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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玄奘講完半晌,眾人沉默無言,好半晌,大麻葛才問:「法師,為何提婆達多臨終前的話難以理解,似乎有深意?」

  玄奘想了想:「他要走的路曲折險惡,或許只有佛陀能明白吧!就像您面前的娑婆寐尊者,他如今在走的路,貧僧也看不懂。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執著。」

  「你——」娑婆寐吃了一驚,深深凝望了玄奘一眼,卻仿佛不願提及,「好了,無論如何,老和尚已經探究出了蓮華夜和那順的前世之謎,這場賭局該了結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眾人只覺脊背冷颼颼的,似乎有一團不祥的陰風席捲四方。伊嗣侯三世的表情甚是猙獰、羞辱、不甘、絕望、憤怒、迷茫,不一而足,他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佛塔,一言不發。眾人誰也不敢再說什麼,靜靜地等著,都知道他只要一言出口,極有可能會爆發一場慘烈的戰爭。

  「不!」大麻葛忽然道,「這蓮華夜輪迴三十三世,你只不過探究出了她的第一世,也敢說贏了賭約?」

  娑婆寐惱了:「源流已經探究清楚,難道你要老和尚將她的每一世都一一打撈出來麼?」

  「那倒不用。」大麻葛冷笑道,「中間的過程我可以不看,只需你將她最後一世探究出來,我們便認輸!」

  娑婆寐愣了,望著伊嗣侯三世:「陛下,您也是這個意思麼?」

  伊嗣侯三世沉默很久,點了點頭:「大麻葛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娑婆寐輕輕吐了口氣,道:「老和尚倒不是怕難,而是此事太過簡單。」他轉身望著蓮華夜,「那便說說你的最後一世,也就是上一世。你到底是何人?」

  蓮華夜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恐懼,喃喃地問:「當真要我說嗎?」

  「若是覺得不便,你可以不說。」玄奘溫和地說。

  娑婆寐惱了:「大乘天,勝敗在即,你切莫攪擾,說!」

  蓮華夜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她的身上冒出一縷縷的白色煙霧。那股煙霧仿佛從她體內散出,透過衣物冒了出來。就仿佛體內充滿了濕潤的柴草,正在艱難地燃燒。眾人都怔住了。

  「蓮華夜,你沒事吧?」那順想要衝過去,卻被娑婆寐一把拉住,他神情凝重,搖了搖頭,「你且不要驚慌,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玄奘沒有作聲,也靜靜地看著,但更多的注意力卻放在周圍眾人的反應上。只見蓮華夜身上的煙霧越來越多,那煙霧似乎充滿一種迷亂的氣息,稍微吸入一口便頭昏腦漲,昏昏欲睡,眾人急忙掩住口鼻。

  「我這是怎麼了?」蓮華夜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這時煙霧越來越多,越來越濃密,仿佛一隻巨大的白色蠶繭,裹住了她的全身。眾人已經看不清蠶繭中的蓮華夜。

  「那順,救我——」蓮華夜忽然一聲慘叫。

  那順大叫一聲,甩開娑婆寐沖入煙霧,但瞬息間,眾人卻看見那順從煙霧的另一端沖了出來。煙霧中竟然空空如也!

  那順伸出雙手,迷茫地看著自己的手,那手上卻沾染了幾縷煙霧,輕輕一吹,煙霧消散無蹤。

  「蓮華夜?」那順回過神來,反身沖入煙霧四處亂抓,瞬間把煙霧攪得七零八散,最終煙霧散盡,眾人只看見那順呆愣愣地站在宮室中央,蓮華夜,在剎那間消失無蹤。

  「師兄,師兄!」那順惶恐地哭著,「蓮華夜不見了——」

  玄奘也震驚不已,他走過去揮開裊裊的白霧,仔細查看。目光從在座的各人臉上一一看過,震驚,疑惑,呆滯,不一而足。娑婆寐凝望著他,與他默默對視。

  玄奘的心慢慢涼了下來,他拉起那順,溫和地道:「放心,只要她還活著,貧僧就一定能幫你把她找回來。」

  那順激動地握著他的雙肩:「師兄,哪裡能找到她?告訴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我們去蘇毗女國。」玄奘道。

  那順愣了,連娑婆寐和伊嗣侯三世等人也愣了。

  「蘇毗女國?」那順詫異,「蓮華夜雖然在那裡出生,可是——」

  玄奘止住他:「那順,聽我的。咱們走吧!」

  「蓮華夜——」那順淚流滿面,撲通跪倒在地上,「無論你在哪裡,無論是被誰抓走,你都不要害怕,哪怕我窮盡一生,也要重新找到你!」

  玄奘和那順出王城東門而行。一匹白馬,一匹駱駝,行走在印度河的波光和樹影之中。那順騎在駱駝上,一步三回頭,此時富樓沙城已不可見,樹影遮蔽,山脈層迭,偶爾有炊煙升起,飄搖在天際,似乎是一頭秀髮,在人的相思中裊裊不散。

  「走吧,或許回來時,一切已然不同。」玄奘沒有回頭,策馬而行。

  「師兄,蓮華夜明明是在犍陀羅的王宮內失蹤,您為何要去蘇毗女國尋找她的出生地?」那順催動駱駝跟了上去,詢問道。

  玄奘沉吟片刻:「犍陀羅王宮內,迷霧重重,貧僧不敢去捅破這層紙,只好另闢蹊徑。再說了,貧僧認為所謂的手段、過程,甚至失蹤地點都無足輕重。真正重要的,是她為何會失蹤?如果蓮華夜的失蹤是人為,此人眾目睽睽之下大費周章將她擄走,必定是不想讓她說出那句話。」

