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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木秀於林風欲摧。

2023-12-02 11:28:06 作者: 有監控
  「嗐!陳老弟你別說了!大哥豈會不知你的想法?當初你讓大哥整備守軍、架設器具,大哥便知你想要據城死守,大哥也有此意,然薛大人全然不聽,我也沒辦法不是?」

  梁大哥聞言也很無奈,他久駐軍中,又是統兵副將,大大小小也打過多場戰役,對於排兵布陣倒也有些造詣,這一點薛崇瑞是比不了的;

  昨日叛賊大軍壓境,他便第一時間趕去節度使府面見了薛大人,一番請示,才知薛大人打算正面迎敵,主動出擊。

  不過雖說明白陳遙的顧慮何在,但在梁晃看來,薛大人的計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地方——

  城外叛軍人數雖眾,然到底戰力懸殊,正面交鋒,他們也不見得能撈到什麼好處,常年浴血奮戰的天平軍可不比時時養尊處優的義成軍,這一戰,天平軍勢在必得。

  更別說,城外賊人還放出那等猖狂言語。

  一說起這個,梁晃便是勃然大怒,他恨恨一拍桌子,啐道,「那廝好生猖狂,竟是於城外放話,說三日之內若我天平軍不開城相迎俯首稱臣,他日破城之時,便叫這濮州一地淪為人間地獄!我倒要看看,三日之後,到底是誰魂歸天外,遊蕩陰司!」

  「不,若是打開城門與之正面交鋒,濮州必亡矣。」

  和神情激昂滿腔熱血的梁大哥不同,陳遙聽罷卻是深深嘆了口氣,幽幽然道。

  「什——什麼?」

  梁晃一愣,面上豪氣一掃而逝,他忙壓低聲音小聲詢問道,「陳老弟,莫非……你看出點什麼來了?」

  陳遙苦笑,但並未明說,只反問面前這樸實的漢子,若他是叛軍首領王仙芝,會不會想到守軍可能打開城門,直接與自己的叛軍隊伍正面衝殺這種可能?

  梁晃聞言陷入了沉思。陳遙亦然。

  在陳遙所熟知的歷史裡,濮州城丟得很是滑稽。

  唉,也難怪,饒是城再堅牆再固,一旦遇上無能之輩坐鎮守城……那全然無解。

  俗話說將帥無能,帶累三軍,歷史上的薛崇便是如此。他不僅沒好好利用濮州的戰略地勢,還輕敵中了王仙芝的誘敵深入之計,面對一群破衣爛衫的底層人民,手中幾萬大軍竟無一戰之力,幾個回合便將濮州城拱手易主,堪稱神人也。

  起初陳遙還慶幸,慶幸這守城將帥好在不是薛崇而是薛崇瑞,這人給陳遙的感覺尚可,觀之並不似那無能之輩,先前各類決策也屬正常;

  然而不料這還沒幾天,這人便實打實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毫無違和感地便與自己印象中的薛崇合二為一,也要行那正面衝殺的愚蠢計策?

  而且更讓人無語的,還是城外那不知好歹的王仙芝,若三日不降,破城之時便要屠盡這城中抵抗之人?

  這話雖是狂妄,但細細想來也合乎情理,只不過到底還是令陳遙勃然大怒,他尊重呂公的選擇,也理解當下攻守雙方的立場及心態。

  但理解並不代表認同,理解並不代表就要不顧自己的立場——

  王仙芝要攻城,要天補平均;薛崇瑞要守城,要奉旨殺賊……

  所以呢?

