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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凡塵種種皆虛妄。

2023-12-02 11:28:06 作者: 有監控
  「那邊有人騎馬想跑!肯定是城裡的狗官!你們不去追那些狗官,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逞什麼英雄!阮二狗!你這狗玩意!老娘當初還給你縫過衣衫,你現在是什麼意思?!忘恩負義的狗崽子,你——啊!」

  可能是陳遙這一聲喊聲音太大,也可能是白花花的城牆一側突然有人騎馬下行目標太大,一聲喊過,果兒沒有回話,倒是城門方向有許多百姓聽到了喊聲,他們紛紛側目,更有甚者直接喊出聲來,妄圖轉移面前那些持刀帶棒叛匪雜兵的注意。

  「有人想騎馬逃竄!放箭!」

  叛軍可不是傻子,冷不丁見陳遙如此膽大妄為,愣了愣也全回過神來,呼啦啦便全朝這邊跑來,更有甚者,直接搭弓引箭,想將陳遙連人帶馬射落下來。

  「他媽的!」

  陳遙怒罵一聲,再也不顧上謹小慎微,當即扯動韁繩一夾馬腹,朝著城下策馬狂奔!

  而就在此時,耳邊除了獵獵風聲,更有陣陣遠遠近近的「咻咻」聲不絕於耳,支支響箭帶著尖利哨響自陳遙身側頭頂激射而至,這些不懷好意的箭矢要麼深深嵌入牆體,要麼噹啷一聲墜下城去。

  箭雨希希拉拉,若換做平日,陳遙絕跡要心悸萬分,然而此時此刻,他心裡全然沒有恐懼,有的,只是憤怒,無邊無際的憤怒。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胯下戰馬速度極快,又趁了下沖的勢頭,數十米的城牆轉眼便到了盡頭,陳遙一咬牙,猛提韁繩,戰馬嘶鳴一聲,四蹄一踏,兩層樓高的距離直接自城牆棧道上一躍而下,堪堪落在了地面之上。

  戰馬四蹄剛一落地,陳遙便揮刀自馬臀處劃了一條血口,戰馬吃痛,連連嘶鳴,更是四蹄狂蹬卯足了勁,塵土飛揚,眨眼便已奔出數米。

  「大哥,你看。」

  百丈之外的叛軍隊伍里,尚讓正打馬而立,不用身旁小咯羅提醒,他也看到了縱馬下城牆的陳遙,眉頭一蹙,淡淡說道。

  「派出二十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尚讓表面古井無波,心下卻有些惱怒,王大哥沒讓自己參加城南的攻城戰,反倒將他按在城北當個閒散將軍,這本就讓他很是氣惱,如今圍城之際,居然還有人敢從自己眼皮子底下出逃,這讓他尚大將軍的臉面往什麼地方擱?

  要是被哥哥君長知曉,指不定又要如何奚落自己。

  「得令!」

  身旁的小咯羅領命稱喏,整備二十騎,當即手持鋼刀,背覆箭囊打馬出陣,朝著陳遙逃竄的方向緊隨而去。

  陳遙其實也不知道應該往什麼地方逃,他的內心當下鼓盪如捶,由於太過激動的緣故,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變得朦朧難辨,但能帶著果兒逃出濮州,陳遙心裡還是一陣狂喜。

  再堅持一會,再堅持一小會,果兒,陳哥哥這就帶你去找大夫,只要再堅持一小會——

  念頭還沒斷,陳遙突覺身形猛然一頓,緊接著,他便看到眼前的世界整個翻轉過來,耳邊是箭簇噗噗入肉及戰馬悲憫的聲音,暈厥之前,他好像還看到了果兒沖自己微笑的小臉。

  純真無邪,笑意盈盈。

  「遙……」

  「沒關係的,沒關係……」

  不知為何,當視線全然寂滅之前,陳遙腦海中又浮現出上一世的影像,那個果兒滿臉淚痕,這個果兒笑靨如花,然後她們通通,全歸入寂靜。

  天道無情亦無親,仙家高人是否就是不問世事冷血無情?