  「哪句話?」那順問道。

  「她的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道。

  那順恍然大悟:「所以師兄您才要去蘇毗女國,尋找她的家鄉?對,她從小在那裡長大,身世既然如此奇異,當地人肯定有所了解。」

  「是啊!」玄奘點頭,「如果知道她上一世是何人,我想,擄走她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此地距離蘇毗女國兩千里,渡過印度河之後,折向北,進入烏仗那國。烏仗那國內河谷交錯,盛產花果,尤其是葡萄,行走過城池與村落,路邊葡萄藤密布,更有各種鮮花果樹,交織輝映在雪山河流之中。

  烏仗那國往北,就是迦濕彌羅國。這是天竺西北境的一個大國,已經深入雪山之中,方圓七千里,群山環繞。國內山嶺峻峭,雖有路徑,卻狹窄盤繞於群山之中;山中氣候森寒,雖然是春三月的時節,卻飄舞著白雪。玄奘和那順用毛氈裹著全身,連馬匹和駱駝也蓋上,整個人伏在駝馬的背上,在荒涼的雪山間跋涉。

  行了有十餘日,才算越過雪山,進入迦濕彌羅國的腹地,氣候也溫和起來。路上偶爾能遇上商旅。玄奘向他們打聽東女國的路徑,商旅告訴他們,往東北走六百里,過喀喇崑崙山的山口,就是東女國。

  「不過,東女國已經西遷了。」商旅道。

  玄奘吃驚:「為何會西遷?」

  「法師有所不知,近些年吐蕃國崛起,吐蕃國的松贊干布征服象雄之後,就對東女國發動了進攻。去年,攻滅了東女國的都城,東女國向西遷到了勃律一帶。」那商賈道,「法師一路可要躲避兵亂,喀喇崑崙山口以北,就是東女國和吐蕃的戰場,時常有亂兵劫掠。」

  玄奘謝過,繼續北行。

  「師兄,東女國已經被擊潰,咱們還能找到蓮華夜的故鄉人嗎?」那順問道。

  玄奘沉默片刻,望著茫茫雪山嘆了口氣:「貧僧十四年前離開大唐,這一路行走一百一十國,求取真經。一路上風霜跋涉倒也罷了,有時也會遇見那詭異離奇之事,雖然與佛法無關,貧僧卻從不曾繞道而過,總是要探究源流,弄個清楚明白。那順,你可知道原因?」

  「難道是師兄的好奇心太盛麼?」那順道。

  玄奘啞然失笑,道:「若要紙上尋佛法,筆尖蘸干洞庭湖。佛法與真意,從不會記錄在紙上,要靠你自己去探尋,去開悟。貧僧的西遊,就是這樣的一條路,無所謂開始,無所謂終結,也無所謂能否找到,只是用盡一生,去體悟這大千世界展示在我面前的一纖一毫、一花一葉。所以,那順,既然有了腳下的路,那就不要猶豫,也不要懷疑,只管走下去便是。」

  北行六七百里,又進入大雪山中,這座雪山更為宏大,如同金字塔般聳立天際,山峰兩側的路徑都被冰川覆蓋,山上終年積雪,山路濕滑陡峭,有些路段還積雪數尺。駱駝和馬匹都有些打滑,玄奘在駝馬的四蹄上包上麻布,到了陡峭的雪嶺,便自己攀爬上去,取出特質的長鐵釘,釘入冰雪之中,系上長繩拋給那順,讓那順拴在駱駝和馬匹的韁繩上,然後兩人合力,把一駝一馬給拽上來。

  「師兄,你這法子真是不錯。」那順讚嘆道。

  「貧僧這些年經過幾十座大雪山,早年翻越大凌山時,山路積雪,有好幾人掉下山嶺,所以貧僧就做了這些東西,不想有人再次喪命。」玄奘道。

  再往前走,就是喀喇崑崙山口。路上遇見了一些商旅。這些商旅運送的可不是普通的貨物,而是奴隸。用一根粗繩子捆綁住十餘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前面有人騎在馬上牽著。這些奴隸衣著單薄,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地在冰雪上逶迤而行。

  玄奘一詢問,才知道這些人是吐蕃俘獲的東女國俘虜,被這些商人購買,運往天竺販賣。兩人默默地望著這隊奴隸在雪山中走遠,那順兩眼通紅,說道:「蓮華夜就是這樣來到天竺的嗎?師兄,我真恨自己,為何會讓她受了這樣的苦!」

  玄奘只有默默地嘆息,繼續前行。

  過了山口,天氣暖和起來,雪山被拋在了身後,眼前是蒼茫的原野、碧草、雪山和湖泊。藍天蒼翠欲滴,無瑕的湖泊倒映著藍天,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時而有羚羊群在碧草藍天下跳躍而過,帶動起伏的長草,是這凝固的天地間唯一的掠影。

  玄奘二人找到一條商路,開始向西去尋找東女國的痕跡。兩百里之後,他們在一座鏡子般的湖泊邊走過,翻上碧草覆蓋的山岡,赫然便驚呆了。眼前的谷地中,無窮無盡的大軍正在廝殺,覆蓋了山谷平原。

  距離有些遠,聽不見戰士的吶喊、戰馬的嘶鳴和死者的慘叫,只有一縷縷刀光映照落日,掃過玄奘的眼前。雙方大軍中間是步兵肉搏,在山岡上望去,似乎是密密匝匝的蟻群交織在一起,互相拿著刀劍砍殺,長矛捅刺,雙方的戰陣被一層層削薄。步兵陣之外,則是雙方的騎兵角逐,無數的騎兵往復衝刺,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浪潮互相碰撞,濺起的無數浪花里,是無數條人命在黯然離去。

