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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隋亂塞下曲》(7)

2023-12-06 12:44:44 作者: 酒徒
  一場伏擊戰打完,馬賊們將三百狼騎砍死了二百三十多人,順手還搶得了三百多匹戰馬。而他們自己卻只付出了戰死七人,輕傷二十幾個的代價。一時間,眾人氣焰大漲。附近幾個部族接到阿史那卻禺的命令後本來躍躍欲試,在逃回去的殘兵口中聽聞有數千馬賊前來增援,嚇得全縮回了營寨里。

  劉弘基等人見突厥人膽怯,索性不再掩飾行藏,大搖大擺地直撲燕山。沿途部族見了馬隊掀起的遮天煙塵,不敢上前攔阻,只敢派本族青壯遠遠地在煙塵之後送行般跟著,以此向阿史那家族交差。待阿史那卻禺聞訊點了三千狼騎趕來,眾馬賊早已經渡過了沽河,退進了萬里燕山中。

  燕山已經是大隋與塞外諸族的邊界,阿史那卻禺再強橫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冒著與大隋開戰的風險帶重兵越境。而派小股人馬進山剿匪,狼騎又未必是馬賊們的對手。望著連綿欺起伏的群山,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灰溜溜返回了草原。

  山區向來是馬賊們的天下,近年來大隋民生凋敝,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不得不鋌而走險。所以群山中大小綹子多如牛毛。劉季真把一陣風的旗號打出去,立刻有人前來接應。大夥將馬隊化整為零,幾天之後,順順利利地混過了長城。然後又把戰馬集中起來,扮作一個從塞外販馬回來的大商隊,繼續向中原進發。

  也不知道馬販子張亮用了些什麼手段,沿途關卡、橋樑居然分文不取,一律放行,任由這支碩大順利走到了密雲。這裡距離漁陽只有一日距離,再往南去,就要與羅藝的虎賁鐵騎遭遇了。劉季真沒有捋老虎鬚的雅興,先包了個客棧請大夥醉了一回,次日一早與張亮交割了此番出塞的報酬,又分了一百五十匹馬,就此與眾人告辭。

  「好兄弟,到我的寨中來吧。憑你的身手,聚義廳里肯定有一把椅子坐!」臨別,劉季真拍打著李旭的肩膀,大聲勸道。

  「劉,劉大哥,我,我得先回家去看看!」李旭訕訕地笑了笑,婉言拒絕。想了幾天,他依然鼓不起加入馬賊的勇氣。雖然劉季真等人磊落的性格很對他的胃口,但是一想到父母失望的目光,他的心就不得不再次冷靜下來。

  「奶奶的,不來就不來,找什麼藉口。不就是嫌老子是個馬賊麼?哪天我弄個可汗來給你看看,到時候你求我入伙,我還得考考你肚子裡有沒有墨水!」劉季真不屑撇了撇嘴,冷笑道。

  「劉,劉大哥,我,我的確……旭的臉又紅了,就像頭上被秋霜打過的樹葉。

  劉季真倒也不是真的惱了他,見李旭如此尷尬,笑著搖搖頭,低聲道:「人各有他奶奶的志氣,我不勉強你。其實當官和當賊有什麼兩樣,一個明著搶一個暗著搶罷了。你去吧,混不下去時到山裡找我。報上一陣風的名號,萬里燕山中保證沒人敢動你一指頭!」

  「謝謝劉大哥!」李旭感激地說道。雖然彼此選擇的道路不同,他心底依然把對方當作了自己的好朋友。

  「謝個屁,你要沒本事,哪個要你!」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吳黑闥大聲插言。

  「就你聰明!」劉季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想出言反擊,又忍住了。調轉馬頭,帶著眾嘍?們風一般地向遠方奔去。

  「此人稱得上豪傑,只是淪落草莽!」目送著劉季真等人走遠,張亮嘆息著搖頭。轉過身來看了看李旭,又笑著問道:「小兄弟,老哥那天跟你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李旭搔了搔後腦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猶豫間,劉弘基卻走了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小兄弟一身好武藝,就此埋沒了實在可惜。我準備帶他去見一個世伯,謀個出身。怎麼,張兄又和我想到一路去了?」

  見劉弘基上前,張亮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輕輕向後退了兩步,強笑著說道,「劉兄自己還是待罪之身吧,若是路上被官府認出來……

  「那就不勞張大掌柜操心了,該分給咱們的馬匹,煩掌柜的派人給點了。明天一早,我們兩個就動身去懷遠鎮!」劉弘基的臉色變了變,話中用詞雖然客氣,語氣卻非常地僵硬。

  眼看二人就要鬧翻,李旭趕緊搶到中間打圓場:「兩位老哥莫氣,是小弟我做事欠妥當,沒把話給大夥說清楚。」看看劉弘基,再看看張亮,他又陪著笑臉補充道:「劉大哥提議在先,張大哥提議在後,都是為了小弟好。反正我也沒什么正經事做,就先跟著劉大哥去趟懷遠,再南下尋張大哥,如此可行?」

  劉弘基和張亮互相看了看,各自向後退了兩步。大夥前幾天還曾經在草原上同生共死,如果為了一點小事翻臉的確有些不值得。不如好聚好散,彼此也留下相見的餘地。

  想到此節,張亮嘆了口氣,搖頭道:「劉兄的那位世伯我也聽說過,的確是個有擔當的大人物。可今上卻對他猜忌得很,一旦他霉運當頭,恐怕身邊所有人都要受牽連。將來劉兄若是有了難處,只管前來找我。兄弟即便只剩一碗飯,也會與你兩個同分!」

  此話一出口,劉弘基也軟了下來,搖了搖頭,低聲回答:「男子漢大丈夫,功名但在馬上取,又何必憑著人來。我找他,只為洗了旭子和我身上這逃兵的罪名,並非一定要因人成事。倒是你那東家,所謀甚大,又非有肚量有膽氣之人,恐怕將來會害人害己。你若哪天落魄了,儘管來找老劉。一句話,咱們弟兄幾個富貴共之。」

  眾人相視而笑,再不多言。李旭弄不清楚二人嘴裡的世伯和東家到底是哪個,稀里糊塗地跟著笑了一回,心中的尷尬就此掩過。

  當即張亮掏出帳本,根據出塞前大夥的協議,分給了劉弘基五十匹好馬。在河畔伏擊戰中繳獲的三百匹軍馬不在大夥的協議之內,根據當日各自的功勞,李旭分得了三十匹,劉弘基分得了二十匹。牛進達和吳黑闥也各自分到了幾十匹好馬,二人與張亮同路,所以乾脆將名下的馬匹按塞上的價格直接折給了張亮,跟著他去東家那裡取錢。

  第二天一早,劉弘基和李旭結伴向東,張亮等人逕自向南。臨別,吳黑闥追上來,張開雙臂向李旭腰間勒了勒,罵道:「小兔崽子別總想著發財,有錢賺也得有命花才行。哥哥我得護著老張南下,沒時間管你。你自己小心了,實在不行騎上黑風開溜就是,逃到劉大哥那去,誰人吃了豹子膽敢入山抓你!」

  李旭揮拳向他肩膀砸了一下,心中亦十分不舍。想邀他將來去懷遠覓自己,想想此行結果還不知如何,只好把這番心思藏了。那吳黑闥卻心裡卻是剔透,見李旭欲言又止,搖了搖頭,補充道:「生不入公門,死不不入地獄。你哥哥我天生和官府有仇,與其去貴人門前聽吆喝,還不如痛痛快快去做馬賊……

  「那畢竟不是什麼長遠之計!」劉弘基聽他說得實在不像話,低聲插了一句。

  「什麼叫長遠,當小了是賊,當大了就是皇上!」吳黑闥撇了撇嘴,不服氣地回敬。

  「旭子,特勒驃傷還沒好,一個月內不能騎。這幾包藥你帶著,大包外敷,小包拌在馬料里。記得一天敷兩次,餵兩次!」牛進達掏出一串髒兮兮的布包,掛在了李旭的脖子上。看上去他對牲口的感情比對人深,沒有送別的話,只有對特勒驃的不放心。

  「謝謝牛大哥!我一定記住」李旭在馬上躬了躬身,說道。

  「不謝不謝,哪天沒飯吃了,就找我來學手藝。我這還有幾十個秘方沒驗證過……牛進達挑牲口般看了看李旭那粗壯的筋骨,笑著回答。

  張亮這個土財主為東家拉攏李旭不成,雖然心中存了些疙瘩,出手卻很大方。他命人取了兩千個錢,用包裹包了,硬塞在李旭的手裡。「拿去買兩身衣服穿,見貴人了,不能讓人家瞧著寒酸。自古人敬有的,狗咬丑的,那位爺再有識人之能,被他手底下人攔在外邊見不著面,你也是白跑一趟!」

  李旭的包裹裡邊還有不少珍稀之物,本不缺這點兒錢財。見張亮說得熱切,不敢拂了他的好意,只得笑著把錢收了。

  眾人在叉路口揮手作別,直到互相都開不見了,才各自轉了身去。李旭現在還屬於逃兵身份,不敢回家,趕著馬匹跟著劉弘基沿著長城腳下官差懶得過問的貧瘠之地一路向東,再折向北,曉行夜宿,數日後,繞過盧龍塞,來到了柳城郡。

  此刻柳城已是戰備之地,各地來的民夫青壯將如山的物資肩挑手推,陸續向遼東三郡運送。各地來的官差也成群結隊,將中原能搜刮到的馬、驢、騾子大撥大撥地向前線趕。亂糟糟的人群中,帶著百餘匹戰馬的劉弘基和李旭反而顯得不扎眼了。多數人看了他們身上的衣衫和腰間的兵器,都以為二人是向前線的送戰馬的公差,主動讓開道路。

  「咱們是向前線趕,所以不能算逃兵。只是為了給國家籌集物資,多繞了一圈路,耽誤的幾天行程!」劉弘基用馬鞭指了指前方的城門,笑著說出了自己非帶李旭去懷遠鎮的原因。

  如果跟了張亮向南去,即便張亮的東家手眼通天,為二人洗了逃兵之名。他們與大軍出征南轅北轍的事實也要被人落下話柄。而趕著戰馬去遼東,則只能算二人耽誤了集合之期。看在一百多匹戰馬的面子上,即便劉弘基的世伯不說話,也沒人好意思把此事深究下去。

  「劉大哥想得真周到,小弟佩服!」李旭在馬背上笑著回應。自己終究是來遼東了,去年秋天到現在,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只是兜了一個大圈子,依然沒逃掉當兵的宿命。想想此地與?部的距離,他心中沒來由地又是一痛。從柳城徑直西行,三天時間就能趕到若洛水。向北一拐,沒多遠就是月牙湖……

  他苦笑了一下,胸口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般地悶。正自怨自艾間,忽然聽到城門口一亂,幾個官差打扮的人敲著銅鑼沖了出來。

  「各位父老鄉親,郡守大人有令,通緝江洋大盜李富梨、徐達嚴,有見過二人者,速到官府報告,賞錢五貫,綢十匹!」說罷,將數張碩大的告示舉起來,高高貼在了城牆、大樹和城門附近的破舊建築上。

  「李富梨?」李旭覺得這個名字好生耳熟,策動戰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張告示走了幾步,兩個滿臉橫肉,巨齒獠牙的妖怪頭像立刻沖入眼底。頭像下,是一篇精心潤色過的通緝令。郡守大人給兩個妖怪定的罪名是:勾結馬賊,襲擊突厥部落。放火燒毀草場三百餘里,牛羊數千,導致無數突厥百姓流離失所……

  「這兩個妖怪夠本事的,居然到突厥部落里放火!」人群中,有人興奮地叫道。

  「你瞧瞧那長相,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人指著告示上的妖怪頭像評論,目光中充滿仰慕。

  人們鬨笑著,為千里之外發生過的事情低聲叫好。突厥人是皇上的朋友,來中原吃飯不付錢,走的時候還順手搶東西。有人給他們教訓,大夥高興還來不及,誰有那興趣幫官府拿賊。再說了,長相那麼奇特的人,怎麼可能在大白天出現?

  千里之外,阿史那卻禺憤恨地抽打著桌案,將一迭帳薄抽得支離破碎,紙張亂飛。

  「不抓到這兩個小子點天燈,老子誓不為人!」他怒喝道。二十萬石軍糧啊,每次想起來,都肉痛得他直打哆嗦。這把火怎麼燒得如此巧,把他精心隱藏的糧庫燒了個乾乾淨淨。那是他花重金買來的軍資,就等著趁大隋傾國之兵趕往遼東而國內空虛這個機會,一舉殺過長城去。為了把握戰機,阿史那家族特地將索頭奚人趕走,搭建了這所木城……

  一切全落空了,沒有足夠的軍糧,狼騎就不能南下。狼騎不能南下建功,他就沒有接替汗位的機會……

  「天殺的野小子!」阿史那卻禺恨恨地詛咒。給大隋的抗議文書他已經發出去了,楊廣對突厥人講交情,絕不會為了兩個毛孩子得罪『朋友『。至於那些邊塞官吏,更不會拿自己的烏紗帽替兩個逃兵求情。

  柳城南門,劉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後背,笑著評論:「這兩個強盜長得真難看!」

  「難看,難看!」李旭搖搖頭,趕著馬群向城東繞去。

  出仕(二)

  兩日後,二人到了遼東郡。先找了個當地大戶,給了半吊錢,把馬群寄放下。然後問主人家借了房間、臉盆,打來冷水整理衣冠。

  眼下大戰在即,遼東郡日日過兵。尋常兵爺抓了百姓牧馬,不藉機勒索就不錯了,哪肯給半分好處。那家主人摸著五百個肉好,收亦不是,不收亦不敢。站在門口直到二人收拾停當了,才躡手躡腳地湊上前,低聲祈求道:「二位將軍請收回賞賜吧,小老兒生在大隋,為國出些力,原本,原本是應該的。這錢,是萬萬,萬萬不敢收。」

  「你且拿著,我們兩個要入城去公幹。這一百匹馬都由你家照顧,照顧好了,另有錢給。如果被人將馬偷了去……弘基撣了撣頭上的皮弁,正色道。

  「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房主大聲保證。

  劉弘基本來就長得一身富貴氣,此刻換上了錦衣,皮冠,更顯得非同尋常人物。這種官府子弟怎是普通百姓敢得罪的,一時間,戶主嚇得連連作揖,口稱不敢,半串錢抖得如念珠般響。

  「老丈,錢您收好吧。我們不是壞人,不會故意找您老的麻煩!」李旭見主人家實在可憐,上前以晚輩之禮做了一個大揖,低聲安慰。

  「折殺小老兒,折殺小老兒了!」戶主見一個錦袍淄冠的少年向自己行如此大禮,哆嗦得愈發厲害,放下半串銅錢,雙手齊眉,屈膝便欲還拜。劉弘基實在看得不耐煩,衝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讓你收下你就收下,只半天時間,難道我們兩個還能訛你不成!」

  「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戶主哆嗦著回答,禮終還是沒能還下去。劉弘基不肯再耽擱時間,扯了李旭出門,從馬群中挑出兩匹看上去顏色相同,模樣較威風的突厥軍馬,一路騎著向懷遠鎮行來。

  那懷遠鎮乃屯糧之所,戒備自然比柳城等地又森嚴了數分。數十名兵丁手持刀槍站在門口,將過往行人逐一檢視。從面貌、身材到手上的老繭,一個可疑之處都不放過。

  李旭跟著銅匠師父煉了半年多武藝,手上的繭子全是握兵器磨出來的。正擔心著如何才能通過,劉弘基卻提了提馬韁繩,加快速度向城門口衝去。

  「讓開,讓開,大爺有緊急公務!」劉弘基一馬當先,兇巴巴地喊道。候在門邊等待檢查的百姓聽見馬蹄聲響,趕緊側身閃到一邊。守門士兵本想阻攔,看看那高頭大馬,再看看馬背上那一襲錦袍,心立刻怯了,提起刀槍肅立到門洞裡。

  二人的身影在門邊一閃而過,跑出了半里多,城門官才回過神來。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塵土,向地上重重啐道:「什麼東西,不就是攤了個好老子麼。要是爺爺我也叼著金勺子出生,哼,都站好了,說你呢,一個個來,擠什麼擠,奶奶的,忙著去買棺材啊!」

  懷遠鎮是個小城,街道並不複雜。劉弘基隨便找個人問了問,便問到了此地主事官員的衙門在哪。他卻不進衙門,帶著李旭徑直奔院子之北的角門,在距離角門十步之外下了馬,牽著韁繩緩緩走了過去。

  未到門口,早有僕人迎了上來。劉弘基從隨身的行囊中摸出一個玉牌,交到僕人手裡,大聲說道:「此地可是唐公寓所,煩勞小哥通稟一聲,說有故人之子劉家大郎來拜見長輩!」

  「正是唐公家的後宅,您少等,我這就替您傳話!」僕人聽說是故人之子,趕緊接過玉牌,長揖到地。

  劉弘基伸手相攙,趁著對方起身的時候,順手又向他的衣袖中塞了小半串銅錢。那家僕平日迎送客人慣了,從衣袖中猛然增加的分量上就知道眼前這位公子所贈不菲,道了一聲謝,慌不及待地跑了進去。

  片刻之後,院子中又響起了腳步聲。門一動,出來的還是方才那位家僕,先行了個禮,然後一邊掏出方巾來擦汗,一邊氣喘吁吁說道:「我,我家老爺去軍營公幹,此刻尚未返回。大公子請,請二位貴客到前門,他在那裡恭迎故交!」

  劉弘基道了聲謝,將馬韁繩丟給家僕,拉起離李旭向前門走。那僕人以目相送,直到二人的身影走得遠了,才把兩匹馬一一牽到院中。

  大隋朝承襲漢制,官府衙門都是坐北朝南。如果職位高到可攜帶家眷上任,官員的妻兒老小通常都安置在衙門後宅。平素公務往來,客人走得全是前門,只有私交甚好的朋友或者自家晚輩才走後門入內。幾百年後,貪佞之風大行,「走後門」一詞也由此而來,這是後話,咱暫且不提。

  而驚動主人家特地到前門迎接的客人,則是家中貴賓。所以劉弘基雖然以晚輩之禮求見,卻被主人安排到前門相迎。

  李旭沒有官場經歷,全然不知道這些規矩。被劉弘基拉著,慢慢走到前衙。前衙正門也是四敞大開著,那卻是處理國家公務之所,非主人家迎客之地。二人路過正門,向前又走了幾步,在前方側門邊停了下來。

  供貴賓出入的前側門早已被僕人打開,幾個衣著整潔的男性家丁手持長長的掃帚,象徵性地在門前「掃」出一條道路來。主人家笑著迎出,走到劉弘基面前站定了,雙手附心,胸前環抱,躬身說道:「建成見過弘基兄,不知大兄遠來,未能出迎,望大兄勿怪!」

  那邊劉弘基早也把身體躬了下去,興奮地說道:「不告而來,多有冒昧,望賢弟莫笑我唐突便是!」

  二人相對揖了一揖,禮成,四手相握,同時大笑著說道:「你我兄弟有三年多沒見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裡相遇!」

  笑夠了,劉弘基將李旭拉上前,給二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另一個好兄弟,上谷李旭,字仲堅。這是我的自幼好朋友,唐公的長公子建成,字子固!」

  李旭聞言,趕緊上前半步,雙拳緊抱於胸口,行了一個拱手禮。建成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虛握了雙手,以士人見百姓的拱手禮相還。

  互相見禮完畢,劉、李二人應主人之邀入門。邊行,建成邊問道:「仲堅兄出身上谷李家,不知道與古之飛將軍有無關係!」

  「李某不才,愧對祖先威名!」李旭再度拱手,正色回答。

  上谷李家一直自稱為飛將軍李廣遺脈。李旭雖然出身末枝,這個血脈傳承卻能算得上貨真價實,因此信口而答,提及祖先時臉上恭敬之情並無半分做作。聞此言,唐公長子建成大喜,拉起李旭的手大笑道:「如此,我們便是同族,先祖武昭王亦是飛將軍之後。」

  「還不見過世兄!」劉弘基笑著推了李旭肩膀一把,說道。

  「仲堅拜見世兄!」李旭紅著臉,施禮。他從小到大見過最高的官員就是步校尉,所以自從打劉弘基嘴裡聽到唐公兩個字,就加了十二分小心。唯恐不留神答錯了一句話,聽錯了一個字。如今劉弘基既然說二人是兄弟,他便再不能像剛才一樣以陌生人初次見面的拱手禮相拜,站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平揖。雖然就是抱拳、附心、躬身,三個動作,卻也累得額頭上冒出汗來。

  「見過仲堅兄弟!」李建成微笑著還了一個平揖。

  趁人不注意,李旭偷偷抹了一下額頭,心中好生後悔陪著劉弘基來遭這份罪。涼武昭王李?的名字他聽說過,上谷李家為了抬高自家身份,特意把這位八桿子打不著的本家修進了家譜里。按輩分,李旭算得上此人九世孫,漢將軍李廣的二十五世後人。李建成亦自言為李廣之後,如果兩人差上幾個輩分,難道自己還能上前叫爺爺不成?

