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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所以,呂晟所發現的真相就是這樣,翟氏族譜乃是偽造,如今敦煌翟氏並不是翟方進、翟湯一門,郡望也不是潯陽。你們只是偽造家譜,攀附潯陽翟氏這樣的高門冠族罷了!」玄奘感慨道,「貧僧相信翟氏也有苦衷,自從魏晉以來,門閥士族膨脹,官員升降,不考品性能力,只辨姓氏高下。而辨別姓氏,離不開證明門第、資歷的牒譜,所謂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員選舉必由於簿狀,家之婚姻必由於譜系,姓氏成了地位、財富和權力的象徵。門第卑微的寒門與士族有著天壤之別。而西晉以後,北方連年戰亂動盪,人口遷徙無常,籍貫變遷頻繁,這就為一些庶族寒門冒引他人郡望、躋身士族提供了方便。他們偽詐高門,詭稱郡望。這便是呂滕被拒婚,遭到羞辱之後,呂晟上門討還公道所告訴你們的話!」

  翟昌冷幽幽地盯著玄奘,兩眼似乎來自九幽地獄,說不盡的森然與恐怖。

  奇怪的是,令狐德茂、張敝等家主卻並沒有對翟昌提出質問,仿佛早已知道這個秘密。眾人臉色凝重地盯著玄奘,似乎在盤算著什麼。

  「原來當初翟氏那位族老便是因此而被氣死?」李淳風嘆道。

  玄奘苦澀地搖搖頭:「不僅僅如此,身為族老,對自家偽造的族譜並非一無所知。被他人知曉只會惱羞成怒,怎麼會一下子氣死?

  呂晟還揭露了翟氏另外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呂晟問。

  「你當真要知道嗎?」翟昌獰笑著問。

  「當然要知道!」呂晟面色不動,手一緊,兩把箭鏃刺進了張延和氾正的脖子,鮮血頓時流淌出來。

  張敝驚懼,怒道:「玄奘,要說便說!別婆婆媽媽的!」

  玄奘一咬牙:「另一層的關鍵便在龍、興二字!呂晟求證的並不是翟氏族譜真偽問題,而是翟氏從何而來的問題!

  「翟氏族譜中記載:『翟法賜子勍,太元中,遷武始。勍孫珍,濟陰侯,隴右郡大家也。珍生顯,擢朝議大夫。』但是這記載和史籍一印證,便錯漏百出,翟法賜在史籍上有《宋書》記載,太元年間還活著。父親仍在,兒子翟勍便遷居武始,這與當時的禮法綱常截然不符!要知道武始縣便是如今的蘭州狄道,與潯陽數千里之遙,且並不屬於東晉,而屬於西秦。《姓氏書辯證》中稱呼翟勍為武始翟勍,而不是潯陽翟勍。

  「關於這一點,呂晟在那本《姓纂》中用硃筆勾了一句話:『翟湯六代孫普林。』而《隋書》和《北史》中均記載有翟普林的事跡:『楚丘人,性至孝,事親以孝聞,父母俱終,廬於墓側,負土而墳,後為孝陽令。』這說明,翟法賜的兒子確實遷居過,但這個兒子不是翟勍,而是翟普林的父親!他們也沒有遷居到武始,而是遷居到楚丘,便是今日山東曹縣。因此,敦煌翟氏便是從這裡冒充了潯陽翟氏的郡望,他們的祖先是來自隴右翟氏,翟勍的後裔。

  「翟勍是何許人?他乃是西秦的相國,他的孫子翟珍,被封濟陰侯,隴右郡大家也。西秦乃是鮮卑人政權,翟氏在西秦政權中舉足輕重,不但有相國翟勍,還有吏部尚書翟瑥,左僕射翟紹,冠軍將軍翟元等人。西秦在前期只存在了十二年便滅亡,十二年間,一個從江南遷居過來的翟勍絕不可能親戚族人布滿朝堂,因此,翟勍定然是隴右本地土著。

  「可是,隴右的翟氏從何而來?我們先看看西秦政權,西秦是乞伏鮮卑人所建,乞伏鮮卑是鮮卑、丁零、高車等多個部落再融合了羌人而成。《魏書》上記載:『高車,蓋古赤狄之餘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丁零。』這便是春秋先秦時期的狄族,分為赤狄、白狄、長狄三支。而《千家姓篇》中說道:『翟,音狄。』」

