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詔書
2023-12-05 17:20:00 作者: 後君子
這句話像一道雷劈到他身上,猛然一驚,頓時瞪大雙眼,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隨即全身竟微微有顫抖之意。
他沒有說話,遲素說道:「陛下這個秘密也不算秘密了吧,眾人皆知,畢竟是你的孩子,誰看到都會覺得像,這是怎麼也隱瞞不住的。這皇位本來就是長清王的,陛下坐了這十年,想必也體會到坐擁王位,手握皇權的快感。反正以後也會死,與其傳給你那兩個沒用的皇子,還不如還政於少帝。反正都是你兒子。你說是不是?」
他邊聽邊忍著噴涌而出的怒氣和震驚,咬牙道:「簡直是一派胡言!」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冷漠看著地上之人痛苦煎熬的狀態,悠悠道:「奴婢有沒有說錯,陛下心知肚明。」
她一下放肆「你」稱呼,一下又是尊敬的「陛下」,聽起來都是嘲弄之語。
趙荃禎顧不得其他,目前身子動不了,心臟疼痛到酥麻,左手臂已經僵硬,在這樣耗時間下去,恐怕自己真會一命嗚呼。
良久,他緩過氣來,心中已有了盤算,平靜道:「你怎麼不打算讓朕把皇位傳給老五,你肚子裡有皇家血脈,一樣有機會坐上皇位。」
語畢,她哈哈大笑著,笑得捂住肚子,彎著身體,半晌,控制住情緒,回:「這孩子又不是你們皇家的,要是傳給我,白得這麼個大便宜也好啊。」
這句話歡快得意從她嘴裡跳出來,字字讓他青筋暴起,怒火衝天,皇家血脈就這樣被玷污,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賤人!」他咬牙切齒斥罵一句,想撐手坐直,可是力氣用盡,頹然倒下去,臉重重摔到石磚上,一陣兒疼。
「陛下可要當心啊。」
她佯裝擔憂的樣子,輕飄飄看他摔。
趙荃禎暗料不到半個時辰,貼身太監就會進來服侍,於是想辦法拖住她,鎮定道:「你潛伏宮中十年就是為了讓朕簽詔書?要是有什麼話今日就一起說了吧。」
遲素起身將桌上準備的糕點放到地上,拿起一塊吃起來,邊吃邊說:「除了長清王的任務,還有一件事,奴婢也要替人問問陛下,噢,不過,應該是鬼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神色肅穆,言辭冷冽,「對於我的姑姑,江淺淺,陛下這麼多年,可有悔意?」
又是她,又是這個名字。
他無力閉上雙眼,冰涼的白玉磚早就被捂得溫熱,手掌撐在地上,寒意入骨。
「陛下怎麼不說話,早把她忘了對吧!」她把手中沒吃完的桂花糕扔在他臉上,碎了一地,又吃著一塊,「進宮前我一直記得爹爹說過的話,素素,宮中人心險惡,萬萬不可輕信,無論對方表現得多麼真心實意,絕不能將自己託付於他。你姑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模仿當年親爹說話的語氣,神情有些落寞。
她掰過老皇帝的臉,不顧他反抗,上下端詳一番,隨意道:「如果姑姑還活著,我可得叫你一聲姑丈呢。這樣說來,我和陛下也是親戚,那五皇子我該叫他什麼呢,堂哥,表哥?你說說,我該如何稱呼你們?」她嫌棄地一下子鬆開手,拍拍雙手,不容他回答,繼續說:「陛下還是不肯回答,看來真是忘了。」
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打開瓶塞,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五皇子最近總愛這種蟲啊,蛇啊之類的,蛇不敢抓,也不好帶。不過這個還是可以的。」說著倒在了地上。
隨著瓶子移開,一條豁然粗壯肉鼓鼓的水蛭出現地磚上,在潔白無瑕的磚石上,異常醒目。
他大驚,神色恐慌地往後仰,忙道:「賤人,你要做什麼!朕是皇帝!」
「你當然是皇帝,是整個大梁聲名顯赫的皇帝,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現在要對付的,就是你這位皇帝。」說著,她用毛筆挑動了一下,肉嘟嘟的水蛭蜷縮了一下,然後又伸縮爬動著。
他大叫,呼喚著門外的太監,不過半天沒人進來。正當他懷疑之時,水蛭已挑到他胸口,眼見就要到嘴邊,她不疾不徐說:「門外的早就被支開了,五皇子一聽說陛下最近為國事煩勞,立馬就為你張羅盛宴,討歡心。所以,外面的都被我用三言兩語支走去了盛宴。貼身太監蔡堂可能就會到,我會在他來之前,處理好所有事,所以陛下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簡簡單單,平平靜靜的一句話把他所有希望戳破,該死的老五!
