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新年新氣象(九)
2023-12-03 09:03:22 作者: 阿基米有德
婦人抱著渾身淌血的稚子在哭泣,老翁躬身拖曳身後的老嫗屍骸,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睜大眼睛茫然看著四周,塌坯的房屋正在燃燒著,「噼啪噼啪……」爆鳴聲響,這裡的人們不久前剛剛經歷一場不被人知的燒殺搶掠,這一日是新年第十四天……
黃口村,位於關內一處山澗之中,村中人口也不多,百十來戶的人家,平日多是砍柴打獵為生,日子過的寒苦,但也風平浪靜,不遇上旱澇天災,家家戶戶每年年底多少還能略有結餘。
石狗丟,便是土生土長於此的黃口村人士,因為家裡積貧久矣,所以到的如今,已經二十有三的石狗丟仍舊沒有找到願意嫁他的婆姨,又因為眼下正值新年,村中往日與他一道上山砍柴的漢子全都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唯獨他守著寒屋冷灶唉聲嘆氣。
「叮叮噹噹……」,鄰居趙有水家裡傳來鍋碗瓢勺摔砸的聲音,正躺在床上心灰意冷的石狗丟驟然豎起了耳朵,起身貼在牆上偷聽,隱隱聽得趙有水的婆姨在啐罵:「……瞎了眼才嫁於你,老娘……」
聽了片刻,石狗丟便再無興致,從床上下來,推門走出屋子,天色放晴,冷是冷了點,但天上飄落不止的雪花倒是不復存在了,這倒是個砍柴的好時候,思量至此,石狗丟朝牆頭另一側喊了起來,「有水,進不進山啊?」
聽得石狗丟喊話,屋中吵嘴聲便戛然而止,趙有水披著熊皮大氅從屋裡匆匆走了出來,臉上有兩道被抓撓的痕跡,石狗丟正在牆頭一側探頭探腦打量,趙有水罵了一聲「你個狗日的,愛聽牆根的毛病還沒改……」,石狗丟嘿嘿一笑,看著趙有水臉上的彩頭,「有水哥,咋的,這是被嫂子賞了頭彩?」
趙有水摸了摸臉,沉默一下後,卻是彎腰撿起一塊土石,抬手就丟向牆頭,笑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貨色,一會村頭集合,這兩天在家閒出屁來,進山活動活動也好……」
如此說罷,石狗丟就躍下牆頭,準備妥當進山的物件,又回屋拿了兩塊涼透的紅薯,便鎖門直奔村頭,一路上與幾個相熟的漢子打個招呼聊敘幾句,快到村頭之際,趙有水從後面追了上來。
二人既是鄰居,又是年歲相當的好友,自然無話不談,一路進山途中,趙有水不厭其煩將自家婆姨夸的一朵花似,沒有婆媳的石狗丟只能聽著,到的山中一處,二人止步暫做休息,趙有水去了不遠處解手,石狗丟麻溜竄上一株老樹,舉目遠望而去,先看一眼山中的雲彩如何,待確定不會下雨,便又從樹上跳下。
就這時,趙有水匆匆跑了過來,褲腰帶也顧不得綁系,臉色難堪至極,手指哆哆嗦嗦指著遠處,嘴裡卻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石狗丟以為趙有水遇上山中所謂的「三怕」了,慌忙跑到遠處瞧看,於山林遠處正有身穿鎧甲之人望來,雙方視線交鋒於一瞬,石狗丟反應過來,罵了句:「是雪狗……」,便轉身把腿就跑,趙有水驚慌之餘,被石狗丟扇了一下臉,這才跟在後面向山林深處玩命逃竄。
雖然二人熟稔山林的一切路數,但畢竟勢單力薄,片刻後便被早已悄無聲息圈圍上來的雪國斥候包了餃子,一番垂死掙扎過後,二人被打翻在地,頭臉掛彩,嘴角帶血,再無反手之力。
被壓著出了山林,又翻過一道山樑,帶著二人的雪國斥候小隊方才於一道小山谷中止步,谷中已有千餘人的兵卒,各自忙碌著,押著石狗丟與趙有水的小隊在進入谷中後,有人過來問了幾句二人誰也聽不懂的雪國話語,問話之人面有不屑,帶著一股子冰冷,隨意掃量一眼二人,便與這邊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狗娘養的雪狗,呸……」
