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無雙（三）

  蓋聶此時，雖看似是在地上靜躺，顯得那樣平靜安逸，其實，實際上，他正處於夢魘中，忍受著常人難以承受的折磨。他並沒有陷入完全不省人事的重度昏迷中，如今的他，頂多算個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狀態罷了。

  只是，那樣的夢從不曾停歇過，只要他一處於昏迷，一但倒下，便會一刻不停的折磨他。此時此刻。蓋聶所遭受的痛苦，絲毫不亞於將已結痂的傷口重新撕開，重新變成血淋淋的狀態時的所帶來的苦楚，此時的他，才是最為脆弱的時刻。

  他的夢裡，有太多的遺憾，對於相處三年的小莊的愧疚，他不聲不響的便棄谷離去，初衷當然是為了不讓小莊死在自己劍下，亦或是不讓自己死在小莊劍下，於是，他便不動聲色的離開，如今，細細想來，對於小莊來說，那是怎樣的背叛與打擊，事實的確是，他順利保住了兩人的性命，但卻完完全全地傷了一個人的自尊心。

  於是，在逃亡中，他漸漸明白小莊為何如此執著於與自己的決戰，小莊並不怕死，他看中的是與實力相當的人一決生死的那一份承諾，我的出逃，是違背了承諾，也許，在小莊心底深處，自是認為我是看不起他才出了谷吧！怪不得，他那麼執著於找我，找了我數年，讓我還他真真正正的一場決戰。原來，當時我自以為是的決定，竟是將他推入了萬丈深淵。想來，我真的是罪大惡極，這是蓋聶隱藏的最為深切，最為隱秘的遺憾。

  對於荊兄，他也是有口難言。此生定當不負卿，這是他與荊兄的承諾，以酒會友，是極為平常的事，在谷中待慣了的蓋聶，從未想過，此生，竟能碰到如此清明澄澈，性格爽朗的人，並與他成為知交，而且，他的夢，他的路，竟是與自己是如此相似，不謀而合。

  在他進入秦宮的前一天，蓋聶自己曾說，無論如何，我定會護你周全，只是，再高強的本領，在驚人的武功，最終也抵不過如雨暗箭，他唯一的朋友，竟生生地倒在了他的面前，他縱使有通天本領，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見他昔日的故友，他唯一的朋友，滿身血污地倒在他面前，他卻束手無策。

  他即使是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以最快的速度救助他，只是，一切都是徒勞，最終，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即使，他心有不甘；即使，他痛徹心扉；即使，他滿心希望荊兄能活。但，殘酷的事實擺在了他的面前，冰寒徹骨，讓人的火熱跳動的心，瞬間變得透涼，毫無溫度……

  荊兄的離去，讓他的心，徹底空了，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他唯一的朋友親手掩埋的，他只知道，荊兄走的那一刻，自己仿佛跌入了萬丈深淵，無法脫身，亦無法逃離。荊軻，也成為他內心深處不可觸碰，難以追憶的遺憾。

  這一路走來，蓋聶自己感覺，從未迷茫過，他帶著自己摯友的兒子，一路走到了今天，他不知道，能有多久；他亦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所隱藏的遺憾，能否有機會彌補；他更不知道，是否有一天，能夠親耳聽到天明給他的回答，「大叔，你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帶給我無盡溫暖的大叔，我父親的死，你一定另有苦衷，我從未怪罪於你……」

  也許，這只是夢而已吧，美好卻又顯得那麼容易破碎。得到小莊的諒解，也是在痴人說夢吧。荊兄已死，與我志同道合的人已不在人世，我終究還是孤身一人，也許，此生，我註定永遠要孤身一人。劍是孤獨的。劍客，亦是孤獨的。劍，最要遠離的就是感情。而劍客，最要遠離的，也應是感情的。

  劍客，從來都是孤身一人，行走在茫茫人海中，不動聲色的，充滿冷寂與淡漠的，甚至，是與他人背道而馳。與劍相伴，註定會傷到身邊的人，因此，換一種說法，遠離身邊的人，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是最為安全的。

  但是，這不是顯得太殘忍了麼？孤寂一生，無人相伴，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淒涼與無助……

  恍惚間，傷口所帶來的痛楚牽動著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是如此清晰，如此痛苦，如此難以忍受。他此時此刻，才驟然想起了他在殘月谷的一戰，他終於在三百名秦軍中間，憑自己的力量，讓那個孩子毫髮無損，現在想來，也算是值了。

  傷口處於左胸，接近心臟，但未穿透，不算太過於危險，勉強能夠支撐，然而，終究是那傷口，把自己折磨得冷汗直流。傷口雖不嚴重，（蓋聶個人的觀點，其實，他早已身受重傷！）卻給人一種疼痛難忍的感覺。昏迷中，他不自覺地握了握拳頭，企圖想抵禦或者是分散那種痛苦……

  其實，現實中的痛苦，比起夢境中的痛苦，也許是顯得微不足道了。心靈上，思想上所要承受的痛苦，遠比身體上所要承受的痛苦更為深刻，難以描述，難以訴說，難以承受。他的夢，依舊還在繼續，夢境對他的近乎瘋狂的折磨，依舊還在繼續，他不知道，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打鬥中，根本無暇顧及蓋聶此處。此時，他的手，握得更緊，手心，甚至沁出了冷汗；他的眉頭緊鎖，雖然在平時，他的眉頭也未曾緊鎖過，但此時，又顯得有些不同，他的眉頭，緊鎖得更為不像話，看起來，更為痛苦。

  他的額頭，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無聲無息地從額頭滑落，落入身邊的草叢，塵土，也許，沒人看見。也許，沒人注意。也許，沒人知曉。但，當事人，體會到的，感覺到的，觸碰到的，更為真實，更為清晰，更為真切……

  有多久，沒有如此清晰地感覺過這無比清晰，無比真切，無比真實的東西了，剎那間，蓋聶，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的恍惚與夢幻。只是，隱隱約約間，他竟也感到了無可奈何，無力應對，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時面臨的困境……

  他不應該就此倒下，他很清楚，他的夢，他要走的路，他的承諾，更給了他不能倒下的理由與動力，當然了，他也不會允許自己就這樣輕易倒下。他要守護該守護的人，他要面對無數的危險，他更要時刻成為那個孩子走下去的希望。

  但，更為確切的是，他不想留下太多的遺憾。他覺得，自己的一生，所留下的遺憾，所無法追憶的痛苦，所承受的折磨，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覺得，他不能，也絕不允許自己，再留下這樣那樣的遺憾，總之，他無法忍受，亦不能承受……

  心靈的折磨，身體的折磨，一併襲來，的確是痛苦不堪的，只是，它們終究還是來了，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得到，時時刻刻都要忍受，時時刻刻都要痛苦。並且，對於個人來說，這樣的痛楚，顯得永無止境，顯得難以捉摸，顯得無法參透。因此，這樣無盡頭的折磨，一直在摧殘著蓋聶，摧殘著那個半昏半醒，但也無力反抗的蓋聶，不知，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