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羅網（二）

  蓋聶並未急著上前，他待在原地，任憑這些人圍住，他看向了四周，就這麼點人嗎？你們羅網，是嫌死的不夠快麼？還是，太過於自信了？認為這麼些人就有能力剿殺我？蓋聶的眼神變得異常冷冽，語氣，也變得異常不屑。

  有的人，天生就是有氣場，站在那，不必言語，不必有所動作，只需一個眼神，就足以震懾眾人。只是，再強大，再無畏，再勇猛，也有不為人知的脆弱。對於對手來說，抓住了對方的弱點，就等於掌控了對方的命運……

  羅網，本就有天羅地網之意，他們所謀的，不僅僅是要靠武力完成的，還有計謀。這一點，蓋聶並不是沒有想到，只是，他沒有對手的半分狠毒之意，他所能想到的，也無非就是如何對自己下手的戲碼，他從未想到過，他身邊的人，在無形中，已被……

  他是滿懷信心地迎接戰鬥，卻不曾想，到最後，卻是以命相搏。

  就在他要出劍之時，他感到了劍尖沒入身體的刺痛；他聽到了，血液滴在劍身上的聲音；他觸及到了，來自不屬於自己的冷意。他轉首，看向那人，頓時有種晴天霹靂的感覺，是天明麼？除了他，誰能在我背後刺那一劍？

  頓時，蓋聶感到的，是萬念俱灰，他有了一種萬劫不復的感覺。這究竟是為什麼？他的眼眸變成了深褐色，那是一種深沉的顏色，那是一種冷寂的顏色，那是一種悲痛的顏色。這麼長時間的陪伴，換來的究竟是什麼？

  他並沒有動，他沒有讓那柄刺入他身體的劍離開他的身體，他早已沒有了那樣的力氣。不疼嗎？誰信呢？不痛嗎？痛，痛得刻骨銘心。只是，這究竟是身上的痛，還是心上的痛！

  他從未想過，守護之人的劍刺入自己的身體，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現在，他，終於體會到了。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苦痛，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蓋聶悲傷嗎？不知道，即使悲傷，他會流淚嗎？當然不會！他早已無淚了。他記得，多年前，他就不曾流過淚了。他就那樣站著，淵虹劍依舊緊握在手，不曾因傷痛有過一絲一毫的放鬆。若是別人，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反身絕殺。

  只是，身後的這個人，無論如何，他都無法運用他平時所學的本領，將他毫不留情地斬殺。可笑可悲可嘆，這樣的境地，這樣的形勢，他居然，還在猶豫。他早已忘了傷痛，抽身閃到了一旁，劍身從體內抽離的痛楚，也沒有使他表現出過多的神情……

  他單膝跪地，卻並未倒下，他只是，以劍支地，他從來不會輕易倒下，他天生強大的意志力曾不斷告誡他，絕不能輕易放棄。即使，早已被絕望湮沒；即使，他的意識會隨著戰鬥漸漸模糊；即使，他的所有，都將面臨被摧毀的局面……

  他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劍，指向敵人。這時，他不再悲傷，不再絕望，不再痛苦，他只是想，若是自己能夠堅持走出這裡，那麼，我的夢，能再次啟航；若是走不出，那麼，今天，在此，便做個不屈亡魂吧，至少，不會遺憾。

  都說，人最不乏的是熱血；人最能貢獻的是熱情。蓋聶的確流的血夠多了。自從他步入這個亂世，沒有一刻他不是在流血。多少次的殺伐，多少次的死裡逃生，多少次的生死抉擇，都是或多或少的以自己的血，別人的血來鋪路。

  俠骨仁心江湖路，十年不過殺戮路。他一路染血而來，終歸要染血而去麼？他的白衣，曾經被鮮血染紅過無數回；他的淵虹劍，曾經刺入過無數人的身體，順著劍身，滴下過無數的鮮血。他承認，自己有罪；他知道，劍下的亡魂，都未曾安息。他從不懼死，因為，他早已知道自己一定會死……

  究竟如何死呢？他曾無數次地設想過。他依稀記得，在鬼谷，他曾和小莊談論過這個問題。是在三年之戰的前不久。

  「小莊，我是不是會死在你的手上？」蓋聶心中有疑。

  「師哥，你若不想那麼早死，就要在決戰那日拼盡全力才好！」這是小莊的回答。

  三年之戰，他沒死，同樣的，小莊也沒死。之後的漫漫長路，無數次地輾轉夢回，他都曾夢見過自己的死，他悠悠醒來，並未顯得多麼無措，多麼驚慌，多麼恐懼。他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好似不曾發生過的夢境。

  在暗夜中，他的眸光異常的明亮澄澈；在深夜裡，他曾無數次，將手伸向身邊的淵虹劍，撫摸；在寂靜中，他曾無意間打坐，讓自己進入了警戒的狀態。是否有人記得，是否有人看見，是否有人感覺，這樣冷寂的劍客，曾經的孤獨，曾經的無助，曾經的傷痛？

  世人從不會記得這些，他們所憶起的，只是蓋聶所謂的殘酷，所謂的可怕，所謂的冷漠。他們從不會明白，一個人，冷峻的外表下，究竟掩藏的，是一顆怎樣的內心？他們從不會了解，孤寂的劍客，需要的也同樣是一種別人發自內心的關懷。

  他們，只會惡狠狠的，把劍指向那個已經被別人傷的遍體鱗傷的孤獨劍客。

  這麼算，蓋聶，已經殺了好久了，久到沒有知覺，久到不知何時能夠殺盡。他的劍法，的確凌厲；他的劍勢，翩若驚鴻。只是，他的身體，能否允許他撐到他想撐到的時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血液，在不停地耗費；他的精神，在不斷地衰竭；而自己，也隨時面臨著倒下的局面……

  就要死了嗎？他有些不甘。是呀，他怎麼能這樣死去？他曾經以為，他會走到路的盡頭，他會到達夢想的終點，他會看到真正的太平人生。

  他曾經預想過，他能把天明，培養成一名俠者，繼承自己的夢；他曾經設想過，即使不能翻雲覆雨，也要做一些對得起自己夢想的事情。可如今，真的，這一切，都會面臨毀滅的局面麼？他不信，他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他經歷過絕望，卻未曾經歷過這樣的絕望。他悲嘆，卻未曾有過這樣的悲嘆。就算會葬身於此，他也不曾想過，回頭看看，曾經的曾經，早已碎了一地。

  他後悔嗎？不曾後悔過。就算走到今天這步，他也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悔意。這是執迷不悟麼？也許是吧，他早就執迷不悟了許多年了。這是愚不可及麼？也許是吧，他也早已愚不可及很久很久了。

  有人說他笨，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蠢，他從未在意過。他何時會在意？他都是忽略別人的評判，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遲疑。他就這樣，走了過來，走到今天，終究，是要死在半路麼？蓋聶此時的心中，多了幾分自嘲。

  他的眼睛，再一次看向了羅網眾人，眼睛中包含的，不是絕望，不是妥協，不是軟弱，而是滿滿的堅毅。原來，至死，他都不曾放棄過；至死，他都不曾屈服過；至死，他都不曾退縮過。他是一個真正的不懼死亡的劍客。

  他的劍，悠悠地，再次指向敵人；他再次，用盡全力，隻身上前，用手中的淵虹劍橫掃，眾多的殺手倒下，變成了一具具屍體。他又為自己的前行路上，掃除了無數的敵人。他未曾知道，他的掙扎，換來的是敵人更深的恐懼。他也未曾想過，自己，竟然能撐這麼久，他苦笑。

  是呀，沒人能把他逼入真正的絕境。他始終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