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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王君可渾身鮮血,提著陌刀闖進了崔敦禮的大帳,卻見侯離髮髻散亂,道袍髒亂地委頓在地上,崔敦禮和李淳風正站在大帳中央,靜靜地等著自己。

  「侯神仙!」王君可大驚失色,急忙扶起侯離,見他身上並無傷痕,這才鬆了口氣,怒視著二人,「你們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崔敦禮淡淡道,「這老道士行事詭秘,請他來詢問一番。」

  「詢問?」王君可冷笑,「這是詢問?還有這李淳風!早在瓜州時他便與逆賊李琰、李澶、玄奘三人勾結在一起,後逃之夭夭不知所蹤。崔舍人堂而皇之地請他來帳中,難道不該給我一個解釋嗎?」

  「彭國公,」崔敦禮正色道,「李淳風和玄奘可不是逆賊,我被李琰擒拿那天,是他們誤以為你要謀反,來給李琰報信,反被李琰捉拿。這二人是忠義之士!」

  王君可兇狠地瞪著二人,一言不發,攙扶起侯離就要走。

  「不能走!」侯離忽然道,「剛才我被迫說出了替窕娘占卜之事。」

  王君可手一抖,險些把侯離給扔在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侯離一眼,忽然黯然嘆息,緩緩轉回身,盯著崔敦禮和李淳風。

  「原來你們動侯神仙,目標在我!」王君可森然道。

  李淳風笑道:「彭國公野心勃勃,實在令人敬佩,竟然想做大唐的異姓王!」

  此言一出,大帳之內一片靜寂,仿佛有雷電無聲無息地聚集。

  原來,崔敦禮請來侯離之後,二人對他進行逼問。侯離死不承認,最後李淳風對他用了手段,他從侯離身上搜出一隻瓷盒,裡面有正在培育的蠱蟲,李淳風挑出幾隻就要塞進他的鼻孔。侯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蠱蟲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食人腦髓,在人腦中產卵,為了供養蠱蟲,人會吞吃一切血肉,能把人活生生變成殭屍。

  侯離只好招認。

  這侯離原本是終南道士,三年前雲遊敦煌,恰遇王君可打醮祭祖。侯離掐指計算,竟然能把王君可的祖上三代算得分毫不差,王君可驚為天人。後來侯離離開了敦煌繼續雲遊天下,半年前再次來到敦煌,王君可如獲至寶,將侯離迎入敦煌城唯一的道觀,玄通觀供養。

  王君可每每遇到疑難,都來找侯離占算,侯離擅長用蓍草測算天機,為王君可破解了種種困境。認識得久了,王君可便向侯離傾吐心扉,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這一代就能立下士族門閥,讓王氏子孫代代輝煌。

  侯離便起了大卦為王君可占算,共占卜九卦,用去四百五十根蓍草,一卦六爻十八變,他耗費三日三夜,窮盡一百六十二變,最終竊取天機,占算出王氏後三代的命格。

  李淳風說到這裡,笑道:「這老道士果真是有些手段,蓍草占算過於艱難,早在兩漢時便少有人用,此人居然能以蓍草同時勘演九個大卦,偷天竊命,倒也難得!」

  「不過,」崔敦禮冷冷道,「彭國公,命格既然被破了,此生就該謹守人臣之禮,像你這般偷天竊命,強補命格,實在是心有不臣!」

  王君可森然冷笑,卻一言不發。

  原來根據占算結果,王君可這一世本有封王之命,只是年少時命格被破,自己這輩子已經無法補全,卻可以想辦法在子嗣身上補全。王君可頓時狂熱起來,自己此生竟然有望封王!

  王,通常而言指的是九等封爵中的親王和郡王。皇帝的兄弟、皇子皆封親王,皇帝之親族兄弟以及皇太子的兒子,封郡王。譬如李琰乃是李世民的堂兄,封爵便是郡王。

  這是同姓王,還有異姓王。

  簡單而言,非皇族而得以封王,便是異姓王。

  大唐封異姓王極為慎重,武德開國時封過幾名隋末群雄為異姓王,譬如當年幽州羅藝被封為燕郡王,江淮杜伏威被封為楚王,河西李軌被封為涼王,竇建德的尚書令胡大恩被封為定襄郡王,但這只是當時大唐為了收復群雄採取的懷柔之策,之後這些異姓王或者戰死,或者處死,至今朝廷尚未有封異姓王的例子。貞觀朝功勞最著的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已經是人臣巔峰,也不過一個是吳國公,一個是趙國公。

  基本而言,國公已經是朝廷封賞的盡頭,王君可的志向卻是要封王!