  正在胡思亂想著,又聽李建成說道:「家父去軍營處理公務,所以不能前來相迎。二位可去客房小坐,我已派人去告知,家父得信後便會趕回!」

  「可否先去拜見伯母大人!」劉弘基笑著問道。

  「母親大人正高興弘基兄到來!」李建成微笑著答。三人又向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個迴廊,由僕人帶著,把李旭安置在客房內飲茶。隨後,劉弘基拉著建成去拜見唐公的妻子竇氏。

  待眾人的腳步聲都去遠了,李旭方才喘過一口氣來。一路上又是平揖,又是拱手,咬文嚼字的甚是心累,他都沒顧上看看國公家的宅院是什麼樣子。此刻在客房中坐定了,才發現所謂貴胄之家的陳設也很簡單,整個客房不過是一桌,二椅,兩個高腰花瓶,一套文房四寶而已。尚不及自己見過的一些地方大戶人家奢華,只是房間布置得乾淨了些,窗子上糊得不是紙,而是數塊雪一般的白絹。

  南窗下,還放著一張琴。古色古香,弦面上纖塵不染,顯然是每日有人擦拭過的。李旭放下茶碗,漫步上前,信手拂了拂,琴聲如高山落水,落錯有致。

  縱使琴藝平平,他也知道這是把好琴了。仔細打量琴面,見斑駁花紋古意盎然,琴尾處裂痕微微,竟有些焦糊的痕跡。

  「焦尾!」李旭大驚,趕緊從琴旁閃開。這可是價值千萬的至寶,乃漢代蔡邕親手所做。當今皇帝才華橫溢,要想得到他的賞識,各地學子們必須彈熟的就是《蔡氏五弄》。想到當年自己為考取功名所做的種種準備,他的心猛然又劇烈地跳了起來。

  為了來見唐公,劉弘基在路過盧龍郡時特意拉著他買了幾整套行頭。如果吳黑闥等人見了李旭現在儒冠錦袍,腰懸著看不中用長劍的古怪樣子,肯定會笑得打跌。但這種溫文而雅的行止卻曾經是李旭夢寐以求。離開易縣故鄉的之前,他無數次期待自己長大後會以一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面目立世。

  想起當年的志向,經過柳城時看到的通緝令又浮現在心底。所謂李富梨,徐達嚴,肯定就是自己和徐大眼。官府為什麼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非但弄錯了二人名字,連長相都差之千里?

  無論如何,自己現在已經成了通緝要犯。唐公真的肯擔當,幫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脫罪麼?李旭不敢肯定,也不敢奢求,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著,跳得頭皮都隱隱發木。

  出仕(三)

  李旭現在有求於人,未免存了患得患失之意,越是細想,心情越亂。一年來發生的諸多事情接踵在眼前浮現,卻沒一件能理清楚。在屋子中煩躁地兜了半個圈子,信手揮去,耳畔卻傳來一聲「仙嗡」脆響,低頭再看,發現自己的手又拂到了那具古琴上。

  關於琴藝,李旭只是為了應付考試粗略學過幾個譜子。當年在易縣求學時,他家中沒有餘錢置辦這高雅之物,而縣學裡的琴歸劉夫子掌管。在劉夫子眼裡,像李旭這種既不識時務,背後又沒人撐腰的,早晚都是個回家種地的貨,除了授藝時間不得不讓他「玷污」高雅外,平素想摸一摸琴弦都是萬無可能。

  想起當年求學時的情景,李旭淡淡嘆了一口氣。當年事情煩惱也罷,快樂也好,都已經成為了一個雋永的回憶。市儈的劉夫子,博學的楊夫子,還有一群志向遠大胸無溝壑的快樂少年,曾經是那樣近,回憶起來又是那樣遠。

  不知不覺中,他信手調正的琴弦,雙手輕輕地在弦上撥動起來。蔡邕的《秋思》是有心功名的學子必修之曲,模模糊糊地,李旭感覺自己還記得譜子的大概。一時想不起來的,就隨意彈去,雖然曲不對譜,一顆煩亂的心卻隨著琴聲慢慢停止了躁動。

  他想起了自己在月牙湖畔和甘羅、陶闊脫絲共同渡過的美好時光,曲聲明快歡暢。想起幾個人在奚族斥候的圍追堵截中患難與共,曲聲又變得慷慨激揚。待想起擊敗索頭奚部後,?人部落對俘虜的野蠻殺戮,一股鬱郁之氣又從指尖流出,帶著琴聲也鏗鏘起來……

  轉眼,一曲《秋思》已近結尾,瑟瑟秋風夾雜著鼓角聲鳴穿窗而出,令整個院落都顯得蕭瑟起來,無數片秋葉從天空飄落,一時繽紛如雨。

  「好一首《秋思》!」有人在窗外輕輕地鼓起了掌。李旭一愣,曲意便再不能順暢,手指快速從琴弦上滑過,「轟」地一下,琴聲戛然而止。

  「李公子,我家大公子和劉公子回來了!」門外,李府僕人的通報聲隨之響起,剛好接上琴聲的裊裊餘韻。

  「啊,噢,快請!」李旭愣了愣,木吶地回答。他沒想到自己彈琴彈了這麼久,更沒想到的是此地禮儀這麼繁雜,主人家進客人的房間,還要經過僕人通稟。

  「走,進去,我這兄弟是灑脫之人,咱就別跟他講這俗禮!」劉弘基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來,替李旭化解了眼前的尷尬。隨著爽朗的笑聲,李建成、劉弘基先後走進屋子。

  「仲堅拂得好琴,整個院子都沉醉在無邊秋意中!」李建成快走幾步,笑著稱讚。

  「只是在縣學裡跟著夫子學過幾天!」李旭知道自己有何斤兩,謙虛地說道回答。

  「幾天就達到此番境界,像我這苦學數年未窺門徑的,豈不成了木頭腦袋!」李建成笑著反駁,雖然貴為唐公長子,他倒不像李旭在縣學裡見過的一些地方官吏子弟那般狂傲,反而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謙和之氣。

  「子固若是木頭腦袋,我就成了那頭笨牛。非但不會彈,連聽的資質都沒有!」劉弘基笑著替李旭解圍。相處了這麼久,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兄弟居然還會這一手。

  「弘基兄沒習過琴麼?」李建成回頭看了一眼劉弘基,滿臉驚詫。自魏晉以來,琴、棋、書、畫就是豪門子弟必修之業,江南的世家子弟把馬當作老虎不會有人見怪,不粗通琴、棋,卻難免被人當作笑柄。北方豪門雖然沒有江南那些傳統世家般講究,也僅僅是在精通程度要求上降了降,除琴、棋、書、畫之外,卻又增加了騎、射二項。劉弘基的父親劉升曾官居大隋刺史,他本人也曾世襲了右勛侍的虛職,可算是貨真價實的世家子弟,若是一點琴譜都不曾識,則的確可稱得上是豪門子弟中的另類了。

  「自從家父亡故後,我這雙手握刀的時候比握筆時候多得多,哪還有功夫弄琴!」劉弘基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淡淡地道。

  李建成聞此,趕緊上前躬身賠罪,一邊作揖,一邊解釋:「小弟見了大兄心中高興,一時忘形,竟觸了弘基兄心頭之痛,真是該罰!」

  劉弘基還了一禮,輕輕搖頭,「又算得什麼痛處,事實罷了。況且此刻正是國家用人之際,身上有些武藝也容易重振門楣!只要子固不因愚兄是粗人的緣故敬而遠之就好!」

  「小弟怎是那等俗胚!」李建成大笑著保證。「實不相瞞,我對彈琴弄墨也不感興趣得很,只是身為李家長子,不得不弄些出來裝點門面。二弟有一句話說得好,那東西怡情尚可,真要取功名,還是馬背上來得迅捷。」

  三人相視而笑,諸般尷尬一揭而過。劉弘基見李建成提起其弟,笑著問道:「世民最近如何,還是那般嗜武麼?」

  「豈止是嗜武,簡直就是武痴。才來懷遠幾天,他和婉兒兩個便把好端端的一個後花園給平了,硬是開成了一個演武場!」提起自己得弟弟,李建成連連搖頭。話語裡雖然充滿了責備之意,愛憐的表情卻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流露出來。

  「婉兒,她也習武?我記得上次拜見世伯的時候,婉兒正在學班氏的《女誡》!」這回輪到劉弘基驚詫了,在他印象中,李建成的妹妹李婉兒是個非常文靜的小女孩,見人從來都是笑不露齒。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自從世民開始習武起,婉兒就陪著一起學,到了現在,甭說同齡女子,一般少年都不是她的對手!」李建成笑著搖頭,語氣聽起來卻帶著幾分自豪。

  一切話題都是家事,李旭雖然在一旁插不上話,但也能看出來李建成和弟弟、妹妹之間的感情非常好。在李旭很小的時候,他哥哥李亮就戰死在遼東,所以他心中對兄弟之情甚為渴望。見了李建成臉上真摯的表情,心裡對此人的好感不覺又多了幾分。

  「天色尚早,不如我們去花園看看世民,他也很想念弘基兄呢!」聊了一會兒家事後,李建成笑著提議。

  「也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小傢伙長高沒有?」劉弘基笑著答應。

  這回見的不是女眷,李旭自然在被邀之列。三人談談說說,且聊且走,不一會兒來到後花園外。隔著照壁,就聽見了裡邊的蕭蕭風聲。

  「這就是了,除了他,誰也不好拉弓拉得這麼上癮!」李建成搖頭,笑嘆。命令僕人不要通稟,逕自帶了兩個朋友闖了進去。

  李旭急行數步,從建成身後向前觀望,只見一個尚未束髮的少年正在彎弓射靶,不知道準頭如何,靶子的位置卻放在七十步之外。少年旁邊,是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妙齡少女,手裡不像傳說中大戶人家女子般拿著一柄團扇,而是握了雙鼓錘,正隨時準備為少年擂鼓助威。

  聽門口有腳步聲響,正在射箭的少年沒有抬頭,先將手中羽箭放出去,然後看都不看地問道:「大哥怎麼有空來了,難道你今天肯跟我比武了麼?」

  「大哥怎麼來了,今天不忙麼?」少女注意到了自家兄長旁邊還有外人,放下鼓錘,上前問候。

  「我得幫爹處理一大堆事,哪有功夫陪你練武。有人來看你了,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否還記得!」李建成笑了笑,向弟弟和妹妹提醒。

  「有人來看我?」持弓的少年抬起頭,明亮的眼睛流星般在劉、李二人身上打了個轉,隨即扔下角弓,大笑著跑上前來。

  「原來是弘基兄,多年不見,大兄可是黑了!」少年一邊施禮,一邊喊道。

  「見過世民賢弟,見過婉兒妹妹!」劉弘基趕緊上前半步,向正在以平揖相拜的李氏姐弟還以平揖。

  「他們說有貴客登門,我還驚詫是哪個膽大的貴客,居然敢到邊塞之地來看爹爹,原來是弘基兄。這幫愚蠢的傢伙,弘基兄是自家人,又怎能算客!」李世民年高興地叫道,稚嫩的面孔因為過度興奮而變成了粉紅色。

  「我還帶了個兄弟,是你的同族,年齡好像比你大兩歲!」劉弘基笑著把李旭扯過來,介紹。

  李世民和李婉兒聽了,立刻笑著上前問候。李旭豈敢讓兩個國公的子女給自己行禮,趕緊搶前半步,拱手道:「上谷李仲堅見過二公子,見過大小姐!」

  從服色上,李家姐弟已經看出對方沒有功名在身,所以也只能虛攏雙手,以半禮相還。三人剛剛互相見禮完畢,世民立刻上前拉住劉弘基的胳膊,大叫著請求:「弘基兄走南闖北,武藝肯定又精進了。不如下場指點小弟幾招,以慰小弟思兄之苦,如何?」

  出仕(四)

  劉弘基已經年近而立,自然不肯與李世民這個才十四歲的孩子動手。情急之下,眼角餘光掃到了李旭,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他笑著將禍水東引:「二郎想找人討教武藝,何不尋一個年齡和自己相仿之人。他春天時在塞上曾陣斬索頭奚部可汗俟力弗,古之秦舞陽之勇,亦不過如此……注1)

  「當真!」建成、婉兒、世民兄妹三人同聲驚叫,再度打量李旭,才發現對方雖然穿了一身書生衣冠,腰上別了一把連母雞都殺不起的飾劍,那幅骨架和身高卻絕不是一個書生所有。不由的,三人對劉弘基的話信了幾分,目光中也隨即露出些佩服之色來。

  「你們可以問問他自己可有此事!」劉弘基微微一笑,趁熱打鐵。李旭出身寒微,這是他與建成、世民等世家子弟交往時的一個大短項。但是,聽了他才草原上所作所為之人,絕不敢再以常人眼光看他。所以劉弘基認為,於其讓自己的好兄弟欠了人情去求唐公,不如反過頭來讓唐公的幾個子弟主動與李旭交往。如此,對好兄弟目前的處境和將來發展,都有莫大的好處。

  李旭從來沒跟官場上人打過交道,怎麼會理解劉弘基的良苦用心,見李氏兄妹以目光詢來,立刻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解釋道:「那是,那是在兩軍陣前,奚人敗局已,已定。我無意出刀,沒想到還是殺了他!」

  「無意出刀都能刀劈可汗頭,若是有心出刀,豈不是整個草原都給你翻過來!」李建成拍掌讚嘆,臉上充滿了欣賞之意。

  「來人,把我的皮甲給仲堅兄拿來!」李世民高興地大叫。恨不得馬上下場與對方走上幾圈。他自幼習武,天分奇佳,十歲後已窺門徑。如今技藝已經高出同齡少年甚多,平素根本找不到對手。去找唐公的侍衛們比武,那些侍衛又不敢傷了二公子,三招之後便棄械投降。長此以往,李世民心裡難免有了寂寞之意。今天終於有個現成的陪煉送上門來,當然沒有輕易放過之理。

  旁邊伺候的家僕答應一聲,立刻跑下去拿皮甲。李旭再三推脫不過,只好到樹後將外套解了,掛在樹枝之上。

  演武場外,本來設有專門更衣的房間。李旭沒在豪門中生活過,怎知道國公家的講究。按照鄉下孩子玩打架的規矩,轉身到樹後即脫。待把身上身下都變成了短打,才猛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千金小姐站在演武場上。

  登時,他臉色更紅,活脫一個煮熟了的螃蟹。那李婉兒卻不著惱,忍著笑意打量李旭的身材,只見他肩寬背闊,猿臂狼腰,看起來比穿書生袍時不知道順眼了多少倍。

  「二公子的皮甲,恐怕不合李公子的身!」李世民的貼身伴當捧著一身練武時穿的鹿皮軟甲跑來,看了看李旭的骨架,低聲勸道。

  「那是,我今日唐突了!」李世民再度打量李旭,惋惜地嘆。他方才聽聞對方曾在塞外陣斬一名可汗,心裡未免存了爭勝之心。作為唐公的兒子,這么小的年紀出門打仗,顯然不能被允許。但如果能在拳腳上贏了李旭一招半式,即意味著自己也能陣斬敵方大將,這種感覺可比被幾百個人誇讚舒坦得多。

  但此刻看清了對方身材,李世民立刻知道自己在力量上肯定要吃大虧。如果棄拳腳而比試刀劍,一旦有人受傷,劉弘基面子上也過不去。正當他猶豫是否還繼續比試的時候,又聽劉弘基在一旁建議道:「何必要比試拳腳呢,這裡有現成的靶子,你們二人射一輪箭好了!」

  「甚妙,如此,就請仲堅兄賜教!」李世民一抱拳,大聲道。至此,他對李旭的輕慢之心盡去,真真正正把此人當成了一個競技對手。

  「不敢,還請二公子指點!」李旭抱拳回禮,低聲說道。比弓箭也正是合他的本意,如果拳腳上分高下,即便自己有意輸掉,也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至於弓箭麼,射偏射正還不是舉手之間的事,讓李世民贏了一回,就當討他爹高興而已。

  存了這種心思,他到兵器架上挑了一把步弓,慢慢調節弓弦。李家姐弟用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次品。雖然沒有他用慣了的那把騎弓硬,但平穩性和開弓時的舒適感覺比那把騎弓還要好些。一弓在手,他慌亂的心情立刻平穩,呼吸和腳步都跟著隨即均勻起來。

  「好氣魄!」李婉兒心中暗贊了一聲。剛才她眼前這個少年還是一幅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鄉愿形象,擎弓在手後,居然氣質大變,隱隱的竟有了百戰老兵的味道。而李家門下所奉養的百戰老兵不足五十人,個個都被視作家族的至寶。這人在少年時能達到如此境界,將來的前途又豈可限量?

