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生食（上）

  其中有喜歡吃海綿的，一年吃掉了幾床床墊。有喜歡吃土的，就像主食米飯一樣，缺一頓都不可以。當然……這些雖然是異類，總還能說得過去。

  不過，有人喜歡生食。

  如果只是喜歡刺身，比如三文魚、甜蝦、海膽，那算是會享受。

  但如果喜歡吃生肉，還要帶血，那場面就不那麼美觀了。

  這是個客人的故事，大約是十年前，也不知道這位客人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他叫陳廣升，是個香港人。

  那年他來的時候，是二十四歲。

  陳廣升從小是個悶葫蘆，就是他爹說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他倒不是個啞巴，就是…不願意跟人多話，因為……他老看見不好的東西，只是他從沒跟別人說過。

  他只跟自己家的狗說過，那條狗叫旺仔，旺仔小饅頭的旺仔。

  這小狗長得又肥又丑，腿又短，尾巴又掉毛。這狗看著丑，卻很聰明，還通人性。

  旺仔是陳廣升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

  「旺仔，你說……我們家怎麼總有東西，你知道的…那種，髒東西。」

  「汪，汪汪汪。」

  「是不是，跟我爹做的那些肉……有關係。」

  「汪…汪汪。」

  「一定是，那些肉……真香啊，我總想吃一口，太饞人了……」

  「汪！」

  「你說不吃？可是……好吧，聽你的。」

  陳廣升的父親，是個暴脾氣的男人。對他，從沒說過一句軟和話。

  「你，沒用的東西！你這書讀到哪兒去了，四分？你腦子裡裝的是屎啊！你過來，過來！」

  每一次，陳廣升挨打的時候，都不哭。可他越是這樣，他爸打得就越凶。

  「倔種，倔種！打死你，我打死你！」

  「你幹什麼？！你要打死他麼？！」

  「你別管，就是你生的好貨色！」

  「你怪我？！我嫁給你沒得吃，沒得穿…天天過這種苦日子！你還有臉埋怨我？！狼心狗肺的東西！」

  「你要不是肚子裡有了，你會跟我！裝什麼清高，不就是個……」

  每次父母吵架，對陳廣升來說，都是好事。因為他們暫時無暇顧及他，他可以自在一陣子。

  陳廣升十四歲的時候，他母親就得了癌。臨死的時候，嘴裡也沒一句好話。

  「好了，這下好了。你那個爹就等著我死，他好找個新的。咳咳…別想…我死了也不走，哪個女人也別…別想！」

  那是陳廣升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他就在家裡看見了母親，母親真的沒走……到了晚上，就會趴在床上，盯著父親，沖他吹氣。

  後來父親病了，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來，去請了個道長。

  道長啥樣，陳廣升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從那以後，家裡再也沒有髒東西了，他母親也……不見了。

  父親病好了以後，天天在家燉肉。肉是真香……燉的時候，陳廣升偷偷進廚房瞧過。

  肉是嫩嫩紅，裡頭有血水，聞上去有種生腥氣。油花厚實，用手一壓，滿手都是香的。那油肉粉白的，能把人饞蟲勾出來。

  後來，父親也讓他吃了。

  陳廣升喜歡那半熟的肉，咬起來最有嚼勁。一口下去，除了湯汁還能有血水。

  吃完了肉，骨頭就留給旺仔。

  可旺仔從來不吃……

  「旺仔，這是骨頭，你瞧裡頭有骨髓，可香了。」

  「汪!」

  「為什麼不吃啊？那……那雞骨頭，雞骨頭要不要？」

  「汪！」

  後來，父親被抓、判處死刑。陳廣升終於知道，那肉是什麼肉了。後來，旺仔老了。不吃也不喝，一點點瘦了下去。

  父母過世，陳廣升都沒有那麼難過。旺仔走的那天，他就一直摟著它，直到旺仔的屍體變冷變硬。

  後來，陳廣升長大了。他發現自己有問題，或者說……自己有病。

  他喜歡吃生肉，帶血絲就更好。

  但是，沒有人跟他一樣。所以，他就勉強自己，硬吞那些煮熟的肉。

  那感覺非常，令人噁心。

  熟的肉，不管是哪一種做法，都令他難以下咽。就好像是蠟，很大塊很厚實，有油膩感卻沒有任何味道。

  煮熟的肉，放在嘴裡，就像是個燒紅的鐵塊一樣。吐也不是，咽也咽不下去。

  父母死後，他就被孤兒院領養了。他在孤兒院裡沒有朋友，也不想要朋友。

  孤兒院的阿姨是個很美的女人，陳廣升一直很喜歡她。

  「廣升？！你……你…以後不能偷看！這…這不好！」

  「為什麼？！」

  「哪……哪那麼多…為什麼啊！總之，以後不可以，知道嗎？」

  「哦。」

  後來，陳廣升被別的孩子欺負。阿姨來救他，不小心傷了手臂。

  這個阿姨的皮膚很白，白裡透紅。那被鐵釘劃傷的口子，非常……非常漂亮。血從傷口裡湧出來，走過肌肉，最終來到表皮。紅和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太美。

