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曲女城中,戒日王仍然對玄奘保持著尊重,靠近皇宮有一座戒日帝國的皇家寺廟,以戒日王的姓氏「伐彈那」命名,稱為伐彈那王寺。為了表示尊崇,戒日王請玄奘暫住在伐彈那王寺之中。
這一夜,卻有客人來訪,玄奘命王玄策將人迎了進來,不禁有些意外,竟然是伊嗣侯三世。
「怎麼,法師覺得很意外嗎?」伊嗣侯三世笑道。
「確實有些意外。」玄奘急忙請伊嗣侯三世坐下,「陛下不是和戒日王在談判嗎,為何有閒暇來找貧僧?」
「和戒日王談完了。」伊嗣侯三世嘆息道。
「結果如何?」玄奘急忙問。
伊嗣侯三世搖頭:「戒日王最終同意接受我波斯殘族,然而要求我們遷入中天竺,並且打散聚居,群居的人不得超過五萬。除了每年要繳納大筆的賦稅,還要求抽調一萬人編入戒日帝國的軍隊中。這些條件朕無法答應,因此就談崩了。明日朕就返回犍陀羅。」
玄奘不解:「既然能有個活路,為何不答應呢?」
「法師是不知道,」伊嗣侯三世苦笑,「倘若朕答應他的條件,那就是把波斯子民帶進了火坑。我們就成了一頭頭牛,供他驅策鞭打,敲骨吸髓,還要去沙場給他充當肉盾。朕朝思暮想,是為了給子民尋找一個棲息的家園,朕夢想中的家園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玄奘沉默了很久:「回去後,陛下打算如何做?」
伊嗣侯三世露出迷茫,然後苦笑著:「朕其實是來找您的弟子,悟淨法師的。」見玄奘有些詫異,伊嗣侯三世繼續詢問道,「聽說悟淨法師是大唐的官員?」
王玄策唉聲嘆氣:「東宮右衛率府長史,從五品。」
「那又為何做了僧人?」伊嗣侯三世問道。
「陛下思念師父,小和尚我又恰好犯了錯,承蒙陛下看得起,命我來照顧師父。」王玄策解釋,「我和師父約定,若是朝中有事,我就可以回歸朝堂。」
「貧僧這麼說了嗎?」玄奘淡淡地說。
王玄策裝傻:「哦?難道我記錯了,師父您當時怎樣說的?」
玄奘不理他了,轉向伊嗣侯三世:「這個人膽大包天,大唐皇帝也只是讓他來收收性子罷了。」
「膽大包天,才能在這亂世中遊刃有餘啊!」伊嗣侯三世感慨,「朕的性格,若是做守成之主,還能勉力支撐,在這亂世之中,真正如土雞瓦狗一般。悟淨法師,在你看來,我波斯的困境,可有什麼解決之道?」
「沒有。」王玄策立刻道,「無解死局。」
伊嗣侯三世苦澀:「連你也這麼看麼?」
王玄策點頭:「陛下身在網中,西有大食,東有天竺,北有吐火羅和西突厥,若不跳出這網罾,那就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是何時吃掉罷了。」
伊嗣侯三世眼睛卻是一亮:「難道朕可以跳出這網罾麼?」
「可以,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有這個勇氣。」王玄策道。
伊嗣侯三世深深鞠躬:「請法師教我!」
王玄策笑了笑:「不知道陛下對大唐和西突厥的局勢可了解?」
「所知不多。」伊嗣侯三世道。
「十一年前,大唐攻滅東突厥之後,始畢可汗的兒子欲谷設逃奔西突厥,趁著統葉護可汗死後西突厥陷入紛爭之際,積蓄起了自己的勢力,向東襲擾大唐邊境,向西攻打西突厥原有勢力,試圖一統西突厥。前年他擊殺了同俄可汗。去年,同俄的兒子繼位,又被他擊敗斬殺。同俄的侄兒薄布隨後被立為可汗,雙方如今正在鏖戰不休。」王玄策說起政治局勢,如數家珍,「去年我大唐攻滅高昌國之後,成立安西都護府,正在與薄布一起剿滅欲谷設。在下以為,這個局勢,正是陛下您的用武之地!」
「哦?」伊嗣侯三世沉吟,「我波斯如何做?」
