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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隋亂塞下曲》(8)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草藥味道,凜冽中夾雜著一絲甘甜。這是冰片與薄荷混在一起發出的清香,李旭非常喜歡這種藥香。在易縣老家時,每當他傷了風,母親就問縣裡的郎中買些草藥來,放在一個黑的看不出使了多少年的破沙鍋里熬。同時,忠嬸還會在灶上燜一鍋雞湯,等著他喝完草藥後用來起藥力。最後不知道是雞湯的功勞還是草藥的效力,反正他總是能好起來,像生病之前一樣精神抖擻地去上學。

  李旭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太想動。塗過藥後,手上和腳上的燒傷已經沒有了知覺,耳朵邊緣的幾處水泡也不至於讓他難看到無法見人。他只是留戀這屋子裡的溫馨,不願意出去接受那些羨慕或欽佩的目光而已。相比前天夜裡那個智勇雙全的虛幻英雄,他更喜歡老家易縣那個略帶些滿身陽光的少年。

  「睡醒了就起來轉兩圈,弟兄們都等著給你喝酒慶功呢!」劉弘基從床邊探過一個大腦袋,瓮聲瓮氣地說道。他的鼻孔有些堵,顯然是前夜激戰時受了些風寒。但比起酒的誘惑來,這點風寒實在是微不足道。

  「啊――」李旭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伸手去扶床棱。隔著厚厚一層麻布,塗滿了油膏的手立刻被碰得生疼。他裂了一下嘴,掙扎著坐直了身體。看見劉弘基微笑著站在自己的床邊,在他身側,還有一個帶著淡淡笑容的美麗少女。

  「二,二小姐,你怎麼來了!」李旭嚇了一跳,趕緊伸腳去找靴子。他沒有東床坦腹的氣魄,在唐公之女面前伸懶腰打哈欠,實在有些太失體面。

  「父親到軍營里安撫將士,我就偷偷地跟了過來。」李婉兒吐了吐舌頭,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平素故意維持的端莊大氣登時煙消雲散,代之的是一個頑皮的小女孩形象。

  李旭愣了愣,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穿了一襲戎裝,腳下還踏了雙大到離譜的靴子。顯然,她是扮作小兵混進來的。

  「你還是不要亂跑吧,最近外邊亂得很!」李旭想了想,低聲叮囑。有件事情一直在他心裡徘徊不去,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告訴李淵。當晚帶隊救火時,曾經有一個兵曹試圖阻止虎翼旅靠近唐公府邸。若不是他聽了李良的建議硬沖了過去,恐怕唐公一家難逃偷襲者毒手。

  「我不怕,反正你會保護我!外邊都在傳,說你一戰砍死了二十多個黑衣人,以五十鐵騎破敵兩千,殺得高麗人魂飛膽喪!」李婉兒笑著回復了一句,目光上上下下在李旭身上逡巡,仿佛在自己琢磨,眼前這個傻小子到底那裡看上去有以一當十的本領。

  「那是他們瞎傳!」李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借著穿靴子的機會低下了頭。前天夜裡他頂多砍了五個黑衣人,卻被人硬是誇大到了二十。而圍攻李淵府邸的黑衣人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三百,根本不可能達到兩千,否則被擊潰的就只可能是虎翼旅。但這些話他說出來沒有用,剛剛經歷了一場襲擊,懷遠鎮需要推出個大英雄來安定人心。而為唐公府立下大功的他,正是其中當仁不讓之選。

  「瞎傳不瞎傳我不管,反正你得保護我!」李婉兒用滿含笑意的眼睛看著李旭,大聲強調。說完,又不放心地蹲下身,仰頭盯住李旭的眼睛問道:「仲堅大哥,你會保護我,對不對?」

  李旭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剎那間,他感覺被什麼東西刺中了心臟。痛痛的,悶悶的,說不出地難過。曾經有一個女孩子也是這樣溫柔地相待,可在她最需要保護時,自己卻不得不選擇離開。這份痛不用追憶,只要被略微觸及,則會在頃刻間傳遍全身。

  「仲堅大哥,你會保護我,對不對?」李婉兒不明就裡,還在執著地追問。

  「對,對,我們所有人都會保護而二小姐!」劉弘基看見李旭的脖子已經被追問得發紅,笑著上前救好兄弟脫困。

  「誰需要你們,我又不是軍糧!」李婉兒不領情地白了劉弘基一眼,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在推開門剎那,冷風吹進來萬道陽光。

  「你這小丫頭,越來越沒教養了!」劉弘基像一個大哥哥般,佯怒著罵道。看著李婉兒的背影走遠,轉過頭,笑著催促道:「穿完了沒有,別磨磨蹭蹭的。子嬰在城裡擺了酒,等著答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李旭稀里糊塗地問道。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曾經和秦子嬰並肩做戰過,更甭說救對方一命了。

  「是你麾下的騎兵救了他,所以功勞自然算作你這個旅率頭上!」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解釋。

  原來,在擊退了黑衣人對糧庫的第一波攻擊後,秦子嬰突然想起了自己安置在城中的女人,所以向劉弘基打了聲招呼,就不顧一切衝出了營地。結果在租來的院子前與幾個黑衣人相遇,被人砍了個手忙腳亂。虧得李良帶著五十名騎兵來的及時,才在黑衣人手中搶回了他一條小命。

  「咱們的弟兄損失大麼?」聽完劉弘基的話,李旭苦笑著問。自從前天夜裡擊退了黑衣人後,莫名奇妙的功勞就接踵砸到了他的頭上。既然已經被砸得頭暈目眩,他也不在乎再多上一兩件。

  「你那天判斷得對,縱火者是想調虎離山。你走後,前後有五波人試圖衝擊糧庫,被弟兄們拼命殺了回去。咱們戰死了四十多,傷了一百多個。也讓對方留下了三十多具屍體。」劉弘基想了想,低聲總結。「你帶的那些弟兄訓練得好,只戰死了七個,卻放翻了敵人六十多。咱們護糧軍在突然遇襲情況下,共計殲敵一百餘,也算是個了不起的勝利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兵曹,不知道是誰的屬下!」李旭四下看了看,低聲向劉弘基諮詢。

  「聽說宇文述大人麾下的一個姓王的兵曹戰死了,屍體是在城外發現的。」劉弘基警覺地環顧四周,答非所問。「昨夜高句麗人劫糧並行刺唐公的事情,已經引起了我方公憤。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都已經派兵來援。旭子,咱們今年冬天算是熬過去了!」

  他的嗓音壓得很低,但特地把高句麗三個字咬得很清楚。李旭知道無論圍攻李淵府的黑衣人和攻打糧倉的黑衣人是不是一夥,這筆糊塗帳都要算在高句麗頭上。跟在劉弘基身後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對人情事故有了些感悟,笑了笑,低聲罵道:「該死的高句麗人,居然混了這麼多奸細進城!」

  「是啊,該死的高句麗人!」劉弘基一邊罵一邊搖頭,話語中對敵方陰險的行為充滿了不屑。

  懷遠鎮本來原住人口就不多,被高句麗人這麼一攪和,市面上立刻更顯蕭條。已經快過年了,賣窗花貼紙、爆杆燈籠的小生意人卻一個不見。空蕩蕩的街道兩邊,只有幾所被燒得焦黑得房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每當風大,斷裂的牆壁則嗚嗚有聲,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縱火者的抗議。

  秦子嬰偷偷購置的私宅就座落在城中心處,與周圍淒涼的環境相比,這裡可以算得上是車水馬龍。王元通、齊破凝、武士?、張德裕、還有楊方、李寄、周文遠,平素能說到一處的弟兄們都來了。大夥經歷了一次風波,心中皆有大難不死的感覺。彼此之間的關係更近,說起話來也更肆無忌憚。

  「想不到子嬰兄也有勇武的時候啊,一把橫刀,硬挑七、八名壯漢。當年長板坡上趙子龍也不過如此!」酒過三巡,王元通大聲調笑道。

  「趙子龍懷抱的是阿斗,可沒咱們秦將軍有幹勁兒!」隊正李良笑著打趣,「我們來的時候,嘖嘖,你沒看呢,兩個人相依相偎,打定主意要同生共死了!」

  秦子嬰被夥伴們笑得臉色通紅,只好拼命勸酒。大夥卻不肯領情,一起鬨道:「既然弟妹連高句麗人都不怕,怕咱們這些弟兄們做什麼。不如出來一見,也好讓我們品評一下子嬰的眼光!」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梅兒她,她,她怕……子嬰平素就算不上伶牙俐齒,被眾人一哄,口齒更不清晰。結結巴巴,血都涌到了脖子根兒上。

  「彎刀在前尚不顧,酒席宴間畏若何?」王元通文文騶騶地來了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詩,調笑道。

  聞此言,眾人鬧得愈發厲害。秦子嬰被大夥鬧得無計可施了,只好去後堂找未婚妻問計。那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卻也大方,略為收拾,即捧了一壺酒走了出來,斂衽施禮,向諸位叔伯敬謝對子嬰的相顧之誼。

  酒倒進杯子裡,方才鬧得一個比一個歡實的叔叔伯伯們卻紅了臉。一個個嘿嘿笑著將酒灌了下去,語無倫次地向秦子嬰夫妻兩個祝福。

  「諸位即為子嬰之胞澤,合為妾身之兄弟。倉促相見,無以為敬,當以琴聲助酒,以表心意!」賀家小姐斂衽,再度施禮,飄然走入屏風後,信手一揮,滿室登時充滿金戈鐵馬之聲。

  眾人雖然大部分出身富貴,但在軍營歷練半年多,熏亦薰陶出幾分豪情來。聽了這鏗鏘有力的琴聲,一個個熱血沸騰。不覺把桌上酒菜當了敵人,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子嬰好眼光!」劉弘基拍案讚嘆。

  「賀小姐是個奇女子!」李旭出言低聲附和。這是他近距離見過的第三個女子,比起陶闊脫絲的清純、阿芸的溫柔,賀家小姐更多了分體貼味道。雖然明知道此女曾墜入風塵,他心中非但難以升起半分輕視之心,反而對秦子嬰充滿了羨慕。

  與李旭心思相同的不止劉弘基一個,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亦心生敬佩,紛紛舉起杯子來,再次笑著向朋友祝福。

  「子嬰,祝你們白頭偕老。」王元通大著舌頭說道。杯子一放下,立刻低聲補充了一句,「若是下次再見到如此奇女子,定告知老哥一聲。你知道,老哥家裡那位,比起你這個來……

  「王大哥,你算了吧。知道什麼是可遇不可求麼?」齊破凝笑著調侃。

  「求之不得,輾轉無寐!」王元通酒意上涌,把一肚子的歪詩全涌了出來。大夥皆笑,再度向主人敬酒。秦子嬰臉上也有了些醉意,舉著杯子與眾人一一對飲。

  得妻如此,也不枉自己提刀與人拼命了,陶陶然,他如在雲端般想。

  「若是不打仗就好了!」李旭聽著錚錚琴聲,心裡想得卻與琴聲的意境完全不搭界。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對秦子嬰的生活很是嚮往。有一個懂得欣賞你的女子,有一個值得你去為她拔刀的人。這種生活,是不是比金戈鐵馬更灑脫愜意?

  瞪著迷茫的醉眼,他看見秦子嬰幸福的身影在一張張酒桌前搖晃。

  「子嬰可稟過父母了?」周文遠在舉杯與主人對飲時,低聲詢問。他出身於壟右周氏,與秦子嬰可謂近鄰,所以問的話也更無顧忌。

  「寫,寫過信了。還,還沒回音。打,打完了仗,我就帶她回家完婚。」幸福中的秦子嬰語無倫次地回答。

  「哦!」周文遠沒有多說話,默默地喝乾了杯中黃酒。李旭無意間側頭,恰恰從其眼中看到了幾分憂慮。

  屏風後琴聲更急,大弦小弦如狂風暴雨。

  何草(二)

  數日後,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和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各自帶了一萬府兵進駐懷遠鎮,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從自家兵馬中抽出了一萬精銳,在懷遠鎮東門外紮營。三支大軍彼此呼應,將糧倉護衛得固若金湯。如此一來,遼河對岸的高句麗人即便有心劫糧,也沒足夠的實力了。

  有了安全保障,日日擔驚受怕的懷遠鎮的百姓們都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個年過得好不開心,唯一讓人遺憾的是府兵們戰鬥力強悍,對待自家百姓也強悍得很。買東西很少付錢不說,稍微伺候不周則以老拳相加。百姓們挨了欺負,還沒地方去投訴去。懷遠鎮主官李淵爵位雖顯,官職卻和三位大將軍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府兵們鬧事,他根本無力管,也管不著。

  非但地方百姓,懷遠鎮的護糧兵們與友軍也鬧得非常不愉快。混在護糧軍中逃避上戰場的傢伙大多數都是些有錢人家子弟,個別人性子雖然頑劣的些,吃酒和買東西不付錢的事情卻是不屑去做的。兩相比較,百姓們自然看著護糧兵親切,看著府兵彆扭。自覺受了冷落的府兵們憤憤不平,在街上見到護糧兵即冷嘲熱諷,白眼相向,雙方因一言不合發生群毆的事情亦時有發生。

  作為護糧軍別將,劉弘基當然不敢給李淵惹麻煩。所以儘量減少麾下士卒的外出機會,連李旭的虎翼旅,過了年後也很少再出門訓練了。李旭天性就不是愛逛街的人,不出營門,正好找機會把東一鱗,西一抓,學過的所有雜其雜八的東西私下整理一遍。偶爾心有所悟,與劉弘基互相討論,卻也收穫不小。

  自從救火之後,唐公府上下與李旭的關係又親密的一層。特別是二公子李世民,幾乎是一有空閒就往軍營跑。或旁觀李旭如何練兵,或跟他討教箭術,切磋武藝。每當他來,李婉兒總是找理由跟著,三人年齡相差不大,彼此之間自然有很多話可說。

  李世民跟在唐公身後見得世面多,博聞強記,每次都能帶來些朝廷里的新鮮故事。他年齡雖然小,看事情的見解卻絲毫不差。李旭出身低微,對這些國家大事沒什麼太多看法。但是對其中影響到百姓生活的地方有親身感受,每每出言,「獨」辟奚徑。李世民常常被他的觀點氣得雙眼冒火,李婉兒卻在旁邊拍手叫好,大覺有趣。

  這日,三人正坐在樹陰下看劉弘基練兵,突然有人策馬從營門外直衝校場。沒等當值得軍士上前阻攔,馬背上的人早已滾了下來,趴在地上大哭道:「大夥趕快幫忙,秦參軍,秦參軍的老婆被人給搶了!」

  秦參軍的老婆,自然就是軍官們都認得的賀小姐。她本姓應為賀若,是老將軍賀若弼的嫡親孫女,因為受到家族牽連才被貶到遼東來受苦。參軍秦子嬰為其贖身,並捨命相護的故事在護糧軍中早已傳為一段佳話,將士們提起來無不羨慕。如今聽說秦參軍的老婆被搶,立刻有二十幾個平素與秦子嬰交好的軍官們跳了起來,吶喊一聲,抄起傢伙就向外沖。

  「大夥不要魯莽,以免給唐公惹禍!」劉弘基大聲喊道,試圖以軍令禁止兵士們出營。已經憋悶了小半個月的公子哥們哪裡肯聽,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已經被人騎到脖子上了,還叫什麼魯莽。別將大人裝作不知道就是,我等自己做事自己當了!」

  眼見弟兄們群情鼎沸,劉弘基知道今天事情難以善了。趕緊叫來王元通、齊破凝兩人,大聲命令道:「你們先帶兩個旅去把秦參軍的院子護住,我和仲堅隨後就到!」

  眾人等得就是他這句話,當即連盔甲兵器都不必換,列著隊伍直撲鎮中心。待李世民、李旭和李婉兒兩個擠到劉弘基身邊,兩個旅士兵早就衝出了營門。

  「劉大哥的麾下好生魯莽!」李世民大聲叫道。與此同時,李婉的話亦喊了出來「老婆被人搶了不去廝殺,還怎麼叫男人?」

  「速點兵去,以免事態擴大!」李旭最後一個說話,建議卻最中肯。

  懷遠鎮是個彈丸之所,從兵營到城中心轉瞬即至。遠遠地,大夥就看見三十幾個身穿府軍號鎧的老卒正抄了石頭猛砸秦子嬰家大門,當即怒喝一聲,揮舞著盾牌沖了上去。

  府兵們平素作威作福慣了,誰沒想到今天捅到了馬蜂窩上。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被打得抱頭鼠竄,距離秦家最近的幾個逃命不及,被憤怒的眾人包在了中間。

  秦子嬰是大夥的朋友,搶他的老婆就等於向大夥頭上扣屎。受了侮辱的公子哥們此時還哪管天高地厚,亂拳齊下,大腳橫飛,片刻功夫把來不及逃走的府兵們全打癱在了地上。個別人出了氣後還不罷休,乾脆扯了對方褲腰帶,把所有俘虜拴葫蘆一樣拴做了一串。

  「子嬰兄弟開門,老齊來救你們了!」齊破凝一手牽著俘虜,一手拍門。

  裡邊堅守的人早已聽見了動靜,七手八腳將頂門的家具挪開,殘破的木門「轟隆」一聲倒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帶著幾個親信,眼淚婆娑的迎了出來。平素溫文爾雅的賀小姐緊隨其後,手裡握著把匕首,脖子上面血跡宛然。

  「他奶奶的,給我打殘廢了他們!」王元通見到裡邊的光景,氣憤地喝道。眾兵士的火氣比他還大,將已經打癱了的府兵再度揪出,輪著拳頭繼續過堂。

  「奶奶的,秦參軍的老婆你們也敢搶,欺負我護糧軍沒人麼?」張德裕邊打邊罵。

  「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只是奉命來找,奉命來請的!」挨打的府兵們哭喊著求饒。

  「奶奶的,把你老婆請來供大爺玩玩,你干不干!」眾人一堆大腳踢過去,封住了辯解者的嘴巴。

  在秦子嬰為其贖身之前,賀小姐的琴技和舞技在懷遠一帶素有盛名。若是不知情者貿然上門邀其獻歌獻舞,也有情可原。但秦子嬰買的院子規模甚大,一看門臉就知道這是普通民居。況且在雙方衝突之前,以秦子嬰的好脾氣,肯定已經把一切解釋了個清楚。

  知道佳人已為人婦還強行相請者,就有些仗勢欺人了。所以大夥氣憤不過,明知道這幾個府兵都是奉命行事的替罪羊也收不住手。

  這廂正打得過癮,街道盡頭卻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數百名府兵精銳大踏著步沖了過來。