  「這侯離也是異想天開,居然打算在你兒子身上增加氣運,來補你的命格。」李淳風出身樓觀派,對這些手段自然了如指掌,「這種逆向補命的手段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還真有道理。你兒子王永安才二十一歲,尚未入仕,運勢多變。按照侯道士的想法,若是能將王永安的命格補為承襲而來的嗣王,他的父親,也就是你王刺史,自然會是郡王。」

  「這哪是異想天開?分明是可以實現之事!」侯離卻有些惱怒,似乎李淳風羞辱了他的智慧,「天地人是陰陽分離而來,欲補人的命格,自然要先補陰陽。我便拿著王郎君的生辰八字,走遍整個河西,到處尋找測算能補他八字的女子。只要能找到這女子,王郎君夫妻陰陽互補,自然能成事。」

  「所以你便找到了張敝的女兒窕娘?」崔敦禮厲聲道。

  「嘿!我找了整整半年方才找到了她,命格奇佳,恰與王郎君互補,這一世當有王妃之命!」侯離冷笑,「而且這對張氏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他雖然是敦煌士族,放在河東五姓里卻不算個什麼,能與郡王聯姻,自然也能提升張氏的門閥。」

  王君可強求張氏女,不惜為此與整個敦煌士族開戰,崔敦禮和李淳風早就對他這種瘋狂的行為感到不解,今日才知道竟然是受了老道士的蠱惑。

  「這可不是蠱惑。」侯離還是有些本事的,居然看出了二人心中的想法,「你看,王公原本只是個縣公,一旦與張氏女結了親,尚未過門,便立刻升了國公。待到他日婚娶之後,焉知不能封王?」

  崔敦禮倒吸了口冷氣,這件事的確詭異,事實的結果也正如侯離所占算。怪不得王君可對窕娘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救她。

  王君可盯著二人,淡淡道:「既然事情的緣由二位都知道了,我也不隱瞞,王某今生必定要封王,立下石艾王氏的門閥!可是不管我今日封了國公,還是將來封王,都是沙場上一刀一槍搏來的,並沒有絲毫對朝廷不忠。二位何必苦苦相逼?」

  崔敦禮皺了皺眉,正要說話,卻聽李淳風冷笑:「這國公是靠你一刀一槍搏來的,還是靠你誘騙李琰造反騙過來的?」

  崔敦禮一聽便知不好,果然王君可沉默片刻,最終長嘆一聲,提起了陌刀:「這只是逆賊李琰臨死前的污衊之詞,想不到你們竟然信以為真。你們都是陛下身邊的近臣,既然疑我在先,今日就不要離開這大帳了。一個從六品的通事舍人和一個從八品的咒禁博士死在軍中,我還能罩得住!」

  王君可做事極為果決凌厲,話音一落,一刀劈下。李淳風屈指一彈,彈出一團粉末,王君可知道此人詭異,急忙提著侯離倒退幾步,到了帳門口,將侯離推到帳外。忽然間,王君可怔在了那裡,帳篷外,牛進達、令狐德茂、翟昌、張敝等人靜靜地圍成一圈,目光複雜地望著他。令狐德茂更是兩眼通紅,咬牙切齒。

  王君可渾身冰涼,他知道,自己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中!

  「老牛……老牛……」王君可惶然地望著牛進達,大叫道,「是誰在害我?」

  「宣哥兒,」牛進達悵然長嘆,「你自小就聰明,比我和叔寶、咬金都聰明,可是……怎的能靠小聰明來博那王侯將相?靠蠱惑誘騙一位郡王謀反來攫取功勞,更是不仁不義!」

  「胡說八道!」王君可瘋狂地嘶吼,「我的國公是一刀一槍打拼出來的!大業年間,我舉義反隋,投奔瓦崗東征西討,歸順大唐之後我十三人擊破王世充一萬兵馬,虎牢關一千奇兵擊破竇建德麾下大將張青特,我守洺州城五日五夜,扛下劉黑闥四萬大軍,我在敦煌大破突厥,斬敵兩千,我的功勞如山之厚!」

  「宣哥兒,你錯了!」牛進達兩眼含淚,「你一直認為朝廷薄待了你,可過往的功勞朝廷一樣都不缺了封賞,你一直認為自己屈於人下,可你同樣也高居無數人之上。你武德四年已經是縣公,我的爵位至今仍是魏城男,那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機遇,不用強求,我們踏踏實實一刀一槍地掙來便是。」

  「那是你傻!」王君可大叫,「你就是那種勤勤懇懇只知套轅犁地的蠻牛!我不是!更不甘!你知道我少年時最羨慕的是誰嗎?

  便是那太原王氏,我亂世吃不飽飯,可他們卻能鮮衣怒馬,詩詞文章。我從隋末殺出個四品刺史,等我死後,我兒子只能蔭封個正八品?到我孫子,只能得個從九品?不,我要我的子孫永遠不再重複我少年時的命運,我要我的子孫世代富貴,與國同休!我要立下王氏門閥,百世不朽!我管他是一刀一槍還是陰謀詭詐,我今生就要做貞觀朝以來獨一無二的異姓王!」

  「瘋了!這人真是瘋了!」此時令狐德茂已經知道兒子死在他手中,對他恨之入骨,咬牙道。

  「老牛!」王君可提著手中陌刀一指,面目猙獰,「今日我敢在玉門關上誅神,便敢在這軍營之中殺人。你是我的好兄弟,但是千萬莫要阻我。」

  「慫恿郡王造反,謀害欽差,殺我兒子,豢養妖道謀奪王位,有不臣之心。天不罰你,朝廷律令也饒不了你!」令狐德茂大聲怒吼。

  王君可兩眼血紅地盯著眾人,看著周圍的兵卒越來越多,個個面露鄙夷之色,甚至馬宏達和趙平這等親信屬下也看他如陌生人一般。他慢慢清醒了過來,當即大叫一聲,一刀將兩名兵卒斬下馬來,跳上馬背,一把抓著侯離的後背扔到馬背上,一催馬匹,疾馳而去。

