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伊甸

  玤仿中心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煙味——那是戰爭特有的味道。亞當步履蹣跚，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血痕，之前被獸化秀然勒住的痕跡還在。他的戰甲殘破不堪，但他的情況相比莉莉絲來說已經好多了。莉莉絲跪在布滿灰塵的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不時地發出一聲啜泣，瘦小的身影在黎明的陽光陰影中抖動。

  其他人都已經離開了。行星守護者走的時候，並沒有帶上可憐的莉莉絲。他們有人目光中充滿憎恨，有人目光中充滿憤怒，也有人目光中充滿憐憫。但沒有一個人願意上來幫她一把——現在看來，關心她的人只剩下亞當了。但是亞當自己也很困惑，本身他已經堅定了殺死那孩子的決心，可是卻突然得知自己是他的父親，又突然發現秀然也是魔獸。這樣的話先前的戰鬥還有什麼意義？他苦笑著問自己，沒有答案。

  秀然走了，敵人走了，所有人都走了。空曠的工廠中只剩下遍野橫屍與他們兩人。空氣中瀰漫著腐臭味，血的味道。他抿緊嘴唇，坐到了莉莉絲的身邊，腦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嗡嗡迴響。是控制晶片的聲音，在與兩方為敵的那段時間，他也不知道控制晶片是不是還在運作，但現在看來它好像在竭盡所能地束縛自己。他也不在乎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當然他並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

  「你來了啊……」莉莉絲乜了他一眼，蒼老的臉上布滿淚痕，眼淚還在流淌，聲音沙啞無比。

  「是啊，我最近都不想離開了。」亞當仰頭看了看天花板，「那麼莉莉絲——」

  「別再叫我這個名字了！」她粗魯地打斷了他，亞當猜到了一些她會這麼說的原因。「都已經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了……不管是秀然，還是莉莉絲……」

  「那麼……小夏，」他換了個名字，孩提時代曾經用過的名字，「你很悲傷嗎？」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問得太沒水準了。夏娃哽咽一聲，「你說呢？地球人在我門口堆放那些標牌的時候我都沒這麼憤怒過。」她說，亞當注意到了，是憤怒，不是悲傷，但是——？「憤怒？」他問，「你為何而憤怒？」

  「因恨生憤。」她抽泣著回答。

  「你恨誰？」

  「你說呢？」小夏這次終於轉過了頭，正視他的眼睛。「其實我也沒有答案……不知道該恨誰才好……是魔獸嗎？不對。秀然？那也不對。應該是在恨我自己吧……如果我早點和他說的話，他現在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不是嗎？」

  「你覺得你早說的話一切都會改變嗎？」亞當反問，「他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對這件事產生什麼樣的反應——這和你說這件事的時間早晚沒有任何關係。」

  「但我還是很恨我自己……」小夏將臉埋進了手中，「我不是個好母親……我沒有遵守和你的承諾……我沒有照顧好他……」

  亞當看著夏娃，嘴角扭曲著——就在剛才，他還有想要殺死那孩子的念頭。小夏此刻說的話語無倫次，他也聽不懂是怎麼回事，他甚至都無法想像，秀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但他還是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你錯了……我一點也不好！」夏娃悲傷地抬起頭，頭髮散亂地披在眼前，遮住了她的視線，亞當看不見她的眼睛。「我沒有履行承諾，讓他好好地活下去……我沒有真正地照顧他……我沒有……真正地愛過他。」

  亞當咬住嘴唇，她又掩面哭泣，而他則無能為力。「別自責了……」他無力地安慰道，一點用也沒有。小夏的肩膀因為哭泣而顫抖著。「你已經給了他你所能給的全部東西啊！」

  夏娃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什麼都沒能給他……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我的累贅……雖然嘴巴上我說我很愛他，但是我根本沒有給予他真正的關懷……我只是想要去保護他而已，保護他不受任何傷害……但是我自己卻傷害到了他……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愛過他……」

  亞當沉默了。半晌，他問道：「那麼，秀然是我的孩子？」

  小夏看著他，久久沒有話語。長久的死寂過後，她才點了點頭。亞當深吸一口氣，這是事實，「那麼告訴我……他為什麼會是我的孩子？在那三年間，都發生了些什麼？以及……我的問題，我的情況。」他緩緩說道，腦袋好痛，仿佛一瞬間所有過去所經歷的事情都回到了自己的腦中一般。

