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懸疑•靈異 >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 第八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八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貞觀三年,瓜沙古道,魚泉驛。

  「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漢家壯士胡笳唱,過得敦煌無人煙。列位看官,且來聽我講這一出《敦煌變》!」

  魚泉驛是從瓜州到敦煌的第二站,背靠祁連山,門前便是三百里瓜沙驛道。隴右沙磧地帶因為條件所限,做不到中原的三十里一驛,便在有水源處建立驛站。

  苦水從山中流出,在山下匯聚成泉,泉中有魚,名曰魚泉。

  隴右道是大唐的邊境,驛站和烽戍往往一體,魚泉驛也不例外,驛站本身就是一座夯土的四方城堡,夯土版築的堡牆極為厚實,上面是平整的城道,四角築著角樓。驛站背靠的山丘上高聳著兩座烽燧,駐紮有一支三十人的戍卒。①烽燧用來守御邊疆,一旦有警,晝則點菸,夜則生火。瓜沙驛道三百里,共有八座烽驛,頃刻間警訊便能傳到州城。

  ① 魚泉驛遺址並未發掘,此參照55 里外的漢唐懸泉堡遺址設定,兩座驛站規制大致相同。

  而邊疆的驛站與中原不同,因地域廣闊,上百里無人煙,除了官府的傳驛公務之外,還兼具往來商旅歇腳飲水的功能,只不過商旅行人必須提交公驗、過所,以供勘合,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緝捕送官。

  魚泉驛的城門外就是魚泉,泉水邊長著些古老的胡楊和紅柳。

  胡楊的樹蔭下,鋪著十幾張羊毛氈毯,一群歇腳的商旅正坐在氈毯上,一邊吃喝,一邊聽著俗講師講唱變文。

  那俗講師名叫劉師老,有五十餘歲,相貌清癯,三綹長髯,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盤膝坐在氈毯上,膝蓋上橫放著羯鼓,兩手拍打,正搖頭晃腦地講唱。在他身後,坐著一名女子,低眉垂眼,懷中抱著琵琶,一旦劉師老講到關鍵處,女子纖細的手指輕攏慢捻,便有流水般的「錚錚」琴聲來應和。這便是他的唱導師,亦是他的徒弟煙娘。

  他講的《敦煌變》卻是東晉時的敦煌太守,後來在敦煌建都,立了西涼國的西涼太祖、武昭王李暠。劉師老蒼涼的嗓音,講述著兩百年前的敦煌舊事,激烈時羯鼓聲聲,哀傷時琵琶嗚咽,眾人聽得如痴如醉。

  這變文甚長,一段講完,劉師老喝酒休息,便問道:「列位可知道,這敦煌是誰的敦煌?」

  「自然是朝廷的敦煌!」一名士子答道。

  「這當然不錯。」劉師老笑眯眯的,「不過什麼是朝廷?對州郡來說,朝廷無非是一座衙門而已。」

  「難道是胡人的敦煌?」一名客商問。

  劉師老冷笑:「如今可不是武德年間,昭武九胡只是商賈而已,吐谷渾的慕容氏被打得不敢北望,東西突厥被阻隔磧北,胡人又有什麼了不得?」他手一拍,「咚」的一聲鼓響,「這敦煌真正的主人,自然便是八大門閥士族!」

  有人恍然失笑,有人卻頗為不解:「在下來自涼州,正要去敦煌採辦些買賣,還請老丈講講這敦煌人物。」

  劉師老笑道:「敦煌八大士族便是李氏、張氏、索氏、氾氏、令狐氏、宋氏、陰氏、翟氏,這八大士族自從兩漢起便是累世公卿,在敦煌傳承不絕。列位都知道,山東有五大門閥世家,李、崔、盧、鄭、王,號稱五姓士族,可五姓士族從北魏孝文帝品評士族,訂下甲乙丙丁四等姓氏,至今也不到兩百年。且說這敦煌張氏,乃是西漢司隸校尉張襄之後,只因那張襄得罪了權臣霍光,這才舉家遷到了敦煌,至今已傳承七百年!再看那索氏,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因為直諫被漢武帝從了邊,看到如今更有七百四十年!氾氏,是西漢成帝的御史中丞氾雄,也是在朝廷里失了勢,遷徙到敦煌,至今六百五十年。而那翟氏,先祖則是西漢丞相翟方進,只因後來王莽篡漢,東郡太守翟義與令狐氏的祖先、建威將軍令狐邁起兵反莽,兩人兵敗被殺後,子孫逃奔敦煌,至今也有六百二十一年……」

