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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明月從窗欞處照耀進來,燈燭晃動,月光也跟著晃動,所有人的影子都變形,搖曳。庭院清晰傳來那巨狼的四足踩在地面上的「咔咔」之聲。

  大堂內一片寂靜,眾人神色各異。

  「原來,你來青墩戍是在設一個局!」令狐瞻苦澀,「是以奎木狼為餌,吸引我們來。」

  玄奘無言地望了他半天:「也不算設局。貧僧知道你們會來,也知道奎木狼會來,只是以自身為餌,四方碰撞,碰撞出真相罷了。」

  「四方?還有一方是誰?」令狐瞻問。

  玄奘轉頭望著林四馬:「自然便是這位林戍主。」

  「我……」林四馬倒退了幾步,目露驚恐。

  「如今你還要說,自己在鬼魅磧中斬殺了呂晟嗎?」玄奘問。

  林四馬身子一軟,徹底崩潰在地。他魁梧粗豪,身負橫推四馬之力,勇冠三軍,可如今刀就在手邊,卻拿不動了。

  魚藻憤恨地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便很清楚此事不可能擅了,除非你能把我們所有人殺得乾乾淨淨,否則你身為大唐邊將,私縱胡商走私,與人勾結謀害監軍呂晟,受人良田大宅,一樁樁一件件,足夠你抄家滅門!」

  「我沒有錯!」林四馬雙眼血紅,坐在地上慘笑,「八大士族統治敦煌近千年,農家為其耕作園囿,打窟人給他們鑿山造窟,牧人給他們放牧牛馬羊,其他百工各業各有行會,石匠打石頭,畫匠、塑匠作壁畫,鐵匠、木匠、泥匠各有所司,這千年來我貧家百姓就是這樣過的,每一家每一戶每一人都在為士族效力,誰都不能脫離這張巨網。少年時在子亭鎮的山上放牧,我也曾仰望過天空,我也曾站在山頂,朝著山腳下看過一眼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我家只是最卑賤的鍋子匠,祖祖輩輩以修補鍋釜為生,敦煌從來就沒有一個寒素之人能穿上絲綢做的袍子,能進入泮宮摸一摸書卷。」

  「那是你們自己不努力!」令狐瞻冷冷地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書卷人人可讀,我們士族又不曾禁絕詩書。」

  「我不努力?」林四馬一躍而起,怒不可遏地扯開衣袍,露出疤痕交錯的胸口,「老子在大唐邊疆廝殺多年,多少次險死還生,這叫不努力?你們的確不曾禁絕詩書,可我們一家三個男丁,中原地多,每個男丁授田百畝,敦煌這裡每一戶只能均田六十畝。農田畝產兩石,每一戶收成一百二十石,脫殼後收成七十二石,我們六口之家每年自用四十五石,要繳納租六石,一年下來只能存儲二十一石粟麥,除了換鹽巴、酒醋、農具鐵器等日常所需,還要備用災荒、疾病、人事等應急,還要繳納絹二丈、綿三兩,承擔雜徭和色役,官府和士族還要征丁修渠。一家人終日勞作尚且忙碌不堪,誰家敢讓子孫脫產去讀書?」

  令狐瞻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這並非是我敦煌士族壓榨,整個大唐天下都是如此。」

  「是啊!」林四馬黯然,「所以人啊,一旦仰望過天空,就沒法再容忍卑賤了。這個牢籠覆蓋了敦煌,覆蓋了大唐,既然誰都掙不脫,我只好另闢蹊徑。當年你們令狐氏來找我,要我出賣呂晟來換取大宅、良田、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我想也沒想便同意了。哈哈——」林四馬慘笑,「為何不同意?這是我期待一生的機遇啊!」

  林四馬瘋狂地大笑著,魁梧的漢子像個娃娃般樂不可支。

  「林戍主,」玄奘嘆息,「你在陷害呂晟的局中,都做了些什麼事?」

  林四馬擦擦眼淚,笑道:「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之前與法師講的句句屬實,只是最後有所欺瞞。那一日我們逃進鬼魅磧中,我只是把呂晟打暈了,捆綁起來交給了令狐德茂,另外燒焦一具袍澤的屍體,斬掉腦袋冒充呂晟,交給了官府。」

  「交給了令狐德茂?」玄奘盯著令狐瞻,「你們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私下囚禁一位大唐狀頭,西沙州錄事參軍!」

  「法師猜錯了。」令狐瞻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隱瞞,呂晟並非我們私下囚禁,而是經過刺史杜予和州長史商議,將他關押在敦煌縣衙的地牢中,並且還行文秘奏朝廷。」