  王君可積威甚重,又是勇冠三軍,牛進達等人不發話,並無一人敢攔,竟然讓開一條通道,讓他往大營深處跑去。

  「牛公!」令狐德茂目眥欲裂,「這等敗類,難道要放他離開嗎?」

  牛進達和崔敦禮對視了一眼,忽然張敝大叫一聲:「糟也!」

  眾人望去,卻見王君可跑到一頂帳篷邊,揮刀將帳篷撕裂,闖了進去。隨後從裡面揪出一名五花大綁的女子,扔在了帳篷外的一匹馬背上,牽著馬匹和侯離絕塵而去。

  那名女子正是剛救回來的窕娘!

  張敝撒腿就追了過去。

  牛進達勃然大怒:「王君可,你太過了!」

  牛進達當即一聲令下,率領著越騎疾馳而去。令狐德茂大喜,喊道:「各位家主,且把部曲借我,若是誅了王君可,我令狐氏必定重重報答!」

  翟昌慨然應允,眾家主也被王君可一系列詭譎狠辣的手段嚇怕了,知道今日必須斬了此人,否則後患無窮,當即命令家族部曲合併一處,隨著牛進達等人追了過去。

  崔敦禮這會兒才緩過神來,見李淳風臉上露出微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李博士,這都是你的計謀吧?」

  李淳風苦笑:「我豈有這本事,瞬間摧毀一個國公?自然另有其人!」

  「誰?」崔敦禮問道。

  李淳風笑而不答,牽過一匹馬,追著去了。

  王君可和侯離挾持著窕娘落荒而逃,三人從水淺處渡過疏勒河,沿著疏勒河谷折向西行。狂奔出一百餘里之後,眼前出現一座綿延的山影,湖泊和草甸漸漸稀疏,河谷越來越窄,漸漸被戈壁沙漠所侵蝕,天地間荒涼粗糲,一片蒼黃。

  又奔行些許路,似乎有一座浩大的城池出現在眼前。

  侯離又驚又喜,加快奔過去,到了近前不禁目瞪口呆,這竟然是一座荒廢的城市!

  密密麻麻的殘敗城堡聳立眼前,有烽火台,有城牆,有樓閣,有房舍,有街道,有廟宇,甚至有各種造型奇異的宏大雕像,只是空蕩蕩的並無一人!這座城池仿佛被風沙侵蝕了成千上萬年,一切人工的痕跡都剝落殆盡,還原出土坯的模樣。

  三個人都被這一幕景象驚住了,沉默無聲地策馬行走,這城池大得無窮無盡,各種建築有如大海中的波浪,翻卷凝固。沙磧上的旋風捲起細長的龍捲,直聳天際,在城中遊走,仿佛是幽冥地獄吞噬鬼魂的觸手。城中不時響起各種嘶吼之聲,似狼嚎,似鬼哭,似經聲禪唱,似鬼魂細語。

  「這是什麼地方?」侯離喃喃道。

  「聽敦煌人傳言,在玉門關西北邊有一座魔鬼城,又叫龍堆。

  據說當年有十萬妖魔占據其中,將方圓數百里化作妖界魔域。後來天庭派神靈下界剿滅,將十萬妖魔化作凝固的石像。」王君可沉聲道,「據說城中時常有殘留的妖魔魂魄遊走,吸人精氣,以圖重生。」

  「若是妖魔鬼魂老道還真不怕,我怕的是人。」侯離勉強笑道,「咱們難道要從這城中穿過嗎?」

  「聽一些走私的商隊說,穿過城中可以抵達高昌和焉耆。」王君可沉吟,「我在敦煌三年並未來過這裡,只是道聽途說。」

  眾人走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兩側都是高聳的奇異建築,熾熱的太陽將猙獰的暗影投在腳下,連馬匹都有些畏葸不前。忽然間,王君可一勒馬匹,凝望著前方。

  只見前方緩緩馳來一匹戰馬,魚藻騎在馬上,堵在街道中間!

  「魚藻——」王君可驚喜交加。自從十餘日前魚藻帶著李澶殺出瓜州城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女兒,卻沒想到今日喪國失位,狼狽逃亡之時竟在這裡相遇。

  魚藻悲傷地望著自己的父親,半晌沒有說話。此時的王君可極為狼狽,盔甲也破了,從一品的紫色官袍也髒了,披頭散髮,渾身都是乾涸的血跡,在魚藻的記憶中,阿爺從來都是舉止從容,勝券在握,似乎天下從來沒有難得倒他的事情。