  這時,在魚泉邊餵飲馬匹的一名年輕僧人牽著馬走了過來。他把馬拴在樹杈上,盤膝坐在人群里認真地聽著。

  劉師老道:「這八大士族累世為官,五百年婚姻相連,子孫遍布敦煌、瓜州乃至隴右,從州郡刺史到衙門小吏,無不是八姓之人充任,掌握了畜牧、農田、行商坐販、百工行會,更有兩姓建國,出了兩家帝王!」

  年輕僧人插嘴:「施主說的除了西涼武昭王李暠,可還有那前涼太祖張軌?」

  劉師老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法師好學問!」

  年輕僧人沉吟:「大唐皇室追諡西魏八柱國的李虎為景皇帝,廟號太祖。而李虎又自稱是西涼武昭王李暠的六世孫,這豈不是說,敦煌李氏也是唐室宗親了?」

  劉師老一拍羯鼓,興奮道:「正是!老朽久居敦煌,平日裡在瓜州、西沙州各地講唱。此次返回敦煌,便是李氏要為西涼武昭王立廟,老朽受邀來做幾天俗講!」

  周圍的商旅中響起一片艷羨和讚嘆。

  「你們這些僧人,哪個是玄奘?」

  眾人正說話間,忽然魚泉驛長帶著幾名驛丁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卷公文。

  那名年輕的僧人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貧僧就是。」

  「果然就是你!」驛長大喜,「來人,拿下!」

  眾驛丁一擁而上,用繩索將玄奘牢牢地捆住。周圍眾人都喧譁起來,驛長威嚴地掃視著眾人,展開手中公文念道:「有僧人玄奘,欲違背禁邊令偷越國境,潛赴西蕃,所在州縣須嚴加訪查,捉拿入官。涼州都督李大亮。」

  原來,從山西霍邑回到長安後,玄奘便矢志西遊,向李世民再三上表,請求出關,李世民也不見他,直接命有司駁回。

  玄奘無奈,便悄悄離開長安,前往西域。不料到了涼州以後,一些人久聞玄奘的名聲,請他開講《般若經》,玄奘只好開壇講了一個月的經,轟動涼州。這時卻有人知道了玄奘要西遊的意圖,密報給涼州都督李大亮。此時大唐朝廷已決定對東突厥開戰,為防止情報泄露,頒下禁邊令,嚴禁一切人等私自出關。李大亮一聽就急了,玄奘這樣的名僧一旦落入突厥人的手裡,後果不堪設想,當即嚴令玄奘返回長安。

  玄奘不願放棄,在涼州佛門的庇護下,連夜離開涼州。李大亮頓時大怒,不但派人追趕捉拿,還下發公文給沿途各縣。從涼州到瓜州一千五百多里,玄奘晝伏夜行,和李大亮捉迷藏一般,突破涼州關隘,潛行到了瓜州。

  玄奘受到瓜州刺史獨孤達的熱情接待,供養優渥,但玄奘名氣太大,獨孤達也不敢違背禁令放他出關。才住了幾天,李大亮沒抓著玄奘,竟然把公文發到了瓜州。獨孤達這下子難辦了,暗示心腹州吏李昌去找玄奘,讓他看了公文,當著玄奘的面把公文撕毀。①玄奘知道瓜州官府沒法公然庇護自己了,向李昌請教如何出關。

  李昌告訴他,瓜州出關極為艱險,不但要渡過水疾河寬的疏勒河,還要闖過五座烽燧,再穿過八百里莫賀延磧,九死一生。

  李昌建議他去西沙州的州治敦煌,從敦煌有一條古道,叫矟竿道,可以直通西域的伊吾國。料想李大亮不會把公文發到西沙州去,玄奘便可以避開官府緝拿。

  他這麼一說,玄奘倒想起一件事,他有一名好友如今正在敦煌做官,或許可以得到那人的協助。玄奘當即離開瓜州,沿著瓜沙驛道前往敦煌,卻不料到了這瓜州下轄的最後一座驛站魚泉驛,仍然被李大亮的公文給追上了。