「簡單。」王玄策打了個響指,「陛下真正應該做的,不是東進,而是北上。因為東進,您面對的是敵人,北上,您面對的是朋友。若是陛下北上經過吐火羅,進入西突厥大草原,聯合大唐夾擊欲谷設,陛下想像一下,會是什麼景象?」
伊嗣侯三世陷入沉思,半晌不語。玄奘也不理會,任憑這個弟子舌燦蓮花,遊說波斯皇帝。
「您是說,若是我波斯能配合大唐剿滅欲谷設,就能進入大唐避難麼?」伊嗣侯三世問道。
王玄策連連搖頭,嘆息道:「陛下,您不要總想著避難好不好?您是帝王,何必非要託庇於他人羽翼之下呢?等到我大唐一統西域,您得到的,是吐火羅!」
伊嗣侯三世霍然一驚,呼吸都粗重了:「吐火羅?朕能得到吐火羅?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王玄策道,「如今吐火羅的軍隊都已經被薄布抽調,北上參戰去了,整個吐火羅國內空虛。您要想進入西突厥,勢必要閃電行軍,一舉占領吐火羅,這才能突然插到欲谷設的後方,配合大唐給他致命一擊!薄布尊我國皇帝為天可汗,您又為我大唐立下大功,在我大唐的支持下,區區一個吐火羅,誰敢跟你搶?」
伊嗣侯三世驚喜交加:「法師說得不錯,朕也知道吐火羅國內空虛,只是忌憚西突厥的勢力,不敢貿然占據。若是大唐願為朕撐腰,朕有十足的把握,一舉將之拿下!」
「不錯。」王玄策這才笑了,頗有些孺子可教的嘉許,「吐火羅的地勢陛下肯定了解,山嶺重迭,易守難攻,尤其是你背靠大唐,能源源不斷得到物資,哪怕大食人千軍萬馬,他又能奈你何?這是不是比你強行東渡,與戒日王廝殺要好得多?」
「沒錯!」伊嗣侯三世興奮得臉色漲紅,急切道,「法師,您可否稟報大唐皇帝,我波斯人願意配合!」
「可……」王玄策為難地看了看玄奘,「我正在給師父做徒弟,怎麼能擅自回長安呢?」
玄奘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理會他。
伊嗣侯三世哀求地望著玄奘:「法師……」
玄奘嘆了口氣:「修道,修的是一顆心。悟淨,你既然心在廟堂,貧僧也不阻攔你。」
王玄策正色道:「師父,弟子奉旨出家,自然心在佛門,您千萬莫要誤會。」
「既然如此,那就繼續跟著貧僧修行吧!」玄奘道。
王玄策急忙改口:「呃……弟子剛剛悟到一個道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眼下這六十萬波斯人顛沛流離,無處可歸,弟子若能給他們另找出路,避免這場戰爭,豈非比造了七十級浮屠還有功德?菩薩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所以弟子決定,我寧可不當這和尚,也要幫波斯人完成這樁使命!」
玄奘靜靜地望著他,神情從容平淡。王玄策給他盯得發毛,垂下了頭。
玄奘道:「好,你去吧!」
「真的?」王玄策驚喜交加。
玄奘點點頭:「貧僧會寫一封手書,說明詳情,你帶給皇帝陛下,他自然便不會怪你擅離之罪。」
王玄策這才真有些羞愧了,面對玄奘的光風霽月,自己耍的小手段和小心機讓他不禁汗顏。
王玄策拜服於地:「弟子……多謝師父成全!」
王玄策和伊嗣侯三世於是秘密協議,當天晚上,王玄策隨同伊嗣侯三世回到館舍,兩人共同擬定了國書,以漢文和波斯文謄寫兩份,用印之後以火漆密封,交由王玄策藏好。
伊嗣侯三世握著王玄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王長史,朕六十萬子民的生死前途,就交付給您了!若是能得大唐庇護,朕向馬茲達神發誓,我波斯族人永生永世為大唐藩屬。」
「陛下放心,大唐和波斯一向交好。有您的承諾,我國皇帝定然相助!」王玄策慨然應允,「在下此去,必然不辱使命!」