  「胡說!」魚藻喊道,「你們明明是陷害呂晟,又用焦屍假冒他被殺,怎麼還敢把他交給官府?」

  令狐瞻冷笑:「十二娘子,這是兩件事。有沒有人陷害呂晟是一件事,呂晟通敵叛國是另一件事。如果是區區一個西沙州錄事參軍叛國倒罷了,可是一個大唐雙科狀頭叛國,便是連皇帝陛下都承受不起。我們令狐氏做的,便是掩蓋朝廷的顏面,拿一隻頭顱來宣稱呂晟已誅。至於真正的呂晟,則交由官府秘密處置。」

  玄奘恍然:「原來竟然是皇帝親自蓋棺定論的。令狐德茂真是謀算縝密,如此一來,他不但讓令狐氏脫身事外,還讓呂晟徹底身敗名裂。」

  「倒也不算皇帝蓋棺定論,」令狐瞻道,「奏疏報上去之後,陛下並無隻言片語的回覆,留中不發。這其實也在我父親預料之中,皇帝承受不起這種屈辱,故作不知。後來陛下褫奪了杜予等人的官職,對牢獄中的呂晟卻是不聞不問,顯然就是希望他自己瘐斃於獄中,不要再張揚此事。」

  魚藻淚水婆娑。

  玄奘問道:「後來呂晟如何從獄中出來,變成了奎木狼?」

  「不知。」令狐瞻坦然道,「我迎親那日,他突然出現,在長街上擄掠殺人。後來我們去獄中查看,鐵枷脫落,兩名獄吏死於狼爪之下。到底是呂晟化作了狼,還是狼化作呂晟,我實在不知,但無論他們是誰,都是我要獵殺的仇敵!」

  「當年本尊在天庭時,無數次透過億萬里塵埃遙望下界,眾生如蟻,朝來夕死。天人一閉眼,一打盹,便是你們的一生。你們的恩仇在本尊看來極為可笑,本尊酒後睡一夜,那恩仇便隨著你們的生命消散掉了,所以毫無意義。」庭院中忽然響起「咔咔」聲,似乎是奎木狼來到大堂門口,口吐人言,「法師,你要本尊等到何時?」

  李澶喊道:「你要怎麼樣?」

  「本尊此來是為了奪取天衣,」奎木狼淡淡地道,「這些天本尊想了個法子,天衣乃是不散不滅之物,若是把玄奘焚燒成灰燼,天衣自然便會重現。所以,法師就跟隨本尊去一趟玉門關吧。我已準備好了三昧真火台,保准你剎那成灰。」

  「休想!」李澶大怒。

  玄奘阻止他,淡淡道:「貧僧只問一個問題,便隨你去玉門關——呂晟在何處?」

  「到了玉門關,本尊讓你見到他,」奎木狼道,「方才有一件事你猜錯了,在莫高窟時我之所以沒殺你,是因為呂晟交代過,不得害你性命,可是我並沒有答應他放過你兩次。玄奘,你走是不走?」

  「好,我跟你走。」玄奘道。

  魚藻和李澶大吃一驚,一起道:「不可——」

  連李淳風也勸道:「法師,在長安時我就聽說過您的名頭,您是佛門千里駒,承載著佛門振興的希望。您出關西遊,路上雖然艱險,卻是為求證大道,何必把有為之軀拋在此處呢?」

  玄奘笑道:「多謝李博士。不過對於貧僧而言,出長安便是西遊路,路上的一災一劫,一飲一啄都是大道坎坷,貧僧不敢逃避。

  何況,」玄奘望著門外,神情憂傷,「當年我與呂晟有過約定,要攜手求證心中大道,我們道不同,路也不同,可是我們要共創的那個未來世界卻相同。如果他倒在中途,我想知道他為何而敗,那條路為何走不通。這樣我才會知道,我的路該如何走。」

  「無論是敵是友,是善是惡,貧僧感念各位裝點這大千世界,璀璨人間。」玄奘坦然地望著眾人,深深鞠躬,雙手合十,右手頓時被扎得鮮血淋漓。他臉上卻含著溫和的笑容。

  玄奘轉身走到大堂門口,正要拉開門,手臂卻被人拽住,回頭一看,是索易。

  「法師稍等,且讓我為法師開道!」索易笑了笑,拉開門走出去,然後把門輕輕合上。

  門並沒有關嚴,微微露出縫隙。從大堂里望出去,白色的狼身占據了視野,索易似乎和奎木狼面對面站著。

  索易不知說了什麼話,奎木狼口吐人言,聲音沉悶:「你這是何苦?」

  「也沒什麼苦不苦的。」索易道,「老朽這輩子沉溺術數,雖然窺視天道,卻拿這些東西來替人占卜、堪輿——相痣、稱骨、解夢、占婚嫁,直到呂晟把我駁得一敗塗地,我才發現自己這輩子窺探天機竟然只為賺人錢財。那時起,曾經的敦煌大術士索易便已經死了。