  那驛長綁了玄奘正要帶走,周圍的商旅行人卻圍了上來,一個個朝著玄奘禮拜。俗講師劉師老更是一跳而起,驚喜交加:「原來您便是玄奘法師?老朽在涼州時就聽過您的大名,卻不想在這裡遇見!」

  那些商旅也嚷嚷:「是啊,魯驛官,公文上也說了玄奘法師是意欲偷越國境,這不也沒出去嘛!或許他老人家只是到莫高窟朝佛呢!」

  驛長大怒:「都嚷嚷什麼?這是涼州都督李大亮的命令,誰敢不聽?」

  眾人頓時啞然。

  便在這時,忽然魚泉驛門口傳來一聲冷笑:「李大亮居然管到我瓜沙肅三州,真是好大的威風!」

  眾人都吃了一驚,回頭望去,只見魚泉驛門前不知何時來了一隊人馬,由一名校尉統率,足有上百人,一個個全身披甲,掛著橫① 李昌撕毀公文一事是自行做主還是獨孤達授意,《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並沒有明確記錄,此處因情節需要,改為獨孤達授意。

  刀,馬背上則帶著弓箭,竟是一支精銳軍隊。

  最前面幾匹駿馬上坐著幾名身穿家常服飾的男子,最前男子年有四旬,穿著寬袖大裾的圓領袍服,只不過卻是用紫色大科的綾羅所制,腰上掛著玉帶鉤。這分明是朝廷三品以上高官的服飾,而他旁邊那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服飾顏色居然也是紫色大科,腰掛玉帶鉤。

  眾人愣愣地看了半晌,這才注意到隊伍里打出來的旗幟,上面繡著:左領軍衛大將軍,督瓜、沙、肅三州諸軍事,臨江郡王。

  驛長頓時明白了,嚇得撲倒在地:「小吏拜見大王!」

  驛站中的眾人也嚇得急忙跪拜。

  原來此人便是瓜州都督,臨江郡王李琰!

  這李琰是太上皇李淵的侄兒,皇帝李世民的堂兄,貞觀元年上任瓜州都督,總督瓜州、西沙州、肅州三州的軍事,負責守御大唐西部邊疆。都督府在瓜州,因此他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到轄下的西沙州和肅州行縣,檢查各州、鎮、守捉以及府兵武備,卻與玄奘前後腳到了這魚泉驛。

  旁邊的世子李澶跳下馬,攙扶著父親下馬。

  李琰沉著臉來到驛長面前,劈手拿過公文,看了一眼,嚓嚓嚓撕了個粉碎。那驛長渾身顫抖,卻不敢說話。

  「您便是玄奘法師?」李琰笑著朝玄奘拱手,「上個月我到肅州行縣,便聽說李大亮在緝捕法師,後來知曉法師去了瓜州,便匆忙忙離開肅州,想在瓜州拜見法師。問了獨孤達,才知道法師去了敦煌,這才一路緊趕慢趕,所幸沒有再次失之交臂!」

  玄奘苦笑:「貧僧也是迫於無奈,請大王恕罪。」

  「你有什麼罪?」李琰大聲,「怕你出境,那便好言好語地規勸,好生供養著便是,李大亮這廝,又是派騎兵追緝,又是發公文緝拿,簡直是豈有此理!」

  旁邊的世子李澶從身上抽出橫刀,割斷了綁繩,插嘴道:「法師,您是陛下的至交,剛剛在霍邑救了陛下,乃是我李家的恩人,哪能這般對待?阿爺,您得好好參那李大亮一本!」

  「自然要參他。」李琰笑道,「不過得等法師離開國境,要不然陛下知道法師在我這裡,豈不要逼我把法師送回長安?」

  玄奘驚喜:「大王願意幫助貧僧前去伊吾國?」

  李琰頓時尷尬起來:「這個……法師,我也不瞞你。李大亮敢這麼做,恐怕也是揣摩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擔憂你的安危,定然是不肯放你西遊的。若是知道我把你送走,這……怕是不好交代。」