  想到這,李婉兒的目光悄悄移向長兄和二弟,看見兩人的臉上都浮現了驚詫之色。顯然,哥兩個又為李旭的表現吃了一驚。

  「仲堅兄是客,理應先請!」李世民也挑了一把弓,調正好弓弦後,正色相邀。

  七十步的靶子自然難不住李旭這個曾經在草原上下了數月苦功,又經歷過孫九、阿思藍和銅匠等數位絕頂高人指點好手。只見他輕抒雙臂,將弓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羽箭離弦。緊跟著,遠處的靶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紅心處,穩穩落了一支鵰翎。

  「好!」眾人大聲喝彩,接著便是一通鼓響。李旭回頭看去,卻是婉兒揮舞著一雙鼓錘,在遠處敲了一曲破陣樂。

  「且待我射來!」李世民笑著說道。能與此等用箭高手過招,即便輸了他也心甘情願。仔細瞄了瞄,他亦一箭脫手,穩穩地射中了七十步外另一塊靶子的紅心。

  「好!」李旭帶頭為世民喝彩。對方年齡比自己小了將近兩歲,又出身富貴之家,能在弓箭上有如此造詣,的確令人佩服。

  鼓聲響畢,早有家僕跑上去,將兩面靶子扛回。二人的箭都在紅心內,所以此輪只能算作平局。李世民看了看箭靶,又看了看李旭,大聲問道:「仲堅兄可否射得更遠些!」

  「願意一試!」李旭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將靶子放到九十步處!」李世民大聲命令。

  幾個家僕將箭從靶子上用力拔下來後,快速跑了出去。須臾,箭靶被安置到了九十步外。這回卻是輪到李世民先射,一箭射出後,偏巧有風吹過。那羽箭不由得歪了歪,射中了距離紅心半寸處。

  即便如此,這麼遠的距離也算精準了。眾人看罷,一齊喝彩。待鼓聲停下來,李旭亦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箭,這一箭去勢甚急,準頭卻差了些,落靶後,距離紅心偏了寸許。

  「都未中紅心,又是平局!」沒等家僕將靶子扛回來,李世民搶先為結果定性。

  「是我輸了!」李旭將弓放下,低聲承認。他不想贏了此間主人,所以這一箭故意放偏了些。

  「平局,平局,未中紅心,偏多少都一樣!」李世民卻未盡興,大聲嚷嚷。待仔細看過家僕扛回來的靶子,又笑了笑,追問:「仲堅兄還可射得再遠乎?」

  沒等李旭推辭,劉弘基再次搶先一步「出賣」了他,「我們歸來途中遇到截匪,仲堅在百步之外射斷了匪首咽喉!」

  「噢?」李世民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旭一眼,仿佛瞬間看透了對方心裡所想。

  「那,那是蒙上的。當時敵眾我寡,不得不冒險一試!」李旭趕緊大聲解釋。劉弘基的話顛倒黑白,當時情形,自己和他才是盜匪,而身後追兵分明是突厥官軍。偏偏這一層,他無法向人解釋。一時間面色又開始發紅,仿佛被人誇得不好意思一般。

  「將靶子放到一百二十步處,我與仲堅兄重新比過!」李世民大聲命令。

  家僕快速跑上前,將去了羽箭的靶子立在一百二十步外。這已經貼近演武場牆角了,李家子弟中,還無人試過如此遠的距離。所有人不再羅嗦,屏住呼吸在一旁觀射。唯恐一口氣喘大了,影響二人的比賽結果。

  仔細端詳了一下靶子,李世民放下了弓。抬手從頭頂童子冠上摳下一塊拇指大的翡翠,交到了自己哥哥手上,回頭看了看李旭,大聲說道:「這般射沒勁,不如賭個彩頭,你若贏了,這塊翡翠便歸你!」

  「不可,不可!」李旭慌得連連擺手。他在蘇啜部被杜爾普及聊過鑑別寶玉的常識,能看出李世民放在劉弘基手中的翡翠是個上品。如此質地的翡翠,拿到草原去至少是十幾匹馬的價值。在中原,身價則更是不知幾何了。

  李世民擺擺手,不肯跟他多說。拉滿角弓,搶先一箭射出。那箭疾如流星,「砰」地一聲射在紅心偏下一寸處。箭尾來回亂晃了幾下,就此不動。

  這麼遠的距離,李旭再想不動聲色地出手相讓,就有些難了。正猶豫著是否故意射一支脫靶子的空箭出去,又聽見李世民大叫道,「仲堅兄莫急,我輸了,這塊翡翠歸你。你的彩頭呢,莫非算定自己能贏我不成!」

  「我?」李旭瞪大了眼睛問。臨來之時,他的包裹藏在了馬鞍後。而此刻坐騎卻被李家僕人不知道安置到什麼地方去了,想從包裹中掏出一個與李世民所出那塊翡翠相當的彩頭,身上卻沒有一個值錢物件。

  「不如賭你和弘基兄腰間那兩把佩劍,如何」李世民笑了笑,逼問。

  「此劍怎能和二公子的美玉相比!」李旭猶豫了一下,坦誠地回答。他和劉弘基腰間的佩劍全是在路上買來的樣子貨,兩把加在一起不過三百個錢。甭說買李世民拿出的那塊翡翠,就連童子冠上鑲翡翠那個座子都買不到。

  「此劍價值不在其本身,而是其主。你若輸了,就等於把弘基兄和自己的兵器輸給了我。今後要唯我馬首是瞻,供我驅使。」李世民再次笑了笑,正色解釋。

  聞此言,李旭知道自己第二輪故意認輸的把戲被李世民瞧破了,心中暗自佩服眼前少年目光之銳。進退兩難間,他將眼睛轉向劉弘基,希望這個心思縝密的兄長拿主意,卻看見劉弘基正向自己望來,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弘基兄希望我贏?」李旭眼睛瞪大了幾分,在心中驚問。到人家做客卻掀了主人的場子,在他生長的易縣,可沒有這種做客的規矩。但是故意射輸,自己和劉弘基就成了李家私兵,此番代價也忒地大。

  「就依二郎所說!」劉弘基仿佛看穿了李旭想什麼般,大聲回答。上前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又將李旭放在樹後的佩劍撿起來,一併捧到了李建成手上。

  四下里鴉雀無聲,連天空中的流雲都放慢了腳步。李旭也不敢再藏私,仔細看了看箭靶位置,把箭搭在了弓弦上。但見彎弓如滿月般張開又迅速回彈,羽箭嗖地一聲飛出。隨即,四下里喝彩聲如雷,李婉兒雙手舞動,將鼓錘擂了個震天般響。

  「好!」猛然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遠方傳來,壓住場中所有喧囂。

  李旭聞聲扭頭,只見一個臉上皺紋很多,但慈眉善目的忠厚長者從遠方快步向自己走來。

  出仕(五)

  就在此時,劉弘基也看見了那名老者,立刻快步迎上前,正站,雙手附心,前行一步,舉拳齊眉,躬身兩次,然後將伸出的齊眉雙手收回觸及額頭,再躬了第三躬,口中說道:「晚輩弘基拜見世伯!」,最後以手附心,退一步下來,目光迎上對方面孔。

  來人正色,直軀,先受了他這個大揖,而後雙手附心,胸前環抱,微微向下躬了躬身,笑著回答:「老夫自受命押糧以來,日日盼著你至,照應你平安還家,也好對令尊有個交代。沒想到,你卻是姍姍來遲!」

  「小侄思量著此番東征,軍中必缺好馬,所以特地到塞外去了一遭!路上耽擱了些時日,望世伯恕罪!」劉弘基笑了笑,低聲補充。

  「你能來就好,又何必去塞外苦寒之地冒那份險!」李淵伸出手來拍了拍劉弘基肩膀,嘆道:「當年分別,你才到老夫額頭,如今卻高出老夫甚多了。有道是老樹身旁發新枝,新舊輪替是天道,不服氣不行啊。與你同來的壯士是誰,能否給老夫介紹?」

  「是小侄在路上交的一個朋友,姓李名旭,字仲堅。」劉弘基笑著回答,轉身向李旭招了招手,低聲命令:「仲堅,趕快見過唐公。」

  李旭早就從劉弘基和老者相互之間見禮過程中推斷出此人必是唐公無疑。只有輩分高出一代的人,劉弘基才會以大揖相拜,而對方才有資格用比大揖低了一級別的平揖相還。但是,從小到大,他從來沒見過地位如此顯赫的官員,所以一時未免心慌,不知道該怎樣相見才不算失禮,只好傻愣愣在一旁站著。

  此刻聽見劉弘基召喚,李旭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過,硬著頭皮走上前行了一個平揖,說道:「上谷李仲堅見過唐公,祝唐公身體安康!」

  唐公李淵側了側身,抱拳相還。然後上下打量了李旭數眼,笑著詢問:「你出身於上谷李家?可與漢飛將軍有什麼淵源麼?」

  「回唐公,按族譜上排,晚輩應是飛將軍的二十四代玄孫。」李旭想了想,低聲回答。過於緊張的心情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額頭上也隱隱透出汗來。

  「錯了,錯了!」唐公李淵笑著搖頭。

  聞此言,眾人面面相覷。正不知道錯在哪裡,卻聽李淵大笑著補充了一句:「小子,你不該以常禮來拜見我。你我本是同宗,按輩分,你與建成,世民應為兄弟!」

  「還不拜見世伯!」劉弘基用力在李旭後背上推了一把,命令。

  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傻子也能聽出李淵話中的親近之意了。李旭尷尬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劉弘基一樣以晚輩之禮重新見過了李淵,口中賠罪道:「晚輩糊塗,竟不知道同宗長者站在眼前,望世伯見諒!」

  李淵這次不再避開,站正身體受了他這個大禮,躬身還了一個平揖,笑著吩咐:「你又不知道我們彼此同宗,何罪之有。既然你是晚輩子侄,今後有什麼需要,儘管向我直言便是!」

  「世伯有言,晚輩敢不尊命!」李旭再次躬身,謝過了前輩照顧。二人笑著敘了幾句族譜,很快將彼此輩分說了清楚。按族譜上記載,唐公李淵是前涼皇帝李?的七代孫,而那涼帝李?又是李廣的十六代嫡枝。所以李淵為李廣的二十二代後人,而建成、世民俱為二十三代,與李旭恰好輩分相同。

  敘完了族譜,李淵老懷大慰,拉起李旭的手,笑著問道:「沒想到自兩漢之後,我李氏子孫還能重現如此神射。你師承哪位英雄,可否與老夫說知?」

  「晚輩是胡亂學的射藝,先後受過三、四個人的教導!」李旭訕訕地笑了笑,低聲回答。一瞬間從草民身份變成了唐公李淵的晚輩,讓他感覺非常不適應。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覺得麻麻的,兩條腿亦如同灌了鉛般沉重。

  「第一位教導晚輩射藝的人姓孫,諱安祖!」想起待自己如親生子侄的孫九,李旭心中就湧起一陣溫暖。倉促間他卻沒注意到,李淵、建成二人的眉頭都悄悄皺了皺,顯然這個名字已經給了他們極大的震動。

  「第二個指導晚輩射藝的,是一個?族好漢,名叫阿思藍,第三位授業之師是個從江南流落到塞外的銅匠,他姓王,一直不肯告訴晚輩姓名,晚輩也不好追問!」李旭看了看唐公探詢的目光,訕訕地補充。武藝上指點自己最多的銅匠師父,自己卻不知道其名,這個話題被誰聽到都會覺得是個大笑話。

  「若姓王,定是出於江南王家。你的師承也算名門了,怪不得能重現祖先神技!」李淵笑著替對方總結,剛剛因聽見孫安祖三個字而皺緊了眉頭悄悄地平整了下來。

  「唐公過獎,方才第二輪比箭,晚輩已經輸給了二公子!」李旭搖了搖頭,謙虛地回答。

  這句話惹得李淵連連搖頭,「你莫過謙,老夫先就來了,一直在遠處看著你們。第一輪射罷,世民已經輸了。他若是有自知之明,哪裡還敢跟你比第二輪!」

  雖然抑己揚人是李府的家風,這句話說得也太謙虛了。非但李旭連稱不敢,建成、世民和婉兒三個都仰起頭來,滿臉不服。特別是李世民,年幼好勝,兩隻眼睛氣得冒火。如果做這番評判的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估計小傢伙早衝上去與之理論了。

  「你心裡不服,是不是!」李淵看看世民的臉色,笑著問。

  「第三輪兒子輸得心服口服,這翡翠理應歸仲堅兄所有。」李世民跑到建成身邊,拿起作為賭注的翡翠,大聲回答。「第二輪是仲堅兄有意相讓,兒子也知道自己輸了。可第一輪,他和我都正中靶心……

  「我們各自一平一勝,理應平局!」李旭趕緊擺手,表示不敢接受李世民輸給自己的翡翠。話音未落,又聽見唐公說道:「但從表面上看,的確如此。你去將靶子拿過來,讓為父告訴你為什麼第一輪就輸了!」

  不待李世民動手,早有家僕跑上去替他扛回了靶子。李淵愛憐地摸了摸兒子的額頭,躬下身,指著靶子上的箭孔,低聲詢問:「第一輪,你放箭前瞄了大約三息時間,而仲堅是抬手即射,不知道為父說得對也不對?」

  「的確是這樣!」李世民想了想,小聲回答。

  「如果兩軍相遇,你們二人正是敵手,此射結果如何?」李淵笑著向世民追問了一句。

  李世民的小臉登時紅了起來,扭捏了片刻,終是承認父親說得沒錯,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我的箭還沒射出去,仲堅兄已經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此話一出,李旭亦聽得一驚。他學射時,都是別人怎麼教,自己怎麼射,做不到就努力練習,從沒想到「引弓即射」包含著什麼道理。聽了李淵對兒子的教導,才明白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門道在。想到這,忍不住偷看了唐公幾眼,越看越覺得此人胸懷溝壑。

  「第二箭,你的羽箭出手後被風吹偏,而仲堅在舉弓前,先抬頭看了看樹枝!」李淵笑著繼續總結。

  「怪不得仲堅兄的箭不受風力影響!」李世民恍然大悟,高興地補充。臉上因為被判定失敗而帶來的沮喪表情轉眼散盡,代之的是聞道後的驚喜。

  「戰場上形勢千變萬化,任何一個細微失誤都足以致命!」李淵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父親,對好學的兒子循循善誘。指了指還留在靶子上的箭,笑著命令:「你把兩支箭都拔下來,就知道與仲堅二人射藝相差到底多遠了!」

  李世民遵從父親命令伸手拔箭,自己射偏了那枝箭輕輕一拉就脫離了靶子。李旭最後正中靶心那枝箭,卻拉了又拉,晃了又晃,直到將箭鋒弄折了,才勉強拔了下來。

  「若是一百二十步外,彼此都身披重甲。你這箭射過去,只能給仲堅搔痒痒。而仲堅這枝箭,卻足以令你落馬!」

  「兒子受教!」李世民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父親做了一個揖。然後雙手托著翡翠,舉到了李旭面前:「仲堅兄射藝高出我甚多,小弟輸得心服口服!」

  「我年齡比你大,自然力量比你大。其他的講究,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咱們還是平局!」李旭笑著回答,仍是不肯接對方送上的彩頭。

  雙方正推謝不下間,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劉弘基突然拍了拍手,高聲插了一句。「依我之見,真正該得此翠的應是唐公!」

  眾人聞聲側目,又聽劉弘基笑著補充:「世民不知其理亦不能行之,自然算輸。仲堅能行之而不知其理,不能算全贏了此局。倒是世伯一席話,讓晚輩等受益匪淺,所以,此翠當然應屬世伯所有。待日後我等射藝超過了世伯,再贏它回來也不遲!」

  大夥聽了,一齊叫好。李世民當即捧了翡翠來,高舉著獻給了自己的父親。唐公還待推辭,又聽劉弘基笑著說道:「當年家父提起世伯箭射孔雀眼之事,晚輩還以為是以訛傳訛,今日聽了世伯講箭,才肯定實有其事!「

  一句話,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那李婉兒性子最急,當即拉著劉弘基衣袖要求他講一講父親的故事。劉弘基用目光掃了掃李淵,見他沒有不悅的表情,笑了笑,說道:「那是二十八前,世伯去伯母家求婚的故事……

  當年大隋望族竇毅家選婿,來應少年數以百計,且每人都出身於貴胄之家,家世、品格都屬於上上之選。竇毅為了表示自己公允,就命人抬了兩扇孔雀屏風到院子中,請諸少年向孔雀發箭,約定射藝最高者為婿。話音剛落,李淵越眾而出,連發兩箭,每箭各中孔雀一眼。諸少年自認不及,不敢再射。於是,李竇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公李淵如聽別人的傳說般,聽著屬於自己的少年往事。狡猾的竇老前輩,七彩屏風,一個個如眼前子侄們同樣風華正茂的少年。自己當年是十六,還是十七?好像不記得了,依稀得舉弓時,遠處窗紗後曾有一縷關注的目光……

  那盈盈一瞥,足以讓自己為之踏遍天下風波。

  出仕(六)

  當天下午,李淵在府中備下家宴,為兩位遠道而來的世侄接風洗塵。劉弘基和李旭難卻主人家盛情,只好敬領了。賓主數人把酒言歡,說起這些年來的世事變幻,不勝感慨。

  作為世襲的唐公,李淵妻妾子祠頗多,但眼下公務在身,他自然不能把所有家眷都帶到屯糧重地來,所以此時留在身邊的只有正妻竇氏和竇氏所親生的三男一女。其中幼子元吉不過十歲,還屬於繞膝撒賴階段。見到客來,立刻瘋了般要求入席同飲。李淵喝斥了幾回無果,只好笑著將他安排在下首。

  竇氏夫人性子沉靜,伴在李淵身邊受了客人一禮,抿了半爵酒,便藉故退了下去。李淵待妻子離開,立刻命人傳營妓前來奏樂獻舞。這些營妓都是他為即將到來的各位將軍所備,才藝品貌皆稱不俗。眾人邊喝酒邊賞花,倒也興趣盎然。

  酒至半酣,李淵問起劉弘基近況。劉弘基苦笑了一下,大聲回答道:「世伯有所不知,家父在任時未曾積累下什麼錢財。所以我與母親、兄弟只能靠故舊接濟勉強度日而已。這次接到朝廷軍書,沒錢置辦戰馬,只好走著去報導。結果誤了期,被地方官當逃兵捉了。多虧朋友幫忙打點才從大牢里脫身……

  「這糊塗的狗官!」李淵氣得一拍桌子,大聲罵道。

  在懷遠鎮諸多官吏中,他平素以脾氣好而著稱。突然發了無名火,登時把一干樂師營妓全嚇傻了,當即斷了曲子,停了廣袖,一個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沒你們的事情,都退下去吧,每人去領十個銅錢買酒!」李淵知道自己失態,揮了揮手,苦笑著命令。自從被皇帝從地方大吏調成無半點實權從員後,他就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特別是喝了酒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發泄一番。

  眾樂師營妓們趕緊施禮稱謝,收起樂器,慌不急待地跑了出去。李淵望著眾人的背影搖了搖頭,側過身來向劉弘基說道:「你父親是個難得的清官,誰料好官難為。嗨!不過你也莫傷心,這個「人情」咱們早晚得還回去。明日一早去我給你補一個護庫旅帥的缺兒,再給你家中寫封信去證明身份。我倒要看看,哪個有膽子的把我李淵麾下的幹才當作逃兵!」

  「多謝伯父照顧!」劉弘基趕緊站起來道謝。「這次我和仲堅自塞外得了一百匹好馬,打算獻於伯父軍中,也好為國家出力!」

  「呵呵,你來得好,軍中此時正缺良駒。」李淵點點頭,苦笑著說道:「不過獻於軍中,不如獻於皇上,陛下最喜歡美人良馬!」

  「但憑世伯安排!」劉弘基拱了拱手,回答。他現在有意博取功名,如果李淵出面打點,當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必仲堅賢侄與你一併到塞上為國販馬,也誤了應徵日期。不妨,藏一個也是藏,藏兩個也是藏,不如也到我麾下來,眼下有個護糧隊正的缺兒還空著!」李淵看看李旭,笑著承諾。