  「胡說八道——」翟述忽然大叫,舉起刀朝著玄奘砍了過來,「我殺了你!」

  「退回!」呂晟把箭鏃一挺,張延悶哼一聲。

  張敝急忙拽住了翟述:「不可!」

  玄奘憐憫地望著他:「翟郎君,這並非貧僧編造,貧僧不敢打誑語,一言一句皆出自史籍。先秦文獻翟狄互通,翟就是狄,狄就是翟。呂晟還找來《竹書紀年》,上面記載道:『商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西晉以來,中原出現了大批內遷的丁零人,並且建立翟氏大魏國。所以,翟勍毫無疑問就是漢化的丁零人。西秦建國十二年後覆滅,之後又復國,或許便是這期間,翟勍一系從蘭州遷居到敦煌,變成了敦煌翟氏。當年呂晟就是做出了這樣的推斷,最終氣死你家中族老,因為誰都不肯承認自己的祖先是個夷狄。」

  「有何證據?」翟述大吼。

  「證據便是龍、興二字,」玄奘道,「我們都知道,這指的是蘭州龍興寺。貧僧從長安來敦煌時路過蘭州,專程去了龍興寺參佛。

  想必當初呂晟從長安來敦煌時也路過龍興寺。在那寺中有一座窟,建於西秦年間,佛龕東側有一幅說法圖,佛祖居中說法,左右各有一脅侍菩薩。在左側脅侍菩薩的身後,有三個男性供養人,戴高冠,穿交領大袖長袍。第一個供養人題名:敦煌翟奴之像。」

  翟述呆若木雞,手中橫刀「當」的一聲墜落在地上。

  證據已經無比明顯了,在佛前稱奴的人太多,三百年前的這個翟奴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為敦煌翟氏,不遠千里去蘭州龍興寺造像,只有一個解釋——敦煌翟氏乃是從隴西翟氏中分支遷出,這位翟奴是返回祖地參與開窟造像!

  也正因為敦煌翟氏出身於夷狄,才會想方設法抹除自己身上的印記,冒充潯陽翟氏郡望,編造族譜!

  一切都嚴絲合縫!無可辯駁!

  挾持著兩名人質的呂晟目光呆滯,似乎在拼命地回想著往事。

  「那天,我說——」呂晟眼神忽然閃過一絲明悟,喃喃道,「爾乃夷狄!」①

  諸天星辰下一片寂靜,眾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翟昌,連令狐德茂和張敝等人的表情都有些異樣,雖然不曾說什麼,但那眼神中卻透出恍然大悟的情緒。

  翟昌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阿爺——」翟述一把抱住他。

  「李博士!」玄奘示意了一下,李淳風疾步走過去,幾根銀針扎在了翟昌的穴位上,翟昌這才劇烈地咳嗽著,悠悠醒轉。

  ① 翟氏及其他士族的世系考證詳見陳菊霞《敦煌翟氏研究》、馬德《敦煌李氏世系訂誤》,以及日本學者池田溫的《八世紀的敦煌士族》等多種研究著作,不過這些著作往往以整本書來考證,小說中無法展開,故此簡化。此後提及的其他士族研究亦同。

  翟昌嘴角淌血,面目猙獰地盯著令狐德茂等人:「諸位如今是不是瞧不起我翟氏?」

  「真是駭人聽聞。」陰世雄喃喃道。

  翟昌笑了笑,和翟述對視了一眼,眼中閃出一道殺意。陰世雄頓時哆嗦一下,這才想起來,這九層塔之外都是翟述子亭守捉的兵馬。一旦翟昌要滅口,只需一聲令下,便可殺盡在場之人。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氾人傑義正詞嚴道,「為了污衊我敦煌士族,簡直喪盡天良!」

  令狐德茂和張敝卻沒有說話。

  翟昌嘴角露出譏諷,腰板一挺,從來溫文儒雅的面孔上忽然就多了一股梟雄般的狠辣決絕。

  「玄奘法師,你還有什麼話想說的?」翟昌問道,「今夜很長。」

  玄奘卻不在意他言語中的威脅,凝望著呂晟:「呂兄,後面的事雖然破解了出來,卻要由你來說了。努力想一想,後來發生了什麼?你一定能做到!」

  呂晟眼中重又現出了迷茫,臉上肌肉扭曲,似乎在與無形的敵人殊死搏鬥,忽然大吼一聲,箭鏃反手插進了自己的大腿,疼得仰天大叫:「我被杖責!」

  「那是你被司戶參軍陷害,租庸調錯漏!」玄奘驚喜,「繼續!」

  「我在修訂《三敘書》!」呂晟目光呆滯,喃喃道。

  「未知此等諸姓,是誰配屬宮商?」玄奘背誦道,「你用三篇文章,向敦煌士族宣戰了!」

  「那天夜晚下著大雨……」呂晟仿佛陷入苦苦的回憶,「我跪在成化坊的坊門口,父親拖著垂病之軀,從馬車上下來,他說……他說……」呂晟拼命捶打著頭,「他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混同士庶,眾生平等!」