  「貧僧明白了,定然不牽連大王。」玄奘苦笑。

  李琰擺了擺手,讓跪著的眾人都起來。那驛長趕忙招呼手下,收拾驛站,打掃房間,安排士卒們刷馬餵飲。庖廚那邊也開始忙碌,準備酒食。

  驛站的驛舍極為簡陋,不過李琰往來多次,也不以為意,邀請玄奘到自己房間內閒坐,李澶親自在一旁伺候。房內正堂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坐榻,有一尺高下,四周也沒有圍欄和角柱,只是在上面鋪了張竹蓆,頗為簡陋。驛長親自送了些瓜果和葡萄酒,李澶心細,知道內地的僧人不飲酒,特意讓人送了一壺葡萄汁。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李琰笑著,「瓜州這個地方沒別的好處,就是蜜瓜格外香甜,也因了這東西才叫瓜州。」

  李琰言詞雖然文雅,為人卻豪爽,也不講究形象,抓起瓜就啃,直啃得汁水淋漓,連啃了兩塊才心滿意足。

  「阿爺,」李澶有些尷尬,「法師在呢!」

  李琰恍然:「喔,澶兒提醒得是,倒忘了招呼法師,來,吃吃吃。」

  李澶哭笑不得,無奈地看了玄奘一眼。玄奘笑著也抓起一塊蜜瓜:「貧僧也愛吃這蜜瓜,在瓜州這幾天,見那許多人吃瓜,倒也總結出吃瓜的講究。」

  「哦?怎麼講?」李琰感興趣。

  玄奘嚴肅:「大口啃,呱唧唇,帶瓤嚼,不擦嘴。」

  李琰和李澶面面相覷,隨即捧腹大笑:「法師,這可真是……大道至簡,振聾發聵。」笑完了,李琰感慨,「其實我何嘗不知道澶兒的意思,無非是嫌我身為郡王,吃相卻不太文雅罷了。」

  「兒子哪敢。」李澶賠笑。

  李琰「哼」了一聲:「法師可知道,我大唐得天下和歷代有什麼不同嗎?」

  「倍為艱辛。」玄奘道。

  「法師這是客氣話。」李琰笑道,「比起兩漢的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我大唐定鼎天下容易許多了,可有一樣不同,西漢亡是權臣篡權,東漢崩是諸侯割據,西晉滅是八王之亂,北魏分是權臣分裂,北周亡是權臣篡權,只有這隋朝,是亡在了黎民造反、百姓起事!」

  「的確是如此。」玄奘想了想,默默點頭。

  「我從太原就跟著太上皇起事,武德四年與河間王攻打蕭銑,又隨著太子……隱太子平定河北的劉黑闥。」李琰追憶著往事,「那河北真是平了又叛,叛了又平,隨後又叛,一撥撥的亂民在劉黑闥的大旗下,唱著『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一個個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就是這群亂民,打敗了淮安王李神通、幽州總管羅藝,殺李玄通,敗李勣,生擒薛萬均、薛萬徹,斬羅士信、李道玄。李元吉嚇得聞風喪膽,直到陛下和隱太子兩次親征,才算平定了下來。不瞞法師,當時我也被劉黑闥打得大敗,棄城而逃。我痛定思痛,從此明白,隋朝之後,這天下就不再是門閥士族、公卿貴胄的天下了。」

  玄奘忽然想起了武德七年,那個占據大興善寺、挑戰天下論師的摯友呂晟,也是出身寒門,藐視皇權貴胄,連科舉取士都不肯相信,試圖奪下六科魁首,要檢驗大唐變革的誠意。

  玄奘低聲道:「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上古的堯舜正是知道了民眾的力量,才不敢虐民,協和萬邦。」

  「是啊!」李琰道,「所以從那以後,我在軍中與軍卒同吃同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言俚語,從不計較這所謂郡王身份。既然被陛下遣到這隴右黃沙之地,那我便是這隴右人,瓜州人,吃蜜瓜,喝羊奶,住土坯牆,這樣才會覺得心裡踏實。」

  李澶忽然向父親致拜:「阿爺,是我見識淺薄了。多謝阿爺教誨。」

  李琰搖頭:「我沒什麼教誨你的,你沒經歷過,不知道隋末大崩的恐懼。我只希望我的子孫後代能對這黎民百姓有所敬畏,不要把這火山給壓榨崩了。要不然改朝換代,連你阿爺我的墳都能給人刨了。」

  玄奘笑道:「大王這話說得可重了。如今我大唐方興,陛下是一代英主,又是歷經了隋末亂世之人,斷然不會輕視民力的。」

  「那倒是。這陛下呀——」李琰嘆了口氣,「法師,我想問問你,今年六月你和陛下在霍邑縣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

