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琴師司忻
2023-12-02 02:32:31 作者: 第一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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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詩詞歌賦乃是文人雅士的偏愛,又說君子六藝,又說琴棋書畫。
音律便是其一。有鍾、罄、管弦、雅樂、俗樂、曲牌等等,在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級中,古人通常以宮作為音階的第一級音,五聲音階則為:徵(5)、羽(6)、宮(1)、商(2)、角(3)。以宮為音階起點的是宮調式,意思是以宮作為樂曲旋律中最重要的居於核心地位的主音,以此類推。如《史記·刺客列傳》:「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
那時樂師、琴師都常出入風月之門,卻並非有齷齪。只關乎風月,只關乎風雅。
而司忻便是那時,家喻戶曉的琴師。
司忻此人樣貌俊逸,出入風月,卻又有君子端方的氣度。天生體弱,卻有一手好琴。傳聞,司忻奏樂可令百鳥落座。曲調悠揚多變,激昂時千軍萬馬,溫婉時如女子低訴。此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又是正經考取功名之人。一雙手,白嫩如水蔥,撫琴之時垂頭目微閉,迷倒眾生。風月門中,上到花魁娘子,下到奴婢僕役,皆稱讚其性情溫和、寬容大度。因其出生將門,其父有爵位在身。如此家世樣貌,如此才學品性,又是多少閨閣女兒家的心上人。
司忻的琴,乃是松石瀟湘。
此琴通身髹黑漆發細密的牛毛斷紋,周身楞角鏨齊,項與腰皆作凹入半月形,相交處復作凸出半月形。琴弦如有光,輕觸之下便可吟。琴身上刻行書四行雲,雷鳴落珠兩相宜,哀慟歡喜皆可吟,清歌曼舞不可離,生來歸去總無情。這琴黑的發亮,又有尚好的雲錦為套。封口處以玉玦為飾,配以月白穗子。其價於司忻乃是千金,於旁人不過爾爾。
司忻愛曲,如痴如醉。
曾三日廢寢忘食,只為一句驚鴻之作。也曾巴山蜀地,只為一句雅樂之詞。旁人眼中,司忻乃是瘋魔是樂痴,可他樂得其所。
司忻常於醉月樓吟詩作對、彈曲清歌。他這一手好琴,又是如此醉人的音。惹得無數文人雅士,紛紛前來,只為求見得此人一面,聽一聽那琴音。
醉月樓花漫娘,也是名聲在外。此女曾轟動一時,十里長街首屈一指的花魁娘子。身姿娉娉裊裊,蜂腰盈盈一握,手如柔荑膚似凝脂。淺吟嬌笑間,百花也失了顏色,月也羞進了雲層。眉眼裡的靈氣,更是令人頗為傾心。雖是風月門中嬌女,卻並非妖柔嬌作,性情灑脫肆意,生生成了風月門中的女將。有人以千金只為與她共飲一杯,也有人侵家蕩產只為美人一笑。可正是風華正茂,大好姿容。花漫娘卻去了頭牌之名,做了個風月樓的院娘子。
所謂院娘子,乃是一樓的娘子。便是那些姑娘、奴婢、小廝的領事人,上至花魁大選,下至錢財吃食,無一不是院娘子操持。
好端端一個美嬌娘,棄了銀錢不要,倒做起那無滋無味老媽子的活計。
這花漫娘,也算是一枝獨秀,令人刮目相看。
花漫娘並非只懂歌舞,也是滿腹詩詞能言善辯,更是精通音律,見解獨到。一來二去,司忻便成了她的座上賓。這二人的名聲加起來,只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司忻夜夜留宿醉月樓,哪怕是家中訓斥、責打也不放在心上。他睡的,便是花漫娘的雕花大床。吃的,是這花漫娘親手烹煮。喝的,是二人以雪水、青松所釀美酒。
可外人不知的,乃是二人並未有雲雨。只是合襟而臥,相擁而眠。
花漫娘是司忻的知己,紅顏美人可多得,知己萬世難求得。他們,便是你不開口我知你心意,你皺眉我知你苦痛。你飲淨杯中酒,我便道出你心中想。你跳一曲霓裳驚鴻,我便奏一曲百鳥朝鳳。入夜我為你剪紅燭,晨起你為我描眉。二人如同神仙眷侶,羨煞旁人。
「漫娘這幾日瞧帳累著了,便少看些,晚上喝一碗魚羹可好?」