  兩人看得呆了,玄奘默默念著往生咒,那順卻不以為然:「師兄,他們信的是外道,你的往生咒超度不了他們的。」

  「大千眾生,無不可超度之人。」玄奘道。

  他正要再說,忽然身後響起雜沓的馬蹄聲,兩人回頭望去,只見一隊吐蕃騎兵斥候呼嘯而來。這群吐蕃斥候長袍窄袖,辮髮,勒著紅抹額,在雙頰和額頭塗著赭面。到了近前,先是兜馬繞二人轉了一圈,二話不說張弓搭箭,森寒的箭鏃射在了二人腳下。兩人不敢再動,只聽那群騎兵呼喝著什麼,策馬繞著二人轉圈。他們說的是吐蕃語,玄奘聽不太懂。

  那順行走商旅,卻懂一些,低聲解釋:「他們認為咱們是東女國的奸細。」

  玄奘低聲道:「你告訴他們,咱們是從天竺來的。」

  那順用不太流利的吐蕃語告訴那群騎兵:「尊敬的雪域雄鷹,我們是來自天竺的僧人,您眼前這位,就是五天竺最具聲名的大乘天,前來拜見貴國的贊普……」

  那群騎兵應該是聽懂了,兩名首領商量一番,將二人裹挾在中間,一路疾馳,前往山谷中的一處高地。高地周圍帳篷林立,無數的吐蕃戰士進進出出,運送箭鏃、盾牌以及拋石兜、圓形石彈等物資前往戰場,又有無數的傷兵被運送回來,塗著赭面的苯教經咒師一邊敷著草藥,一邊念咒,幫他們治療。整個營地亂糟糟一團。

  那群騎兵斥候帶著他們進入營地,迎面碰上一名東本①,正率領一支千人騎兵前往戰場支援。東本見他們帶了個僧人,詫異地詢問之後頓時惱怒起來:「達赤,我看你是要吃鞭子!贊普的兩隻眼睛像雄鷹一樣關注著戰事,你弄些亂七八糟的人來打攪他,他非砍了你的頭不可。先把這僧人關起來,等打敗蘇毗女王再說!」

  那個叫達赤的斥候不敢再說,將玄奘二人帶到營地後面,關在了氂牛棚里。這裡的氂牛是作為肉食屠宰的,周邊不遠處,就有一群奴隸在屠宰氂牛,剝皮取肉。玄奘鬱悶無比,語言又不通,只好在氂牛棚里打坐。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見遠處傳來無數人的歡呼,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兩人正詫異,只見一個奴隸滿臉喜色,踉蹌著跑進來,大聲吼叫:「勝了!我們俘虜了蘇毗女王!」

  一群奴隸狂呼起來,扔掉手裡的屠刀,載歌載舞。玄奘看得搖頭不已,那順卻擔憂:「師兄,連女王也被俘虜,看來東女國完了。」

  「是啊!」玄奘也感慨,「這些年東女國被吐蕃一再擊潰,原本覆滅也只是在旦夕之間。」

  「那要是這樣,想打聽蓮華夜的消息,豈非更加艱難?」那順擔心。

  玄奘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兩人正在聊天,突然那個叫達赤的斥候跑了進來,操著生疏的梵語道:「你便是那個天竺來的僧人?」

  「正是貧僧。」玄奘合十。

  「有一位貴人要見你。」達赤說著打開氂牛棚,將他們放了出來。

  玄奘鑽了出來,問道:「可是你們贊普?」

  達赤不搭理他,帶著他們徑直走出屠宰場,進入營地中央。勝利的吐蕃人正在返回營地,一個個渾身鮮血,卻滿臉亢奮,連臉上的赭面都給鮮血沖淡了。更有一些經咒師唱著古老的祭祀詞,載歌載舞。

  在回營的吐蕃人後面,則是大批的東女國俘虜,有男有女,渾身是血,用繩子捆成了一串,被吐蕃人牽著。這些吐蕃人一邊用鞭子狠狠地抽著,一邊大聲用簡單的梵語斥罵。東女國語屬於梵語系,和吐蕃不同,兩國交往上千年,因此即使普通的吐蕃人也懂得幾句梵語。有些性情激烈的女子不甘受辱,大聲回罵著,反而那些東女國的男子卻一個個畏畏縮縮,垂頭喪氣。

  「連你們蘇毗女王都被我們俘虜了,你們還有何驕傲可言?」吐蕃士兵嘲笑道。東女國的女子聞言頓時大哭起來,在吐蕃人的驅趕下,被押送到了俘虜營地。

  玄奘默默地看著,跟隨達赤繞過重重崗哨,來到大軍拱衛的一處高地。這裡是吐蕃贊普和王族的住處,營帳高大華麗。達赤稟告上去,一名內相從營帳中走了出來,帶著玄奘和那順來到一座最豪華的營帳前,走了進去。

  這個營帳極為巨大,足可容納數百人。此時在營帳深處,正掛著一幅巨大的氂牛皮輿圖,十幾個吐蕃貴族圍著兩個身穿便袍的年輕男子,正在輿圖前商議。

  「擊敗東女國之後,吐蕃的疆域向西已經與大小勃律接壤,若能吞併大小勃律,則向北可入西突厥,向南可入吐火羅區域。贊普扼守天竺、波斯、西突厥三大帝國的要道,能成不世霸業。」其中一位年齡大一些的男子說道。竟然是正宗的唐腔,還帶有洛陽口音。

