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曾經一家人

  「額，不好意思，你能再說一遍嘛？」

  「我要交換我婆婆失去的親情。」

  坐在我面前的，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沒有姣好的容顏，勉強來說算是長得可愛。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可惜被眼鏡遮蓋了應有的風采。小小的鵝蛋臉，還有雙下巴。鼻子小巧，卻是個塌鼻樑。個子不到一米六，體重……大概早就超過了。她穿的很隨意，一件黑色的棉服，一條黑色燈芯絨闊腿褲，裡頭黑色打底衫配一件藍色條紋襯衫。

  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戒指，沒有鑽石，像是易拉環一樣的普通。

  她的臉上不施粉黛，最顯眼的是右側臉頰上被擠爆的痘痘。

  但她的笑容，是我見過最難忘的。

  「我的婆婆是個好人，是我從沒見過的好人。你可以理解為傻，因為她只知道為別人著想，總是自己吃虧，自己難受。真的很傻……既然那些所謂的大哥大姐對她都不好，那麼我這個做媳婦的，來對她好。」

  ——

  秦虹二零一七年三月結的婚，在結婚之前，她跟其他待嫁的新娘一樣焦慮。因為小兩口手頭不富裕，工資也不算高，所以他們只能貸款將公婆的房子裝修一番，然後住在一起。秦虹是家裡的獨女，雖然長相不出眾，可從小也是家裡的明珠。

  秦虹的母親是個非常詩情畫意的人，是可以依靠著午後日光細品紅樓夢的女人。她的母親有著廣泛的社交圈，有著相當開闊的眼界，也可以說很有品味。母親從小出生在大家族，雖然經歷過一些苦難，但身上的氣質並沒有被磨滅。母親寫得一手好字，喜歡唱歌，也會跳舞。是個可以一個人看電影、吃冰淇淋，到處閒逛的可愛老太太。

  所以秦虹結婚的時候，母親是反對的。

  因為秦虹的先生在外形上，有那麼一點點的缺陷，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婚後小倆口要跟著公婆生活。

  牙齒和舌頭那麼要好，難免也會互相之間磕著碰著。更不要說這世界難題的婆媳關係了…秦虹理解母親的擔憂，但愛情有的時候真的令人義無反顧。她就這樣說服了母親，將自己嫁了出去。

  婚後的生活有甜蜜，也有為難。

  這份為難來自於兩個家庭本身的落差，秦虹的公公是在一家小額信貸公司上班的，也就是……要債的。這工作的本身並沒有什麼低下，只是公公隨時帶髒字的口頭禪讓秦虹很難接受。其次是對於食物，習慣了魚蝦蟹，清淡鮮香二十來年的她，迎來了最正宗的濃油赤醬。好幾次，她都是勉強著吃，然後半夜偷偷的叫外賣。

  但這些所謂的難，並不是什麼大風大浪。

  很快，秦虹發現公公婆婆的口味變了。他們的菜開始變得清淡，糖也儘量的少放。婆婆更是記住了她的口味，響油鱔絲做一份盛兩碗，一碗放蔥，一碗不放。因為秦虹不吃油麵筋，所以油麵筋就很少出現在飯桌上。秦虹不吃蔥姜蒜，所以每一道菜能不放就不放，即使放了最後裝盤也會被耐心的挑出來。

  秦虹在婆家，幾乎沒有做過家務。

  因為婆婆說，她的媳婦是這個家最辛苦的人。

  為了這一句話，哪怕早上六點四十齣門，晚上七點半才到家，秦虹的心裡也是暖的。因為不管再晚，這個家有人等她吃飯，飯菜永遠都是熱的。周末，難得休息的秦虹可以睡到中午。起床後，午飯就準備妥當了。下午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晚上洗洗手就可以吃晚飯了。碗永遠輪不到她洗，哪怕是擦桌子的活婆婆也沒讓她幹過。

  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什麼好東西婆婆都會想到她。

  記得有一次，秦虹在微信發過一條朋友圈，希望自己有機會學習彩鉛繪畫。

  隨後過了不到一周，婆婆就送了一套德國專業級彩鉛作為禮物。這一套彩色鉛筆總共一百二十種顏色，價值一千一百多元。而秦虹只是隨口一提，她的彩鉛也只是初學者水平。

  更巧合的是，秦虹和她的婆婆是同一天的生日。

  秦虹每年都給婆婆買禮物，送過面膜、水晶手鍊、項鍊、胸針，也送過花茶。可婆婆卻總說不用，然後好好的收起來。

  秦虹有一陣子迷戀手工，什麼十字繡、鑽石畫、甚至是手工耳環。雖然她很快就學會，並且如魚得水。但因為工作的關係，她總是很難順利完成。於是婆婆就成為了她的外掛，在她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理這些東西的時候，它們已經成為了完全品，甚至連框都已經配好了。