  陳遙其實根本無意摻和其間,本想守城幾日讓王仙芝知難而退,繞過濮州便可。畢竟推翻腐朽人人平等是大義,保家衛國誓死效忠也是大義,這些大義都有它們各自的道理,只不過陳遙全然不在意罷了。

  唯獨王仙芝破城要屠城他就不樂意了,就沖他這一句,陳遙就得給他點顏色看看,只要陳遙還在這濮州城內一日,就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天平軍絕不可出門迎戰。」

  一念及此,陳遙目透寒光,他沉聲言道,「王仙芝此人心思縝密用兵如神,短短數日便將隊伍自千餘擴充至萬,攻城拔寨,一路勢如破竹,實力絕不容小覷。」

  「……那依老弟之見,我軍當如何?」

  梁晃覺著自己與陳老弟也算極為熟識了,卻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凶戾眼神,當即微微一愣,也不免緊張起來。

  「梁大哥,你再隨我去一趟節度使府,我得想辦法說服薛大人……最好還是能讓他再度放權,將統兵大權交與你手,這樣才能保證小弟的策略能夠完整實施。」

  陳遙的立場說起來是出於私心,但梁晃對此卻並不知情。見他年少有為,能有如此擔待,梁晃忍不住連連誇讚陳遙有愛國之心,是為眾人之楷模,當大力宣揚。

  「愛國?」

  陳遙聞言微微一怔,爾後卻是痴然一笑,他欣賞梁晃這漢子,這是個實心的好人,但過於實心有時卻不見得是好事。

  「自是愛國!陳老弟!其心日月可鑑啊!此間事了,梁大哥定要勸薛大人上表朝廷,給你記份軍功!老弟年少有為,若假以時日乘龍而起,到時候可別忘了梁某,哈哈哈哈!」

  「不,梁大哥,小弟並非是愛國,此間若非要說起,這濮州內外,人人俱是愛國,且人人皆非愛國。」陳遙苦笑一聲,淡然答道。

  「啥意思?」

  這次換梁晃一怔,半天才想起來追問,在他看來,城便是國,國便是君,君坐城,臣守城,但使城在君在,臣便是愛國。

  「你看這城中兵卒,人人灌盔披甲嚴陣以待。說他們不愛國不對,他們當下所做之事的確是保家為民,精忠報國;然究其緣由,無非是軍令在身,身不由己。你再看城外叛軍,雖被冠上賊寇之名,實則人人俱是窮苦百姓。他們起事無非只為一口吃食一條活路,若能撥亂反正,人人樂業安居,豈非不是愛國?然所行之事在朝廷眼中卻又和愛國扯不上關係,叛賊而已。」

  也是因為和梁大哥交情頗深,陳遙才敢當面明言,若非如此,這番言論一出,早得讓官家當內鬼拉去陣前祭了旗。

  「……那,在陳老弟看來,何為愛國?」

  陳遙這番話其實包含著一些自己的深刻理解,說出來梁晃確實有些難以理解。

  見他並不惱怒,陳遙嘆了口氣,索性邊走邊幽幽說道。

  「梁大哥,看待事物當學會變換方位,方位不同則道理不同。世人皆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話雖不假,可許多人都理解錯了,而且還是大錯特錯——世人多以為這『天下』便是『國家』,『匹夫』則是世間所有人,所以亡國滅種危難之前,人人俱需參與其間。要使國家政治澄明,敢於自新,人人不可互相推諉,要勇擔責任,於是民眾起事,於是官軍鎮守。兩方看似皆無過錯,實則謬矣。」

  何為愛國?

  單是補救?

  其實不然,愛國之道呂老先生之前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愛國愛國,便是愛這天下,而這天下也全非如上所述。

  在當今(指唐末)世道,愛國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就如人人都愛自己的身體,但如果身體失去健康染上不可根治的頑疾,與其日夜遭受痛苦折磨,那還不如但求速死。

  破碎的家庭尚且讓人痛苦而萌生逃離之感,如今的大唐王朝又怎能不讓人產生「逝將去汝,適彼樂郊」的念頭呢?

  這樣的國如何愛?

  這樣的家如何救?