  今夜再死,也無非死一個軀殼而已。當初我為了救你,哪怕自絕於家族,也從未想過回報,今日卻想要你回報我。我不管你是奎木狼還是呂晟,你都要答應我一件事,讓玄奘法師西遊天竺,求證大道。」

  「你做什麼?」奎木狼怒吼。

  眾人一驚,一起從門縫裡往外看,也不知索易做了什麼動作,門縫裡只看見奎木狼身軀一點點後退,最終索易的身軀定格在門縫中,只見奎木狼的一隻利爪插在索易胸口,索易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利爪在他體內越陷越深,最終抓穿了心臟。

  「我不會答應你的!」奎木狼怒道。

  索易口角流血,朝門縫看了一眼,身子一軟,胸口從狼爪處拔出,帶出一蓬鮮血,摔倒在地。他臉上仍然含著笑容,喃喃道:「《象》曰: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

  「索老丈!」玄奘驚叫一聲,正要衝出去,林四馬攔在他身前。

  林四馬從旁邊抄起一把七尺長的陌刀,嘆道:「法師,索易已經是必死之人,求死得死。今夜還有一個必死之人,便是末將。」

  「林戍主,不可輕生!」玄奘急了。

  林四馬彈擊著陌刀,慨然道:「末將為了一己之私,做過很多錯事,縱容走私,收取賄賂,陷害呂晟,勾結馬匪,一樁樁一件件說也說不完,論唐律也是一個斬首之刑。可老子當年既然仰望過天空,如何甘心像條狗一般,死在那臭烘烘的刑獄之中?」林四馬霍然拽開門,大吼,「老子是大唐邊將,且讓我為法師開闢那西遊大道!」

  奎木狼蹲踞在庭院中,巨大的身軀傲然屹立。旁邊是索易的屍體。

  林四馬揮著七尺陌刀,沖向奎木狼,一聲怒吼,凜冽的刀光疾如奔雷閃電。奎木狼冷冷一笑,身子一閃即逝,已經到了林四馬身後,利爪抓向他脖頸。林四馬身子一擰,陌刀反轉,斬向奎木狼。「當」

  的一聲巨響,陌刀和利爪碰撞,火星四射,一人一獸都踉蹌一步。

  「好大的蠻力。」奎木狼冷笑。

  玄奘、李澶、魚藻、令狐瞻和李淳風等人紛紛來到庭院中,緊張地盯著庭院中的纏鬥。那奎木狼身形飄忽,快如閃電,時隱時現,而林四馬刀長臂長,刀光縱橫,周圍一丈二尺的虛空仿佛充斥著刀光,將整個空間都剿得粉碎。陌刀不時劈砍在四周的胡楊、牆垣和車輛上,擋者無不披靡,殺得煙塵滾滾,木屑紛飛。

  林四馬口中大呼酣戰,這貪腐成性的邊將仿佛將積年的勇悍之氣徹底激發,一人一刀竟然殺出千軍辟易的慘烈,但仍然抵不住奎木狼的神通秘術,烏沉沉的狼爪似乎隨時在虛空中出現、隱沒,每一次都會在林四馬身上撕裂出一條血口,片刻之間,林四馬身上血肉橫飛,遍體鱗傷,有些地方甚至連白骨都露了出來。

  林四馬卻毫不在意,甚至哈哈大笑著,唱起大唐的軍中歌謠:「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一個「人」字出口,血光之中利爪一閃,林四馬的脖頸被撕裂,人頭落地,頸血沖天而起。只有無頭的屍體仍然握著陌刀,屹立半晌,最終轟然倒地。

  玄奘淚流滿面,他仍然記得,林四馬口中所唱的歌謠乃是當年秦王掃平王世充之後,呂晟以舊曲填入新詞,在長安城外萬人齊唱,迎接凱旋的將士,遂成大唐軍中之樂。

  卯時日始。一輪紅日起於大漠之上,邊城如血。昨夜死傷的屍體仍未收殮,到處可見殘肢斷臂,屍體枕藉。

  令狐瞻、李淳風等人站在城牆上沉默地送別。

  玄奘走出青墩戍,騎著一匹馬,背著朝陽向西而行,魚藻和李澶騎著馬跟隨在他身後,馬背上載著乾糧、飲水和氈毯。遠處沙磧中,一頭巨狼蹲踞在馬背上,正等待著玄奘。

  玄奘轉過馬頭:「十二娘,李琛,你們還是回去吧,貧僧此去註定會死,沒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