  玄奘把霍邑縣的事情大致講述了一番,至於泥犁獄的真假就含糊了過去,所涉及的裴寂等朝廷大員更是絕口不提,只說了崔珏和法雅陰謀作亂。

  李琰認真地盯著他:「法師,當時陛下果真沒有殺裴相公的心思嗎?」

  玄奘瞧著李琰焦慮的神情,心頭頓時悚然一驚,急忙道:「陛下並沒有與我談過裴相。」

  「明白了。」李琰忽然意興闌珊,但也知道玄奘斷然不肯猜測皇帝的心思,便也不再說這個話題。

  兩人又閒聊一番,玄奘告辭出去。李琰命李澶親自陪著玄奘,安排一應食宿。

  這一夜,玄奘就在魚泉驛歇息。

  大漠,明月,沙磧,古城。祁連山上烽燧高掛,山泉里波光月影。

  玄奘坐在魚泉邊上,望著沙漠裡的泉水,泉水中的星空,一閃一閃之間,仿佛模糊了宇宙與大地的界限。

  「法師,」李澶從館舍里走了出來,坐在玄奘邊上,「法師,我能不能陪您去學佛?」

  玄奘愣了:「你要出家?」

  李澶尷尬:「出家……阿爺定然是不許的。聽說您要出關西遊,我想如果能陪您走一走西遊路,去一趟天竺,也許阿爺會同意。」

  「若是比起西遊,只怕你阿爺倒寧願讓你出家了。」玄奘笑了。

  「為什麼?」李澶詫異。

  「因為西遊路九死一生,而出家卻不會死。」玄奘道。

  李澶愕然,撓著頭皮:「這……居然如此艱險?」

  「是啊!」玄奘凝望著明月升起的方向,「自古以來西遊的僧侶不知凡幾,可到頭來我們只知道法顯,因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

  李澶也驚著了,半晌不說話。

  「世子,為什麼想要學佛呢?」玄奘問。

  李澶苦澀:「法師可知道我阿爺為什麼要來瓜州做都督嗎?」

  玄奘想了想:「唐室郡王掛地方州府的都督銜也是慣例吧?瓜州是西陲重鎮,處於東西突厥和大唐的交錯地帶,陛下想必也希望由宗室諸王來鎮守。」

  「這倒不錯,只可惜,做瓜州都督並不是陛下對我阿爺的器重,而是貶謫。」李澶苦笑道。

  玄奘有些驚訝。

  李澶道:「我阿爺比陛下大十幾歲,從小和隱太子建成交好,包括前任的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幽州都督廬江王李瑗,都被陛下視為隱太子一黨。玄武門之變後,李瑗謀反被誅,李幼良被賜死,我阿爺雖然被貶到這偏僻之地,卻好歹活了命。可是阿爺日夜不安,每次長安有書信來,拆信之前總是手指顫抖,仿佛長安城上有一把劍懸在他頭頂。我身為人子,替阿爺難受的同時也覺著世事荒誕,若是尋常人家,同宗族、堂兄弟那是何等親密,可在這帝王天家,兄弟卻是最令你懼怕的那個人。法師,不知佛家可能使我得解脫?」

  玄奘無法回答。

  第二日一早,李琰便邀請玄奘跟自己出發去敦煌。劉師老和一些商旅也悄沒聲地跟隨著出發,瓜沙一帶不但時常有沙賊侵擾,還有東南方的吐谷渾越過祁連山劫掠,這些行商跟著軍隊自然是最保險的。上百名行商僕役,押著幾十輛大車,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向西南而去。

  瓜沙驛道貼著祁連山西麓的大小山脈,沙磧路險,不過好在水源豐富,眾人又走了兩日,便從滿目蒼黃的沙磧走進了樹木蔥蘢的綠洲。敦煌城外有一條甘泉水從東邊的祁連山里流出,浩大河水向東北而去。千百年來,敦煌人在綠洲中挖了無數條水渠,引來甘泉水,灌溉著這片綠洲。

  道路兩側,榆樹、楊樹、柳樹連綿起伏,綠茵遍地,渠水幽幽流淌,清澈甘甜,對久困於沙漠中的旅人來說,那種驚喜、感激和敬畏簡直令人想要跪下來親吻這冒著香味的泥土。

  路上是成片的農田園囿以及葡萄園,不少農人正在田裡勞作,偶爾有牧歌響起,穿透了林葉。路邊和園囿間時不時出現一座塢堡,夯土版築,高大厚實,有如一座小城,那便是百姓聚居的村落。