  「隊正?」李旭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他初涉塵世,根本分不清行軍司庫這種臨時編制和大隋虎賁鐵騎之間的差別。只覺得步校尉憑藉多年戰功,才拼得了個六品校尉的官爵。而自己剛一投軍,已經混到了隊正職務,與校尉只差了兩級。一時間,歡喜得竟有些暈了頭,居然忘記了起身向唐公道謝。

  這可是個非常失禮的行為,李建成和李婉兒登時變了臉色。李元吉性子最差,看看父兄,就想跳起來喝斥臨座那個無禮之徒,剛剛豎起眉毛,卻被李淵用眼神硬壓了回去。

  長嘆了口氣,李淵苦笑著說道:「賢侄莫嫌我給你安排的職位低,我雖然有著唐公的虛爵,眼下的實職卻只是一個行軍司庫。」說著,他豎起自己右手小指,晃動著自我解嘲:「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根本沒什麼實權的。不過你們所獻的戰馬交上去,皇上估計會再行頒賞……

  「不,不是這樣的!」李旭趕緊站起來解釋。他想說自己剛才是一時暈了頭,這個理由又實在不宜宣之於口。正猶豫著怎麼安排詞句的時候,劉弘基笑著在一旁替他解了圍。

  「世伯有所不知,仲堅現在遇到些麻煩事。怕給您招惹是非,所以才不敢接您給的差事!」說罷,劉弘基站起來,微笑著走到了李旭的身邊。

  「什麼麻煩事,說來聽聽。我李淵長這麼大,還真沒遇到過什麼太大的麻煩!」李淵輕輕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案,笑著追問。

  「其實仲堅是受了我的拖累,他沒招惹任何人,卻被人硬安上了江洋大盜的罪名!」劉弘基微笑著,將自己帶人到阿史那營地縱火盜馬的經過娓娓道來。

  他少年時家道中落,數年來人間冷暖見得多了,自然練就了一身為人處事的本事。知道剛才李旭的一時失態已經招惹了李府幾個兄弟的不快,因此儘量將如何縱火盜馬,如何與李旭相遇,如何結伴衝出重圍,如何聽了李旭的計策掉頭反擊,然後平安脫險的經過說得生動些。驚心動魄之處,勿求陡然生變,非但聽得李氏兄弟大呼精彩,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連李婉兒「孱弱」女流也跟著鼓起掌來。

  「如此,最近邊境上通緝的李富梨,徐達嚴兩個江洋大盜,就是你們兩個了。怪不得先前你分文不名,出塞歸來立刻能弄到一百匹好馬!」李淵微笑把劉弘基的講述聽完,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李富梨是晚輩,徐達嚴是晚輩的一個生死之交。不知道地方官為怎麼非但弄錯了名字,連晚輩的長相也畫得不對!」李旭見劉弘基把盜馬放火的責任一個人全攬了,趕緊出言替他分擔。

  在他心目中,放火偷盜是滔天大罪。如果自己在中原犯了錯,被殺一百次也不冤了。雖然燒得是突厥人的營地,偷得是突厥人的馬,也不見得有何光彩可言。所以不待李淵再問,一五一十,將自己和徐茂功如何被阿史那卻禺硬請進營中,如何被逼著留在突厥當差,如何逼迫小吏潘占陽帶自己逃走,如何為了吸引突厥人注意力放火燒了馬廄的事情說了一遍。雖然沒有劉弘基的那種口才,卻也勝在實實在在,聽起來更有一番傳奇意味。

  「那突厥人為什麼非拉你入營,你怎麼又叫了李富梨?」沒等眾人說話,李婉兒站起來追問。平素她最喜歡做些冒險刺激的事情,李旭說的故事又正和她的胃口。因此,不由自主想刨根問底。

  李旭的臉又紅了紅,只好將自己去年出塞的緣由,以及在蘇啜部的經歷簡略講述了一遍。連帶著附離這個綽號的由來也解釋清楚,只是故意隱去了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

  「小侄出塞前棄文從商,已經失去了良家子的身份。世伯如此提攜,怕是,怕是小侄沒資格承受!」末了,李旭又補充了一句。他涉世未深,還沒學會撒謊。明知道自己騙不過李淵這個老江湖,索性把全部底細都託了出來任由對方評判。

  「不妨,明日你儘管去軍中應卯!」李淵擺擺手,笑著說道。他倒喜歡李旭這種坦誠的天性,想了想,轉頭向建成命令:「明日你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上谷郡守,告訴他仲堅受我之命為國出塞購買駿馬,才不得不隱身商呂。我雖然不在地方任職多年,這點薄面,想必郡守大人會給的!」

  「多謝,多謝世伯!」李旭聽罷,再次拱手稱謝,心中感動無以復加。眼前這位貴為唐公的世伯的確仗義,非但一語幫自己遮掩了逃兵身份,居然連防止地方官員騷擾父母這一層都替自己想到了。只是自己身為通緝重犯,把行藏告知了地方,難免會惹來更多麻煩。

  「舉手之勞而已,你別總是拱手。若想謝我,不如多飲幾杯!」李淵笑了笑,舉盞相勸。

  喝酒向來是李旭最拿手的技藝,當下端起酒盞,連幹了三大盞,每飲一盞,必說一個謝字。李淵被他憨厚的舉止逗得哈哈大笑,舉杯陪了一口,低聲叮囑:「你們安頓下來後,也要寫封信回家。咱們這支隊伍只管運糧,肯定不會與敵軍交鋒。所以讓家人儘管放心,保證不會有人傷一根寒毛!」

  李旭和劉弘基大聲領命,再度舉盞向唐公致謝。待眾人的杯子都空了,劉弘基再度起身,低聲問道:「仲堅被通緝之事……

  「不妨,他們通緝的是李富梨和徐達嚴兩個妖怪,又不是李仲堅、徐茂功。那姓徐的小子且不管他,仲堅自從去年秋天被本督徵辟,一直在契丹部行走,根本就沒去過突厥。有本公麾下幾十個士兵為證,相信沒有人會把他與江洋大盜混在一起!」李淵舉起酒杯,大笑著回答。

  「如此,多謝世伯!」劉弘基亦笑,端起酒罈,自己給自己滿滿斟了一盞。

  眾人皆笑,只有李旭這個木頭腦袋還不明白李淵有什麼手段把李附離和自己變成了不相關的兩個人。正猶豫著是否該向劉弘基問個究竟,卻又聽李淵爽朗的笑聲自主座上傳了過來。

  「痛快,如果是本公在場,也要放他一把大火!阿史那卻禺這個小子,把連營扎得距離大隋這麼近,難道他以為滿朝諸公的眼睛都是喘氣用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麼?」

  李旭看了看劉弘基,二人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的表情。二人當時只管放火偷馬,誰也沒想到突厥人把營地扎到了索頭溪邊,居然還存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

  「痛快,當為此火干三大杯!」李淵大口喝著酒,仿佛自己領兵伏擊了阿史那卻禺一樣高興。看看滿頭霧水的李旭,他笑著安慰:「阿史那卻禺當我大隋君臣都是傻瓜,咱們自然不能來而不往。想是刑部那個獨孤家的小子看穿了他的計謀,順水推舟就把你的名字寫成了李富梨。既然名字和長相都對不上號,朝廷也不會真的想抓你。朝廷不上心,地方官們誰吃飽了沒事情做,還非要去查一查李富梨是不是出於自己治下。叫阿史那卻禺等著吧,等上十年八載的,我大隋一定送幾個江洋大盜給他!」

  出仕(七)

  第二天一早,唐公李淵即以行軍司庫的名義當眾褒獎了兩位為國捐馬的壯士,並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保舉他們二人做了護庫旅帥和督糧隊正。劉弘基和李旭謝過司庫大人提拔之恩,領了衣甲器械後,正式成為了大隋行軍中的一員。

  安排好一天閒雜事務,李淵立刻派心腹跟著劉、李二人到郊外農家,將除受傷的黑風和二人坐騎外的所有戰馬都趕入了軍營。這九十多匹馬中有五十匹是突厥軍馬,其餘四十幾匹亦是在中原難得一見的良駒。懷遠鎮的大小官員看到後,一個個羨慕得眼睛放光。都說唐公有不測之福,居然在大軍未出征前能弄到這麼多好馬來。

  李淵在官場打了那麼多年滾,自然知道大夥心裡存得什麼念頭。當即命人挑出三十匹血統最純正,骨架最精奇的戰馬,命人單獨用精料餵養。準備在大軍到來時,以功勳後代和大隋良家子的名義進獻給當今聖上。其餘的戰馬則揮揮手,由著麾下大小官吏和兵頭們去挑。

  眾人歡呼一聲,立刻扎進了馬群。頃刻間,近七十匹良馬被瓜分了個乾乾淨淨。至於李淵這個主官,居然一片馬掌釘都沒撈到。建成、弘基和李旭三個憤憤不平,私下嘀咕官吏們沒良心,李淵聽了,也只是一笑而過。

  稍後,有人帶著李旭和劉弘基去軍營安置。他們兩個是李淵親自保舉的軍官,又是所有官吏胯下坐騎的故主,所以走到哪裡都被人高看一眼。負責掌管旗鼓帳篷的王姓參軍還親自帶人騰出了兩間大屋,供兩位壯士暫時「歇腳」。

  「多謝王將軍美意,我們兩個初來乍到,還是住在帳篷里好。免得壞了這裡的規矩,給王將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劉弘基處事老到,一看見房屋的大小結構,趕緊推辭。

  「沒關係,大家都是好兄弟。冬天馬上就來了,這塞外之地又冷又干,帳篷怎是咱們這些人住的。你們儘管搬進去,缺什麼東西就到老齊那去要,他負責大夥的吃穿用度!」王參軍拍了拍劉弘基的肩膀,表現得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般熱情。

  「那,多謝王將軍!」劉弘基聽參軍大人如此說,只好領了這份情誼。轉身從行李中抽出了一把搶來的突厥彎刀,雙手捧著送到了王姓參軍面前。

  「劉兄,你這是什麼意思!」王將軍一見那鑲金嵌玉的刀柄,立刻變了臉色,邊向後躲,邊質問道。

  「王將軍戎馬多年,想必喜歡收集些兵器。這是小弟從突厥得來的,使起來不太順手。不如送給王將軍,也好助將軍斬將奪旗!」劉弘基笑著解釋。這柄刀是他從被李旭射死的那個突厥將領身上搜檢回來的,一直捨不得用。此刻初來乍到迫切需要積累人脈,只好拿出來救急。

  「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領。但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摸過刀啊!」王姓參軍苦笑著搖搖頭,把刀又推回了劉弘基手裡。

  這一下,不但李旭愣住了,劉弘基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到頭腦。王姓參軍見他們發愣,笑了笑,趕緊低聲補充了一句:「不但是我,咱們這至少有十幾個不會使刀的。你要是成心交朋友,晚上關了營門後,大夥一塊溜出去喝酒。這雖然是邊陲之地,但城裡的天香樓……

  王參軍一挑大拇指,滿臉陶醉之色。

  聞此言,劉弘基立刻收起了刀,色咪咪地笑道:「王將軍可有相好的在那裡,不知道來自??還是契丹?」

  「去,盡說不著邊的!」提起女人,王姓參軍立刻與劉弘基熟絡了起來,捶了他一拳,笑罵道:「那??妞兒又黑又瘦,摸一下得做半個月噩夢。那契丹大妞更甭提,胖倒是胖了,可那腰比水桶還粗。咱們兄弟怎會那麼沒品味。咱們要賞花……

  他抬頭看看在外邊忙碌著替兩位主官收拾行囊的士兵,壓低了聲音說道:「那邊有幾個犯官的女兒,知書達理的,咱們去照顧照顧生意,總好過讓她被那些扶犁黑手捏摸……

  李旭聽他說得下流,搖搖頭,悄悄地走到了屋子外。劉弘基卻和此人很快混熟了,談了些風花雪月後,逐步弄明白了這裡的底細。

  按大隋軍規,糧草輜重屬於重點保護對象,非能員幹吏不得擔任為大軍督糧之職。而督糧官的麾下更需要配備「精兵強將」。只要保護好了糧草,「精兵強將」們就算為國立功。既沒有上戰場的風險,又能撈到將來加官進爵的資本。

  所以,自從大隋皇帝下了徵兵令後,那些家裡有些小門路的官宦子弟,就都打破了腦袋往懷遠鎮裡擠。唐公李淵現在的官職雖然小,手底下卻是「藏龍臥虎」,隨便拉出個火長來,弄不好都是縣令大人的公子。

  「那好,今晚我和仲堅在天香樓擺酒,拜見諸位哥哥!」劉弘基跟王參軍套夠了近乎後,大方地許諾。

  「哪用你們兩個出錢呢,我們怎也不能白拿了你們的馬。今晚你們兩個儘管空手出來,我們這些先來的哥哥替二位好兄弟洗塵!」王姓參軍笑了笑,拍著胸脯回答。

  劉弘基好歹也是個世家子弟,知道與人交往的重要性,笑著謝過王參軍的盛情。到了晚上,則不由李旭推辭,死拉活拽把他扯上了馬背。

  白天看上去戒備森嚴的軍營,晚上管得卻是極其鬆散。管營門的小校看到劉、李二人,問都不問即搬開了路障。營外巡視的士兵更為慵懶,聽見馬蹄聲,連燈籠都捨不得高舉一下。

  「這哪是官軍!」李旭跟在劉弘基身後,憤憤地說道。在他的夢想中,大隋軍隊不能做到傳說中的威武仁義之師,至少也是個令行禁止的地方。沒想到晚上關了營門後,他和劉弘基還可以大搖大擺的溜出來。

  「你心中的官軍是什麼樣?」劉弘基從馬上回過頭來,低聲問。

  「至少,至少像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李旭想了想,低聲回答。入伍第一天的印象對他打擊很大,此刻他心中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對比之下,步校尉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則愈發深刻,深刻到他恨不得自己立即就變成了虎賁鐵騎中的一員。

  「兄弟,聽哥哥一句話!」劉弘基帶住戰馬,非常鄭重地向李旭告誡道:「現實中的事情,永遠不會跟你想得一個樣。你沒有力量改變,就得想辦法適應。只有適應了,才能一步步向上走。否則,永遠都會被人踩在腳底下!」

  說完,一夾馬肚子,快速衝進了無盡長夜中。

  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麼?李旭迷茫地看了看。四下里一片漆黑,除了身後的軍營外,沒有半點人間煙火。晚秋的夜風從北方翻山越嶺而來,吹透人的衣服,吹得身上冰涼冰涼。

  「這鬼天氣,估計要下雪了!」唐公李淵聽聽外邊的風聲,低聲說道。

  「下了雪,爹爹剛好帶著我去打獵。我昨天射中了一支鴨子,明天說不定能射一頭鹿來給爹爹下酒!」李元吉猴上來,抱著李淵的脖子叫道。

  「元吉,別胡鬧,爹累了一天才回來!」正在親手給父親倒茶的李婉兒板起了面孔低聲喝斥。李元吉回頭,沖姐姐做了一個鬼臉,一雙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摟得更緊。

  竇氏夫人笑著上前,將永遠長不大的兒子抱了下來。下人們已經都被她打發了出去,此刻房間中只有唐公夫妻和建成兄妹四個,所以屋子內的氣氛顯得分外溫馨。

  竇夫人很珍惜這種溫馨的感覺,也就是在塞外,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靜靜地說會兒話。如果是在中原,丈夫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家中還有六七個待妾和十幾個別人的孩子。而作為標準的賢妻,自己還不能流露出半點怨言。

  「爹爹也真是,照顧劉家哥哥一個人也罷了。何苦為了一個傻呼呼的農家小子費那麼大周章!」李婉兒見弟弟沒得到應有的教訓,把被憋住火氣立刻轉嫁到了別人頭上。

  「你們真的認為跟著弘基來的那個李仲堅是傻小子麼?」李淵笑著搖了搖頭,向兒女們問道。幫劉弘基和李旭洗白身份這件事情說起來簡單,私下裡卻有很多事情需要運作。特別是這批來歷不明的戰馬,必須儘早抹去一切與突厥有關的痕跡。李淵是個精細人,不願意中間出什麼紕漏,所以親自忙碌了一整天,梳理清楚了其中所有細節後才放心地安排手下人去執行。

  「那個人分明是個剛出茅廬的傻瓜,什麼都不懂,說話也怯怯的,沒半點英雄氣概!頂多是箭射得好些,準頭和力道實足!」李婉兒放下銅壺,笑著點評。

  塞外歸來的野小子給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像平素常見的那些世家子弟,一個個風流倜儻。而是像一個青澀的山梨,聞起來有些誘人,但一看表面,就知道其中滋味不會太好。

  「劉大哥既然主動帶他來投靠我們,此人肯定不是一個俗物!」李建成搖搖頭,不同意妹妹的意見。

  「他心思其實挺細的,可能是見的世面少了些。讓我那一箭,幾乎把除爹爹外所有人都騙了過去!」李世民也搖了搖頭,站到了哥哥一邊。能在比武場上掐拿好分寸,既讓對方高興又不流露出讓步痕跡的人,在他眼中絕對不會是二姐所說的傻小子。

  「你爹爹我當年剛入朝為官時,比他的樣子好不到哪去。」李淵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笑著對子女說出自己的看法。「那時候滿朝文武論年齡都是我的長輩,論心機都比我深。我嚇得腿都哆嗦,硬撐著才把先皇的問話回答完!回到家,你娘接過我換下的朝服,用手一擰,居然擰出了一攤子水來。」

  竇夫人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握住了丈夫的大手。的確,那時的丈夫也是個青澀的少年,但人都有長大的時候。再青澀的梨子最後都會成熟,都會沉甸甸地壓彎枝頭。自己算幸福的,可以目睹其青澀,也可以品嘗其成熟。雖然,青澀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感受其青澀,而成熟時卻有數個人與自己分享。

  「那人是個農夫,怎能和爹爹比!」李元吉瞪起眼睛,大聲抗議。

  李淵回過頭,輕輕拍了拍幼子的腦袋,低聲指點道:「其實差不多,你們生在富貴之家,只是比人家多了分閱歷而已。閱歷可以補,但一個人的天分和骨氣卻是補不出來的。要我看,這個人是塊璞,只缺磨而已。這世道馬上要亂了,咱們李家多幫一個人,將來就多一個人幫。若是能把他留下來,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助力!」

  「世道馬上要亂了!」這種話從李淵嘴中說出來,與普通人嘴中說出來有著截然不同的分量。李氏兄妹都沉默了下去,思考了好一會兒,長子建成才再度把話頭提起來。

  「依我之見,我們李家可以厚待之,以恩義結之。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否則也不會主動把放火的責任跟弘基兄分擔!」