  呂晟淚流滿面地怒吼著:「他說,這就是你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的大道!」

  眾人心頭劇震,不但敦煌士族,便是玄奘等人也是滿臉駭然,他猛然便想起當初索易說過的話——「呂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條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這洪流沒有源頭,沒有終點,席捲大唐天下,億萬臣民,哪怕這大唐天子也裹挾在其中泥沙俱下。

  呂晟註定要粉身碎骨,身敗名裂。無論何人統治這敦煌、統治這隴右、統治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後呂晟都必須是叛臣、逆臣、賊子。哪怕這大唐衰亡,換了下一個朝代,呂晟仍然會釘死於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原來呂晟要做的事,竟然是滅盡大唐所有的士族!

  且不說這念頭有多瘋狂,單就可能性而言,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成功。便是南朝侯景手握大軍,將富室豪家,恣意裒剝,不限貴賤,亂加毆棰,最終殺得江東士族白骨堆聚如山,最終也不敢說滅盡士族。

  更何況,如今大唐皇室也是以士族自詡,據說皇帝還因為隴西李氏排名在博陵崔氏之下憤憤不平。他又怎麼可能滅盡士族?這件事莫說是實施,就只是去想一想,呂晟也會被釘死在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沒錯,這就是我追求的大道。」呂晟的記憶似乎慢慢流淌回來,「東漢桓帝時,天下民戶五千萬,及鄧艾亡蜀,天下民戶只有七百萬。黃巾舉事,董卓之亂,諸侯攻伐,三國並殺。馬前懸人頭,車後載婦女,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餘一,念之斷人腸。

  是誰的錯?是豪強大族爭權於朝廷,割據於州郡,把百姓萬民踩在泥里連根草都不如!

  「魏晉九品中正,公門有公,卿門有傾,士族子弟一出生就是郎官,而這卻是寒門子弟終生奮鬥的終點。鮑照詩云:『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而這些豪門貪婪殘暴,橫徵暴斂,任意徵發,天下百姓拋棄農桑,疲苦徭役,兵役連年,死亡流離。豪強大族控制貧苦的宗族和百姓為自己的蔭戶,往往一家豪族擁有數以千計的奴僕,這些百姓『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拏,為之服役。歷代為虜,猶不贍於衣食。生有終身之勤,死有暴骨之憂』。他們被迫自殘,生子輒殺。生兒不復舉養,鰥寡不敢妻娶。」

  在場的士族家主們都有些不自然,這些事情對於他們而言是極為正常的,因為呂晟說的本身就是國家制度——蔭客制。

  這是兩晉南北朝以來的常態,士家豪族私人擁有的佃戶、部曲、門吏、奴婢、童僕都是他們的私有財產,不納入國家戶籍,不向朝廷繳稅。至於像南朝謝靈運那樣,仗著奴僕眾多,終年累日徵發幾百上千人鑿山浚湖,工役無休無止,那只是個人愛好。像八十年前滅了呂氏滿門的令狐整,就不喜奢靡,而是率領宗族奴僕二千人投奔宇文泰東征西討,最終打下赫赫功勳。

  張敝、翟昌、氾人傑等人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我大唐定鼎之後,朝廷開科舉,寒門士子歡呼雀躍,以為上升有望。」呂晟露出苦澀的笑容,「我當年已經做了官,卻出來參加科舉,考了秀才科與進士科雙狀頭。當年法師也問過我,為何考上正八品上的秀才科,還要去考那從九品上的進士科?我告訴他,我想看一看這科舉制,是不是我今生等待的大道。可惜,它不是,它只是豪門士族從指頭縫裡擠出來的恩惠,上郡每年錄取三人,中郡取二人,下郡取一人。秀才科三十人科考,只取中我一人;進士科千人科考,得第者只有一二十人。

  「而與此相對,我大唐朝廷的門蔭制,官員子弟皆得蔭封。一品官,子蔭封正七品上;二品官,子蔭封正七品下;三品官,子蔭封從七品上;從三品官,子蔭封從七品下;正四品官,子蔭封正八品上。甚至三品以上蔭封到曾孫,五品以上蔭封到孫。而大唐十萬士子,千人競逐的進士科,得中的那一二十人,所得官品也只是從九品上。這不是我想要的大唐!

