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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事情果真如此嗎?」戒賢法師沉默了很久,「波頗。」

  波頗沉吟片刻,笑了笑:「何謂真?何謂假?萬物真幻生滅,何必執著於一真,何必執著於一假?師父,弟子這些年想做的事情,想必您並非一無所知。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逼迫弟子說出來呢?」

  「是啊!」戒賢法師喃喃地嘆息著,顯然內心也經歷著極大的煎熬,「提婆奴,如何處置,你來決定吧!」

  玄奘躬身施禮:「師父,世上之事雖然真幻生滅,然而有一種東西恆久不變,那便是人心中的善念。弟子決不允許無辜者的人生被如此踐踏,也決不允許有人頂著我佛的名目行此愚弄眾生之事。他們的目的,無非是要輪迴彰顯在世人面前,然而輪迴幽秘難測,若是眾生都能看見,那便不是輪迴了。人類的內心自有敬畏,不需要外物來震懾。所以,弟子會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訴戒日王。」

  波頗和娑婆寐的臉色都變了,兩人想說什麼,卻沒有作聲,只是淡漠地盯著戒賢法師。戒賢法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提婆奴,我跟你說一件事,聽完之後你再作決定。」

  玄奘合十躬身,表示傾聽。

  「昨夜你去了靈鷲山,想必也知道了秘社的存在,但你可知道秘社的規模有多大嗎?它不是你那日所見的三十多人,那些人只是核心。整個秘社,僅僅那爛陀寺四千僧眾之中,便有一千餘人!」戒賢法師道。

  玄奘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怎麼可能?」

  戒賢法師苦澀不已:「我知道秘社這個組織,並不是因為他們反對我,自從我進入那爛陀寺,便已經有了秘社的存在。事實上,從佛陀時代,佛教內部便有了這種思潮,因為佛陀的正法,求的是解脫與涅槃,然而在僧眾弘法的過程中,卻不能解決普通民眾的現實苦難,反而那些雜咒、巫術、占星和卜算,能解除他們的現實煎熬。所以這千百年來,秘社一直在我們內部隱秘地存在著。在佛法昌盛的年代裡,秘社還能一直被我們壓制著,遵循如來正法,可一旦佛法衰微,就再也壓制不住了。就像波頗所主張的,他要離開經院,奪回信眾。他是我心愛的弟子,正是為了保護他,十七年前我才派他去了大唐,只希望他能弘法於東土,創下傳經大業。沒想到他執念如此之深,又回來了!」

  波頗這才明白,原來當年自己不是被師父貶謫,而是保護。他有些動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並不怕弟子反對我,卻怕弟子沉淪於執念中。」戒賢法師說得很緩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我要做經院,他們要改革。或許眼前我們無法判定誰對誰錯,那麼就且放眼看下去,看它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總有對錯分明的那一天。可是波頗、尊者,我必須告訴你們,在道德上,你們錯了。任何時候,犧牲無辜者去達到自己目的的人,都不會是最終的獲勝者。因為你們輸掉了正義。」

  「弟子願烈火焚身,萬劫不復,也要矢志不渝。」波頗道。

  戒賢法師悲傷地搖頭:「提婆奴,這就是秘社。你若是要把秘社的籌謀告訴戒日王,我不反對。但是秘社和佛教本是同根而生,拆也拆不開,戒日王雄才大略,受不得愚弄,一旦得悉,勢必會對佛教產生敵意。如今天竺大陸已經滿目頹廢的塔寺,那爛陀會不會成為其中的那一座,我難以判斷。」

  玄奘沉默了很久,滿眼迷茫,喃喃道:「弟子該如何做?」

  「聽你內心的呼喚吧。」戒賢法師道,「天竺大陸佛教衰微,已經是難以避免的事實,無論波頗還是我,都是在負隅抗爭。佛教的未來,在你的肩上。」

  玄奘大吃一驚:「師父,弟子當不得!」

  波頗溫和地望著他:「師弟,你是我們從十七年前就選定的取經人,你若是當不得,還有誰能當得?」

  「取經人?」玄奘茫然。

  「是啊!」波頗解釋道,「這十多年你遊歷天竺也看到了,佛法衰微,寺院潰縮,這種大勢已經很難挽回。相反,佛教在東土卻蒸蒸日上,日益興旺。所以從五十年前,師父便在籌劃,將佛教經律論三藏傳入東土,十七年前派我去大唐,明面上是弘法,事實上是為了選一個取經人。」