  「是這樣的……」小夏說，「當時失憶的不只是秀然，還有你。」

  現在是時候了，我卻害怕開口，我已經隱瞞這件事太久了，

  但在我內心深處有些不可思議的事正在發生，我感到異常，

  我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它讓我恐慌，我可能不是我認為的我，

  我們屬於什麼，我要說什麼，我們雙方來自於不同的世界嗎？

  因為我進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是為了你

  沒有你我不能面對我的靈魂，我是如此的恐懼，

  那裡沒有什麼能讓我們舒適，如果我不能是你的，我是什麼，

  我無法安睡，無法感受事物，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覺

  甚至連痛苦了也不能哭泣，無法流下我的眼淚，

  我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這讓我很悲傷，

  因為我們在一生中無法完成我們的夢想，那麼我必須,讓我們分離

  我永遠也不能成為你所需要的，如果那裡有一條充滿痛苦的路

  我願意找到它，我會向它攻擊，是的，我願意對抗它，但這是一個，

  今生無法實現的夢，如果我不能是你的，我是什麼……？

  秀然在黑暗中翻了個身。遠方黎明初現，戰火噬黎，而他卻待在這個破敗的小賓館裡面，哪也不去。他緊緊地抓住純白的被子。這裡的一切都與母親宅邸中那麼像，一樣潔白無瑕。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夏娃的家，但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夏娃的身邊了。

  窗外是廝殺的聲音，那些地球人又開始反抗了——對，他不再是地球人了，他是純粹的魔星人。他不敢去看自己的手，不敢去照鏡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人，還是獸。他只想再這個狹小擁擠的白屋子裡待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直至死亡。他再也不會去面對其他人了，不管是地球人還是魔獸，他們都會傷害到自己。然後……他也會傷害到他們。

  思緒十分混亂，腦袋沉甸甸的。到處都在打仗……他作為一個守護者，竟然不參加戰鬥，真是可笑……對哦，他現在已經不是守護者了。能量碎片雖然還在他這裡，但那玩意兒估計現在也沒用了吧。

  記憶都回來了。在變成魔獸的那一刻，三年間所有的記憶終於都回到了他腦中。他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但此刻他終於明白了所有的真相。為什麼他會失憶……為什麼他會昏迷……為什麼亞當是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母親是魔獸……為什麼他自己也是魔獸……所有的一切，此刻都有了答案，但他並沒有好受多少；相反，他更加痛苦了。悲傷籠罩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站在哪一邊。那就像亞當一樣，誰也不幫，向所有人復仇？不行……他絕對不會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亞當所做的任何事情，無論對錯，他都不會贊同。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形態。父親是魔獸，母親是魔獸，現在他也只能是頭魔獸了吧。但是……只有通過與別人的接觸，才能看清自己的形態。但若他再次與別人接觸了，他必然會再次暴走，繼而再次進行屠殺……他不能再和任何人見面，不能面對任何人，只能待在這間房間裡，這是個絕對安全的領域。

  賓館的住客和這裡的工作人員都避難去了。真可笑……他們不知道待在房子裡才是最安全的嗎？只有一個人的世界，才沒有紛爭和痛苦；只有孤獨的世界，才不會與人產生分歧，才不會被人拋棄，才不會被人背叛……這裡就像上帝的後花園，一個人在這裡，任意遊玩，享用各種美味珍果，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是……絕對自由的世界。

  這就是自由。

  沒有其他人，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就不會對別人造成傷害，也就不會被他人背叛……不會有任何人接觸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在寒冷的冬天裡，兩隻刺蝟想要取暖。因此它們彼此將身軀靠

  近。然而一旦靠近對方，它們就會被對方身上的尖刺所刺傷。它們

  只好分離，卻再次屈服於刺骨的寒冷，只得再次靠近，卻再次被對

  方傷害。它們渴望給予對方溫暖，卻怕傷害到對方。

  這是絕對安全的世界。在這個閉塞的小賓館中，他不會遇見任何人，也就不會傷害或被傷害。因此，只要繼續保持這個狀態就好了……秀然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