伊嗣侯三世鄭重道:「這不是帝王的承諾,而是誓言!」
伊嗣侯三世親自送出門外,凝望著王玄策一人一馬消失在夜色中,深深地喟嘆。
軍團長赫倫和紐多曼走過來,赫倫喜悅地道:「陛下,您真的打算按照王玄策的計劃北上?」
「暫且作為一個希望罷了。」伊嗣侯三世淡淡道。
赫倫愣了:「難道您並未決定?」
「當然。」伊嗣侯三世道,「北上之路,哪裡有王玄策說的那般容易,無數關隘,每一處都會有意外。若是我們沒打下吐火羅,那麼連現在的容身之地都要丟掉。即使打下吐火羅,但最終西突厥內戰是欲谷設勝出的話,咱們將直面欲谷設的報復。即使一切圓滿,薄布擊敗欲谷設,可若是大唐軍隊沒有及時抵達,咱們又會面臨薄布的報復!所以,這僅僅是一個希望,僅僅是希望……」
伊嗣侯三世喃喃地說著,館舍中供著薩珊之火的祭壇,火焰熊熊燃燒,照耀著伊嗣侯三世的臉,那臉在火光的光暗之影中跳躍,映照悲傷,映照絕望。
翌日一早,夜三時。朝陽初升於恆河平原,玄奘將王玄策送出城門外。玄奘望著這個徒弟,說道:「臨別之際,貧僧不再多說,只告誡你一句:天道無情,視眾生如芻狗,可若是你把自己的同類人也當作芻狗,他日回歸朝堂,位置越高,為禍越大。」
「師父,」王玄策苦笑,「可事實上,無論是我還是普通人,在帝王眼中都不過是芻狗。在大國爭鋒的夾縫裡,平民百姓連一根燒火的柴草都算不上,他們連收割都懶得,直接把你踐踏進泥地里。」
「那麼你若是高官顯貴,也會把平民百姓看作燒火的柴草嗎?」玄奘嚴厲地盯著他。
王玄策沉默片刻,搖搖頭:「師父,您可經歷過隋末戰亂?」
「我比你還大十來歲,怎麼不曾經歷?」玄奘說。
「是啊!師父和我都是洛陽人,從楊玄感叛亂開始,洛陽大地戰火不停,王世充、翟讓、李密、竇建德、宇文化及,再加上當今皇帝,無數勢力圍繞著洛陽絞殺,屍橫遍野,整個河洛之間幾乎人煙滅絕。師父,我就生存在那種環境之下。」王玄策道,「師父,您可知曉一個孩子面對戰火和兵亂時的那種無力嗎?城頭王旗變幻,你方唱罷我登場,今日我家中住的是瓦崗軍,明日一開門,又是王世充的鄭軍,好容易在鄭軍刀下留得性命,一眨眼,唐軍又來了。所以,我無比感激大唐,是大唐結束亂世,給我以安定,給我以榮耀。弟子從小就立下誓願,我決不再任由他人擺布,我要做一條泥鰍,遊行於列國的夾縫中,讓這些帝王的手,成為我的手,讓這些帝王的刀,成為我的刀!我今生誓死忠於大唐,可即便是大唐皇帝,也不能掌控我的人生。師父,弟子也有親情人性,可是談論此物實在奢侈啊,兩把刀鋒碰撞的間隙里,容不下情愛之物。」
玄奘嘆了口氣:「有些事,是世態改變人心。貧僧也不強求,只希望你能多想想那些美好的情感,不要將它們踐踏。」
「弟子拜別師父!」王玄策跪下磕頭,與玄奘灑淚而別。
這些日子,他與玄奘倒是真正有了感情,不過向北走出一百多里,王玄策驅馬站在一座山崖邊,猛然摸摸自己的頭,居然還披髮戴著金箍,頓時懊惱地摘掉金箍,用盡全身力氣扔進了懸崖,然後用繩子將頭髮挽了起來。
他朝著山谷大聲呼喊:「我王玄策又回來啦!大唐!吐蕃!天竺!西突厥!大食!帝王們,你們顫抖吧——」
一腔憤懣發泄完,王玄策猛地想起來:「哎喲,我的金箍!金子啊!」
王玄策心疼完了,也無可奈何,只好策馬北行。這次沒有走原路,而是從曲女城向東北走,進入泥婆羅,翻過喜馬拉雅山,來到了吐蕃境內。
松贊干布聽說之後大喜,親自將王玄策迎入布達拉宮宴請。兩人盤桓幾日,王玄策辭別松贊干布,走上唐蕃古道,先是翻越終年風雪的唐古拉山口,進入青海。此時的青海在吐谷渾轄下,不過吐谷渾已經臣服大唐,王玄策拿出自己的銀魚袋,吐谷渾人盛情招待,負責一應所需。過青海之後已入大唐境內,沿著河西走廊,進入渭水谷地,盡頭處便是輝煌長安!