  可是一日之間,卻從大唐的人臣巔峰跌落到了國之叛逆,倉皇逃亡。

  這時又聽見馬蹄聲響,李澶握著長槊,從一座凝固的祭壇下繞了出來,兩人呈夾角,堵住王君可的去路。

  王君可臉色變了:「魚藻,你是來阻我的?」

  「阿爺!」魚藻哭道,「你還不悔悟嗎?」

  「我有什麼可悔悟的?」王君可怒吼,「你若是我的女兒,就跟我走!我們父女一身本事,不管到高昌還是焉耆,甚至西突厥,到哪裡都能殺出一片天下!」

  「阿爺,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魚藻瘋狂地叫道,「為了當上國公,不惜陷害一個郡王,踩著他的屍體上位!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掀起叛亂,一夜之間瓜州城死了上千人!」

  「有什麼不可以的?」王君可大叫,「一個王算什麼,皇帝都死了多少?自隋末以來,誰不是踩著別人的屍骨上位的!隋末十二年死了幾千萬人,你以為都是誰殺的?還不是現在那些地位最榮耀,功勳最彪炳的人?這是天地間競爭的法則!」

  「你還沉浸在亂世呢?」李澶怒吼道,「這是大唐!不再有亂世了!國泰民安,國勢日上,我們上一代人犧牲了那麼多,才有人痛定思痛,砥礪前行,才註定要營造出千百年的盛世!」

  「哈哈哈!」王君可長笑一聲,「呸!什麼盛世亂世,規則是一樣的!我就不信,這盛世中就沒有爾虞我詐,權謀爭奪。像我這種出身,上位的唯一規則就是踩著更上位者的屍體!」

  李澶不想再跟他說話了。

  魚藻也徹底絕望,哭道:「阿爺,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亂世餘孽!」

  這時,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王君可轉頭望去,心中頓時一沉,只見呂晟、玄奘和翟紋帶著五名星將從自己的側後方驅馬馳來,三方呈品字形將自己牢牢困在其中。

  王君可舉目望著這座陰森兇險的魔鬼城,禁不住苦澀長嘆,他知道,單單是魚藻和李澶,根本擋不住自己的去路,可加上呂晟和五名星將自己是萬萬走不脫了。

  王君可盯著呂晟咬牙切齒,「原來是你在算計我!」

  「沒錯。」呂晟坦然承認,「是我讓李淳風說服崔敦禮,抓了侯離。」

  「你怎麼知道侯神仙和我的關係?」王君可問道。

  王君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和侯離的往來極為秘密,僅僅是幾日前自己在瓜州當上彭國公之後,侯離才開始走到人前。他看了一眼侯離,忽然一怔,只見一旁的侯離不知何時輕輕策動馬匹,朝著呂晟跑了過去。

  「侯神仙!」王君可大叫,「你也要棄我而去嗎?」

  侯離大笑:「好教彭國公得知,老朽不姓侯,姓呂。也不是終南道士,而是遊方郎中!」

  王君可整個蒙了。

  呂晟淡淡地點頭:「早在三年前你初到敦煌,我就打算借用你的力量來對付士族。所以才讓同族的呂離冒充道士,博得你的信任。」

  王君可目瞪口呆:「那為何直到半年前侯離才來找到我?」

  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因為如果說是陰謀,這局布得也太長了,三年前侯離確實接觸過自己,可隨後就離開敦煌,直到半年前才回來。兩年半的時間,他都在幹嗎?

  呂晟沉默了很久,和翟紋對視一眼,兩人神情中都有些悲涼。

  玄奘心中忽然一動,卻沉默不言。

  「中間自然有一些意外。」呂晟嘆了口氣,「不過天從人願,雖然沒能借你的手滅了士族,卻好歹毀滅了你這個餘孽。」

  「這麼說……」王君可失魂落魄地看著窕娘,「所謂窕娘能補全我兒子的命格也是假的?」

  「假的。」呂晟道,「只有你的陰謀詭詐才是真的。是你憑詐術誘騙李琰造反,踩著他的屍體登上了國公之位。」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王君可心中猶如天崩地裂,所有支撐他的力量徹底坍塌,他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可能!

  我今生能封異姓王的……我能建王氏門閥的……」

  「阿爺!」魚藻哭著,「王氏已經不存在了。你誘人造反,形同謀逆,你害了阿娘,害了兄長,整個王氏因你而蒙羞。」

  「撲通——」王君可跌下馬背,渾身都是灰土,他掙扎著想站起身,卻一跤坐倒。形容呆滯,人似痴傻了一般。

  眾人默默地看著,目光中卻沒有憐憫。這是一個梟雄的末路,一匹豺狼的絕境。

  窕娘跳下馬,默默地向他走來。王君可抬起頭,咧嘴笑著:「窕娘,他們說的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他們!你跟著我,嫁給我兒子,我定會廝殺出一個異姓王,讓你當上王妃——」