  於是陳廣升，舔了一口。

  那之後，那個阿姨就沒在接近過他了。

  讀書後，陳廣升知道，他這種行為叫做異食癖。而從小他吃的那些，不是雞鴨肉，也不是牛羊肉，更不是豬肉。

  所以……陳廣升的父親才是死刑。

  陳廣升知道不對，但他已經完全改不了了。肉的香味，甚至比藥還讓人上癮。

  於是，他輟學了，去屠宰場當了一個學徒。那裡，每天都有肉，新鮮的，噴血的。

  雖然是豬肉，但他也勉強能吃飽。

  但是豬肉每天缺損，很快就被發現了。

  「你個傻子！看你可憐才讓你在這兒白吃白住，你居然敢偷肉！你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個傻子！傻子！！」

  「得了，別打死了。」

  「呸，這孩子看著就噁心，不哭不叫跟個啞巴似的。明天讓他滾蛋！」

  「知道！」

  陳廣升被趕出來了，沒地方可去，憑著自己的記憶回到了以前的家。

  這裡空關著，門也沒有鎖。

  周圍的鄰居對他指指點點，有個好心的上前跟他搭話。

  「這屋子不能住啊。」

  「為什麼？」

  「以前這屋子裡死過很多人，那個變態還……還把肉都吃了。那裡頭一股子人味，你懂吧…就是肉腥氣。現在裡頭還有血…這裡……晚上還鬧鬼，一直有東西在裡頭哭喊。可嚇人了…」

  「哦。」

  「不是，你怎麼還往裡走？切，好心當驢肝肺！」

  陳廣升打開門，裡頭的味道，讓他幾乎渾身顫抖。

  是的，就是這個氣味！這是他記憶里的味道，是他心心念念的味道。是肉味，是十幾年堆積下來的肉味。

  陳廣升從來沒有家的概念，但他現在有了。這個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廚房裡，油煙機上有厚厚一層油污。那油是黑色的，但是很香…很香……

  廚房裡的鍋，已經不在了。但陳廣升記得那個鍋，他記得它的顏色、形狀，還有那煮肉時亮起的紅燈。這間廚房，曾經香氣四溢。白色的蒸汽會從廚房的頂上，一直飄散到屋子裡。

  肉……真的太香。

  陳廣升搬回了家，一床被子、一個枕頭，幾件衣服，他的行李簡單得單薄。

  但是他買了好幾個鍋，燉的、炒的、煎的。他最中意的是那個燜鍋，很大、很深。

  他終於明白了父親，明白了那時，給那一碗肉，就是父愛。

  所以，他決定，跟父親做一樣的事。

  但陳廣升也想要一個兒子，為此他必須戀愛、結婚。他天生不善交際，沒有一份穩定工作，也沒有學歷，更沒錢。

  所以，他想起了孤兒院的那個阿姨。

  陳廣升回去孤兒院的時候，那個阿姨已經成了院長。雖然年紀大了些，但依舊風韻猶存。

  她依然是美麗的，充滿著誘惑，散發著……肉香。

  於是，陳廣升烹飪了她。讓她變成了，一鍋肉，白嫩的帶著血水的肉。

  陳廣升嘗第一口的時候，就想起了旺仔。可憐的狗，沒有嘗過美味就這樣病死了。

  陳廣升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後來他真的愛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個老師，每天會坐同一班車，在同一個車站下車，然後抽同一個牌子的煙。

  她穿白色連衣裙的時候，總喜歡穿紅色高跟鞋。偶爾一陣風吹過，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

  那是陳廣升見過最美的風景，他說不清自己是愛還是別的。但他喜歡，非常喜歡那個老師。

  喜歡她的面容，喜歡她的身材，喜歡她偶爾電話罵人的樣子。連帶著，喜歡上了她抽的煙。

  陳廣升默默的愛著、陪伴著，跟著她回家，然後……將她勒死在沙發上。

  為什麼？陳廣升不知道，也許只是因為那張結婚照。

  他心裡的女神，沒有了。

  他覺得空蕩蕩的，很難受。

  所以，他覺得餓，很餓，從沒這麼餓過。陳廣升漫無目的走在街頭，被一陣雨淋了個透。

  愛情，不是他要的。

  他要的只是肉，只是記憶里獨一無二的肉香，只是食慾。

  他，陳廣升為此而生，為此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