  「就怕他不知道感恩,昨天爹爹答應舉薦他當隊正,他連謝字都沒說!」已經過了一整天,李婉兒對昨日傻小子的失禮行為依舊耿耿於懷。

  「他當時不是怕拖累咱們麼,劉大哥已經解釋過了!」李建成寬厚地笑了笑,替李旭說了句好話。既然父親想拉攏此人,自己少不得也要費些心思。如果將來真是個亂世,那小子箭法超群,武藝據說也不錯,留在李家至少可以當個悍卒來用。

  「要不感恩,就殺了他。人不為我用,必殺之!」李元吉從母親膝蓋上跳下來,故作兇惡地說道。也許是因為年齡太小,不知道殺戮為何物的緣故。「殺」字被他說得像玩耍般,格外輕鬆。

  「誰教你的這話!」李淵卻板了臉,厲聲質問。

  李元吉見父親生氣,嚇得立刻躲到了母親的身後,邊藏,邊小聲嘀咕:「《後漢書》上說的,爹爹如果覺得不對,孩兒改好了!」

  「老爺,他還是個孩子!」竇氏夫人笑著替兒子打圓場,伸手將元吉從身後拉出,再度放在了膝蓋上。「有什麼不對,你一點點教好了,何必動不動就瞪眼睛!」

  妻子在身邊,李淵知道自己教訓不了孩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道:「都是被你慣的,動不動就提殺字。自己又沒什麼本事,將來難免會給家族招惹禍端!」

  「才十歲的孩子,有什麼禍端。再說了,他不是在替你出主意麼?」竇氏愛憐的摸著元吉的腦袋,低聲替兒子辯解。

  她親自為李淵生了四個兒子,長子建成老成寬厚,是個守業之才。二子世民氣度恢宏,也是個能在世間立足的俊傑。三子玄霸體弱多病,留在老家沒帶出來。所以,竇氏把應該給兩個兒子的愛都給了最小的兒子。雖然這個小兒子性子差了些,但聰明好學,武藝上進步也快。

  「世民,你怎麼認為!」李淵不再理睬元吉,把目光轉向了話不多,但行事分寸感極強的李世民。

  「這個人性子很質樸,閱歷淺,頭腦卻不簡單!」一直沒說話的李世民緩緩地分析道。「有句話說得好,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他笑了笑,不再繼續說下去。目光看向自己的父親,明亮的眼睛中充滿了得意。

  注1:大隋軍制,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出仕(八)

  天漸漸轉冷,李旭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變涼。在他心中,真正的官軍應該是羅將軍、步校尉那樣叱吒風雲的鐵血男兒,絕對不該是身邊這些混吃等死的傢伙。這些人非但沒有馬上取功名的雄心,甚至學一學怎麼握刀的心思都沒有。

  但失望的心情並不影響他每天帶隊巡倉,也不影響他與上司和同僚們打成一片。劉弘基那天教導得好,如果你沒有力量改變現實,只能強迫自己去適應。懷遠鎮這裡雖然不理想,總好過了去別的行軍中做小雜兵。況且身邊這些同僚雖然懶了些,色了些,心腸卻都不壞。至少他們從來不做強買強賣,欺壓良善的勾當。

  『行軍和虎賁鐵騎不一樣!』經過了近半個月的琢磨,並與王參軍等老油子請教,李旭終於弄明白了大隋軍制的概況。依照建國以來的傳統,全國兵馬分為禁軍、府軍、邊軍和行軍四大類。其中禁軍也稱內府,是二到五品官員的後代才能加入的地方。而府軍和邊軍是大隋的常備兵馬,加入後全家可以免除課役。至於行軍,則屬於朝廷對外大規模做戰才拉起來的臨時隊伍,通常由府軍老兵擔任隊正、火長一類軍官,普通士兵全是強征來的百姓,鎧甲、兵器和戰馬都需要臨時征來的士兵們自己準備。

  此番東征,皇帝陛下一共徵召了一百三十萬人,以府軍為骨幹組建了十二個行軍,每軍人馬從五萬到三十萬不等。唐公李淵負責在懷遠鎮替所有兵馬準備糧草,不隸屬於任何行軍。皇帝陛下專門給了他一個從五品司庫督尉的職務,轄一千二百人,分為四個團十二個旅。能當上火長、隊正、旅率、校尉的,幾乎每個人身後都有各自的背景。

  「實話實說,咱們這幫兄弟就是來混幾天日子,順便撈點功勞回去給父母長臉的。你別那麼看不開,整天沒個笑模樣。虎賁鐵騎是厲害,咱大隋傾國之力不過養活了五千來人。連皇上東征高麗這麼大的事兒都捨不得帶上,你算算有多嬌貴。老弟你在這是個隊正,到那裡去,估計連火長都沒的做,別想不開,干!」王參軍一邊安慰著李旭,一邊勸酒。他出身於淮南王家,世代簪纓的大戶。可惜投錯了胎,庶出。所以無法靠門蔭當官,只好到軍中先積累些功業。

  「人生行樂須趁早,兄弟!功名自古馬上取,這話不假。但萬一失手,就成了幫對方取功名的那顆人頭。看開點兒,有唐公幫襯著,你還愁不發達麼?」說這話的是掌管刀甲、儀仗、厚衣、被褥的司倉參軍齊破凝,大夥都習慣稱他為老齊。年齡只有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好像三十開外。和劉弘基一樣,此人算個官宦之後,自幼被授了左勛侍的虛職。家中人丁不旺,沒有兄弟姐妹,為了不出征戰死,所以主動投到唐公麾下來替大軍管理倉庫。

  「至,至少咱這不愁吃穿!傳遞家書也方便!」錄事參軍秦子嬰結結巴巴的插話。他是壟右秦家的獨苗,寫得一筆好字,所以被李淵安排在軍中做錄事。順帶著也幹些幫著低級軍官們寫寫家書,幫王元通,齊破凝這些無聊人物寫寫喝花酒時專門用的情詩等雜務。

  「謝謝諸位兄長,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之所以提起虎賁鐵騎,是因為有個老朋友在那邊做校尉!」李旭舉起酒杯,狠狠地飲了一大口,說道。

  傳遞家書方便,這好處他深有感觸。唐公體貼下屬,對某些假公濟私的行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低級軍官的家書總是搭官府公文的便,由驛卒經官驛傳遞。如此一來,從懷遠鎮送信到上谷郡只需要兩、三天時間。而易縣是上谷郡治所,如今縣令對李家十分客氣。

  縣令對李家客氣的原因是唐公親筆寫了一封信給郡守,告訴他李旭被自己以良家子的身份徵辟。過去棄學從商的選擇,屬於軍中秘密公務。如今公務結束,身份也拜託郡守給改回來。郡守大人覺得事情奇怪,仔細問了唐公派來的送信人,才知道上谷李家與壟右李家居然是同宗,如今唐公已經認下了李旭這個世侄,特地留他在軍中歷練。

  既然是唐公的世侄,那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去經商。既然已經在軍中當了隊正,並可能繼續高升,那自然不可能是逃兵。郡守和縣令都是幹吏,這麼點推理難不倒他們。所以不到半天時間,李旭的事情就統統得到圓滿解決。作為地方父母,縣令大人還親筆寫了品學兼優四字評語,交由下書人送給唐公,算做自己對本縣賢良的推薦。

  得到兒子的消息後,李旭的父母也很快托人捎來了家書。對兒子突然離開蘇啜部以及馬上到手的兒媳不翼而飛的原因,兩個老人在信中沒有多問。只是告訴李旭,家中一切安好,兩次托人帶來的財物均以如數收到。長房大哥聽說李旭有了出息,特地邀請老李懋參與族中事務。這回,父親李懋不用再多交香火錢,而是像其他長房兄弟叔伯一樣,每年都可以從晚輩們交來的香火錢中分一份奉養。

  「唐公於你有知遇之恩,你必傾力而報之。勿以家中父母為念,切切!」信的末尾,老父李懋再次重複。每當看到這幾個字,李旭就想起父母去年秋天在油燈下為自己準備行囊時的身影,一遍遍將包裹捆好,又一遍遍翻開,唯恐其中遺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對於唐公的大恩,李旭早已銘刻於心。雖然他涉世未深,卻也知道唐公親筆書信對一個鄉野間的普通農家意味著什麼。如果沒有唐公那封信,縣令大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才學」。如果不是聽說自己做了隊正,族中長房叔叔伯伯們也不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李懋年齡已高,早應該享受晚輩奉養的事實來。

  「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李旭在初雪後的軍營里巡視著,想著去年出塞時九叔的話。這些不經意間說出的,鄉愿得掉渣的話都應驗了。即便是為了父親所受到的尊敬,他也要在這寒冷的軍營中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曾經把許多人生道理用最樸實語言教給他的九叔卻再沒了消息。李旭送出的第二封家書中曾專門問過父親,但父親的回信中卻對孫九隻字未提。

  「估計是麻子叔沒把事情辦妥當!」李旭私下預測。他想找個機會跟建成說一說,看看唐公能不能過問一下孫九的事。結果,這個打算剛剛跟劉弘基提出來,就被對方一言否決了。

  「你千萬別再提孫九,也別跟人說自己師從他學過射藝,估計他遇到大麻煩了!」劉弘基謹慎地關好門窗,鄭重叮囑。

  「麻煩?」李旭驚詫地叫道。這件事本來就是地方官員仗勢欺人引起的,自己已經出錢打點,認錯,又託了人,難道孫九故鄉的官員們對他的恨就那般深麼?

  「你個傻小子,沒看見當日你說起師承時,唐公和建成兄臉上的表情麼?」劉弘基氣得給李旭頭上來了一個爆鑿,低聲質問。

  「唐公曾經關注過我的師承?」李旭狐疑地想。想了好一陣子後,他才醒起那是一個多月前,自己剛見到唐公的時候。當時對方問及自己跟誰學的射藝,自己說了三個人。唐公最後一口咬定自己的師父出自江南王家,仿佛生怕自己跟九叔扯上淵源般。

  「記住了,你的授業恩師是無名老人,出身於江南王家。與孫安祖沒半點瓜葛!」劉弘基搬著李旭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你不想毀了自己的前程,不想牽連家人,一定得這麼說。唐公世代為官,在朝中人脈極廣,能讓他皺眉的麻煩,肯定小不了!」

  「嗯!」李旭點頭答應。對劉弘基為人處事的智慧,他非常折服。對方既然這樣教導,他沒有理由不領情。

  數日後,在司庫參軍齊破凝口中,李旭聽到了一個謠言。幾個月前,長白山(山東章丘)人王薄不願意從軍,帶領一夥百姓起兵造反。義軍編了一首軍歌,流傳甚廣。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這幫反賊,倒也過得快活!」齊破凝明顯喝多了,大逆不道地讚嘆。

  「這還不是絕的,幾個月前,清河有個姓孫的傢伙殺了縣令造反……軍王元通抱著個煮熟了的彘肩,邊啃邊說:「你們猜他給自己起的名號是什麼,嘿嘿……元通得意洋洋地看看大夥,仿佛揀了五百吊錢一樣高興,「猜不到吧,嘿嘿,摸,摸羊公!偷羊的國公!」

  「摸羊公!」眾人轟地一聲大笑起來,口中的酒水噴得到處都是。

  「唉,唉,笑,笑死我了。這,這反賊真夠逗的,笑,笑死我了!」錄事官秦子嬰趴在窗子邊上,邊笑邊捶酒樓的牆壁。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嘆了口氣,走到秦子嬰身邊,伸手推開了窗子。

  北風裹著雪花呼嘯而入,吹得他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九叔沒有偷別人的羊」李旭默默地告訴自己,「絕對沒有!」。

  出仕(九)

  酒樓中的笑聲很快就停止了,確切一點說,大夥的笑聲被李旭和秦子嬰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給硬塞回了喉嚨里。平時本來就很少笑的李旭臉色鐵青,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五指不停地開開合合。而秦子嬰則張大了一雙飽含詩意的眼睛,手指直直地探向了窗外。

  「火,火……小讀書讀到大的秦子嬰緊張得無法把話說完整。事實上,也不需要他把話說得再完整了,夾雜在北風中的號角聲穿過窗子,把喝得半醉的所有人瞬間凍醒。

  「是軍營方向!」劉弘基第一個跳起來,衝下樓梯。簡陋的木梯被他踩得搖搖晃晃,幾乎隨時要垮踏下去。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顧及腳下的安危。樓梯的晃動越來越劇烈,整個酒樓都跟著晃悠起來。幾個隔壁房間的酒客探出頭來罵街,看見快速下沖的公子哥們,趕緊把頭又縮了回去。王元通等人不喜歡欺負人,但那身黃色的戎服足以保證他們不受別人欺負。

  「爺,爺,您還沒付帳!」酒樓掌柜見眾人慾走,趕緊沖了出來。王元通一把推開了他,罵道:「奶奶的,瞎了你的狗眼,爺什麼時候賒過你的帳!滾開,唐公點兵!」

  掌柜的不敢再攔,哭喪著臉蹲在了門框邊上。走在王元通身後的齊破凝隨手扔下一個錢袋子,叫道:「自己數,剩下的存在你柜上。若是敢黑了爺們的錢,小心你的屁股!」

  「嗨,嗨,不敢,小人不敢!」已經自認倒霉的掌柜喜出望外,抱著一小袋銅錢連連作揖。從重量上他就能推測出來,袋子中的銅錢恐怕有小半吊。懷遠鎮地方小,沒什麼名貴菜。五百個錢,足夠眼前這些瘟神們再來十次八次了。

  早有夥計將眾人的戰馬牽到了近前,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過於緊張,秦子嬰的靴子在馬鐙邊滑來滑去,就是認不進鐙口。劉弘基看得不耐煩,大手一伸,拎著脖領子將他拎上了馬背。在齊子嬰的尖叫聲里,眾人抖開韁繩,風一般沖向了自家大營。

  沿途陸續有出來喝酒的軍官們加入隊伍,片刻之間已經聚集成一小隊。有人領頭,有人斷後,即便平素出操時也沒這麼配合默契過。

  整個軍營都被號角聲從睡夢中驚醒,平時訓練不賣力的公子哥們盔斜甲歪,一個個臉色煞白地站在風雪中看火。而那照亮的半邊天的火光就在城外五里處,隱隱的喊殺聲和戰鼓聲不時被風送入耳朵。

  唐公李淵早就來到了軍營,帶著長子建成和十幾名貼身侍衛往來巡視。麾下這群沒上過戰場的雛兒們的表現早就在他預料之內,所以他也不感到生氣,頂多是對遲遲歸來的軍官們冷笑一聲,或是瞪上一眼,便逕自走了開去。

  主將的鎮定讓混亂的軍心慢慢安穩,士卒們不再來回亂跑,訕訕地找到各自的夥伴,在旅率們的號令下排好隊列。

  「兄弟,哪在打仗?」李旭聽見臨近的隊伍中有人小聲詢問。

  「聽說是有高麗人試圖過河,不小心踩塌了冰面!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已經帶他的人迎了上去,雙方正在夜戰!」一個神智稍微清醒些的隊正低聲回答。

  「他奶奶的,糧草輜重擺了一堆,就在別人家門口。人家當然要過來燒了!」有人小聲抱怨,不小心嗓門大了些,髒話被風吹出了老遠。

  立刻有人大聲附和:「就是,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的主意,嚷嚷了一年了還不開打。河對岸那幫傢伙即便是傻子也準備好了!」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一句王八蛋,讓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長著耳朵的人都聽說過,這次東征高麗是聖明的皇帝陛下親自謀劃,誓要讓大隋永絕遼患。這樣的王八蛋不需要多,一個就可以令大夥抄家滅族。

  罵人的士兵自知失言,低下頭拼命向人堆里藏。參與議論的也都低下了頭,唯恐被有心人記下自己的面目。

  「點卯!」關鍵時刻,李淵的聲音從隊伍前傳來,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司兵參軍扯著嗓子,挨個呼喊隊正以上軍官的姓名。從吹角聚兵到正式點卯的時間足夠長,所有軍官都很給面子地趕了回來。雖然其中大部分人都氣喘吁吁,還有兩個人一直在搖晃,風把他們身上的酒臭吹散,熏得前排將士直擰鼻子。

  「從明天開始,不想被人捅了黑刀的,晚上別再離開軍營!」李淵皺了皺眉頭,喝道。

  「尊令!」將士們齊聲回答。作為大隋與高麗界河的遼水已經結冰了,對方的人馬隨時都可能從冰面上殺過來。這個季節,留在軍營里的確比出去閒逛安全得多。

  「當值的旅率帶領本部兵馬巡倉,嚴防有奸細溜進來縱火。其餘人解散,回去睡覺!」李淵掃視了一眼麾下這些菜鳥,大聲命令。

  「是!」將士們答應一聲,卻沒有動,幾乎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營睡覺?這怎麼可能,一旦敵軍殺過來……

  「回去睡覺,黑燈瞎火的,踩塌了一次冰面,誰還有膽子踩第二次。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看好戲!」李淵大度地揮揮手,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

  「是,將軍!」士兵們高興地回答,嘻嘻哈哈地散了開去。唐公說得對,高麗人運氣差,冰面沒凍結實就急著過河。今夜已經將冰面踩塌了一次,肯定不會傻到去試第二次。

  劉弘基、李旭等人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他們有過塞外生活的經歷,知道塞外的河流無論多寬在冬天都會結冰。從現在開始,北風和雪花會將整個遼河都凍起來。大隋和高麗之間近百裡邊界上,處處都是冰做的橋樑。

  是不是該提醒一下唐公?李旭用眼神向劉弘基探詢。後者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以眼角的餘光給了他斜斜的一瞥。

  李旭順著劉弘基的示意看去,黯淡的火光下,他看到唐公的家將李嚴帶著三十幾個心腹老兵緩緩向營外走去。微微側頭,他又無意中看到了另外二十幾個百戰老兵,跟在家將李順身後走向了糧倉重地。

  「你們兩個回營去,別再帶頭胡鬧!」正在前行的李淵轉過身,仿佛預料到劉弘基和李旭的表現般,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叮囑。

  「是!」二人躬身領命,大步走向自己的營房。

  出仕(十)

  「唐公之舉深得用兵之道!」回房間的路上,劉弘基低聲評價。

  「明松暗緊,分寸掐拿得恰到好處!」李旭點頭認同。這話倒不是在拍李淵的馬屁,自己這幫同僚是什麼德行李旭最清楚,如果剛才唐公稍稍表現出些緊張之意,估計此時軍心已經崩潰了。

  「唉!」劉弘基嘆了口氣,仿佛在為懷遠鎮的命運而深深地擔憂。他年齡比李旭大了一倍,看到的東西也比眾人多出許多。把屯糧之所放在兩國邊境上,這是一個非常蹊蹺的安排。但透過這種蹊蹺,卻能隱約推斷出一個不可以告知於人的事實。

  見對方不說話,李旭也有些黯然。去年棄學出塞,就是為了逃避這場戰爭。今年到懷遠鎮投軍,也是為了避免成為浪死遼東的冤魂。但是,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自己無論怎麼逃都沒逃過……

  二人大步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從校場到住所的距離轉瞬即至。可兩個人仿佛都忘了路,斜斜地繞了過去,兜了半個圈子,又斜斜地繞了回來。

