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毫末

  人的記憶其實很奇妙。

  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不曾忘卻，只是暫時無法想起。

  就好像我們所有的記憶都藏在一個閣樓里。有時候因為文件的堆放雜亂無章，我們經常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在哪裡，卻在整理的時候意外發現一封以為已經丟失的信件，被壓在了一堆東西下面。

  又或者是我們把東西鎖在了哪個打不開的抽屜里。它沒有丟，它就在那裡，只是我們沒有辦法讀到裡面的內容。

  一旦哪一天找到抽屜的鑰匙，你就會突然發現那些你以為已經被自己刪除的回憶，突然像潮水一樣向你涌過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擋也擋不住。

  就像此時得凌之葦，她上一次這樣站在一層甲板的欄杆邊，可能是七八歲時的事了。時間過去了那麼久，原以為早已忘卻的東西，就像船邊翻湧的海浪，帶著無數的細節向她襲來。

  有時候，開啟抽屜的鑰匙會是一種熟悉的氣味，會是一串曾聽見的鈴聲。你不知道會在哪個瞬間，突然被空氣中的一點點微小的變化，帶回到記憶漩渦中。

  海浪噴濺在臉上的感覺，可能就是打開凌之葦記憶里一個抽屜的鑰匙。

  在她順著回憶往下走的時候，發現這個抽屜里裝著的東西還不少。

  凌之葦依稀記起自己在年幼時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甚至還很皮。

  這樣的性格在現在的凌之葦身上幾乎看不見影子了，只是偶爾她還會有一些出格的想法，提醒她自己和小時候還是同一個人。

  她的性情大變可能是從十歲那會開始的。

  那一年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的一個部分就突然變掉了，變得和以前截然相反。再後來長大的過程中，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現在她突然有點明白了。

  第一次來島上，就是七八歲那年，也是坐著這樣的輪渡。那一天父母難得地對她放鬆了要求，加上是個大晴天，所以她的心情特別的好。

  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們在二樓聊天，凌之葦自己在周圍好奇地跑來跑去。很快，她便發現二樓甲板邊緣有一個小小的樓梯，和他們上來時的樓梯不是同一個。她想都沒想就跑了下去。

  下到樓梯底部，便是一層的甲板了。和二層可以平靜地欣賞海景不同，一層的風大浪也大，年幼的她一瞬間有一點站不穩。但是馬上她就適應了，很興奮地跑到欄杆邊，趴著往外望。

  很快她就不是僅僅趴著看了，而是大著膽子踩到了二層欄杆上，探出去半個身子。她在電視上看過別人拉著帆船順著海浪起伏的樣子，便模仿起那個動作來，覺得就是這樣的感覺。

  但沒過多久，她的身後傳來一句驚呼。原來是一個工作人員，看見了凌之葦此時的「危險動作」。

  他一邊喊著一邊朝凌之葦奔過來，在凌之葦的錯愕中，把她抱了下來。

  凌之葦懵懵地看著這個叔叔，還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發怒。

  「小朋友，剛剛很危險知不知道！」

  凌之葦只得瞪著眼睛不說話。她覺得自己手抓的緊緊的，站的也很穩，怎麼會有危險呢。

  「你父母在哪？」

  聽到他要找父母，凌之葦擔心起來。要是被告狀，她的父母一定會怒不可遏。畢竟從小他們就要求凌之葦做一個從不犯錯的乖乖女。

  工作人員見凌之葦瞪著眼睛不說話，正打算再問一遍，不曾想凌之葦突然拔腿就跑。

  「哎！別跑那麼快！危險！」

  凌之葦哪裡肯聽，只顧著全力在船上狂奔，一定要甩開這個人。

  跑著跑著，她回頭發現沒有人跟著自己了，才敢放慢腳步。一回頭，被人按住了肩膀。

  她嚇得往旁邊跳了一大步，回頭才發現是自己的父親。

  「去哪逛了？找了你好幾圈了。」

  「是……是嗎？我一直就在這附近啊。」她心虛地說。

  父親看起來有點將信將疑，但也沒說什麼，只是推著她往大廳走。

  「先進去吧，快靠岸了。」

  跟在父親身邊，凌之葦更緊張了，生怕在哪裡再碰到那個工作人員，直接把狀告了。因此一直到下船之前，她都小心翼翼地躲藏，大人說什麼好玩的事她都沒聽到，也沒心思看海了。

  甚至回程的船上她都在害怕碰到那個工作人員，一路上乖乖地坐在大廳的沙發上。

  這是這個抽屜里放著的第一份文件。

  再往下翻，還有許多。

  在她五歲的時候被別人手裡的撥浪鼓吸引了目光，對父母說自己也想要一個的時候，被父親說了一句：「撥浪鼓有什麼好玩的，那都是小朋友玩的東西，你這麼大了還想玩？」

  在六歲爬樹的時候被訓斥，說：「這麼大的人了，還做這種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事？」

  九歲的時候在學校樓頂被校領導抓下來，回家挨罵挨打，依然說的是：「你都長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什麼都搞不明白！」

  ……

  「可是我那時候就是小孩子啊……」

  凌之葦喃喃道。

  可能就是這一次次的被訓斥，在一次次的「屢教不改」以後，十歲那年，她終於迎來了「量變產生質變」的時刻。

  她不再愛說話，不再做那些出格的事，只會安安靜靜地學習看書。

  從此以後，她受到了所有大人「很乖很聽話」的誇獎。同學也喜歡她，覺得她又漂亮，脾氣又溫和，成績還好。

  父母也開始對她滿意。

  可是她越來越不快樂。

  如果問現在的她，她會說：「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我。」可是當時的她，根本搞不清這些緣由，只覺得自己是在按照所有人的期望活著，這個期望是好的，是對的。而過去的她是壞的。

  在這種情緒中，她逐漸覺得自己的本質是被所有人厭惡的，而她一直在欺騙別人。

  一旦被發現她內心不像別人認為的那樣，她現在受到的所有喜歡都會消失，人們會鄙視她，厭惡她。

  加上步入青春期的躁動，她的情緒在一步步走向崩潰。

  只是誰都沒有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