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那年那月那天（下）

  邱雯在這場戰爭中失去的，不僅僅是父母，還有她自己。

  她在自己的家裡，坐吃山空的等死。菸癮，成了她這些年來唯一留下的老友。她輾轉聽說，曾經的那些朋友都犧牲在了特務的手裡。只有方澤，活了下來。成了只有一條腿的老師……兩人再見面時，一切恍如隔世。

  邱雯最終嫁給了方澤，成了方夫人。她跟方澤一起教書，看著自己的學生，她也會想起曾經話劇社的日子。在學生的慫恿下，她擔任了話劇社的顧問。她仿佛回到了從前，又是那樣意氣風發。

  但好日子並沒有太久……

  那段特殊的日子……開始了。她因過往的舊事，被打為資本主義。天天被抓著遊街示眾、開批鬥會。她曾經的學生，成了在台上聲嘶力竭批鬥她的人。後來因為她在戰爭期間跟特務的接觸，險些被以私刑處死。她沒有為此辯解、申訴過，因為心底里她承認那是罪。

  後來邱雯被抓到農場改造，一待就是三年。她經歷了以往想像不到的苦，雙手得了凍瘡，一到冬天就變得特別難熬。重體力勞動，讓她的雙腿出了問題，險些截肢。可她的心，是平靜的、柔軟的。雖然苦，卻甘之若飴。

  她以為自己從此在這裡了卻餘生的時候，有人把她救了出去。那是一個農民，是一個幹了十幾年農活得過勞模的農民。他證實，邱雯曾經為抗戰組織工作過。

  一朝階下囚，成了英雄。

  變化太快，讓邱雯有些恍惚。她回到家，被方澤擁入懷中。這個懷抱溫暖而陌生，卻讓她非常眷戀。後來她幾經周折打聽到了那個勞模，為表感謝她去見了一面。可這一面，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

  勞模是方澤不眠不休找到的，幾乎是用盡全部家產。但這個人，是吳先生的秘書。是吳先生，唯一信任的人戴偉。

  戴偉穿著樸素，卻很乾淨。扛著鋤頭，跟著牛，也與眾不同。戴偉見了她，有些驚訝的說道。

  「你還是你，那個如此漂亮的雯太太。」

  這個稱呼，喚起了邱雯想忘記的一切。

  「吳先生臨走前，給我布置下任務，如今你能來見我代表我的任務圓滿完成了。吳先生救過我的命，他這樣對一個女人，我很驚訝。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安排你去美國，他在那裡…一個人。」

  「吳太太呢？」

  「死了，肺病。你願意……」

  「不，我不願意。這個……請你替我還給吳先生。」

  戴偉看了一眼那個價值不菲的鐲子，笑了笑。

  「吳先生交代過，如果你要還，請親自去還。」

  邱雯整個人一僵，第一次失聲痛哭。

  從那以後，邱雯就再也沒有見過戴偉。而戴偉，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慌亂的日子最終過去了，一切煙消雲散。她和方澤有了個可愛的女兒，日子不富裕，卻很踏實。可她心裡總有個結，解不開放不下。

  那天方澤擦桌子，差點把她洗頭時摘下的鐲子砸了。邱雯又急又氣，發了好一通脾氣。方澤一直默默的聽，也不回嘴。倒是女兒看不下去，問她到底怎麼了。

  「媽這鐲子很值錢嘛？還是外婆留下的？哪怕它再重要，這又沒壞又沒劃痕的，至於那麼大火氣嘛？」

  邱雯一下子像是夢醒了一樣，是啊……至於嘛？不過是一個鐲子……

  方澤沒說什麼，只是笑著把女兒哄走了。隨後關上門，夫妻倆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中。

  「其實……我知道，你沒愛過我。」

  邱雯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苦笑而落寞的男人。

  「我知道……那個時候你…是故意放走吳先生的。我知道你跟他……」

  「別說了。」

  「邱雯，你跟吳先生之間……」

  「我讓你別說了！」

  邱雯打碎了桌上的茶杯，她在害怕，她害怕聽見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勉強自己忘記的真相。她不想聽見，她不要想起。

  「邱雯……」

  「求求你……別說出來，別……」

  方澤過來，擁抱了她。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髮，吻了吻她的臉頰。這個男人是溫柔、寬容的，從沒有嫌棄她曾經做過的事，沒有責怪她犯下的錯。跟她相互扶持這些年，沒有一句重話，沒發過一次脾氣。所以……她拼命想忘記那個人，和那個人的一切……