  「我想要的大唐,是眾生平等的大唐,沒有冠以某個姓氏便高人一等,不是父、祖做官便能不勞而獲,任何家族都不能把千百貧民當作私產,也沒有誰一生下來的起點,便是其他人奮鬥的終點。

  我想要的大唐,是老百姓繳納了稅賦便能安居樂業;是讀書人努力上進,便能改變命運;是一個嬰兒哇哇生下來,不會命中注定就要做他人的奴僕——」

  呂晟揮舞著雙臂,手握箭鏃奮力怒吼,他臉上沾染著血跡,表情猙獰狂野,這一剎那像極了惡魔,又像極了聖人。

  星空和大佛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懾了。

  「瘋癲之徒!」氾人傑喃喃道。

  「喪心病狂!」陰世雄冷冷道。

  「他不只是士族公敵,更是天下公敵!」翟昌森然道。

  「我早說過,他比侯景更可怕!」令狐德茂咬牙道。

  張敝一字一句道:「侯景被殺後,王僧辯將他的雙手截下來送給北齊文宣帝,頭顱送給南梁元帝,屍體暴於街頭,百姓分食殆盡,連他的妻子溧陽公主也食其肉,更有百姓將其屍骨燒成灰摻酒而飲。

  南梁元帝將他頭顱煮了,塗上漆,交付武庫收藏。今日這呂晟,對國之危害更甚於王莽、侯景,我們便不妨依照處置王莽、侯景的舊例。」

  「哈哈哈——」呂晟經過玄奘的激發,記憶似乎一點點恢復,長笑道,「將我比之於王莽、侯景,諸位如此小瞧我,看來仍然沒有疼夠啊!自古以來,權力可曾毀滅得了士族?軍隊可曾毀滅得了士族?不不不,都不行。玄奘法師,你知道我是怎麼做的嗎?」

  「貧僧只見到你四處搜購史籍、姓氏書,來考證翟氏譜系。」

  玄奘道。

  「法師猜得沒錯,可是考證區區一個翟氏,還不至於讓我如此費力。」呂晟笑道,「我搜購史籍和姓氏書,考辨源流,梳理世系,並不只是針對翟氏一家,而是將令狐氏、張氏、李氏、宋氏、索氏、氾氏、陰氏等八家士族全部考證!」

  眾人盡皆譁然,令狐瞻等人更是紛紛怒罵。

  呂晟只是冷笑,繼續道:「法師剛才講的沒錯,西晉以後,北方連年戰亂動盪,人口遷徙無常,籍貫變遷頻繁,一些庶族寒門冒引他人郡望,躋身士族。可是,偽詐高門、詭稱郡望的人,難道僅僅翟氏一家嗎?只不過有些家族做得粗疏,有些家族做得隱蔽而已。

  我將八家士族的族譜和史書、姓氏書逐一核對,發現了多處破綻,只是有些士族冒充的時日比較久遠,當時偽造的族譜又天衣無縫,難以釘死他們。於是我就去挖了他們的祖墳!」

  這件事玄奘早就聽翟法讓等人說過,但令狐瞻和翟述等年輕一代卻是剛剛聽到,頓時兩眼血紅,怒罵不已。

  「我挖了八家士族三十三座祖墳,親自進入墓室察看了墓誌碑。

  法師定然知道,墓誌記述的是死者的姓名、籍貫、世系、爵祿和生平事略,與志傳類似。可是有一樣,志傳是給世上的活人看的,墓誌卻是給陰司的冥王看的。這些子孫後代敢欺世上活人,卻不敢欺幽冥之鬼!所以,哪怕族譜上的記載充滿偽造之詞,墓誌上記載卻真實如一。」呂晟笑道。

