品獻給大隋皇帝陛下後,望著如山的腦袋,隨軍觀戰的各國使節嚇得面如土色。
??渠帥度地稽當即表示,下次出戰,他所部兵馬要做大軍先鋒。西突厥可汗處羅也熱情地宣布,待大軍班師,他將親獻牛羊美酒,為遠征壯士洗塵。而百濟使節乾脆伏地痛哭,懇請天國聖可汗儘早將高句麗盜匪犁庭掃穴,以除百濟每年被其侵擾之苦。
「朕為解民倒懸而來,並非嗜殺之主。今日之戰,乃不得以而為之。小示懲戒,盼其自誤!」大隋皇帝陛下,聖人天可汗楊廣對著數十國使節輕輕地擺了擺手,制止了他們的讚頌與獻媚,「今者弔民伐罪,非為功名。大軍立足於撫,而非立足於殺。」
回過頭來,志得意滿的他對諸將吩咐道:「今後凡軍事進止,皆須奏聞待報,毋得專擅!高麗若降,即宜撫納,不得縱兵!」
「是!」二十四路大軍主將、數十國使節同時躬身。
「哼,誰騙朕一次,朕就騙他兩次!」看著遠處的遼東城,聖人可汗得意地想。
國殤(十)
遼東城外表為青黑色的,與周圍白山黑水的環境交相映襯,顯得格外壯觀。大隋朝為征遼籌備了兩年,高句麗人亦為了防禦將遼東城的城牆厚度加固了兩圈。如今,這座城池的外牆壘了一層石條,內牆則以三合土與米漿澆鑄,即便最強勁的弩車射上去,也僅僅能在牆皮外砸出一流火星,根本不能破壞城牆分毫。
為了對付隋軍爬城,遼東城外修了很多馬臉。每個凸出的馬臉上,都有磚石搭建的望摟。守軍在望樓內憑藉弓箭和石塊可以封住任何防禦死角,而攻擊方若想擊垮防守方的意志,則不得不付出比尋常戰鬥高三倍的代價。
遼水一戰失敗後,乙支文慧將全部兵馬收縮進了遼東城內,任隋軍在城外如何挑戰,高句麗人概不出頭。大隋兵馬是為了解民倒懸而來,因此,皇帝陛下嚴謹將士們騷擾附近百姓。大隋將士是仁義之師,所以,掘開大梁水倒灌遼東和驅趕百姓為先鋒這種不仁戰術也被皇帝陛下所喝止。
「朕要讓蠻夷小國體會到天朝的仁慈!」皇帝陛下對著文武百官如是說道。仁者方可無敵於天下,高句麗人破壞浮橋,販賣麥老將軍的屍體,在遼河一戰中他們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接下來的戰鬥中,大隋要恩威並施,且以施恩讓遼東百姓感懷歸心。
「嗤!不知道哪天咱們戰敗了,高句麗人肯不肯對咱們講仁慈!」望著久攻不下的遼東城,劉弘基偷偷摸摸地跟幾個朋友嘀咕。
「咱們百萬大軍呢,怎麼可能戰敗?」齊破凝瞪大了雙眼,大聲抗議劉弘基這種不負責任的猜測。雖然自己沒膽子上戰場,但畢竟是大隋朝子民。詛咒自家軍隊打敗仗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不願意聽見的。
護糧軍中的大部分人都和齊破凝持一樣心思。包括對攻遼戰爭一直不看好的李旭和李世民,也經常期盼自己先前的判斷是錯誤的。以當日府兵在遼河岸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來看,拿下高句麗的確是朝夕之間的事情。前提是皇帝陛下肯讓大夥放手施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總被仁義之名而擎肘。
「老天會保佑大隋的,不是已經在望海頓降下吉兆了麼!」王元通對軍略不太在行,但很在乎易經、八卦以及民謠、天兆這些東西。按照他的推論,五行八卦和上天的啟示都預兆著伐遼的勝利,只是高句麗人愚昧,不懂順應天時而已。
劉弘基對王元通的話嗤之以鼻,「老天要是想讓大隋獲勝,幹嘛不弄場地震出來,震塌了遼東城牆。要不,讓守將乙之文慧懂點武人之恥也可以!」
眾人無奈苦笑,均知道兩種假設絕無實現的可能。老天最近給了大隋很多好兆頭,先是有人在望海頓看到了一條長約二十丈的巨鯨擱淺,殺死它後,將鯨骨獻到了皇帝陛下行經此地修建的祭壇前。接著,海邊又出現了兩隻五彩斑斕的巨鳥,雙翼展開寬約一丈,日夜歡鳴,聲音響徹十里之外。
高句麗國土三面臨海,巨鯨擱淺而死自然意味著高句麗即將滅亡。而那兩隻巨鳥,應該是傳說中的鳳和凰,只有聖人臨世時才會出現。為了這個吉祥的徵兆,皇帝陛下已經帶著大部分文官趕赴瞭望海頓,並吟詩以記之。
問題是,高句麗守將不肯安天命。他們憑藉堅城和臉皮負隅頑抗。每當大隋將士在攻城戰中獲得主動,高句麗守將即挑出白旗,宣布準備投降,請求隋軍給予一定時間約束城中亂民。當隋軍撤離城牆後,守將立刻著人修補缺口,補充石塊、弩箭,待約定投降時間來臨時,他們則再次挑出戰旗。
一個半月之內,高句麗人已經反覆投降了三次。每次都是卑躬屈膝,裝作一幅痛不欲生的悔改狀。每次得逞後,立刻翻臉,站在敵樓上大罵隋軍將士愚蠢。而負責撫慰遼東百姓的尚書右丞劉士龍偏偏握有最終決策之權,他不點頭,諸路將領即便心裡再窩火,也不能殺進城去。
「第四次了,如果還有人相信高句麗人,他一定腦袋被驢踢了!」數日後,李世民低聲抱怨。
「這事情得由皇上來定奪。陛下去望海頓觀鳳凰起舞前,曾經下令,無論什麼情況,高句麗人只要請降,就不得擅自攻擊。」李建成處理過幾年政務,知道尚書右丞劉士龍之所以一再上當,也有不能說的苦衷,低聲替他辯解道。
「那大夥為什麼不就直接請示皇上!」李世民氣哼哼地說道。他不相信百官笨,皇上也跟著犯同樣的錯誤。遼水一戰,皇帝陛下明修浮橋,暗地遣人從下游水緩處泅渡的計策,就充分顯示了他的過人智慧。
「宇文述大人已經派信使去向陛下匯報了,三天後就會有消息傳回來!」劉弘基嘆息著回答,滿臉無奈。
一百萬大軍被遼東城拖了近兩個月,每個人都感到很無聊。護糧軍是其中最百無聊賴的一夥。起初時,大夥還有興趣到城牆下為自家勇士吶喊助威,到了現在,連觀戰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
眼前這仗無論怎麼打,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只要高句麗人挑出白旗,隋軍就得撤下來。至於陣亡在城牆下那些弟兄,仿佛不是自家袍澤一樣,根本沒人考慮他們先前的犧牲是否值得。
三天後,信使從望海頓帶回了皇帝陛下的聖旨,准許高句麗人第四次投降。陛下在聖旨中,教訓百官要大度,天朝上國君臣,不能跟蠻夷小丑一般見識。昔日諸葛丞相曾經七擒孟獲,永遠平定了南蠻。今日高句麗守將才反覆了四次而已,早晚他們有心悅誠服的那一天。
宇文述將軍派人將皇帝陛下的旨意送進遼東城,守將乙支文慧感恩戴德。作為感激的回報,他第二天打開了西城門,將第一波進城受降的大隋兵馬困在瓮城中射成了刺蝟。宇文述大怒,揮師攻城,大軍用攻城錘將西城外門砸了個粉碎。高句麗人抵擋不住,第五次豎起了降旗。
「是高強將軍逼著我這麼做的,他是我王的族侄,外臣不得不從命。外臣已經殺了他,希望天朝將軍怒氣暫歇!」乙支文慧親自登上城樓,用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向隋軍謝罪。
「你當老夫是傻子麼?」宇文述老將軍怒罵。催動大軍,繼續強攻。高句麗人見計謀失敗,拿出全部本領來抵抗。大軍揮師攻了一整日,居然未能突破瓮城城門。
遼東城已經被染作了血紅色,一半是大隋將士的血,一半是高句麗守軍的血。城頭的高句麗戰旗依然豎立著,沒有人能預料它還將豎立多久。以勇悍聞名的王仁恭將軍帶左武衛衝上去了,又被亂石砸了下來。以睿智著稱的宇文述將軍使出了聲東擊西,圍三缺一,詐援騙城等種種手段,依然沒有讓高句麗人放棄抵抗。
進攻者爬上城頭,被砍落下來。防禦者探出腦袋,被射成刺蝟。敵我雙方在招降與受撫這個遊戲玩得無可再玩時,終於各自使出了全力。一幕幕血與火的悲劇每天都在城牆外上演,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故事。
慢慢地,李旭發現自己開始變得麻木。袍澤在城牆下戰死,他不再像起初見到時那樣憤怒。敵軍被弩箭從城牆上射下來,他也不再像剛上戰場時那麼激動。死亡和廝殺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都能碰見,再也沒什麼新奇。
有時候,他忽然覺得那些戰死的袍澤就像地里的莊稼,說不定某一天,他們還會從泥土中爬出來。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很害怕,甚至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因為遭遇事情太多了,因而迷失了心智。但看過周圍同伴的表現,李旭終於放下心來。因為長時間的戰鬥而「發瘋」的,不只是他一個,很多人都開始不正常,只是各自的表現不同而已。
王元通的表現是反覆翻看一本已經卷了頁的《易經》,經他研究,各種情況都表明,高句麗守軍都支持不過這個月下旬。至於中原的易經到了遼東會不會因為水土不服而失效,就無從得知了。
秦子嬰的表現是反覆研究採用什麼戰術能儘快毀掉遼東城,雖然以他的職位根本沒有向各位大將軍提議的機會。但這並不妨礙他和李世民兩個每天在地面上勾勾劃劃。在他的計劃里,高句麗人已經被屠了三次,守將乙支文慧被剁成了肉餡,扔到河水裡餵魚。而魚都不屑吃這個無恥傢伙的肉,只有烏龜才不嫌其醃?。