  「列陣迎敵!」齊破凝見事不妙,趕緊下令準備戰鬥。好歹也受過了訓練的護糧兵們吶喊一聲,拔刀舉盾,在兩個旅率的帶領下擺出一幅防守陣列,硬生生擋在了府兵前進的道路上。

  「奶奶的,給我衝上去把他們打散了,把女人和弟兄們搶回來!」街對面,一名黃色面孔的將領怒氣沖沖地命令。

  「搭盾牆,防禦陣型,弓箭手彎弓,靠近五十步之內者,射!」齊破凝也豁了出去,站在自家陣前揮刀下令。輸人不輸勢,他不信府兵們真敢冒著殺頭風險與同僚火併。

  隊伍最後排的弓箭手們立刻舉弓,手臂和大腿打著哆嗦,羽箭卻毫不猶豫地搭在了弓臂上。府兵們屢經戰陣,自然明白此陣不能硬沖的道理,一個個放慢腳步回頭張望。那名黃臉武將見狀,厲聲罵道:「大將軍養了你們這麼多年,連個女人都搶不到。難道我左武衛的弟兄都這麼沒種麼。攻擊陣型,舉盾,有敢向咱們放箭者,直接給我砍了!」

  眾府兵聞令,同時舉盾護住上身,邊前進邊整理隊形,瞬間變陣為鋒矢形,整隊人馬如一根長箭,緩緩向前方壓上。

  這是標準的攻擊隊列,從步伐和變陣速度上,護糧兵們就知道自己不是人家對手。兩個帶頭者王元通和齊破凝見嚇不住對方,心裡亦有些虛了。回頭瞅瞅垂淚不止的賀小姐,再看看鼻青臉腫的秦子嬰,膽氣瞬間又被怒火點了起來。

  互相之間點點頭,二人並肩站到了自家陣前,揮舞著鋼刀大聲喊道:「有進攻我護糧兵者,即圖謀禍害軍糧。大夥儘管放箭,殺頭的事情我們哥倆個擔著!」

  他們兩人一個負責分配房屋營帳,一個掌管器械糧草,因為職務的緣故在士兵們中間素有些人脈。再加上秦子嬰為無數人捉刀寫過家書的關係,大夥此刻即便心中害怕,出於義氣也不能退了。當即刀尖向前,弓弦向後,隨時準備向對面的友軍發起致命一擊。

  「殺,殺,殺出事情來我擔著!」黃臉武將本意也在威懾,沒想到卻踢中了塊鐵疙瘩。一時間騎虎難下,不顧一切地大叫道。

  眼看著鬥毆就要演變成一場大規模火併,突然間,遠處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招展的旌旗下,百餘名騎兵迅速包抄到了府兵們身後,彼此錯開,擺出一個攻擊陣型。

  「前方可是左武衛麥大將軍麾下,唐公帳下護糧別將劉弘基這相有禮了!」當先鐵甲騎士縱馬上前,拱手問候道。

  何草(三)

  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喊,讓黃臉將軍不得不放棄了將面前二百護糧兵碾成齏粉的欲望。

  從對手握刀的姿勢和盾牌的高度上,他就能判斷出擋在自己前面的是一群新兵蛋子。對於這種沒上過戰場的菜鳥,麾下身經百戰的府兵們只需一次衝擊,即可將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但是,背後那支已經擺開了攻擊陣列的鐵騎也可以同時讓他麾下的府兵潰不成軍。這麼近的距離,沒有任何長兵器相助,再強的步卒也擋不住騎兵一衝。黃臉武將有些納悶,他弄不清楚對方是怎麼做到繞過懷遠鎮這些東一條西一趟狹小的街道迂迴到自己身後的。更不明白的是,誰給了護糧兵膽子讓他們敢跟左武衛大將軍爭風吃醋。

  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能夠弄清楚自己面臨腹背受敵的窘迫境況已經足夠。身背後那個穿著鐵甲的別將不打算將衝突擴大,他已經表露了足夠的善意。身為這五百府兵的主將,黃臉將軍也不得不以同樣的「善意」去回復。

  「左武衛車騎將軍麥傑,奉命在此執行公務。劉將軍,你的部下不在營中護糧,怎麼全跑到大街上來了!」府兵們聽見自家主將氣哼哼地打著官腔,聲音遠沒有剛才傳令戰鬥時有氣魄。

  「我聽聞有人在街頭鬧事,怕釀成事端來威及軍糧安全,所以不得不來看看!」劉弘基在馬背上再次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對方主將轉過身來時,他看清出了此人的鎧甲。是五品車騎將軍的打扮,比自己這個別將整整高了一級。

  這種對話本來就沒什麼內容,雙方氣焰再囂張,也沒人敢明著說自己是為了一個女人而與友軍刀劍相向。兩個主將互相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同時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劉將軍執行公務,怎麼把我麾下的弟兄給綁了起來。弟兄們,兩旁散開,聽劉將軍給大夥一個解釋!」黃臉將軍麥傑笑夠了,陰陽怪氣的命令。

  動武,自己一方肯定吃虧。況且真要是殺了人,自己的前程也會受到影響。戰場上贏不下的場面,只好想辦法在官場上賺回來。反正李淵那廝只是個護糧督尉,照著自家將軍差了無數級。

  眾府兵暗鬆一口氣,收起兵器退向道路兩旁。前面和後面的將士都不是敵人,為了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與自己人拼命本來就不是他們所願。況且將軍大人已經鬆了口,大夥沒必要再硬逞強。

  「我聽說有人砸了我麾下秦參軍家的大門,要搶他的老婆。還以為是對面的高句麗強盜殺了過來。原來是一場誤會,來人,將劉參軍的弟兄們放了!」劉弘基大笑著命令。

  他的打算也是息事寧人,雖然麾下護糧兵此刻占了上風,但懷遠鎮這駐紮著三萬府軍,護糧兵只有一千二百人。不夠給任何一股府軍塞牙縫。況且如今唐公在皇上面前正失勢,能不給他添麻煩就儘量不給他添麻煩。

  聽到主帥命令,神經已經緊張的極點的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也偷偷擦了把汗。如果劉弘基不來,大夥今天肯定得交代了。本著見好就收的心態,二人拔出刀子,割斷俘虜身上的褲帶,笑著命令弟兄們收起兵器。

  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府兵俘虜們彼此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挪向本隊。才走了幾步,褲子就掉到了膝蓋處。陽光下,黑呼呼的「那活」被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府兵們伸手去提褲子,腳步又無法站穩,噼里啪啦相繼摔了個葫蘆滿地。

  「哈,哈,哈哈!」護糧兵們放肆地大笑了起來。被府兵欺負了這麼久,今天大夥終於找回了一點場面。雖然過程險了一些,但結果實在令人揚眉吐氣。

  風瞬間有些澀,將所有笑聲凝固在街道上。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護糧兵們趕緊掩口,壓抑的笑聲戛然而止。站在街道兩邊的府兵們卻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耳光,剎那間面孔全變成了黑紫色。

  「劉別將,你帶得好兵!」黃臉將軍麥傑從馬背上提起長槊,指著劉弘基冷笑道。

  散開的府兵們又緩緩集結,五百人自動分成兩半,一半將刀尖指向王元通和齊破凝等人。另一半用盾牌護住身體,轉向劉弘基。

  「麥將軍,你麾下受傷士卒的湯藥錢,全由劉某支付,如何?」劉弘基陪著笑臉回答。心中暗暗叫苦,本來以為一場風波就這樣對付過去了,誰料到幾聲大笑讓之前所有努力全泡了湯。

  「湯藥錢,劉將軍說得好輕巧。到底是唐公麾下,護糧兵可以隨意行兇!」麥傑將軍的笑聲越來越冷,連正午的陽光都被笑聲帶得蕭殺起來。

  「此事與唐公無關。」劉弘基的臉色也慢慢變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我軍將領府邸,侮辱女眷,亂我軍心。劉某負責帶兵保護懷遠鎮糧倉,職責所在,不得不問!」

  這句話他說得中氣實足,幾乎傳遍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氣焰滔天的府兵們聽見了,手中的兵器不覺鬆了幾分。如果自己的弟兄是為了一個女人爭風吃醋而被人打成這樣,這口氣大夥絕對不能再忍。但如果是自己人欺負上門去搶人家老婆,卻實在不能怪對方手黑。

  「啪,啪,啪!」遠處突然傳來了稀稀落落的掌聲,在這關鍵時刻顯得尤為刺耳。眾人聞聲側目,只見兩位衣甲鮮明的武將在幾十名侍衛的簌擁下,緩緩行來。其中一個絡腮鬍子將領一邊拍掌,一邊笑著贊道:「職責所在,不得不問。唐公帶得好兵,唐公帶得好兵,麥某人好生佩服,好生佩服!」

  一句話,驚得全場鴉雀無聲。站在騎兵隊伍前方的李旭瞪大了眼睛四望,看見身邊男裝打扮的李婉兒臉色鐵青。而騎在馬背上的李世民則瞪大了眼睛盯著絡腮鬍子身邊那個中年武將,雙目中幾乎冒出火來。

  何草(四)

  能讓李婉兒姐弟恨到如此模樣的,必是宇文述無疑。如此,走在宇文述旁邊的那位絡腮鬍須老將的身份亦不用猜了,除了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外,整個懷遠鎮內,誰還有資格和左翊衛大將軍並絡而行!

  一下子驚動了兩位大將軍,大夥都心道不妙。這二人其中一個家中世代公卿,朝野間門生故舊無數,是大隋數一數二的望族。另一個性如烈火,膽大包天。少年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後來在前陳皇帝身邊當侍衛,白天為皇帝執傘,夜裡還到百里外的徐州兼職做強盜。以此二人的身份、能力,無論哪個伸出一個小手指來,劉弘基都得被碾成碎片。

  正當大夥暗自擔心的時候,只見劉弘基不慌不忙上前幾步,在馬背上拱手施了一個軍禮,朗聲道:「大隋皇帝帳下右勛侍、懷遠鎮護糧別將劉弘基,參見麥老將軍、宇文將軍!晚輩戎裝在身無法全禮,請二位前輩恕罪!」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連李世民這個小機靈鬼都在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無論是剛才那個麥秸杆兒(麥傑),還是現在到來的麥鐵杖,二人在話里話外都想把唐公李淵拖下水。而劉弘基一句大隋皇帝帳下右勛侍,懷遠鎮護糧別將之語,則把今天護糧兵做的所有事情攬到了他自己頭上。兩個當朝三品大將軍攀扯不到唐公李淵,跟他這個六品護糧別將鬧起來,顯然太失身份。

  聽了劉弘基的自我介紹,老將軍麥鐵杖的口氣稍微緩了緩,習慣性地捋了把自己的絡腮鬍子,帶著些怒氣沉聲問道:「你有右勛侍的門蔭,不知道和已故刺史劉升大人有何瓜葛?」

  他是從小兵一步步爬到大將軍高位的粗人,說話粗鄙無文慣了,此刻即便想高雅些也驢唇不對馬嘴。劉弘基卻不跟他計較語言上的無禮,掛好長槊,再度施了一個平揖,正色道:「晚輩不才,年三十卻未立尺寸之功,實在有辱家父聲名。」

  「原來是故人之子,怪不得有如此氣魄!」麥鐵杖笑了笑,說話的語氣更加緩和。他今天擺酒延請同僚,想找個歌姬打發一下等待大軍集結的無聊時光。席間聽人說懷遠鎮有一賀姓女子號稱琴、舞、歌三絕,所以特地派人登門相請。結果酒菜都等涼了,歌姬卻還沒請來。自覺失了面子的他叫來家將細問,才知道府兵與護糧兵為了個歌姬大打出手。麾下將領麥傑氣憤不過,已經點了五百府兵上街尋仇。

  幾個將領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才特地跑來約束部屬。誰料號稱天下精銳的府兵不但沒討回公道,而且被人用步兵和騎兵夾成了餡餅。這個臉丟得實在太大了,所以麥鐵杖才不得不替屬下出頭。沒想到帶頭收拾了府兵的,居然是已故刺史劉升的兒子。

  眼看著一場風波就要煙消雲散,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笑了笑,向其他幾位將軍介紹道:「此人是已故刺史劉升之子,唐公李淵麾下第一愛將。文武雙全,大有其父之風!」

  與麥鐵杖同來的武賁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聽宇文述如此一說,跟著連連點頭。大夥光顧著誇讚劉弘基勇武,卻沒顧及到車騎將軍麥傑的臉面。眼看著,車騎將軍麥傑的黃臉就變成了赤紅色。羞憤交加他顧不上身份,滾鞍下馬,伏在地上哀告:「屬下用兵無方,令麾下弟兄被人肆意侮辱,請老將軍責罰!」

  「不中用的東西,到後邊站著去!」麥鐵杖的雙眉再次高挑,開口怒罵。斥退了麥傑,轉頭向劉弘基問道:「世侄說肩負維護地方治安之責,麥傑他帶兵上街,也不怪被你縱兵圍困。但那幾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居然要被你麾下士卒扒了褲子!」

  念著香火之情,老將軍已經不想將事情鬧得太大。但五百府兵精銳被三百護糧兵給包圍了,並且有十幾個人被當眾羞辱,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也得爭回一點。否則,非但日後他自己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來,麾下將士們也會為主帥的軟弱而寒心。

  「前輩容稟!」劉弘基笑了笑,低聲回答。「前方的兩個旅步卒,是來保護秦參軍府邸的,方才晚輩聽說有人上府搶人,才不得不派人來照看。至於那一百騎兵,是晚輩怕事情鬧大,特地帶來調停的,沒想到不偏不倚正趕在了麥車騎身後。世伯麾下精銳,天下聞名。晚輩帶的這些新手,哪敢起圍困之念。」

  說罷,他用眼角的餘光掃向宇文述,與對方笑吟吟的眼神當空對了一下。宇文述側目,劉弘基也跟著低頭,大夥誰都不在說話,靜靜地等著麥鐵杖決斷。

  幾句話給足了麥鐵杖台階,老將軍自然不能繼續深究。看看提著褲子,鼻青臉腫的那十幾個倒霉蛋,嘆了口氣,說道:「也罷,算你小子嘴甜。把帶頭打人者和那個歌姬交出來罷,今天的事情,咱爺兩個就此揭過!」

  按常理,這已經是老將軍做出的最大讓步。打人的是劉弘基的部屬,麥鐵杖自然不會過分難為他。帶個替罪羊回營中走個過場,打上幾鞭子,關個三五天,自然會把人放回來。而一個歌姬麼,更犯不著劉弘基為他操心。這種下賤玩物,有誰還會為她們賭上自己的前程。

  車騎將軍麥傑氣得咬牙切齒,心中暗怪自己家主將人老耳順。找個替罪羊回去,輕輕鬆鬆就把主謀給放過了。正無可奈何間,沒料到劉弘基卻不領情,於馬背上再次施禮,正色回答:「是老將軍麾下士卒擅闖軍官府邸,騷擾女眷,所以雙方才起了衝突。至於老將軍口中所稱歌姬,晚輩不知其為何人,所以恕難從命!」

  「就是那個姓賀的小娘皮!」一個鼻青臉腫的府兵恨恨地用手指向秦府大門。門樓下,賀家小姐正握著把短刃,在自己的未婚夫身邊昂首而立。

  「賢侄,難道你真的要跟老夫為難麼?」麥鐵杖真的有些生氣了,板起臉來質問。他從來對一個小小別將這麼客氣過,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給自己半點情面。

  「那是我麾下錄事參軍秦子嬰的結髮妻子,並不是什麼歌姬!」劉弘基看著麥鐵杖的眼睛,鄭重回答。

  「是麼?」麥鐵杖將信將疑。如果事實真的如劉弘基所言,今天的衝突的確是場大誤會。那個歌姬既然已經從良,自己的屬下就不該到人家府上騷擾。況且對方的丈夫還是個錄事參軍,職位雖然低了些,怎麼說也是軍中同僚。傳揚出去,自己堂堂一個大將軍搶底下軍官老婆陪酒,實在是有損半世聲名。

  「久聞唐公風流,沒想到連屬下也如此灑脫。功名在身,居然肯娶妓女為妻子。卻不知是哪家子弟,為一個妓女拼卻前程也不要了?」宇文述捋了捋鬍鬚,微笑著讚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大隋朝雖然已經不像前朝那樣重視門第,但良家子侄也不敢娶個妓女進門。況且此人有官職在身,養個妓女做外室還有可能,娶了做妻子,哪簡直是和自己的前程開玩笑了。想到這,自覺上當受騙的麥鐵杖勃然大怒,手指劉弘基,斷喝:「臭小子,老夫一再讓你,你居然一再敷衍。哪個小子是那婊子的丈夫,有膽子讓他出來讓老夫看看!」

  說罷,鬚髮皆張,如同寺廟裡的夜叉般,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剎那間,無數雙目光掃向了秦子嬰夫婦。手持利刃的賀小姐臉色登時變得雪白,單弱的身體如風中殘荷般瑟瑟發抖。秦子嬰雖然性子軟,卻也是個有血氣的男人。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人群。

  眾目睽睽之下,秦子嬰走到了劉弘基身邊。向前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卑職大隋懷遠鎮錄事參軍秦子嬰,拜見麥老將軍。不知道卑職夫婦有何得罪之處,竟惹老將軍登門相辱?」

  平素唯唯諾諾的他,此時站在三品左武衛大將軍馬前,卻絲毫不見孱弱。麥鐵杖被他的氣勢憋得有些難受,不覺收回了手指,怒問道:「她真的是你老婆?」

  「已有白首之約,只待家中父母回信,便可相娶!」秦子嬰正色回答。明知道對方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碾成碎片,卻不想做絲毫退讓。

  「你是良家子弟?」麥鐵杖冷笑著繼續追問。今天的面子折大了,先遇到一個愣頭青晚輩,放著好好的台階不踩,非扯謊騙人讓自己無法收手。現在又竄出個窮酸,咬著牙說欲娶婊子為妻。他不相信這些話是真的,無論從任何角度,秦子嬰的說辭都像是護糧隊這幫兔崽子們的狡辯。

  「卑職出身於壟右秦家,世代清白!」秦子嬰淡淡地答道。自從他準備娶賀梅兒為妻,就有無數好心人拿二人的身份做文章。壟右秦家也算一個地方大族,如果娶了一個營妓回府,家族將為此而蒙羞。但他不想顧這些,秦家是秦家,自己是自己。大不了自己被家族除名,兩個人自立門戶也快樂逍遙。