石狗丟看著遠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聽到聲音的一名雪狗斥候走了過來,用刀背重重砸了一下石狗丟,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被推搡著押到一塊用山石搭建的石堆旁,為了防止二人逃跑,還特意用一條繩索綁住二人腿腳,一端綁在遠處的戰馬馬尾上。
石狗丟摸了摸頭,手上隱隱可見鮮紅,疼得他齜牙咧嘴之餘,又暗暗朝著不遠處罵了幾句,趙有水始終戰戰兢兢,魂不守舍,他眼下想的是家中婆姨,雪狗於關外破城的惡劣消息已經傳到關內,趙有水擔心自家婆姨被這幫雪狗侮辱,一路上忐忑不安,可腦海里一直在思量如何逃跑的法子……
「狗丟,你我得想辦法逃跑,呆在這裡只會是個死,我家裡還有你嫂子在,她一個人怕黑,沒有我晚上睡不著覺的,你想想辦法,要不然你我分頭跑……」
趙有水哆哆嗦嗦說著,聽上去像是被嚇破膽一般。
「有水,你咋嚇成這副慫樣子了,你清醒一點好不……」
石狗丟錘了趙有水一下,不遠處有幾名巡視的斥候正朝這邊望來。
「你看見沒有,他們會殺了我們的,我必修得跑,你嫂子還在家,她怕黑,沒有我她睡不著覺的……」
趙有水被那幾名斥候視線一叮,仿佛被蛇蠍咬中一般,好不易平靜下來的身軀再度變得哆哆嗦嗦起來。
「草,趙有水,你被嚇瘋了……」
石狗丟一腳踹開神智不清的趙有水,臉色已然變得難堪起來,關外雪狗的所作所為,早已傳到關內諸多村子,對於雪狗破城後所做的那一切燒殺搶掠奸辱之事,聽者無不憤慨,有錢有勢的已經舉家遷移,留下的人中除了心存僥倖,也有家徒四壁的……
巡視的雪國斥候發現二人起了動靜,便匆匆跑了過來,先一刀砸在石狗丟後背,砸的他頓時喘不過氣來,又踹了已經神神叨叨的趙有水一腳,揮著刀嘰里呱啦說了幾句,就再度離開遠去。
如此一直持續到了夜幕降臨,星星團團的篝火紛紛燃燒起來,石狗丟看著雪狗正忙碌著,像是要做飯,巡視的雪狗也因為他被收拾那一頓後變得安分,便再也沒有注意過這邊,「有水,來機會了,你跑不跑啊?」石狗丟用腳尖勾了勾一直喃喃自語的趙有水,對方真的如石狗丟所想,被這群雪狗嚇破了膽,變得瘋瘋癲癲,言語混亂……
「對不住了,有水哥……」
石狗丟認真看了一眼將頭埋在地上的趙有水,用綁在小腿上的一片刀片割斷繩索,先掃量一眼周邊,再確定了要逃跑的方向後,驟然如一隻脫韁的野畜,躬身奔突,沖向漫無目的的漆黑夜色!
「……哈哈,有人逃跑了,有人逃跑了,我婆姨有救了,我婆姨有救了……」
趙有水手舞足蹈,哈哈瘋笑起來,聞聲趕來的雪國斥候在發現地上的斷繩後,頓時嘰里呱啦喊叫了起來,同時果斷揮刀朝著開心不已的趙有水砍了下去……
戰馬因為受驚,開始了瘋狂奔逃,被綁在後面的趙有水先是被拖倒在地,然後被驚馬拖著在山谷中橫衝直撞,山谷本就多嶙峋山石,完全失去控制的驚馬在鐵蹄踏碎一塊塊山石後,飛濺而起的碎石便悉數射向了趙有水,不過片刻光景,驚馬後拖拽的身影已然變成了血人……
石狗丟反正是玩命逃跑,腳下的路早已被夜色吞沒,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但迸發於生死之中的求生欲卻給了他磅礴的動力,被山石絆倒再爬起來,失足掉進深坑再爬出來,被藤棘樹枝劃破的腿腳已經覺察不到絲毫疼痛,於這一刻的石狗丟而言,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的住他那顆求生的心!