  「正是,正是。」那個年輕男子擊掌讚嘆,「等擊敗大小勃律,我吐蕃就能進入于闐,直接深入西突厥的腹地!屆時,吐蕃將能與大唐會獵西突厥,真是人生快事!」

  內相等了片刻,見兩人還在談論,只好上前撫胸鞠躬,低聲稟告:「贊普,王貴人要的那名天竺僧人帶來了。」

  「來了嗎?」那名年齡稍大的男子轉過身,隨口問道。他一轉身,看見了玄奘,頓時驚呆了,玄奘也目瞪口呆。

  「玄奘法師!」

  「王玄策!」

  原來此人正是大唐不良人的賊帥,公開身份是太子右衛率府長史的王玄策!貞觀三年,玄奘出關西遊,遇見大衛王瓶的詭異事件,背後正是王玄策代表大唐在和西突厥、西域諸國角力。二人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難了。十幾年沒見,王玄策已年近四旬,儒雅不羈的臉上有了些歲月的沉澱,更顯沉穩。他身上還穿著大唐的緋色官服,腰裡掛著銀魚袋,混跡在這群吐蕃貴族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兩人呆呆地對視著,忽然王玄策爆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快步衝過來向玄奘見禮:「法師!法師!您難道有神足通嗎?我找天竺僧人就是要打聽您的下落,您卻直接到了我的眼前!」

  「王長史,你卻為何在吐蕃人這裡?」玄奘更加納悶,「又為何要打聽貧僧的下落?」

  王玄策愣了愣神,忍不住苦笑,道:「法師,都是因為您啊!來來來,我先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吐蕃的贊普松贊干布。」

  這時玄奘才注意到旁邊梳著辮髮,戴著塔式纏頭,唇邊兩撇髭鬚的年輕男子,無他,此人太年輕了。

  事實上,此時松贊干布年僅二十四歲。他十三歲時,父親朗日松贊因為雅隆部落的舊臣、新臣之爭,而被舊臣毒死,剛剛一統的吐蕃帝國轉眼就有崩潰之勢,內有雅隆舊臣、王后一族的反叛,外有象雄和蘇毗國舊部捲土重來。松贊干布即位後,勵精圖治,組建了一支萬人軍團,三年征戰,將毒殺父親的雅隆舊臣斬盡殺絕,平定內亂。他精力旺盛,雄才大略,先是以繳納貢賦的方式收降了蘇毗國的舊部,然後殺象雄王李聶秀,迫得東女國再度西遷,統一了整個高原。隨後他遷都邏些城,擺脫了雅隆舊臣對政權的控制,國勢蒸蒸日上,前幾年,更是擊敗了党項、白蘭羌、吐谷渾,雄霸高原。

  松贊干布也一直在打量玄奘。王玄策一到吐蕃就四處找來自天竺的商賈和僧侶打聽,松贊干布也打聽過,不但知道這個僧人和李世民的關係,更了解玄奘在天竺的名聲。玄奘辯難五天竺、尊號大乘天的事跡,也一直為松贊干布所欽慕。此時一見玄奘的風采,松贊干布只覺更勝傳聞。

  松贊干布笑道:「法師的聲名,即便我偏處高原,也一向久聞。沒想到今日竟能見到法師駕臨,真是不勝歡喜。」

  松贊干布命人撤去輿圖,擺上酒食招待玄奘和那順,他親手在牛角杯里盛滿了葡萄汁敬獻給玄奘,極為恭敬。

  王玄策問道:「法師啊,您是為了何事來到吐蕃的?」

  玄奘看了他一眼:「那麼,王長史又是為了何事來此?」

  「我啊?」王玄策苦笑不已,「我是被皇帝陛下攆過來,給您當徒弟的。」

  這回輪到玄奘張口結舌了:「給貧僧當徒弟?此話怎講?」

  王玄策苦笑著將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番,玄奘感動無比,他和李世民的交集並不多,只是在霍邑的地下泥犁獄中與崔珏周旋,救了李世民一命,事後才知道其實李世民早已洞悉。但李世民一直對他禮遇有加,尊崇無比。

  「能得陛下如此,貧僧銘感五內。」玄奘朝著東北方向合十禮拜。

  「唉。」王玄策卻嘆息,「法師您說我能怎麼選呢?誰願意去莫賀延磧吃流沙?正好文成公主下嫁贊普,我便隨江夏郡王的送親使團來了吐蕃。我在吐蕃已待了數月,只要有天竺來的商旅就打聽您的消息,沒想到今日您竟然出現在此處!看來,這也算是我的佛緣。」

  王玄策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跪拜在地:「弟子王玄策,奉皇命拜師。懇求法師剃度。」

  松贊干布呆住了:「等等,王長史,你真要出家不成?」

  「不出家又能如何?」王玄策也滿心不樂意,「皇命難違啊!」

  「可……」松贊干布有些凌亂,「王長史,你雄才偉略,運籌帷幄,乃是將相之才,怎麼能出家做個僧人呢?」

  「不然又如何?」王玄策問他。

  松贊干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望著玄奘。玄奘想了想,問:「王長史,陛下可曾剝奪了你的官職?」

  「不曾。」王玄策道。

  「既然如此,貧僧也不能為你剃髮。但皇命不可違,你就不剃髮,受五戒,且做個居士吧。」玄奘道,「貧僧當年曾經有兩個弟子,大弟子阿術、二弟子麴智盛,你都認得。從今以後,你就是貧僧的三徒弟,且賜你法號,悟淨。」

  王玄策大喜,當即跪拜在地:「師父,悟淨作何解釋?」

  玄奘道:「你思慮過重,心猿不定,何時悟得清淨法門,何時便是大覺悟之日,貧僧便放你歸去,重入朝堂。」

  「怕是永難歸去了。」王玄策嘆著氣,除掉幞頭,披散了頭髮,玄奘向松贊干布借一個箍給他攏住頭髮。松贊干布很豪爽,當即找了一個金箍送給王玄策,說:「王長史,你們師徒遊歷四方,若是三餐難繼,便把這金箍賣了,也能換些米糧。」

  這席話說得王玄策險些流淚,堂堂大唐從五品官員,從此便是佛門中人了。根據居士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前三條倒也罷了,不妄語,那讓堂堂不良人的賊帥如何施展合縱連橫的大國之策?不喝酒……王玄策預感到自己悽惶的日子即將來臨了。