路上馬不停蹄,星夜兼程,行程三四個月,王玄策終於得見長安。從金光門入長安,躋身於熙熙攘攘的西市,他幾乎流下淚來。就因為喝醉酒,失手打碎琉璃盞,便被皇帝擲出長安,先是做送親使,後化身吐蕃謀士,攻滅蘇毗女國,正當胸中豪邁之氣抵達巔峰之時,卻做了和尚,跟著玄奘東奔西跑,顛沛流離。如今想來,王玄策只覺得如同一場夢幻。似乎昨夜醉酒平康坊,倚紅偎翠,肆意喧囂之後,一夢醒來,老鴇曰:王郎君,黃粱未熟,且再睡片刻。
想起平康坊,王玄策內心火熱熱的難熬,卻不敢造次,他如今差事未曾交卸,還算是使節。只好先到西市上吃了頓地地道道的長安美食,然後到禮部交卸差事,交付了出使時所持的半片魚符。禮部的官員詫異道:「王長史,去吐蕃的送親使團已經回來快一年了,您為何如今才到?」
說得王玄策兩眼潸然,但他去天竺尋找玄奘乃是李世民親自交付的使命,與禮部無關,也不好細說。作為不良人的賊帥,他和皇帝的溝通不用通過各部,另有渠道,當即通過秘書監上書,向皇帝述職。李世民當即宣王玄策到太極宮甘露殿覲見。
李世民上下打量他,道:「嗯,一年多的磨礪,性子倒沉穩了。王卿,你是否找到了玄奘法師?」
「臣去了天竺國,不但找到了玄奘法師,還拜他為師,追隨他遊歷天竺。」王玄策道,「臣向法師說明了陛下牽掛之意,法師向東北而拜,感念陛下深情厚誼。」
王玄策將玄奘挑戰五天竺高僧,辯難曲女城,最後被上尊號大乘天的事跡說了一番,聽得李世民擊掌讚嘆:「好和尚!朕果真沒有看錯,到底是佛門千里駒,揚名異域,宣我大唐國威!」
王玄策是負擔使命而來,將犍陀羅的局勢和伊嗣侯三世所面臨的困境講述了一番。這下子直接打開李世民的視野,他命人抬上輿圖,讓王玄策給自己講述各國狀況,聽得神往不已。
「王卿,你對當代列國的帝王如何看待?」李世民問。
王玄策嚇了一跳,卻不敢不答:「要說這世上最強大的帝王,當然是陛下您了。自從陛下登基以來,橫掃四方,東突厥、吐谷渾、高昌、焉耆、西突厥、薛延陀,無不屈服,我中原王朝從未有武功如此強盛之時。」
李世民聽得哈哈大笑:「那麼其次呢?」
「其次嘛……」王玄策猶豫片刻,「其次就是大食的哈里發吧!大食人崛起於沙漠,短短數年間滅薩珊波斯,北擊拜占庭,西征埃及,向東快打到吐火羅了,恐怕遲早要進入突厥大草原,跟西突厥對戰。」
「不錯,大食人新興於沙漠之中,兵鋒正盛,恐怕數十年不衰。」李世民感慨道,「那麼第三位呢?」
「第三位,算得上戒日王了吧?」王玄策道。
李世民搖頭:「在朕看來,戒日王還算不上。朕以為應該是松贊干布,他年紀輕輕就統合吐蕃,征服象雄、蘇毗女國,擊破党項、吐谷渾、白蘭羌。朕聽說松贊干布最大的心愿就是征服勃律之後,進入突厥大草原,和西突厥、大食人一爭雌雄!」
「可戒日王為何算不得呢?」王玄策問道。
「戒日王?」李世民指著輿圖,「早年間的戒日王還是一代梟雄,可如今嘛,歲月老去的不只是他的筋骨,更是他的精氣。前些年攻打南天竺失敗,他還真就偃旗息鼓了。如今又想什麼跨過印度河,收復犍陀羅。嘿,若是他行動果斷,朕還佩服他一二,可你看看他,瞻前顧後,遲疑不決,算是一代帝王所為嗎?」
「不過戒日王也確實有為難之處。」王玄策道,「伊嗣侯三世盤踞犍陀羅,勢力不弱。戒日王一旦渡河西進,必定雙方要拼一場,哪怕打贏了,北面的突厥人、西面的大食人也會趁機咬他一口。」