  魚藻淡淡道:「法師,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哪怕死了,我也要得見真相。」

  「何苦如此,」玄奘明白她的心意,「那玉門關如今已經是妖窟魔巢,你便得見真相又如何?」

  「心總是不甘吧。」魚藻道,「我準備好接受最殘酷的真相,可是不親眼看到,我想我永遠會在這大漠上兜兜轉轉。生和死,跟有些事情比起來,不算最大。」

  玄奘沒再說什麼,轉向李澶:「你呢?」

  「我——」李澶看了看魚藻,「師父,其實這些天我一直不明白,您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去西遊,到底要找些什麼東西?這些東西哪怕找到了,萬里流沙,您若回不來又有何意義?現在我有一些明白了。」

  「哦?」玄奘倒感興趣了。

  「師父,」李澶笑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也不是合格的……少東家,眼見家裡生意不好,父親日夜憂愁,卻沒有絲毫熱血去分擔這份職責,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可是如今我愛上一人,我願意追隨她到地老天荒,我不知道最終是成功還是失敗,可是我願意這麼千難萬險地走下去,不計生死。因為這讓我感受到自己還活著,還有血能燃燒。」

  魚藻冷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追花逐蝶的紈絝之行說得如此豪邁……嗯?」她猛然回過味,眉毛頓時豎了起來,「你說的是我?」

  「是啊!」李澶微笑地望著她,「你大可以拿刀斬了我。」

  魚藻怒氣勃發,卻無可奈何,恨恨地不搭理他。

  三人正要策馬疾馳,忽然兩名部曲攙扶著令狐瞻從青墩戍中走了出來:「法師!」

  玄奘勒住馬匹:「令狐校尉。」

  令狐瞻推開部曲,掙扎著走到玄奘旁邊道:「法師可否到這邊說話?」

  玄奘下馬,隨著令狐瞻走到一旁。

  令狐瞻低聲:「法師,我來是想拜求您一件事。」

  「請說。」玄奘道。

  令狐瞻凝望著遠處的奎木狼,咬牙切齒:「法師,在這之前我想讓您知道,我令狐瞻不是懦弱之人。原本我也應該像那林四馬一樣,縱然不敵而死,也無怨無悔。可是……可是……」

  令狐瞻露出難言的痛苦,臉上肌肉扭曲。

  「貧僧知道。」玄奘溫和地道,「貧僧此去便是為了解除奎木狼之禍,不希望再死人。」

  「可是我真的想抽出這把刀……」令狐瞻喃喃地道,「昨夜原本還有一個必死之人,那便是我。我來時發過誓,不殺奎木狼,不收骸骨,不葬祖墳。可是我如今這模樣,不敢輕易言死。」

  「我知道。」玄奘道,「令狐校尉,死者已矣,活著的人若不能破那貪嗔痴,煩惱障,你便也如同這奎木狼一般,起於我見,墜墮邊邪,輪迴生死。」

  「煩惱障,貪嗔痴……」令狐瞻念著,「痴為何也稱為一障?」

  「痴又稱作無明,痴者,便是痴愚,眾生心性迷暗,迷於事理。

  所以佛家說,諸煩惱生,必由痴故。」玄奘解釋道。

  「迷於事理……迷於事理……」令狐瞻喃喃地道,「從武德九年翟紋被擄到現在,我執著於獵殺奎木狼,三年中與他交手八次。

  世人都認為我與翟紋相愛太深,要為她復仇。可是法師知道嗎,其實我與翟紋見面不過兩次,如今我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哦?」玄奘倒有些吃驚了,「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是啊!」令狐瞻苦澀,「雖然說令狐氏和翟氏世代交好,五服之內有多人通婚,可是不論令狐氏還是翟氏,都是千年漢家士族,講究禮法門風,尤其是五胡亂華以來,胡風侵襲,我們士族更加恪守禮法,我和翟紋婚前根本沒有見過。唯一見過的兩次,一次是在她十三歲那年上巳日,在水渠邊舉行祓禊之祭,一次是她十六歲那年在我族中一位翟氏夫人去世的葬禮上。我們的婚事也是族中長輩安排的,他們說,令狐氏和翟氏這一代必須聯姻,於是我們就成親了。」