他恐懼地咽了咽口水,終於用盡所有力氣,咬牙切齒:「好,朕說!」
「陛下要說什麼?」她笑吟吟地反問一句。
這是他成為帝王,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心中怒火早就燃燒到頭頂,只不過不能妄動,只得按壓憤恨,隱忍不快,儘量平聲靜氣,閉了閉眼,吐出封印心中已久的三字:「江淺淺。」
「那陛下要說什麼?」她一步步引導著,快意悠閒看他服軟妥協,將一代帝王拿捏在手,心中暢快不已。
也許心中真有愧疚,他頹然閉眼,回憶一幕幕重現眼前,輕嘆,「是朕對不住她,更對不住三個孩子。是朕薄情負了她,淺淺是個好女子,來生再好好彌補。」
聽到這裡,她冷哼一聲,「生前無名無分,只有舊時側妃一名號,墳草叢生,你可曾看過一眼,可曾叫人清理過一次。生前虧待她,就想等到來生,我求你了,來生讓她安安靜靜,平平安安好好度過一生行麼!」句句都是不屑之意,他竟聽進去了,也許是年紀大了,回想起當年,心中其實早有悔意,只不過不敢承認,更是壓抑自己不去想,也不想記起那個名字。
他睜眼道:「沒錯,生前不曾厚待,死後追封也無濟於事。更可況,淺淺沒有來生。」他忽然想起幾十年前那個森然壓抑的夜晚,有個女子說取了魂魄,以後都無法投胎。
淺淺不能,他,也不能。
所以,哪來的來生。
他忽然悲涼地笑了,眼角的皺紋道道深入發中,雙眸逐漸呈灰敗之色,神情憂傷。
遲素並不是真的想將水蛭挑進他嘴裡,只不過想親耳聽見謝罪罷了。她的姑姑是那樣溫柔可親的一個人,活活被逼成瘋子,可想而知是受了多大的痛苦。
爹爹在她幼小時,曾帶她見過姑姑,清醒時候還是符合爹爹說的那樣,善良溫柔,可一旦神志不清,立馬像個鬼魂一樣驚聲尖叫,誰都怕她。
這個回憶在她幼小的心靈中留下陰影,爹爹說是因為晉王,也就是當今陛下害成這樣的。後來江家也被晉王用莫須有的罪名趕盡殺絕,僅僅是因為爹爹說,這一切都是仁厚的晉王造成的,所有人都知道以仁德著稱的晉王竟然是如此冷酷無情之人,所以被滅了口。
她懷著強烈的恨意來到皇宮,在這宮裡蟄伏十幾年,為的就是報仇,讓眼前這個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嘗嘗尊嚴踐踏在地的痛苦。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麼?人已經沒了,不是你說彌補就能彌補得了的,即使你成為皇帝也無法把控生死,我只問你,對江淺淺以及江家可有愧疚,可有悔意?」
他微微閉了閉眼,算是回應。
「陛下。」她輕輕呼喚著,然後從袖口處掏出一封詔書,攤開給他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有一個意思:退位讓賢。
趙荃禎也是見過風浪之人,在官場和皇宮摸爬滾打幾十年,還沒有那麼快垮下來,稍定了定心神,便說:「朕要如何做才能平息你的怒氣,說說看,能滿足自然會成全你。」
她笑出聲,道:「你當真以為給些甜頭我就會妥協麼,你要知道,為了今天,我可是等了十幾年,我不惜勾搭你那沒用的兒子,和別人私通,就是為了讓你們放鬆警惕,現在,你跟我說,成全我,真是笑話!」她憤恨地推開腳邊的糕點,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布滿血絲,寒意連連。
「朕對不起你們江家,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就當贖罪。」他的話聽起來似乎誠意十足。
遲素知道這白眼狼的脾性,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她抓過老頭的手,語氣森然,「好啊,陛下說彌補我,不如簽下這個詔書,我代替姑姑以及江家列祖列宗原諒陛下。」說著就將毛筆塞到手中。