「不會!」李世民斷然道,「西突厥的薄布和欲谷設沒有分出勝負之前,誰也不會顧得上犍陀羅。至於大食人,現在兵力陷在呼羅珊,他們可能有興趣突襲犍陀羅,但目的只會是襲殺伊嗣侯三世。在沒有平定波斯全境之前,他們絕不肯大規模越境和戒日王一戰。所以,戒日王如果果決,犍陀羅拿下也就拿下了,自己占個先手,進可攻退可守。至於日後的事,管他呢,先拿下再說。到了嘴裡的肉難道還能吐出來?」
「可惜,戒日王沒有這個勇氣。」王玄策嘆道,「那麼您看,伊嗣侯三世可有生機?」
「伊嗣侯三世嘛,此人性格太弱,在這強敵環伺的世界,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是諸王眼中的一場饕餮盛宴。」李世民遺憾地道,「若是他肯北上吐火羅,還能起到點作用,如今嘛,這些波斯人只怕要白白消耗在印度河爭奪戰之中了。」
王玄策對李世民的眼光欽佩不已,當即跪拜道:「臣自作主張,已經說動伊嗣侯三世北上,進入吐火羅。」
李世民愣了,怪異地盯著他,好半晌才道:「好膽識,朕真沒看錯你!」他走到輿圖前,細細地看著,「你是意在西突厥嗎?」
「臣的想法怎麼瞞得過陛下。」王玄策苦笑。
李世民沒有注意到他的奉承,對著輿圖自言自語:「伊嗣侯三世要北上吐火羅,最緊張的人是誰?是欲谷設!伊嗣侯三世的動機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和吐火羅一起,投靠薄布;二是甩開薄布,投靠我大唐。無論哪一種,波斯人的刀鋒最終都要砍向欲谷設。欲谷設會怎麼做?」
「搶先占領吐火羅!」王玄策笑道。
「對!」李世民道,「如此一來,我們提前知道欲谷設要分兵,就能趁著欲谷設兵力薄弱之際,閃電突襲,徹底擊潰他。只要擊潰了欲谷設,薄布還能像如今這樣三心二意嗎?只能徹底臣服大唐!」
王玄策由衷讚嘆:「陛下真是好謀劃,大手筆啊!」
「這明明是你的謀劃!」李世民哼了一聲,「這樣的確可以擊破欲谷設。可王卿你想過沒有,倘若欲谷設親自率軍攻取吐火羅,咱們擊破他留在于闐一帶的人馬,又有何意義?」李世民道,「朕要的不是打敗欲谷設,而是徹底瓦解他的力量,讓西突厥再無膽敢反抗我大唐之人!」
王玄策詫異地望著李世民,不知他如何打算。
「傳中書舍人。」李世民下令。
中書舍人在中書省負責起草詔令,算是皇帝的侍從。片刻之後,值班的中書舍人馬周覲見,李世民道:「馬卿,擬朕的旨意,傳給安西都護府郭孝恪。告訴他,欲谷設將分兵南征吐火羅。若他留在于闐,可擇機發兵襲破,務必擒殺之。若其親自南征,卿可藉機分化收買其部屬,以待時機到來,徹底圍殲。」
馬周擬旨拿到尚書省去用印,然後安排人加急發出。
王玄策深深嘆服:「陛下不看一時一地之得失,高瞻遠矚,臣實在不如。」
李世民大笑:「西突厥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無論欲谷設也好,薄布也罷,無非是兩頭狼而已,自從統葉護可汗死後,西突厥再無猛虎,朕遲早要將其納入囊中。」
王玄策來了興致:「陛下,您覺得這世上到底誰是對手?」
「舉世並無一人。」李世民笑道,「東方的高句麗,蕞爾小國,癬疥之患,朕遲早要拿下它!至於西域,將來所要憂慮者,一是吐蕃的松贊干布,二是新崛起於沙漠的大食。不過只要朕拿下西突厥,控扼吐火羅,無論吐蕃還是大食,朕要攻便攻,要守便守。這娑婆世界,大唐將再無敵手!」
李世民意氣風發,豪情滿懷。
正在這時,馬周拿著一封文書走進來,神情緊張憂慮:「陛下,陛下!」
李世民怔住了,馬周素來以沉穩機辯著稱,怎麼會如此慌亂?