  沉默了片刻,劉弘基低聲建議:「兄弟,該咱們為唐公做點事了!」

  「劉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麼做!」李旭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是非常果決。唐公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的確應該有所回報。況且,方才他離去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顯然有所表達,自己猜測不到李淵的心思,但這個問題難不住心思縝密的劉弘基。

  「幫唐公守住懷遠鎮!如果大軍未動,糧草先失,唐公肯定身敗名裂!」劉弘基停住腳步,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說道。剎那間,草原上一起突圍時那種蔑視天地的氣概又回到了他身上。

  這才是李旭認識的劉弘基,在兵營的這一個多月,日日和大夥一起呼酒買醉的劉弘基和草原上那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有時候,李旭甚至懷疑劉弘基是否有個一摸一樣的孿生兄弟。

  「怎麼守?」李旭低聲問。

  「首先,咱得穩住自己,穩住身邊這幫弟兄!高麗人不敢跟咱大隋主力正面對決,只要懷遠鎮的軍心不散,咱們就有盡力一博的機會!」劉弘基想了想,說道。

  「我盡力而為!」李旭仔細想了想,鄭重答應。

  對職位低微,從軍資歷僅僅有一個月的劉、李二個人而言,穩定軍心並不是舉手之勞。能托關係來懷遠鎮從軍的人,家中背景都不太差。當初大夥都是為了避免上戰場送死而來,包括李旭和劉弘基,何嘗沒抱著同樣的打算。如今安全之所變成了危險之地,誰還有心思聽兩個新人的。即便他們是唐公嫡系,也不能讓大夥拿身家性命去冒險。

  但有了近一個月的酒肉交往,大夥就都是朋友,朋友之間自然可以交心,包括交流對眼前局勢的判斷。

  這個交心的機會不用李旭刻意去找,當他和劉弘基商量好了對策繞回自己在軍中的住所時,平素幾個說得來的朋友早已等在了屋子門口。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武士?、張德裕……悉的面孔一個都沒少。

  「二位,可把你們兩個盼回來了!」遠遠地,齊破凝就上前打招呼。

  「我和劉大哥剛才去辦了點私事!」李旭笑了笑,低聲回答。第一次有目的性地和人交往,他覺得格外彆扭。

  這種扭捏的表情在眾人眼中卻變成了神秘。他是唐公的世侄,軍營里所有人都知道。兩個人剛才遲遲不歸,肯定被唐公召去議事了。而議事的結果,則涉及到大夥的身價性命。

  「劉,劉大哥,李兄弟,你們,你們還好吧!」秦子嬰涎著臉上前問候。平素身子單弱的他突然「胖」了起來,從脖子到膝蓋都鼓鼓囊囊的,活像一頭攢足了秋膘的糟牛。

  「當然好了,難道你希望我們凍死不成。大夥在這站著幹什麼,有事進屋去說。冰天雪地的,你們不嫌冷麼?」劉弘基打了哥哈哈,扭開門鎖,把大夥讓進屋內。

  「對,對,咱們進屋說,進屋說,老齊,把你弄的酒趕快找人抱進來!」王元通陪著笑臉答應,邁開腳步率先向里走。全身上下六、七把刀互相碰撞,每走一步,都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劉弘基笑了笑,依次把大夥讓進了屋,虛掩了門,吹著了炭盆里的火,又順手在火盆上方吊了一個裝滿水的銅壺,然後才慢慢吞吞地問道:「幾位兄弟這麼晚了不去睡覺,找我們有事情麼?」

  「沒事,沒事,就是過來看看!」王元通擦著臉上的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真沒事兒?」劉弘基明知故問。眾人既然不說實話,他也樂得跟大夥兜圈子。扯閒課比耐心,他不信在座的有誰比得過自己。

  「劉哥,咱們都是好兄弟,對不?」齊破凝是除了劉弘基外年齡最大的人,定力也最差,實在熬不住了,第一個把話頭引向正題。

  「那當然,一入軍營,大夥就都是過命的交情。沙場上,能救你性命的只有身邊兄弟!」劉弘基爽快地回答。

  「過命的交情,過命的交情!」秦子嬰瞬間白了臉,連連說道。他對沙場兩個字太敏感,聽到有人說及,心跳得就喘不過氣來。

  「好兄弟有話得直說,不能藏著掖著,對不?」齊破凝推了一把秦子嬰,繼續追問。

  「是啊,朋友貴在交心。若是有話只說半句,那還是什麼朋友!」劉弘基用銅簽子捅了捅炭火,笑著回答。

  火盆里已經有粉色的烈焰跳了起來,燒得銅壺漬漬有聲。屋子裡的溫度漸漸高了,每個人的臉都被火光映成了紅色。

  「那,唐公打算什麼時候帶大夥撤離懷遠鎮?」齊破凝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如果大隋已經開始對高麗的戰爭,囤積糧草物資的懷遠鎮無疑是一個安全的大後方。但是,現在高麗人越過界河主動向大隋發動了攻擊,當初抱著大軍補給方便而特意選定靠近界河的屯糧重地,就成了最不安全所在。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夥都是君子,能逃跑時儘量別比其他人逃得慢。

  「撤,如果你是唐公,你會帶大夥撤麼?」劉弘基突然正色,盯著齊破凝的眼睛追問。

  齊破凝愣住了,他從來沒把自己設想成過一支兵馬的主帥。猛然間易了位置,在心中想法的劇烈衝擊之下,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

  「你,你是說,唐公,唐公根本不打算撤走?」王遠通的上下牙齒不斷打戰,臉上淌著汗,身體卻仿佛的掉進了冰窟窿。

  炭盆旁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雪白,他們都是讀過書,從小受過訓練的世家子弟。心思轉得都不慢。按劉弘基得建議換個位置一想,先前的疑問登時變得清清楚楚。

  任何人把自己擺到李淵的位置上,他都不會撤走。懷遠鎮囤積了足夠百萬大軍吃三個月的糧食,若不戰而走令糧食落入敵軍手中,主將被千刀萬剮也難謝其罪。可若是死守此地,就憑城裡這一千二百名混吃等死的弟兄,恐怕支持不了一個時辰就會被高麗人碾成齏粉。

  「唐公當然不打算撤了,根本沒撤的必要啊!懷遠鎮雖然小,其實固若金湯!」李旭滿不在乎地替劉弘基回答。第一次撒謊,他有些緊張。但在心情比自己還緊張的人面前,反而顯得鎮定無比。

  「固若金湯?」眾人的目光一齊向李旭掃來。李旭的老實厚道在軍營里是出了名的,大夥雖然總笑他木吶,但在這非常時刻,同樣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要比在別人口中說出來可信得多。

  「對啊,大夥看不出來麼?」李旭不屑地看了看大夥,按劉弘基事先教好的說辭解釋道:「辛將軍麾下的三萬多大軍就在咱們邊上,與懷遠鎮互成犄角之勢。敵軍若攻辛將軍,咱們從背後襲之。敵軍若攻懷遠,辛將軍必斬其側翼。而雙方僵持時間一長,我柳城、盧龍大軍必至,高麗人則陷入重圍,有全軍盡墨之險……

  這是歷史書上講過的戰例,楚國大軍曾經以這種陣勢抵抗了秦軍三個月。大隋不是弱楚,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派來百萬援軍。

  「敵方主將不是傻子,他才不會冒這麼大風險來攻。」劉弘基大笑著補充,仿佛真的剛剛與李淵探討過眼前局勢。「唐公以為,河面結冰後,敵軍必以偷襲、騷擾為主要手段,絕不會與我們正面交手。」

  聽了這話,眾人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輕鬆起來。懷遠鎮的城牆修得比較結實,如果敵軍只是小股兵馬來騷擾的話,很難越過這麼高的城牆。況且大隋邊軍的駐地離此的確不遠,看到懷遠鎮燃起了烽火,他們一天時間就能趕來增援。

  「幾位哥哥放心,有什麼異常情況,我和劉大哥絕不會瞞著大夥!」李旭拍拍王元通的肩膀,低聲承諾。

  「況且皇上也不會讓唐公真的冒險。按輩分,他們可是姑表兄弟!」劉弘基低下頭來,滿臉神秘地向大夥透漏。

  「放心,放心!」王元通等人笑著點頭。皇上和唐公是親戚,這話大夥都聽說過。他再糊塗,也不會拿自己的表哥去送死吧,眾人以常理推測。

  那一刻,沒有人想到,聖明皇帝曾經毒死了自己的親哥哥。堂、表兄弟更是殺過不止一個。只是覺得即將到來的戰鬥已經沒有那麼恐怖,窗外的風聲聽起來也不像原來一樣焦灼。

  「唐公說了,敵軍不敢真的來攻城!」當晚,不知道誰把從劉弘基這裡探聽來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劉旅率和李隊正都沒著急,還在那跟幾個大人喝酒吃肉呢,咱們急什麼!」有偷偷跑去查看情況的人回頭向夥伴們匯報。主將如果逃命,肯定會帶上自己的心腹。而他的心腹還在繼續醉生夢死,眼前即便有危險也不會太大。

  想想唐公當時不慌不忙的表現,大夥的心情更安定。抱著刀劍慢慢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晨起來,眾人愈發佩服「唐公」的判斷。昨夜的傳言一點都沒錯,高麗人在踩碎了一段冰面後,主動縮回了對岸的遼東城。負責在大隋邊境一側警戒的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也鑑於惡劣的天氣,將所部兵馬撤入了懷遠鎮北側十里的軍營中。敵我雙方又陷入了落雪前的僵持階段,隋軍不越境攻擊,高麗軍也樂得保持暫時的和平。

  那一夜衝突的代價是,一個過了岸卻失去了後援的高麗千人隊被辛世雄將軍全殲,無確切數字的高麗士兵跌入河中凍死。而倉促趕赴河邊迎戰的大隋行軍也死傷了七百多人,其中有五百多人是凍傷。

  懷遠鎮保護輜重的弟兄們也「陣亡」了兩人,他們在後半夜時偷了戰馬準備逃走,結果剛剛衝出營門就被隱藏的暗哨射下了馬背。李淵當眾處死了他們,並將首級懸掛了三日。然後宣布以與敵相遇力戰而亡的待遇收葬,並將陣亡的消息通知了其家所在的郡縣。

  這個處理結果讓很多人震驚,但沒有人抱怨唐公殘忍。總體上講,李淵是個不錯的上司。他不受屬下孝敬,不剋扣伙食,並且對大夥平時偷偷溜出去喝酒等違背軍紀的小過也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唐公平素待大夥不薄,那兩個傢伙臨戰時卻當了逃兵,實在太不夠義氣!」齊破凝私下裡如是評價。這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看法,來懷遠鎮當兵的世家子弟們大多數武技不高,上進心也不強,但朋友義氣多少都能講一點。

  「慈不掌兵。唐公這樣發落,已經顧及了他們家族的顏面!」劉弘基低聲附和。這是一句實話,世家大族比較在乎顏面,如果那兩個人的屍體以逃兵的身份被送回家鄉,整個家族都會為之蒙羞。

  議論聲中,誰也沒心思再去計較訓練強度為什突然加深了許多,軍紀為什麼突然嚴格了許多,連晚上不得主官批准不可出營的新規矩,都在不折不扣地被執行了下去。現在大夥由後隊變成了前鋒,而真正的前鋒還在涿郡遲遲未發。雖然唐公的「親信」認為,大夥只要守半天就能讓高麗人落荒而走。可手底下若沒有一點斤兩,萬一高麗人前來攻城,半天也不是那麼好堅持的。

  而逃兵又當不得,大夥也只有通過努力訓練一途,才能避免被人在半天之內就壯烈戰死。

  正式訓練開始沒幾天,李旭就發現自己所帶的隊成了香餑餑。原來因為他這個隊正過於死板,很多人都希望換到別的隊去吃糧。而現在,非但本隊的人不再托人求情換走,還不斷有人通過王元通、齊破凝等人說項,希望換到他的隊中來。

  「李隊正教的招術好用!」士兵們都很聰明,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李旭帶隊練武時不側重套路而重視招術拆解,幾乎教給大夥每一招的都簡單有效。這樣的隊正可不好找,誰不學是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李隊正教的配合好用,前天吃飯時打架,我們四個人打趴下了別的隊七個!」李旭麾下的士兵們自豪地炫耀。同樣的戰鬥配合,經李旭點撥後,立刻變得實用。雖然變化只是那麼一點點,但這一點點變化簡直就是生死之差。

  聽了這些讚譽,李旭訓練得越發認真。在他心目中,這也是自己能報答唐公的一種方式。招式拆解技巧來自銅匠師父,隊列變化與相互配合來自徐大眼,這些積累下來的知識和經驗與他自己的實戰心得融會貫通,就變成了獨樹一幟的李氏練兵方法。

  唐公李淵顯然也注意到了李旭練兵的高效,幾天後,李世民打著請教射藝的藉口再次跑來追問李旭的師承。

  「仲堅兄,你練兵之術師承於哪位名將?」李世民追過來問道。自從那天比箭輸給了李旭,幾乎每隔三、五天他就會到軍營里向李旭請教一次射藝。而李旭本著報答唐公恩情的想法,指點他時也非常盡心。

  「隊列與配合是跟茂功兄學的,招式拆解是銅匠師父教的。他教我時,就是真刀真槍地對煉!」李旭擦了把頭上的汗,如實回答。

  「這兩個人都為不世之才,仲堅兄真是好福氣!」李世民低聲讚嘆,臉上的表情好生羨慕。

  「若是見到茂功兄,你們應該能成為朋友!」李旭笑了笑,很認真的回答。

  「朋友?」李世民略帶詫異地問。

  「當然,難道世民不想多認識幾個豪傑麼?」李旭微笑著問一點兒沒覺得彼此之間身份的差異。他出閱歷單薄,總以為男人之間最好的關係不過是朋友。所以跟徐茂功也罷,跟劉弘基也罷,當心中的畏懼和陌生感漸漸淡去後,隨即很愜意交上了朋友。李建成和世民的身份雖然尊貴,但在他這個鄉下孩子眼裡,也只是家世好些,並不妨礙大夥平輩論交。

  「當然,能交幾個仲堅兄這樣的朋友是世民之福!」李世民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熱切地答應。

  「原來他把我當朋友!」望著李旭走在士兵當中的背影,李世民微笑著想。「有這樣一個毫無心機的朋友,似乎也不錯!」作為唐公之子,長這麼大,他似乎什麼都不缺,唯一少的就是朋友。

  李旭這種性子的人,朋友向來不缺。現在,他和劉弘基已經成了原來一同混吃等死的兄弟們的核心。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二人是李淵嫡系,總是能及時帶來「機密軍情」的緣故。比李淵的面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兩個表現出來的武技太高了,連李淵派來協助大夥訓練的老兵都不是二人的對手。

  跟在兩個武功好手身邊,戰場上被殺的機率會大大降低。所以,王元通、齊破凝等人非常慶幸自己又揀到了寶。只是兩個寶貝兄弟最近不太給大夥面子,指點大夥防身之術時,比訓練他們麾下的士卒還狠。

  「站穩,看好了,手抬高,注意我的眼睛!」劉弘基大叫著,刀柄重重地頂在了王元通的肚子上。後者跟跟嗆嗆地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中。

  「再來!」劉弘基用木製的長刀指著王元通,大聲命令。

  「兄弟,大哥,我歇歇,歇歇!」王元通喘息著擺手,鼻涕流出了老長。來遼東前,他跟本沒拿過刀,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天生的慈悲心腸,從小到大肉沒少吃,自己卻連雞都沒殺過。

  「你想被人砍了麼?如果我是高麗人……劉弘基比了個牽發削首的姿勢。王元通立刻跳起來,發了瘋地將手中木刀向前砍去。

  他不想死,家裡還有萬貫家財需要人繼承。如果他稀里糊塗地被高麗人割了腦袋,剛好便宜了幾個正出的哥哥。

  「齊兄,過來幫把手!」李旭笑著,將一頭公羊牽到了營前空地上。齊破凝抓著一把小橫刀,哆哆嗦嗦走過去。突然,他跳起來,一刀刺穿了羊的心臟。

  「用木盆接血,那可是好東西!」李旭在旁邊大聲提醒。已經臉色雪白的齊破凝抄起木盆,強忍著心頭煩惡將木盆墊到羊屍體下。

  他的名字聽起來夠威風,就是見不得血。秋天時士兵們殺羊囤肉,他在旁邊吐了一塌糊塗。現在,他還想吐,但面對死亡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秦子嬰穿得像頭駱駝一般,搖搖晃晃地走上前。李旭伸腿拌了他一個跟頭,然後將彎刀鞘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錄事,得罪了。殺一個名錄事參軍,不知道記幾級功?」李旭笑著問道。

  「錄事參軍,八品,五,五級!」秦子嬰喘息著,伸出五根手指。猛然,他意識到對方是說自己,氣得在地上打了個滾,試圖站起來。卻被李旭用一根手指頭推到了下去。

  「殺不死對方,穿多重的甲也沒用。反而拖累了自己,被人活捉了去,押到京城去獻俘!然後,賀小姐站在河邊……」李旭笑著擺了個望眼欲穿的姿勢。

  秦子嬰惱怒地爬起來,伸手去剝鎧甲。一層,兩層,三層,突然,他停住了。手指處傳來一絲溫暖的感覺,讓他心裡一片寧靜。那是一個玉做的護符,用黃絲絛拴著,掛在他的脖子上。他四下看看沒人,小心翼翼地將護符塞進了貼胸的衣衫內。

  賀小姐是賀若弼將軍的孫女,大業三年因祖父的案子被流放到遼東當營妓。秦子嬰已經托人將她贖了出來,將來班師時,二人約好了一起去壟右去見秦子嬰的爹娘。

  李旭笑了笑,不再強迫秦子嬰繼續練武。雖然年齡比秦子嬰小了很多,他卻總覺得自己能看穿秦子嬰的心思。那樣幸福的眼神自己也有過,只是在不久以前,自己徹底地失去了它。

  他笑著放下刀,去拎擺在一旁的水袋。冬天裡冰冷的井水喝起來有股獨特的清冽感覺,特別像在喝酒。他笑著搖頭,又將水袋放到了腳下。揮刀隔開了做勢拼命狀的秦子嬰。

  雙方真正互相了解之後,李旭發現這些混吃等死的朋友,其實有很多可愛之處。他們已經知道李旭不是什麼世家子弟,但他們依舊毫不在乎的和李旭稱兄道弟。他們知道李旭性情古板,幾番喝花酒時任他喝得半醉後一個人離去,下次卻依舊要叫上這個小兄弟同往。他們職位都比李旭高,但卻從不跟他擺官架子……

  『其實這些人的資質都不錯,只是心中顧忌太多了些。』李旭輕輕一轉手腕,將秦子嬰刀上的力道卸偏了,然後側身跨步,將對方撞了一個趔趄。

  如果沒有跟這些人在酒肉堆上廝混,他們出於愛惜顏面,絕對不會接受一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輪,職位亦比自己低的少年教導。可既然大夥一塊喝酒吃肉成了朋友,年齡問題就被自動忽略掉了。

  這也是劉弘基當初強拉著自己與眾人喝酒吃肉的用意之一。在為人處事上,這個劉兄甚至比茂功兄還聰明。

  李旭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從劉弘基那裡又學到了許多東西。看看周圍的幾個朋友,他心中充滿了溫暖。

  出仕(十一)