武士?消磨時間的方式則是和士兵們賭錢,賭皇帝陛下會不會准許高句麗守將第五次投降。宇文述將軍這次拒絕對方投降,強攻其城的舉動已經被主張招撫的文臣們告到了皇帝陛下那,只是陛下的聖旨還沒有返回來。
皇帝陛下的旨意姍姍來遲,他亦忍無可忍,允許諸軍強攻。但是,雨季也跟著聖旨到來而到來,將遼東大地變得一片泥濘。
五月中,遼東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水一開始就沒有收尾的時候,潮濕的天氣讓床弩和投石車的威力大打折扣,沒有兩種攻城利器的支持,府兵們訓練再精,在強攻中也占不到上風。
攻守雙方不約而同地將戰鬥停了下來。一邊讓將士們養精蓄銳,一邊等待著晴天的到來。雙方將領都明白,彼此的士氣都到了崩潰的邊緣。能否將遼東城攻克或守住,就看天晴後雙方的第一次交手。
「不如挖開大梁河,它距離遼東北牆不到二里!」望著越來越寬的遼河支流大梁河,秦子嬰小聲向眾人提醒。
這是個兩個月前曾經被尚書右丞劉士龍否決過的辦法,但那是兩個月前,大夥當時對高句麗人的信譽還沒有徹底絕望。如今,除了少數幾個文臣外,大隋上下都不再懷疑敵軍死戰到底的決心。
護糧軍中除了劉弘基外,眾人都人微言輕,沒有向大將軍們進言的資格。劉弘基耐不過大夥的請求,帶著秦子嬰寫出的詳細攻城方略去拜會了宇文述將軍。他去了一整天,最後黑著臉回了軍營。
「皇上已經從望海頓北返,十天後到達。陛下有令,在他到來之前,不准對遼東城做任何攻擊!」劉弘基將秦子嬰的攻城方案扔到了桌案上,恨恨地說道。
國殤(十一)
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臉色有些難看。但這並不妨礙他向群臣表達自己的憤怒,或者說,青白的臉色讓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難以預測的感覺。
十二位大將軍面面相覷,百萬大軍耗時兩個半月,卻沒拿下敵國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責,大夥都無法推諉自己失職。況且此戰還有數十國使節、王子在旁邊觀摩,大隋朝的臉面,到此已經被大夥丟光了。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低著頭,不願說一個字。十二衛大將軍以他的資歷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最近,平素大夥都唯其馬首是瞻,他今天變成了啞巴,其他將領跟沒有了說話的勇氣。一個個目光盯著靴子尖兒,仿佛那上面寫著破敵良策了般。
「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難道朕不在的時候,你們的喉嚨都被高句麗刺客給割斷了麼?」楊廣見眾人不肯吱聲,心頭火氣更大,瞪圓了眼睛怒斥。
遼東的戰事真讓人心煩,本來自己在望海頓玩得很開心的,以為在海邊渡過了這個亮麗的夏天,就能聽見高句麗臣服的消息。沒想到高句麗人的抵抗意志這麼強,更沒想到離開了自己,諸位將領連仗都不會打了。
「咳咳,啟稟萬歲,微臣有本啟奏!」尚書右丞劉世龍見眾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裡有些發虛。以善意安撫遼東百姓,是他和幾個當朝名士給皇帝提的建議。高句麗守將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戰機,也是在他的「縱容」下才縷縷獲得成功。如果武將們突然把責任推過來,恐怕自己前程不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把矛盾轉移到別的地方。
「有話就說,你咳嗽什麼。難道朕的軍中沒藥給你吃麼?」楊廣狠狠瞪了劉世龍一眼,不客氣地責罵道。
『劉世龍是個窩囊廢,滿朝大臣不是窩囊廢的沒幾個。早知道當皇帝這麼麻煩,朕何苦跟人搶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氣沖沖地想。但後悔藥沒地方買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寶座坐了,就得擔這份責任。
「微臣以為,遼東城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未必是福!」劉世龍紅著臉躬身,低聲啟奏。
「嗤,城牆高大,難道比建康城的城牆還高,大梁河比揚子江還深麼?」楊廣鼻子裡嗤了一聲,以極其惡劣的態度打斷了劉世龍的說辭。「我軍久困堅城之下,怎麼困的,為什麼彈丸之地也拿不下來。當朕沒領過兵,不知道如何攻城麼?」
劉世龍被楊廣連珠箭般提問憋得面紅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著答道:「臣不敢,臣只是覺得,再這麼耗下去,徒勞無益!」
「劉卿是想勸朕退兵吧,這兩年,難道劉卿一直沒上過朝麼?」楊廣拖長了聲音,冷冷地質問。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來不贊成攻打遼東,高句麗彈丸小國,掃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國威風。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讓國家在周邊剛剛建設起來的威信受到損失。但黃門侍郎裴矩提議要打,皇上自己也堅持,大夥只好順著皇上的意思來。
劉世龍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諫言,眼下大軍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後態度的變化,未免有些太快。楊廣的質問一出口,不但武將們覺得氣憤,文官們看著劉世龍也覺得扎眼,一瞬間,御帳里就熱鬧了起來。
「萬歲,臣以為,劉大人的諫言純屬推卸責任。」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上前一步,大聲說道。「我等每占上風,高句麗即請降。而劉大人則以仁義之名,阻我等繼續攻擊。大軍勞師無功,皆因於此。望萬歲撤去劉大人遼東慰撫使之職,允許我等自行攻擊。高句麗已經力窮,遼東指日可下!」
「於大人這話可謂虧心!」劉世龍當即冷了臉,大聲反駁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爾等強攻遼東城十餘日,皆無成效。本撫慰在旁未置一詞,怎敢擔攻城不利之責!」
「從三月拖到五月,師老兵疲,士卒早無鬥志,自然攻不下一所堅城。若我軍趁遼河大勝之機冒死強攻,恐怕非但遼東城早已易手,烏骨、國內二城亦不在話下!」于仲文怒氣沖沖地拆穿劉世龍的狡辯之詞。
他亦是征戰多年的老將,軍中資格僅次於宇文述。臨出兵遼東前,他就曾建議皇帝陛下兵貴神速,奇兵閃擊。但這個建議被群臣們在庭議中給否決了。文臣們均以為大隋此番伐遼,是仁義之師,要麼不發兵,要麼就堂堂正正地出擊。而皇帝陛下剛好喜歡陳兵百萬,齊頭並進的氣勢,所以不願意以詭道取勝。
打仗不是遊山玩水,不能講排場。戰場上更沒有什麼仁義道德可言,能擊敗敵人的戰術都是好戰術。于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進言,每次都被文官們引經據典地駁回來。當年周武王伐紂時是怎麼著,大禹伐有苗時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戰而屈人之兵。文臣們有五帝三皇時代的戰例為佐證,而皇帝陛下的夢想也是成為與五帝三皇一樣的千古明君。武將的話,他們根本聽不進去。
眾將軍見于仲文和劉世龍當場吵了起來,紛紛上前幫忙。所有武將都認為久攻遼東不下,是被以劉世龍為首的幾個迂腐文臣拖了後腿。文官們雖然對劉世龍心中不滿,卻也不能替人受過,立刻抱起團來指摘武將們的無能。一時間,御帳里亂成了一鍋粥,眾臣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證據,比鄉間趕集還熱鬧。
「夠了!」楊廣越聽越窩火,抬腳把御案踢飛了出去。奏摺、文書、紙張、筆墨,亂紛紛飛起來,灑得到處都是。
眾吵鬧的大臣們見到飛在半空的御案,已經知道楊廣給氣急了。趕緊整隊站好,同時躬身賠罪:「我等一時情急,御前失禮,請陛下責罰!」
「責罰,朕責怎敢責罰你們!你們,你們眼裡還有朕這個皇帝麼?」楊廣手指著眾人,氣得渾身上下哆哆嗦嗦。