  麥鐵杖年輕時是個綠林大寇,最恨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面前炫耀家世清白。家世清白怎麼了,誰是生來當強盜的種?看著眼前的窮酸小子,他忍不住怒上心來,仰天長笑。

  「哈――哈――哈,有種,壟右秦家有本事,居然給兒子娶個婊子為做老婆!走,俺老麥今天認栽!」

  一句話,讓所有護糧兵再度紅了眼睛。賀梅兒出身風塵不假,但她是受家世所累。麥鐵杖和宇文述仗著官威縷縷辱人,明知道佳人已為人婦,卻開口一個妓女,閉口一個婊子,三番五次羞辱。大夥即便是泥捏的,也有一個土性子。當時,有人在底下就罵將起來。

  「奶奶的,不就是個強盜麼,有什麼了不起?」

  「歌姬怎麼了,有些人是誰生的都不知道!」

  「哪個小子罵人,給老夫滾出來!」麥鐵杖猛然回頭,大聲怒吼。自從他投到楊素麾下,還沒人敢這樣侮辱過他。出身綠林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他也要把罵人的傢伙撕成碎片。

  眼看著老將軍就要縱馬沖入人群,劉弘基一抖韁繩,橫在了麥鐵杖面前。「麥老將軍,您欲當街殺我麾下士卒麼?」

  「小兔崽子滾開!」麥鐵杖抬手就是一馬鞭,狠狠地向面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傢伙抽去。

  不知道是因為躲閃不及還是不想躲閃,劉弘基被夾了鐵線的皮鞭重重地打在了臉上。只聽「啪」地一聲響,象徵著別將身份的頭盔飛上了半空,一道青黑色的鞭痕從耳朵一支延伸到下巴,血順著傷口處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劉弘基不閃不避,攔在麥鐵杖馬前大聲冷笑。揮手打了人,麥鐵杖心中的怒氣也散了一點,看看劉弘基,冷冷地問道:「小小別將也敢攔我,難道唐公平素就是這樣教導屬下的麼?」

  「不知道麥老將軍是以左武衛大將軍身份與末將說話,還是以普通人身份與晚輩說話?」劉弘基也被這一鞭子打出了怒火,冷笑著反問。

  兩百多名護糧兵再度舉起了兵器,今天的侮辱大夥受夠了,如果姓麥的老傢伙再敢動手打人,少不得大夥一起上前拼命。

  五百府兵也快速整隊,只要動手打起來,就是一場火併。雙方勢均力敵,誰準備得不及時誰就吃虧。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虎賁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等人沒料到事態會突然發生這種變化,想上前勸,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而眼看著雙方火併,皇上追究下來大夥都逃不了干係。正著急的時候,又聽見馬蹄聲響,一伙人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麥老將軍手下留情。麥老將軍手下留情!」唐公李淵邊策馬邊喊。轉眼來到近前,滾鞍下馬,三步兩竄到了麥鐵杖和劉弘基之間。

  他一身官服,滿頭大汗,顯然是正在處理公務之時,猛然聞訊趕來的。當了當事人中間,先拱手向麥鐵杖施禮,然後衝著劉弘基大聲喝道:「老將軍在前,你一個後生晚輩怎能如此無禮。還不趕快向前輩賠罪!」

  「不敢,老夫無德,不敢做此人的前輩!唐公帶得好兵,以三百破五百,打得我左武衛落花流水,老夫佩服!」沒等劉弘基說話,麥鐵杖森然道。

  「下官失禮,下官失禮。回去後定然重重責罰他們!」李淵忍氣吞聲向麥鐵杖賠罪。他方才正在府衙與幾個心腹幕僚議事,突然間聽聞護糧兵與府兵發生了衝突。本來以為是場尋常糾紛,便沒去管它。反正平素這種糾紛常有發生,每一次都是護糧兵們忍讓。沒想到轉眼間事態就失去了控制,衝突變成了大規模群毆。等他聽說麥鐵杖等人被驚動了,再上馬追來卻已經來不及。

  「不必了,你的麾下當街羞辱我的部屬,你把肇事者交出來吧!」麥鐵杖用馬鞭敲了敲手掌,氣哼哼地回答。

  李淵性子軟弱,在同僚中是出了名的。這樣一個謙和之人,欺負他也沒什麼意思。所以麥鐵杖不打算再鬧下去,只拿兩個不長眼的傢伙打個半死,讓新兵蛋子們得個教訓也就罷了。至於那個歌姬,反正自己已經罵夠了,誰愛娶誰娶,跟老麥也沒什麼關係。

  眼下李家正出於風尖浪口上,唐公哪還敢再豎強敵。低聲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那些護糧兵,正想於其中找兩個李府安插進去的死士交給麥鐵杖委曲求全。劉弘基卻再次向前提了提馬韁繩,大聲阻攔道:「唐公且慢,此事是因弘基而起,自然要由弘基親自來了結。麥老將軍,晚輩挨了你一馬鞭,你卻還沒回答晚輩所問?」

  「弘基休得無禮!」李淵大聲怒斥。無論誰是誰非,自己這個主帥惹不起對方,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今天雙方鬧得越大,弟兄們吃的虧也越大,根本沒有找回道理的可能。

  「前輩,晚輩是以大隋天子帳前右勛侍身份向你發問,並非以唐公麾下護糧別將身份向你發問!」劉弘基搖了搖頭,繼續追問道。

  李淵想息事寧人,這種心思劉弘基能夠體諒。但今天的事情根本不可以用息事寧人的方法解決,自己先前已經一再退讓,可麥鐵杖這老糊塗在宇文述的挑撥下步步緊逼。如果自己把麾下交給麥鐵杖出氣,今後這一千二百名兄弟將無人在真心替唐公效命。

  「弘基兄是個真男兒!」李婉兒低聲點評。畢竟年齡還小,她無法理解父親軟弱的原因。側頭看看弟弟,發現李世民自始至終,目光就沒離開過宇文述的左右。

  「麥鐵杖人如其名,一直被姓宇文的拿在手裡當兵器用。」李世民冷笑著嘀咕,「倒是弘基兄,進退有度,未必真吃了虧去!」

  李旭輕輕點頭,暗自拔出了騎弓。他不清楚劉弘基到底想做什麼,但能看出來他那一鞭子是故意挨的。打了人之後,麥鐵杖的氣焰就漸弱。先還要護糧兵交兇手和女人,現在女人不要了,只問兇手。雙方繼續消磨,恐怕麥將軍什麼也撈不到。

  正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又聽見猶豫了好半天的麥鐵杖冷笑著回答:「以大將軍身份怎麼樣,以普通人身份又怎麼樣?」

  「以大將軍身份,麥老將軍縱容屬下強闖民宅,羞辱將領妻子在先。明知對方結髮,還出言辱罵在後,再加上無故痛打部將,蓄意殘害士卒。其中無論哪一項,都有違大隋軍法。弘基身為右勛侍,自然要向聖上那裡討個公道。」劉弘基抹了一把脖頸上的血,冷笑著說。

  「弘基,休得再胡言亂語!」李淵又氣又急,大聲喝斥。劉弘基一再以右勛侍身份說話,就是表明了此事與李家無關。可自己又怎能讓他一個小小的侍衛跟大將軍去斗?雙方實力不在一個層面上,人脈也差了千重萬重!

  「弘基即便不說,是非曲直亦在人心。」劉弘基搖搖頭,不肯依從李淵的命令。「如果以普通人身份,麥將軍打我這一鞭,是前輩教訓小輩,弘基只好忍了。但你辱我朋友,便是辱我。弘基不才,願持手中長槊,向老前輩請教一二。」

  「弘基!」李淵驚叫了一聲,眼睛都急得紅了起來。麥鐵杖是大隋軍中數一數二的凶人,在兩軍陣前,六十多斤鐵杖揮下,通常把對手連人帶馬全給砸塌了。劉弘基一言不合與他邀斗,雖然不違反大隋軍律,也等於自己上前送死。

  聽完劉弘基的話,麥鐵杖不怒反笑,馬鞭戟指劉弘基面孔,說道:「你,有種,劉升養了個好兒子!」

  作為大將軍,麥鐵杖自然不會懼怕一個小小勛衛的彈劾。但若不敢接受劉弘基的挑戰,就等於承認自己武技不如別人,只敢憑官位欺負後輩。

  冷靜想想,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的確不占理。特別是侮辱人家妻子那幾句話,不知道怎的當時就衝口而出。可讓他給一個晚輩認錯,或者放棄給麾下弟兄們出氣的機會,麥鐵杖同樣也做不到。

  進退兩難之間,麥鐵杖一張手,就打算取鐵杖給劉弘基以教訓。沒等家將把他的鐵杖提過來,劉弘基又大聲補充了一句:「且慢,劉某還有一言在先!」

  「說!」麥鐵杖瞪大了眼睛怒喝。

  劉弘基看看氣憤添膺的弟兄們,再看看無可奈何的李淵,笑了笑,說道:「若是晚輩輸給前輩,則今天之事就算揭過,唐公帳下將無人再提!」

  「若是你小兔崽子贏了,今天的事情老夫永不追究!」麥鐵杖信口答。這本是綠林豪傑之間邀斗的一句套路話,他順著劉弘基的話柄答完了,才猛然意識道自己上了一個大當。

  自己的初衷本來要追究對方持械群毆之罪,結果稀里糊塗就變成了私鬥。而對方不知怎地又好像當過綠林豪傑,江湖切口說得極其順溜。自己一接話,就等於把前面所有事情放開。打贏了劉弘基,頂多傷了他一個,唐公帳下那些無禮私鬥的士卒自然不好再去追究。萬一輸了一招半式,非但今天的場子全丟,半生英名也隨之付與流水。

  未戰,先機盡失。麥鐵杖手握成名兵器,心情一下子變得萬分沉重。

  「此地甚窄,麥將軍何不去校場指點他!」宇文述非常體貼地給麥鐵杖出主意,一句話,封死了雙方可能的退路。

  「也好,老夫久不活動筋骨,手都生了!」麥鐵杖仔細打量了宇文述一番,森然回答。

  無可奈何的李淵後退數步,拉起了自家的戰馬。他沒有力量再做任何事情了,如果被挑戰的人是宇文述,無論如何他也自重身份不會和一個小將計較。只需要一句以下犯上,就可以讓劉弘基到一邊去反省。

  可惜劉弘基挑戰的偏偏是麥鐵杖。

  可恨宇文述偏偏在旁邊敲磚釘角。

  目光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護糧兵,猛然,李淵明白了劉弘基的心思。他抬起頭,眼角里閃起了點點淚光。

  何草(五)

  馬鐙仿佛結了霜,李淵接連踩了兩次,靴子都從鐙口裡滑了出來。有親兵快步上前相攙,卻被他一把推了個趔趄。第三次他乾脆不踩馬鐙,直揪著馬脖頸上的棕毛爬上了戰馬。那突厥來的良駒被主人揪得「稀溜溜」咆哮,原地打了大半個圈子才把身形穩住。羞憤交加地李淵一拍坐騎,跟在麥鐵杖等人身後沖向了城南校場。

  「弟兄們,看大帥怎麼收拾這小子!」麥傑走上前,衝著府兵們大聲招呼。

  「走了,看熱鬧去!」五百府兵齊聲鼓譟,氣勢洶洶地去校場為自家主帥助威。護糧兵們亦不肯示弱,列著隊伍緊緊相隨。兩相比較,他們整齊的軍容反而更顯齊整。大夥都知道劉弘基沒有任何勝算,但他挑戰麥鐵杖之舉純是為了替弟兄們出頭。所以護糧軍的弟兄們寧可看著他被麥鐵杖打下馬,也要為他長最後一次威風。

  「仲堅兄,你說劉大哥能贏麼?」李世民追在李旭身後,不安地問。劉弘基是為了平息此事,所以才不惜冒險挑戰麥鐵杖,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否太大?父親大人為什麼不盡力制止這場沒有勝算的比試?李世民只覺得頭脹帳的,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卻抓不住其中關鍵。

  「劉大哥一定會贏!」李婉兒大聲替李旭回答。父親在上馬時最後一刻表現出來的堅韌讓她心裡很難受,最近幾年,李家由盛轉衰,父親大人都承受了些什麼,為人的艱難,做女兒的往往比做兒子的體味得更深。

  喧鬧的十字路口轉眼間恢復了原有的安寧,人流散盡,周圍百姓悄悄地從將門牖推開些許,探頭探腦地觀察外邊的動靜。兵大爺們打架的原因大夥不太清楚,也不甚關心。但老天保佑兵大爺們換了地方動手,沒讓大夥遭受池魚之殃。

  「他爹,那是誰家,怎麼給人砸成了那個樣子!」一個中年婦人貼著自家門縫指了指秦子嬰的府門,低聲詢問。

  「老秦家唄,據說還是個當官的呢!」渾身補丁的戶主嘆息著回答。丑妻和近地才是家中寶,看看秦家的遭遇,他對眾口相傳的格言更加堅信不移。

  「秦家大哥好像還在!在那邊!」夫妻背後,小孩子指點著空蕩蕩的街心說道。

  兩口子這才注意到街心處還站著一個男人,失了魂般,正晃晃悠悠地向殘破的大門口挪動。門口處,平素不多露面的秦氏小娘子倚門而立,仿佛在期盼待著相公回家。

  家,秦子嬰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被砸爛的門,他的手一直緊握著,指甲已經扎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秦子嬰恨,他恨自己早些年為什麼只顧著讀書,沒煉些武藝。否則,今天與麥鐵杖老賊邀斗的就是他,而不是與此事無關的劉弘基。

  「子嬰!」賀若梅低低喊了一聲。曾經幾時,她天真的以為噩夢都已經結束。卻沒想到,這場噩夢既然來了,就要追隨自己終生。

  秦子嬰沒有回答,低下頭去將家門口的碎石亂木一塊塊搬起來向牆角丟去。這是他的家,別人可以在門口亂扔東西,他自己卻不可以。有幾塊石頭太大,超過了他的膂力承受範圍。他晃悠著將石頭放下,又晃悠著將石塊搬起,一點,一點地將擋住門口的廢物向旁邊挪。

  風卷著冬日的殘雪掠過樹梢,呼嘯聲里充滿了絕望。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陽光已經慢慢開始變亮。只是那些經了霜的殘枝,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等到再次花滿枝丫。

  「子嬰,對不起!」賀若梅哽咽著說道。麥鐵杖的羞辱令人難過,但給人傷害更深的是宇文述那句挑撥之言。『為一個妓女拼卻前程也不要了』,原本以為婚姻就是兩個結髮相伴直到皓首,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那麼多扯不斷的瓜葛。

  聽見妻子的抽泣,秦子嬰多少回了些心神。直起腰來,伸出手去捋整齊了賀若梅被寒風吹亂的長髮,低聲安慰道:「別哭,門砸了咱們再買一個。房子咱們找人去修。等打完了仗,咱們就搬回壟右去!」

  「子嬰,我沒想到你要付出那麼多!」賀若梅終於忍耐不住,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失聲。壟右秦家將為此蒙羞!可自己做了什麼傷害了他人的事情。

  「對不起,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麼地方,老天為什麼對自己如此不公。

  「梅兒,沒事了,沒事了。他們不會再找來了,劉大哥一定會贏,一定會!」秦子嬰輕輕拍打著妻子的後背,心裡痛得如刀攪。

  劉弘基贏的希望微乎其微,秦子嬰雖然不通武藝,卻也心知肚明。麥鐵杖雖然年事已高,但他半生的威名不是白揀來的。想當年此人曾獨力格殺三十餘山賊而毫髮未傷,整個大隋都為之震動。人年紀大後力量也許會隨之衰弱,但臨陣格鬥經驗往往卻會隨時間的積累越來強。

  聽見丈夫提起劉弘基,賀若梅慢慢止住了哭聲。現在不是發泄委屈的時候,別人為了丈夫去比武,丈夫在家中縮頭不出。比起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她更希望秦子嬰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男子。壟右秦家不應該因此蒙羞,他們終究有一天會為子嬰而驕傲。

  抬起頭,賀若梅再度看了看秦子嬰那略顯單薄的肩膀,低聲勸道:「你去給劉大哥助威吧,這裡我來收拾!」

  「梅兒!我……子嬰想說一句永不相負的話讓妻子安心,嘴唇卻被一根柔夷輕輕地按住。

  「我知道你!」賀若梅的笑臉上掛著淚,「就像你知道我!去吧,我蒸了糕餅等你回來!」

  兩夫妻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殘破的大門後,過了片刻,大門口出現了一匹馬,馬背上有一個人,快速向城外奔去。

  「嗨,這年頭,當官小了照樣有人欺負啊!」風中,有人低低的評價。

  何草(六)

  越往校場走,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心中越是懊悔。城南校場是去年冬天李淵調集青壯特地為左武衛將士們開闢出來的,考慮到麥鐵杖年紀較大,為人精細的李淵還特地在將台上用木材和竹子搭了一個涼棚,以便他練兵時休息。而今天,他卻稀里糊塗地跟李淵較上了勁兒。打贏了劉弘基這個晚輩,也沒什麼好風光的。萬一失手將對方殺了,恐怕麥家與李家從此就結下血仇。

  而這一切起因不過是個婊子!麥鐵杖恨恨地看了身邊的宇文述一眼,心道。他依稀記得,最初在酒席間提出歌、舞、琴三絕的,好像就是這位宇文述將軍。而兩次讓自己火冒三丈的,好像也是宇文述。想到這,他更加後悔自己的魯莽,連握著馬鞭的手,也越發沒有了力氣。

  可現在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發。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通知,還是消息傳得本來就快,左武衛的將領們三三兩兩地打著馬向校場這邊跑。麥老將軍已經快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很多人都想一睹老將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風采。好戲就在眼前,聽到消息的人誰肯錯過?

  「告訴弟兄們拿出些精神來,別讓人家笑了去!」李旭側身,對自己麾下隊正武士?吩咐。後者輕輕點點頭,撥轉戰馬向幾撥弟兄們衝去。聽到命令,兩旅步卒和一旅騎兵迅速打起了精神,以比平素訓練時兩倍還認真的態度走過了校場大門。他們的人數雖然遠遠少於趕來看熱鬧的府兵,氣勢上卻不輸對方分毫。

  「仲堅兄認為弘基兄有取勝希望麼?」李世民上前幾步,不死心地追問。他認為,既然在所有人中李旭與劉弘基交往時間最長,所以也應該對劉弘基的武藝最清楚。

  「我不肯定,但麥老將軍戰意不濃!」李旭想了想,終於給出了一個令人稍微放心的答案。麥老將軍戰意不濃,這是他經過反覆觀察得出的結論。通過徐大眼傳授的觀人術,李旭甚至隱隱覺得麥鐵杖老將軍現在根本不想與劉弘基比試。只是風聲已經傳開,雙方任何人都沒有了主動退出的機會。

  「是麼?」李世民的眼睛登時一亮。兩強相爭,最忌諱有人心軟。李淵給孩子們講解兵法和謀略時,曾經多次向他灌輸過這個觀點。倘若事實真的如李旭所言,劉弘基的勝算就會大增。但劉弘基如果真的把麥老將軍打下了馬?好像也不是什麼好結果!