  忽然「噗」的一聲輕響。

  王君可低頭,愕然地看著自己的胸口,又抬頭看著窕娘,只見窕娘面無表情,將一把短劍刺入了他的胸膛。

  窕娘流著淚:「這一刀,為了令狐九郎!」

  窕娘拔刀,「噗」地又捅了一刀:「這一刀,為了我的人生!」

  王君可苦笑著,仰面栽倒。

  「阿爺——」魚藻雖然知道今日便是父親的絕路,但見到他以這樣的方式死去,仍是痛徹心扉。她跳下馬奔跑了過來,推開窕娘,將王君可抱在懷中。

  王君可呆滯地看著頭頂的天空,天空下是連綿的魔鬼城堡,他似乎看到無數年前正有千軍萬馬在衝殺,旌旗蔽日,鐵騎縱橫。無數將星璀璨升起,又有無數將星輝煌隕落。

  「這裡是瓦崗寨嗎?」王君可喃喃地問女兒,「怪不得這些年我一直夢回瓦崗,原來我從不曾離開。真好……」

  王君可頭一歪,氣絕而亡。魚藻號啕大哭。

  李澶走過來,看著這個大仇人終於死去,卻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只是無限的惆悵悲涼。

  大漠落日中,忽然響起無邊的軍中號角,蒼涼宏大,似乎在為這個曾經的不敗軍神送葬。

  魔鬼城中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仿佛一道巨大的沙塵之牆橫推而來。

  近了才隱約見到出沒在沙塵中的鐵騎和人影,卻是牛進達、李淳風、崔敦禮等人率領大軍而來。

  呂晟和玄奘等人一動不動,沉默地看著。大軍推進到一里外停下,李淳風跳下馬,孤身一人走出軍陣,來到中間地帶,朝魚藻懷抱中的王君可屍體看了一眼,喊道:「逆賊王君可已經伏誅了嗎?」

  呂晟淡淡道:「多謝相助,王君可已經死了。」

  「瞻兒,你英靈莫走,害你的逆賊伏誅了!」軍陣中忽然響起號啕大哭之聲,李淳風回頭望去,卻見令狐德茂抱著令狐瞻沾滿血跡的頭盔,撕心裂肺地哭著。

  「窕娘,快過來!」張敝見女兒無恙,頓時大喜過望,大喊道。

  窕娘看了看呂晟,呂晟溫和地道:「去吧!」

  「多謝呂郎君讓我大仇得報!」窕娘朝他屈身施禮,擦著眼淚朝張敝奔了過去。

  父女倆抱在一起,都是百感交集,失聲痛哭。一旁的牛進達、馬宏達和趙平等人卻心中傷感,長久嘆息。

  「呂師兄,」李淳風道,「此事既然落幕,你和陛下的交易該履行了罷!」

  玄奘一怔,詫異地看著呂晟。呂晟卻神色如常,似乎早知道李淳風會來找自己,他看了一眼翟紋,露出眷戀和期待,似乎想等著翟紋說些什麼。

  翟紋卻神色呆滯,一言不發。

  呂晟沒說什麼,慢慢地走了過去。

  「法師,」李淳風遙遙地喊道,「請您也過來如何?上次在瓜州鼓樓您冤枉了我,今日便讓你知道我的真正使命!」

  玄奘苦笑一聲,跟著呂晟走到李淳風對面。

  「大軍退後一里!」李淳風回頭喝道。

  牛進達和崔敦禮都知道他是懷有密旨的欽差,當即約束大軍後退。

  魔鬼城寬敞的道路上,三個人沉默地對視片刻,呂晟道:「念吧!」

  李淳風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對待皇帝的聖旨,苦笑一聲,從袖中掏出聖旨,展開念道,「門下,敦煌翟氏女紋,附逆妖物,禍亂州郡,今宜明正典刑,絞!」

  玄奘大吃一驚,看看呂晟,卻見他神色平靜,絲毫不曾動怒。

  又回過頭看了看遠處的翟紋,她正木呆呆地看著遠處的城堡,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這是一份,」李淳風又從錦袋裡拿出一份聖旨,展開念道,「門下,敦煌翟氏女紋,陷身妖窟,得神仙授衣,神人相護,貞潔不失,敕封為敦煌縣君。」

  玄奘張口結舌,居然有兩份聖旨,一個生,一個死。

  縣君乃是女子封號,正五品的品秩。皇帝之女為公主,親王之女為郡主,郡王之女或三品官員之母或妻為縣君,四品官員之母或妻為鄉君。

  呂晟沉默了很久,李淳風嘆道:「陛下擔心你不肯履約,便命我帶了兩份聖旨。你選一個吧。」

  「這到底怎麼回事?」玄奘問道。

  李淳風道:「法師,你曾說我是師兄的內應,配合他行事,還說呂晟要通過我的嘴,向朝廷講述他的冤屈。這話沒錯,但也不對。

  因為早在兩年前,呂師兄……哦不,奎木狼便通過秘密渠道聯絡上陛下。當時陛下也耳聞過敦煌有二十八宿下界的事,奎木狼向陛下提出一個無法抗拒的建議,兩年之後它會回歸天庭,只是翟紋留在人間,它放心不下。它說,只要陛下肯保護翟紋,讓她在人間好好活著,它願意以自己的死亡換來一場神跡。」

  玄奘知道呂晟將死,自然知道他對翟紋的牽絆,問道:「什麼神跡?」

  「它說,李氏的始祖李耳乃是天庭的玄天教主太上大道君,居兜率天宮,統御天庭,便是玉皇天帝也要受其節制。可是太上老君的道身等閒難得顯現人間,它願意借崩滅之時,請太上老君現身天地,以彰顯李氏皇室之尊貴。」李淳風道。