  「師兄攜帶三藏前往大唐譯經,本身就是傳經之舉,為何要選一個取經人呢?」玄奘不解。

  「我到底是外來之人,大唐皇帝再怎樣尊崇我,也滲透不進根深蒂固的大唐文化之中,所以必須要有一個本土的譯經人。」波頗有些苦澀,「再說,如那鳩摩羅什,在帝王的支持下譯經,終其一生才翻譯了不足百卷,可是以我那爛陀寺如今龐大的三藏規模,想要傳到東土並且翻譯出來,又要有幾個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師父派我前去大唐,就是要選一個取經人,要讓他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我天竺那爛陀寺,在整個大唐的矚目下,將經律論三藏帶回長安。當年除了你,我還選擇了另外三人,貞觀三年,你們曾經一起上表給皇帝,要求西遊,被皇帝拒絕後,其他三人退縮了,最終只有你走上了西遊之路。」

  玄奘被巨大的衝擊震撼了。原來自己從西遊的第一日起,就是被選定的取經人!整個計劃持續了十七年!

  「大乘天,」娑婆寐忽然道,「當日在長安,我便見過你,當時就認定你是最合適的取經人。因為你志向如鐵,絕不退縮,更因為你與大唐皇帝交情非凡,取經計劃完成之時,會事半功倍。老和尚在實行輪迴計劃之時,你多方阻撓,但我從未對你動過粗吧?便是因為你承載了佛門最終的希望。所以,你我手段不同,但最終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玄奘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神情複雜地凝視著面前的三人,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從來都是自己在決定,從當初偷渡出川,週遊天下,到日後偷渡出關,西遊列國,他遵循的都是內心的召喚和此生的理想。可事實上,他同那順和蓮華夜一樣,都是一個被控制了人生的人,都要完成一個龐大的計劃,都是耗費了數十年光陰布下的一個局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是他,而蓮華夜卻不再是蓮華夜。

  玄奘忽然間有些迷茫,如今所得到的,是自己當年的理想嗎?別人安排他取走的,是當年他要取的真經嗎?背在肩上的使命,是他曾經追求的那種嗎?

  巨大的幻滅感席捲而來,仿佛海潮般淹沒了他,難於呼吸。

  「弟子……弟子想家了。」玄奘喃喃道。

  戒賢法師正要說話,玄奘深深地施禮:「師父,或許天竺對於弟子而言,只是生命中的驛站。我的歸宿在大唐,這樁使命無論是您安排的也好,是弟子曾經追求的也好,都是值得我為之付出終生的,弟子便做這個取經人、譯經人吧!請師父恩准弟子回國。秘社之事,與弟子再無關係。」

  「師弟。」波頗有些不忍。

  玄奘笑了笑:「道不同,所以路不同。我回大唐傳這如來大道,您在天竺做那雜咒巫卜。只是師兄,要想讓我置身事外,卻有一個要求。」

  「師弟請說。」波頗道。

  「我要帶那順和蓮華夜走,把他們的人生還給他們!」玄奘神情嚴肅。

  波頗和娑婆寐面面相覷,好半晌,娑婆寐才道:「大乘天,其實方才您的推測有一點是錯誤的。那順和蓮華夜,並非我以咒術和幻術所控制,更沒有改造他們的記憶,灌輸他們三十三世的人生。」

  「哦?」玄奘驚訝,「那真相是什麼?」

  「真相——」娑婆寐猶豫很久,才道,「他們是我僱傭的演員,從幼年起,便以自己的人生在上演這樣一齣戲!整個事情他們一清二楚,自願走進這命運之環,輪迴之獄!」

  玄奘真正驚呆了。這件事太過不可思議,因為無論那順還是蓮華夜,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出絲毫表演的痕跡,他們的痴戀,他們的痛苦,他們一世又一世的人生,他們擊碎這輪迴之獄的瘋狂與絕望,怎麼可能是假的?

  「那順是七年前我選定的一個粟特孩子,當時他才十歲。他的家族毀滅於一場戰爭,自己也被販賣為奴隸。我買下了他,問他願不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扮演一個人,我可以給他自由,給他任何想要的東西,他同意了。」娑婆寐道,「至於蓮華夜,她的確是個妓女,也的確是從蘇毗女國販賣過來的,我問她,這一生是否悲慘,願不願完全忘掉自己,去扮演另外一個人,她同意了。」