「也不妨事,不過是銀錢上的瑣事。你若是想,便是全魚宴我也做得。」
「那我不可負你心意,必吃的魚刺也不剩。」
「貧嘴,這般貪吃,罰你為我彈一曲鳳求凰。」
「這有何難?」
花漫娘半倚著床榻,瞧著那華燈下如畫般的男子,心思……是有的。只是她不舍的,知己難尋,如何能讓兒女私情毀了彼此的心有靈犀。風月門中苦,可再苦,有他便能一日日的熬。只是……他到底是將門子弟,荒唐至今早已惹得宗族不快。日後……日後可怎麼好?一身月白衫,垂眸淺笑間,琴音上九霄,曲落人心田。這般景致,縱然再瞧上百年,花漫娘也樂得其中。只因心裡有他,便替他擔憂。
「司忻,你日日如此,往後……可得不了好名聲,也博不得一番天地了。」
琴音一頓,司忻抬眼看來,唇間淺淺一笑。
「名聲?不過是身外物,世間疾苦,能樂得一日是一日。天地?天地本就寬廣,總有容身之處。漫娘切勿憂愁,別傷了心神。」
「可是…」
「噓……今日作的新曲,漫娘可聽?」
「恩…」
花漫娘每每提及,便被這人不咸不淡的擋回來。罷了,即是他自己有主意,又何必煩擾惹得他不快。
可終究,神仙眷侶還是抵不過人世間凡塵俗事。
司忻的宗族,到底還是尋上了門。
來人,便是司忻的父親。只是一坐,便令人望而生畏。與司忻不同,生的英勇神武、不怒自威。
「司忻乃是將門後嗣,即便他不願,也踏不出這名頭家世。我知你並非那些煙花巷柳的女子,也打聽過你的品行。若是你與我兒郎情妾意,我便不多嘴說些大道理。只是,風月出生終究做不得正室。你若是甘願,便入我將門做一名妾,脫開這風月門,從良為人賢妻良母。」
「風月門女子苦,我也是一日日熬過來的。這醉月樓若是沒了我,這些姑娘又當如何?將軍此番前來,乃是高抬了漫娘,漫娘謝過。只是,漫娘雖是風月門中女,卻也想得一心人。只一人白首,至死不渝。」
「好一個只一人白首,是我唐突了。即是如此,司忻便不可如此不清不楚的往來。我雖未曾輕賤你,可外頭的悠悠眾口卻是堵不住的。縱然你不在乎,司忻也不在乎……可將門清譽,我還是要保上一保。你雖是風月門女子,可我知你賢達,並非是蠢笨的。朝堂之上,言官一紙,是何等厲害。只怕日後……我護不住司忻,他……也護不住你。」
花漫娘不是愚笨之人,她深知這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若不是有人以她與司忻的事做了由頭,生出是非,這將軍如何會來此處情真意切。
她不舍,卻也……不得不舍。
「如此,漫娘明白了。今日,乏了,請回吧。」
「就此謝過了,若是日後……只你開口,我無不應許。」
花漫娘送走了將軍,獨自坐於屋中。翻了茶水,一遍遍的描眉,卻怎麼也不如司忻的手藝。這屋子,往後若是沒了司忻…該是何等的冷。
可人,總要活著,才有這些念想。
那日後,醉月樓便再不讓司忻進門。縱然那些姑娘、小廝、奴婢求情,也松不了花漫娘的口。她心思太重,又心有擔憂,醉月樓的娘子事務繁雜,心思鬱結。沒幾日,就病了。俗話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病許久,竟是日益憔悴。將軍言而有信,遍請名醫,竟也毫無起色。只有漫娘自己知道,心病,藥石無醫。她知司忻情深義重,但凡她活著一日……便不能徹底斷了司忻的念想。遲早,遲早是要出事端的。
自己一個風月門的女子,終有一日年老色衰,終有一日紅顏枯骨。倒不如,趁著年輕貌美,死得其所。
她到甘願自己是個痴傻的,裝著不明事理,糾纏著司忻生生世世。可偏偏,她太通透……
彌留之際,花漫娘留書一封,送去將軍府。
花漫娘大喪之日,司忻逃出府門為其穿白衣,送葬捧土,盡的……是夫君的禮數。他本想隨著一死了之,卻看了那封信。
「漫娘,你好狠心。盡留我一人於這亂世紅塵,沒了知己,往後誰與我互訴衷腸,誰能聽懂我的悲歡離合。罷了……罷了,你不讓我尋死,要我替你好活。我便應你,活著便是!」
司忻取了父親的劍,切斷了手筋,燒毀了松石瀟湘琴。
餘生未娶,再不彈琴。
沒了花漫娘,從此世間再無琴師司忻。只有一個世襲爵位,纏綿病榻的將門獨子。
終是二人錯了緣,也得不著應有的情分。
知己難尋,且得,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