  自古滅亡便有亡國與亡天下之分,兩者相輔相成卻各有不同。

  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所以亡國無非是政權更迭,而亡天下則是風俗敗壞、人性喪失及文明淪亡,而且亡天下正是亡國的根本原因。

  如這盛世已褪敗相已現的大唐王朝,餓殍滿地,人盡相食,流民如織,官軍以抗,雖天子仍坐鎮金鑾殿受百官朝拜,可這天下早就亡了。

  而往往正是風俗敗壞、人性湮滅和文明倒退之時國家政權才會滅亡,所以才說「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所以才說愛國當是愛這天下。

  這一番大道理雖說得梁晃一知半解不明所以,但他也多少聽明白了陳遙的意思,即——

  戰爭並無對錯,朝廷有朝廷的道理,叛軍有叛軍的道理,僅此而已。

  梁晃是直腸子,叛軍的理他不管,自己既然身為守城將士,那就必須得貫徹自己一方的道理;

  陳遙呢,也沒指望梁大哥能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他也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

  水著這些私貨,很快,陳遙與梁晃便來到了城北節度使府,稟明了身份來意,二人便在僕從的指引下來到了節度使府議事廳,很意外的——

  廳堂之上,當下除了薛崇瑞,魚景堯居然也在。

  「末將見過薛都護,見過魚刺史。」

  「草民見過薛大人,魚大人。」

  見他二人同在一處,陳遙與梁晃倒也沒太意外,紛紛叉手見禮。城外大軍壓境,作為濮州城內最高官職人員,若此時還各玩各的,那恐怕就真沒什麼戲唱了。

  「梁副使,陳小友。」

  薛崇瑞與魚景堯當是在討論戰事,見他二人前來亦不覺意外。

  魚景堯點點頭,薛崇瑞則擺手表示無需多禮。

  「二位來得正好。本官正與魚大人商討,這洞開城門正面衝殺,當是放在今夜還是三日之後。梁副使,陳小友,依你二人所見,當如何?」

  梁晃聞言沒有做聲,而是看了陳遙一眼;陳遙倒也不拘謹,當即跨前一步,拱手言道。

  「薛大人,魚大人,恕草民直言,破賊一事,萬不可行此一途。」

  陳遙話畢,薛崇瑞與魚景堯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皆有疑惑。薛崇瑞微微一頓:

  「哦?陳小友何出此言?」

  在場幾人皆非酒囊飯袋,陳遙也沒什麼心情和時間故弄玄虛,當即便將先前說與梁大哥那番戰事分析又簡單敘述了一遍。

  「哦?陳小友的意思,是說那王仙芝……極有可能在城外設下埋伏,引我軍自投羅網,爾後又會趁我軍城門大開之際,裡應外合,將本官這濮州城一舉攻破?」

  「正是如此。」

  陳遙說得有理有據——當然,是站在王仙芝的角度來剖析戰事。

  不過他沒想到,自己一番良苦用心,卻是引來了另一番意想不到的結果。

  到底還是自己太天真了。

  薛崇瑞聽罷並未在第一時間給出反饋,而是手捻茶盞自堂中緩緩踱步,陳遙凝神望著他,梁晃在一旁目光凝重,魚景堯則是連連點頭卻不置可否。

  半晌,薛崇瑞腳步一頓,「啪」一下,卻是將手中茶盞捏成了齏粉。

  「薛大人——」

  梁晃與魚景堯見狀皆是一驚,梁晃正欲上前查探,卻是被薛崇瑞一聲呵斥定了在場。

  「梁晃,你可知罪?」他是這麼說的。

  此話一出,梁晃大驚,陳遙卻是心念一沉——出事了。

  果然,下一刻,薛崇瑞便是目透寒光,他瞅了一眼陳遙,爾後盯著梁晃,冷冷言道:

  「我天平軍戰力十倍於城外叛軍,不僅訓練有素,軍備精良,且濮州一城城高牆固,本官自認也強過那李種百倍;更何況,城中還有魚大人一同坐鎮。如此,想破我濮州,若非此子所言,萬難成事。」