  正在三個少年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淵帶著幾個親衛緩緩走了過來。唐公的面色還是那麼憔悴,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很多靈動之意。

  「仲堅,你和弘基交往最久,他的武藝比你如何?」趁人不注意,李淵湊到李旭馬前,以極低的聲音詢問。

  「無論對敵經驗和還是武技,晚輩都望塵莫及。只在騎術和射術兩項上,晚輩勉強能和弘基兄一比!」李旭仔細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答完了,才感覺到有人在悄悄地扯自己的皮甲,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王元通焦急滿臉。

  唐公李淵不會無緣無故問這些話題,他在此時相詢,必定是想到了破解眼前困局的辦法。李旭搖了搖頭,不敢謙虛,將二人在武藝上的差距如實奉告。

  「我觀麥老將軍似乎戰意不強!」李淵接下來的話,登時令大夥對李旭刮目相看。

  「仲堅哥哥剛才也這樣說!」李婉兒高興地上前表功,卻被其父親一眼瞪了回來。

  瞪完了女兒,李淵再度上上下下掃視了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頭皮都發乍了,才低聲說道:「現在是雙方都不想打,但都下不來台。你年齡比弘基小一半,如果你替他出馬……

  「仲堅兄(哥哥)怎麼會是麥老將軍的對手!」李婉兒和李世民同聲抗議。與李旭日日在一起談文論武,三人雖然脾氣不完全相投,彼此之間關係卻很是很親密。聽說父親讓李旭前去送死,李氏兄妹本能地反對。

  「別亂插嘴!」李淵眉毛一跳,不怒自危。看看一雙兒女,再看看茫然不解但表情決然的李旭,低聲解釋道:「第一,麥老將軍自顧身份,肯定不願意傷害一個比他小了近四十歲的孩子,所以仲堅即便輸了,也不會受重傷。第二,我估計待會兒有人會替麥老將軍出場……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點將台前一陣紛亂。片刻後,有名身穿銀甲的白馬將軍衝到了校場中央。

  「麥老將軍乃國之干城,豈可輕易與人交手。末將不才,願替麥老將軍領教劉別將武藝!」來人馬打盤旋,在場中大聲喊道。

  「唐公的眼界好毒!」王元通等人低聲讚嘆。方才李淵要求李旭替劉弘基出戰時,大夥心裡都不甚滿意。雖然劉弘基在眾將中人望甚高,但也不應該安排李旭替他出場。若論年齡,李世民的年齡豈不比李旭還小,他去交手,麥老匹夫豈不是更不肯傷他?

  白馬將軍一下場,所有人的想法登時逆轉。方才李旭和李世民二人只看出了麥鐵杖不願與人交手,而李淵卻直接推算出了對方下一步舉動。其眼光見識已經比眾人高出不止一籌了,如此獨到的眼光,他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沒等眾人想清楚其中細節,李旭早已打馬沖了出去。黑風身材高,腳力快,與他同時下場的劉弘基根本追不上其速度。沒等劉弘基出言反對,李旭已經衝到白馬將軍面前,手舉黑刀,大聲喊道:「既然將軍替麥前輩下場,卑職不才,願意與將軍討教一二!」

  「旭子!」劉弘基焦急地喊了一聲。下場的這位將軍是麥鐵杖老將軍麾下武賁郎將錢士雄,劉弘基在去年冬天左武衛兵馬開進懷遠鎮時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據軍中傳聞,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尋常武將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走不到。自己今天挑戰麥老將軍,憑的全是一口氣,心中本來就沒存著僥倖的想法。若把好兄弟的也搭進來,這買賣就賠到底朝天了。

  「弘基兄莫非覺得我技不如人。讓仲堅先替你斗一場,我輸了你再上也不遲!」李旭向劉弘基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仲堅,你年齡太小!豈可與錢將軍比試!」劉弘基又急又氣,大聲喝斥。

  「我們比的是武技,又不是年齡!我想,錢將軍亦不會因年齡而輕視於我!」李旭搖頭,笑著反駁。

  三人在場上光說不練,底下看熱鬧的府兵們就有些不耐煩了。登時,有人大聲喧譁起來,有人則拼命用橫刀敲打起了盾牌。

  「戰!」「戰!」「戰!」府兵們一邊敲打盾牌,一邊大吼。

  「鐺!」「鐺!」「鐺!」金鐵交鳴聲充耳不絕,震得人渾身血脈為之沸騰。劉弘基見趕李旭不走,只好撥馬退了下去。

  他一退場,四下的嘈雜聲立刻消失。到了此時,看熱鬧的人們才弄清楚,上場的是個娃娃兵,雖然人和馬看起來都很高大,但臉上才長出的軟須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年齡。

  「是個騎大黑馬的小屁孩兒!」有人低聲議論。

  「個子不小,但喉結還沒長起來呢!」有人不住搖頭。心中暗罵唐公李淵兒戲,弄個十五歲少年出來和赫赫有名的猛將較藝,這不是送死又是在做什麼。

  「唐公欺人太甚,居然派個娃娃下場!」在點將台上觀戰的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術自言自語般點評。聲音不大,卻足夠台上所有人聽得清楚。

  「本事沒長在年齡上!」麥鐵杖捋了捋鬍子,大聲答道。今天第一次,他沒被別人的言談所激怒。

  由錢士雄替自己下場,是麥鐵杖臨時做出的決定。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由部下出馬比試,無論輸贏,雙方的怨恨都不會結得太深。而對方居然也派了一個替身來,則更合他的本意了。兩個當事人都沒上場,其他人代為比試,氣勢洶洶的邀斗就變成了軍中遊戲。無論誰輸誰贏,主帥都可以一笑而過。

  想到這,麥鐵杖揮了揮手,命令道:「來人,傳老夫擂鼓,給兩位壯士助威!」

  話音一落,戰鼓聲立刻隆隆響了起來。錢士雄和李旭聽見鼓聲,整頓好衣甲,各自打馬跑開六十餘步。轉身對正了,同時舉起了兵器。

  「小伙子當心,長槊來了!」錢士雄大喝一聲,縱馬前沖。丈八長槊穩穩端平,直奔李旭的左肩窩。

  他抱著和解的目的而來,當然不想下死手。對面的李旭也看出了對方的用意,縱馬上前,在長槊刺到身前的一剎那擰身揮臂,將掌中黑彎刀重重地砸在槊頭和槊身連接處。

  破槊!這是銅匠師父跟他練習了無數次的招術。當時銅匠有言在先,此招沒經過任何實戰檢驗,成不成聽天由命。李旭不會用槊,黑彎刀雖然長,但比起槊來長度還差了無數尺,根本無條件跟人對刺。所以,他只好拿銅匠師父的沒把握本領出來賭一賭。

  只聽「鐺!」的一聲,游龍般的長槊猛然彈開,卻沒有如同李旭預料的那樣失去控制,而是從頭部到中央彎了彎,卸去了大部分砸擊力道。剩下的力量傳到錢士雄手臂上,已經不足以令其兵器離手。

  「好小子!」錢士雄為對手的膂力大聲精彩,後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長槊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借著戰馬前沖的力道,再次橫掃了過來。

  這一掃,人力與馬力合在一處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頂,李旭保證自己得被這一槊掃下馬去。當即,他向前側面一探身,主動甩鐙離鞍,將身體藏到了馬背的另一側。錢士雄一槊掃空,收招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從自己身邊跑了過去。

  兩軍對沖,雙方騎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機會。第一次不能打對方落馬,就要把此人交給自己身後的同伴。自己則借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軍的第二排騎兵。但此刻是在校場之上,所以一個照面結束,雙方還要各自把戰馬兜回來再戰。李旭和錢士雄由著戰馬的慣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後,各自調轉了馬頭。

  「好!」校場下,喝彩聲猶如雷動。武賁郎將錢士雄在決鬥中大占上風,這是眾人預料之中結果。但與他放對的那個少年破得巧,躲得機靈,嫻熟的刀法和騎術也令人大開眼界。軍中漢子性子通常比較直,雖然府兵們與護糧兵之間積怨頗深,看到對方精彩的表現,依然會扯開嗓子為其喝幾聲彩。

  二人再次催動戰馬,錢士雄的長槊便不再故意留情。通過剛才第一輪試探,他已經感覺到對手並非尋常少年。輕視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準度大大增強。

  李旭憑著銅匠師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強又對付過了第二個照面。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錢將軍對手。那杆馬槊與步校尉所用的一樣,居然是有彈性的。擊打槊頭時,根本不可能讓它脫手。這樣,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虧。每次都是別人先扎過來,他化解了對方先招,才有機會還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個照面,李旭忙得渾身是汗。直到第六個照面,才終於抽冷子還了一刀。錢世雄微微抖了抖槊,就把黑刀磕了開去。二馬錯鐙功夫,還順勢刺了一手回馬槊,把李旭逼了個手忙腳亂。

  「小子,你再不認輸,我可不留情了!」順著戰馬慣性脫離接觸的剎那,錢士雄扯著嗓子大喊。能把彎刀使到這種地步,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馬,實在有些令人於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將軍小心!」李旭頭也不回地回答。校場周圍過於喧鬧,所以二人說話時都拼命扯開了嗓子。彼此之間的交談不禁對方聽見了,距離二人位置較近的府兵們也聽了個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聽到這話的人,包括錢士雄自己都大笑起來。放冷箭之前還通知一聲,那還算哪門子冷箭。

  儘管如此,眾人還是停止了喧鬧。鑼鼓聲和擊打兵器聲影響耳力,如果少年人真的放箭,弓弦聲就成了錢士雄判斷冷箭的唯一藉助。大夥即便愛才,也絕不能給李旭幫忙。

  「怎麼回事?」點將台上的麥鐵杖不清楚為什麼戰鼓聲和擊打盾牌聲突然停止了,大聲喝問。

  趁著二人的戰馬還沒圈回來的機會,有人立刻把李旭的話傳到了點將台上。聞此言,所有的將軍忍不住莞爾。那個騎黑馬的少年輸陣是早晚的事情,大夥都是行伍出身,心裡邊對最後的結果一清二楚。但此人敢主動上前替上司接戰,又能在錢將軍槊下支撐到過五個照面,也算難得一見的人才。當即,很多人都起了愛才之心,紛紛打聽起少年的身份來。

  「此子是李淵的本家侄兒,據說曾在一次夜戰中殺了二十幾個高句麗刺客!看其今天身手,恐怕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宇文述微笑著向眾人介紹。

  「李家人才濟濟啊!」有人點頭稱讚。

  同樣的話,不同人聽起來則有不同味道。有將領是真心羨慕李淵運氣好,家族晚輩中人才濟濟。有將領卻暗暗皺眉,巴不得錢士雄一時失手,揮槊將少年人挑於馬下。

  「傳老夫將令,叫錢將軍不要傷了他!」麥鐵杖大聲命令。看到李旭的身法,他本來就起了愛才之心,此刻又聽說是李淵的侄兒,更不想讓他有任何閃失。

  「是!」兩邊親兵答應一聲,剛欲轉身去傳令。猛然,聽見校場中傳來一聲大喝,「看箭!」

  眾人俱是一愣,趕緊凝神,只見武賁郎將錢士雄在馬鞍上猛然仰身,後腦勺低磕馬屁股,端端正正地來了個鐵板橋。

  「好!」行家裡手們忍不住高聲喝彩。大隋朝為將軍所配的鎧甲頗重,錢士雄又素重場面,他身上那襲鍍了銀的鐵甲少說也有二十五、六斤沉。穿著如此笨重的鎧甲還能在馬上做出如此靈活的閃避動作,的確配得上百戰宿將的名頭。

  喝彩聲喊完了,才有人意識到,方才根們沒有羽箭向錢士雄將軍飛來,那個黑馬少年手裡擎了一張弓,嘴裡喊得聲音頗大,手指頭卻連弓弦都沒有碰。

  「哄!」護糧兵們齊聲鬨笑起來。敢在比武場上這麼捉弄人的,李旭算是第一個。即便今天他輸給了錢士雄,護糧軍也爭足了顏面。

  大夥這麼一笑,錢士雄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挺腰抬身就想持槊沖陣,剛剛在馬背上坐直了,耳畔又聽得一聲弓弦響。

  「嘿!」錢士雄怒喝一聲,把剛剛挺直的身體又仰了下去。四下里先是一片寂靜,然後又是一片鬨笑之聲。眼前天空瓦藍,哪裡有什麼羽箭飛過。

  帶著近三十斤的鎧甲連續兩次仰身,縱使是以武賁郎將錢士雄之勇,額頭上也有汗冒了出來。知道再次被李旭戲弄後,他不怒反笑,小腿一夾馬肚子,靴子跟輕碰金鐙邊,一邊直腰,一邊沖了上去。

  剎那間,戰馬前沖了三十餘步。錢士雄慢慢挺起身,無論對方再使花招,他也不打算閃避了。兩個人的距離只有一百多步,只要衝到近前,他一槊就能把對方推下馬背。

  頭剛剛仰正,還沒等他向前觀望,忽然,耳畔又傳來一聲風聲。以多年臨陣經驗,錢士雄知道羽箭來了。想要再次仰身,哪裡還來得及。

  只聽見「砰」地一聲巨響,緊接著,鍾兒、鼓兒、鐃兒、鈸兒在耳畔響個不停。身體仿佛衝進了一個水陸道場,四處都是梵唱金鳴。眼前卻好像開了間染坊,紅、橙、黃、綠、藍,五色錦緞高高飄揚。

  好不容易從混亂中緩過神來,錢士雄凝神細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少年牽著匹駿馬,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的坐騎前。

  「錢將軍武藝高強,卑職甘拜下風!」李旭站在地面上拱了拱手,笑道。他只是一個旅率,不能自稱將軍,所以只好以卑職自居。

  錢士雄見狀,趕緊翻身下馬。一邊拱手還禮,一邊說道:「小兄弟好箭法,錢某自認不如。」說罷,低頭扯下自己的鐵盔,只見一根冷森森的鵰翎不偏不倚插在盔纓間。高半點,肯定射飛。低一寸,破碎的將不是鐵盔,而是自己的面門。

  何草(七)

  「若不是錢將軍手下留情,李某三個照面之內早已落馬,又怎有機會射將軍一箭!」李旭謙虛地說道,不敢自認比武獲勝。

  錢士雄一身鐵甲,羽箭射在身上根本無法讓他失去戰鬥力。而不顧一切射其面門或者戰馬,又對不住他手下留情的善意。所以,李旭認為自己這一箭射得純屬投機取巧,勉強算贏了也沒什麼好誇耀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落敗。

  見他這般謙虛,錢士雄更不敢自認取勝了,擺了擺手,大聲說道:「若是方一上馬你就用箭傷我,我哪裡有機會刺出第一槊。贏了就是贏了,俺老錢又不是那輸不起之人!」

  二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自認勝利。正悻悻相惜的時候,傳令兵送來左武衛大將軍將令,命二人一同到點將台問話。李旭和錢士雄相視而笑,牽了戰馬,托著鐵盔,並肩走到了點將台之前。

  此刻,校場周圍的弟兄們熱鬧得已經亂開了鍋。大夥雖然各有擁戴對象,但誰也沒料到這場比武最後是如此結果。護糧兵們固然揚眉吐氣,府兵們也都笑得前仰後合。原來軍中演武規矩,騎兵相較,先下馬者為輸。只要有一方下了馬,另一方即便有心傷害,也不得追殺。所以錢士雄將軍占盡上風時才一再要求對方下馬投降,以便他就此收手。而那個騎黑馬的愣小子居然賺了錢將軍一箭,然後又跑到將軍身邊下了馬。這番輸贏,的確已經無法論了。

  大夥指指點點,都道錢將軍運氣差,打了半輩子仗居然被一個毛頭小子給騙了。至於雙方恩怨,此刻早已拋到了腦門之後。

  點將台上,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等人也樂不可支。大夥見過在比武場上放冷箭傷人的,卻沒見過像李旭這樣把冷箭放得如此光明正大的。更沒見過明明上前一步,就可以將對手推於馬下,卻主動跳下來認輸的。笑了一會兒,麥鐵杖命人將錢士雄的頭盔呈上來,反覆端詳了一遍,站起身,走到將台邊,衝著李旭問道:「小子,這一仗你明明贏了,為何又要認輸?」

  「錢將軍從開始就手下留情,卑職怎能不知道好歹。況且若真是生死相較,誰還會給卑職三番五次虛張聲勢的機會!」李旭拱了拱手,客氣地回答。

  這句話答得甚合麥鐵杖心意,老將軍心裡暗暗稱讚眼前這毛頭小子知道進退。點點頭,目光轉向錢士雄,問道:「小錢,這一戰你可認輸!」

  「末將無能,失了大將軍顏面,甘領責罰!」錢士雄紅著臉拱了拱手,答道。

  「分明是仲堅下馬在先,錢將軍怎麼能算輸了!」唐公李淵帶著劉弘基等人也湊上前來,謙虛地退讓。

  兩軍陣前,講究的是當面不讓步,舉手不留情。向錢士雄這種故意把長槊刺偏的舉動沒人敢做,李旭這種接二連三放空弦的做法更是不可能發生。如果二人一上場就以死相拼,這番較量的確結果難料。

  「叔德不必客氣,分明是你麾下的這位小兄弟贏了,老朽又怎是那輸不起之人!」麥鐵杖此刻倒又豁達起來,衝著李淵拱了拱手,說道。

  李淵職位遠比麥鐵杖低,趕緊抱拳相還。雙方你一句唐公,我一句老將軍,一時親密得如多年未見得老友重逢一般,把所有不快都拋到了腦門之後。

  「既然如此,依老夫之見,就算雙方打平。不知道麥老將軍和唐公意下如何?」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見此刻大夥心中都沒了敵意,索性順水推舟當起了和事佬。

  「宇文將軍倒是甚會說話,老朽若再客套,豈不成了那小氣之人!」麥鐵杖回過頭來,笑著掃視了宇文述一眼,說道。

  「宇文述將軍斷得公允,李某多謝將軍美意了!」李淵也側過頭來,向宇文述表達發自內心的「感謝」!