  李琰、李澶陪同玄奘騎在馬上,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李澶向玄奘介紹著:「敦煌自從漢武開邊以來,就是歷代中原王朝的邊陲鎖鑰,天賜福地。這座方圓數百里的龐大綠洲,東面是險峻的祁連山,剩下的三面全是千里無人煙的戈壁沙漠,而這大漠之中,偏偏又有幾條路徑可以通行西域各國。

  「往東連接瓜州和隴右,自然不必說了。往西邊去,走漢玉門關或者陽關,可以到鄯善、于闐;走大磧路,經漢玉門關、樓蘭故城可到達焉耆。往北邊去,走矟竿道,可以到伊吾、高昌。往南面去,走南山道,可以抵達吐谷渾。

  「如今我大唐國勢日上,絲綢之路也漸漸繁華,敦煌作為四通八達之處,胡漢商旅往來不絕,東西方珍奇寶物薈萃一城,法師到了城中就知道了。」

  玄奘驚奇:「世子好見識!」

  李琰笑道:「澶兒跟隨我在瓜州住了幾年,不愛待在都督府中,就喜到處遊逛,法師大可以向他詢問西行之路。」

  玄奘合十感謝。

  眾人一路聊著,走過一條條的水渠和木橋,便到了瓜沙驛道上最後一座驛站,州城驛。州城驛距離敦煌城有五里,和城池之間隔著一條甘泉水,敦煌的官員迎送、親人離別往往都在這裡。

  李琰的車駕還沒抵達州城驛,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已經率領州縣衙門的長史、司馬、錄事參軍、縣令,以及城中士族的耆老們來到路邊迎接。王君可甚至調動了兵馬,一支足有五百人的鎮兵在幾名校尉的率領下,四周戒嚴,氣氛凝重得令人不安。

  李琰覺察出異樣,卻不動聲色,含笑與迎候的官員和耆老們盡了禮儀,被眾人迎入驛站,履行一些官場虛禮。

  李澶不喜歡這場合,早早地就陪著玄奘進了驛站。兩人沐浴更衣,洗掉了一路的沙塵和汗漬,剛回到內堂里坐下,就聽得外面腳步聲響,李琰帶著王君可走了進來。玄奘急忙起身合十。

  「這位法師是——」王君可有些詫異。

  李琰介紹:「這位便是長安的玄奘法師,本王有幸和法師在魚泉驛偶遇,便一起來了敦煌。」

  「玄奘法師?」王君可吃了一驚,遲疑道,「便是六月時和陛下……」

  李琰笑著打斷他:「便是那位法師!」

  王君可急忙深深一揖:「下官久聞法師大名,崇慕萬分,不料竟然在敦煌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玄奘也細細打量著王君可。

  王君可如今約有四十歲,身材雄壯,面相卻頗為瘦削,一雙眼睛光芒四射,顯得極為精悍。

  玄奘合十:「貧僧也久聞當年瓦崗寨的大刀英雄王君可,十三人破一萬賊兵,古今戰例以寡破眾,王刺史可謂前無古人。」

  這話說得王君可心花怒放,他矜持地笑著。

  王君可乃是隋末瓦崗寨的悍將,以一柄數十斤重的陌刀稱雄瓦崗,與秦瓊、單雄信、程咬金、李勣等人是過命的交情。李密戰敗後,王君可便隨著秦瓊、程咬金等人投奔了王世充。

  但王世充任人唯親,並不信任他們。趁著李世民和王世充對峙的軍前陣上,秦瓊做了個駭人聽聞的舉動,和程咬金、王君可、牛進達等數十人離開王世充的軍陣,來到兩軍中間,眾人下馬朝著王世充跪拜。

  秦瓊說:「雖蒙您收留,我等卻不能為您效力,請允許我等告辭!」

  然後眾人視萬軍如無物,從容上馬,馳向李世民的隊伍。王世充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阻撓。

  王君可歸了大唐之後,便跟隨李世民平滅王世充,在偃師一戰中,王君可先詐敗,後設伏,親自率領十三人突入敵將中軍,斬將奪旗,擊破鄭軍一萬餘人。事後李淵專門下詔盛讚王君可:卿以十三人破賊一萬,自古以少制眾,未之前聞。