  玄奘仍然難以置信:「那麼……他們兩人練習過嗎?那種情感如此真摯,你是不是曾經讓他們互相習慣,彼此配合?」

  「他們此前並未見過對方。」娑婆寐道,「他們只是知道,自己的角色里,將會有一個人在等待著自己,他(她)會愛上那個人,痴纏入骨。那個人將會陪她(他)度過此生,度過來世。他們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虛假的,卻不知道對方的人生也是虛假的。大乘天,您說的有一點沒錯,他們是在用自己的一生來演一場戲。他們願意投入這個角色,願意為了這個角色耗費自己的一生,傾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命。從入戲的一剎那,他們就為了這個角色而活。所以大乘天,您帶他們走,他們答應嗎?」

  玄奘失魂落魄,他迷茫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頗,又看了一眼戒賢法師,腳步蹣跚,轉身離開了精舍。

  戒日王還在候著,見玄奘出來,急忙問:「戒賢法師如何了?」

  玄奘失魂落魄,似乎沒有聽見,沉默地走了出去。戒日王和婆尼對視一眼,以為他擔憂戒賢法師的病情,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那順和蓮華夜在一處客舍中等著,寺中紛亂,也沒人關注他們。兩人倒也不覺得寂寞,互相依偎著,訴說著情話。玄奘推門走了進來,愣愣地看著二人,心中五味雜陳。

  「師兄,」那順擔憂地迎過來,「您不用太擔心,戒賢法師自有菩薩護佑。」

  「還叫我師兄嗎?」玄奘苦澀地嘆息著,「當一個人用自己的生命來演戲,哪怕知道是被騙,我依然對你是曾經的情感。」

  「師兄,您在說什麼?」那順迷茫。

  「當初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圓觀轉世,可我仍然願意帶著你,撥開這層層迷霧,讓你去看清這人生的真相。因為你們堅信這場愛情,那麼它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不容褻瀆,不容傷害,我願意在這生老病死的世間,看到一個美好的結局。」玄奘悲傷地望著他,「可是到頭來,原來這世上美好的東西都要被摧毀,真相醜陋不堪。」

  「師兄……師兄……」那順慌了,結結巴巴地道,「你說的我真不明白啊!」

  「還要騙我!」玄奘惱怒了,「你真的是那順嗎?」

  「我就是那順啊!」那順委屈地道。

  「你真的是圓觀轉世嗎?」玄奘追問。

  「我——」那順分辯,「我的確記得你我上一世的交情啊!」

  「你真的從幼年就愛上蓮華夜嗎?」玄奘問。

  「當然了!」那順急了,「師兄,這點我不曾騙你啊!」

  「好,那麼我問你,」玄奘吸了一口氣,「你是否還記得十歲那年,被外族的軍隊攻破了家園?自己被繩子拴著,仿佛豬羊般牽走。你回頭望去,家園和城池在燃燒,冒著烽火狼煙,遍地殘垣,你父母兄弟的屍體躺在烈烈的火焰中。你有沒有拼命回頭號哭?你有沒有抗拒掙扎?你有沒有對前方的道路充滿恐懼?」

  那順愣住了,他靜靜地望著玄奘,但焦點卻不在他的臉上。視線仿佛穿透了人世滄桑,穿透了山脈大地,凝望著七年前康居海畔的粟特人村邑,那裡正有烽火燃起。

  「我看見了。師兄,」那順喃喃道,「突厥人的馬蹄踩在了我母親的頭上,她滿臉是血,頭顱破碎。我的父親握著長刀,被無數長矛刺穿,我的哥哥正在奔逃,一支箭插在他後背。然後我的哥哥回過頭喊:帝那伏,快逃!」那順淚水流淌,看著玄奘,「帝那伏,那是我的名字。」

  「那麼,你為什麼叫那順?」玄奘問。

  「是啊!我為什麼叫那順?」那順神情迷惑。

  玄奘凝視著他,心漸漸沉了下去。他自然看得出來,那順並非偽裝,而是真正忘掉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不知道娑婆寐到底動了什麼手腳,他真正是以生命來演這樣的一個角色,演一個轉世之人,從小就愛上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他或許不曾真的行走百國去尋找她,可是在他逼真的表演中,他的心靈早已經行走了無數的國家,歷盡了無數的滄桑,只為了能找到這個女孩。

  或許一開始只是在演戲,但如今,這個角色已經深入到那順的內心和骨髓,他忘掉了自己!