當皇帝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你看這滿朝文武濟濟一堂,有幾個心思在為國事而謀。不是謀其自身的權位,就是謀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將抱團,文臣結黨。總之,沒一個好東西。他今天召集群臣議事,本曾想議出個合適的攻城方案。被大夥如此一鬧,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只覺得委屈,憤懣,連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臣,臣等知罪!」眾臣見把皇帝陛下氣成了這個樣子,同聲告罪。當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氣壞了,早晚會讓惹他生氣的人掉腦袋。大夥能讓他順順氣,還是讓他先順順氣得好。
「平遼之後,該找幾個人來收拾了,否則他們也太不把朕放在眼裡!」楊廣心中暗暗地想,目光從眾人臉上掠來掠去,仿佛在找一個合適人選。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偌大個御帳內,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皇上發怒了,皇上要殺人,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個人都盡力不與楊廣的目光接觸,以免做了這個出頭的椽子。
看到大夥這副模樣,楊廣心頭怒火更勝。「怎麼不說話了」他大聲質問,「剛才你們不是嚷嚷得挺歡麼,繼續啊」。如果有人塞給他一把劍,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腦袋都割下來,「吵啊,吵啊,看高句麗人會不會被你們的吐沫淹死!看各國使節欣賞不欣賞你們的雄辯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無能,有負君恩,甘受陛下責罰」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出列躬身,向楊廣承認錯誤。「遼東戰事,皆臣無能所致,罪不可赦,願陛下削臣之爵,以謝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楊廣見眾臣開始服軟,無奈地擺了擺手,說道。繼位之後,自己殺過高穎、賀若弼等不識時務的重臣,因此落下了個好殺之名。但平心而論,自己對這幫臣子還是滿寬厚的,幾個犯了大錯的臣子都被自己寬宏的心胸給包容了。可這幫傢伙卻一二再,再二三地觸犯朕的逆鱗!
文武們以目互視,都暗道楊文思會做人。先前的戰事,與他關係不大。眼下他卻主動承擔了攻遼不利的責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這個老好人頭上。事情過後,還會覺得他體諒君心。而百官們也不得不念他今天為大夥出頭這個人情,將來在官場上少不得用人情還了他。
「萬歲,臣倒有一計,可迅速攻克眼前堅城!」駙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沒參與雙方爭執,此刻見大夥都平靜了下來,終於找到了機會,上前進言。
「說,你有什麼辦法?」楊廣長喘了一口氣,追問。文武滿朝,終於找到一個務正業的,這讓他心裡多少感到一點安慰。
「高元小丑,縷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寬容,一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肯全力攻之,他卻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報德!」宇文士及開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麗方面,順帶把前段時間戰事不利責任上升到天朝寬容,蠻夷無恥的道義高度。以多年從政經驗,他認為當今皇帝陛下是個性情中人。只要你能得了他的歡心,偶爾犯些過失,他不但不會追究,還會主動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惱了他,無論是賢是愚,早晚會身敗名裂。眼前就是一個討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眾臣的絕佳機會,不容他將其錯過。
「嗯,朕的確對高元太寬容了些!」楊廣點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劉世龍縷縷耽誤軍機,主要原因也在自己,這點,皇帝陛下比誰都清楚。但他剛才那種情況下,他不能主動站出來替劉世龍背罪,而劉世龍卻不體諒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責任。于仲文更蠢,居然帶頭彈劾劉世龍,這不是打朕的臉麼?
還是駙馬會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耐心地聽宇文士及這個文臣進獻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丑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該讓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軍如果在上游塞住河道,然後出其不意將水放下來。遼東城再堅固,畢竟不是金城湯池!」宇文士及慢條斯理地說道,絲毫不覺得剽竊別人的計策是一種恥辱。
「此計甚佳,只是殺傷有些過多,恐傷天和!」御史大夫裴蘊上前提醒。
「臣以為,此舉有失仁君之德!」左驍衛長史游元也出列表示反對。
楊廣把頭此側向文臣前排,想聽聽兩位納言的建議。看到了右光祿大夫楊文思和黃門侍郎裴矩的臉,才猛然想起來,原本該站在文臣之首的納言楊達月初已經病故了,納言蘇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時染病在床的,還有兵部尚書段文震、工部尚書宇文鎧。前幾日據宇文述秘報,軍中似乎有瘟疫蔓延,只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還沒引起軍心的恐慌。
幾個文官竊竊私語,也覺得這種戰術過於陰狠。但不這樣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氣,遼東城很難被攻下來。況且大夥一旦出言反對,難免將來戰事不順時又被武將們指摘。所以,大夥還是以不出頭為最佳選擇。
「末將贊同駙馬督尉的建議!」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上前說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說的辦法雖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計整個遼東城都不會剩下幾個活人。但則是自己一方犧牲最小的妙計。只有拔出了遼東這個據點,大軍才可能繼續向前,否則,背後留這樣一個釘子,始終是個禍端。
「近日風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遼之機。水淹了遼東城,然後趁勢取下新城和烏骨和國內,今年冬天,大軍就可在遼東三城駐馬。待明年春來,一舉殺過薩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終於站出來,贊同兒子的諫言。
他官場打滾多年,甚是會做人。指使兒子貪了劉弘基等人獻上的良策,卻也不把事情做絕,說完了攻遼之策,又把劉弘基前幾日的分析轉述給了楊廣。「車騎將軍劉弘基曾向臣進言,說遼東八月即會飛雪。我軍若能今秋取下薩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圍以無險可守。高元小丑即便能苟延殘喘一冬,明春也必將被縛於陛下馬前!」
劉弘基找宇文述進言時,還曾提起過遼東的天氣。眼下馬上就是六月,過了八月,遼河兩岸就會開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時間。大軍今年完全掃平遼東,至此已經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其勉強苦撐,不如少許取些戰果,逼迫高句麗國王割地請降。