  「可、可是……」

  「休要狡辯!」

  薛崇瑞極不耐煩地打斷梁晃話頭,他面色陰沉,語氣極為不善,再度問道,「梁副使,本官且問你,開城沖陣一事,告知此人者,是你不是?」

  「……是某。」

  「本官問你,若真如他所言,反賊裡應外合,我濮州是否必當失陷?」

  「這……」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古代城池可不比現代,古時作戰,若是城門失守,守軍只能被迫迎敵進入巷戰,到了這地步,離全面潰敗其實也八九不離十了——

  這一點薛崇瑞知道,梁晃自然也明白。

  「本官再問你,所謂裡應外合,這四字又指何意?」

  「這……」

  這也不難回答。所謂裡應外合,自然是城中藏有叛軍內應,開城之時,內外合擊……

  聽到此處,陳遙也已經明白這薛崇瑞到底想說什麼了。

  「本官再問你,此人可是你兄弟?既是你兄弟,那你告訴本官,他是何時出現在這濮州地界?何時與你稱兄道弟?又是何時,可以直接插手本官這濮州軍務?!而那血獄魔頭既然現身,又為何單只與你這兄弟私下會面?」

  「大、大人!」

  話到此間,饒是梁晃心思再單純,也聽出薛崇瑞所指何意了,他聞言噗通一聲跪倒於地,叉手高舉,正欲辯駁,然話未出口,再次被薛崇瑞粗暴打斷。

  見薛崇瑞將凌厲目光轉向自己,陳遙也只能在心底喟嘆一聲。

  還是自己疏忽了,早知道就應該採用更為婉轉的方式,這些能做到一方大員的傢伙,各個都是人精,豈能如此簡單,便被人玩弄於股掌呢?

  「陳小友,你還有何話可說?」

  面對薛崇瑞咄咄逼人的目光,陳遙長嘆一聲,聳了聳肩,一拱手,無奈答道:「薛大人說得在理,草民確實無法自證清白。」

  證明什麼?

  怎麼證明?

  入城不到月余,便從乞丐搖身一變,直接滲透到了地方最高權力機構中樞,雖說這期間有些情況也不能全算在陳遙頭上,但薛崇瑞說得也的確在理——

  更何況,陳遙出現的時機也非常巧妙(糟糕),若不引人懷疑,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你若不能自證清白,本官今日便要將你軍法處置。」

  薛崇瑞重新端起茶盞,面向陳遙,面無表情冷冷說道。

  「大人!此事萬萬——」

  梁晃急欲力保陳遙,急急上前,還想說點什麼,卻再次被薛崇瑞打斷,薛崇瑞望著這面紅耳赤的漢子,同樣冷冷言道。

  「即便不坐你通敵叛國之罪,堂堂天平軍副都統,被一黃口小兒耍得團團打轉輕重不辨敵我不分……哼,你這副使官銜,不要也罷。」

  「大人!」

  「薛大人。」

  見梁大哥為自己據理力爭……說實話陳遙是很感動,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很清楚,梁大哥完全不是面前這薛崇瑞的對手,只怕是越說越亂,越描越黑;

  當然,薛崇瑞如此揣度自己當也在情理之中,但也不能就這麼放任事態繼續發展——

  若今日自己被當做奸細正以軍法,那院中果兒等人、周圍與自己來往密切的鄉里鄉親,甚至連梁大哥,估計都會遭至牽連,難逃一死。

  略作思忖,陳遙決定據理力爭一番,於是當即拱手開口說道。

  「薛大人心思如此縝密,草民嘆為觀止,然而薛大人是否想過,若草民為叛軍細作,又何必在此時將這一計揭穿呢?」

  「對啊!薛大人!陳家兄弟全然不必如此,只要等到大人你開城出兵——」

  「哼,這有何難理解?所謂計謀,當是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既然叛軍可以如此巧妙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安插細作,那麼所謂破城策略當不會只有這其一!若能以獻計破賊為餌,騙得本官信任,那麼恐怕到時本官這濮州城,都撐不到開城出兵之時!」

  這倒……是真的。

  陳遙聞言撇撇嘴,這薛崇瑞說得倒也挺對挺在理,自己還能怎麼反駁他呢?

  「這麼說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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