  「法師,您不要再問了。」蓮華夜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我們的確是在演戲,他或者我,都是在演一個別人安排給我們的角色。」

  「你還沒有忘掉自己嗎?」玄奘問。

  蓮華夜搖搖頭:「我和他不一樣,我被安排的角色,要牢牢記住三十三世的輪迴,每一世都要清清楚楚,然後那種痛苦才能讓我痛入骨髓,才能讓我演得逼真動人。至於真正的自己,無非是另外的一世輪迴而已,想記住或者想忘掉,並沒有那麼難。」

  「為什麼要答應娑婆寐,去做這麼悲慘的事情?」玄奘問。

  「不答應又能如何?」蓮華夜悽然一笑,「難道原本的生活就幸福麼?只不過是從一個煉獄,進入另一個煉獄而已。而在這個煉獄裡,我還能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我要演出的角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便不疼了。」

  玄奘的心中充滿了大悲涼,他歷盡艱辛,九死一生,為的便是成全他們,不讓這種真摯的感情遭到惡濁世界的褻瀆,可難道連這種感情也是假的嗎?

  「在你們之間,還有真摯的東西存在嗎?」玄奘問。

  「為什麼沒有?」蓮華夜走到那順身邊,輕輕地摟住他的胳膊,嫣然道,「法師,您不覺得當我們為蓮華夜和那順的人生傾注了一生的情感之後,他們的人生,便是我們的人生嗎?在三十三世的輪迴中躲閃飄零,在末法亂世中掙扎尋找,在陰謀與掌控中痴情摯愛,哪怕起初是演戲,可這場戲耗盡你一生的情感之後,你叫我如何不愛上他?」

  「蓮華夜,你們在說什麼啊?」那順詫異地詢問,「我為什麼聽不懂?」

  「法師在問,你想帶著我去哪裡?」蓮華夜溫柔地道,「那順,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隨你。」

  「好啊!」那順眉開眼笑,「蓮華夜,這一世找到你,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師兄,你祝福我們嗎?」

  玄奘沒有再追問下去,他眼中流著淚,凝望著那順微笑:「我當然祝福你們。那順,有什麼心愿,你告訴我,我幫你完成。」

  那順想了想:「師兄,還真有個心愿。我要做國王!」

  玄奘愣住了,連蓮華夜也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那順解釋:「師兄,你想想蓮華夜的命運軌跡,當遇上提婆達多之後,她就會成為王妃。如今提婆達多已經出現了,我確認,他就是娑婆寐。那麼下一步,蓮華夜就要成為王后了。所以,我要做國王!我要成為她的國王,她要成為我的王后!」

  玄奘目瞪口呆,剛要說什麼,蓮華夜悽然笑道:「法師,能為摯愛的人奮鬥一生,難道不幸福嗎?讓他知道真相,這一切都是假的,他會幸福嗎?」

  「好。」玄奘擦乾眼淚,微笑著,「貧僧會讓你做一個國王!」

  「什麼?你要那順成為國王?」波頗愣在當場。

  淨室中,戒賢法師、波頗和娑婆寐三人聽玄奘說出要求,都驚呆了。

  玄奘點點頭:「貧僧此生從未要挾過別人,也從未與人交換過什麼,但是今日,我就拿這輪迴計劃的真相,交換一個國王。貧僧的條件就是這樣,你們讓那順成為國王,我對此事守口如瓶,啟程回國。」

  波頗和娑婆寐面面相覷,都有些猶疑。

  「成為國王,也並非什麼難事。」戒賢法師忽然道,「大大小小的薩蒙塔,都可以稱為國王,無非是國土的大小而已。娑婆寐,解鈴還須繫鈴人,此事就由你來解決吧!」

  娑婆寐咧嘴苦笑,卻沒有拒絕。他很清楚玄奘的性格,此人為了那順,與自己展開連綿爭鬥,最終幾乎破掉了自己的一切術法。他對玄奘可以說是忌憚到了極處,能用這種方式換玄奘的妥協,往日裡可是想都不敢想。這和尚對誰做過妥協?

  娑婆寐無奈,只好答應了下來。

  私下裡,波頗悄悄問娑婆寐:「尊者,讓一個普通人成為國王,這也太兒戲了吧?你為何答應下來?」

  娑婆寐笑了笑:「法師,你對這玄奘是否忌憚?」

  波頗默默地點頭,他與玄奘接觸不多,但這僧人讓他極為悚惕。

  「那就是了。」娑婆寐道,「玄奘當著戒賢法師的面,破解的只不過是咱們的第一層計劃,若是讓他在天竺多留些年,只怕最終極的計劃,也會被他徹底破掉。到那時,你我數十年的謀劃,豈非毀於一旦?」

  波頗臉色變了:「他真能看破這個計劃的最終目標?」

  「此人雖然談不上具備天眼通,然而世間萬物在他面前纖毫畢現,無所遁形。」娑婆寐嘆道,「此前我和他數次交鋒,雖然說不上以失敗告終,卻也極為狼狽。他之所以沒有徹底看穿咱們的計劃,並非他看不破,而是這個計劃貫穿數十年,無數個國家,早已成為一套龐大複雜的體系。他如今已經揭破第一層,若是給他時間,誰能擔保他不會直擊本質?」