  眾將領們齊聲大笑,都道今天看到了一場精彩比武。錢士雄槊上造詣驚人,黑馬少年的弓上修為也堪稱不凡。讚嘆了一會兒,麥鐵杖又轉過身來,對著李淵說道:「今日是我麾下弟兄惹事在先,看在老夫份上,望唐公不要計較。」

  事情發展到如此結果,早已遠遠超出李淵的期望之外了。作為一個正落魄的五品督尉,他又怎能跟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將軍較真兒。說了兩句管教不嚴,導致屬下侍寵而驕的客套話,笑著把事情揭過了。

  當下,李淵喚過劉弘基,命他給老將軍賠罪。麥鐵杖避而不受,拉起劉弘基的手臂,說道:「老夫人老糊塗,難免沒輕沒重。打了你一鞭子,望世侄莫要往心裡去。」說罷,命人取了一把千錘百鍊的大橫刀來,算作向劉弘基致歉。

  劉弘基再三推辭不下,只好將刀收了。麥鐵杖又喚過錢士雄,先謝了他替自己下場比武之誼。然後命人取了二十吊青錢,交到錢士雄手上,低聲吩咐:「待會兒大夥散了,你跟弘基去一趟那位秦兄弟家,把兔崽子們砸壞的東西都給人家賠了。若是錢不夠的話,儘管找司庫參軍支取。告訴秦家小哥,今後眾府兵誰去他府上騷擾,就是不給老夫長臉。讓他該動刀動刀,該用箭用箭,莫顧著老夫情面便是!」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左武衛的人挨了打還要賠錢,等於完全承認今天的事情錯在自己身上。李淵見狀,趕緊上前敬謝,麥鐵杖卻不肯將說出的話收回,以大將軍身份硬逼著劉弘基等人將錢收下。然後,一手拉了李淵,一手扯了宇文述,笑著說:「沒兔崽子們今日一鬧,咱們也少有機會聚齊。既然來了我軍中,不如一起去喝個痛快。至於那些後生晚輩們怎麼折騰,且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去!」

  眾將領哈哈大笑,一場風波在嘻笑中煙消雲散。高級將領的酒宴上自然沒李旭和劉弘基這種不入流武官的席位,二人互相看了看,向李淵、麥鐵杖等人施禮告別。錢士雄有任務在肩,當即也脫了鎧甲,牽著戰馬跟了上來。

  方才一戰,錢士雄讓得光明,輸得磊落,眾護糧兵見到他,自然客氣有加。劉弘基先安排兩個旅率帶著弟兄們回營,然後在校場邊緣喊過秦子嬰,當著錢士雄的面,把麥鐵杖的意思說了,希望他不要再為今天的事情介懷。

  「小小的一個院門,怎值得這麼多錢!況且麥老將軍不追究咱們打傷他麾下士卒的過失,秦某已經感激不盡了,怎敢再要賠償!」秦子嬰上前與錢士雄見了禮,淡淡地回答。

  他家境不錯,被損壞的東西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但麥鐵杖今天那幾句侮辱之言卻給他在賀小姐二人的婚事上留下了沉重的陰影。秦子嬰當時故意拿房子和門修復的事情來岔開賀若梅的話題,心中又何嘗不知道對方想表達什麼?在他眼裡,麥鐵杖和宇文述那幾句話於梅兒心中留下的傷害,又豈是用錢能賠償的?

  一時間,場面又有些尷尬。錢士雄是代表麥鐵杖來的,拂了他的顏面恐怕甚不合唐公與麥老將軍彼此之間修復關係的初衷。劉弘基行事素來老成,上前拉了拉秦子嬰胳膊,笑著建議:「子嬰,不如咱們請錢將軍去家中坐坐。他是個麥老將軍麾下第一名將,把麥將軍意思帶到了,我想賀小姐心中也會好受些!」

  今日的事情,全憑劉弘基仗義出頭才落得這般結果。秦子嬰是知書達理之人,當然不能不給劉弘基顏面。看了看興致甚好的眾人,又看了看滿臉窘迫的錢士雄,只好露出幾分笑臉來,客氣地回答:「道歉就不必了,錢將軍若不嫌棄,不妨到我家中坐坐。以免將來有人趁麥老將軍不注意,又借著他的名頭上門找茬!」

  「不會,麥將軍方才有言,誰再敢去你家鬧事,就是不給他顏面!我左武衛的人雖然魯莽,卻都不是小肚雞腸之人!」錢士雄紅著臉拱手,回答。

  眾人說了幾句緩轉氣氛的話,一同上馬殺奔秦子嬰的家。李婉兒、李世民姐弟喜歡熱鬧,也尾巴一樣跟了過來。到了秦子嬰家門前,再度看見凌亂現場,錢士雄更覺慚愧,早早地就跳下馬背,彎腰清理起門口的碎石亂木來。

  他這般實在的舉動,弄得秦子嬰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上前伸手相攙,請虎賁郎將大人先入內喝茶。

  「由著它吧,明天我從營中調派些兄弟來,還不是一炷香功夫的事情!」王元通一邊將客人向屋子中請,一邊嚷嚷。

  「就是,麥老將軍客氣了,修這院落哪用如許錢財!」齊破凝笑著打圓場。他二人一個管房屋營帳,一個管鎧甲器械,幫自己的朋友修修院落自然是順手牽羊的事情。況且錢士雄這個人官職雖然高,架子卻不大,很對大夥脾氣。

  眾人嘻嘻哈哈進了院子,笑鬧著要求喝弟妹親手奉的茶。還沒等走到客房門口,兩個剛才打架時不知道躲向何處的僕婦紅著眼睛迎了上來。

  秦子嬰一見二人臉色,當即呼吸就滯了滯,不顧周圍客人多,衝口問道:「王媽,李媽,你們剛才去哪了!梅兒呢,她現在怎麼樣?」

  「稟老爺,夫人,夫人她走了!」兩個僕婦抽泣著回答。

  「走了,去了哪裡?」秦子嬰衝口問了一句,推開兩個僕婦,撒腿奔向了後宅。

  眾人也被僕婦的回答驚呆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好一會兒,劉弘基才率先穩住了心神,瞪大了眼睛盯著兩個僕婦質問:「賀若小姐去了哪裡,你們為什麼不攔著她!」

  「我們,我們被她打發出去賣菜了。等買完菜回來,賀小姐就不見了,她常騎的那匹馬也不見了。我們以為是府兵又來了,四下去找老爺,卻不知道老爺去了哪!」兩個僕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哭啼啼地匯報。

  「有府兵來過麼?問沒問過鄰居?」錢士雄也有些急了,聲音雖然低,語調聽起來已經是在怒吼。

  「沒,沒有啊!鄰居都說,只見到有人騎馬出門,沒見外人過來!」僕婦被他嚇了一跳,大聲哭了起來。

  眾人聞此,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結果來。當即各自牽了戰馬,分頭出門去找。從下午一直折騰到天黑,也沒找到任何結果。街上冷清寥落,沒人留意到一個女子單獨經過。只有管南門的兵士說,兩個時辰前曾經看到一匹栗色的小馬載著一個少年出門向西去了。他們見對方馬匹神俊,衣服整齊,所以沒敢仔細盤問去向。

  「梅兒走了,我知道她心裡難過。我答應過保護她,我答應過的?」秦子嬰傻傻地站在院落中,喃喃說道地嘟囔。自從聽完僕人匯報,他整個人便丟了魂兒,手裡拿著根開了白花的枯草,既不出門去找人,也不聽眾人勸解。

  「子嬰大哥,梅兒姐姐有什麼親戚住在附近麼?」李婉兒女孩子心細,上前低聲提醒。

  「賀若家的人都被皇上殺光了,哪有什麼親戚!」秦子嬰苦笑著搖頭,望著手中的枯草,怔怔地又落下淚來。

  這是二人剛買下這處院落時,秦子嬰從屋瓦上拔下來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只是覺得此草生命力強,居然在瓦棱之中,憑藉一點點雨水就能開出明麗的白花。所以,梅兒留下了它,並曾以此花為題譜曲。

  「賀若家?」錢士雄茫然問道。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這個姓氏非同尋常。大隋朝被皇帝抄了的賀若家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將軍賀若弼的家族。

  「她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齊破凝小聲回答。世事無常,誰能料到當年威風八面的賀若弼也會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場。誰又能料到,他的孫女想嫁一個算不上豪門的壟右小家族,還會被人以為是家門之羞?

  懷遠鎮是一個邊城,附近的燕郡、柳城都在數十里之外。一個弱小女子單身出門,四下里一抹黑,她的結局不用問大夥也能猜到。但眾人都是軍官,貿然脫了隊,於軍法不容。況且人已經走了兩個時辰,除非出動大批人馬四下撒網,否則無論如何也追之不上。

  「子嬰,其實這樣也好。你壟右秦家畢竟是個望族!」旅率周文遠上前幾步,低聲勸解。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傢伙今天的話雖然傷人,但事實上卻沒說錯。如果秦子嬰不顧一切娶了賀若梅過門,非但為家族所不能容,今後其本人的前程也盡毀於一旦。

  「所謂的豪門世家,不過是爛到了心的一塊腐肉而已。周兄,你生在其中,難道就沒聞到其臭麼?」秦子嬰突然間爆發出幾分狂態,大笑著反問。

  「子嬰!」周文遠被問得窘迫難當,無言相對。

  寒風中肅立的眾人,除了李旭和武士?兩個人出身商販外,其餘都可以算作出身豪門。雖然有的人家族興旺,有的人家族稍微弱勢了些。秦子嬰的一句話,等於把大夥全罵了進去,當即,便有人冷了臉,說道:「相處了這麼久,卻不知道子嬰兄是有志採菊東籬下的,我們等俗人,真是高攀!」

  「採菊東籬,呵呵!」秦子嬰大聲冷笑,臉上全是眼淚「幾位兄台切莫誤會。此刻,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世代冠纓!」

  說罷,也不理睬眾人,掐著那根枯了的野草,徑直走向後宅。

  錢士雄知道此事皆因自家將軍而起,不覺臉上訕訕的,率先告辭。眾人又等了秦子嬰一會兒,見他躲在房間中不肯出來,也只好先回營休息。一路上,大夥說起今天的事情,皆搖頭為秦賀二人嘆惋。再想想秦子嬰最後說的話,又心有戚戚焉。以致於最後都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一回到軍營,立刻各自扎回房間睡覺。

  「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國大將軍!」秦子嬰最後那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他是個將軍,哪怕是個郎將,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府兵敢上門相欺。想著今天整個事態的起起落落,李旭心裡震撼莫名。

  燈火下,他又想起了孫九、徐大眼、阿世那卻禺,還有跋扈驕橫,但不失磊落的麥鐵杖。「功名但在馬上取!」徐大眼當年說過的話,也再一次於他心裡熱了起來。

  「我一定要出人投地!」同樣的燈光下,秦子嬰握著一根枯草暗自發誓。

  「梅兒只是一枝野花,零落成泥,也會落於子嬰腳下!」酒酣處,情濃時,一句誓言曾婉轉低唱。

  何草(八)

  鬥毆風波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除了對秦、賀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們在心中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人在年少時節遭遇的磨難總是很輕易就被遺忘,但那些磨難對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響,除了當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謂不打不相識,風波過後,護糧兵和府兵們之間的關係反而親密起來。特別是將領之間的交往,從原來的不相往來到走動頻繁,變化就發生在幾天之內。劉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嬰等人每每成為左武衛虎賁郎將錢士雄營內的座上客,錢士雄、孟金叉和麥傑等左武衛的將軍們也縷縷在護糧軍營地內被待為上賓。劉弘基天性隨和,喜歡與豪傑交往,他這個秉性也影響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無論到哪裡賭酒都是大勝而歸,時間長了,倒也在武藝和膽氣之外,又闖出了酒豪的名頭。

  偶爾劉弘基當值脫不開身,李旭就只能一個人去赴宴。每當這個時候,他便儘量少說多吃,聽著眾將領在自己面前指點江山。錢士雄等人的職位遠遠高於李旭,所說的話題也的確都是他平常聞所未聞的秘密。這種情況下,他插不上嘴,也屬於正常。

  「麥老將軍明晚想請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堅兄弟能否賞光?」一天宴後,醉眼涅斜的錢士雄在送李旭出門時,突然間拉住他的胳膊問道。

  「麥――老將軍!」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時醒了一小半,衝口問道。看看四下沒人注意,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就請我一個人麼?劉大哥呢?」

  「麥老將軍只命令我邀請你,弘基那裡,我不太清楚!」錢士雄雖然是個武將,回答李旭的話卻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問了,這一天早晚會來,在他射碎錢士雄頭頂的鐵盔後,劉弘基就曾經提醒過他。

  「麥老將軍甚是愛才!」生性豁達而又處事圓熟的劉弘基曾經如是說。至於李旭該怎麼應對,劉弘基沒有指點。他堅持認為,人這輩子很多路要自己選,別人通常無法越俎代庖。

  為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晚宴,李旭準備得煞費苦心。左武衛大將軍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請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絕的。而護糧軍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處,很多情況下還要看這位老將軍的心情。

  麥鐵杖老將軍在不穿戎裝時看起來很隨和,他是江南人,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極為結實。膚色略深,純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鬍鬚相映成趣。大夥分賓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獻舞,幾曲廣袖舒罷,酒意也慢慢濃了。

  「小子,知道老夫為什麼請你麼?」麥鐵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捧在手裡問道。有侍女緩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揮揮手給趕了出去。

  「想是老將軍豪飲,軍中找不到對手,所以特地命小子來捧杯!」李旭微笑著回答。「不過老將軍可能被小子的虛名所騙,我酒量甚淺,只是酒膽足夠大而已!」

  跟在劉弘基身後歷練多了,如今李旭在與高級將領的交往過程中已經不再像原來那樣拘束。偶爾還能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願意回答的尷尬問題馬虎過去。

  但這一招顯然對麥鐵杖無效,老將軍年齡大,顧忌也比別人少。笑著打量了一遍李旭,低聲贊道:「你這後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老實,不過這樣也好,這年頭老實人吃虧。老夫請你到這裡來,首先是要感謝你那天進退得當,沒讓老夫難堪!」

  「卑職無功,不敢受此讚譽。」李旭當然知道麥鐵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小子,在我面前,其實你不應稱卑職!」麥鐵杖又看了李旭一眼,嘆息著說道。

  這句話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發蒙,一同來赴宴的錢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今晚的宴會規模不大,只有他們四個人,所以一時間場面竟有些尷尬。

  底下獻舞的美人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舞步漸緩,身形旋轉出帶來的袖花也跟著散亂。麥鐵杖揮了揮手,美人們停止旋轉,施了一個禮,倒退著走了出去。

  「或許我該稱讚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剛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卻給不出確切的評價。有資格喚舞姬入帳伴酒的人,至少是軍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這種旅率,連女人都不准帶入軍營,更甭說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頭盔上那箭的確巧妙!」麥鐵杖又幹了一盞酒,好像回憶著什麼事情般,低聲說道。

  「是錢將軍先讓了我,否則,我根本沒機會抽出弓來!」李旭陪著老將軍幹了一盞,謙虛地回答。

  看來出風頭並不一定是好事,至少從今天的情況上是這樣。最近一些日子,關於他跟錢士雄比武的事情已經在軍中傳了個遍。大夥都說護糧軍中出了個可以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讚嘆他的弓術之餘,語氣里還往往帶著幾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應對長槊那幾刀!」麥鐵杖再次喝乾了一盞,面色漸漸紅潤,瞪大了眼睛,他低聲追問:「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個原因,仲堅能否告訴我,是誰教了你那幾刀?」

  聞此言,錢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時坐直了身體。當日李旭被錢士雄的長槊逼了個手忙腳亂,沒人注意他彎刀上用了什麼招術。此刻被老將軍一提,二人猛然意識到,那幾下撥打不是隨意而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術,只是因為李旭臨戰經驗不足,所以才未能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

  「是卑職在塞外遊歷時,蘇啜部的銅匠師父教導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沒告訴晚輩自己的名字!」李旭見麥鐵杖問起自己的師承,按照劉弘基等人強調過的說辭,小心地解釋。

  「是姓王麼,他自己說的?身邊還有別人麼?蘇啜部在什麼地方?」麥鐵杖猛然放下酒盞,非常急切地問。

  「蘇啜部是一個?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彌河之間,居無定所。現在受突厥人庇護。師父說他姓王,以給人打銅器和在刀劍為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儘量把蘇啜部的範圍擴大到整個?族活動區域。

  「你放心,我和你師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過了很多年了,沒有力氣去草原上找他!」麥鐵杖仿佛想起了許多值得追憶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兩個深秋的水潭。

  「老將軍認識銅匠師父?」李旭驚詫地反問。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他吧。除了他,也沒人會跑到草原上隱居。」麥鐵杖點點頭,說道,「你的長刀也是他給打的吧,他現在腿腳還利落麼?能喝多少酒?」

  「是師父給打的。他現在身體很結實,喝三、五皮袋馬奶子酒沒問題。那酒比米酒勁大,喝後容易上頭!」

  「這裡沒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見到他的詳細情況說說?」麥鐵杖仿佛對銅匠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執著地追問。

  「其實晚輩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覺間,李旭與麥鐵杖之間就拉近了距離。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銅匠學藝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麥鐵杖聽得津津有味,不住追問其中細節。很多東西李旭在學武根本沒注意到,自然也無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了李旭的隱私,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輩當時愚頓,沒想到銅匠師父是個避世隱居的大賢,所以連他的名字都沒追問!」最後,李旭訕訕地總結。

  「你問他,他也不會告訴你真名。姓王,姓謝,又能怎麼樣呢。雄圖霸業,不過是南柯一夢,是老夫執著了!」麥鐵杖再次自斟自飲,語氣中漸漸有了幾分疏狂之意。

  錢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著陪了一盞。二人是麥鐵杖的心腹,雖然不知道老將軍說得是什麼意思。但從話語中,可以體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淒涼。

  「他教了你多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問。

  「大概五、六個月罷!只是隨便練習,從沒教過一個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發現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具體時間。銅匠師父對自己的指導都是斷斷續續,率意而為。如果正式算,自己連跟他學過武都說不上。

  「你那天那幾式,是他自己創的?」

  「是師父自己創的破槊,不過師父說他也沒把握!」李旭點點頭,坦誠相告。當日若不是錢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撐不過第三個照面。