  玄奘憐憫地看著他,出身士族,聯姻其實是作為一個士族子女必須盡到的義務。自古以來,士族門閥最講究的有兩條:一是婚姻,二是仕宦。便是靠官位來維持高門大族的政治地位,靠聯姻來保持士族和寒族的界限。

  一個士族門閥往往是歷經幾百上千年形成的,哪怕改朝換代之後政治上並未得勢,依靠強大的社會認同感,幾十上百年也不會掉品。真正打擊士族的,反而是來自婚姻——士族絕不能與雜姓寒族聯姻。北魏《氏族志》便規定:或從賤入良,營門雜戶,慕容商賈之類,雖有譜,亦不通婚。如有犯者,剔除士籍。

  而士族真正的禮崩樂壞,便是北朝時濫觴的為了索取高額聘財,嫁女給寒庶雜姓,如同商賈一般討價還價,甚至明碼標價。這直接導致士族標榜幾百年的禮法門風開始崩塌。

  敦煌士族面臨的問題更為嚴重,地處邊疆,胡風盛行,那些胡人莫說是門第,便連漢人的日常禮法也並不遵循。在敦煌城外一些胡人歸化的鄉里,婚姻上仍然盛行收繼婚制,夫喪之後嫁給其弟或其子。

  敦煌士族要維持其赫赫門閥,就必須更古板地遵循禮法門風。

  另有一點便是敦煌處於商貿中樞之地,自北朝到隋唐,大量寒族雜姓通過商貿攫取巨額財富,或者通過改朝換代驟然得了高官顯職,而這些家族一旦在財富或官位上立足,必然挑戰士族的社會地位。前者如百年前的呂氏,後者如今日的刺史王君可。因此在敦煌這種遠離中原,相對孤立和半封閉的地域,士族們的聯姻更加迫切。

  「雖然我和翟紋並不相熟,也還沒洞房,可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一夜,奎木狼在敦煌長街上擄走翟紋,不但是我令狐氏的奇恥大辱,更是我令狐瞻的奇恥大辱。」令狐瞻道,「若是她當時被殺倒也罷了,於貞潔無礙,可她是被擄……一個青春貌美的女子被人擄走,會遭遇什麼,法師想必很清楚。昨夜法師推測我當時殺人是為了掩蓋呂晟出現的消息,這當然重要,其實就我而言,我殺人是因為他們一口咬定翟紋是被人擄走,而不是被狼擄走!」

  這「人」和「狼」兩字令狐瞻咬得很重,玄奘頓時便明白了。

  對士族的家風名譽而言,這的確有本質的區別。被狼擄走,無非是做了肉食,被人擄走,卻會貞潔有失。無論令狐氏還是翟氏,都承受不起這種侮辱。

  「我當時真的是慌了,第一個念頭不是新婚妻子的生死,而是別人會如何看待我。我並非嫡長子,卻從小聰慧,家族調動最好的資源來栽培我,二十一歲便做了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二十三歲做了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品秩一年一敘,如今更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西關鎮將,敦煌州城的兵力都掌握在手。按照家族的安排,我將來不會去外地任官,要替令狐家在瓜沙鎮守住根基。我從小順風順水,有無數人嫉妒我,我卻從不與他們爭,總是做出清冷散淡的樣子。可是我內心極為介意,因為我無法容忍別人超越我,更無法容忍自己有瑕疵,成為那些人竊笑暗嘲的對象。」

  令狐瞻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要把一生的積鬱都傾倒出來。

  「可是那一夜,我徹底毀了。我殺掉了所有敢於說出『人』字的僕役和部曲,可是平民百姓我能掩蓋,八大士族卻皆知真相。法師,兩家共同的羞辱聚集在我一人身上了。這三年來,我苦心孤詣獵殺奎木狼,把自己裝得窮凶極惡,滿臉殺戮之氣,只是想讓人人懼怕,不敢提及翟紋二字。這三年來,我裝作對翟紋情深義重,為新婚妻子誓死復仇,只是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因為夫妻情誼,而不是為了自身羞辱。」

  令狐瞻忽然淚流滿面,雙手捂著臉。他臉上仍有鮮血,掌中一片殷紅。玄奘默默地聽著,一句話沒說。佛家說,諸煩惱生,必由痴故。

  「敦煌每個人都知道,我對翟紋情愛深重,有時候連我夜半醒來都不禁苦澀,仿佛盲人瞎馬,行走在深淵之外。」令狐瞻喃喃道,「翟紋未過門而死,令狐氏與翟氏的婚約其實已經結束,可是因為我這般行徑,兩家至今仍然得維持這場虛假的聯姻。而我自己也被困於其中,不能有心愛之人,不能再訂婚約,娶妻生子。三年來我獵殺奎木狼八次,每次都無功而返,其實我已經疲憊不堪,卻不得不在人前裝模作樣,一聽到奎木狼三字就做出怒髮衝冠、魯莽衝動的模樣。」令狐瞻苦笑地望著他,「法師,我為自己打造了一座囚獄。」

