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請自來的人

  不過，在方墨的眼裡，溫晴遲早會知難而退的，以她的年齡，過不了多久便會厭倦，自動退出是必然的結果。沒有熱愛，光靠好奇心維持下去的堅持變成不了習慣。

  星期一的早上，明知道溫晴上午有課不會來搗亂，方墨卻起早了。

  他故意繞了一圈才走到MC的街上，門口已站了一個人。

  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是個中年男人，身材不高，有些發福，戴著黑色墨鏡和棕色的棒球帽。男人穿得很特別，深色格子花紋的西裝，裡面應該是羊毛衫，下身是西褲，腳下是皮鞋，提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他站得筆直，如同正在出席某個重要的會議一樣，給人很正式的感覺。

  天色沒有下雨的跡象，MC前面離馬路尚有兩個車位的距離，中年男人站在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門口，顯然是有目的的。

  有意思的人，方墨的第一感覺，是想問一句：先生，你熱嗎？

  盛夏時節，早上的確會有一段氣溫偏低的時間，但這人穿得未免太多。

  方墨隔著街觀察了一會，男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不知在等待什麼。

  走上前，他認真打量了那人，國字臉，鼻樑高挺，嘴唇較厚，觀察不到眉宇間的神情，只能判斷應是一個氣場十足的人。

  他開門的時候，男人主動打起招呼：「你好，請問你是這裡的心理醫生嗎，我想來諮詢些問題。」

  「你好，我是。但這裡是一家兒童心理診所，不知你替誰諮詢？最好還是帶孩子一起過來吧。」方墨指指玻璃上貼的卡通畫，強調。

  中年男人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愣。

  出於禮貌，方墨趕緊迎上去，一雙厚實的手掌，很溫暖，手指間沒有繭子之類的痕跡。

  「這樣啊，那我可以進去，與醫生你聊聊天嗎？」男人誠懇地說。

  方墨從不接受普通病人，只接收李醫生介紹來的重症病人，他不看重診金，敬仰的是李醫生的專業素質。

  可這種情況下，他也無法拒絕，畢竟對方只是說聊聊天。

  他微微一笑，點頭示意：「請。」

  中年男人隨他走進大廳，二人相對而坐。

  方墨發現一個細節，對方至始至終沒有摘下墨鏡。

  中年男人察覺到了方墨的眼神，回答道：「略有抱歉，醫生，這是我的習慣，我很久都沒有摘下過墨鏡了。我姓吳，叫吳機。」

  「無妨，每個人都有習慣，都值得尊重。我姓方，方墨。我想，吳先生可能是想做心理諮詢吧，可我只是個兒童醫生，恐怕讓吳先生失望了。」

  「不，我只是心中有一個問題，想與醫生探討一下，可能有些刁鑽。」

  「你客氣了，你請說，我也不一定能幫上忙。」

  中年男人咳咳嗓子，鄭重其事起來：「醫生，假設有一個正常人，他被關進了精神病院，該怎麼做，才能證明他沒有病呢？」

  「嗯？」方墨一愣，莞爾一笑：「不好意思，吳先生，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先笑一會。」

  吳機也笑了：「方醫生，倒是個真實、隨性的人。」

  「您客氣。」方墨聲音一頓，說：「我不知道，吳先生的這個問題是開玩笑呢還是腦筋急轉彎，或者是道邏輯推理題？」

  他又坦然笑了幾聲，坐直了身體，說：「開玩笑的話，那這個正常人進去可以問醫生，你們這管吃管住管上網嗎，WIFI密碼是多少？腦筋急轉彎的話，這個正常人要說，我是精神病人，請帶我見醫生，其實這個腦筋急轉彎是不合格的。可如果是道邏輯推理題，很遺憾，這個問題從邏輯分析上來看，無解。因為不能用已經認定的事實去證明認定的條件不合理，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前提是他是病人，而在精神病院裡，證明病人不是病人，不符邏輯。就像從一大張紅紙上，剪下一角，要去證明這一角不是紅色的一樣，而這種情況更複雜，因為精神病的標籤意味著這個人的語言與行為沒有絲毫成為論據的意義。所以從邏輯的角度，無解。我這樣回答，你滿意嗎？」

  「啪，啪，啪——」

  吳機鼓起了掌，說：「精彩，這是我見過最精彩的回答，但……」他側側頭，忽沉下聲音，「我想聽聽方醫生自己的答案，假設方醫生就是這個人，會怎麼做呢？」

  方墨眼珠一轉，面前的中年男人洞察力很強，竟然察覺到他並沒有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換做溫晴的話，那個女孩聽到之前的答案一定會邊點頭，邊附和：原來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啊。

  但，理性上無解，未必現實中無解，未必感性上無解。

  方墨用舌頭舔舔牙尖，認真地說：「可以。從醫生的角度來說，被關進了精神病院的話，我會真實回答主治醫生的所有問題，並不需要慌著證明自己，主治醫生在做好筆錄後會有一個會診，大約留院觀察一個月，最多不超過三個月，根據表現，我就可以出院，這是正常且真實的程序步驟。畢竟精神病院不是什麼救濟組織，醫生也沒有那麼無聊。可從我本人來說，如果真被關進了精神病院的話，我想我不會證明，作為一個正常人，為什麼需要證明的是我？我的存在不是為了去證明，而是去活著。精神病院，只是換了一個生活的環境，也許更舒適呢，一個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院限制了我，我就想辦法跑出去。可去向別人證明自己正常，不是我所認同的價值觀，在自己眼中和自己認可的人眼中活得開心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向這個世界去證明，我對了，他們錯了。」

  「不需要證明……活著……價值……開心……」中年男人喃喃了幾句，神情有些恍惚，忽一抬頭，淡淡一笑，長長鬆了一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說：「謝謝方醫生，你的答案正是我想要的答案，謝謝你，打擾了，再見。」

  他轉身起步離開，一邊笑著，一邊搖著頭，好像領悟了什麼似的，嘴裡不停重複著：「不需要證明……活著……價值……開心……」

  一個有趣問題和一個有趣的人，中年男人離開後，方墨做出如此評價。

  他又反覆想了想這個問題，的確很有意思。

  回神時，方墨的眼神愣住了，中年男人的黑色公文包落在了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