  其實也不一定是。

  在陳遙反手擰斷魚刑脖頸的時候,這些仙家高人沒一個閒著。

  時間往前,正當陳遙策馬出城之時,城南幽靜小院的學堂之內,有一老者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而在幾步開外的高牆之上,另一老者卻是負手迎風而立,似乎是在打量這座清新雅致的院落。

  「來了?」

  堂內老者緩緩睜開眼,隔空說道。

  「來了。」

  牆上老者微笑回道。

  「既然來了,便進來喝上一杯罷,老朽雖無春雪,但有碧螺。」

  堂內老者將身前憑几上的茶水滾開,爾後斟入手邊茶盞。

  茶盞小巧精美,玲瓏剔透,正好一對。

  「既無春雪……老夫便陪你共飲這碧螺好了。」

  牆上老者哈哈一笑,一個轉瞬,便已是站到了憑几另一側,與堂上老者四目相對。

  「多年不見,尊者身子骨還是這般硬朗,反觀老朽,已是行將就木,慚愧,慚愧。」

  呂公望著面前紅髮飄飄之人,含笑打趣道。

  「借聖公吉言,老夫最近東奔西走,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還是你好,整日坐於這幽靜之所,偏安一隅,讀聖賢,授課業,守知柱,造福一方子民來得快活。」

  聽呂公誇讚自己,火御真人哈哈一笑,當即一拱手,盤腿便坐。

  聞聽知柱二字,呂公稍稍頓了頓,爾後再次笑著斟茶,末了將盛滿茶水的茶盞輕輕往前一推。

  「請。」

  碧螺乃為茶中上品,條索緊結,白毫顯露,色澤銀綠,翠碧誘人,捲曲成螺,產於春季,故名「碧螺」。

  當下經呂公以文水沖泡,茶盞晶瑩剔透,盞中更是白雲翻滾,清香襲人。

  「好茶。」

  火御真人探鼻一嗅,連連稱絕,爾後更是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飲茶怎比飲酒?尊者還是這般豪邁。」

  呂公見火御真人如此鯨吞牛飲,不覺哈哈大笑。

  人之性也,百年難移,這火御真人果然還是一點都沒變。

  火御真人放下茶盞乾脆自己又斟了一盞,聞聽呂公揶揄自己,也不在意,嘿嘿一笑坦言道。

  「世人都說碧螺好,一壺一盞仙不換!這酒中春雪茶中碧螺,老夫走南闖北這多年,什麼樣的春雪碧螺沒嘗過?不過世俗間的雙絕,可比不上你呂聖公親自栽種干炒的碧螺文水,此乃上上之品,絕品中的絕品,老夫可沒工夫一口一口細細品嚼。」

  呂公聞言啞然一笑,再次催動內力,滾開紫砂壺中的茶水,為火御真人斟滿一盞。

  三盞下肚,火御真人反倒惆悵起來,他輕聲一嘆,喃喃喟道:

  「可惜世人無福,此後,再也無人能品嘗到這絕好的碧螺之美了。」

  「這有何憾?能品則品,不能品則不品,諸道三千,茶道也是道,我等成就再高,終有塵歸塵、土做土的一天,新月逐舊日,後浪掩前滔,天尊又如何能得知,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後,這世上不會有比老朽這更為出絕的茶道後輩橫空出世?」

  呂公淺淺一笑,搖頭擺手,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見火御真人也連連點頭,這才稍作停頓,再次言道。

  「天尊可知……這碧螺又名為何?」

  火御真人也將手中茶盞小心放好,眉頭微微舒展,嘆氣道:

  「豈會不知?碧螺碧螺,天水一方,遙人永隔,以寄愁思,黃泉入碧落,幽幽兩不知。」

  「正是。」

  呂公點點撫掌,神情很是滿意,他最後一次催動內力再滾開一壺新茶,幽幽然道。

  「一柱滅而災害起,二柱滅而動盪生,三柱滅而綱常亂,四柱滅而權柄陷,五柱六柱白骨積,七柱八柱亂世臨,九柱全傾……」

  呂公話到此間便是停了下來,火御真人倒好似並沒聽他在說什麼,而是自顧自地又飲下一盞茶水,只不過這一次,他是小口品嚼。

  「天尊感覺如何?」呂公笑笑,停了話頭。

  「嘿,還是你們這些附庸風雅的臭窮酸講究,一口一口復一口,口口醇香相復迭,果然比牛飲更妙。」

  火御真人將茶盞一放,砸吧砸吧嘴,點了點頭。

  「哈哈哈哈~」

  呂公撫掌大笑不止。

  「呂聖公啊。」

  直至此時,火御真人這才斂去了面上笑意,他瞅了一眼憑几之上的茶具,爾後將目光停在了面前老者的臉上。

  呂公笑著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只將身上麻布素袍一扯,露出嶙峋胸骨,他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笑著沖火御真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火御真人望著他良久良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叉手做了個揖,言道。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聖公之風,山高水長。」

  呂公會心一笑,下一刻,開膛取心,血濺五步,九柱之首,轟然坍塌。

  時間再往前,回到陳遙木然呆立於梁晃屍體一側。

  在確定了城外持棍少年便是心猿悟空鬥戰勝佛這一世的歷世化身之後,李嵐清自城頭又卜了一卦,卦定心疑,打卦的右手還未放下,李嵐清的目光便凝聚在了一旁的道衍身上。

  「阿彌陀佛。」

  道衍一聲長嘆,閉目不語。

  「大師真打算袖手旁觀?」

  李嵐清很是不解,雖是心性已成,但難免年歲不到,見他如此,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金蟬子始入輪迴,世世皆好人,十世為玄奘,更修得旃檀功德佛果,功德無量;如今玄奘再入輪迴,歷世修行,又是十世,這一次……不知能修得甚麼功果……」

  道衍聞言睜開雙眼,望著城外洶湧而至的攻城叛軍,他知身側的李真人沒聽懂自己這一番話,片刻後便再次說道。

  「十世又十世,哪一世,又會比這一世更輕鬆呢?」

  這話一出,李嵐清面色陡然一變,不過很快,他便也逐漸平復下來,長長吁出口氣,負手站於道衍身側,好半晌,才喃喃說道。

  「你們這佛門修行……還甚是無趣啊。」

  道衍笑了笑,沒接話茬,周遭一群守城將士手忙腳亂抵禦叛軍攻城,誰也沒留意,城頭一角這一僧一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天道無情亦無親,仙家高人是否就是不問世事冷血無情?

  其實也不一定是。

  當小小濮州最終也淪陷在戰火之中,當滿城百姓都被王仙芝收入麾下之時,這些仙家高人,真沒一個閒著。

  玄奘歷世化身是什麼?

  那可是十世修行的好人!

  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是一塵不染,萬慮皆空;

  是掃地怕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

  是池中有魚鉤不釣,籠中買鳥常放生;

  是閒來山後觀虎鬥,無事林中聽鳥鳴;

  是無憂無慮無煩惱,世態炎涼皆看清;

  是真正大慈大悲、修行有成的佛陀!

  現在的玄奘歷世化身在幹什麼?

  他在娶妻入贅,沉淪洞房、他在運籌帷幄,拒敵千里、他在徒手斷人頸,拋刀奪人命!

  見他如此,火御真人笑得前仰後合,惡形惡狀;

  見他如此,道衍緩緩閉上雙眼,詠誦《心經》;

  見他如此,李嵐清目中涌雷霆,英眉蹙成井;

  見他如此,九天玉帝撫掌大笑,西方如來手結伏魔印。

  人人心中都默默念誦著三個字。

  「金蟬子……」

  陳遙做了一個夢,他很清楚那是夢,否則自己也不可能赤足行走在一片漆黑水面之上。

  周圍很黑,什麼都看不清楚,陳遙覺得身上好冷,但這股冷意很快便被溫暖所驅散,眼前出現一片火光,似山火,更似烈陽。

  陳遙什麼都沒想,只訥訥朝著那麼火光慢慢走去。

  越是靠近光亮,渾身越是感覺舒暢,好似被萬丈霞光包裹一般,暖流自丹田遍流全身——不多時,陳遙便醒了過來。

  天似墨盤星墜野,硝煙不絕,萬籟寂靜,只有篝火堆里的柴木燒得噼啪作響,火苗肆意砥t著黑暗——

  不知是才醒過來神志不清,還是臉上染了塵土血污,蒙昧間,陳遙什麼都看不太清楚。

  但即便如此,轉醒過來的陳遙,腦海里第一個念頭便是尋人,他發現此時自己正靠坐在一棵大樹下,也顧不上其他,一面揉搓著雙眼喊著果兒的名字,一面手腳並用,開始自四處摸索起來。