  入了臘月,天氣愈發寒冷。從北方臨近契丹的通定鎮到南方的入海的老河口,遼河下游近三百里的地段都結了冰。李旭騎著黑風到河邊巡視過幾次,只見那冰面都已經呈烏青色。即使到了河道中央,也再看不到契丹野人鑿冰取魚留下的痕跡。

  「上兵伐謀,只要燒了懷遠鎮這座糧倉。大隋兵馬的進攻時間至少還得拖後小半年!」大夥坐在一起議事的時候,李建成的話裡帶著憂心忡忡的意味。

  作為家族的長子和父親的得力臂膀,他經常組織李家嫡系幕僚進行一些小的聚會。雖然眼下唐公的從屬規模已經遠遠小於了他出任一方大吏的時候,但其中依然有不少有名的豪俠和智士。

  因為在最近的表現甚佳,李旭和劉弘基被李淵破格准許參加這種嫡系幕僚的聚會。只是二人的話都不多,初來乍到,他們還需要時間來適應這裡的氛圍。

  大部分時間裡,李旭都在撥弄火盆中的木炭。外邊的天氣冷得厲害,是和月牙湖畔時不一樣的冷。在蘇啜部過得那個冬天雖然也整日下雪,但空氣很乾,只要太陽出來,身上立刻就會被曬得暖暖的。而遼東這邊的風卻濕得可凝出冰沫來,水汽在你不經意間鑽進任何縫隙,騎馬跑上半個時辰,再厚的氈甲都會凍成冰殼。裹在氈甲里的人也冰涼冰涼的,就像初冬時候契丹野人從冰層下誘惑出來的死魚。

  「他們早晚要來,如果我是高句麗國主,絕對不會等著你大隋朝兵馬到齊了再開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劉弘基做出如下判斷。防禦這麼長的邊界,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麾下那三萬多兵馬用起來未免捉襟見肘。高麗人如果揮師來攻,隨便找個地方即可徒步過河。如果不是畏懼大隋朝以傾國之力來報復,他們甚至可以趁著遼河結冰的機會把遼東三郡全部席捲囊中。

  「我估計咱們的那個皇上是想找個更合適的開戰理由,所以準備把懷遠鎮當作誘餌送給高麗人!」李府侍衛錢九瓏嘟嘟囔囔地抱怨。提到皇上二字,他總是帶著異樣的尾音,聽起來特別像諷刺。

  他原來是個被沒入隸籍的盜賊,因為弓馬嫻熟才被李淵從採石場贖了出來。對李家忠心歸忠心,智謀卻甚為不堪。並且因為嘴巴大,說話易衝動,總是成為眾人抨擊的對象。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前右勛衛長孫順德就皺起了眉頭。「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問題是,如果懷遠鎮的糧草有任何閃失,責任都要唐公一個人承擔!」他環視眾人,給本次議事定下主題,「咱們只想有沒有辦法平安渡過這個冬天,無關的話題最好私下裡去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最好的辦法是擴充守軍力量。一邊加強訓練,一邊看看能不能請柳城和燕郡調些援兵過來。還有斥候,搜索範圍儘量加大些!」參軍陳演壽皺著眉頭說道。他是追隨李淵多年的老謀士了,素以機變著稱。到了現在,卻也想不出太好的應對之策。

  「恐怕是難!」司鎧參軍馬元規鐵青著臉搖頭。自從下過雪後,盧龍塞那邊就沒有新的兵馬派過來。駐紮在柳城郡宇文述將軍雖然調遣了五百多兵士進入懷遠鎮協防,但對於距離高麗重鎮遼東城不足七十里的懷遠鎮來說,這點援助明顯是杯水車薪。

  「即便有兵來,唐公也沒權力調遣他們。若是征民壯入伍的話,又會授人以柄!」長孫順德嘆了一口氣,補充。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唐公李淵不受當今皇上楊廣的信任,職位從正三品一直降到了從五品,以國公的顯爵做著小吏才肯乾的司庫督尉。對於臨近幾個地方兵馬,他沒有調度之權。非危急時刻,也沒有擴充護糧士兵規模的權力。不尷不尬的身份讓其他將領也沒法幫助,派人少了起不到作用,如果派一個郎將帶著幾千兵馬過來協助防禦,李淵就得聽命於對方了。

  「從月初開始,我們已經損失了十四個老兵,二十七個斥候!」錢九瓏瞪著發紅的眼睛報出一串數字。麾下那些捨棄自身功名追隨唐公的老卒,都是李府在亂世中賴以生存的柱石。折一個少一個,他可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弟兄折損乾淨。

  大夥七嘴八舌,但誰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糟糕的天氣、不堪一戰的士兵、包藏著禍心的朝廷,種種不利因素都聚集到了一處,時刻準備發動最致命的一擊。

  「仲堅,你有什麼看法?」李建成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李旭身上。父親對這個少年評價非常高,大夥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也許他能帶來一些新奇的點子。

  「如果只是為了燒糧,派少量精兵奇襲恐怕比發動大規模攻擊更有效!」李旭的看法與眾人比起來相對樂觀。「自從上次偷襲失敗後,高麗那邊就再沒發動過大規模的攻擊。最近越界騷擾行為是不少,並且隨著河面上冰層加厚有了越來越頻繁的跡象。但咱懷遠鎮的弟兄們也慢慢給嚇出了些膽子。每次都能主動上城迎戰!」

  「你是說高麗人不會在冬天大規模用兵?」參軍陳演壽的目光閃了一下,低聲問道。

  「不好說,關鍵看對方將領是否願意冒險。天冷對敵我雙方影響都很大。特別是野外紮營,風險很高。」李旭搖搖頭,說道。去年冬天時,徐大眼也這麼分析過索頭奚部。但當時徐大眼的判斷失誤,差點被索頭奚人偷襲成功。但懷遠鎮和蘇啜部情況又有差別,懷遠鎮城牆足夠高,只要不被敵人出其不意奪了城門,堅持一、兩天還是有希望的。而駐紮在野外攻城的人馬,則要承受嚴冬的考驗。

  他嘴巴較笨,羅嗦了半天,卻沒有重點。眾人的眼光一下子又黯淡了下去。以至於忽略了李旭開頭時那句關於精兵奇襲的推斷。

  「仲堅兄說得對,天氣太冷,對敵我雙方都是個大麻煩。如果傾力來攻,一旦被風雪所阻,恐怕得不償失。高句麗畢竟兵馬少,其國主捨不得花那麼大的本錢!」坐在一邊旁聽的李世民突然站起來插了一句。他的觀點與李旭有些類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他不像眾人一樣,蔑視地簡稱遼河對岸那個國家為高麗。而是呼其正式國名,高句麗。

  大夥笑了笑,沒人把他們兩個的話放在心上。二人雖然勇武絕倫,但畢竟一個十五出頭,一個剛滿十四,年齡閱歷和其他人根本無法比。

  「將來仲堅兄和我的話應了驗,大夥別後悔沒聽我們的提醒!」李世民看看微笑著的眾人,又看看從不知道生氣為何物的李旭,憤憤不平地叫道。

  「那你說,咱們除了加強巡邏外,還有什麼好方法?」李建成輕輕摸了摸弟弟的額頭,笑著追問。自己這個弟弟什麼都好,就是太執拗了一點。認定的事情一旦被人置疑,立刻就耍小孩脾氣。

  「反正是同一條河,他們能過來,咱們就能過去。派人去那邊天天騷擾,讓高句麗人疲於應付。咱們這邊的壓力自然就輕鬆了!」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

  話音一落,連劉弘基這樣對二公子保持著刻意尊敬的人都苦笑了起來。該計劃的可行性是勿庸置疑的,但唐公李淵麾下缺的就是精兵。在敵情不明兼自保的力量都沒有的情況下,反過來攻擊對方,簡直是痴人說夢。

  「大哥,你怎麼看。仲堅,你別光顧著玩火!」李世民有些惱怒了,瞪著眼睛大叫。如果自己是哥哥,這些人肯定不敢輕視自己的建議。但自己生下來就是弟弟,所以說什麼都沒人當回事。馬元規如此,陳演壽如此,就連剛剛來的劉弘基也被別人帶壞了。

  「好了,好了,大家不是笑你,而是咱們手頭沒兵可派!」李建成替弟弟整了整頭髮,笑著安慰。

  「如果能湊起五十個好手,我想過河一試!」猛然,李旭從炭火中抬起頭來,鄭重地說道。

  出仕(十二)

  聞此言,眾人暗喝一聲彩。心中皆道怪不得唐公如此看重此人,別的姑且不論,單其這份見識和膽氣,足以令人敬重三分。

  當下,眾人士氣稍振,有幾個少壯武士便主動請纓,願與李旭同去遼河對岸一探敵軍虛實。大夥以目光詢問陳演壽,這位唐公府首席幕僚卻輕輕地搖了搖頭,黯然道:「仲堅之勇可嘉,只是遼河對岸形勢地況,我等一無所知。若是貿然前往,恐怕……

  他停住不言,順手展開一份地圖。大夥俯身看去,只見地圖上遼河西側大隋地界中的山川、道路、河流標記得清清楚楚。而在遼河對岸高句麗境內,除了寥寥幾條道路和幾個黑點所代表的城市外,軍隊駐防情況、地形地貌、河流山川居然是一片空白!

  「軍中難道沒有更詳細的地圖麼?」李旭愕然驚問。他記得在蘇啜部時,徐大眼為發動對索頭奚人的攻擊,曾派人將附近方圓三百里所有山川、河谷全部探了一遍,連附近山上幾處可以藏人的狐狸洞都沒放過。而大隋已經謀劃對高句麗用兵這麼多年,身為前線將領的唐公李淵手中居然沒有一份可用的地圖!

  「這已經是最詳細的了,幾條道路和城市的具體位置還是咱們的弟兄用命換回來的!朝廷手中的地圖,只怕比咱們這份還簡單!」陳演壽嘆息著搖頭。他亦是在軍中當了多年謀士的人,想當初越公楊素對南用兵,提前花了近三年時間去了解南方地形。而當今皇帝東征高句麗,對大隋的實力倒是自信得很!

  「縱使有一份詳圖,咱們也湊不出那麼多老兵來。若是把府中侍衛都派出去,一旦有人來襲,恐怕這懷遠鎮就成了一個空架子!」錢九瓏低聲插了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李旭和李世民的提議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唐公府如今的實力自保尚難,哪裡還能抽出兵力來騷擾別人?

  眾人將目光再次移向建成,準備聽一聽唐公長子的決斷。李建成雖然心裡傾向於李旭的建議,但見首席謀士陳演壽和侍衛長錢九瓏都反對,也只好把冒險的念頭壓了下去。

  看了看弟弟世民和李旭那躍躍欲試的目光,建成歉然說道:「仲堅之策甚妙,然唐公府人手不足。況且過河後九死一生,家父若知,也定不願讓大夥前去冒險。我們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吧,將戒備加強一些,幾個護糧隊的訓練再加緊一些就是。懷遠鎮屯了這麼多糧草,我想朝廷恐怕也不願將其拱手讓人!」

  幾個躍躍欲試的少壯派武士聽建成如此一說,也只好點頭答應。大夥又議論了幾句,想了些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應急策略,便各自散去了。臨上馬,李世民又追了出來,拉著黑風的韁繩,低聲說道:「仲堅兄的計策甚妙,但錢叔和陳叔都過於持重,不敢冒險。如果我能湊出五十名好手來,咱們一起去,好不好?」

  說話間,一雙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目光中居然充滿了渴望。

  李旭膽子再大,也不敢帶著二公子前去冒險。心中正著急如何把眼前這位膽大包天的小傢伙應付過去,李世民卻又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敢帶我去,也罷,哪天我自己煉一幫好手,自己帶了去了,不拖累你便是!」說完,鬆開馬韁繩,氣哼哼地轉身回府,不再看對方一眼。

  又過了幾日,李淵點卯聚將。宣布鑑於目前情況,為了加強戒備,重新調整護糧兵馬配置。以出身世家,肩上原本世襲著右勛侍的武職,近來練兵得法等諸多理由,舉薦劉弘基為別將,統管護糧軍中四團十二旅那一千二百名公子兵。

  因為李旭煉兵得法,所以唐公向朝廷保舉他為旅率。在朝廷正式委任到達之前,先代行虎翼旅旅率之職。除了他麾下原來的那五十名士兵外,唐公又從宇文述將軍派來的五百援兵中挑了五十名精銳給他。並特別強調李旭麾下這一百名兵士今後歸他自己直接掌控,遇到緊急情況可不向任何人請示,直接調遣本部人馬。

  大隋軍制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旅有旅率。五十人為隊,隊設隊正。一個多月前,劉弘基和李旭二人才以獻馬之功,分別擔任了旅率和隊正之職。轉眼間,一個就躍居一千二百名護糧兵的首領,行六品別將之職。另一個也跟著升了一級,並得了遇急專調之權。無論待遇之隆,還是升官速度之快,在唐公麾下都實屬罕見。

  眾軍官紛紛站起來向劉、李二人道賀。李旭跟在劉弘基身後客套了幾句,說了幾句感謝唐公提拔的場面話,笑著上前把印信接了。

  眼下李淵僅僅擔任著一個護糧督尉之職,按大隋軍制,麾下僅僅能安置長史、兵曹和別將各一人。劉弘基初來乍到,已經履行別將之職,足可見李淵對他的信任。而劉弘基亦不負唐公厚望,回到軍營,立刻召集大小將領議事,著手細化糧倉防衛事宜。

  他為人豪爽仗義,與各級軍官本來關係就處得密切。有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等這幫平素混在一起喝酒賞花的好朋友們支持,背後再加上唐公撐腰,誰還能說個不字。沒幾天功夫,四個團的護糧將士就認可了這位新上任的別將,遇到大事小情即便李淵不在場,也能找到個主心骨了。

  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疏忽,唐公新撥給李旭的五十名軍中精銳卻是五十名騎兵,與他麾下原來的五十名步兵難以合拍。別將劉弘基和司鎧參軍齊破凝兩位大人見狀,又廣開方便之門,特意撥了七十匹軍馬給他。如此一來,李旭所帶的虎翼旅就成了護糧軍中唯一的騎兵旅,眾弟兄們騎著高頭大馬在軍營內外往來飛奔,心中好不得意。

  不用猜,李旭亦知道騎兵精銳的事情定和二公子世民有關。所以他練兵時便再不和其他旅率一道,而是將麾下一百名弟兄拉到城外去,日日沿著遼河附近兜圈子。臘月風大,雪冷,弟兄們又冷又累,一個個叫苦連天。但大夥見李旭每次出門訓練始終身先士卒,從不偷懶,對他也升不起太大的怨氣來。況且在王元通、齊破凝這些掌管軍需物資的朋友幫助下,虎翼旅的居住條件、盔甲兵器、糧秣補給在軍中首屈一指,大夥身體雖然受了些苦,吃飯和出門時感受到的羨慕和忌妒目光卻非常令人愜意。

  有了針對性目標,李旭才發現原來自己跟徐大眼學習兵法只學了個皮毛。隊列配合、基本號令這些東西只能起到提高軍隊儀容和戰鬥力作用,如何收集、分析敵情,如何把握機會,如何野外陣戰,如何暗夜偷襲後盡最大可能將部屬撤離,對獨當一面的將領來說都是必須掌握的學問。當初徐大眼謀劃偷襲奚人,謀劃並針對性訓練了足足四個月。而眼下,自己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高句麗人就按捺不住揮兵殺過遼河來。

  想到這,他不禁暗暗後悔自己不該在唐公府上口出狂言。可到了這地步,說出的話亦無法收回了。只好搜腸刮肚,把自己學過的所有東西都回憶出來仔細翻揀,想著想著,心思就又集中到在楊老夫子那裡背誦過的筆記上。

  當年楊老夫子隨同越公楊素南征,與南陳隔著的也是一條大河。只不過那條大河更寬些,冬天不結冰而已。想到楊夫子的筆記,李旭心情一振。在?部時,他和銅匠師父閒暇時曾經從當時南、北兩個方面仔細分析過二十多年前那場戰爭。幾乎其中每一次戰役雙方用兵的得失,銅匠都仔細跟他講解過。李旭心中除了對楊素的佩服外,記下最多的,便是那些運籌帷幄的細節。

  於是,他在針對性煉兵之餘,對照著楊夫子的筆記,悄悄規划起了過河偷襲的細節。劉弘基見李旭如此用心,少不得又拿些自己跟一些朋友當馬賊時的「下流」技巧來指點他。二人反覆商量,心中慢慢有了一個大致的行動步驟。

  楊公筆記上以非常重的篇幅講了如何打探敵情,其中自己方派出間諜是一個主要手段,作為補充,還有收買敵方將領、士卒,利用往來商呂、鄉野百姓等若個輔助辦法。眼下天寒地凍,商呂斷絕。但契丹族的獵人偶爾還能在野外或者城內集市上碰到。這些居住在懷遠鎮附近的獵人都會說一些漢語或突厥話,李旭照著葫蘆畫瓢,將自己打扮成商販,偷偷找過幾個老成持重的獵人聊天,對遼河另一側距離懷遠鎮較近的扶餘、新城、烏骨四個高句麗屯兵重鎮的情況多少也有了些掌握。

  「若是茂功兄在,見了我這份謀劃不知做何評判!」望著桌上越來越清晰的對岸地圖,李旭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想。去年這個時候,徐大眼曾邀請自己跟他一道拿蘇啜部武士實踐萬人敵之學,而自己正忙著學弓箭和刀術。如今茂功兄不在身邊了,自己卻一個人摸索起了兵書戰策。

  世事無常,竟至於斯!李旭低聲長嘆。

  「如果去年我和茂功是同一個人,蘇啜部還會輕易將我捨棄麼?」猛然,一個奇怪的心思竄入了心頭。他的胸口沉沉地痛了一下,不經意間,苦笑涌了滿臉。

  「嗷――嗚」簾外,北風送來野狼的呼號,像極了甘羅在曠野間的召喚。

  出仕(十三)

  「你為什麼要拋下我?」甘羅瞪著金色的大眼睛,認真地問。它的目光清澈深邃,就像月牙湖冬天的水面。風從雪野上滾過,粉紅色的世界中,有牧歌在低低地吟唱。

  「我,我要回中原去。那,那邊的人不會接受你!」李旭聽見自己夢囈般的聲音。看見甘羅的眼中大顆大顆的淚。風吹過,銀狼飛雪一樣碎去,粉紅色的世界中,陶闊脫絲舞動著。煙一般地飄來,眉宇間含著笑,低聲道:「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

  嗚咽的號角聲響起,甘羅、陶闊脫絲都消失不見了。身穿猩紅色披風的突厥鐵騎呼嘯而致,手裡揮舞著雪亮雪亮的彎刀,砍碎一切希望。阿史那卻禺沖在隊伍的最前頭,臉上帶著他特有的慈祥。

  「嗚――嗚――嗚」號角聲連綿而起,李旭伸手抓刀,卻只抓到了一個刀柄。那把日夜相伴的黑刀不見了,在半空中化作了陶闊脫絲幽怨的雙眼。

  「附離,不要拋下我!」陶闊脫絲哭著喊,「附離,別拋下我――」

  「嗚――嗚――嗚」號角聲雷鳴般響著,突厥鐵騎越沖越近,越沖越近。

  「啊――」李旭大叫一聲,從桌案邊猛然站起。頭暈目眩,他又軟軟地跌了下去,倒下的一剎那,雙手扶住了書桌。

  他盡力站穩身子,看清楚了自己身邊的環境。這是王元通特意給他騰出來的住所,炭盆里還有火焰在跳動,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嗚嗚――嗚嗚――嗚嗚」悽厲的號角聲卻從夢裡追到了夢外。李旭抓起黑刀衝出房門,看見城中心方向騰起數道火光。人喊聲、馬嘶聲充耳不絕,整個軍營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趁亂試圖沖入軍營,被埋伏在黑暗處的李府老兵用弓箭堵在了門外。當值的士兵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衝上去幫忙,卻被敵人一個反衝殺潰。敗兵們推推搡搡,將自家的弓箭手也衝散了。外邊的攻擊者見到便宜,大喊著壓上。

  「哪個團當值,門口列隊。後退者,斬!」劉弘基提著一根步槊逆人流而前,接連兩次橫推,把潰下來的士兵硬頂在了門外。秦子嬰和張德裕每人拎著一根鞭子,沒頭沒腦地向潰兵抽打。

  「逃什麼逃,能逃到哪去?丟了軍糧,大夥一道問斬!」素來膽小口吃的秦子嬰突然不再結巴,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有條理。慌慌張張向後退的士兵們愣住了,硬著頭皮轉過了身體。

  「當值的校尉,跟著我上。其餘各校尉,收攏本隊人馬!」劉弘基大叫著,舞槊前沖。秦子嬰和張德裕扔下鞭子,抽出了腰刀,緊跟在了劉弘基身後。

  當值校尉楊方見別將大人親自出戰,不敢再逃,揮舞著兵器跟了上去。他麾下的旅率隊正們見主將帶頭,也紛紛停住了逃命的腳步。

  「不要慌,各回本隊。各隊隊正,約束本隊人馬!」李旭衝著校場上紛亂的人群大聲喊道。此刻劉弘基最該做的事情是收攏兵馬而不是帶隊出擊,可如果他不出擊,整個軍營將全盤崩潰!