「什麼事?」李世民道。
馬周深吸一口氣,奉上文書,道:「齊州傳來消息。皇五子,齊王李祐,舉兵謀反!」
兩人都驚呆了。李世民似乎沒有聽明白:「誰……誰造反啦?」
「皇五子,齊王李祐。」馬周低聲道。
李世民神情呆滯,突然暴怒起來,將几案和陳設等物掀翻在地,憤怒地大吼:「朕的兒子要舉兵造反?夏桀,商紂,暴秦,隋煬,昏庸殘暴至此,也沒有兒子造反,朕……朕的兒子居然要造反?要造朕的反?」
「陛下,」王玄策勸慰,「齊王李祐向來性情乖張,喜結奸邪,他天性如此,不關陛下的事。」
「嘿!」李世民仿佛剎那間蒼老十餘歲,喃喃道,「父子相殘,盛世操戈,將來的史書上,會如何寫朕?」
他顫抖著站起來,一陣暈眩,當場摔倒在地。
醒來後,李世民親寫詔書,命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率領府兵討伐齊王李祐。
吾常誡汝勿近小人,正為此也。汝素乖誠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禍,以取覆滅。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為梟為獍,忘孝忘忠,擾亂齊郊,誅夷無罪。去維城之固,就積薪之危;壞盤石之親,為尋戈之釁。且夫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為國讎。萬紀存為忠烈,死不妨義;汝生為賊臣,死為逆鬼。彼則嘉聲不隤,爾則惡跡無窮。吾聞鄭叔、漢戾,並為猖獗,豈期生子,乃自為之。吾所以上慚皇天,下愧后土,嘆惋之甚,知復何雲。
李世民寫完詔書,禁不住掩面大哭。
他特意召來王玄策,咬牙切齒地囑咐道:「你且隨李勣前去齊州平叛,這個逆子的叛亂必然一戰可定。但是,朕要知道,到底是誰蠱惑他謀反!此事你悄悄地查,不必通過朝廷有司。」
王玄策心中凜然,低聲答應:「是!陛下,臣聽說齊王極為寵信燕弘信,對他言聽計從。而這個燕弘信,乃是陰弘智的妻兄。要不要臣把燕弘信嚴加拷問?」
這個問題,連李世民也沉吟了。
齊王李祐,是李世民和陰妃的兒子。御史中丞陰弘智,是李祐的舅父。
陰妃和陰弘智的父親乃是前隋西京留守、名將陰世師。當年李淵起兵反隋,圍攻西京。陰世師大怒之下,派人捕殺了李淵的第五子李智雲,並搗毀了李淵的祖墳家廟。李淵對他恨之入骨,攻破西京後,誅殺陰世師的三族。他的幼子陰弘智和幼女因為年齡還小,被李淵網開一面。之後,李世民納陰氏女為側妃,生下齊王李祐。而陰弘智也很受李世民信任,先後任吏部侍郎、御史中丞。
王玄策的意思很明白,一旦拷問燕弘信,很可能牽涉到陰弘智,甚至牽涉到陰妃,恐怕又是一場皇室內部的大動盪。
「查!」李世民猶豫片刻,咬牙切齒地道,「無論是誰,一查到底!沒有人挑唆,朕的兒子會反叛朕嗎?嘿,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朕不相信!」
王玄策不敢再說,領命而去。
李勣的大軍直撲齊州,王玄策則率領不良人先一步趕到了齊州,頓時就有些愕然:這像是反叛的樣子嗎?城防鬆弛,兵士們惶遽不安,據說李祐下達的檄文到了周邊的幾個州,根本就沒人聽從。
王玄策找到齊州兵曹杜行敏,打聽李祐的動向,一問,更是驚詫了。這李祐扯起造反的大旗之後,把手下的寵臣亂封一氣,什麼上柱國、拓西王、拓東王等等。而這時整個齊州都知道李勣率兵來平叛,李祐呢,他一如往常,和手下終日宴飲,通宵達旦。
嬉鬧之間,李祐偶爾也提起朝廷大軍。燕弘信的兄弟燕弘亮醉意醺然地大笑:「等李勣兵到,臣等右手執酒,左手執刀,為大王斬盡李勣大軍!」
李祐居然十分高興。
王玄策頓時膽大起來,和杜行敏商議,乾脆直接攻入齊王府,擒拿李祐!