  玄奘和李淳風等人聽得目瞪口呆。令狐德茂、翟昌等士族家主卻是羞怒之餘,渾身汗如雨下,戰慄不已,此人太毒辣,太可怕了。

  「可是你最後只偷走了七座墓誌碑。」玄奘輕聲道。

  「是啊!墓誌碑太重,有問題的我自然要運走,沒問題的要它作甚?」呂晟似笑非笑地瞥著眾人,「這七座碑分別屬於翟氏、陰氏、張氏、李氏和氾氏。」

  翟氏、陰氏、張氏、氾氏的部曲們紛紛跳腳怒罵,各種污言穢語層出不窮。

  呂晟淡然道:「不服嗎?那我就一一說來,正如弘業公說的,今夜很長。我們且說氾氏。」

  氾人傑立時一個激靈,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呂晟道:「《敦煌名族志》上記載,氾氏的祖先乃是西漢成帝時的御史中丞氾雄,因為耿直而被彈劾,和平元年,自濟北盧縣徙居敦煌。代代為生,遂為敦煌望族。」

  「我氾氏的淵源敦煌人皆知!」氾人傑厲聲道,「《名族志》乃是北周年間所作,白紙黑字。我看你如何顛倒黑白!」

  「很好,」呂晟不動聲色,「可是我卻在你氾氏一座前涼年間的墳墓中挖出一座碑,上面刻著《敦煌氾氏家傳》,上面記載道:『漢有氾勝之,撰書言種植之事。子輯,為敦煌太守,子孫因家焉。』」①氾人傑頓時蒙了,張口結舌:「你……胡說八道……哪裡有這《敦煌氾氏家傳》?」

  呂晟冷笑:「真沒有?」

  氾人傑想否認,但一想到呂晟萬一真拿出這座碑,自己可就難圓其說了,只好梗著脖子:「有又如何?趕緊把我祖先的墓誌碑還回來!」

  「有就好!」呂晟道,「氾勝之在史上確有其人,他曾著書立說,編著《氾勝之書》,教授農業種植,創造出區田法、溲種法、穗選法、嫁接法等,與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並稱兩大農書。」

  氾人傑鬆了口氣:「我氾氏先祖在歷朝歷代都有赫赫之功。」

  「氾勝之是漢成帝時的黃門侍郎。」呂晟微笑道。

  氾人傑張張嘴,整個人都呆滯了。

  ① 《敦煌氾氏家傳》為敦煌藏經洞發掘,現代學者對此多有研究,成書年代大致為前涼或隋唐初期。

  玄奘和李淳風等人頓時明悟,氾雄是漢成帝的御史中丞,氾勝之是漢成帝的黃門侍郎,都姓氾,這麼偏僻的姓氏同朝為官,這或許沒什麼,可兩個姓氾的又幾乎同時遷入敦煌,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說,其中必有一種說法是假的?並不是氾氏真正的祖先?」玄奘問。

  「不,兩種說法都是假的。」呂晟道,「世上並無御史中丞氾雄此人,氾勝之確有其人,但他卻沒有一個叫作氾輯的兒子,更不用說當過敦煌太守!簡而言之,敦煌氾氏的源流是虛構的!」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你胡說八道!」氾人傑瘋了一樣大吼,有一種被扒光衣服,赤裸裸的羞恥感,「拿出證據來!」

  「諸位可以去翻西晉皇甫謐的《高士傳》全本,上面提到過氾勝之的子嗣,並無此人。」呂晟道,「而氾雄作為御史中丞,千石品秩的高官,翻遍成帝時的一切史料,查無此人!至於證據,待到那座敦煌氾氏家傳碑重現於人間,你自然會見到。」

  氾人傑的額頭汗如雨下,身子順著欄杆癱坐在地上。

  「我們再說說張氏。」呂晟盯著張敝,冷笑。

  張敝臉色頓時變了,卻冷笑著一言不發。

  「《敦煌名族志》記載,漢司隸校尉張襄者,趙王敖九世孫。

  當時權臣霍光的妻子霍顯毒殺了漢宣帝的皇后許後,張襄密奏宣帝。帝以霍光有大功,封禁此事。張襄憂懼,地節元年舉家西奔天水,病卒。其子來此郡,家於北府,俗號北府張。」呂晟道,「故事倒是跌宕起伏,可惜,我查遍諸史,整個西漢並無名叫張襄的司隸校尉。」

  「你查不到並不代表沒有。」張敝神色慢慢鬆弛下來,「史籍多如牛毛,歷朝歷代散軼更多。難道一句史籍無載,便能否定我張氏的先祖嗎?」

  「當然不能。我雖然沒有查到張襄,卻查到了另一人。」呂晟大笑道,「《前漢紀》中記載了一件事,長安男子張章密告霍氏謀反,宣帝敕封博成侯。這真是與氾氏頗有些類似了,同樣是宣帝年間,長安城中一個叫張襄,一個叫張章,字形相似,讀音相近,一個告霍光之妻毒殺許後,一個告霍氏謀反。諸位能想通其中的秘密嗎?」①張敝如遭雷擊,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反駁。畢竟像《前漢紀》這樣的史書,隨手一查就能翻到。