  玄奘恍然大悟,這絕對是李唐皇室不可能拒絕的一樁交易。

  老子又名老聃,姓李名耳,原本只是道家始祖,因為西漢崇尚黃老,逐漸神化,東漢時道教崛起,老子本人被視為「道」的化身。

  漢明帝時有《老子聖母碑》:老子者,道也。乃生於無形之先,起於太初之前,行於太素之元,浮游六虛,出入幽冥,觀混合之未判,窺濁清之未分。

  至張道陵開創正一道,開始上尊號為「太上老君」,認為「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一,便是道。

  事實上,在李氏起兵之時便曾經藉助老子後裔的說法聚攬人心。

  樓觀派道士岐平定在大業七年便曾經宣稱,當有老子子孫治世,此後吾教大興。

  武德三年,有絳州道士吉善行上奏,說在羊角山見到一白衣老人,告訴他說:為吾語唐天子,吾是老君,即汝祖也。李淵大喜,派遣使者祭祀,立廟於羊角山。

  武德七年,李淵又親自去終南山樓觀拜謁老子,稱老子為遠祖,正式確立李氏為老子後裔。

  但是正如奎木狼所說的,太上老君的道身難得顯現人間,至今這世上除了吉善行,還從未有人見過。吉善行用這句話換來了朝散大夫的爵祿,世人也多有人懷疑他是以詐術求官。

  如果奎木狼真能請來太上老君現身,莫說保護翟紋,恐怕朝廷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正是要執行這麼一樁交易,陛下才把我從終南山里召了出來,任咒禁科博士,同門情誼,同樣官職,就是向師兄表達心意,朝廷是誠心誠意要與師兄合作。」李淳風道。

  「呂兄原來下了這麼大的一局棋。」玄奘默默地望著呂晟,伸出了左臂,「既然如此,不如把我胳膊上這半件天衣給解了吧!」

  「你看出來了?」呂晟微笑著。

  玄奘點點頭:「到敦煌以來,貧僧解開了大部分謎團,只有一樁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聖教寺的寺卿丁守中為何盯上貧僧,要把這件天衣種到我的身上?隨後我一個個猜測,一個個推翻,卻從未懷疑到你,因為你一門心思就是要劫奪這半件天衣,替翟紋破掉天衣魔咒。」

  「那麼你為何又懷疑到我了呢?」呂晟問。

  「因為各方勢力都對這天衣無動於衷,全然陌生。」玄奘道,「後來我聽說講述天衣故事的趙會首醉酒墜馬身亡,我便知道,天衣的故事全然是編造出來的。所謂米來亨售賣天衣,白龍堆沙漠遭人截殺,都是假的,甚至那個自稱是米來亨兒子的米康利,也是假的,這整個就是一個陰謀。而將天衣種在貧僧身上,也無非是因為貧僧受到敦煌士族的矚目,想讓他們親眼見證一番天衣的效果罷了。」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法師的天眼。」呂晟苦笑著,忽然袖子一摔,拍打在玄奘的胳膊上,玄奘只覺一股冷森森的東西侵入肌膚,他急忙擼起袖子觀看,只見肌膚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黑點,竟然是一隻只髮絲大小的蟲子!這些蟲子仿佛遇到了天敵,紛紛鑽出皮膚,瞬間見光即死。

  「這是——」李淳風驚道。

  呂晟看了他一眼:「這是師尊沒有培育成功的附冥蟲。法師當年見到玉盒中的那層膠狀物天衣,其實就是這蟲的蟲卵,遇到溫熱的生物肌膚,自動鑽進去孵化成蟲。不過這蟲的生長期足有半年,長成之前對人體無害。只是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它就會分泌一種毒素,蜇傷敵人。」

  玄奘聽得毛骨悚然,他無數次試驗過這天衣,卻沒想到竟然是一群蟲子在自己的體內!

  呂晟看出他的不安,笑道:「法師不用擔憂,我用藥物將它們吸引了出來。這東西沒長成,一遇空氣即死,你體內並沒有殘留半隻。」

  「阿彌陀佛,」玄奘喃喃道,「若是你中途出意外死了,貧僧豈不是要被這些蟲子給吃了?」

  呂晟大笑:「沒錯,法師和我運氣都很好,卻不知法師是什麼時候發現是我?」

  「其實也是最近才覺察出來。」玄奘有些慚愧,「前幾日我們逃回敦煌之後,你們派人打探翟紋的消息。我聽街市上傳言,說翟紋陷入妖窟後,紫陽真人周義山掐算到令狐瞻和翟紋有拆鳳之劫,故此下凡贈送翟紋天衣,來保其貞潔。我便知道這背後是你了。」

  呂晟沉默半晌,點點頭:「沒錯。這件事是我安排了人引導令狐氏這麼宣揚的,令狐氏為了保全面子,自然會大肆宣揚。」

  「你既然已經與朝廷達成交易,有朝廷來保翟紋,且封了她縣君,自然不敢有人欺辱,為何要多此一舉?」玄奘問。

  呂晟嘆息一聲:「法師也有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啊!自從知道自己壽命將近,我這些年便煞費苦心,想給紋兒安排一個完美無缺的未來。首先,她不能為我殉情,她必須活著。其次,她不能繼續活在玉門關這個匪窟。最後,她必須活得開心,而不是終日憂傷,鬱鬱寡歡。所以,我決定把她送回家族之中。」