  「你沒上過戰場,當然在你手裡施展出來沒任何把握!」麥鐵杖笑著搖了搖頭,點評。

  「前輩教訓極是!」李旭躬身受教。從麥鐵杖今天的表現上看,他與銅匠師父一定有什麼淵源。想到軍中傳說南陳滅亡之前,麥鐵杖曾經一度在陳後主麾下任侍衛。那他與銅匠二人熟識,倒也沒什麼奇怪了。

  「也不算教訓。招術再妙,沒經歷過實戰,終也把握不到起精髓。」麥鐵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發溫和。「你師父為什麼留在蘇啜部,你知道麼?」

  「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語雙關。平素待人體貼入微和關鍵時刻手段狠辣的兩幅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時浮現在他眼前,「但晚輩認為,師父留在蘇啜部,更可能是為了一個承諾!」

  「難怪他會看中你,你小子的確比表面上聰明許多!」麥鐵杖仿佛非常欣賞這個答案,大笑著說道。

  李旭輕輕笑了笑,舉盞抿了一口酒。師父留在蘇啜部不是為了陳家那個女人,能在麥鐵杖這裡得到答案,他心裡很高興。在他眼裡,銅匠師父是個英雄,不該為了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麼多。

  「你師父我們兩個曾經是知交,雖然他生於富貴之家,我只是一個盜賊!」麥鐵杖回憶了片刻,簡略地解釋。「只是造化弄人,現在我算是大富大貴,他卻成了化外野叟!」

  「但師父很開心,老將軍活得也很愜意!」李旭舉盞相勸。

  「的確,從小缺什麼,就越想追逐什麼。得到的越難,老來越是放不下!干!」麥鐵杖仰頭,將酒盞整個翻了過來。

  「干!」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著豪飲。麥老將軍背後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心,跟著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夥來說已經足夠。

  身邊的酒罈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了些,但入口後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侍衛們第三次放下酒罈退出後,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有些可惜。大戰在即,護糧兵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過後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

  「晚輩武藝並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時雙方都披著重鎧!」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

  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

  「仲堅,那天府兵和護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後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

  「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將軍!」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嗨,咱不提這些,我麾下還空著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

  「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覆。

  麥鐵杖沒想到這麼快就從李旭嘴裡聽到了答案,有些愣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著搖頭,嘆道:「也是,否則那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武。」

  「無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

  「幹了!」麥鐵杖大笑著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

  「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駐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幹掉最後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

  「陛下怎麼會召見一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

  賓主盡歡而散。

  何草(九)

  錢士雄將軍絕不是個合格的老師,或者說,他有攜私報復的嫌疑。五天之內,他至少讓李旭落了二十次馬。好在隨著天氣轉暖,地面已經開始變軟,過招時,二人的兵器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白氈,否則,不必參加遼東之戰,現在李旭已經可以因傷除役了。

  但這些跟頭也沒白摔,至少讓李旭明白疆場交手和平時餵招的差別。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膽大包天替劉弘基下場比武,他心裡就一個勁笑自己愚蠢。如果當日不是錢士雄懷著和解的心思,三個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個照面。

  「身體,身體和戰馬配合。動作,動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別管招術,招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槊又來了!」錢士雄大呼小叫著,一次一次打得過癮。儒子可教,這是他對李旭的評價。從彼此過招的情況上推斷,他知道李旭並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這個少年能在弓馬上能取得今天這份成就,全是憑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後來遇到銅匠這個名師的緣故。所以,錢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馬槊常見的招術與之反覆拆解,以培養他在戰場上的反應速度和應變能力。

  兩軍交戰本來也不同於私下過招,除非對方將領的心被豬油糊住了,否則,傻瓜才放著大把士兵不用,非衝上來和人單挑。所以,比招術精妙更重要的人馬配合程度和個人應變速度。能在二馬相遇的瞬間做出正確反應,就是保命和取勝的關鍵。兩匹馬錯開了,勝負誰都沒資格再去追究。你前面還有新的敵人,你錯過的對手自然有本隊同伴招呼。

  本著這種想法,錢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戰場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幾個招式。他隨軍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同樣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語。李旭能對付了這些招術,將來上戰場自然也不會因經驗不足而輕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馬的次數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從目睹秦子嬰與未婚妻的遭遇後,李旭在心裡立志要建一番功業,以免得將來妻兒老小受人欺負。所以被錢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堅持。如是小半個月下來,他的武藝未見得有多大提高,臨陣機變本事卻是一日高過一日。開始時錢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氣,在十個照面之內打他下馬,到後來,他再想讓李旭落馬,就不得傾盡全力,費上一番功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閒時間,秦子嬰和李婉兒也過來湊熱鬧。錢士雄心裡為當日府兵們逼走秦子嬰未婚妻之事覺得負疚,所以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職出身的秦子嬰身體雖然沒李旭結實,毅力卻比李旭還要驚人。校場上,從沒有人聽見他喊一聲累,一聲痛。偶爾錢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掃落馬下,片刻功夫,大夥就可以看到他拍乾淨皮甲上的泥土,咬著牙再度爬到馬鞍上。

  李婉兒雖然身為女子,學武時也甚為認真。除了跟隨錢士雄學一些人馬配合技巧,兩軍陣前交手經驗外,平素她還拉著所有能找到的對手過招。劉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著陪她練習的,幾乎每天都被她騷擾了個遍。眾人看她年齡小,又是女孩子的分上手下留情,卻往往被她揪住一個破綻窮追猛打。沒幾天,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人便怕了這個李家二小姐,聽到她的笑聲即望風而逃了。只有劉弘基和李旭拗不過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時間來陪她練習。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人少的時候,李婉兒仰著脖子經常追問。好像隔幾個時辰不提醒,李旭就會把自己的職責忘記掉。無論得到李旭肯定的答覆,還是敷衍的說辭,她都會眉開眼笑,揮舞著手中兵器補充:「我也會自己保護自己。還會保護父親,世民,元吉,還有母親和大哥。」

  李旭微笑著,替婉兒捋順被風吹散的頭髮。關於李婉兒為什麼會突然迷上練武的原因,他心裡非常明白。府兵和護糧兵衝突那日,唐公李淵明顯露出了老態。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對于敏感的女孩子來說,一瞬間已經讓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長大。看著這時候的婉兒,李旭就像看著當年離開易縣之前的自己。當有一天發現平素高大魁梧的父親不再如巨樹般結實的時候,所有孩子都會逼著自己儘快長大。這一點,平民和孩子和公侯的孩子沒有什麼分別。

  平素在大夥一同吃酒的時候,錢士雄等人總喜歡談一些關於這次討伐遼東的話題。對於他和孟金叉、麥傑這些府軍高級將領,大隋朝為東征做的準備、軍隊的位置和朝廷的動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談資。但對於李旭和劉弘基兩個輔兵小校而言,這些談資卻是他們非常難接觸到的大秘密。什麼「皇帝陛下在薊城南桑乾河上築社稷二壇,設方牆,行宜社禮」啦,什麼「大軍在正月辛巳(初一)齊集涿郡,大夥都沒過年,接受陛下校閱」啦,什麼「右尚方署監事耿詢試圖阻止東征,被削職為民」啦,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通過這些酒桌上東鱗西爪的談資,李旭隱隱推斷出軍隊的大致動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詔宣布討伐高句麗,大軍具體數目為一百一十三萬人。分為左右兩翼,每翼十二個軍。左第一軍走鏤方道、第二軍走長岑道,一直在地圖上平鋪致第十二軍的樂浪道。右十二軍也是如此,從第一軍走的黏蟬道一直平鋪到了第十二軍的樂浪道。二十四支人馬,浩浩蕩蕩,潮水一般席捲而來。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據契丹獵人描述的遼東地圖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條路可走。馬訾水(鴨綠江)西側這邊還好說,多少有些平地。過了馬訾水後,據契丹獵人講,那邊的高山一個挨著一個,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過三條。二十四路大軍如何齊頭並進,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歸疑惑,李旭卻沒敢把這些疑問向人提出來。從前年出塞到現在,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風波。每經歷一次,他都會變得更謹慎小心一些。雖然在別人眼裡,此時的他仍然是一個不通事務,有些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年了。有時候,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對著記憶中那個單薄的身影會心地笑上一笑,雖然這份笑容中,偶爾包含著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淒涼。

  據錢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遼大軍在正月初三從涿郡出發。每軍相距四十里,連營漸進。每路大軍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長鳴、中鳴等各十八具,?鼓、金鉦各二具。後部鐃吹一部,鐃二面,歌簫及笳各四具,節鼓一面,吳吹篳篥,橫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麗君臣隔海聽見鼓樂,知道大隋天威,不戰而自來請降。

  因為要保持軍容,所以兵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頓(錦州遼西縣)禿黎山設壇,祀黃帝和歷代諸神。二月初五大軍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繼續前行。李旭根據大軍從涿郡走到望海頓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個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後這一百多里路,來到懷遠鎮這個遼河西岸最後一站、

  「這次實萬歲御駕親征,只要有戰功,絕對沒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麼准,難道不想取些功名回來麼?」每次赴宴,錢士雄總是借著酒勁兒煽風點火。雖然李旭已經明確拒絕過了麥鐵杖老將軍的提拔之意,他卻不甘心對方在護糧軍中被埋沒。眼前的少年人品、武藝都是上上之選,有麥老將軍做後台,建功立業只在朝夕之間。遼東一戰根本沒什麼懸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機立功,跟著李淵這落勢的國公身後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說話了。御駕親征就不會吞沒戰功,這種說法他可不信。九叔當年跟隨以前的晉王,當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誰吞了就很難說。反正能讓以素公正著名的高穎大帥徇了私的,職位一定不會太小。

  功名自在馬上取,這話不假。但高麗之戰,從徐大眼到楊老夫子,沒人認為大隋勝算在握。

  在李旭年少的夢中,他想當大將軍。但在成為大將軍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著。為了自己年少的夢,也為了父親在易縣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維持幾天而平平安安地活著。

  何草(十)

  大業八年春三月,東征大軍終於來到了遼水東岸。諸路大軍前後長達八十餘里,馬蹄帶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各路兵馬依次在懷遠鎮周圍紮好營盤後,派遣精騎護住官道,並調遣民壯,以黃土重新墊平被人馬踩葬的路面,用清水洗掉路兩邊樹幹上的灰塵。待一切收拾妥當,天子御營十二衛、六軍中的前、外軍兩萬將士,頭頂銀盔,胸系彩帛,踏著隆隆地戰鼓聲,走入懷遠鎮的南門。

  跟在天子的前軍身後,是九隊內衛騎兵。每隊百人,擎巨纛。每隊將士胯下戰馬為一種顏色,九隊戰馬顏色各不相同。九色騎兵過後,路上又走來懷遠鎮四野選來的九名年過七十,子孫兒女俱全的鄉老,他們手持綠色竹蔑編的掃帚,一邊做出清掃道路之狀,一邊前行,不時還俯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掃清,野草「拔」淨之後,皇帝陛下那寬一丈九尺長三十餘尺的御輦緩緩映入懷遠鎮護糧兵們的眼帘。他們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是御輦而已。為了防止刺客襲擊,天子六軍中的左右二軍將御輦兩旁護了個水泄不通。御輦在白馬的牽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軍的將士們的身體也隨著向前涌動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隨在御輦旁,以便天子隨時傳召入內商議國事。為了體貼百官們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准許三品以上官員,鄉侯以上勛貴攜帶家眷同行。與百官同行的還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谷渾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國使者,他們的車杖排在內衛之外,天子六軍中的後軍之前,由專門征來的民壯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儀式恢宏盛大,即使隔著遼水的高句麗「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氣勢之壯。由於事先經過多次演練,儀式的整個過程都可謂完美。唯一的一點暇紕出在城門上,懷遠鎮是為了替大軍屯糧而建,城牆和城門的督建者眼界狹窄,施工時只考慮到了城防安危,沒考慮到天子威儀。所以城門寬度只能並行四馬,不足讓御輦通過。但這點兒小問題難不到素以聰明著稱的工部尚書宇文凱。老大人一聲令下,便有數千勇士沖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功夫將外城和瓮城的大門、門框拆掉,將門洞又擴出七尺有餘。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小丑,克日必亡。」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為拆除城門耽擱時間而內心不快,善禱善頌的大臣們同時躬身賀吉。於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稍做停留的御輦又緩緩而行,走到了懷遠鎮並不寬闊的大街上。

  好在懷遠鎮的建築事先已經清理過,沒有誰家的房子不長眼睛敢擋了天子御輦。天子車駕一路順利,經過整整兩個時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宮。百官和外夷山呼,辭駕,被宮監接引著安排進行宮附近的管驛。半個時辰後,內宮太監在行宮門口宣旨,召喚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宮晉見,共同商議渡遼事宜。

  「如此大的排場,怪不得他們走得慢!」李旭牽著自己的戰馬,緩緩走向城外新開闢出來的軍營。護糧兵在城內的兵營被內軍接管了,包括裡面的房舍和所有糧草輜重。但這不等於李淵麾下這一千二百多號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東征,除了宣揚大隋威儀的天子六軍和各軍執旗者外,前往遼東做戰的士兵們每人還隨身攜帶了三石米。護糧兵們要負責組織民壯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些米分類歸倉,以備大軍不時之需。

  路上人很多,三三兩兩全是迎接聖駕後歸營的各軍官兵。有的人臉上帶著酒醉後才會有的桃紅色,不用問,他們肯定是因為站的位置較好,有幸目睹了天顏。有的人臉上的表情忌妒中帶著神往,顯然是看到了那些頭頂銀盔,身披彩帛的御林軍,心中懊悔自己從軍時運氣差,被安排錯了隊伍。夾雜在官兵中間,還有大隊大隊衣衫襤褸的百姓推著獨輪車,牽著毛驢絡繹前行,他們是各地徵發來服民壯,共二百餘萬人,規模是大軍的兩倍。

  「今日咱總算看到了皇上!也不枉在這鳥不拉屎地鬼地方待了大半年!」離城漸遠,走在李旭身邊的護糧校尉周文遠感慨地說道。他官職級別比大夥稍高,所以站的位置距離皇帝的車駕較近,按常理推算,目睹天顏的機會也比別人多一些。

  「怎麼,皇上陛下長得什麼樣子?」王元通、武士?等人經不住誘惑,聽到對方如此吹噓,立刻圍了上去。

  「這個,這個,反正是很有威儀。目光略略一掃,就讓人心裡通通亂跳!」周文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紅著臉回答。

  「去,老周你就吹吧,也不怕被風閃了舌頭。」王元通用力捶了周文遠一拳,大大咧咧地罵道。

  「這廝估計光顧著緊張了,什麼也沒看見。要是我,一定把胸脯拔得高高的,被萬歲的重瞳掃到了,一下子升個五級、六級也說不定!」齊破凝也湊過來,滿臉不屑地調侃。

  皇上陛下是天之驕子,應運而生,澤被萬民,能看到他一眼都是了不起的福緣。即便是身居高位的重臣,除了五品以上文職外,都沒辦法天天見到皇上。至於領兵打仗的武將,如麥鐵杖、辛世雄這樣的大將軍,在外邊看起來威風八面,回到京城也是三日才有機會參加一次朝會。根據每月面見皇帝次數的多少,官場上還自動將百官們分類為三參官、六參官和九參官。至於尋常武夫,就像李旭、王元通他們這種級別的小校,若不是皇帝御駕親征,這輩子都沒機會在如此近距離目睹天顏。

  「緊張,誰不緊張了,當時萬歲的目光遙遙地一掃過來,我就覺得自己被他看見了般,心裡登時暖哄哄的,覺得這半年的苦,也都值了!」周文遠不理會眾人的嘲弄,自顧炫耀道。

  「呸,就你那個高度,放到人堆里整一個坑,一堆腦袋中,萬歲還能看到你。換了旭子還差不多,至少他塊頭足,有個當兵的樣子!」齊破凝的嘴巴如連環弩般,打擊起人來毫不客氣。一提到李旭,大夥登時就想起了去年他獻馬入營的事情。唐公當時挑選了三十匹駿馬說是獻給皇帝陛下,如今皇帝車輦已經到達懷遠鎮,駿馬獻上去的時機也就是在最近一兩天內。若是萬一龍顏大閱……

  「仲堅,若是萬歲召見你,你可答對好了。據說,皇帝一發怒,就會砍人腦袋。一高興,封你個什麼縣侯、鄉侯,也不是沒有可能!」武士?提著馬韁繩向李旭身邊靠了靠,笑著拿他開涮。他家也是商販,沒出過當官的,所以對官場充滿憧憬。

  「不好說,旭子年齡小,人長得也夠味道。皇上這次據說帶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遠受夠了大夥「欺負」,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自己還好欺負的軟柿子,盡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頭,回了大夥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見、賞識、一舉飛黃騰達的好夢他不是沒做過。以唐公李淵的為人,肯定會在獻馬時提到他和劉弘基的名字。而與他有說不清楚淵源的麥鐵杖老將軍,也可能會在皇帝為國舉賢。平時想起被皇帝召見的可能,李旭心裡仿佛就有一把火在燒。但今天見了御輦後,他心中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來。

  高大的御輦、神秘的黃色帷幕、赤色大氅,無一不在他腦海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麼,李旭總把這些和家鄉跳神的那些巫師聯繫到一處。記得小時候有一年春天上谷全境大旱,父老們也在巫師們的指點下於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儀式用了三十多頭羊、五匹駿馬,萬人空巷,可是到了後來,老天還是沒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個年頭是個豐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糧,再加上當時的郡守大人處理得當,全郡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

  「仲堅,齊參軍、王參軍、周校尉,大夥慢些走!」正當李旭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弘基騎著一匹快馬從身後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他通報了一個令人震驚得幾乎瘋狂的消息,「萬歲明日親自校閱最先到達前線的左武衛、左翊衛、左屯衛,我等保護糧倉有功,明日陪同三衛兵馬在左武衛大校場,接受陛下校閱!」

  「啊!」大夥同時驚叫起來,剎那間,每個人的嘴巴里都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

  何草(十一)

  大隋皇帝陛下是騎著戰馬走入軍營的,身後邊跟著兵部尚書段文振、工部尚書宇文愷、刑部尚書衛文升、侍郎獨孤學、尚書右丞劉士龍、駙馬宇文士及、觀德王楊雄等肱骨親信大臣,所有文武俱是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勃發。

  文武百官和御林護衛列隊從士兵們排成的方陣前走過,在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里,簌擁著皇帝陛下走上點將台。有內宦搬來胡床,皇帝陛下拒絕落座。身披戎裝的他推開侍衛,「騰、騰、騰」上前幾步,目光如閃電一般掃過全場。