  「所以,張襄此人,便是根據張章的事跡創造出來的。」呂晟道,「而敦煌張氏,根本不是前涼太祖張軌、世祖張駿的後裔。只因東漢名將張奐、草聖張芝皆出於敦煌郡,整個河西姓張的都稱自己是敦煌郡望,眼前這位張公的家族既不是張芝世系,也不是張軌世系,卻將兩大張氏名門融合成一,自詡為其後人。可是他們去年修張芝廟,卻連張芝墨池在哪裡都不知道,四處遣人尋找。」

  張敝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保持著風度並沒有發作。

  「只因真正的墨池張氏末代家主張湛,被北魏遷至代北平城之後,墨池張氏在敦煌衰落,這才給了張敝的祖上以可乘之機,偽造族譜,將墨池張氏和前涼張氏都歸結為自己世系,稱為敦煌首屈一指的王族後裔!」

  「信口雌黃!」張敝再也忍不住,怒罵道。

  「謙之,」一旁枯坐的張延忽然道,「不必辯解,也不必承認,張氏立足敦煌七百年,侮我、辱我者不知凡幾,有些髒水潑到身上,你越是擦,便越是髒。無論他如何說,只消今夜無人能活著出去便一切如常。」

  「是,父親。」張敝勉強穩定心神,躬身道,「敝遵命。」

  ① 氾氏和張氏的世系考證參看日本學者池田溫《唐朝氏族志小考——圍繞所謂< 敦煌名族志> 殘卷》。

  呂晟的目光讚賞地看了一眼張延,又瞧了瞧陰賀蘭和陰世雄。

  陰世雄撇著嘴,冷笑不已:「輪到我陰氏了嗎?」

  「你陰氏沒什麼可說的,只是東漢到敦煌從軍的陰姓軍漢沙場拼殺,立下功勳而來。直到前涼張軌的幕府中出了陰充、陰澹這樣的才士,才被史籍所載。」呂晟道,「你們陰氏自稱是南陽陰識之後,只因陰識乃是陰姓中郡望最著者,陰識的妹妹陰麗華更是光武帝的皇后。光武帝的一句『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更是讓陰氏名揚海內。我就奇怪,東漢年間,你們怎麼就敢冒認光烈皇后的世系?這更讓我認定你的祖上就是目不識丁的軍漢!可是,既然你們認了南陽做郡望,又與前隋的陰世師攀扯什麼親戚?陰世師世系清晰,可是地地道道的武威郡望。又想要高門郡望,又想與朝廷高官攀親,你們粗鄙不堪,漏洞百出,實在不值得一談!」

  陰賀蘭和陰世雄被氣得渾身發抖,卻顯然把張延的話奉為圭臬,只是呵呵冷笑。

  「那麼我令狐氏呢?」令狐瞻傲然道。

  呂晟有些遺憾:「我挖了你們令狐氏十九座祖墳,卻沒找到譜系中的疑點,包括宋氏、索氏,也沒找到。但沒找到並不代表沒有,不少墳墓尚未來得及開挖,便被你們發現了,只好收手。以後若是有機緣,便再挖進去查查。」

  令狐瞻氣得暴跳如雷,卻礙於人質,不敢妄動。

  「事實上,你們令狐氏雖然被挖了祖墳,卻是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呂晟笑道,「你們難道就不奇怪嗎?這些年圍捕奎木狼的行動,大多是以你們令狐氏為首。而且,翟、張、氾、陰、李丟了墓誌碑,這才在七層塔建造觀象台,研究起了星象,你們令狐氏並沒有丟碑,卻為何也在這裡,並且坐在首位?」