「噢,朕卻沒料到遼東的天氣竟然如此冷!」楊廣有些失望地說道。想想當年自己率軍討伐南陳,那是何等的順利,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今百萬雄師赴遼,居然要把一場仗分作兩年來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們這幫人笨,在遼東城下耽擱了兩個多月!」他怒氣沖沖地向下掃了一眼,心中罵道。想起當年揮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建康,捉住陳後主,迫使上游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輝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個好注意。
「高句麗小丑欺騙朕,朕也騙他們一騙!」楊廣突然笑了起來,大聲說道。「如果朕帶著七十萬大軍圍而不攻,你們說,高句麗守將會怎麼想?」
「高元小丑狡詐,遼東城內估計早準備好了存糧。」群臣毫不猶豫地回答。從遼東城的外觀上來看,高句麗人就對長期堅守做了充分準備,圍城,未必是一個可行之策。
「朕還有其餘三十幾萬大軍,可盡選府兵精銳!」楊廣輕輕搖頭,暗笑群臣魯鈍。
「陛下欲奇襲敵後!」宇文述第一個反應過來,驚詫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丑,必看不出朕之妙計!」楊廣沒聽出宇文述話中的懷疑之意,非常高興地說道。「他既然不肯將遼東城交出來,朕就圍而不攻。朕馬上發一道聖旨給來護兒將軍,命其帶水師去平壤附近登陸。你等帶精銳從陸上繞過去,與水師配合。待三軍聚齊,一舉把平壤拿下來。高元小丑被朕擒獲了,其他蟊賊有何俱哉!」
當年大隋兵伐南陳,就曾用過這樣的妙計。如今,高句麗小丑,不過是另一個南陳耳!皇帝陛下高興地想著,雙目放出熱烈的光芒。
「陛下聖明!」文武們齊聲稱讚。上次在橫渡遼河時,陛下就折巧計地讓守軍受騙上當,這次,依舊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敵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麼?」宇文述的表情有些遲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麗和南陳地貌和氣候的差異,看看滿朝同僚那熱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志得意滿的姿態。暗自嘆了一口氣,把所有諫言埋在了心底。
國殤(十二)
被雨洗過後的天空很純淨,純淨地就像一整塊寶玉。當然,這塊寶玉是藍色的,藍得令人無法逼視。瓦藍得天空下,蘆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竄了起來,一邊在微風中舒展腰肢,一邊從葉子間上噴出細細的水柱。如噴泉般,將天空降下來的甘露再次還給天空。耀眼的陽光就在這層層迭迭的噴泉內幻化成七色、赤、橙、黃、綠……一種顏色都蘊藏著一種不同的意境。
李旭喜歡這種寧靜的詩意,戰爭已經遠離一個多月了。雖然六十萬大軍包圍在遼東城外,每日還例行公事地搖旗吶喊幾聲,但誰都知道他們在做戲,大隋已經另遣主力甩過遼東城,深入敵後。遼東城守將乙支文慧也知道,但他送不出信去,圍在城外的六十萬大軍雖然其中精銳不多,但憑藉充足的人數絕對可以保證讓遼東城內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一個多月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親自下令,派遣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恆等九軍三十萬府兵精銳繞過遼東,直撲平壤。沿途村鎮部落望風而降,烏骨城守將高詡試圖從背後偷襲大軍,被老將于仲文將計就計,大破於馬砦水畔。高詡小賊被陣斬,所部一萬餘人全軍覆沒。
接下來,遠征軍送回來的全是好消息。渡過馬砦水的大隋兵馬每戰必勝,前鋒已經直指平壤。而從海路進攻的來護兒大將軍也溯?水而上,在平壤以西六十里出大破高句麗軍,斬首無算。
唯一令人稍感遺憾的就是東征大軍放走了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此賊跑到隋營來詐降,宇文述和于仲文暗布武士,準備將其生擒活捉。遼東慰撫使劉世龍卻以兩國交兵,不殺使節為理由,將乙支文德放走了。宇文述和于仲文兩位老將軍與劉世龍這位文職監軍意見不和,把彈劾奏摺用快馬送到了皇帝面前。大隋皇帝陛下怒罵劉世龍是婦人之仁,已經派駙馬督尉宇文士及帶著聖旨前往軍中申斥。
如果形勢一直這麼順利的話,一個月後,大軍就可以凱旋了吧!護糧軍中,很多人興奮地猜測。能平平安撈一筆戰功衣錦還鄉,幾乎是每個人的期望。除了少數功利心極重的傢伙,沒人願意再在遼東耗下去。
讓李旭更高興的消息來自他的家鄉。父親在最近一封信中透漏,因為教子有方,他已經被族裡推為鄉老,有資格參與族中大事決策了。族裡幾個主枝都說他見識卓越,既然能讓自己的兒子被當今聖上欽點為校尉,肯定也能帶領全族重現祖先的輝煌。舅舅的酒館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至少官府的差役不敢再上門勒索。據父親的來信中說,縣城西邊某個無賴上門歸還了三年前的欠帳,痛哭流泣地請求寶生叔寬宏大量,別跟他小蟊賊一般見識。酒館漸漸恢復元氣後,一些多年不往來的親戚也重新開始走動,特別是張五娃的父親張寶貴,自從得知兒子去了李旭軍中後,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接連到寶生舅舅家拜訪了好幾次,還特地套上馬車,親自到李家來接自己的妹妹回娘家省親。
「此皆賴唐公提攜之恩,我兒且不可忘!」在信中,老李懋一再叮囑兒子。他是個經歷過風霜的人,心裏面更懂得感恩。突然回歸的親情起源於哪裡,老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兒定不負唐公之德!」李旭在給父親的家書中保證。唐公李淵一家對自己不錯,少年人知道自己不能辜負了別人的一番栽培。何況現在,婉兒和世民兩個還是他說得來的好朋友。
遠處傳來喧鬧聲,將李旭的目光從周圍風景中吸引開去。是護糧軍中的幾伙朋友在河灘上擊鞠(馬球),李家兄弟和劉弘基都是箇中好手。自從遠征大軍出發後,百無聊賴的護軍將校們經常在河畔找機會殺上一局。這個拳頭大小的藤球在很多人眼裡比遼東戰事還重要,很多人為之茶飯不思。其他各軍也有將領們私下裡以擊鞠為樂,皇帝陛下以為擊鞠有助於將士們練習馬術和戰鬥時的相互配合,所以對此遊戲一直持包容態度。
二十名騎手在沙灘上往來奔馳,場面十分熱鬧。在李旭看來,劉弘基、齊破凝所在的一方大占優勢,李建成幾次將球擊出,半路上都被劉弘基斜次截了下來。劉弘基每當截住球後,旋即揮杖擊給齊破凝,齊破凝所在方位與王元通之間剛好是一擊的距離,因此,他不用連續奔走即可把球交到王元通手上。接應王遠通的是秦子嬰,他的動作以陰柔為主,出招十分狠辣……
李建成的一方,最出色的騎手應該是李世民,他的視野很好,頭腦靈活,可以將所有人調度起來。但因為年齡的關係,他的騎術和臂力都不如人,所以發揮不出致命作用。因此,雖然有李婉兒在球場為替哥哥和弟弟擂鼓助威,李家球隊還是接二連三敗下陣來。
「仲堅,你怎麼不去試試!」猛然間,張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嚇了李旭一大跳。經過幾個月的交往,李旭發現自己這位表兄特別有做斥候的潛質,他幾乎可以出現在任何你不期望他出現的地方,並且能做到絕對地悄無聲息。
「我不會!」李旭輕輕地搖頭。這是一句實話,論控馬能力,場中任何人都不能與他相比。但論起擊球技術,連李婉兒都高出他許多。
「有什麼難的,我教你!」張秀毫不猶豫地自薦,看向李旭的目光中充滿驚詫。
「要去你自己去玩吧,我不喜歡!」李旭搖搖頭,轉身走向自己的戰馬。他討厭張秀那種詫異的目光,同樣的目光,前幾天他剛在李婉兒的眼中領教過。聽說他不會擊鞠,李婉兒的眼睛當時瞪得幾乎可比得上雞蛋,好像自己看到了一個跑得飛快的瘸子。
這種目光讓李旭很受傷,仿佛一瞬間就在他和李婉兒、李世民姐弟之間隔開了堵厚厚的牆。沒有高牆的時候,大家可以像朋友般肆無忌憚談笑玩鬧。有牆的存在,立刻讓人想起彼此之間的地位差距原來是那樣的大。
「只有將校才有資格上場,你又不是不知道!」張秀對著李旭的背影氣哼哼地嘀咕。他不明白表弟突然間生哪門子氣,不就是不會打球麼,有誰天生會打來。哪個能下場的,沒在球杖上花過七、八月的功夫!
他佩服表弟騎術精良,以為表弟稍為學習後,下場擊鞠便可以百戰百勝。偏偏忘記了在離開易縣前,自己這個表弟騎的是匹青花騾子。一個家中連好馬都備不起的人,怎麼有空閒和錢財來玩擊鞠?