  秦虹雖然會一點針線活，但是僅限於縫個扣子的等級。所以一旦衣服出了什麼問題，除了找婆婆，也只能找婆婆。而婆婆，有一雙巧手。不用的床單可以改成飄窗墊的套子，不用的床墊可以改成小書房的坐墊。衣服改長改短，褲子收攏放寬，無所不能。

  換季的時候，婆婆會仔細將秦虹不穿的鞋子洗乾淨，晾曬好收進鞋櫃。等第二年要穿的時候，找出來仔細擦拭，再放到鞋架上。

  秦虹總覺得自己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才會得到這樣的一位婆婆。在聽到朋友或者同事抱怨家長里短的時候，她更是覺得無比得意。結婚三年，秦虹和婆婆之間沒有發生過一次爭執，更沒有紅過一次臉。

  但這樣的婆婆，卻成了好欺負的對象。

  事情的起因，是秦虹丈夫的外婆過世。原本外婆癱瘓在病床已經四年之久，離世也不算是突如其來。雖然婆婆很傷心，但因為心裡有底，倒也還能撐得住。葬禮上，婆婆抓著棺材，久久的不肯鬆手。

  「媽…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媽！」

  這是婆婆那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那一天她幾乎沒吃什麼，連著後面的兩三天也是食不下咽。

  過了六天，婆婆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秦虹眼裡看著，心裡悄悄的鬆了口氣。

  可沒幾天，秦虹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婆婆並不是獨生子女，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就在外婆過世的第六天夜裡，身為大哥的給婆婆微信發了一些話。秦虹不知道內容是什麼，只是覺得婆婆的心情不太好。又過了幾天，這件事徹底被翻到了檯面上。原來外婆留下了一處房子，是很老很老的老房子，大概只有十來個平方。還有一個存摺，裡面可能有幾萬塊。

  婆婆的大哥要求把錢拿出來，裝修那個老房子，然後租出去，租金兄妹四個平分。但幾次溝通下來，事情就徹底變了風向。長子要求平分存摺里的錢，小兒子說房子是他的，宣稱有遺囑。剩下兩個姐妹，只能彼此傷心難過。這當中還有一個插曲，那就是作為長子的哥哥，對婆婆惡語相向。

  自己的母親剛過世沒幾天，自己的兄弟就如此。

  婆婆，真的委屈，氣到哭。

  秦虹知道，婆婆在意的並不是那存摺里的錢，也不是那套小房子，甚至哪怕是小房子拆遷後的錢，婆婆也沒惦記過。婆婆在乎的，是親情，是母親離開後，兄弟姐妹互相扶持的親情。可如今，為了幾萬塊，這血濃於水的親情就不見了。秦虹還記得葬禮那天，吃豆腐飯的時候，幾個長輩還紛紛誇讚婆婆是兄弟姐妹中最好的，是最為別人著想的。

  可他們，卻如此傷害這個善良的人。

  ——

  「今天公公婆婆去老房子跟幾個兄弟姐妹談，不論結果如何，我希望婆婆可以保住她看重的東西。」

  「你知道這裡是做生意的，交換，是有代價的。」

  「你說，要什麼代價。」

  「你的眼睛，你將永遠失去視力。」

  那個女人低頭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她摘掉眼鏡扔進垃圾桶，笑著自嘲。

  「買的時候就要挑好的，現在倒好，再也用不上了。」

  契約達成後，我撫著她到了門口，陪她在門框上坐著等車。她的眼睛還有著靈動的光芒，卻永遠失去了光明。她伸著手，張開五指，閉上眼。

  「你在摸什麼？」

  「風。原來看不見的感覺是這樣的，真奇怪。好像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手指變得敏銳，那些被忽視的細節變得特別明顯。以前上下班總是忙忙碌碌的，也沒時間好好停下看看風景。現在是真的閒了，可也看不著了……」

  「你後悔了？」

  「不，沒有。我能有第二個對我好的母親，就夠了，我很知足。」

  車來了，我扶她上了車。看著遠去的計程車，我真心的希望這個女人的付出是值得的。

  婆媳關係，是一堵牆，但也許它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堅不可摧。

  「謝秋……你像個老阿姨，真的。」

  「滾蛋！」

  「你丫是不是膽子肥了？敢叫老娘滾蛋？來來來，你來，你看我不錘爆你的狗頭！」

  我一邊飛奔，一邊抹淚，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