  呂晟瞥了一眼已經成了乾屍的令狐德蒙。

  令狐瞻頓時愕然,看了一眼父親。令狐德茂只是冷笑。

  便是連玄奘也頗有些意外。從他入敦煌以來,基本上涉及奎木狼之事,都是令狐德茂在主持,他以為是令狐氏因為新婦被擄急於洗刷恥辱,看來另有深意。

  「因為我沒有找出令狐氏譜系上的破綻,這等於給了令狐氏拿捏五大士族的把柄!」呂晟淡淡道,「令狐氏主持觀星台,找尋墓誌碑,事實上便牽住了五大士族的鼻子。這些年令狐氏在敦煌勢力膨脹,貞觀元年,你從陰氏手中拿到了西關鎮的鎮將,州衙功曹參軍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渠泊使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縣尉是你令狐氏的人。短短几年,你們令狐氏相繼掌握了軍權、官吏考核權、水渠分配權、州城治安權,一躍成為士族之首。這些權力是從哪兒來的?是令狐德蒙從其他士族那裡壓榨來的!為何李氏寧可向我低頭,贖回墓誌碑也不肯加入泮宮密會?是令狐德蒙壓榨得太狠了啊!」

  翟法讓、氾正、張延、陰賀蘭以及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等人頓時心有戚戚焉,一起望著令狐德蒙的乾屍,想起這些年的甘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至於令狐瞻卻是滿臉羞憤,他一直以為西關鎮將是靠自己打拼而來,想不到卻是硬生生被家族給抬舉起來的!

  「他這是離間士族之策,諸位切莫上當。」令狐德茂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道。

  四大士族之人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嘆息了一聲。

  「法師你看,所謂的士族門閥就是如此,為了權力和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呂晟朝著玄奘笑道,「敦煌八大士族,我略略一考證,便找出五家冒認郡望、虛構祖先的種種不堪。天下士族又有多少如他們一般者?不可勝數!所以,所謂名門士族,所謂閥閱郡望,便如華麗的袍子,裡面長滿了虱子。天下所有姓氏一律平等,那些所謂高人一等的姓氏,只不過是出於利益營造出來的罷了。便是當今皇室又如何?他們掌握了天下,隴西李氏才被賦予了神聖,什麼老子後裔,什麼李陵後人,等到大唐傾覆,徒惹後人笑話而已。就如同劉邦為了神話劉姓,連自己老母被蛇給強暴都編造出來了。如今還不是留作後世笑談?」

  「所以,」玄奘嘆息一聲,「你就是要以這種手段滅盡士族?

  以敦煌士族冒認郡望為引,寫一篇類似《三敘書》一樣的文章,傳布天下?」

  「沒錯,」呂晟點頭道,「敦煌八族,攀附冒認者五,天下士族中又有多少?若我能活著,還會刨了山東五姓士族的祖墳,李、崔、盧、鄭、王的世系也有可疑之處,我會將他們的世系一一扒出,卑劣手段曝於天下。從此以後,士族這兩個字再也不會是榮耀,而是笑柄!從此以後,人人恥於自認士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生來便高人一等的姓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庸碌之輩生來便占據高位,平民士子,只要砥礪前行,便能襟抱敞開!這就是我想要的大唐!」

  呂晟站在這宇宙諸天之下,釋迦牟尼佛頭之前,瘋狂大笑,狀似癲狂。

  石山山頂,天象台上。

  魚藻和李澶趴伏在小屋的木門門縫下,正側耳傾聽著裡面的聲音。呂晟肆意的長笑傳來,兩人驚得面色悚然。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這個呂晟,當真是……當真是……」

  「當真是什麼?」魚藻斜睨著他。

  李澶賠笑:「說不上來的感覺。此人胸襟之大,氣吞萬古,史上從未出過如此人物。敦煌士族拿他來比侯景,真是小覷了他。侯景在他面前只是一個殺豬的屠夫而已,便是改朝換代的王莽,比他也差得遠了。」

  「你拿這兩大惡人來比擬呂四郎?」魚藻勃然大怒。

  「不不,」李澶急忙道,「這是士族家主的比擬,我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物來形容。嗯……我所能想起來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公孫鞅。」

  公孫鞅為赳赳老秦實行變法,是為秦國乃至未來的歷代王朝創下百世法。但他以嚴刑酷法推行新法,於渭水邊一日處決七百死囚,渭水盡赤,號哭驚天。為相十年,人多恨之。自己兵敗而死,慘遭車裂,全族被殺。

  魚藻想了想:「倒也合適。只是……四郎的結局也會那般慘烈嗎?」

  「商君慘烈的身後事正是他輝煌功業的最佳註解,正如呂晟要做的事,只要做成,我想他會樂見自己以最慘烈的方式告別這世間吧!」李澶道。

  「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音。」魚藻道。

  李澶苦笑:「我是他口中生而高人一等的庸碌之輩,是他誓死要消滅的對象……唉,順手消滅的對象。」

  魚藻難得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什麼想法嗎?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肩膀高過承天門!大唐的風華,長安的宏大,只不過是他肩上的點綴。」