李旭不理睬張秀的抱怨,騎著馬慢慢走向軍營。今天所有的好心情被張秀一句話給破壞了,他現在只想回帳篷里去蒙頭睡上一覺。可無論馬跑得多快,李婉兒在球場外的吶喊聲還是纏繞在耳邊,怎麼都揮之不去。
李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歡李婉兒,只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對李家二小姐動半分心思。雙方彼此之間家世相差太大,況且婉兒已經與柴家有了婚約在先。
旭子還小,他還不清楚,即便沒有那個該死的婚約在,二人的性子也格格不入。此時的他雖然已經開始長大,卻沒長大到足夠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長環境,就像一隻鳥和一尾魚,彼此之間可能充滿好奇,但無論任何一方走進對方的天地,都不會得到想要的結局。
「如果我能當大將軍……時候,李旭激動地想。但他的夢很快就被自己用冷水潑醒。已經不是在易縣時那個腦袋裡充滿不切實際夢想的少年,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已經知道了人和人生下來彼此之間就存在差距。『功名但憑馬上取』,這句話乍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但遼東血戰讓他知道,一萬人個普通人家的子弟中,未必有一個能活著達成自己的夢想。而那些世家子弟,他們的功勞自有別人的屍體來堆積。
「即使成了大將軍後又能怎樣,我來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李旭苦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年少的夢就是一個夢,不會有任何變成事實的可能。李婉兒也許對自己很好,喜歡和自己一起玩,希望聽自己講塞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她對別人也一樣好,在劉弘基、王元通等人面前,一樣像個小妹妹。
「也許,她走到我身邊,僅僅只是因為好奇!」李旭笑著自我安慰,嘴裡突然感到有些苦,有股酸澀的滋味從心頭一直湧上眉梢,涌到眼底。
「嗚――嗚――嗚!」四野里突然響起了號角聲,徹底打斷了他的心事。『唐公聚將議事!』李旭稍微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角聲來自護糧軍中。這可是很久不曾發生的事情,他用力一夾馬肚子,風馳電掣般沖入了軍營。
國殤(十三)
自從唐公李淵升遷為衛慰少卿,負責掌管三鎮糧草軍械後,他已經很久不干涉護糧軍運作。這次猛然在軍中吹起號角來,將士們皆大吃一驚,須臾,校尉以上將領聚齊,立於帳下,靜待唐公吩咐。
「東征大軍來信,前日已與高句麗簽訂城下之盟。高元小丑稱臣,願割薩水以北所有土地給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淵朗聲對大夥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護糧軍眾將校平素於李旭、劉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對方的影響太重,對於此番東征的前景,都不抱什麼樂觀態度。猛然聽捷報傳來,大夥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登時落地,彼此之間互相擊掌,大聲歡呼。
唐公李淵臉上卻未帶出半點兒喜悅之色,輕輕按了按手臂,壓下大夥發出的吵鬧,繼續說道:「許國公宇文述同時遣快馬來信,說軍中糧食缺口甚巨,請護糧軍速運十萬石糧食到馬砦水西岸接應!」
話音落下,眾人俱是一愣。許國公宇文述和唐公李淵彼此之間素來不合,這一點人盡皆知。若是大軍已經鎖定勝局,他萬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功勞分給唐公一半兒的道理。剎那間,眾人臉上的表情由喜悅變為困惑,幾個心思縝密如長孫順德、陳演壽、馬元規等,眼中已經露出了一片憂慮。
「怕是軍糧已經斷了!」陳演壽第一個站出來,憂心忡忡地分析道。雖然作為李府首席幕僚,他知道宇文述求援的消息卻並不比其他人早。大軍告捷的信使今天上午才到達皇帝陛下的御帳,而宇文述的求糧信緊跟著報捷信使的馬尾就追了過來。
「現在向馬砦水送糧,沿途還要防備亂匪襲擾,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唐公府侍衛長錢九瓏低聲補充。論謀劃,他自認不如長孫順德等人。論行軍打仗的經驗,在座眾人卻沒有一個高得過他。
「若能送到還好,最怕莫過於高句麗人言而無信!」馬元規的話把眾人的心情一同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在遼東城下,大夥已經充分領略過高句麗人的狡詐與無信,如果他們假意求和,待宇文述等人撤軍時再銜尾巴來追,沿途處處截殺,沒有糧草支撐的三十萬隋軍危在旦夕。
「宇文述這個老匹夫,居然不早些告訴咱們他斷了頓!」錢九瓏的眼睛登時就紅了起來。他從過軍,知道當兵的苦與難。如果真的戰敗了,將領們被俘後還可以投降敵國,或作為俘虜被對手拿來換取贖金,而士兵們能剩下的只會是一個無頭的身子。
高句麗集傾國之兵,才湊了二十餘萬眾。沒有一個將軍敢冒險收留比本部人馬還多俘虜,從秦將白起到楚霸王項羽,對於人數遠超過本軍的降卒只有一個處理手段。其中原因未必全是他們天性殘忍,更大程度是因為沒有更安全的解決辦法。
況且,高句麗人開化未久,性子本來就比中原人野蠻。
軍帳中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眾將士面面相覷,臉色比凍過的雪還要蒼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弘基嘆了口氣,第一個站出來說道:「如果事實真如陳大人所料,恐怕沒等咱們把糧食運到,大軍已經潰了。但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坐視大軍滅亡不理。不如先湊兩千匹戰馬,輕裝運送一萬石糧食過去救急。然後,唐公再稟明聖上,調集民壯徐徐發糧,力爭能救更多的人回來!」
「只怕聖上不肯相信大軍會戰敗!」陳演壽苦著臉,慘笑。
如果不是熟知宇文述的秉性,李淵麾下眾幕僚也不敢推測大軍會遇到風險。眼下,皇上正沉浸在伐遼功成的喜訊中。這個節骨眼上有人跟他說宇文述可能大敗而歸,不被他當做故意攪人雅興才怪。
唐公李淵在皇帝陛下面前本來就不受寵,平素跟宇文述又不和睦,他去提醒大軍已陷入危急,即使不受責罰,也沒有人會相信。想到這,大夥臉上的表情更苦,真的是任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既讓皇帝陛下相信唐公的忠心,又能及時把糧草送到宇文述手上的良策來。
「就按弘基的建議辦!」片刻後,唐公李淵長出了一口氣,仿佛豁出身家性命般,決然地說道。
「是!」劉弘基大聲答應著,轉身便欲出門。才挪動身體,又被李淵叫住。
「且慢,你先回庫中領出糧食。我將戰馬徵集好後,直接派到你營中。小規模向前線補給是我分內之責,不必向皇上請旨。運糧隊今晚出發,一刻不停。」李淵向前幾步,靠近劉弘基,低聲吩咐。
「末將遵命!」劉弘基知道事關重大,拱手向李淵行了個軍禮,正色回答。
「仲堅所部一團騎兵,行動速度最快,你全帶上,頭前打探大軍消息。」李淵上前輕輕拍了拍劉弘基的肩膀,語氣聽起來無比沉重,「建成和九瓏也與你同去,九瓏的仗打得過,凡事多聽他的建議。你們這些後生,沒打過什麼仗,但現在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讓三十萬大軍,活活餓死在撤兵途中!去吧,能救一個算一個,救不得別人,也要讓自己平安回來!」
「是,末將遵命!」李建成、錢九瓏二人同時答應,不待長孫順德等人出言反對,從桌案上抓起了軍令。
「唐公,世子……孫順德張了張口,想建議李淵不要派兒子去冒險,看看對方的臉色,又把剩下的半句話憋回了肚子。
李淵的手離開了劉弘基的肩膀,盡力站直身體。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從慘然變成了莊重,仿佛在送千軍萬馬出征。
「劉洪聽令!」李淵站穩身軀,大聲喊道。
「末將在!」劉弘基肅手,直立。
「立刻回庫中調糧,戰馬一到,旋即出發!」李淵把將令交到劉弘基手上,接著,抓起了另一根將令:「李旭聽令!」
「卑職在!」李旭前跨半步,肅立。
「你帶本部兵馬,頭前為劉弘基探路。如有大軍消息,立刻派快馬回報!」
「卑職遵命!」李旭大聲答應,嗓音裡帶著一點緊張。剛才眾人的議論,他一個字沒落聽了個清清楚楚。可眼下除了盡力救人之外,他顧不上想任何風險。
「周文遠!」唐公拿起第三根將令。
「卑職在!」周文遠鼓足勇氣上前,心中有一點點害怕,還有一點點興奮。
……
護糧軍兵馬只留下了五百人守衛糧倉,其餘的都被李淵派遣了出去。有的隨劉弘基去運糧,有的向附近高句麗人龜縮的新城,國內城兩個方向警戒,以免那兩所城池中的高句麗人聽聞風吹草動,再打大軍糧草的主意。待眾將校都走遠了,李淵招了招手,把兩個心腹幕僚叫到了身邊。
「順德、演壽,你們二人帶領咱們李家所有侍衛,這幾天盯緊河上浮橋。只要建成他們沒回來,無論誰的命令也不能讓人毀橋!」李淵沉聲命令。
如果軍情真如陳演壽所推斷,五日之內,圍攻遼東的其餘七十萬大軍必然軍心動搖。皇帝陛下自十六歲領兵以來,從沒打過敗仗。他不敢保證,聽聞伐遼失敗消息後的陛下,能否表現得如他平時一樣勇敢。
「唐公應與朝臣溝通,想辦法讓陛下做最壞打算!」陳演壽接過將令後,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宇文述和劉世龍等人帶三十萬大軍繞路奇襲平壤,人數雖然只占了東征大軍的三分之一,但其中七成以上是府兵。多年來,大隋兵威無敵於天下,靠得就是這些訓練有素的府兵精銳。如果他們喪盡了,皇帝陛下需要考慮的事情則不僅僅是一個遼東。
「納言蘇威病重,兵部尚書段文振病危!」沒有外人在側的時候,李淵的脊背又馱了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征遼以來,能讓萬歲聽下幾句諫言的權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沒遠見之輩,就是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李淵這種皇帝不待見的倒霉蛋,大夥躲還躲不及,有誰願意跟他交流對戰局的看法!