  松贊干布當即設宴招待玄奘,他命人上了好幾袋子青稞酒,告訴王玄策,既然以後不能飲酒,那今夜就喝個痛快。

  眾人席地而坐,邊喝邊聊,玄奘喝的是吐蕃的青稞茶。這麼一聊,才知道這次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裡面也充滿了大國玄機。

  原來,三年前,松贊干布統一高原,兵鋒所向,諸王俯首。李世民皇帝不明白此人的根底,就派了馮德遐出使吐蕃,了解虛實。那時松贊干布才二十一歲,見中原帝國也與自己修好,甚是得意。後來言談中,得知党項、突厥都娶了大唐公主,松贊干布感覺有些沒面子,就派使者隨著馮德遐到長安,要迎娶大唐公主。李世民對新興的吐蕃並不了解,因此就不以為意,當即拒絕。吐蕃使者害怕無法向贊普交代,編造了一番謊言,說:初至大國,待我甚厚,許嫁公主。會吐谷渾王入朝,有相離間,由是禮薄,遂不許嫁。

  松贊干布勃然大怒,感覺自尊心受辱,於是兵發吐谷渾。吐谷渾王諾曷缽此時還是個幾歲的娃娃,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吐谷渾早在貞觀九年就被大唐打敗,吐谷渾王伏允自殺,國家分裂為東西兩部,權臣爭權,國內混亂。松贊干布早就垂涎吐谷渾,以此為藉口,悍然發兵,不但打垮了吐谷渾,又乘勝擊破党項和白蘭羌人。

  攜大勝之勢,松贊干布又發兵大唐松州,屯兵松州之西,給李世民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求婚文書:若大國不嫁公主與我,即當入寇。我將親提五萬兵,破汝都城,斬汝頭顱,搶汝公主。

  李世民一看,氣得火冒三丈,下詔嚴厲斥責。松贊干布惱怒,果真率領五萬大軍攻打松州。

  松州是個邊疆的都督府,只有萬餘人,都督韓威輕視松贊干布,倉促出戰,結果大敗。李世民勃然大怒,跟松贊干布斗上氣了,你說用五萬人打我,我就派五萬人打你,下令侯君集率領執失思力、牛進達、劉蘭等部的五萬步騎迎擊。

  左武衛將軍牛進達為先鋒,率先與松贊干布接戰。當時松贊干布圍攻松州,十餘日不下,牛進達夜襲吐蕃大營,吐蕃潰敗,斬首千餘。這一戰吐蕃人損失不大,卻讓自視甚高的松贊干布倒吸口冷氣。這些年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結果見識到大唐精銳府兵的戰鬥力不由深深震撼。但豪言壯語已經說出,松贊干布也被激起了傲氣,還要提兵再戰。吐蕃眾臣卻很清楚,這場仗不能再打了,因為大唐的主力部隊還沒抵達,僅僅先鋒部隊就讓自己如此狼狽,如何再戰?況且吐蕃這些年連年攻伐,先後攻滅數國,後方不穩,一旦前線戰敗,後果不可收拾。

  眾臣苦勸,松贊干布執意不肯退兵,吐蕃大臣也甚有血性,贊普不退兵,我便以死進諫!接連八名大臣自殺,松贊干布扛不住了,只好退兵。

  松贊干布退回邏些城之後,重新求婚。這次因為見識到了大唐的實力,松贊干布決定派遣大論①祿東贊,獻黃金五千兩、其他財寶數百件,真心求婚。而李世民通過這一戰也見識到了新興吐蕃帝國的戰力,著意籠絡,同意將宗室女文成公主嫁給松贊干布。

  今年春,李世民命自己的堂弟,禮部尚書、江夏郡王李道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松贊干布親自率領大軍迎接於河源,見到李道宗,松贊干布甚是恭敬,持子侄之禮。見到大唐的服飾之華美、禮儀之優雅,松贊干布又是沮喪又是慚愧,更加堅定了將吐蕃打造成當世大國的雄心。

  王玄策將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娓娓講來,仿佛說書人一般。

  松贊干布聽得苦笑不已:「王長史笑殺我也,松贊得文成,如得珍寶。我父我祖從未有通婚上國者,今日我得以迎娶大唐公主,實在萬幸。等西徵結束返回邏些城,我會為公主修築一座城池,讓子孫後代見證我吐蕃與大唐的友誼。」

  玄奘也聽得好笑,有時候這種大國角力充滿了孩童氣,但誰能知道這孩童氣的背後往往殺人盈野。

  席間,玄奘提出想找個蘇毗女國之人,詢問一些舊事。

  松贊干布哈哈大笑:「法師可找對人了,今日我吐蕃勇士俘虜了蘇毗女王。還有誰比她更了解蘇毗國的,明日一早,我便命人將女王帶來,您隨便問。」

  玄奘致謝不已。

  今日吐蕃大勝,勝利的吐蕃人開始了狂歡。松贊干布要去參加狂歡,鼓動軍心,酒過半酣之後告辭。他希望二人也參與,卻被玄奘藉口旅途勞累婉拒,松贊干布也不強求,當即為他們安排了帳篷休息。

  帳篷距離王帳不遠,玄奘、王玄策與那順跟隨內相前往帳篷的途中,看到吐蕃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歡呼雀躍,還有些貴族為了盡興,拉來東女國的女俘尋歡作樂。

  玄奘不忍目睹,垂著視線默默地走過。

  王玄策卻道:「師父,您好像有不忍之心?」

  「你說呢?」玄奘心情不太好。

  「不瞞師父,這次吐蕃西征,是弟子鼓動的。」王玄策笑道。

  玄奘愣了:「這是為何?」

  「因為大唐,進入西域了。」王玄策道,「師父或許還不知道,您的結拜兄弟,高昌國王麴文泰,死了。去年,皇帝陛下派兵攻占了高昌,高昌國也滅了。」

  「高昌王死,高昌國滅?」玄奘頓時驚呆了,「到底怎麼回事?」

  玄奘此生,與高昌王麴文泰深情厚誼。貞觀三年,他西遊時路過高昌,與其結拜為兄弟,並助其平定了一場高昌內亂,之後甚至收了其三兒子麴智盛為二弟子。麴文泰以傾國之力助玄奘西遊,給玄奘所經過的沿途二十四個國家的國王備了二十四封書信、二十四匹大綾,每經過一個就送上書信和大綾,拜請這些國王照顧玄奘。