  便在這時,忽然牆壘外的山頂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兩人頓時一驚,急忙隱藏在牆後。

  此時已經是夜晚,明月掛在高天,祁連山峰巒迭嶂,被月光染得素白。地面上,各種高大的天象儀在地上投下暗影,六百多隻赤玻璃下面火焰燃燒,密如繁星,映照著天上的星辰。

  八名騎士從山頂的沙磧中疾奔而來。八個人卻有十二匹馬,眾人身穿黑袍,身上配刀,馬上掛弓。那些馬蹄上似乎裹著布,踩在沙磧上只發出沉悶的聲音,頗為輕微。

  魚藻緩緩抽弓搭箭,李澶慢慢拔出橫刀。

  這些人來得太詭異了,石山的這一側被甘泉河分割,連接著祁連山主脈,山上寸草不生,人跡罕至,更無路可行。這些人卻在半夜裡用布包裹著馬蹄,躡足潛蹤來到這天象台,不知意欲何為。

  院牆很低,只有成人的腰部高,站在牆外,牆內的情景一覽無餘,更別說高高聳立的天象儀。到了天象台的院落外,黑袍騎士們下馬,十二匹馬調轉過頭,並排系在一起,馬臀朝著院落。然後眾人從馬背上拿出一捆捆的長繩,一端系在馬鞍的鐵環上,另一端拿在手裡,紛紛走進了天象台。

  魚藻和李澶躲在小屋的門口,頓時尷尬起來,天象台並不大,地面又平整,根本沒法起身藏到牆外,而小屋木門鎖著,又沒法進去。

  「殺!」魚藻猛然起身,一箭射去。

  這些黑袍騎士毫無防備,誰都沒想到這荒僻無人的天象台竟然藏有人。一名騎士被利箭射中胸口,二石弓射出的勁道極大,近距離之下,箭矢直接穿透了那人身軀,「嘣」的一聲射在牆上。

  李澶也縱身而起,狠狠一刀劈在另一人肩上,那人慘叫一聲翻身栽倒。

  這些黑袍騎士也極為精銳,猝然遇襲之下只是短短片刻便反應過來,紛紛散開,拔刀持弓開始反擊。魚藻在高大的天象儀間急速奔走,與他們拉開距離,十根手指像是彈琵琶般翻飛不停,一根根箭鏃激射而去,瞬間又射倒二人。李澶則遭到兩名黑袍騎士的圍攻,雙方橫刀碰撞,火星四射,李澶只是勉力抵住,一時拾掇不下。

  剩下兩名黑袍騎士便在天象儀之間與魚藻追逐對射,雙方箭矢你來我往,箭鏃射在黃銅鑄造的天象儀上,發出激越的「叮噹」之聲,爆發出點點火星,有些更是射斷儀器上的精密鑄件,天球歪斜,劇烈轉動。

  魚藻忽然一箭射在一人腳下的赤玻璃上,「砰」的一聲,赤玻璃粉碎,下面燃燒的人魚膏火苗猛地一躥三尺,那人眼前火光大亮,視線頓時模糊起來。魚藻抓住機會,又是一箭,將那人穿喉而過。

  另外一人猛然一驚,急忙避開地上的赤玻璃。趁著他躲閃的工夫,魚藻又是一箭,射中與李澶對戰一人的後背,那人翻身栽倒。

  李澶壓力大減。

  持弓那人躲在天象儀的後面,用弓箭對準魚藻附近的赤玻璃,一一射去,魚藻急忙躲避,砰砰砰,火苗不斷在背後躥起,到最後兩人之間全是三尺高的火焰,不辨人影。

  忽然間一聲慘叫,李澶一刀斬在了對手的脖頸上,那人身子軟倒在地。李澶提著刀,和魚藻左右夾攻那名持弓者。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持弓者壓低了聲音,憤怒地詢問。

  魚藻和李澶這時才注意到,對戰至今,對方竟然默不作聲,一直沒說過話。哪怕是瀕死的慘叫,也是沉悶、壓抑,似乎是死士。

  「你們是何人?為何偷偷摸摸來到這裡?」魚藻也低聲道。

  「看來你們也不想驚動下面的人,」持弓者沉吟道,「如此,我們並非敵人。」

  李澶冷冷道:「說出你的身份,再論敵友。」

  持弓者遲疑了好半天,才壓低聲音道:「在下敦煌李氏家主的從侄,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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