  波頗臉色凝重起來,點點頭:「既然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讓他回國。他提的要求雖然說難,卻也並非無法完成。你我合力,總能讓戒日王封他一個薩蒙塔。」

  「若是薩蒙塔,那就好辦了!」娑婆寐雙手一擊,喜悅道,「薩蒙塔也算是國王啊!那順和蓮華夜是戒日王的長生藥,哼,想長生,冊封一個薩蒙塔算得了什麼?我這便去見戒日王!」

  娑婆寐為了讓玄奘離開,心裡頗為焦急,當即求見戒日王,舌燦蓮花,進行遊說,請求封那順為國王,成為一個小薩蒙塔。戒日王起初驚異,詢問之後當即大笑不已。戒日王擁有四海,為了長生又吝嗇什麼補償,當即答允。告訴娑婆寐:「曲女城外有一村邑,名曰梵帝陀,有數百戶人家。朕就將此邑封給那順,讓他去做個國王。」

  消息傳來,那順喜不自勝。天竺大大小小的薩蒙塔,大的擁有數千里方圓,小的無非幾座城邑。自己的領地雖然小,但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國王,這數百戶人家就是自己的食邑,租稅全部都是自己的。

  那順怕戒日王反悔,當即請他下了明旨,拿著冊封文書,趕往曲女城接收村邑。玄奘看著他興奮激動的樣子,心中酸楚,送別他到了那爛陀寺之外。

  「師兄,您為何悲傷?」那順道,「從此後,我就是國王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蓮華夜做我的王后。您看,雖然一切都按照命運發展,可這次的國王是我啊,蓮華夜是我的王后啊!我會永遠保護她,絕不會讓人在宮牆之下,打破她的頭顱!」

  蓮華夜溫柔地望著他:「那順,你真的很勇敢。這世上才有幾人能成為國王,可是你辦到了。那順,我會做好你的王后,為你生兒育女,這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

  「錯了。」那順嚴肅道,「生生世世,再也不分開。蓮華夜,我找你找得太苦了。今生找到了你,我便永遠不會放手。」

  玄奘心情沉重,他有些迷茫,若是那順此生永遠活在這個角色里,或許會很幸福吧?

  朝陽下,玄奘送別二人。遙望著馬車消失在山巒起伏中,似乎從這爛濁的世間剝離出了乾淨的血肉。

  玄奘還在那爛陀寺山門前站立的時候,忽然無數的剎帝利禁衛從寺中策馬衝出,中間是戒日王的輦車,一行人神色焦急,行色匆匆。玄奘急忙避在一邊施禮。

  戒日王從車上探身:「法師,朕要儘快趕回曲女城,就不與法師告別了。」

  「陛下,出了什麼事?」玄奘問道。

  旁邊的婆尼答道:「波斯人強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開戰了!」

  玄奘大吃一驚,說話之間,剎帝利禁衛簇擁著輦車仿佛狂風暴雨般走遠。

  醞釀兩年之久的這場戰爭,最終還是突如其來地來臨了。

  事情的起因,卻是半年前王玄策所謀劃的滅國之局。當日,王玄策在曲女城中勸說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羅,與大唐聯合夾擊欲谷設。伊嗣侯三世並沒有按照計劃舉族北上,只是派出哨探勾畫關隘輿圖,並關注著欲谷設和薄布的戰事進展。不過王玄策也沒有將計劃的成敗完全放在伊嗣侯三世身上,他回到長安後,立刻通過商賈在絲路上散布消息,說大唐和波斯達成協議,支持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羅,殲滅欲谷設。

  欲谷設很快就聽到消息,大吃一驚,他如今在大草原上和薄布僵持不下,若是波斯人從背後偷襲,他勢必會全盤崩潰。

  欲谷設沒有輕舉妄動,他乃是一代梟雄,絲毫不拖泥帶水。他先做出種種舉動麻痹薄布,然後悄悄分兵,親率大軍繞道兩千里,奔襲吐火羅。吐火羅王阿史那·烏濕波根本沒料到欲谷設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敢突襲自己。他雖然有鐵門關天險,但一則毫無防備,二則國內的勁旅大多調去幫助薄布了,竟然毫無防備,被欲谷設攻破阿緩城,自己也做了俘虜。