  王君可神情感慨:「如今在這隴右沙磧中待了三年,回想起當年的金戈鐵馬,真是恍如夢中。」

  眾人笑著,在床榻上坐定,王君可命人上了瓜果酒水,然後屏退了外人。

  玄奘見二人似乎有事要談,想要告辭,李琰卻挽留:「無妨,無妨,不是什麼公務。」

  玄奘只好坐下。

  李琰喝了杯葡萄酒,皺眉道:「君可,本王只是例行秋季行縣,你為何調動州里的鎮兵?這實在有些張揚了!我方才看見帶兵的校尉是西關鎮將令狐瞻,怕是整個西關鎮傾巢出動了吧?」

  王君可笑著:「不止。子亭守捉我也調了兩百人過來,守捉使翟述帶著兵馬在外圍戒守。」

  李琰愣了,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王君可苦笑:「下官也知道張揚,可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為最近這些時日,敦煌城裡不太平。」

  「不太平?」李澶驚訝,「有你鎮守城中,還有什麼宵小敢為非作歹?莫非是吐谷渾或者突厥人有警?一路上沒見著烽火呀!」

  「當然不是吐谷渾和突厥入侵,那我倒不擔心了。」王君可嘆了口氣,「敦煌城中,有天狼殺人!」

  眾人都愣住了。

  玄奘不解:「什麼叫天狼殺人?」

  「法師有所不知。」王君可耐心解釋,「武德九年我還沒來上任的時候,這敦煌出了一頭妖物,形狀如狼,吃掉數十人,血洗甘泉大街。當時的刺史和縣衙派人圍捕,又被它吃了幾人,後來出動軍隊,這妖狼逃入沙漠。」

  「哎呀,此事我知道!」李澶興奮起來,插嘴道,「貞觀元年我隨阿爺剛來到瓜州時就聽說了,妖狼占據了沙漠中那座廢棄幾十年的漢代玉門關,自稱奎木狼,說自己是天上奎宿下凡!」

  「奎木狼?」玄奘驚異地道,「這名字好生奇怪。奎宿乃是二十八宿中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宿,卻如何跟木和狼有關聯?」

  「這就不知了。」李澶道,「那妖物頗有些奇異的神通法術,漸漸地就有些愚昧的漢人胡人等受它蠱惑,前去投奔它。兩三年之內,居然被它嘯聚幾百人,時常騷擾絲路,劫掠客商。我記得都督府還曾經給敦煌發文,嚴令剿滅。」

  「是,是。」王君可有些尷尬,「下官接到都督的公文,就出兵剿過多次,可是那沙漠地形複雜,兵少了不濟事,兵多了,它便逃進更西邊的魔鬼城,每次都是勞師無功。」

  「這麼說……」李琰沉吟著,「這天狼如今來到敦煌城中肆虐?」

  「是啊!」王君可愁眉不展,「半月前就出現在城中,吞殺了幾人,下官派人圍捕,可這奎木狼神通詭異,根本就拿不著它。縣衙門的差役無能為力,下官便讓令狐瞻的西關鎮接管了城中的巡查警備之事。您這次來,下官擔心奎木狼對您不利,便把翟述的子亭守捉也調了過來。」

  李琰這才明白。他深知朝廷對自己的猜忌,在瓜州便事事低調,從不張揚,今日見王君可如此大張旗鼓,就深感不安,這才把他叫進來詢問。不過碰上這事,也不能說王君可做得不對,想必皇帝在州里的耳目也不會因此參自己,便安心下來。