杜行敏也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和王玄策一拍即合。雙方糾集了忠於朝廷的百十號人,深夜來到齊王府外,鑿開圍牆,殺入王府。齊王府的人馬一觸即潰,根本不堪一擊。
李祐和燕弘亮等人正在宴飲,兩個人也很煩惱,正在商量要不要到城外的豆子岡當盜匪。李祐有些戀戀不捨,遲疑不決。正在這時,王玄策突襲王府,二人還以為李勣大軍破城了,嚇得穿上鎧甲,拿著弓箭躲到室內,命貼身衛士抵抗。
王玄策將整棟樓團團包圍,喝令圍攻,但這棟樓造得極為堅固,王玄策又不敢傷害李祐,雙方從黎明對峙到午時,李祐拒不投降。
王玄策急了,大喝道:「李祐,你過去是皇帝的兒子,如今是國家的叛賊。若是再不投降,我要放火了!」
李祐也急了,隔著窗戶喊:「你若是不傷害燕弘亮等人的性命,本王願降!」
「好,我絕不殺他!」王玄策承諾。
李祐也豪爽,立刻拋掉武器投降。兵士們將他們一個個五花大綁,李祐還惱怒不已地呵斥:「做做樣子就行了,繩索綁輕些,所謂負荊請罪,不就是個形式嘛。對了,給本王找幾根荊條插上去!算了,這兒離長安還遠,扎得疼,等本王到了長安再插。」
王玄策和杜行敏二人面面相覷。
「杜兵曹,你且看好了李祐。我要單獨提審一人。」王玄策交代完,命人將燕弘亮帶入旁邊的一個房間,單獨提審他,「是何人挑唆齊王謀反?」
燕弘亮垂頭喪氣:「其實也沒挑唆,陛下委派的齊王長史權萬紀和我等素有矛盾。他對齊王管教嚴苛,認為我們都是小人,屢次要趕走我們。後來,我和齊王密謀,要殺掉權萬紀,沒想到這廝竟然提前察覺,將我的兩名心腹拿獲下獄,並上報給朝廷。上個月,陛下要派刑部尚書劉德威來齊州徹查此事,一旦查實了,我腦袋就得搬家啊!我和齊王對權萬紀恨之入骨,趁他外出時將他射殺。可殺完了,我倆才想起來,不頂事啊,劉德威還是要來查的……所以,左思右想,乾脆就反了吧!」
王玄策目瞪口呆:「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燕弘亮篤定地道。
「呆子!」王玄策恨恨地罵道。他這時已經確定,李祐謀反跟陰妃和陰弘智毫無關係了,因為這傢伙是個十足的呆人。
「我不是呆子!」燕弘亮倒急了,「紇干承基說,這些臣僚對皇子們欺壓太甚,讓我們奮起反抗,太子到時必定為我們張目!」
王玄策大驚失色:「你說誰?」
「紇干承基!」燕弘亮道,「太子左衛率府的校尉,太子的貼身侍從。劉德威要來查我們,就是太子讓他來通風報信的。」
王玄策額頭冷汗頓時就滲了出來,神色陰晴不定。他默默走了出去,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兵士們一起沖入房中,舉刀砍殺。
「王玄策,你言而無信!」燕弘亮大喊。王玄策頭也不回,徑直走了出去,兵士們剎那間將燕弘亮砍成了肉醬。
齊王叛亂,就這麼陰差陽錯地平定了。李勣大軍抵達之後,這個百戰軍神也苦笑不已。朝廷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調動九個州的府兵,數萬大軍,結果被一百多人平定了叛亂。
李勣和王玄策商量了一下,先獻上捷報,然後押送李祐等人返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