  欲谷設占領阿緩城之後,先是大掠三日,隨即攻占了阿緩城東南的各個隘口,防備波斯人北上。阿緩城一帶的富商和貴族紛紛逃亡,大多數都逃到那竭國,以觀戰局進展。

  這一事件,《舊唐書》中記載道:咄陸(欲谷設稱號乙毗咄陸可汗)復率兵擊吐火羅,破之。自恃其強,專擅西域。

  欲谷設攻占吐火羅,引起了軒然大波。首當其衝的就是伊嗣侯三世。

  從理論上而言,王玄策的建議當真算是奇計,雖然實現起來頗為困難,卻能夠讓波斯人跳出樊籠,從此海闊天空。事實上,三年以後,走投無路的伊嗣侯三世最終還是走了這條路,和吐火羅王聯兵,以吐火羅為據點抵抗大食人,在大唐的支援下垂死掙扎二十年。

  然而此時,因為伊嗣侯三世那猶豫不決的投機心態,這條路已經被欲谷設掐死,波斯人的局勢更加險惡。西面有大食人虎視眈眈,東面有戒日王枕兵印度河,北面有欲谷設隨時南下,而南面呢?順著印度河往南走幾百里,就是浩瀚大海……

  伊嗣侯三世和戒日王談判破裂,剛剛回到犍陀羅國的城堡,就聽到了這個噩耗。他頓時呆若木雞,後悔得五內俱焚,摘掉冠冕,以頭觸地,哭道:「為什麼朕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錯的?當初朕為了保存聖火,卻丟掉了國家;如今朕疼惜子民的性命,沒有北上吐火羅,卻導致所有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朕難道真的不適合做這個君王嗎?可為何上天要把這個責任放在朕的身上?」

  這時,大麻葛和菲魯贊悄然走了進來。大麻葛勸慰道:「陛下,您心地善良,所以大家才願意跟隨您。大國局勢瞬息萬變,您責怪自己又有什麼用?」

  伊嗣侯三世起身,卻一個踉蹌,跌坐在地,背靠著祭壇,呆呆不語。

  「陛下,北上之路被掐死,如今咱們只有東渡印度河這一條路了。」大麻葛嘆道。

  「哈哈……哈哈!」伊嗣侯三世笑著,卻滿臉絕望,咬牙切齒,「這上天啊,待朕還真是不薄!無論朕抱有多微渺的希望,總要活活給掐死!」他憤怒地站起來,跑到神殿中央,憤怒大吼,「朕是被這上天棄絕之人嗎?」

  菲魯贊和大麻葛也有些絕望,沉默地站在神殿中。

  「菲魯贊,命勇士們準備犧牲吧!」好半晌,伊嗣侯三世低聲道。

  菲魯贊愣了:「陛下?」

  「沒有希望了,只有強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喃喃道,「朕要開戰。」

  「陛下三思,如今戒日王早有防備,不是開戰的好時機啊!」菲魯贊勸道。

  「好時機?」伊嗣侯三世慘笑,「這上天給過朕好時機,可朕卻眼睜睜丟掉了它。此時,不管是大食還是突厥、天竺,這些王都在笑朕吧?笑朕懦弱無能,優柔寡斷,朕卻偏要他們看看,我波斯人,究竟有沒有血勇!朕意已決,強渡印度河!」

  伊嗣侯三世傳下詔令,分布在犍陀羅各地的波斯人聞訊而動,開始集結。整個犍陀羅國噤若寒蟬,都知道一場血戰即將爆發,誰都不敢阻撓。犍陀羅王命令關閉城門,日夜值守。所幸波斯人並沒有騷擾他們,只是在富樓沙城東集結,修築起龐大的營寨,營寨中聚集了五六萬的波斯軍隊,扼守住各個隘口。

  薩珊波斯時期,兵種主要分為車兵、步兵、騎兵,再有就是艦隊。車兵耗資巨大,帝國最強盛時也不過二百輛的規模,如今早已無法維持。至於艦隊,主要由腓尼基等地中海沿岸的屬國提供,波斯喪國之後,艦隊也徹底毀滅,如今剩下的只有步兵和騎兵。

  然而強渡印度河,必須靠艦隊。統帥菲魯贊早就徵集了大批的漁船,改造成戰艦,反正戒日帝國的艦隊也不行,波斯人打的還是登陸戰,雙方比拼到最後,靠的還是步兵和騎兵。

  菲魯贊徵集的漁船大約三百艘,載上武器和戰馬,一次性大約能運載八千人渡河。這第一批渡河的八千人,最大的任務就是占領一片灘頭陣地,頂住戒日王的攻勢,接應大軍渡河。

  伊嗣侯三世站在渡口搭建的指揮台上,凝望著三百艘戰艦揚帆待發,駛向對岸,他臉色發白,緊張地握著黃金權杖,連五指都是白森森的。由不得他不緊張,據說對岸的天竺軍團也早就開始集結,印度河上,帆桅林立,無數的戰船在河面上游弋。而對岸的碼頭也是戰船就緒,鐵騎奔馳,開闢成了巨大的水軍營寨。無數工匠修建寨牆和營盤,輔兵和僕役運輸著一車車的物資,亂糟糟一團。