  玄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令狐瞻人才智慧皆是上上之選,對自身情勢也看得透徹分明,卻自造牢獄,困鎖其中。佛法度人,更需自度。

  「聽說佛家有懺悔一詞,在佛與師長面前告白追悔過去之罪,以期滅罪?」令狐瞻問道。

  玄奘點點頭:「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一切我今皆懺悔……」令狐瞻默默地念著,神情寥落,「這些話法師且當作我懺悔之言吧。至於拜求法師的事……這次去玉門關,法師能否幫我問一問那奎木狼,翟紋屍骨葬在何處?若我能找到她屍骨收斂,歸葬祖墳,也算了結了這三年的痛苦。」

  「此事貧僧一定辦好。」玄奘點點頭,「只是此去玉門關,貧僧十有八九要被燒死在那裡,消息如何能報給你聽?」

  「若法師得到消息,便在玉門關的城門口土牆上用白石灰畫圈,自然有人找尋法師。」令狐瞻道。

  玄奘恍然,令狐氏和奎木狼鬥了這麼多年,想來自然會安插一些耳目。玄奘沒再說什麼,雙手虛合,轉身策馬離去。

  令狐瞻沉默地站著,神情蕭瑟滄桑,回頭吩咐部曲:「我們回敦煌吧!」

  處理完青墩戍的善後事宜,令狐瞻和李淳風帶著咒禁科眾人以及倖存的部曲們返回敦煌。令狐瞻歸心似箭,第一日便疾行百里,戌時日落時,土窯子驛便遙遙在望。

  去時七十名部曲,返回時只有四十多人,加上咒禁科眾人,在沙磧道上拉出長長一列馬隊。李淳風原本在隊伍中間,這時催促馬匹疾行,追上了令狐瞻,兩匹馬並轡而行。

  「令狐兄,」李淳風道,「這次下官沒能降服奎木狼,致使死傷慘重,深感抱愧。」

  「李博士不必過謙。」令狐瞻不以為意,「我和奎木狼鬥了三年,深知其厲害之處。你是這些年唯一能在他面前全身而退,且不落下風之人。若是摸熟了他的法門,未必不能降服他。」

  李淳風臉上帶著散淡的笑:「似乎你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

  令狐瞻兩眼一縮,警惕地打量著他。

  「在令狐鄉臨出發之時,令狐兄慷慨陳詞,死不歸葬,頗有易水蕭蕭,一去不回之悲壯。而事敗之後卻倉促返回,歸心似箭,這讓我實在不解。」李淳風言辭鋒銳。

  令狐瞻臉色沉了下來:「李博士是在譏笑我嗎?」

  李淳風笑著擺手:「哪裡,哪裡。令狐兄是個做大事的人,我只有敬佩。」

  「此話怎講?」令狐瞻冷冷地盯著他。

  「因為整個青墩戍一役,就是個局。」李淳風淡淡地道,「如今人死夠了,局已成了,令狐兄自然要返回敦煌主持大局。」

  令狐瞻猛一勒馬匹,戰馬長嘶一聲,驟然停了下來。李淳風的馬匹跑出去幾丈遠才勒住,轉回馬匹,和令狐瞻馬頭相對。兩人就這麼默默地對視著,彼此之間似乎有風雷涌動。

  隨行的眾騎也察覺到異狀,紛紛減速,在遠處觀望著。

  「這些年敦煌八大士族圍剿奎木狼屢屢失敗,前些天你甚至調動了鎮兵在莫高窟大戰一場,仍然沒能誅殺奎木狼,反而受到軍法處置,丟掉了西關鎮將一職。」李淳風神情冷靜從容,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對你們而言,拿下奎木狼的唯一辦法就是出動大軍!可是想出動大軍卻不是你們說了算,是刺史王君可說了算。王刺史看來並不想出兵,所以你們就必須逼得他不得不出。」

  令狐瞻靜靜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李淳風也不介意,繼續說著:「此前莫高窟狼禍,雖然軍民死傷不少,卻達不到逼迫王君可出兵的程度,所以你們便謀劃了這場青墩戍之戰。哼,奎木狼攻入青墩戍,屠殺戍卒十餘人,甚至戍主林四馬都死了,這可是對軍方實打實的挑釁!王君可再不出兵,莫說西沙州軍方眾將不答應,恐怕朝廷也不答應。令狐兄,你這般急匆匆地返回州城,就是想接手軍隊的吧?」

