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濺血的老黃曆(祈福)
2023-12-03 09:03:22 作者: 阿基米有德
正埋頭掃灑庭除的齊家,被從天而降的一件一件「禮物」給溫暖到眼淚婆娑。
男人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處。
村中無知後輩可以因為年幼無知而不懂崇古敬賢,可以無知齊家一眾先祖對這座天地的點滴貢獻。
但唯獨經歷彌久光陰的一代老人,卻不能做那濁世當中的睜眼瞎,自戳雙目,甘願與濁世同流合污,這樣或許得以留存而活,但卻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後世子孫,遺臭萬年或許太重,但絕不會流芳百世。
幾位親眼看過齊家先祖赴湯蹈火,看過血灑戰場的慘烈,看過一把把飛劍隨主人崩碎於天地,看過大好頭顱被妖屍玩弄於股掌,看過大敵當前人心叵測,看過滿門寧肯自碎神魂也不願受辱而苟活。
看過的一幕幕,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齊家分別沖村頭與村尾方向抱拳揖禮,心感其行。
這便是認可,是銘記。
同樣是感謝,是緬懷。
齊家獨後,齊家。
一人即一家。
忙活了大半天,荒廢的院子總算有點昔日的樣子,最起碼一人多高的荒草已經被齊家拔掉,該清掃的清掃,該打水擦洗的擦洗,一間間屋子,一個個角落,甚至還能聽見這裡曾經的歡聲笑語,先祖教誨。
依循著記憶,齊家找到昔日住過幾天的屋子,輕輕推門,經歷風吹雨淋的屋門,在吱呀聲中默默打開,就如同一位坐守此地多年等遊子歸來的老人,終於在淚眼婆娑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間積滿蛛網與灰塵的祠堂。
在一側,仍舊能看到擺放的小竹床,齊家眼眶泛紅走了過去,剛想抬手觸摸一下,抵不住光陰腐朽的小竹床頃刻化為灰燼。
齊家抬起的手,凝滯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
「小齊家,若是有一天這個院子裡的所有人都不在了,不能再像一棵大樹,保護你,庇佑你,你能尊心而行,出拳向強敵嗎?」
「小齊家,若是強敵打上門來,而你的小拳頭又沒幾斤力氣,你是選擇屈服而活還是問拳於他人呢?」
「小齊家,人固有一死吶,或重於神山,或輕於鴻毛,死沒有什麼可怕的,就怕你畏死,人一旦怕死,那顆心就會衍生出無數的念頭,等你將來長大了,去學塾聽過聖人教誨,就會明白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了!」
齊家看著空空如也的先祖牌位,這裡曾擺放著刻下一位位活人名字的牌位,每當有飛信破空而至,便會有人取走幾塊,然後再增補幾塊,再然後齊家年輕的一輩,就會有人不舍而去,離開這座生活了許久充滿煙火氣的院子,前往那最慘烈的地方,飛劍出拳,問敵生死。
偌大的牌位供桌上,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塊,彩漆斑駁,積滿塵灰,但卻如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穩穩而存。
齊家走到供桌前,並未再探手觸摸,小竹床抵不住光陰腐朽,這張供桌同樣不行,供桌上刻著他名字的牌位自然也不行。
走出祠堂,齊家又尋著記憶,去往後院的一座假山,他依稀記得假山頂端的一處被用短劍掏挖出來的坑洞裡,藏著他心愛女子送給他的秀美劍鞘。
齊家昔日,有把無鞘的短劍,時常學著家中年紀比他大的一些人懸在身側,四處顯擺,逢人便仰頭抬下巴,自稱大劍仙,還大言不慚說過要御劍斬盡天下大妖的豪言壯語。
想到這裡,齊家抿嘴一笑,有懷念,也有愁緒。
已經棄劍多年。
格外對不起女子的厚愛。
腳尖輕點,扶搖直上,落在枯藤盤繞的假山之巔,齊家蹲下身子,在看上去很是相像的坑洞裡刨來刨去,當找到劍鞘殘存的痕跡時,齊家驀然溫柔一笑。
一顆晶瑩的寶石被他攤在掌心。
寶石是鑲嵌在劍鞘上的,形如水滴,觸手溫潤,很像昔日那位贈他劍鞘的女子。
當視線再度落在掌心寶石上時,齊家又驀然落淚。
寶石似水滴,更似女子眼淚。
他一去數千年,女子怕是苦等數千年。
相思最折人。
千年相思,苦苦等候,情意綿綿,情深之厚重,他擔負不起,也還不起。
將寶石擦拭乾淨,放在懷裡,齊家躍下山頭,開始在這座院子裡,練拳而行。
飛劍好,劍仙瀟灑。
但齊家想告訴那位女子,武人拳頭硬,一拳捅破天。
敢與老天爺問拳高低,夠不夠瀟灑?