  「送回家族?」玄奘吃了一驚。

  「是的,」呂晟道,「法師,我們人活在世上,並不只是要穿衣吃飯,還有很多必需的東西,譬如安全、名譽、親情、交際,能給予這些的只有讓她回歸正常的社會。朝廷能給她的只有充足的衣食和人身的安全,可是她曾經被我擄走三年,在世人眼裡她失去了貞潔,法師也知道這些士族傳承千年,禮法門風之嚴厲更甚於普通人家,一個失去貞潔的女子哪怕回到家族中又會面臨什麼命運?」

  玄奘自然知道一個失去貞潔的女子對士族而言意味著什麼,只看令狐瞻這三年的屈辱和復仇,只看翟氏和令狐氏不惜代價瘋狂獵殺奎木狼,他就知道翟紋一旦回歸,將要面臨的悽慘命運。

  「可是我絕不會讓她面臨這一切。」呂晟轉過頭,溫柔地看著遠處的翟紋,「我要讓紋兒回歸到家族之中並且仍然會受到家族敬仰,仍然會受到民眾尊崇,任何人心中都不會有半分不敬的念頭,我要在我死之後,她仍然能過得幸福,快樂,直到老死!」

  玄奘和李淳風瞠目結舌,他們望著呂晟,這個人算盡天下,破八大士族,滅王君可,縱橫大漠,將大唐、突厥、吐谷渾等世上最強大的帝王玩弄股掌之上,最終要做的,卻只是在將死之際,送心愛的女人回歸家族?

  玄奘深深一想,更是深知其中的難度。因為呂晟挑戰的不是成千上萬的軍隊,也不是堅不可摧的城池,更不是權力無邊的帝王,而是千百年來全天下人共同維護的倫理道德!

  這是哪怕強大如帝王也無法改變的人心!

  「所以,我讓朝廷給她安全、衣食和榮譽,我用天衣證明她的貞潔,我用仙人授衣營造她的神聖,最後我還會用一場神跡讓她成為所有士族的恩人。三年前我帶她走,今日我送她回,只希望一切都不曾改變。」呂晟喟然嘆道,「我死之前,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一步都不曾出差錯。但是我唯一難以確保的是,我死之後,她何時能從傷痛中解脫。」

  玄奘和李淳風深深震撼。

  「法師,今日我對你和盤托出,一絲一毫都不隱瞞,就是希望我死之後如果紋兒不快樂,你能以佛法多開導開導她。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人世八苦我都曾一一品嘗,到最後才發現,愛了,別了,正是這世上最難割捨的痛。」呂晟的眼眶慢慢紅了。

  玄奘喉頭哽咽,說出自己今生唯一一句謊言:「會的,我會讓她開悟,活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你活著的時候還要快樂!」

  「謝法師,多希望今生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呂晟抱拳長揖,淚水終於奔流而出,「今生拜別法師!」

  呂晟手指一彈,李淳風手中的第一份聖旨忽然燃燒起來。

  呂晟慢慢朝著魔鬼城深處走去,翟紋站在路上淚眼相望,兩人相距不過兩丈,卻仿佛隔著無窮歲月,觸不可及。

  這時傳來無數人的驚呼,玄奘抬頭,赫然便是一驚,此時已經是下午最熾熱的時分,沙磧中無風無聲,一片寧靜,就在魔鬼城深處的天空之上,忽然出現了無數座雄偉高大的宮殿!

  那些宮殿高低錯落,連綿起伏,不知有幾千萬里,鳳閣龍樓接連霄漢,玉樹瓊枝掩映蒼穹,似乎有鸞鳳駕著車盤旋飛舞,又有魚龍環繞,忽散忽聚。日月星辰出沒於其中,仙人輻輳御空而行。

  整個宮殿群下面無根,似乎生於混沌,被虛空托著漂浮於天地之間。

  「這是——」莫說是玄奘,便連李淳風也驚住了,嘶聲大叫,「是太上老君!畫直何在?」

  遠處的大軍更是呼啦啦紛紛跪倒,叩首跪拜。李淳風帶到敦煌的那十餘名咒禁師、咒禁工和咒禁生們抱著畫架匆忙狂奔出來,一些僕役手忙腳亂地擺好畫架,掛上畫紙,調好墨,畫直們急忙揮毫潑墨地描繪起這場盛景。

  原來這哪裡是什麼咒禁科的人,李淳風帶來的赫然是皇帝親自委派的集賢殿書院畫工!為的就是要描摹下這場舉世罕見的天庭盛景和老君真身!

  這時,那天庭之上忽然響起數十名仙人合力的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誤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罰去兜率宮老君處燒火看爐!」

  那天庭之上緩緩出現一尊仙人,面目虛淡,似乎是一名道人,坐在蓮花台上,無聲地望著腳下的天地萬物!