  「參見陛下!」三萬多將士齊聲吶喊,抱拳,肅立,端端正正向前方置以軍禮。

  「將士們辛苦!」皇帝陛下抱拳,肅立,竟然以同樣的軍禮相回。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同聲山呼,曠野間傳回一波波共鳴,驚濤駭浪的呼喊聲里,無數人熱淚盈眶。

  這一刻,幾乎每一個人都心潮彭湃。眼前身披戎裝的壯士才是大隋皇帝,那個十六歲破突厥,二十歲領五十萬大軍掃平江南三十州一百餘郡的大英雄楊廣。身穿戎裝的他看起來比躲在黃金御輦內那個人倜儻得多,英武得多,雖然缺了幾分神秘感,卻在瞬間贏得了三萬府兵和一千二百名護糧將士的尊敬。

  點將台上,楊廣揮了揮手,歡呼聲戛然而止。目光再度環顧四周,他大聲說道:「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朕今天到這裡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里江山。朕來了,朕看到了,朕沒有失望!」說罷,他手指東方,大聲喝問:「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麼地方?」

  「遼東!」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朕將那片疆土取過來?」楊廣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呼,聲音響徹原野。

  「諸卿,你們聽見了麼?」皇帝陛下的目光從將士們的臉上收回,轉向了身邊的一干文武。

  「願為陛下馬前卒,九死而無悔!」駙馬宇文士及,尚書右丞劉士龍帶頭說道。幾個事先對征伐高麗持謹慎態度的老臣沒想到皇帝陛下如此輕易地就鼓起了將士們的鬥志,躬身抱拳,低聲回答:「臣等今日,才知陛下謀略之遠!」

  「遼東之地,沃野千里。誰人取之,都必為我朝大患。朕不願留禍端於子孫,因而親身到此!」楊廣大度地擺了擺手,低聲向眾文武解釋。須臾,他又抬起頭,衝著左側一個方陣之前的將領們喊道:「麥老將軍,若個朕所記不差,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不知手中鐵杖,可曾老否?」

  麥鐵杖聽見皇帝陛下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心中感動莫名。微微一帶馬韁繩,縱馬急行數步至點將台前,抱拳昂首,慨然以應:「萬歲聖明,末將今年的確六十有五,但比趙之廉頗、漢之黃忠,卻是正當壯年。手中鐵杖未老,末將之雄心亦不曾老!」

  「朕知,你威風必不減當年。」楊廣拱手肅立,以軍禮相還:「他日朕當親為將軍擊鼓搖旗,以壯行色!」

  「謝陛下洪恩,末將必先履敵土,以揚我大隋軍威!」麥鐵杖的誓言聲若洪鐘。晨風中,他白須飛揚,威風凜凜。

  皇帝陛下目送著老將軍回到本隊,然後將頭轉向了中央方陣,笑了笑,高聲問道:「不知道當年平吳、破突谷渾、逞我大隋國威於嶺南,揚我大隋兵勢於西域的宇文述將軍,還能飯否?」

  帶著數萬將士掃平定三吳戰亂,穩住江南半壁;一戰大破吐谷渾,為大隋開拓出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數萬里疆域,是左翊衛將士以及其主將宇文述老將軍一生最得意之作。此刻聽皇帝陛下親口提起來,萬餘精銳登時熱血沸騰。

  「老臣宇文述,尚堪供陛下驅使!」宇文述亦策馬而出,來到點將台前應道。

  此刻,將台下受閱的三萬餘士卒的心情早已激盪如熱火上的沸油。「戰!戰!戰!」無數人以鋼刀擊打著堅盾,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恨不得百萬大軍立刻就揮師過河。縱使遼河東岸是刀山火海,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大夥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一重重吶喊聲里,大隋皇帝楊廣依次校閱完左武衛、左翊衛和左屯衛將士。待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的戰馬回歸本隊,楊廣的目光從忠勇的將士們臉上收回,再度看向群臣,大聲問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諸卿可知道,誰人為朕在遼東總籌糧草?」

  他的聲音並不十分高,恰恰在歡呼聲起落之間傳入了護糧兵們的耳朵。眾護糧將士立刻站直了腰杆,挺胸抬頭,只覺得被皇上如此一問,於這邊荒之地所受的種種磨難,全都值了。

  「是唐公李淵與其麾下一千二百弟兄!」兵部尚書段文振出列,拱手回答。

  「唐公李淵,朕之糧草可供大軍東征之需?」楊廣揮手命令段文振歸班,走到點將台邊緣向下高聲詢問。

  李淵縱馬急趨上前,先於馬背上施禮,然後高聲回答:「回陛下,懷遠鎮共屯軍糧一萬萬斤,可供大軍三月之需。柳城,燕郡,亦屯糧數量如許,一年之內,三軍衣食無憂!」

  聞此言,大隋皇帝陛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拱手,肅立還禮。然後,略微抬高了些聲音命令:「你切與朕說說,護衛萬萬斤糧草在前線,你總計用了多少兵馬!」

  「回萬歲,末將身為司庫督尉,麾下有兵一千二百人。全賴辛將軍、宇文將軍和麥老將軍照應,才確保軍糧絲毫未失!」李淵想了想,高聲回答。

  「一千二百人!」楊廣手指遼水,哈哈大笑。「我遣一良將,以千餘新兵守大軍之糧,高元小丑屯兵二十萬卻不敢過河來爭。弟兄們,你們說,咱們百萬大軍臨境,高元小丑敢逆我軍鋒櫻麼?」

  「不敢!他不敢!」

  「戰,戰,戰!」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李淵帶著千餘新兵在懷遠鎮巡視了半年多,高句麗的確沒敢光明正大地和大隋交過一次手。唯一一次派兵來夜襲糧倉,還被李淵麾下的一名旅率給殺得大敗虧輸。想想敵軍戰鬥力如此之差,將士們自然又多了幾分克敵致勝的信心。

  楊廣的雙手向下壓了壓,暫時制止了眾人的歡呼。對著所有將士,他大聲宣布:「李將軍護糧有功,朕不會忘。三衛將士為朕守土,朕亦不敢不酬。今日之後,朕會將爾等名字、籍貫一一記錄在案,著有司傳信地方。令郡縣存問從爾等之家,使弟兄們無後顧之憂,榮耀鄉里!」

  「家鄉父老,將以爾等為榮!」楊廣張開雙臂,對著三萬餘將士高喊。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將士們用誓言來回答皇帝的情誼,一些新兵激動得滿臉是淚,卻誰也顧不上用手去擦。

  伴著將士們的高呼,麥鐵杖、宇文述和辛世雄三名大將軍又結伴上前,爭著要做過河先鋒。李淵在軍中只是個五品的司庫督尉,手中兵微將寡,自然不能與幾位大將軍爭風頭。待楊廣慰勉完了諸位將軍,他再次向前方行了個軍禮,低聲奏道:「啟稟陛下,末將無勇無謀,不敢爭破遼首功。願獻三十匹突厥駿馬,供陛下踐踏遼東之土!」

  「突厥駿馬?在哪裡,牽來朕看!」聽完李淵的話,楊廣高興地命令。臨戰有人獻駿馬,這是大大的吉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駿馬展示給眾人,以激勵將士攻城拔地之雄心。

  李淵早有準備,先告了個罪,躬身退下。不一會兒,又和建成父子兩個趕著三十匹駿馬緩緩走向點將台。那三十匹駿馬是從劉弘基和李旭所獻良駒中精選出來的,通過一冬天養精蓄銳,個個毛色水滑,筋骨強壯。看到一匹匹無鞍無絡的千里良駒打著響鼻在點將台下刨沙踏土,台上眾人不由喜得笑逐顏開。

  「此馬乃末將麾下兩個壯士千里迢迢從突厥販來,委託末將獻於皇上!」李淵跳下戰馬,摸著最前方一匹良駒的棕毛,驕傲地說道。

  臨陣有「野人」獻騎,這更是吉兆中的吉兆了。大隋皇帝聽了,心中愈發歡喜。點點頭,低聲問道:「不知道是哪兩位壯士,李卿可否告知朕壯士姓名!」

  「稟陛下,是故刺史劉升之子,右勛侍劉洪和上谷良家子李旭,他二人如今俱在軍中護糧!」李淵拱手,正色回答。

  「把馬交於內宮總管收了,朕留著獎勵有功將士。把壯士喊上前來,朕要親自嘉獎他們!」楊廣點點頭,笑著命令。

  早有內衛上前,幫李淵照看戰馬。聞此令,大夥慢慢驅趕,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將駿馬趕到了校場一角。黃門官一聲令下,幾個侍衛交替著將大隋皇帝的最新旨意傳了下去。

  「聖上有旨,宣右勛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悠長的聲音,剎那間傳遍校場每個角落。

  何草(十二)

  從見到李淵向皇帝陛下獻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真的被麥老將軍說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見自己!並且今天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御輦里那個截然不同。昨天那座龐大的御輦給李旭的感覺儘是些沉沉死氣,而今天站在點將台上指點江山這個,卻讓人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為他效力的願望。

  「聖上有旨,宣右勛侍劉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晉見!」侍衛們故意拖長的聲音穿過重重人群,卻未能穿過李旭的耳朵。直到劉弘基的大手從背後拍上了肩膀,緊張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的李旭才明白侍衛口中那個良家子說得就是自己。

  「皇上召見我,我該怎麼行禮?說些什麼?是否告訴他遼東那邊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樣?」剎那間,成千上百個問題同時湧入了李旭的腦袋。讓他一下子變得暈糊起來,傻傻地笑了笑,跟在劉弘基的身後走向了點將台。

  點將台上,眾文武早就翹首以盼。皇上今天高興,大夥久居官場,早就練就了一幅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皇上高興了就喜歡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將來在朝中就會成為舉薦者的嫡系,而薦賢者本身的勢力也會隨著被舉薦者的表現而水漲船高。一系列的彎子繞下來,很多人的眼睛都開始放光。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忌妒,還有的辛甘交駁,複雜異常。

  「末將劉洪拜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弘基走到點將台下,站直身體,抱拳,躬身,然後肅立。

  「末將李旭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旭的話和動作都比劉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現學現賣。幾個老臣被他笨拙的動作逗得忍俊不已,卻沒有人發出惡意得嘲笑聲。大夥第一次面君的時候都曾緊張過。李旭現在的模樣,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自我。

  「二位壯士免禮!」楊廣的身體向前動了動,微笑著頷首。

  「謝陛下!」劉弘基帶著李旭再次躬身施禮,然後站直身體,抬起頭,讓皇帝陛下能不費力氣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你是故刺史劉升之子?朕記得你是雍州人,怎麼會千里迢迢到遼東來投軍了?」楊廣看了看劉弘基,追問,臉上的表情耐人尋味。

  「啟稟陛下,末將欲為國效力,但苦於家中沒有良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販了些馬回來。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唯恐耽誤了軍期,所以就跑到遼東來獻馬,希望能趕上大軍出征之時!」劉弘基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眾臣聞言,悄悄的交頭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麼就這麼笨呢,沒想到販些戰馬來討皇上歡心。只有刑部尚書衛文升、侍郎獨孤學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個朝廷只有少數他們幾個人知道,兩個壯士買馬付帳用的不是銅錢,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楊廣淡淡地嘉獎了一句劉弘基。轉頭看了看李旭,再次低聲問道:「和你同往塞外販馬的朋友,就是你身邊這位壯士嘍?」

  「稟陛下,正是!」劉弘基朗聲回答,臉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對較大。加上二人都煉過些武藝,所以看上去遠比尋常人魁梧。大戰在即,軍中最缺的就是壯士,所以大隋皇帝楊廣心中甚是欣慰。聖明天子在位,講究的是野無遺賢,所以面前這兩個壯士一定要抓在手裡。反覆掃了他們好幾遍,楊廣回過頭來,低聲對兵部尚書段文振嗔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錯,請萬歲明示!」兵部尚書段文振被嚇了一跳,趕緊出班肅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薦賢,朕今日就錯過兩位壯士。你身為兵部尚書,麾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覺,豈不是錯莫大焉?」楊廣笑了笑,點醒滿臉無辜的段文振。

  原來萬歲是在開玩笑。段文振瞬間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內。想了想,他向楊廣低聲啟奏:「回稟陛下,臣記得軍書中曾有他們二人名字。司倉督尉李淵已經舉薦他們為旅率和別將,兵部已經回文,只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時送到了懷遠!」

  「誰為旅率,誰為別將?」楊廣點點頭,繼續追問。

  「臣記得兵部的批覆是,劉洪劉弘基為別將,李旭李仲堅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報出朝廷授予劉、李二人的官職。按大隋舊例,五品以下官職的委任是各部尚書和左右僕射的職責範圍,皇帝平素從不過問。但今天難得皇帝高興,所以諸位大臣也不願意逆了楊廣的意,任由段文振順著皇上的性子胡來。

  「劉弘基,李仲堅,嗯,字都不錯!」楊廣點頭,笑著品評。想了想,又嗔怪道,「莫非我大隋軍職全滿了麼。劉將軍既是朕的右勛侍,又有功勞,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職?」

  「稟陛下,劉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庫督尉所舉薦,臣等未來得及詳細核實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面前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覆。司庫督尉一職,被他無意間咬得很重。

  劉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聽到君臣之間的對話,趕緊再度躬身,謙虛地推辭:「稟陛下,末將無德無能,護糧別將之職,已不堪用。請陛下暫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楊廣愣了愣,自從繼位以來,他只見過嫌自己官小的,從沒見過像劉弘基這般嫌官大難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經明白其中道理,笑著擺擺手,說道:「唐公李淵替朕督糧半年,勞苦功高,按理也該升遷了。況且朕剛剛說過必不忘其功,當然不能自食其言。諸卿,你們看朕該以何職酬謝李卿之功?」

  這句話雖是對眾人而問,實際上有回答權力的卻僅僅限在納言楊達和蘇威兩個位高權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劉弘基無法再升官,兩位老臣已經知道是因為他直屬於李淵麾下的緣故。李淵為五品司倉督尉,劉弘基被他舉薦為從五品別將。如果劉弘基再升職而李淵不升,護糧軍的管理就會出現極大的混亂。想到這些,納言楊達出班,先沖皇帝行了一禮,然後大聲建議,「臣以為,唐公工於民事,勤於庶務,當補衛尉少卿之缺,總督懷遠、柳城、燕郡三地之糧!」

  「老臣附議!」納言蘇威大聲附和。

  衛尉少卿是個從四品的官,平時專門負責軍械、輜重的管理。李淵以此職總督三地糧草,這個建議不得不說是持重之言。楊廣想了想,隨即把兩個納言的建議接受下來,命人當場擬了聖旨,以督糧之功升遷司庫督尉李淵為衛尉少卿,總管東征大軍糧草。

  聽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淵趕緊從武將的隊尾站出來,以軍禮謝恩。楊廣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命其歸班。接著,把目光又轉到劉弘基和李旭身上,笑著問道:「劉卿,朕這樣處置,你可敢接旨了麼?」

  「末將願聽從陛下安排!」劉弘基趕緊抱拳施禮,大聲答應。

  「段卿,依你之見,弘基該授何職?」楊廣輕輕笑了笑,側過頭去,向兵部尚書詢問。

  「依照軍書上所報功勞,劉弘基先有獻馬之功,後又曾捨命護衛糧倉,擊退高句麗死士,累功可升為車騎督尉!」段文振很會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啟奏。

  「其父劉升曾為刺史,素有賢名。賢臣之子,良將之資,車騎督尉未免過小,難酬功臣之後。不如擢為車騎將軍,實授正五品官爵,統領懷遠鎮護糧將士,卿看如何?」楊廣想了想,問道。

  「臣以為,陛下處置十分得當!」段文振點頭稱是。

  「見陛下如此善待賢臣之後,何人敢不效死力!」黃門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贊成。他是這次討伐高句麗行動的倡導者,素來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見他出頭,亦紛紛表示贊成。車騎將軍和車騎都尉雖然都是五品武職,但權力大小有天壤之別。有人本不想阻礙,但想想劉弘基這個車騎將軍是皇帝親點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將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邊的反對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劉弘基施禮,謝恩。雙手接過聖旨,跟在裴矩身後走上點將台,被領到了武將行列之末。

  稍微舒展了心中鬱悶的李淵笑著側頭,給了劉弘基充滿善意的一瞥。劉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時挑了挑,心中滿足溢於言表。

  將台之旁,此刻只剩下了李旭一個人。失去了劉弘基這個嚮導,他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無知之過。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皮膚略黑,塊頭實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楊廣和氣地問道:「朕聽人說,你曾領一百騎兵擊潰高句麗兩千死士,有這回事情麼?」

  「稟陛下!」李旭學著群臣答話時的模樣抱拳於胸,躬身回答,「臣是誤打誤撞,用一百騎兵驅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兩千之數,實乃傳言誇大!」

  聽了二人的對話,文武大臣們紛紛以目相顧。他們都是昨日才到懷遠鎮的,當然沒聽過這個故事。驚詫之餘,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尊敬。連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勢,看起來都好像順眼多了。

  「哦?」楊廣有驚詫地喔了一聲,顯然,這也是個他未曾預料的答案。扭頭看了看左武衛士兵方陣,又低聲問道:「李卿,朕還聽說,你曾在比武場上擊敗過錢士雄將軍,這話可否屬實?」

  「稟陛下,臣,末將,是錢將軍故意讓我。真的動手,末將連三個照面都走不過!」李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大聲解釋。跟在錢士雄身後學了將近一個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對方之間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獲勝之名是無論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臉紅至頸,楊廣心中更覺他淳樸可愛。高興之餘,便想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但又不知道什麼樣的官職才比較合適。這個少年人估計還不到十六歲,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職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議。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誠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裡都開始發顫了,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來,猛然提高聲音,追問了一句:「你既然姓李,與唐公可是同族?」

  「稟陛下,末將,末將與唐公同宗。按族譜,當為唐公晚輩!」李旭思量了一下,決定如實回答。自從入了護糧軍營寨,大夥都當他是唐公李淵的侄兒。便宜沾久了,李旭心裡未免對這份無端多出來的親情有了認同之感。

  「沒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個人才!」楊廣大笑,高聲點評。

  聽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聲,李淵趕緊出班,低聲匯報:「稟陛下,仲堅雖與微臣同宗,卻相隔較遠,平素從未謀過面。是其到了軍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輩!」

  「好了,無論他是不是你的晚輩,都是個難得的人才。特別是這份坦誠,朕甚愛之。段卿,護糧軍中還有何缺,給李旅率補上一個。有道是上陣父子兵,別將他與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堅為良家子,有獻馬之功,練兵之功,擊潰偷襲者之功,三功累加,應再升一級,為護糧校尉之職!」段文振看看楊廣,又看看李淵,小心翼翼地啟奏。

  「可惜這孩子姓李!」納言楊達等人聽完兵部尚書段文振的提議,忍不住輕輕搖頭。皇帝陛下對少年人的喜愛發自內心,如果不是其最後一句話答得不合聖意,恐怕朝中從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將軍。

  大隋朝立國以來,武功赫赫。從王公貴族到草民皆以習武為榮,幾十年來,少年將軍建功立業,一直是朝野佳話。前有當年的晉王、大將軍楊爽,後有羅藝、步鹿柄,如果再出一個李仲堅,這番征伐高麗歸來,很多人家的女兒便又有了選擇目標。

  「可惜!」刑部侍郎獨孤學也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獻馬壯士,劉弘基不忘舊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義之士。李旭僅僅是因為與李淵同姓,得到的結果就截然相反。這天威,真還有些難測呢!