敢與妖屍問拳生死,夠不夠瀟灑?
敢與蒼生為敵者問拳,夠不夠瀟灑?
————
將一頭黑白相間的頭髮紮起,馮笑拎刀,站在寶塔前,神色平靜如水。
「真的確定這座寶塔里有那瘋癲道人埋下的伏筆?」
老道憂心忡忡,從馮笑渾然變了一個人一樣後,他就覺得自己愈發看不懂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這裡本來就是王丁要立樓閣的地方,瘋子自主主張扔了一座寶塔在這裡,鳩占鵲巢,如何都說不過去!」
馮笑手指在刀身上輕輕一彈,一抹漣漪從刀身盪溢而出,落在寶塔之上。
刀身輕輕顫了顫。
馮笑確定無疑。
「既然你確定不疑,那就動手吧!」
老道與大金牙移身旁邊,以防被刀意所傷。
馮笑手裡那把刀,老道看一眼,就渾身打冷顫。
「破!」
隨著馮笑一聲輕呵,一股刀罡呼嘯而過。
寶塔從塔頂至塔底,一線蔓延而下,裂成兩半。
一縷隱藏在塔身之中的神魂,堪堪一分為二。
「這把刀不用來砍柴,委實可惜了……」
大金牙咋舌,望著斬去他沾滿佛經因果前肢的寶塔,覺得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這些時日,掃灑庭除加劈柴的任務落在了它的身上,老道負責一日三餐,外加每日清晨的村頭打水,一人一鼠,將這座小院的簡單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
所以大金牙才會喊出這麼一嗓子。
「村里回來了新人,我這暫當主人的,得去見上一見!」
馮笑將刀懸在腰身,對老道說了句,就出門而去。
路過鐵匠鋪子時,正聽自家婆姨埋怨他沒有孫家男人會過日子的鐵匠,不禁對馮笑多看了一眼。
馮笑點頭一笑。
從雜貨鋪子買來兩壺酒水,在櫃檯上擲下銀子後,老壽頭聽見銀子清脆悅耳的聲音後,方才睜開眼瞧看了白髮披頭的馮笑一眼。
馮笑淡淡一笑離去。
與坐在神君廟門檻上托腮發呆的小道童揮了揮手,就算打過招呼,看得小道童卻是瞠目結舌。
來到老龍井前,用刀在井口壓了壓,重新懸掛在腰身,馮笑這才離去。
丟兵落井也好,用刀勢壓蓋也罷,皆是為了不讓井底蠢蠢欲動的蛟龍之屬破界而出。
這座天地,再也經不起井底蛟龍之屬的折騰。
在齊家門前站定,馮笑看了眼這座格外落寞的院落,不等他敲響門環,大門便從裡面被人打開。
「貴客迎門,齊家榮幸之至!」
齊家大開門戶,抱拳揖禮,眉目中,自有神采飛揚。
「村里回來新人了,就想著過來看看,雖好隔得有些遠,但也算鄰居了不是!」
馮笑拱手,揖禮而還。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快快請進!」
齊家踏出門檻,躬身迎接。
馮笑拎著兩壺酒水,踏進齊家大門。
「院中有些雜亂,正在打掃,多有不便,還請……」
齊家赧顏而說。
「把酒言歡,何須擇地而為,就地而暢飲,就別有一番滋味!」
馮笑將酒壺放在台階上,就地而坐。
齊家愣了一下,旋即也盤腿而坐。
兩壺酒水,剛好一人一壺。
「來,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來……」
就在二人暢飲之際,張家院落的屋頂上,正躺著眯眼觀天的張家二爺,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水!
這齊家一人歸來,落得個滿門悲烈的下場,他無疑是佩服的!
看眼院中一處,剛想躍下房頭,耳畔便響起渾厚之音:「不招因果,災禍自避之,你如此一去,豈不是將張家攪入那攤渾水?」
張家二爺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卻是乖乖地繼續躺在屋頂,一動不動。
這群老頭子委實沒意思!
在張二爺被張府先祖勸阻後,不遠處同樣坐在屋頂的漢子古生,呵呵一笑,沖齊家方向,嘴唇微動,舉酒而飲。
一口酒水下腹,漢子古生咂摸咂摸嘴,自言自語,這與瞧著順眼之人同飲,酒水滋味果然有滋有味頗多!