「黃門侍郎裴矩最近受寵!」長孫順德見唐公為給皇帝進言的事情煩惱,低聲在一旁提醒。
聞此言,李淵覺得嗓子眼裡都開始冒苦水。黃門侍郎裴矩出身於河東裴家,對先皇受禪和今上即位都有擁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志向高遠,所以征突厥、伐契丹、討高昌,開疆拓土的建議一個接著一個。大隋皇帝在他的諫言下,繼位十年來幾乎每年都興兵討伐不臣之國,把國力揮霍到了極限。此番東征高麗,也是裴矩一直主張的。請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敗風險,豈不是等同於虎謀皮!
「裴矩素懷奸險,巧於附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於審時度勢。他喜歡名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曉之以形勢,以他的為人,未必肯在遼東作個為國盡忠的孤臣。況且將來在朝中,此人也是一個助力!」陳演壽想了想,也附和長孫順德的提議。
「也只能如此了!」李淵嘆了口氣,說道。無論心中多麼不情願,他今天也得去拜見一下裴大人。即便不為了那三十萬東征大軍,也要為了自己的兒子,為了李家的將來……
八百護糧兵快速集結了起來,閒得關節都開始發癢的大夥聽聞去前線送糧,心中的興奮遠遠高過了恐懼。
為了避免軍心混亂,劉弘基嚴格命令麾下將校不得將軍情不利的推測透漏出去。「那只是推測,未必是真。如果因為謠言擾亂而耽誤了糧草運送,諸位知道軍法會如何處置!」對著平素交往密切的幾個朋友,他大聲叮囑。
「是!將軍盡可放心!」參與運糧的眾將校齊聲答應。劉弘基素得眾望,關鍵時刻,大夥願意跟他攜手共渡難關。
李淵利用手頭職權徵集來的戰馬稍後一些到來,隨同戰馬前來的,還有李建成和錢九瓏,李府侍衛樊興也帶了二十名親兵跟在了建成身後,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單獨執行軍務,他們要誓死保護其平安。
李婉兒和李世民在大軍出發前也趕了過來,他們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離,所以特地趕來給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薄發。一入軍營,李世民就沖向了整裝待發的士卒之前,一手提韁,一手擎槊,仿佛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帥。李婉兒則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溫柔之態,走到李建成的身邊,低聲叮囑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兩邊樹林、山谷等隱蔽處。高句麗人不願投降,想必有些頑固之徒會伺機而動!」
「你儘管放心,我們一人雙騎,此地到馬砦水之間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點點頭,笑著安慰道。第一次獨領一路兵馬,他心中也沒底。但是,作為一軍之膽,無論如何也得裝出些恢宏大氣的模樣來。
「哥哥有主張就好!」婉兒給了自家兄長一個微笑,策了策馬,靠近了劉弘基,叮囑:「劉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領兵打仗……
「好了,我保證把你哥哥和麾下這些弟兄們平安送回來!」劉弘基大咧咧地打斷了李婉兒的話。能為李家盡一點力,他非常高興。至於沿途兇險,對於早已闖蕩多年的他來說,那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而已。高句麗人再凶,凶得過邊塞上的馬賊和突厥人麼?
李婉兒扁扁嘴,抗議劉弘基自逞英雄。轉過頭,目光看到李旭,她臉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仲堅大哥!」李婉兒低聲叫道,她想說兩句和對劉弘基一樣的叮囑之詞,卻突然發覺沒有合適的詞彙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
李旭的年齡僅僅比她大了幾個月,像對待劉弘基那樣把他真正當作哥哥,婉兒有些不願意。但除了把他當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時又找不到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關心。想來想去,終於壓低了聲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回來!」
「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回答比李婉兒的叮囑更不著邊際。二人相對看了看,都笑了笑,輕輕把馬頭錯了開去。
五百人,兩千匹馬,帶著一萬石救命糧草快速奔向東方。比起遼東城下七十萬大軍,這點人馬微乎其微,除了幾雙不舍的目光,幾乎沒人關注他們的去向。
「我本來想說……婉兒站在一個高坡上,望著遠去的哥哥和眾人,默默地想。
「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答應過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靂吧啦,抽得地面塵土飛揚。
國殤(十四)
為了保證軍糧能及時送達,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派來的信使是追隨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將。此人單名一個仲字,武藝高強,認路本領也甚是了得。儘管如此,第一夜,送糧隊也僅僅趕出了一百多里。
不是劉弘基等人不盡心趕路,而是高句麗境內根本沒有任何一條大隋常見的那種寬闊筆直的馳道。遼東的所有道路全都是憑人踩出來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憑山川走勢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鏡,護糧隊卻不得不繞上一個大圈子。否則,按領路人宇文仲的說法,那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沼澤,只看見野獸進去過,從來沒見到任何活物走出來。
天快亮的時候,大夥在一個不知名山坡陽面紮下了營。根本不用劉弘基下令小心煙火,沒有人還有心思弄口熱乎飯吃。幾乎在聽到休息號角的同時,將士們立刻像爛了的螃蟹一樣散了架。不一會兒,四下里就響起了雷鳴般的鼾聲。
「咱們每匹馬上才帶了五石糧食,將士們全是輕裝,還累成這種樣子。東征軍大部分為步卒,每人卻要攜帶三石軍糧……著四下里七躺八歪的將士,錢九瓏不住地搖頭。
百里「急」行,以強健著稱的他和另一個李府家將樊興也累得筋酸骨軟。礙於在小輩們面前的顏面,二人才沒有在下馬後立刻倒下去。一邊整理行裝,一邊伺候李建成活動筋骨。此時,靠在他們身上的李建成卻累得路都不會走了,雙腿岔開,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這,這樣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軍,還,還可能遇到高句麗游騎!不用,不用戰,咱們,咱們就敗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幾圈,喘息著說道。
「讓大夥養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軍,儘量控制速度,趕路不能太急,邊走邊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麗人,驅散了事。如果是大隊高句麗人擋道,就直接衝過去!」劉弘基皺著眉頭建議。
這是在草原上馬賊們對付官軍圍剿和商隊對付馬賊截殺的通用戰術,雖然在衝鋒過程中會有一定損失,但憑藉戰馬的速度,大部分人馬和輜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軍深入不測之地,這也是能活下來的最佳選擇。
聽了劉弘基的話,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心中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眾人沒資格參加李淵和心腹的議事,都以為此番送糧如同出門散心一樣簡單,所以白天在劉弘基點兵時,他們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萬萬沒想到,這番出門散心的路竟如此難走,而且散著散著還會把小命散進去。