  生或者死,掙扎猶豫了那麼久,到頭來還是要做這樣一個選擇。

  就是在這種戰事籠罩中,玄奘離開那爛陀寺,踏上了漫漫的回國之路。自從貞觀三年開始西遊,到如今已經十二年,他在天竺漫遊十年,仿佛只是彈指剎那。

  十七年前戒賢法師策劃的取經人計劃,為的便是今日。戒賢法師下令打開經院,選出五百二十六夾,共六百五十七部佛典,一百五十粒佛舍利,讓玄奘帶回大唐。佛典堆積如山,裝了整整五六輛大車,那爛陀寺派遣淨人護送,組建成一支龐大的車隊,伴隨玄奘踏上了回國之路。

  那爛陀寺有些僧眾對如此厚待玄奘表示不滿,認為這些經書都是寺中瑰寶,不能帶往大唐。戒賢法師當即升獅子座,宣布玄奘乃是旃檀佛像轉世,如今恰好是佛陀滅度一千二百年,應了佛陀的囑咐,前往震旦,廣利人天。

  一時間那爛陀寺眾人皆驚,這旃檀佛像實在有天大的來歷。

  據《增一阿含經》記載,佛陀在世時,有一次前往三十三天的忉利天為生母摩耶夫人說法,三月不還人間。優填王思念佛陀,派工匠以旃檀木造了一尊佛陀像。佛陀從忉利天返回人間,優填王、佛陀的十大弟子等人紛紛前去迎接,而這尊旃檀佛像也騰空而起,去迎接佛陀。佛陀見到旃檀佛像之後,為之摩頂授記說:我滅度千年後,汝往震旦,廣利人天。

  震旦便是東土中原。這尊旃檀佛起初供奉在天竺,三百年前從天竺傳入龜茲,兩百年前,高僧鳩摩羅什將它帶到了甘肅涼州,之後流入長安。這是佛陀安排給它的使命。佛陀入滅到如今,恰好一千二百年。①

  戒賢法師如此說,乃是宣布玄奘便是這尊旃檀佛像轉世,今生受了佛陀的授命,前往中原大唐,完成佛陀遺願。

  「吾之弟子提婆奴,漢名玄奘,十世修行,今生當得成佛。號曰旃檀功德佛。」戒賢法師宣布。

  玄奘明白,這是一種造勢,目的是要讓他攜著巨大的聲望回歸大唐,完成傳經大業。這種聲望威力無窮,前世乃是旃檀佛像之事一旦確定,五天竺整個佛教界,便是以他為尊。回到大唐,大唐的佛教界也是以他為尊,只要他在一日,佛教便可昌盛一日。

  可是就他而言,他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並無什麼特殊的來歷。佛陀說過,萬物眾生皆有佛性。他就靠著這均勻分布於眾生間的一點佛性,去追尋今生的大道。在這個過程中,會受到無窮無盡的誘惑,他告誡自己謹記一點:點上心頭一盞燈。有了這盞燈的照耀指引,才不會行差踏錯。在他的生命中,修行的是自身圓滿,倘若為了佛門興衰,王朝興亡,就熄滅了心頭的這盞燈,那麼修到最後,只會修入泥犁獄中,化作拋棄佛性的夜叉猛鬼。

  於落日夕陽中,玄奘回頭,合十鞠躬,作別戒賢法師,作別那爛陀寺,走上回國之路。

  回國之路,必經曲女城,那順和蓮華夜便隨同玄奘一道。一行人浩浩蕩蕩,走了半個月,方才抵達曲女城。在戰爭陰雲的籠罩下,曲女城也是一片忙亂,戒日王招募的軍隊已經紛紛抵達,前鋒部隊數日前就已經開拔。

  戒日王親自率領中軍,正準備出發。聽到玄奘回國,還是百忙中抽出時間來見他。他的鐵桿盟友鳩摩羅王也率領軍隊抵達,便一同為玄奘踐行。戒日王欲送玄奘巨象一頭、金錢三千、銀錢一萬,以及沿途所需物資。玄奘謝絕,只取了一條粗毛披肩,作為防雨所用。