他故意以無力為藉口,滑掉了。遲素絲毫不惱,再次將筆塞回去,這次語氣溫柔,可話語卻是十分惡毒,「陛下要是再耍花樣兒,可真就沒命了。五皇子也是你親兒子,你也不想他死吧?」
他大驚,罵道:「大膽,朕要誅你九族!」
「那下旨吧,我看你還有沒有命去誅,別忘了你自己也在九族之內。」她居高臨下踩在他胸膛上,原本滑落下來的水蛭再次一伸一縮向臂膀爬去。
他噁心這種東西,肉嘟嘟,粘糊糊的髒東西竟然爬在身上,立即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她也不阻攔,冷漠地站到一邊,看他狼狽失聲大叫,連平常威嚴的姿態都蕩然無存。想想這就是一代帝王,真是可笑至極。
叫了許久,皇帝已經累了,聲音漸漸沒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皮子越來越重,她蹲下身子,重重拍了幾巴掌,將他打醒,做吃驚狀,「陛下怎麼這麼快就累了,哎呀呀,忘了忘了,桌上的硯台被我下了藥,沒有解藥,陛下恐怕一輩子都得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她的語速慢慢的,語氣柔柔的,說到最後一句話,語氣嚴肅高亮起來。
他已無話可說,心臟早就不痛了,左半邊身子早就麻木了,只剩下右手臂可以活動,不過被壓在身下,無濟於事。
「陛下,快簽了吧。簽了咱們就當這事兒從來沒發生過。到時候把你扶正,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宮人就不會知道你還有如此狼狽的模樣。至於詔書,長清王暫時不會急著登基,不管怎樣都會等你駕崩後才做打算,兩個皇子也會平安無事,你說說,這買賣多划算。」她循循善誘著,毛筆再次蘸好了墨,把他身子翻過來,放到他能活動的右手中。
趙荃禎手握毛筆,悔不當初,原本身邊有支暗衛,因為劉言和金將軍打架傷人一事,全部派去處理後事,將涉案人員殺得殺,封口的封口,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空隙,竟然會讓她有機可乘。
「快簽。」她開始強硬起來,逼著他把臉湊到詔書前。
他一筆一划,慢慢又痛苦地寫下一撇一捺,其中暴怒,憤恨,後悔……通通融入到其中。
不行,這個字不能簽!
趙字還未寫完,他改變了心意,回:「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到時候長清王就算登基,也是謀逆,朝中大臣不是信服他,朕的皇子也不會放過他。不管怎樣,這一切都不會如長清王所願。」他語氣冰寒,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
她冷冷道:「真是替我們主子不值,竟然會有你這樣父親,讓他白白受人詬病二十年,而你卻不能為他做半分,心裡眼裡全是自己和兩個皇子。長清王也是你兒子,你怎麼就不想想他,他可比你兩個草包兒子聰慧多了。」
趙荃禎緊閉雙眼,沒有回答,沒人知道此刻他心裡在想些什麼。遲素的話並沒有道理,長清王在位幾年一直很聽自己的話,乖巧又聽話,政事勤勉,抱負遠大,的確是帝王的好苗子。
可是,他最致命的地方,不是其他,而是有他這個父親,這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不惜拋妻棄子的惡人。
趙荃禎越想心中越痛,活了這麼多年,為了皇位放棄太多,包括親情,友情,愛情三樣。到頭來,真的坐到夢寐以求的皇位,沒有太大的興奮,只是有些麻木。
當一個人秉持信念一定要達到某種目標,不惜犧牲全部,即使後面真的做到,也未必開心。
一切都時過境遷,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