「劉,劉將軍,劉大哥,我,弟,弟兄們沒打過仗啊!」齊破凝臉皮最厚,趔趄著湊上前,輕輕拉了拉劉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帶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堅帶他的那個團斷後,李府來的人護住馬隊兩側。你們這些人,躲在馬隊中間,把腿綁在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騎來,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會有事情!」劉弘基甩開齊破凝的手,拿了根樹枝,在地上輕輕畫了一個兵力分配示意圖。
此刻,已經沒有可能讓不願參戰的人返回遼東去,只有盡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損失。李旭所部的那團騎兵中,有一百名新補充來的府兵,戰鬥力比護糧軍稍強,所以劉弘基把他們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方。李府派來的二十幾個侍衛個個身手都不錯,但人數太少,所以只能由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半護在側翼。眾人當中,李旭的騎術最高,箭也射得最准,由他領軍斷後,後衛部隊平安脫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過幾個月馬賊的劉弘基經驗豐富,根據本部人馬的特點很快拿出了一個行軍方案。錢九瓏等人本來還有些擔心新上任的車騎將軍經驗不足,指揮不了這麼大一撥新兵。聽了劉弘基的提議,所有擔心立刻煙消雲散,心中還暗暗佩服唐公李淵會用人,恰當的時刻居然派了一個懂得馬賊戰術的內行來。
「弘基兄,我與你並肩做開路先鋒!」聽完劉弘基的提議,李建成主動請纓。
「子固是一軍主帥,軍心能否平安,咱們這些人能否順利地走回懷遠鎮去,都著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親身犯險,表現得越輕鬆,對大夥的幫助也越大!」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請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沒想到劉弘基考慮得這麼長遠。環顧左右,見錢九瓏、樊興等人都無異議,只好點點頭,接受了劉弘基的安排。
幾個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補充了些細節。然後派親兵喊來隊正以上軍官,悄悄地把任務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桿,待大夥養足了精神,吃過早飯,護糧隊再次拔營前行。幾個主要軍官各自散開,緊緊護住了糧隊的四周。看到陣型的變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並非遊山玩水,一個個不覺臉色蒼白,連握韁繩的手臂都僵直起來。
好在此地距離遼東城尚近,附近的高句麗人都被隋軍打怕了,輕易不敢上前惹事。偶爾在隊伍左右有小股的游騎出現,看到戰馬帶起的遮天煙塵,判斷不出運糧隊的虛實,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走了兩個時辰後,眾人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都道高句麗人膽小,未必敢輕捋大軍虎鬚。王元通、秦子嬰等沒上過戰場的雛鳥的臉色也漸漸紅潤,一邊夾在大隊人馬當中向前走,一邊嘻嘻哈哈地互相開起了玩笑。
「老齊,都說高句麗的女人很淫蕩,怎麼一路沒見她們出來歡迎王師?」
「三十萬光棍平趟過去,多少個女人也分完了,哪裡還有湯水留給咱們!」齊破凝涎著臉回答。
男人們哄堂大笑,驚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說起懷遠鎮附近幾個私寮中高句麗女人的好處,紛紛嚷嚷著此番一定要跟著大軍殺到平壤去,把高句麗王族的女人掏幾個出來,嘗一嘗到底是什麼味道。
眾新丁說得得意,劉弘基、錢九瓏等老江湖卻越走越是心驚。按常理,大軍千里迂迴敵後,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關鍵地帶還是要放些人手,以備不測之需或者用來保障後勤補給。可護糧隊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個隋軍建立的臨時據點都沒看見。這樣的情景就有些蹊蹺了。按理說,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行伍數十載,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才是。
下午申時,護糧隊在一處山谷里埋鍋造飯。趁大夥不注意,劉弘基偷偷將負責領路的宇文仲叫道身邊,低聲詢問起東征大軍沿途布置。聽完了劉弘基的問話,宇文仲也直皺眉頭,四下看了看,以極小的聲音回答道:「在昨夜咱們安營的地方附近,本來有一個臨時營寨。裡面屯了五百多個兵,我回來送信之時,還在那裡換過馬。可今天早上路過那裡,居然一馬平川,連木柵欄都看不見了。翻過了前面那道梁,在烏骨水的上游,還有一個堡寨,按現在速度,咱們傍晚就能到達……
「你怎麼不早說!」沒等宇文仲把話說完,劉弘基皺著眉頭斥責。
「我,我怕說出來影響軍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態不妙,小聲跟劉弘基嘀咕。
對方是宇文家的人,劉弘基即便惱怒也拿此人沒什麼辦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長了幾萬年的森林和好像從沒有過人煙的山巒,嘆了口氣,繼續追問:「翻過前邊這道山樑,距離馬砦水旁邊的營盤還有多遠?我問的是要多長時間能走到,別跟我說最短距離!」
「翻過了前面這道梁,再沿山谷向南轉,就到了烏骨水旁。沿著河東岸走,以目前速度,兩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馬砦水旁的虎頭山。那附近有個寨子,當地人叫它泊?,是秦長城的起點,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兵士駐守!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易手!」宇文仲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劉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軍方給出的地圖上,根本沒有泊?這個位置。但通過李旭私下找契丹獵人問到的地圖,他知道泊?的大致方位。此地在烏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麗人從烏骨城發兵,半天就能殺到泊?寨下。
「當初不是全殲了烏骨城守軍麼,怎麼沒趁勢將烏骨城哪下來?」
「當初劉世龍大人主張兵貴神速,認為烏骨城內可能還有敵軍,未必能輕易被咱們奪下來,一旦它像遼東城那樣久攻不下,反而破壞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們只奪了泊?,以便接應大軍凱旋!」
聞聽此言,劉弘基臉色更差。九路大軍主將個個都是打過多年仗的老將軍,居然聽一個文官的指揮就不給自己留任何後路,真箇是把高句麗傾國大軍都當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麗將領,哪裡還用接戰,派人奪了泊?,再將馬砦水的浮橋拆掉,然後堵住大江西岸不讓隋軍回頭,不出半個月,三十萬兵馬肯定灰飛煙滅!
正焦急間,又聽到中軍附近傳來一陣喧鬧。劉弘基擔心李建成安危,趕緊扭過頭去詢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片刻後,王元通捧著一把綠幽幽的東西走了過來,邊走,邊笑著獻寶:「谷芽子,我們挖到了谷芽子,那邊,地底下,到處都能挖到!」
說罷,將一捧發了霉的穀粒放在劉弘基眼前,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酸味。其中幾粒殼兒沒脫乾淨的已經長出了三寸多長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軍糧!」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語裡充滿了驚詫。
國殤(十五)
大夥宿營的山谷甚大,卻在半個谷底都挖到了發芽的穀物。每個埋藏點裡挖到的穀物都不多,只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萬個埋藏點計算下來,此地少說也埋了三萬石軍糧。當下眾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這軍糧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軍輜重營被人截了,高句麗人必然將所有糧草都帶走才對。即便倉促間不能帶走,放火燒掉或集中埋在一處顯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氣。何苦又挖這麼多小坑,播種一樣把糧草埋起來!