  戒日王無奈,只好隨他,略作寒暄之後,便與鳩摩羅王、婆尼等人率領三萬中軍,次第而發。後續的部隊源源不斷,綿延數十里。

  戒日王並未忘了冊封那順為薩蒙塔之事,親自交代下去,曲女城外的那座梵帝陀村,交割給那順。那順喜不自勝,帶著蓮華夜和玄奘去查看,這村子大約有四五百戶人家,根據天竺薩蒙塔的制度,就是那順的食邑。這幾百戶人家從此就算是那順的臣民,繳納貢賦。

  算上耕地,村邑方圓有三十里,背靠恆河,土地肥沃。恆河邊一座山丘上,還有一座行宮,據說戒日王當年曾短暫居住過。雖然規模不大,卻也是帝王格局。那順很高興,跟蓮華夜商量著:「咱們把這座行宮修繕一二,從此就住在這裡,可好?」

  蓮華夜溫柔地望著他,說道:「以後你就是國王了,不必事事與我商量。」

  那順大笑:「我們這個國家,唯一的大事就是你是否快樂。」

  那順站在行宮宏偉的門前,眺望著山下數百戶的人家,志得意滿地道:「法師,從此以後,我就是國王了!」

  「這個國家,可有名字嗎?」玄奘笑著問。

  那順撓撓頭:「對了,還得有名字。嗯,就叫帝那伏國!」

  「帝那伏國?」玄奘吃驚,忽然想起了他真正的名字,難道他記憶起真正的自己了,「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那順想了想,搖頭:「不知道……不知道為何,這個名字突然就從心頭蹦了出來。我不知道它跟我有什麼關係,但很想讓這個名字在世間流傳。」

  玄奘和蓮華夜對視了一眼,蓮華夜輕輕搖頭,臉上有哀求之色。玄奘默然。

  那順逸興遄飛,指著四周:「我要讓人在這行宮周圍築起三弓高的宮牆,把整個山嶺包圍起來。城牆的四角,要築起瞭望塔——」

  玄奘瞠目結舌。三弓,天竺長度,一弓為大唐的六尺,這座城牆的高度達到了五米四,比曲女城的城牆還要高!

  「為何要建如此高牆?」玄奘詢問道。

  那順沉默片刻,慢慢地道:「我永遠也忘不掉每一世的輪迴里,蓮華夜都是死於宮牆之下。如今我成了國王,我要建起高不可越的宮牆,飛鳥不能過,妖邪不能攀,我要日日守在宮牆門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蓮華夜!」

  蓮華夜也不知是感動還是傷感,慢慢把臉龐貼上他的胸口:「如果能夠廝守一生,哪怕我今生不再踏出這宮牆一步,也足夠了。」

  看著那順滿臉快樂的樣子,玄奘只覺得內心充滿了悲哀。這一場輪迴,明明只是一場戲,卻讓兩個男女生死不渝。雖然一個仍然沉溺於角色之中,一個早已清醒過來,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他們把自己的愛情當作真實,對他們而言,這世上又有什麼是虛幻的呢?

  那順說干就干,第二日,就招募了整個村莊的人力,開始修築這道宮牆。

  玄奘不忍心再看,只住了一夜便告辭而去。那順依依送別:「師兄,等我戰勝了命運,便到長安看你。當年你把我的遺體葬在了白鹿原上,我說過,或許有一日,你也會葬在白鹿原,到時候我們還會重聚。」

  他認真地說著,毫不曉得這只是別人教給他的一句台詞。他還眷顧著上一世和玄奘的情誼,或許還能想起他們當年在河洛山中相逢,他彈奏古琴,驚動了歲月滄桑。

  玄奘慢慢流出了淚水,臉上卻微笑著,揮揮衣袖,轉身離去。

  曲女城到印度河的官道,全都是連綿不斷的大軍開往呾叉始羅。這座印度河邊的小城如今成了戒日王大軍的屯駐地,天竺各處應召而來的軍隊、器械、糧草都往這裡集結。

  天竺的道路崎嶇難行,哪怕平原地帶,也不曾壓實夯平,加上氣候潮濕多雨,一有大車碾壓而過,便留下深深的溝壑。如今官道都已經被軍隊擠占,商旅百姓統統避在道路兩側,軍隊通行之後才允許上路。所幸玄奘回國乃是天竺的大事件,無論軍隊還是商旅,一見玄奘的車隊路過,都畢恭畢敬。一路上,玄奘幾乎和遠征的軍隊同行同住。

  幾日之後,忽然身邊的軍隊加快速度,扔掉輜重,急速行軍。玄奘讓人一打聽才知道: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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