  麴文泰唯一的條件,是請玄奘取經歸來之後,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自己的供養。玄奘此生結交過的國王無數,若說真正傾心相交,感情深厚的,卻只有麴文泰(詳見《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玄奘失魂落魄,回想起麴文泰的風采,不禁眼眶濕潤,喉頭哽咽。

  王玄策曾經親眼見證玄奘和麴文泰的交往,深知二人的感情,也有些黯然,當即將高昌國滅亡的經過講述了一番。

  「麴文泰臨死前,我那二師兄麴智盛返回高昌,繼承王位之後,出城投降。」王玄策道,「弟子在長安見到他了,二師兄很是思念師父。他讓弟子轉告師父,說他很好,雖然做了亡國之君,卻讓高昌子民避免了戰火,心中有大安寧。」

  玄奘內心悲傷:「如今的高昌是什麼樣子?」

  「如今高昌國已經沒了,陛下在交河城設置了安西都護府。焉耆、龜茲等國紛紛臣服。如今大唐的兵鋒已經進入西突厥,正和其在大草原上逐鹿。」王玄策道,「所以,弟子才說動松贊干布西進,他只要進入于闐,就等於一刀插進了西突厥的腰腹,我大唐征服西突厥必然更加順利。」

  「難道松贊干布就甘願被你利用嗎?」玄奘問道。

  王玄策冷笑:「師父,松贊干布乃是一代人傑,更兼年紀尚輕,雄心勃勃,他當初向大唐求親,其實不無試探之意,所幸我大唐兵鋒正盛,將他打了回來。可松贊干布的雄心何處安放?放眼天下,唯有將他引向西突厥。」

  「大國之謀,有多少人做了戰城南、死郭北的冤魂。」玄奘嘆息。

  「是啊!」王玄策道,「娑婆世界既然如此殘酷,我等的人力所能改變的,只能是保護我們自己的家園。若是不把松贊干布的兵鋒引而向西,讓他向東向北進入我大唐,那我大唐邊疆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玄奘默然,情知他說的是實話,卻內心郁痛難消。三人默默地在吐蕃的大營中行走,高原的月光照耀營地,輝映著篝火與歌聲,更覺蒼天寥廓,大地無情。

  「是陛下讓你做的嗎?」玄奘問。

  「陛下?」王玄策啞然失笑,「怎麼可能?陛下遠在數千里之外,怎麼知道吐蕃的局勢?陛下採取的對策是扶持吐谷渾,牽制吐蕃人,而我的對策是讓吐蕃人向西發展。」

  「如此大國爭鋒,動則死傷數萬,覆滅數國,卻被你如此隨性而為。」玄奘嚴厲起來,「膽大妄為,說的就是你吧!」

  王玄策剛要反駁,忽然想起如今二人的身份,頓時訕訕:「師父責罵得是。」

  第二日,松贊干布果然將蘇毗女王送了過來。

  蘇毗女王今年已年近五旬,頭髮有些斑白,形容也有些憔悴,但氣度風采卻不減當年。身上仍然穿著青毛綾裙的王服,外披青袍,袖子長可拖地,耳朵上還掛著黃金垂璫。這一代女王名為湯滂氏,任小王①二十年,任女王八年,當年蘇毗國強盛時幾乎統御整個高原,連吐蕃人也曾經是其藩屬,長年養成的王者風範,令人不敢直視。

  在王玄策和十餘名吐蕃士兵的押送下,蘇毗女王走進帳篷,靜靜地望著玄奘:「便是你要見本王?」一口流利的梵語。

  「阿彌陀佛。」玄奘躬身合十,「貧僧玄奘,見過女王陛下。」

  「我蘇毗國的王號稱為賓就,你稱呼本王賓就即可。」蘇毗女王道。

  「見過賓就。」玄奘道,「貧僧雖然是大唐之人,卻是那爛陀寺戒賢法師的弟子,這次從天竺來到吐蕃,是為了前往貴國,卻不想遇見貴國和吐蕃之戰,意外與賓就在此處相逢。」

  蘇毗女王有些驚訝:「你是戒賢法師的弟子?十多年前,我曾經親自去過那爛陀寺,拜見戒賢法師。他老人家如今身體可好?」

  「師尊除了痛風之症時時發作,其他都好,身體康健。」玄奘道。

  蘇毗女王這才相信,點點頭:「你果然是戒賢法師的弟子。戒賢法師早就不再開壇收徒,你如此年輕,卻能為你破例,想必你也是高僧大德。嗯,說吧,你來蘇毗國見我,所為何事?」

  「貧僧想打聽一個人。」玄奘道。

  「她叫蓮華夜!」那順急不可待。

  「蓮華夜?」蘇毗女王的臉色頓時變了,神情間似乎有些恐懼,有些期待,更有些五味雜陳之意,連長長的袖子都有些抖動。

  「賓就,您知道蓮華夜?」那順興奮了,奔跑過來,眼巴巴地望著她。

  蘇毗女王默然良久,才緩緩地點頭,說道:「我當然知道。在蘇毗國境內,不知道她的人很少。你們怎麼知道她?難道她現在還活著?」

  玄奘點點頭:「活著。」

  「她如今如何了?」蘇毗女王神情關切。

  「不算太好。」玄奘老老實實地回答。

  「也是。」蘇毗女王嘆氣,「像她那樣的人,此生如何能好。她如今在做什麼?」

  「她……」那順心中難受,「她如今做了犍陀羅國的妓女。」

  蘇毗女王臉色大變,喃喃道:「竟然真的應驗了,難道還是逃不脫麼?」

  「到底怎麼回事?賓就,麻煩您告訴我!」那順連連追問。

  蘇毗女王沉默,慢慢地道:「她是一個轉世之人。前世、此生、未來都將陷入輪迴,無法逃脫。」

  那順激動得渾身顫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賓就,請您仔細講來,蓮華夜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