  「李博士,你的確天資聰穎,可是你說的這些我不會承認。」

  令狐瞻心中暗暗吃驚,沉著臉道,「你把話說到這種程度,究竟想做什麼?」

  「令狐兄爽快。」李淳風大笑,「我來敦煌,是受陰妃和陰侍郎所託,要降服奎木狼,與你們敦煌八大士族目標一致。我李淳風初入官場,官職雖然低微,卻並非沒有上進之心,若能降服奎木狼,使得朝野矚目,便是豁出性命又有何不可?可是令狐兄,我卻不願做他人手中的玩偶,白白送了性命!」

  令狐瞻神色不動:「這話怎講?」

  李淳風冷笑:「你們跟我講述的奎木狼,只是區區山精野怪,可沒有這等深不可測的神通!前日一番較量,他精通金丹大道,天罡三十六般變化,這等妖孽哪裡是我這般倉促上陣便能降服得了的?沒有把命丟在青墩戍,已經是邀天之倖!所以令狐兄,若你們想真心請我降妖伏魔,就推心置腹,不要有所欺瞞。若你們只是想利用我一番,如今青墩戍一役已經結束,你們也達成了目的,我便抽身走人,返回長安。再要設局坑害,便是欺我李淳風背後師門軟弱可欺!」

  令狐瞻雙手抱拳,誠懇地道:「淳風兄,我令狐瞻以及令狐氏,絕無設局坑害你的心思!這中間或許有些誤會,想來也是對你我、對敵手的實力估測有誤。前日夜間你力抗奎木狼,實在是神通了得,法術精熟,這三年來我們請來的術士高人不知凡幾,您淳風兄的實力首屈一指!等回到敦煌,我自會向父親和各位家主分說,竭誠以待,共克奎木狼,還請淳風兄助我一臂之力!」

  李淳風深深地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的誠意。

  「我們八大士族只想要它死,鎮殺奎木狼的聲譽,全歸淳風兄!」令狐瞻道。

  「好!」李淳風伸出了手,兩人雙手相握,一泯所有的不快。

  令狐瞻心情大好,此時眾人已經到了土窯子驛前,眾人放慢馬速,朝著戍驛門口而行。

  正要入驛休息,忽然間一匹快馬從南而來,馬上之人身穿胡服,頭上戴著冪籬,黑色羅紗覆蓋了半身,身上到處是灰土和沙塵。馬快風疾,有風吹起,身材極為纖細,似乎是個女子。

  令狐瞻看了一眼,忽然就是一怔。那騎士看見令狐瞻,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疾馳而來,喊道:「九郎!」

  聲音清脆,果然是個女子。

  令狐瞻看了李淳風一眼:「李兄,您請先到驛站內休息,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好。」李淳風含笑點頭,和咒禁科眾人以及部曲們進入土窯子驛。

  令狐瞻急忙策馬迎過去,兩匹馬在荒涼的驛道上交會,那女子挑起冪籬的羅紗,露出一張清麗無雙卻頗有憔悴的面孔,含情脈脈地望著令狐瞻。

  「窕娘,果然是你!」令狐瞻吃驚。

  原來這女子便是張敝的嫡女,窕娘。

  令狐瞻急忙扶著她下馬,發現窕娘整個身子都僵硬了,顯然經歷了長時間的奔波之苦。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會來這裡?」令狐瞻一迭聲地問。

  窕娘淚眼盈盈地望著他:「九郎,昨日青墩戍烽火急警,有軍中羽檄把發生的事情傳到了敦煌,奎木狼殺了那麼多人,我都擔心死你了,便想到青墩戍找你,卻萬幸在這裡遇到你。」

  「你——」令狐瞻心中一陣揪痛,卻萬般無奈。

  自從武德九年翟紋被奎木狼擄掠之後,令狐氏和翟氏對外便宣稱翟紋已死,兩家的婚姻事實上就已經結束。令狐瞻是令狐氏新一代的翹楚,自然不可能不成親,連翟昌也默認了事實。張氏和令狐氏這幾十年頗有些疏遠,這些年令狐氏勢大,張敝也有心聯姻,窕娘對令狐瞻更是芳心暗許,只是令狐瞻卻因為翟紋被擄之辱,仍視翟紋為妻子,窕娘只好將一腔深情藏於心中。

  令狐瞻並非不知,卻也只好辜負美人之恩。

  「九郎,你……你受傷了?」窕娘忽然發現令狐瞻一條腿微瘸,纏著的繃帶上隱隱滲出鮮血,當即花容失色。

  「挨了一刀而已,不重。」令狐瞻道,「你是私自到這裡的嗎?