  「也好,拼一個算一個!」李旭苦笑著想。彎腰從地上揀了一張別人丟下的弓和一壺箭,快步跑向了正門。

  「各隊隊正,約束本隊人馬。各旅率,收集本旅士卒。各校尉,集結麾下弟兄聽令!」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的聲音在李旭背後響了起來。大夥都是好兄弟,沒本事上前幫著朋友和敵人拼命,撒腿逃跑之前,安撫軍心的工作至少幫忙干一點。

  轉眼間,劉弘基已經帶著士兵與來犯之敵殺到了一處。對方人數不多,沒想到傳言中不堪一擊的公子哥們這麼快又能殺回來,猝不及防之下,被劉弘基當場戳死了兩個。第三個從側翼欲撲劉弘基的後背,卻被秦子嬰和張德裕二人死死攔住。

  秦子嬰是個立志考取功名的世家子弟,根本沒怎麼學過武。張德裕的刀法比秦子嬰高明些,也只是達到了舞全一個套路的地步。轉眼間,二人就被敵手打亂了配合,險象環生。正當偷襲者獰笑著欲發動致命一擊的時候。劉弘基手中的步槊游龍般橫掃而回。

  「鐺!」短刀被步槊磕飛,沒等刀的主人做出正確反應,步槊的鋒刃如蛇信般找上了他的咽喉。

  「啊!」劉弘基一聲怒喝,挑著對手的脖子將屍體甩上了半空。被步槊刺透了喉嚨的偷襲者還沒死透,在半空中手足抽搐著,盤旋著,向自己的同伴飛去。

  來襲的敵人顯然被劉弘基這一手嚇懵了,進攻的速度不覺滯了滯。就在這剎那間,半空中流星一閃,有根火把被李旭當作羽箭射了過來。

  沾滿了牛油的火把砰然炸開,濺得火星四處亂飛。轉瞬即滅的火光照亮了正門口偷襲者人數不多這個事實。有劉弘基做主心骨的大隋官兵士氣立刻大振,吶喊著向對方發起了反攻。

  劉弘基長槊直刺,挑翻一名偷襲者。斜拍,將另一名偷襲者掃去了半邊臉,當過馬賊的他下手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憐憫,只要與人對上便立分生死。轉眼間,第六名偷襲者又命喪槊下,正當他揮槊欲追第七個敵人時,一根羽箭擦著他身體飛過,射穿了敵人的後頸。

  「誰跟老子搶人!」劉弘基不耐煩地喝道,猛回頭,卻看見李旭在營門口拼命在向自己擺手。

  心思縝密的他立刻明白了李旭的意思。提槊向原地一站,二百多名士卒立刻如撞上了岩石的浪花般,倒著退回了他的身邊。

  「收兵回營。有靠近營牆一百步內者,射殺!」劉弘基氣勢洶洶地大喝了一聲,帶著打了「勝仗」的弟兄們大步而回。行經李旭身邊的時候,腳步卻停了停,胳膊輕輕搭在了好朋友的肩膀上。

  軍營內的秩序已經慢慢開始恢復,在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們本能地試圖逃命,卻被隊正、旅率們帶著親信攔了下來。當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大夥的膽氣便開始變壯。特別從門口的喊殺聲中判斷出自己一方占了上風的時候,已經跳出嗓子的心就又被他們硬咽回到肚子內。

  李寄、劉臻、周文遠三個不當值的校尉趁此機會發號施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士兵安穩了下來。他們抬頭張望,欲找劉弘基請示下一步動作,卻看見別將大人拉著虎翼旅旅率的坐騎,好像正在爭論著什麼。

  「唐公府和糧倉,必然有一處是他們的真正目標!」劉弘基低聲說道。這才是他先前方寸大亂的原因,唐公對二人有知遇之恩,如果有人在偷襲糧倉的同時行刺唐公得手,這輩子他都會活在負疚之中。

  「大哥記不記得咱們怎麼燒掉了阿史那卻禺的大營?如果糧倉有失,唐公會不會平安無事?」李旭一邊整理自己的弓箭,鎧甲,一邊低聲反問。這個問題他不需要劉弘基來回答,當初如果不是徐大眼和他在阿史那營地里製造了混亂,劉弘基等人根本沒下手的機會。

  此刻形勢,與當晚眾人在阿史那營地大鬧時恰恰相似。只不過放火的人成了被攻擊者,而攻擊者來源不明。

  劉弘基點點頭,無言以對。李旭說得有道理,如果糧倉被燒了,按大隋律例和當今皇上的習慣,李淵全家都難逃為糧倉殉葬的下場。想到這,他看了看整隊待發的騎兵,側身為李旭和他的虎翼旅讓開了營門。

  「唐公射術不在你我之下!」李旭回頭,大聲喊。雙腿一夾黑風肚子,帶著一百騎兵風一樣衝上了街道。

  街道上,不斷有小股的黑衣人四下縱火。宇文述大人派來的那五百名援軍與縱火者在黑暗中分頭混戰,刀槍碰撞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無辜的百姓們一邊用水桶抗擊著飛來橫禍,一邊承受著明槍暗箭,哀哭聲,求援聲不絕於耳。

  李旭沒有時間理睬這些干擾,帶著自己親手訓練過的弟兄們直撲唐公府邸。這是他和劉弘基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案,敵軍既然是混入城中偷襲,人數就不會太多。自家如果亂了陣腳,反而正中對方下懷。

  「前邊好像有人攔路!」武士?在馬背上衝著李旭大喊。他家道豪富,但背景卻不夠深。在「藏龍臥虎」的護糧軍中只混上了一個小伙長當。因為與李旭和劉弘基關係密切,在劉、李二人升遷後亦隨著頂上了隊正的位置。方才李旭和劉弘基出營迎敵,虧了他把虎翼旅騎兵集合了起來。

  「無論什麼人,衝過去就是!」李府派來的另一個隊正李良大聲建議。說話間,三人已經衝過了兩條街,看見正前方五十步外,二十幾個身穿大隋土黃色戎裝的人封住了路口。

  「有人趁亂縱火,街道封閉!」一個身穿六品兵曹服色的低級軍官大聲喊道。本以為憑自己的官職可以將來人攔下,卻沒想到對方帶隊的人是個愣頭青,戰馬速度非但絲毫不減,反而加速向自己頭上踏來。

  「虎翼鐵騎,擋路者讓開!」李旭毫不猶豫地抖動韁繩先前衝去,唐公府方向火頭越來越大,前方即便是懸崖他也得踏上去。在前蹄即將踏中兵曹肩膀的一瞬間,黑風的身軀向前竄了半步,一人一馬驚鴻般從對方頭上飄過。

  「啊!」兵曹嚇得一抱腦袋,向道路兩邊翻滾。武士?和李良跟在主將身後,毫不客氣地從他身上躍過。其他一百名騎兵見狀,小腿一磕馬肚子,跟在旅率大人身後沖了過去。

  「老子,老子跟你沒完!」臉色嚇得鐵青的兵曹從地上爬起來,衝著騎兵們的背影喊道。喊完了,才想起上司臨時交代的任務,腿腳登時酸軟,一屁股坐到了路邊。

  這一百名騎兵已經被李旭訓練了半個多月,彼此之間配合已經有了一定默契。遠遠地看見了唐公府,立刻調整速度組成了兩個攻擊陣列。彼此配合著,跟在李旭身後逼近了火頭。

  唐公府前後,此時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數百名黑衣武士圍著府牆,一邊攀援,一邊向內投擲火把。府牆內,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將攀援到一半的黑衣武士用鋼刀掃落。一眨眼功夫,又有其他武士踩在同伴的屍體上向府牆爬去。

  「拔刀!」李旭大聲喝令。兩隊騎兵同時拔刀,三尺秋水在火光中耀眼生寒。

  「左右平推,衝散他們!」李旭高喊,一撥馬頭,直撲府門左側的敵軍。武士?帶著五十名護糧軍跟上了他,另五十名精銳被李良帶著,旋風般沖向敵軍右翼。

  襲擊唐公府的黑衣人沒想到身後會有對方援軍突然殺到,聽見馬蹄響趕緊回頭,卻已經來不及組織起完整防禦陣型。兩隊騎兵瞬間衝到近前,手起刀落,在圍牆下清出一條血路。

  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李旭的刀法逐漸成熟。在黑風的速度配合下,手中的彎刀將刃長特點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一名黑衣人沒來得及舉刀,就被他抹斷了脖子。第二個擋在戰馬前的黑衣人被他用刀刃蹭開了半個肩膀,第三個欲從側面砍他的大腿,卻被他用彎刀抽在了胸口上。

  「啊!」黑衣人慘叫著飛了出去。胸口處血光四射,紅彤彤地灑滿了青石街道。跟在李旭身後的護糧兵們本來還有些緊張,見自家旅率如此狠辣,也被勾起了一身殺氣,踏著敵軍的血跡,將府牆外的缺口沖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攻打唐公府邸的黑衣人們不得不放棄眼前目標,集中起來應付突如其來的打擊。幾十名黑衣人在首領的喝斥下快速整隊,排成刀陣試圖擋住黑風的腳步。

  「去死!」李旭怒吼著,用力一拉韁繩。受了痛的黑風發出「稀溜溜!」一聲長嘶,疾馳中做了一個漂亮的側轉。戰馬一下子從正沖變成了與敵兵側向相對,沒等黑衣人做出正確發應,李旭在馬背上一探身,長刀橫著抽了下來。

  「噗!」「噗!」兩名黑衣人身上的氈甲被長刀切紙一樣切透。刀陣立刻出現了缺口。武士?毫不猶豫,帶著騎兵們從缺口中擠了進去。馬蹄聲如驚雷般滾過,沸湯潑雪般將刀陣砸了個粉碎。

  只有短兵器的步卒在平地上遇到騎兵,有多少力量也發揮不出來。黑衣武士的首領不甘心煮熟的鴨子就這樣飛了,怒吼著逼迫武士們再度結陣。身邊才糾集了十幾個潰兵,突然,府牆上飛來一枝羽箭,不偏不倚插進了他的喉嚨。

  「啊!」首領慘呼一聲,仰面便倒。武士?策馬衝上,殺散周圍黑衣武士,一刀削下了那名首領的人頭,用手挽住髮髻,高高地舉了起來。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李旭趁機大喊。

  「虎翼鐵騎,擋我者死!」護糧兵們齊聲喊了起來。少年時仗著家族背景橫行鄉里,他們曾經威風過,卻從來沒有一刻像今天這般威風。

  黑衣人早就支撐不住了,此刻見首領的人頭被人舉了起來,士氣立刻崩潰,驚叫著四下逃了下去。李旭命令兩個隊正收攏士卒,清點傷亡,然後橫刀在鞍,抱拳向方才發箭射死黑衣頭領的方位施禮,大喊道:「旅率李旭,奉命前來救援唐公!」

  「牆外何人?」黑暗亮起一支火把,唐公李淵站在火把下,手挽長弓,低聲喝問。

  「唐公帳下旅率李旭!」李旭大聲回答,轉動馬頭,跑到一堆燃燒著的烈火旁。跳動的火焰照亮他一身黃色戎裝,還有被敵人的鮮血染紅的半面披風。

  「分一隊追殺敵軍,一隊進府救火!」李淵沉聲命令,臉上表情無喜無怒。

  「李良帶所部人馬追敵,武士?帶護糧隊入府救火!」李旭大聲將唐公的命令細化了下去。眾騎兵聞令整隊,戰鬥力較強的一隊由李良帶著,繼續掃蕩府門外已經潰不成軍的殘敵。另一隊跳下馬背,列隊站在了李淵府邸前。

  危急時刻也顧不上什麼禮節,片刻後,李府正門、側門同時打開,將眾人迎了進去。「趕快幫忙救火!」首席幕僚陳演壽低聲請求。原來,人數上遠遠落了下風的李府衛士在剛才的戰鬥中傷亡慘重,根本沒有力量對付被人蓄意扔進家門得火把。此刻風借火勢,將大半個府邸都燒成了火焰山。

  「士?,叫弟兄們以伙為組,取水救火!」一進門,李旭立刻大聲命令。

  武士?答應一聲,扔下手中人頭,立刻去分派人手。這隊護糧兵戰鬥力不強,軍容卻被李旭訓練得較為齊整。聞令後,快速分成小隊,在各自伙長的帶領下尋找家具,打水滅火。

  李淵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著李旭給麾下士卒分配任務,待所有士兵都散開了,才柱著長弓,低聲問道:「糧倉那邊如何,可有人趁亂偷襲!」

  「來人不多,被弘基兄帶弟兄們打了下去。唐公儘管放心,弟兄們井然有序!」李旭低聲回答。

  最後四個字聽得李淵甚為欣慰,糧庫和兵營外圍還有一道高牆,如果士兵們不出現混亂,少量敵軍很難製造出什麼大的災難。剛要問糧庫詳情,忽然聽見一聲尖叫,小公子元吉灰頭土臉地從後院跑了過來。

  「爹,快,快救二姐。西院,火大,堵住,堵住門了!」李元吉扁著嘴巴,語無倫次。幾句話,卻把像驚雷般把李淵打得晃了晃,支撐著手臂的長弓「咯嚓」一聲,斷為了兩截。

  李旭抬頭一望,已經明白事情原委。西跨院想必是女眷的住所,元吉口中的二姐,定然是那天為自己擂鼓助威的李婉兒。方才李府的死士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唐公周圍,跨院的防衛卻不得不大大削弱。而敵人趁亂扔進來的火把無人及時處置,在那裡造成了更大災難。

  「救火,救火!」李淵驚惶失措地叫道,帶著還能走動的衛士,一骨腦向西跨院奔去。才跑進跨院,腳步就被火頭逼回。供女眷居住的幾處房屋已經被燒得啪啪做響,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把救火的人和被火阻攔在屋子裡的人一同砸死。

  「婉兒,婉兒!」竇氏夫人的呼喊聲撕心裂肺。李建成、李世民臉黑得如同鍋底,手上身上全是煙燻火燎的痕跡,啞著嗓子組織人手向房屋靠近。幾個護糧兵彼此掩護著試圖衝進房間,才上前幾步,就被濃煙和烈火生生迫回。

  「娘,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李婉兒的聲音在火焰跳動聲的襯托下,顯得是那樣的衰弱無力。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一聲聲呼喚如同驚雷般在李旭耳邊迴蕩。剎那間,他眼前一片血紅。紅著眼睛,他丟下彎刀,從士兵們手中搶過一個木桶,將裡邊的水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然後用木桶罩住腦袋,一頭衝進了火堆里。

  「仲堅!」已經絕望的李淵父子大聲驚叫。誰也沒料到,房屋已經快被燒塌的時候,李旭還肯不顧性命地衝進火中去救人。

  沾了水的牛皮鎧甲被火一烤,散發出此鼻的焦臭味道。李旭不顧手、腳上鑽心的疼痛,快速衝過了烈火。木桶口微微一暗,緊跟著身前一空。他大喜,知道自己活著衝進了房間內。

  「你是誰?」走投無路的李婉兒突然見身前衝來了一個火人,驚聲問道。

  「李仲堅!」李旭一把扯下頭上木桶,大聲回答。皮甲上冒煙的地方被他快速拍滅,目光四下尋覓,卻找不到一個能讓李婉兒脫身的去處。

  情況緊急,也不容他再多想。抓起木桶,兜頭將李婉兒的腦袋和肩膀套在其中。

  李婉兒得身體遠比李旭嬌小,偌大的木桶套上去,一直套住了半個身軀。當即嚇得大聲尖叫,哭喊著乞求道:「仲堅大哥,別丟下我,求求你,別丟下我!」

  「走!」李旭俯身,將李婉兒攔腰抱起,順手扯了屋子中幾套尚未著火的被褥,接二連三丟到了烈焰上。厚厚的冬季被褥立刻壓得窗口的火頭一滯。說時遲,那時快,李旭咬牙閉眼,抱著頭頂木桶李婉兒,一躍跳了出來。

  乾熱的空氣灼得人鼻孔生痛,一涼,一熱,接著又是一涼,李旭感覺到頭前再無火焰,向前猛衝幾步,借勢撲到了地上。一邊倒,一邊快速打滾,利用冰冷的地面壓熄身上的火苗。

  十幾名驚呆了的士兵立刻上前,將大桶的冷水向他淋去。焦臭得味道熏得人眼淚橫流,冒著火星的餘燼卻盡數被澆熄掉。李淵和建成同時衝上前,一個扶起李旭,另一個扯起生了腿的「木桶」。伸手抹去了對方臉上的泥漿和菸灰,露出兩張充滿希望的面孔。

  「仲堅!」李淵看看女兒,看看新收的便宜世侄,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

  「女兒啊!」絕望中看到奇蹟的竇氏夫人徹底失態,抱著死裡逃生的李婉兒放聲嚎啕。

  摘下木桶後的李婉兒卻好像嚇呆了,先是看著母親愣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擺脫竇氏雙臂,走到正在由眾人幫著解鎧甲洗傷口的李旭面前,盈盈施禮,謝道:「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附離,別拋下我――」風中,隱隱有狼嚎聲傳來,李旭呆了呆,眼前又是一片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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