  「你和蓮華夜是什麼關係?」蘇毗女王望著他。

  「我……」那順苦澀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前世我們之間有些宿緣未了。」

  「哦,你是偶然入得這場輪迴。」蘇毗女王嘆息,「相比而言,你是幸福的。」

  那順眼睛有些發紅:「我知道,蓮華夜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想查清楚,我和她前世究竟有何糾葛,我想拯救她,把她從這場輪迴中救起,從此守護著她,不再讓她受到傷害。賓就,求求您告訴我,蓮華夜身上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當年,我蘇毗國居住於羌塘,國脈有七百餘年,下轄十餘國,我們種植宿麥,淘煉黃金,販賣鹽巴,國中人煙阜盛,衣食無憂。」蘇毗女王緩緩地講述著,「我姓湯滂氏,二十四年前,我還是王族的一個女貴人,尚未被選為小王,因為女王去世,小王順位為女王,我被推選為小王,開始參與國政。也就是在此時,王族內部誕生了一個女嬰,生下來頭髮、眼眸漆黑如長夜,膚色白皙如牛乳,女王甚為喜愛,取名為蓮華夜。大家當時都認為,等到我順位之後,蓮華夜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小王。然而,七年後,蓮華夜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卻突然有一天說起了梵語!女王極為驚異,下令調查,得知蓮華夜竟然是個轉世之人,她的上一世讓人極為恐懼。女王又請巫師來占卜,得到了大凶之兆,主亡國之運。女王下令將知情者滅口,將蓮華夜的秘密塵封起來。」

  玄奘、王玄策、那順愣在了當場,心中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們也想過蓮華夜身上的秘密會十分驚人,卻從未想過詭譎離奇到了這種地步!

  「她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忍不住問道。

  「不可說,不可問,不可查。」蘇毗女王身體有了一些顫抖,臉上強忍恐懼,嚴厲告誡,「我也不會說的,因為一旦說出蓮華夜身上的秘密,必然會導致國家傾覆,血火戰亂!」

  那順卻不管不顧,大吼:「我不管!不管山崩地裂,血火漫天,我都要知道她到底是誰,我又在哪裡!」

  「如果你不後悔,我便告訴你!」蘇毗女王冷笑,「她的上一世,便是我蘇毗國的小王,衍羅娜!」

  這個名字三人都很陌生,玄奘合十問:「那麼這衍羅娜小王,又有什麼奇異之處?」

  蘇毗女王嘆了口氣:「這是我蘇毗之恥辱,既然你要聽,我便講給你聽。這衍羅娜出生不久,便被王族和巫師選中為小王,二十一歲那年,在一次與迦濕彌羅國的戰爭中,她的軍隊覆滅,自己也被俘虜。迦濕彌羅王為了羞辱她,將她賣入妓院,做了妓女。六年之後,坦尼沙國的王子偶然遇見她,為她傾倒,將她贖回,迎娶為後。」

  玄奘大吃一驚:「坦尼沙王子?坦尼沙的哪一個王子?」

  「他的名字叫王增。」蘇毗女王道。

  玄奘的臉色頓時嚴峻起來,沉吟不語。王玄策和那順卻不太了解,二人詢問,玄奘才嘆了口氣,答道:「王增就是戒日王的親兄長。戒日王喜增,兄妹三人,他排行在二,兄長王增,小妹羅伽室利。當時還沒有如今的戒日帝國,他們的父親光增王還在世,定都坦尼沙城。」

  這段歷史玄奘很清楚,當時的天竺大陸,主要有四大強國爭霸,西天竺的坦尼沙國,定都曲女城的穆克里國,東天竺的高達國,控制中天竺的摩臘婆國。光增王為了聯姻,將女兒羅伽室利嫁給了穆克里國的攝鎧王,兩國結盟,對抗高達國和摩臘婆國的軍事聯盟。

  不久,盤踞吐火羅區域的嚈噠人殘部入侵五河地,光增王派兩個兒子討伐嚈噠。就在五河地戰事最為激烈的時刻,光增王突生疾病,王增分身乏術,喜增趕回王城,光增王最終病逝,王后也自焚殉夫。喜增則代理國政,直到王增勝利班師,才將王位交還給了哥哥。傳說中兄弟二人極為和睦,對王位互相謙讓,王增一心一意要讓弟弟繼位,自己進入山林修行,但他拗不過淳樸的弟弟。喜增堅拒,把王位讓給了哥哥。

  「那麼,衍羅娜最後做了坦尼沙的王后?」玄奘問道。

  「是的。」蘇毗女王道,「王增當時要娶一個妓女,令國人極為不滿,光增王也頗為惱怒,但兩人恩愛情重,王增寧可不要王位,也要娶衍羅娜,與父親的關係鬧得頗為僵硬。直到光增王死後,他繼承了王位,才娶了衍羅娜為妻。然而,僅僅一年之後,就發生了塌天大事。」

  玄奘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

  王增即位的第二年,穆克里國和摩臘婆國之間爆發了戰爭,摩臘婆國擊敗了穆克里國,並攻破曲女城,斬殺攝鎧王,俘虜羅伽室利。王增大怒,讓喜增監國,自己和大將婆尼率領一萬騎兵攻打摩臘婆國。雙方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爭,王增勇冠三軍,徹底殲滅摩臘婆軍隊,將其國王斬殺於亂軍之中,卻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妹妹。