  他想起來了,想起自己背著果兒縱馬躍下城牆,想起自己背著果兒朝東面逃竄,也想起座下戰馬被叛軍追兵射殺……

  「果兒!你在哪裡?果兒!」

  摸了片刻,視線有所恢復,朦朦朧朧瞥到樹下另一側也坐著個人,看身影似乎很是嬌小,見此陳遙不管不顧,直接將其拉入了懷中。

  「果兒!你還……」

  好字沒說出口,陳遙的話頭便噎住了。

  懷中之人的確是果兒不假,他也知道是果兒,但果兒此時卻是渾身冰涼了無生氣,不僅如此,陳遙此時也摸到了果兒背部插著的箭矢,一支,兩支,三支……

  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流淌下來,但這一次,陳遙沒有哭,他只是默默流淚,就這麼抱著果兒的屍體,一直抱著。

  「沒事了……果兒,沒事了……有陳哥哥在,沒事了……」

  風吹入林,幽幽如嘆,宛若泣婦夜哭,傷者哀號。

  此時距離濮州城破,已是過去整整一日一夜。

  抱著果兒冰冷的身體,不知過了多久,陳遙這才擦去淚水,將果兒慢慢放開。

  望著懷裡面如金紙已然身死的小丫頭,陳遙笑了笑,他小心拭去果兒嘴角的血漬,又將她後背的箭矢輕輕拔去,再次將果兒抱回樹下坐好。

  做完這些,陳遙這才輕輕一嘆,盤腿坐在果兒一側,重新握住她那雙冰冷的小手,望著果兒蒼白的面容,柔聲說道。

  「是陳哥哥不好。果兒,你再忍忍,等陳哥哥把事辦完,就去找你。」

  是啊,為什麼非要蹚這攤渾水呢?

  陳遙說不清楚,事後回望,一切成空。

  也許那時,自尊、經驗、情理與內心都曾告訴過自己,告訴自己說,這不可能、這有風險、這毫無意義——以及試試看。

  陳遙覺得自己真的有好好斟酌過所有建議,然而最終,還是聽從了內心的聲音。

  「試試看吧。」

  是啊,試試看吧,有什麼想要的東西……總得試試,不是麼?

  後悔麼?

  很後悔。

  懷中抱著果兒冰冷的屍體前,陳遙無比後悔,所有的憤怒咆哮,所有的撕心裂肺都不足以說明他有多後悔。

  挫折不可怕,失敗其實也無所謂,但有些失敗是沒有辦法挽回的,除了以死謝罪,別無他法。

  陳遙並不怕死,上一世躺在病榻之上的每一天,他其實都在迎接,都在等待,甚至都在盼望著生命走到盡頭——

  陳遙並不怕死,至少比起孤獨的活著,他並不懼怕死亡。

  上一世沒能能力守護她,這一世又沒能守護好她,這是陳遙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事情,但事已至此,悲傷無用,陳遙唯一能做的,只有屠盡王仙芝這一整支起義軍,然後親自帶著長垣八兄弟的頭顱,到陰司地府給果兒贖罪。

  什麼順天應道,什麼天地大義,什麼天補平均,此時在陳遙眼裡都不值一提——

  不僅是王仙芝一夥,那貪生怕死的薛崇瑞,陳遙也暗下決心,要一併剷除!

  人在極度憤怒的時候,總是會犯差不太多的毛病,覺得這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陳遙此時心境早已崩潰,而成年人的崩潰,往往都是如此靜謐無聲,毫不講理——

  也無理可講。

  「阿彌陀佛。肉身之眼晦暗不明,見近不見遠,見前不見後,見明不見暗。如你所見,如你所信,皆是虛妄。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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