  天上的仙人之聲仍然在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誤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罰去兜率宮老君處燒火看爐!」

  聲音宏大嘹亮,傳入人間化作眾生的呼喚,有老人的沙啞,有男子的渾厚,有女子的清婉,有孩童的清脆,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呼喚一般,一時間整座魔鬼城中都在迴蕩!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地祝禱,痴痴看著天庭與眾神。

  呂晟卻渾不在意,依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魚藻和李澶迎了上來,魚藻淚眼相望:「呂郎,你真的要走嗎?」

  呂晟微笑地望著她:「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大頭魚,我們喝酒吧!」

  呂晟手在虛空中一抓,忽然便抓出來三隻酒杯,分別遞給魚藻和李澶。兩人顫抖著手接了過來,卻發現杯中盛滿了美酒。

  呂晟道:「我這一世雖然八苦嘗遍,卻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因為你們,我見識了人間精彩。來,滿飲!」

  三人一飲而盡,那酒杯隨即在手心化作粉末,宛如沙粒般從指縫落下。若非口中酒香殘留,那仿佛便是一場夢幻。

  「魚藻,李澶,你們如今已經是夫婦,這人間無論再艱難,都要攜手闖過去。」呂晟轉身而去。

  魚藻和李澶痴痴地望著他的背影,淚水迷濛了視線。

  翟紋一直默默地站在路邊,早已經哭得淚人一般:「四郎,我捨不得你!」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呂晟將她擁入懷中,擦著她臉上的淚水,「三年來我們享盡歡樂,我們游遍了大漠、雪山、草原、西域諸國,見識人間精彩,萬物蓬勃,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那不夠……那不夠!」翟紋哭著,「三年太短,我想永恆!」

  「這一切,已經是永恆。」呂晟也慢慢淌出淚水,「你看,玉門關的小院在我們的記憶中永恆,我為你召喚的天庭盛景在人間永恆,而你我的故事也會代代流傳,直至千萬年後傳唱不衰。」

  「可那不是我們!」翟紋仰著頭,悽苦地望著他,「那不是我們!我的餘生再也觸摸不到你,我半夜驚醒再也無人安慰我,我孤單寂寞時再也無人相伴,我哪怕窮盡人間,也找不到你的痕跡。」

  「紋兒!」呂晟的從容完全崩塌,嗓子哽咽難言,「我做不到!

  你不要再這樣了,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去,可好?註定要發生的事,你又何必將我斬得遍體鱗傷?回去吧,紋兒,一切按照三年前的計劃,回去吧,回到家族中,努力活著。要比我在的時候活得更精彩,更開心,更快樂!我們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不就是為了你的餘生嗎?」

  他嘶聲大哭著,推著翟紋往軍陣的方向走:「走!走!不要再回頭……走啊!」

  翟紋一步一步挪著,悲傷哭泣。呂晟似乎害怕自己後悔,手一揮,虛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璀璨的螢火,仿佛一條五光十色的游龍。呂晟張口一吸,將那游龍吸入口中,頓時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痛苦嘶吼,臉上、身上仿佛是火山噴發前的山體,片片龜裂,冒出斑斑點點的火光。

  「四郎——」翟紋大哭,悲哀地伸出手,卻不敢碰觸他。

  呂晟也伸出手臂,兩個人隔著半寸的空間,卻再也無法碰觸。

  「走啊!」呂晟掙扎著道,「我死之後,會在天上化作一顆星辰,你想我的時候就往天上看一眼。記住,我在西方白虎第一宿。

  我鎮守在紫微的西邊,我的東邊有一顆星叫軍南門,我北邊是婁宿,南面是壁宿,西邊是最亮的土司空。」

  他掙扎著轉身,身上往外滲出一團一團的火焰,踉踉蹌蹌往魔鬼城一座高台上奔去,一邊走著,一邊回過頭蒼涼地笑著:「……等你壽終,我會在天上等你。我們一起走到閣道,看王良駕著車經過,他每甩一鞭,就會閃耀起一顆璀璨的星光,長久不熄。我們一起看那滿天的星辰死亡,墜落進漆黑的深海。我們一起走一走太陽運行的路線,走一走月亮運行的路線,你能看見太陰星主永恆地守護著他那爐不死藥,你能看見羲和揮舞鞭子,驅趕著太陽遠去。我帶你去看天上糧倉,那裡囤積著天上之黍,每一顆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閃耀著光澤……」

  翟紋嗚咽地看著他渾身龜裂、奮力奔跑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大聲喊道:「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呂晟身子猛然一顫,頓了頓,欣慰地回頭:「我不悔!至死不悔!」

  他哈哈大笑著奔跑,似乎極為暢快。跑到高台盡頭,大漠落日的映照下,他的身體化作了斑斑龜裂的剪影,他張開雙臂縱身而起,口中大吼:

  腰細頭尖似破鞋,

  一十六星繞鞋生。

  外屏七烏奎下橫,

  屏下七星天混明。

  吾,奎木狼,應卯來也!

  嘭——整個人體忽然崩散,化作一朵朵的火焰,仿佛蝴蝶飛舞,煙花盛開。

  天地間一片靜謐,所有人都鴉雀無聲。也不知過了多久,魔鬼城上方的天上宮闕漸漸消散,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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