  「這孩子,虧得老夫還提醒他注意言辭!」武將行列,老將軍麥鐵杖於心中不斷嘆氣。實話實說是美德,可官場第一要務,就是捲起舌頭與人溝通,這條本領學不會,官場上永遠站不住腳。轉念一想,老將軍心中又釋然,這孩子質如璞玉,職位太高了,對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面多歷練些,說不定將來的成就更大。

  「臣,末將謝陛下洪恩!」眾人複雜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場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興地向皇帝陛下致謝。捧著墨痕未乾的聖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終於做到了校尉,雖然是輔兵,無法與虎賁鐵騎相比。畢竟這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所有的路,都是從第一步走出來的。沒有第一步,也就沒有結局。帶著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躊躇滿志地想。

  何草(十三)

  直到在眾人的簌擁下返回營地門口,李旭還沒從升官的興奮中緩過神來。自己不比劉弘基大哥,他家世顯赫,而自己無根無基。一個貧家小子能在投軍不到半年時間內從一個隊正扶搖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說老天眷顧。按大隋軍制,三百人為團,每團設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這級,則意味著正式成為軍官中的一員,有固定俸祿可拿,而不是僅僅減免家中徭役……

  如果這個消息傳回故鄉,也許舅舅和父親再也不會被人上門欺負了吧。李旭高興地想著,順口答應下大夥晚上吃酒慶賀的提議。護糧兵只有一千二百人,卻有兩個人得到被皇上親自召見的機會,對所有人來說,無論最初心裡羨慕還是忌妒,過後都覺得臉上光彩。

  營門口,此刻卻圍了好大一堆人。見到軍官們回來,大夥呼啦一下散了開去。沒等劉弘基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渾身泥漿,臉上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民壯哭喊著跑了過了,繞過劉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來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費力氣。他們,他們愣是不讓我進營,還,打,打我!嗚嗚――嗚嗚――」來人搶到李旭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語無倫次。

  「五哥?」李旭有點摸不到頭腦。哥哥陣亡於上次遼東之役,那以後,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獨苗。雖然族裡還有幾個堂兄弟,但因為父親是個小販,出手摳,所以大夥平素都很少來家裡拜會。從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羅主意那一回,從沒人把自己當過弟弟。

  想起小狼甘羅,他眼前謎團豁然開朗。自稱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張秀又是哪個?只是張家五娃一直以倜儻利落而聞名鄉里,眼下這個人衣裳雖然不錯,但下擺、前襟上到處是污漬,還有兩圈黑亮黑亮的東西纏繞在袖口,顯然那是干鼻涕日積月累的結果。

  「五哥,是張家五哥麼?」李旭跳下馬,試探著詢問。來人一直顧著哭,連名姓都沒報,他很難從那滿是泥土的面孔和頭髮上看出當年縣學裡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張秀的模樣來。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張五娃啊!」來人聽見李旭的問話,嚎啕聲更加響亮。劉弘基等人見是李旭的家人來尋,打了個招呼,先回營去整理鎧甲。武士?跳下坐騎,把黑風也幫忙牽進了營門。

  「五哥,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不是準備進京應試的麼?怎麼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塊葛巾遞給張秀,順帶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低聲追問。

  「朝廷,徵兵。趙二狗子,拿錢,不,嗚嗚,不辦事!」張秀接過以前從來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抽抽嗒嗒地哭訴道。

  花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李旭終於從張秀斷斷續續的述說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去年春天,朝廷開始下令徵兵,張家派人去官府打點,以張秀品學兼優,即將上京應試的藉口,擺脫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關起門來慶賀的時候,誰料到風雲突變。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說是向遼東運糧的民壯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適齡男子,必須自動至官府報到,自帶牲口幫官府向前方輸送輜重。張家再去打點,趙二狗子和戶槽大人卻冷了臉,非但不肯幫忙,還把禮物摔出了門,請張家不要壞人前程。五娃子無奈,只好趕了馬車、帶了僕役前往官府報到,於是他們主僕就被塞入了運糧的洪流,滾滾涌到了遼東前線。

  「當官的叫我做伙長,帶著五個人運糧,一趟又一趟,沒完沒了!」張五娃哭夠了,用滿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臉,傷心地說道。「所有民壯都不讓回家,不准離隊。誰敢偷著逃走,抓回來就是一頓亂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邊一扔,幾天,幾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驚叫了一聲,只覺得有股涼氣直衝腦門。片刻之前的時候,他還在為大隋赫赫軍威而振奮,甚至起了主動請纓,為國殺敵立功名,以回報皇帝提拔之恩的念頭。現在,心中的熱情卻被張五娃幾句話瞬間給澆了個透。

  「我實在熬不住了,讓小爽偷跑出去給家裡報信,好叫我爹想辦法救我。誰知道他半路給人抓了回來,當眾打了一百軍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為自己這回也死定了,結果上個月往返涿州,聽人說你在這當了大官兒,所以借著運糧入庫的機會,偷跑過來尋你!」張秀終於止住了抽泣,把話題慢慢扯到了正地方。

  小爽是張五哥的貼身書童,李旭在縣學時曾經見過那孩子。在他的記憶中,此人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難得能和自己玩到一處的同伴。沒想轉眼之間,對方的生命已經完結。自己現在是軍官了,並且混進了任務最輕閒的護糧軍中,所以看不到這些窗外事。而那些與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卻大多數都在忍受著命運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這麼熬幾個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張秀瞪起紅腫的眼睛,滿懷期望地看著李旭。一張遍布裂口和春癬的小臉上儘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對方拂袖而去。

  李旭沒有搭腔,這一刻他根本沒聽見張秀在說什麼。看著眼前的張秀,他霍然明白了為什麼當年自己說要立功名,父親突然發那麼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臨的災難面前,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比窮人家的孩子幸運。張五娃家道殷實,帶了馬車從軍,還落魄到現在叫花子般模樣。自己無錢無勢,如果跟五哥一樣進了運輸隊,估計屍體到現在早已經被填進道路兩邊的溝渠之內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負過你,我知道父親對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張秀等了半晌,聽不見李旭回話。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哽咽起來。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讓我先想想!」李旭被哭聲喚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將來一定報答你!」張五娃一聽對方口氣鬆動,立刻破啼為笑。鼻涕和眼淚都掛到了眉毛上,他卻顧不上去擦。

  「五哥,咱們借一步說話!」李旭拉起張秀的胳膊,將他扯離了軍營大門。約略走出三百多步,見周圍人影稀少了,停穩身體,低聲問道:「你在哪個軍,校尉是誰?」

  「哪分什麼軍啊,我們是民壯,哪裡來的,就編在哪個隊伍里。我是上谷隊第二團第三旅五小隊的,隊正叫王七,是個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腸壞得很!」張秀想了想,大聲回答。

  如果張秀此時在征遼大軍中,李旭倒想托上錢士雄將軍或劉弘基將軍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張秀不屬於任何一路兵馬,事情倒有些難辦了。自己在地方沒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門去,對方萬一不領情,反而要讓張秀受委屈。

  仔細想了想自己從軍的經過,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個點子。到了現在,也只好把張秀先藏到護糧軍中了。反正護糧軍不會上陣殺敵,日常訓練也比在運輸隊幹活輕鬆得多。

  「你留在我這裡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當個護糧兵。」看了看張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聲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爺說了,除非我們死在路上。否則,即便藏了起來,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哥哥逃了抓弟弟頂帳,兒子跑了抓老爹……秀被李旭的話嚇了一跳,擺著手大聲說道。

  「你是從軍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著解釋。不過才分開一年半時間,他卻發現張秀的想法很孩子氣。好像突然間和自己掉了個,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張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離開故鄉的那一剎那,與同伴之間的差距就已經拉開。還以為張家五哥是在運糧隊裡被人欺負傻了,伸手替他撣掉身上的灰塵,低聲安慰道:「我托人發份軍書給上谷郡的運糧隊,說你身體強健,被征入官軍了。他們跟你又沒仇,何必非把你從軍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張秀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沒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張秀的胳膊,慢慢走向自家軍營。

  何草(十四)

  成為朝廷正式登記在冊的軍官的好處還是滿多的,至少在為五娃子張秀辦入營手續時,李旭所到之處一路順風。這還不包括王元通、齊破凝和秦子嬰三個朋友的大力協助。聽說來人是李旭的親戚後,三個人一個在李旭帳篷的旁邊專門給張秀騰出了空帳,一個撥了上好的鎧甲和坐騎,第三個毫不猶豫地向上谷郡運糧隊發出了軍書。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當親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夥解釋。每個軍官都會有一兩名親信,幾個朋友顯然把五娃子張秀當成了李旭刻意找藉口留在身邊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親兵,我願意照顧自家兄弟!」五娃子張秀反應倒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剛剛被皇帝陛下親手擢升為校尉後,立刻明白了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

  做了這麼長時間民壯,他對大隋軍隊體制多少有些了解。一個校尉麾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每個旅率可以帶兩名隊正,當然,如果他願意自己兼一名隊正的話,這種作法也無可指摘,但通常沒有人會那樣做,那樣會讓人覺得旅率心中的格局過於小氣。而做了校尉大人的親兵,則有機會與所有軍官接觸,將來一旦隊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親兵補缺是軍中慣例。即便一時沒有補缺的機會,親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張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慶幸自己今天膽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營門前。也慶幸自己當年沒把表弟欺負得太狠了,至少沒讓他在心中記自己什麼仇……

  李旭詫異地看了張秀一眼,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對方的選擇。外人面前,他不想駁了表兄的顏面,也不想給人以『稍獲富貴,即拋棄親情』的壞印象。雖然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份親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許。

  「以後李校尉的起居就歸你照顧!」秦子嬰饒有興趣地看了這對表兄弟一眼,低聲向張秀吩咐。轉過頭來,他又把話題扯到酒宴上,「酉時兩刻大夥在王大戶的莊子上給你和劉將軍賀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鬧得太晚!」

  王大戶的莊子就是李旭和劉弘基初來遼東之時寄放戰馬的那個莊子。雖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數量連中原豪門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懷遠鎮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懷遠鎮整個已經被皇帝陛下和他的護衛六軍給占據了,護糧軍里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軍官沒資格再進城喝酒,也只好找個乾淨利落的民家,丟下數百個錢,湊合著擺上幾桌熱鬧熱鬧。

  待安置好了張秀,並向他交代清楚了在護糧軍中注意事項後,李旭一個人策馬出了營門。時間已經有些晚了,所以他騎馬騎得很快,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把營地甩在了身後,人和馬同時溶進了絢麗的晚霞中。

  對於長城外的邊陲之所來說,三月還是早春季節。晚風有些涼,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將薄氈比肩上的絲絛收緊。而天邊鹹蛋黃般顏色的落日則將人的臉和手曬得暖暖的,令人心裡總有一種拋下所有衣服,赤身裸體擁抱這綿綿春色的衝動。

  春風得意,用這個詞形容李旭現在的心情是最恰當不過了。十六歲便做了校尉,整個上谷郡古往今來,幾乎沒有第二個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趕上門來求自己幫忙,而那點兒忙幾乎是自己的舉手之勞。想著表兄那感激泣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於身旁響起劇烈的馬鈴當聲,都充耳不聞。

  「小子,看樣子你很開心麼?」一個酸酸的聲音猛然在身邊響起來,嚇得李旭打了個冷戰。

  手握上刀柄的同時,李旭看清楚了身邊這個試圖策馬與自己並行的人。修身、長腰、俊面、朗眉。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大眼波光靈動,讓人一見就知道他是個絕世智者。

  「見過駙馬督尉!」李旭輕輕地帶了帶韁繩,然後拱手施禮。這個人的名字他記得,上午晉見皇帝陛下時,此人就站在文官隊末。在一大堆文武里,他長得最為英俊倜儻。言談舉止之間流露出來的飄逸味道,讓素以文雅著稱的唐公長子李建成都黯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職!」來人輕輕磕了磕馬肚子,以便坐騎能跟上黑風的速度。從鼻子尖和額頭上善良的汗珠來看,這番追逐把他累得夠嗆。特勒彪是草原名駒,雖然李旭沒催它發出全力來,也不是尋常戰馬能輕易尾隨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將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備地問道。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聰明事,一年多來的經驗讓他這樣告誡自己。況且這個聰明人出身在宇文家,是宇文述老將軍的兒子,當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聲仁人兄好了!」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談中那種敬而遠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將豈敢亂來!」李旭輕輕搖了搖頭,拒絕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覺得自己高攀不起,是麼?」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現一絲嘲弄,雖然是一閃而沒,依舊被李旭敏銳地給捕捉到了。

  接下來,宇文士及的話猶如刀鋒一般刺傷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認是唐公的子侄,怎麼沒覺得自己高攀呢?」

  「駙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韁繩,帶住坐騎。正跑在興頭上的黑風被絡頭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來。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強烈的抗議。

  「好一匹野馬,不知為誰人所馴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憤怒的目光,自顧誇讚道。

  「駙馬督尉大人有話請講當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處,李某願向大人賠罪!」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頭已經飛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沒好東西,自從那天賀若梅出走後,李旭就這麼想。今天,宇文士及的舉止讓這個信念更加堅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剛才在外邊遛馬,看見你匆匆跑過,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宇文士及淡淡笑著說道,「以唐公李淵的家世,為什麼他會揀一個平民做世侄。而這個世侄,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斷前程!」

  「駙馬督尉大人,我與唐公是同宗,這層關係族譜上可以查。今天上午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為我曾立了些微薄功勞,而不是因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憤怒地強調。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勢力才能升遷的,雖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確也在護糧軍中扎紮實實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討厭宇文士及那種仿佛什麼都知道的目光,更討厭其自以為是的說話腔調。比起這些,宇文這個噁心的姓氏反而讓人不敏感得多。

  「是麼?」宇文士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聲反問。「飛將軍的後人那麼多,唐公李淵為什麼偏偏認下了你這個侄兒,難道你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麼?」

  「我只奇怪駙馬督尉怎麼突然關心起在下來!」李旭實在無法忍受對方的冷嘲熱諷,怒氣沖沖地反擊。「唐公為什麼認下李某這個侄兒,李某沒興趣了解。只知道唐公對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負他的期待!至於外人怎麼看,李某實在管不著!」

  「現在你又說唐公對你不薄了,剛才誰曾說過,他的前程是憑功勞而來?」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讓別人難堪的,宇文士及繼續挑撥李旭的怒火。

  「若無唐公提拔,李某進不了護糧兵大營。若非唐公舉薦,李某也見不到皇上!這是事實,無人能夠否認!」李旭氣得渾身顫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駙馬督尉懷疑李某的身手,盡可以放馬一試。李某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怎麼,被我戳到痛處,想殺人滅口麼?」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幅害怕的模樣。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個快捷些的解決辦法!」李旭怒到極處,頭腦里反而湧現了一絲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於挑撥離間,自己如果不上當,生氣地就應該是他。所以,無論此刻心中有多少疑問,自己都要盡最大可能表現出對唐公的忠誠。只有這樣,無聊的人才找不著下手的縫隙,他的陰謀才無法得逞。

  「如果世間的事情都用嘴巴來解決,而不是動刀子,豈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遼河西岸連綿的軍營,話語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論!」李旭終於抓到對方一個把柄,出言反擊。

  「實話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數情況下卻不好聽!」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對李旭的打擊滿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說的,還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說的,都是實話,卻只給自己惹來麻煩!」

  「李某不敢欺君,況且皇上今天上午並未覺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話的意思,學著對方的樣子聳聳肩膀,反駁。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個人,你卻說了實話。被大夥糊弄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感激你!」也許是因為理屈詞窮,宇文士及的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自我解釋道。

  「無論大人說什麼,李某都不會感激大人,只當它晚風過耳!」

  「若我跟你說,皇上本來想授你一個和劉弘基同樣甚至更高的官職,卻因為你說自己是李淵的族侄,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著李旭的眼睛,笑著追問。

  「唐公對李某有知遇之恩,聖上是一國之君,氣度非常人想像。至於官職,李某年少,將來有的是升遷機會,駙馬督尉以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著宇文士及,雙目如湖水般明澈。

  『無論心中多震驚,大敵當前,都不可在臉上表現出來。』徐大眼的話在他耳邊迴響。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這一瞬,他決定盡力去做。

  沒用太長時間,在宇文士及的臉上,他明顯看到了失望。

  「小傢伙,我不知道你說得是不是實話,但你比看上去要聰明得多!」愣了一會兒,宇文士及悻然道。

  「大人說過,實話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數情況嚇卻不好聽!」李旭的回答充滿禪機。

  「你這小傢伙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輕輕笑了笑,目光越來越柔和,「我開始有點兒明白唐公為什麼要拉攏你,麥老將軍為什麼也對你這麼好了!」

  「有人對你好,總比所有人都看著你討厭要強一些,大人以為是這樣麼?」李旭亦笑,手掌慢慢鬆開了刀柄。他發現對付宇文士及這種人,把刀鋒安在舌頭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這樣,特別是你有讓人看重的價值的時候。」宇文士及點頭,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城牆。

  城牆上,已經有畫角聲遙遙地傳來。懷遠鎮要關城門了,再晚進城的貴胄們將不得不留在城外過夜。

  「我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宇文士及沖李旭抱了抱拳,說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旭大咧咧地抱拳還禮。對方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卻沒在他這裡收穫絲毫敬意。

  「看來實話果真不好聽!」宇文士及撥轉馬頭,快速向城門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衝著對方背影笑問。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夕陽正努力把最後的一縷光從晚霞後透過來。百里連營,處處響起東征將士們的俚歌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但熱鬧是別人的,這一刻,李旭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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