  眾人又聊了一陣,玄奘便向二人告辭。他要打探偷渡邊境的事情,自然不便一直跟著李琰,不如趁機離開,行動也方便。

  李琰知道他的心思,也不阻攔,親自送玄奘出了驛站。

  李澶見玄奘牽著一匹瘦馬,孑然一身,自由自在,不由好生羨慕:「阿爺,我想追隨法師一段時日,可好?」

  「澶兒……」李琰神色複雜地望著兒子,「陪著阿爺在瓜州三年,真是苦了你了。法師這個人心性豁達,見識高深,你能追隨他也好。

  只是他要西遊天竺,你卻萬萬不能去。」

  李澶大喜:「兒子曉得!」急忙忙便牽了一匹馬,朝玄奘追了過去,仿佛一隻放飛的鳥雀。

  「這個和尚我早聞大名了,今日一見真是更勝聞名。」王君可感慨道。

  「也只有這樣的僧人,才能得陛下那般垂青!」李琰笑道。

  「京城裡有消息傳來,裴相公被抄家,流放靜州了。」王君可目不轉睛地望著玄奘的背影,淡淡地說道。

  李琰霍然轉頭盯著他:「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從京里來的急遞,是七月中的事。」王君可嘆了口氣,「裴相左支右絀,到底沒有免了這結局。武德年間的名臣,也只剩下蕭瑀還在中樞了,只不過如今也是第三次被罷相。」

  李琰臉色鐵青,卻並不說話。

  李琰是太子建成一黨。武德朝的時候,裴寂權傾朝野,極受李淵寵信。李琰與裴寂關係不錯,當年便是他替太子暗中勾通裴寂,裴寂才對建成多有照拂。玄武門之變後,廬江王李瑗、長樂王李幼良紛紛被殺,也多虧了裴寂幫忙,李琰才被貶到了瓜州,算是離開了朝廷的是非之地。

  可如今,裴寂也倒了。

  王君可似乎自言自語:「貞觀三年以來,隴右真是煥然一新,陛下命李大亮做了涼州都督,替換宇文士及,又讓張弼來甘州做了刺史,隨後又遣牛進達來肅州做了刺史。整個隴右官場算是上上下下洗了一遍。」

  「這只是配合朝廷攻伐東突厥而已。」李琰沉默半天,平靜地道,「四月份,代州都督張公瑾上書,認為可以攻滅東突厥,陛下已經有意出兵。李大亮、張弼、牛進達都是悍將,讓他們來隴右,要麼是防備突厥寇邊,要麼是有意從隴右出一支奇兵。」

  「都督說的是。」王君可笑著,「說起這張弼和牛進達,還都是我舊日瓦崗寨的袍澤。當年我跟著秦叔寶和程知節脫離王世充,投奔陛下,其中就有他們二人。」

  李琰好奇起來:「你我相識多年,從未聽你講過當年事。」

  「當年群雄璀璨,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啊!」王君可望著大漠,無限感慨,「說起這個張弼,和李大亮還有一段趣事。」

  「張弼和李大亮?」李琰驚訝,「他們二人之前認識?」

  「何止認識?」王君可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當年張弼是李密的心腹,大業十三年的時候,李大亮跟著隋將龐玉攻打瓦崗寨,結果龐玉兵敗,李大亮也被俘虜。這張弼不知怎麼的,一看見李大亮就極為驚異,下令斬了其他被俘的一百多名隋軍,卻單單留下了李大亮。」

  李琰一臉不可思議:「這是為何?」

  「我當年還問過張弼。」王君可道,「張弼只說,他一看見此人就心生好感,不忍下手。後來張弼把李大亮保護在瓦崗寨中一連半年,和他相交莫逆。再後來瓦崗寨吃了幾次敗仗,情勢日窘,張弼又私自釋放了李大亮,讓他去投奔了太上皇。」

  李琰倒吸一口冷氣:「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後來張弼跟隨著我們投奔當今陛下之後,我們這些瓦崗一系不願私下往來過於密切,我和張弼也就慢慢淡了。」王君可搖頭不已,「聽說李大亮和張弼兩人明面上來往少了,可私下裡卻交情深厚。」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李琰不以為然,「說到底張弼是李大亮的救命恩人。」

  「是啊!」王君可若無其事道,「這下子,陛下算是把三個與瓦崗關係深厚之人安排到了隴右,加上我,那就是四個人了,可見陛下對隴右的重視。」

  這一剎那,李琰只覺晴天霹靂,冷水澆頭,身體都顫抖起來。

  他瞥了王君可一眼,卻見這位當年的瓦崗英雄風輕雲淡,似乎只是在閒談。

  李琰一閉眼,眼前一陣恍惚,瞬間就出現了隴右的輿圖,從重鎮涼州往西來,甘州、肅州、瓜州、西沙州,自己這個瓜州都督,赫然已經被三名瓦崗舊將給鎖困其中!①① 涼州、甘州、肅州、瓜州、西沙州,分別為今日之甘肅武威、張掖、酒泉、瓜州、敦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