只可惜有些人著實沒這口福啊!
乘興而至,盡興而歸。
馮笑晃悠著步子,回到自家院落,獨上樓閣,望著村尾方向,有些面色凝重。
齊家一人歸來之後,還有一家將至。
白氏一門,昔日同與齊家共赴戰場,是這座天地征戰妖屍的唯二世家。
只可惜,在那座戰勢瞬息萬變的戰場,出了點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白氏名聲一落千丈,成為人神共憤的叛徒。
關於白氏昔日發生何事,馮笑方才旁敲側擊問及一句,齊家面有難色,馮笑也就不再追問。
「那道天塹對岸,似乎距離那妖屍一族很近,白氏一門從那裡歸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馮笑皺眉思量著種種可能,齊家是通過輾轉數地,最終經由一座香火台傳送而歸,齊家並無隱瞞,坦然相告。
但問及白氏一門,如何歸來後,齊家三緘其口,最終只是看了眼村尾天際方向。
馮笑聽王丁提及過,那道不知深淺的天塹,隔絕了兩方天地,沒有誰能通過天塹歸來,除非是奔著尋死的念頭。
難不成妖屍一族,已經通過某種法陣,將天塹打通?
馮笑思緒至此,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前去一探究竟。
飛掠至村尾,躍上城頭,抖出兩張御風符籙貼與腿腳之上,馮笑看眼坐在遠處吃雞腿的小書童,咧嘴一笑,御風遠去。
距離那道天塹愈近,罡風愈發猛烈,飛掠如刀劍,斬落在馮笑身上。
片刻後,馮笑站在天塹前,視線落在其中些許隨罡風起起伏伏的殘肢斷臂之上,莫名有點脊後發涼。
「這些殘肢斷臂是從天塹底被罡風吹上來的,但與這座天地格格不入,故而被攔阻在天塹之中,懸而不墜,也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
馮笑左右而望,目不可及,天塹與老城牆一樣,南北不知其遠。
「轟隆隆……」
猶如地龍拱地,從天塹底傳出震耳欲聾的悶響。
馮笑下意識抽刀而立,這道天塹帶給他的感覺有些深沉,就仿佛一張血盆大口,只要他稍稍靠近,就有可能被吞食地連骨渣都不剩。
悶如地裂的聲響愈來愈大,似乎有東西要從天塹底爬出一般。
不少懸浮在此不知許久的殘肢斷臂,被沖壁而起的聲浪裹挾,瞬間炸碎!
南北一線蔓延開來,不知聲傳幾許遠。
猝然之間,馮笑只覺一股磅礴聲勢,瞬間撞擊在天塹頂端,產生的餘波漣漪,如同潮水席捲,須臾之間將他裹挾其中,然後蕩漾而出。
「砰……」
馮笑狠狠被摔砸在老城牆下,裹挾他至此的聲浪撞擊在南北而延的老城牆上,發出神人擂鼓的巨大音嘯,南北一線,齊齊而鳴!
老城牆被撞地晃了晃。
馮笑強壓下心頭翻湧的血氣,躍身上城頭,看眼先前小書童所坐之地,已然不見蹤影,方才稍稍放心。
待體內水火小龍將翻湧的氣血猶如調兵遣將一般,悉數收納進各大氣穴後,馮笑這才躍下城頭,再次御風飛掠。
望著天塹口「滿地狼藉」的場景,馮笑隱隱覺得自己猜測十有五六為真,這天塹底必是與妖屍一族所在天地相同,這些懸浮的殘肢斷臂,一眼看去,雖有不少的金身碎片,但更多的還是塊頭更大的妖屍一族。
「究竟是誰這麼大手筆,劃出一條天塹,隔絕兩座天地?」
馮笑思襯著這個結果可能極度驚人的問題,但隨之神色一變,凝重如山。
劃出天塹隔絕兩座天地,但未出現這道天塹之前,兩座天地是不是就是一座天地?
馮笑隱隱覺得自己發現了被隱藏在光陰厚厚塵埃下,不願被提及的老黃曆,甚至他內心有股直覺,一旦知曉這道天塹的秘密,那兩座天地的秘密也必將呼之欲出。
「王丁究竟知不知道?」
馮笑回憶王丁提及天塹時的情景,驀然有些後知後覺的恐懼!
他依稀記得王丁在提及天塹時,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誰家的老舊黃曆上沒濺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