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2023-09-05 03:06:54 作者: Sable塞布爾
    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滾。

    許衡口中泛苦,酸水兇猛地上涌。原本就不甚堅強的腸胃,如今被攪成一團亂麻,彼此摩擦、撞擊、按壓,似要擠出所有內臟。

    儘管腳下不穩,她還是一個箭步躍起,而後連滾帶爬地衝進洗手間,趴在馬桶邊緣,翻江倒海般吐了起來。

    白天登船時,在過駁艇上體驗過的顛簸,和如今海上真正的風浪相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

    晚飯吃的粥,下午喝的水,尚未消化的午餐,乃至於黃綠色的膽汁……伴隨著船艙外的風雨呼嘯,許衡抱住馬桶吐得涕泗橫流,眼前只剩下天旋地轉,整個兒趴在地上。

    她從不暈車,上船之前也不覺得自己會暈船,所以連防暈藥都沒帶。有幾次因為船身縱搖,腦袋狠狠磕在牆角上,包括手臂傷口崩裂的疼痛,都無法分散注意力。到最後,只感覺人像一個空空的袋子,隨風浪顛簸被甩來甩去。除了抓住扶手不讓自己上天,其他的早已置之度外。

    據說不暈車的人無法理解暈車的人的痛苦,沒有暈船的時候,許衡也不知道自己會淪落至此地步。

    下了艙、救了人、以滿身傷痕換回接受安全教育的機會,她在船上的境遇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現實便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別高興得太早——生活遠比想像殘酷。

    船行大洋,遠離陸地和港口,只能任由海浪侵襲、頂風冒雨;身處船上,無從逃避和躲藏,如果不因嘔吐而死,便只能隨波逐流地學會適應。

    往往在這種時候,人類才會懂得自己的渺小,明白脆弱的肉身於大自然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吐到最絕望的時候,心智也開始模糊,許衡恍惚開始回憶起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兒時記憶中父親模糊的輪廓,燈光下母親操勞的背影,工作後獨自加班的深夜辦公室,以及上船前趙秉承的那句「小許,算了吧。」

    如果可以,沒人願意與母體分割、與家庭脫離、失去蔭蔽,獨自面對人心險惡、世態炎涼。

    如果可以,許衡希望爸爸沒有離開、媽媽不要生病,她能簡簡單單地活著,心甘情願地做一輩子縮頭烏龜。

    一邊哭一邊笑,身體裡殘存的水分被絞著勁兒地吐出來。許衡為眼前的極致暈眩而懺悔:風雨兼程並非因為選擇遠方,而是之於弱者,命運本身就沒有選項。

    船上的引擎被發動到了最大功率,連帶著艙壁都開始抖動。嗡嗡噪聲震動耳膜,將痛苦推升到新的巔峰。

    許衡頭痛欲裂,躺在洗手間的地板上精疲力盡,只剩下喘氣的份兒了。

    這種近乎滅頂的絕望,恐怕是她這一生都不會再經歷的體驗。

    直到因為體能耗盡而昏迷,「長舟號」的顛簸都沒有結束:毫無規律的混搖,伴隨著腸胃的劇烈運動,徹底掏空了人的精神與*——這便是大海給予的最好禮物。

    再次睜眼時,天已經蒙蒙亮,窗外變成淺灰色,看起來霧蒙蒙的。

    許衡估摸著時間不會太早。

    她扶住牆壁站起身,兩隻腳都變成了棉花。雙手傷口盡數崩裂,將紗布染成赭紅色,就連額頭也被磕出青紫痕跡。滿臉蒼白狼狽,像是被皺成一團的舊報紙,簡直與從地獄裡爬回來的吊死鬼無異。

    風浪似乎小了點,但「長舟號」依然在上下左右搖晃。幅度沒有半夜那麼大,對於已經吐暈過去一次的人來說,足以感天謝地。

    她隨便用清水擦了擦臉,又紮起簡單的馬尾,隨手撈了件外套便推門出艙。

    醫務室沒有人,二樓的餐廳里只剩小高和大廚在吃飯。

    他們看到許衡的臉色都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給她讓座。

    「許律師,你先吃點東西吧。」小高從鍋底颳了點剩飯出來,又將盤子裡一半的葷菜趕進碗裡,揪著眉頭勸道。

    大廚不善言辭,看起來就是父母那一輩的人:沉默、堅定、吃苦耐勞,像甲板上的陳年墊木,在歲月雕刻的滄桑輪廓中,飽含對生命的信念。

    他見許衡沒說話,沖小高擺擺手:「她第一次出海,昨晚那麼高的浪,恐怕吃了大虧。你快去找二副,弄點暈船藥來。」

    勉強從七樓的房間下來,耗盡了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許衡趴在餐桌上,連抬眼的勁兒都沒有,只能勉強發出囫圇的招呼,算作感謝大廚照顧。

    小高不是第一次出海,早已克服了暈眩反應。可他清楚記得自己最初的感受——除了那些天生不暈船的人,幾乎每個水手都有過這樣生不如死的體驗。

    聽到他的匯報,當班二副宋巍趕忙掏出鑰匙,扶著舷梯便要下去醫務室拿藥。

    站在駕駛台邊的王航阻攔道:「不行。」

    宋巍知道他一貫的作風,站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

    「船長,」小高搓著手,不顧船上森嚴的等級紀律,試探開口:「許律師只是跟船考察,不會一直待下去。」

    王航揉了揉的眉心,將視線從儀器屏幕上掉轉過來:「不行就是不行。」

    宋巍也有些憋不住:「昨晚風浪那麼大,她之前還受了傷……」

    聽到有人幫腔,小高忍不住僭越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吐得臉色蠟黃,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跟海水泡過的青菜一樣,太可憐了。」

    王航抬起眼看著他,沒說話,目光很冷。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