劉弘基向李建成使了個眼色,扣著宇文仲的手腕,將他拖到了樹林裡。看看距離護糧隊將士已遠,他刷地一聲拔出腰刀,惡狠狠地架在對方的脖子上,低聲質問道:「說,這是怎麼回事?大軍到底還有沒有糧草?」
「劉將軍,劉將軍,您別,別……論武藝,宇文仲絲毫不在劉弘基之下。可看了對方那殺氣騰騰的眼神,他居然一點反抗之心都提不起來。一邊告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還,還有吧,至少,至少將官還有!」
「放屁,將軍什麼時候會沒吃的!」李府衛士錢九瓏也著了急,一腳將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腳踩到對方的胸口上,怒罵道:「到現在了你還不肯說實話,信不信?爺們兒現在就殺了你,然後掉頭回懷遠鎮去!」
「別,別」宇文仲連連擺手,也不知是求大夥別殺了他,還是求大夥別調頭西返。結巴了好半天,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說道:「我奉命回來求糧時,士卒們已經開始殺馬。校尉以上每天還能保證兩頓乾飯,旅率、隊正之流,就只能一干一稀了!」
「奶奶的,那還叫有糧。既然斷了頓,你家將軍不趕緊撤,還等什麼?」錢九瓏氣得一拳砸在樹上,把人腰粗的松樹砸得來回亂晃。
「九路大軍,互不統屬。監軍只是劉士龍一個人,自然什麼事情都是劉大人來拍板。況且高句麗人已經請降,大夥只好緩緩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軍糧匱乏,再生了反悔的念頭!」宇文仲從地上爬起身,低聲替自家主將解釋。事到如今,他也明白無法向大夥隱瞞實情了,只好竹筒倒豆子般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原來長途奔襲之前,按照中原做戰慣例,每位士兵都攜帶了近三石口糧。府兵們身體強健,軍中又備有馱馬,所以隨身攜帶這點輜重本來不在話下。可誰知道遼東地形複雜,大軍又找不到合適嚮導,所行之路,要麼是山地,要麼是沼澤,這麼艱難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輜重就顯得太多了。
走了兩日後,就有士兵偷偷地於宿營時在營帳內挖坑,將糧食埋掉以減輕負重。各級將領認為過了馬砦水後,大軍可以就地征糧,所以就默許了這種行為。結果,埋糧行動越演越烈,到了後來,幾乎每個士兵都開始主動替自己減負。
大軍渡過馬砦水後,連戰連捷,打得高句麗軍隊不敢接陣。此時,軍糧已經瀕臨告馨,宇文述將軍主張撤軍,劉士龍監軍卻因為自己放走了高麗宰相乙支文德,怕勞師無功,回去後被當替罪羊,所以堅絕不同意撤軍主張。
九位將領各有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聽從劉士龍安排,乘勝渡過薩水,威逼平壤,準備與來護兒將軍所部水師會合後,向對方借一些糧食。誰料三十萬大軍兵臨平壤城下時,來護兒因為貪功貿進,已經被高句麗人擊退,根本無法再到指定地點與大軍匯合。而高句麗人此時還堅壁清野,把城外所有莊稼地全燒掉了。
聽到這,連李建成這沒打過仗的貴公子都知道隋軍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幾步,大聲質問道:「那還等什麼,要麼一股做氣衝進城去,要麼趕緊撤退,沿途宰殺馱馬應付!」
「本來說好了要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而高句麗這個時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經說過,一旦高句麗肯臣服,就不得再打。於是,大軍就只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約,裝作糧草充足的樣子,緩緩退了回來!」宇文仲苦笑著搖頭,自己也覺得此番東征,簡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鬧。
「退到哪了,你回來前!」劉弘基從親兵手中扯來李旭辛苦畫就的羊皮地圖,指著上面東一道,西一道的墨線,語無倫次地追問。此刻,已經沒法再罵誰混蛋了,正如己方眾人昨日所料,三十萬東征大軍,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了這一萬石軍糧上。
「劉監軍先遣使報捷,然後宇文將軍就派了小的幾個回來。一路上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個過去了八日。按當時撤軍速度,此刻大軍應該已經渡過薩水,達到這……宇文仲的手指在馬砦水南岸與泊?口相對的一個無名山丘,低聲說道。
八天,沒有糧草供應的情況下大軍已經行走了八天,還得求老天保佑高句麗人講信譽肯承認那個城下之盟!劉弘基氣得兩眼發藍,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來用爛穀子噎死。但此刻顯然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護糧隊能早到達一刻,三十萬大軍就有可能多回來幾個人。況且宇文述等人裝腔作勢,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錯。如果此舉真的能騙過高句麗人,說不定大軍還有生還的希望。
想到這,他趕緊命令親兵通知眾將士,以最快速度做飯,吃完飯後立刻趕路。從已經挖出來的穀苗上,已經有士卒猜到了遠征軍瀕臨斷糧的現實。因此,大夥也理解劉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飯填飽肚子,隨即驅趕著戰馬翻越山嶺。
這一帶已經是大梁水和烏谷水的源頭,山勢頗為陡峭。半路上,不斷有馬匹踩空了石頭而折斷腿,眾人皆顧不得心疼。七手八腳將糧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後將受傷的戰馬從尺把寬的山路上推入深谷。聽著坐騎垂死之前的慘叫聲,每個人心裡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時每個人心裡都期盼著,希望翻過這座山嶺,就能看見三十餘萬袍澤平平安安地出現在遠方的天際。一時間,大夥居然不像早晨剛出發時那般害怕,臉色雖然鐵青著,手腳的動作卻絲毫沒有落下。
眾人不顧性命賣力趕路,後半夜,大隊人馬終於成功過嶺。這一帶山巒雖然不能算高,卻一個接著一個。剛剛下得坡來,又開始攀另一道山樑。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稍微平緩些的土丘,借著前半夜的月光,卻看見一座黑漆漆的營寨盤踞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
「是這裡了,咱們自己的營寨!我回來時還曾在此更換坐騎!」宇文仲高興地喊道,策馬就想往山上沖,卻被劉弘基一把扯住了韁繩,猝不及防,整個人差點兒掉下馬背來。
「你看看山寨,怎麼沒有任何火把!」劉弘基鐵青著臉,低聲提醒。
宇文仲一愣,瞬間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戰馬,從腰間拔出一雙小橫刀,躡手躡腳摸了上去。
「來人,舉火把,展開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進攻,立刻還擊!」劉弘基跳下馬背,大聲命令。如果此時山寨已經被高句麗人占據,經過這小半夜的人喊馬嘶,對方早就知道隋軍靠近了,宇文仲一個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立刻有親兵上前,替劉弘基擎起大旗。被選為先鋒的一百名老兵大聲吶喊著,一手舉盾,一手擎著火把,以伙為單位分散成小股,緩緩向山坡上壓過去。出乎所有人預料,山寨當中既沒有人出來迎接友軍,也沒有人反擊,直到宇文仲的身影衝到了寨門口,也沒見到裡面出現任何動靜。
「衝進去!」劉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營壘。偌大個營壘內空蕩蕩的,地面上,被人丟棄的兵刃映著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發寒。有人將火把拋入木頭和茅草搭建的臨時住所內,借著躍起的火光,看到各種各樣的羽箭插滿了門窗和屋頂。
「這被人偷襲過,敵軍已經撤了!」宇文仲衝進去轉了半個圈,跑回來說道。
「先檢視全營,看看有什麼痕跡留下!」劉弘基低聲命令。
眾老兵答應一聲,分頭入營搜檢,大約半柱香時間後,幾個伙長陸續回來報告,都說此地已經成為一所空營,非但沒有任何士兵駐守,連屍體都不曾找到一個。
「先安排大夥入營,注意不要喝這裡的井水。待會兒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沒有!」劉弘基雖然心中生疑,卻依然命令大夥入營修整。如果有敵軍出現在附近,護糧隊必須先恢復體力。否則,非但糧草運不上前線,自己一方還有被人全殲的危險。
這所被人廢棄的營盤雖然簡陋了些,總也好過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軍一整天,士卒們早已精疲力竭,聽到將令,立刻依次入營,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聲。劉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幾個主要將領也累得筋酸骨軟,卻不敢睡,安排好了當值人手並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動向後,大夥聚到一間相對僻靜的房子內,低聲商討起明天的計劃來。
「看情況,高句麗人已經開始反擊!」錢九瓏第一個站出來,拋出了眾人始終不願意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一個話題。
「如果這個山寨附近的高句麗人都開始反擊了的話,恐怕泊?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雙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在被人包圍的情況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難在木製的寨牆後堅守兩天。高句麗人既然打定了將遠征軍困死的主意,泊?寨他們勢在必得。照此推斷,運糧隊即便趕過去,也定然無法將軍糧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繼續前進還是果斷後退,答案是明擺著的。但眾人誰都不願先開口說,無論誰先提出一個退字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就等於被他親手捨棄掉。雖然這一點點軍糧即便平安送到馬砦水邊,恐怕東征軍也沒機會吃到其中一粒米。
沒等大夥得出結論,宇文仲「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發,對著眾人,「咚、咚、咚」不斷叩頭。那營房中地面甚為堅硬,才幾下,他的額頭已經碰出了鮮血。劉弘基和李建成見此,收兵西向的話更是說不出口了。伸手去攙宇文仲站起,對方的膝蓋卻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長在了地面上。
雙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時,忽然,房間木門「乒」地一聲被人踢開。旅率李良一頭撞進,不知道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軍禮也顧不上行,手指窗外,臉色慘白,嘴唇上下顫抖,半晌才哆嗦著吐出了幾個字。
「人,人,人頭,快,快去!」說完,他一張嘴,眼淚、鼻涕和下午吃進肚子裡的乾糧同時滾落。
眾人見李良驚成這樣,知道外邊肯定出了什麼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飯的李良抹了抹臉上的污漬,終於緩過一口氣,號哭著罵道:「山後,山後河邊,天殺的高句麗雜種,他們不是人,不是人!」
「別哭,軍心為重。發生了什麼事情,帶我等去看!」劉弘基低喝一聲,制止李良的哭泣。
後者經人提醒,猛然想起這是在軍營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沒見過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聲,拉起劉弘基手腕,向外就扯。關鍵時刻,眾人也顧不上責怪他失禮,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走下山坡。遠遠地先聽見了水流聲,接著,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
「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李府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借著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著一雙圓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