  「邱雯，我知道你是因為同情才嫁給我。是你覺得對不起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你是為了贖罪。你……只是喜歡過我，從來……沒有愛過我。我作為一個男人，我能感覺到，真的。但我很快樂，非常快樂。有你作為妻子、有女兒，有這個家，我很知足。我希望你快樂邱雯，我每天都在矛盾中。我希望你徹底忘記吳先生，忘了那一切好好愛我愛這個家。可你越是拼命忘記，就越是痛苦。」

  「不……我沒有，我沒有……」

  「邱雯，不要欺騙你自己了…你多少次，夢見過吳先生？你多少次徹夜難眠？我知道，我都知道。邱雯，去找他吧……」

  「不……」

  「別折磨你自己，也……不要再折磨我…我們……離婚吧。」

  「不！！別丟下我！」

  「如果你不能放下，那我也不能……請你原諒一個男人的自私，請原諒我邱雯…原諒我沒有那麼的包容，我真的忍受不了……我忍受不了你在夢裡叫他的名字，我忍受不了你把一個鐲子當寶。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

  後來，邱雯和方澤離婚。女兒歸方澤撫養，邱雯……不知去向。有人說她出國了，有人說她死了。日記也就到此結束了，沒有結局留下的只是充滿遺憾的空白。

  「所以，你希望我們做什麼？」

  「我要交換一個信息，找到那位吳先生的後人，把這個鐲子還回去。」

  「就為了這個？」

  姑娘熄了煙，笑得有些無奈。

  「也許你不信，可我跟我祖母長得一模一樣，甚至喜好、穿著、打扮都一樣。我有好幾次從夢中醒來，看見祖父坐在我床頭愣神。因為我，也在夢中叫了吳先生的名字。這是一種傷害，很殘忍。祖父病逝前，告訴我他很後悔。說祖母失蹤後，他沒有一天能睡著覺。而我找到了鐲子…所以我要了斷這份孽緣。我是我，我不是祖母的轉世，我只是我。」

  姑娘眼裡閃著光，像是一件藝術品一樣散發著魅力。這一刻，她的身上重迭了另一個人。

  「代價是你一天的時間，可以吧。」

  「可以！」

  我請她伸出手，將一個地址給了她。這個地址遠在大洋彼岸……

  「謝謝你。」

  「不客氣。」

  姑娘走後，我找到了在沙發睡死的元祖宗。她蜷縮著，像是一隻離不開媽媽的小貓。她手裡緊緊拽著毯子，腳卻露在外面。她嘟著嘴，像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嘴角彎彎。

  「小元？別睡這裡。」

  我叫了幾聲，還是沒能把她叫醒。我只能打橫抱起她，輕手輕腳的送她回屋。我幫她蓋上被子，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頰。看著她有些煩惱的皺眉，我不禁笑了。

  大約一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封信。信的主人就是那位遠赴大洋彼岸的姑娘，內容如下

  『緣分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東西，請允許我跟你分享我的喜悅。感謝你的幫助，我找到了吳先生的孫子吳天。令人驚訝的是，我與祖母異常相似的事情，也發生在了他的身上。根據他的父親回憶，吳天跟當年的吳先生幾乎一模一樣。

  吳天是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人，從小他就顯得不合群。他對摩爾斯密碼、數據分析等表現出了驚人的天賦。

  當他穿西裝從門外向我走來，當他的雙眼對上我的視線時，我理解了祖母當初的奮不顧身。

  因為我愛上了吳天，就在初次見面的那天。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笑，但心不會騙人。

  吳天曾經在年幼時生過一場重病，高燒至四十度，彌留之際他叫出了一個名字，是的，他叫出了我祖母的名字。

  這事就像是一個童話，一個夢幻般的故事。但我卻相信，我和吳天是祖母邱雯和吳先生的結局。太多的巧合拼湊在一起，另我不得不信。

  祖母留下鐲子，就像是在傳遞幸福，而我得到了幸福。

  謝秋，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是你促成了這個傳奇。我現在厚顏無恥的邀請你，來參加我和吳天的婚禮。

  當然車費路費住宿全包，保證你不吃虧。

  請提前通我，在你抵達後，我會來接你。

  方瑜敬上。』

  這就像是邱雯和吳先生未完的結局，美好的如此虛幻。

  小元看到了信，拿著請柬一臉壞笑。

  「我們可以出國旅遊了，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