實在跑不動時,石狗丟便會偷偷藏起來,儘量放輕呼吸的同時,也不忘小心翼翼盯著身後漆黑的夜色,於他而言,身後不知何時會追上來的雪狗便是這夜色中的厲鬼,只要他稍加放鬆警惕,對方就會躥奔出來,一口咬斷他的喉管,就像野狼咬人一樣……
也不知奔逃了許久,石狗丟就像一隻被驅攆的到處逃命的喪家之犬,一路之上不敢有絲毫的停歇,腳下磨出血泡,腿上被磕出淤青,門牙也在慌不擇路中被山石磕掉,直到遇見一支主動上前詢問的小隊,石狗丟這才昏死過去……
睜眼掃量四周,是一座臨時搭建的營帳,營帳里與他一般躺著的還有十餘人,不過身上或多或少都纏著紗布,有些已經被血水滲透,若有若無的呻吟,甚至咯吱咯吱的咬牙聲,在這座暫時不知何處的營帳中甚是普遍聽到。
帳簾被掀起,一名頭上纏著紗布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當看到他甦醒後,便兀自一笑,抬手指了指這邊,嘴裡不知念叨著什麼,便笑著走了過來。
「好傢夥,兄弟,你是什麼來路,夠有排場的,身後追著十來條雪狗,你也真是命大,幸虧遇上了我們,不然只怕是會被雪狗撕扯的喪了命……」
石狗丟看著對方搖頭晃腦說著,神色之間卻無半點忐忑之色,仿佛他提及的十幾條雪狗真是野畜一般,隨手便可驅攆打殺。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石狗丟掙扎著起身,要給對方磕一個,但被對方伸手按住,同時嘴裡笑道:
「莫要客氣嘍,要是想感謝我救命之恩,不妨加入我們唄,大夥一塊殺雪狗,豈不是痛快!」
「加入你們?」
石狗丟沒有聽明白對方話里的意思,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年輕人認真點點頭,指了指身上破舊的鎧甲,笑道:「拒北軍,聽說過沒有,在拒北雄關可是和雪狗真刀真槍殺的血流成河的……」
聽年輕人如此一說,石狗丟頓時恍然大悟,「你們真是痛宰雪狗的拒北守軍?」,心有驚喜之餘,石狗丟也覺得眼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哈哈,如假包換!」
年輕人拍了拍身上的舊鎧甲,幾片護片不合時宜地脫落下來,年輕人也不覺得尷尬,轉身離開之際丟下一句話來:「等你傷好了,就來找我,對了,我叫貞山河,孫小泉身邊的副將!」
「副將?副將是個好大的官?」
石狗丟撓了撓頭,自言自語問了一句。
天色將亮之際,陳西星卻是剛剛有了要睡的意思,這一夜他在草堆里翻來覆去,卻是如何也睡不著。
皇都傳來一封信箋,信上提及李姓天子正在找匯海門守將陳渠的把柄,雖然極為小心謹慎,但終究是露了馬腳,被他相熟之人發現後飛信傳了過來。
「怎的,還沒睡著?」
草堆一側,躺著同樣一夜未睡的副將良田,不過良田終究穩重一些,並未像陳西星這般心中有事就吃睡不下。
「呵,你也不是沒睡著,別以為你不吭聲,我就不知道……」
陳西星面有譏諷看了良田一眼,又兀自笑了出來,「良副將,你說你頂這麼兩個黑眼圈出去,會笑死多少人你說?」
良田翻個身,將滑落一側的鎧甲朝身上扽了扽,雙手墊於腦後,雙眼一閉,說道:「現在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陳西星撇撇嘴,也不在爭辯什麼,起身走出營帳,抬眼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不遠處已經有兵卒陸陸續續走出營帳,做飯的已經開始在生火,幾堆被石塊圍簇起來的篝火發出曛黃的光亮,新的一天正在悄然降臨,悄然開始……
「呼……」
吐了吐氣,陳西星快步跑到做飯的灶火處,問了做飯的廚子還要做些什麼活計,之後抄起一口大鍋,馬不停蹄趕去水潭打水。
新年第十四天的早飯,是帶有葷腥的,原因在於陳西星在水潭邊打水時,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發現一頭被溺死的野鹿,欣喜之餘便喚來眾人抬了回來。
吃完殊為不易的一頓早飯,這支北上的援軍再度啟程,浩浩蕩蕩奔赴邊陲拒北方向,而此刻的他們對於拒北雄關早於七天前被雪國大軍攻破的消息尚且全然無知,希望就在那裡,路在腳下,需要一步一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