  你的身份卻不能讓人知道,且放下冪籬,跟我到驛站里歇息一下。」

  「無妨,我是從城外的別業來的。」窕娘道,「我們張氏出了大事,父親眼下也顧不得我。」

  令狐瞻一怔:「張氏出了什麼大事?」

  「你還不知……」窕娘這才醒悟,頓時露出憤怒之色,「九郎,那刺史王君可,對我張氏動手了!」

  令狐瞻吃了一驚,詳細詢問,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原來奎木狼殺人那天晚上,青墩戍的戍卒便點燃了烽火,戍副連夜趕往敦煌發出急警。戍主林四馬被殺,戍卒死傷慘重,這可是大事。王君可詳細盤問戍副。

  戍副雖然不敢提呂晟和各士族的恩怨,可林四馬勾結馬鬃山馬匪,縱容走私聚斂錢帛的事卻不敢隱瞞。八大士族的謀劃取得了成功,王君可怒不可遏,一方面派出鎮兵趕往青墩戍支援,另一方面調動西沙州兵力集結,做出剿滅奎木狼的姿態。

  然而就在八大士族彈冠相慶,等著王君可出兵的當口,王君可卻突然出手,嚴厲徹查涉嫌走私的商隊!

  自大唐開國以來,便實行禁邊令,非但普通國人禁止出關,連唐人的商隊也不能出關貿易,《唐律》規定:「越度緣邊關塞者,徒二年。」

  這實質上便將絲路的貿易權拱手交給了胡人,雖然對胡人商貿限制也頗為嚴厲。

  可商貿之暴利,仍然吸引了大批的豪族參與其中,只是一則有唐律所限制,二則商賈地位低賤,士族官員乃是清流,不得兼職經商,商賈之家也不得入仕,所以不少為暴利所動心的士族就以旁系的名義組建商行,暗中與胡人合股,讓胡人出入關隘行走絲路去行商,商行則作為坐商,承銷貨物。

  這些大士族盤踞敦煌數百年,勢力分布西沙州的各行各業,各個關卡,比如執掌市場交易的敦煌縣市令,就是張氏族人。敦煌乃是邊境絲路重地,歷來商貿之風就重,朝廷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

  譬如莫高窟競買會上,李氏商隊手中的汗血寶馬,就是這種來歷,眾人也不以為奇。可是有些士族過於貪婪,暗中買通林四馬之類的邊將進行走私,這就是朝廷要嚴厲打擊的行為。

  如今王君可就是借著林四馬一案掀起了打擊走私的風暴。

  首當其衝的就是張氏。因為張氏有兩點過於矚目,一則敦煌縣市令是張氏族人,二則敦煌張氏與高昌國張氏同出一脈。高昌國乃是西域中唯一的漢人之國,王室姓麴,張氏與麴氏歷來休戚與共,十幾年前高昌國發生義和政變,麴氏失國出奔,正是張氏力挽狂瀾,三年後協助麴氏復國,如今大將軍張雄更是執掌高昌國的兵權。因此敦煌張氏與高昌張氏之間的商貿極為密切,順著矟竿道北上雖然是伊吾國,但伊吾國小,絲毫不敢得罪高昌。也就是說只要敦煌張氏的貨物出了大唐國境,便暢通無阻直達高昌、焉耆。

  敦煌八大士族中,於商貿之中獲利最巨的,便是張氏和李氏。

  「青墩戍林四馬縱容走私的消息傳來,給了那王君可一個藉口,他一出手便拿下了市令張克之,隨即查抄幾家胡人和高昌張氏的商行,通過帳簿和錢帛流向,直接抓獲了我敦煌張氏商行的六名主事。」

  窕娘說道,「如今王君可正在拷問那些主事,一心要把我張氏牽連進走私大案。」

  窕娘滿臉疲憊和憤恨,卻又露出惶恐。令狐瞻默默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安慰。

  「九郎,」窕娘眼中慢慢流淚,「我知道,那王君可如此瘋狂,是因為我父親拒了他婚事,是我連累了父親,連累了家族。父親不讓我憂心,送我到城外別業暫住,可是……可是我心裡真的好怕。」

  窕娘慢慢抱住了令狐瞻,淚盈盈的兩眼望著他,似乎想得到一份慰藉,一份承諾。令狐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透過朦朧的冪籬羅紗,看著漫漫黃沙,第一次覺得無力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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