  這時高達國的設賞迦王宣布調解兩國爭端,邀請王增赴會。王增不知有詐,結果在會場中遭到設賞迦王的暗算,被殺。之後喜增即位,對設賞迦王宣戰,經過數年的征戰,最終與鳩摩羅王聯手,才擊敗設賞迦王,從而一步步建立起了如今統轄天竺的戒日帝國。

  「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你們,是因為衍羅娜小王被俘事件,乃是我蘇毗國一大恥辱。」蘇毗女王嘆息,「正是因為蘇毗小王被俘,上一代女王末羯才倉促地被選為小王,數年後即位,成了女王,而我也被改變了命運,選為小王。」

  「衍羅娜之後的事情呢?你是否了解?」玄奘問。

  蘇毗女王搖搖頭:「她去了天竺以後的事,我便不清楚了。那是蘇毗國之恥,誰會去關心她,打聽她?想來你們也問完了,我也該回俘虜營去了。」

  玄奘站起身,朝著她深深鞠躬合十,女王不說話,沉默地從容走了出去。到了營帳門口,她又轉回身,望著王玄策:「方才你一直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你便是這兩日的戰爭中,為吐蕃出謀劃策之人。」

  「是我。」王玄策坦然道。

  「你是大唐官員?」蘇毗女王看了一眼他腰裡的銀魚袋。原來王玄策雖然披了發,易了服,卻不捨得自己的銀魚袋,照舊掛在了身上。

  「您認識此物?」王玄策驚訝。

  「末羯女王在位時,曾派人朝貢過前隋,武德年間和貞觀六年,我也曾兩度遣使朝貢,皇帝承認我蘇毗國的藩國地位。」蘇毗女王冷冷道,「卻不知道為何大唐的官員會幫助吐蕃,滅我蘇毗?說不得此事我蘇毗國要去長安問個清楚明白。」

  王玄策頓時有些狼狽,他神情鄭重,朝著蘇毗女王長長一揖,道:「玄策雖然無愧於職責,卻有愧於您蘇毗。若是賓就同意,我願作保,讓吐蕃人將您釋放,送您到長安頤養。」

  蘇毗女王露出嘲諷的笑容:「你認為這一戰我蘇毗敗了麼?」

  王玄策愕然:「難道不是?」

  「我蘇毗國都城被攻破,一直向西遷徙,在吐蕃人的追殺下,根本逃不到勃律。」蘇毗女王淡淡道,「所以我才發動這一戰,只不過以自身為餌,將松贊干布的大軍拖在此地,換其他國人能順利抵達勃律而已。我如今已經年有五旬,高原苦寒,壽命短暫,我又患了重疾,原本活不了太久,能以我這一身,換蘇毗國重新立足,於願足矣。一戰的勝敗,自身的榮辱,又算得了什麼?」

  她蒼涼地笑著,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帳篷之外時,仍有幽幽的聲音傳來:「人生短暫,瞬間哀苦老死,化作劫灰,連個痕跡都留不下來。和輪迴者比較起來,到底誰更幸福?」

  見完蘇毗女王,此間的事便算了了。玄奘向松贊干布告辭,松贊干布有些不舍:「法師,松贊正好有一事要請教。」

  「陛下請說。」玄奘道。

  「我有一大心愿,」松贊干布道,「如今我吐蕃已經一統整個高原,卻尚未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前幾年,我曾經兩次派遣大臣,攜帶黃金、金沙等財物,希望能學習天竺的文字,創造吐蕃文字,然而有些人為魔鬼所阻,有些人因為酷熱而亡,還有些人則不曉梵語,只好回來了。我一向聽聞法師的聲名,知道您不但是大唐的高僧,更精通梵語,能以梵語寫作經論,實在是一等一的高僧大德。若是可以,松贊願意供奉法師常住邏些城,教授梵語,為我吐蕃製作文字。不知法師意下如何?」

  玄奘頓時有些為難,想了想:「不瞞陛下說,貧僧此次來到吐蕃,是為了替戒日王辦一件事,此事辦完,必須要返回曲女城。」

  「那不急,我可以等待法師。」松贊干布快樂地說,「只要法師能在我有生之年來到邏些城,我就於願足矣。」

  玄奘只好明確表態:「陛下盛情,貧僧感激不盡。只是貧僧在天竺遊歷十餘年,搜集經卷數百卷,為的是有生之年能返回大唐翻譯經典,造福眾生。如今貧僧四十有二,尚不知壽命幾何,等返回曲女城之後,貧僧就要向戒日王辭行,回國翻譯經典。」

  松贊干布遺憾不已。

  「陛下,不如這樣。」玄奘道,「您可選派一些人到天竺去,貧僧將他們引薦到那爛陀寺學習梵文。」

  松贊干布這才高興起來,連連感謝。兩人約定,等松贊干布挑選好學習梵文的人選,就送到曲女城,請玄奘找人教授他們梵文。

  在一個清晨,朝陽映照雪山的時刻,玄奘帶著王玄策、那順離去。回去的路要順暢許多,松贊干布送了大批的駱駝和馬匹,以及一應物資,三人免了饑寒之苦。但過了迦濕彌羅國,玄奘卻改道向東。

  「師兄,咱們這是去哪兒?」那順問。

  「去天竺國,曲女城。」玄奘道。

  「去曲女城作甚?」那順不解,「咱們不是要回犍陀羅找蓮華夜嗎?」

  玄奘溫和地望著他,說:「那順,蓮華夜的上一世,先是做了蘇毗小王,享盡萬千寵愛,隨後淪為妓女,之後遇見王增,成為王妃,這都一一應驗了。那麼,她最終的死亡,必然是被殺。所以貧僧想來,王增的王妃之死,恐怕會與戒日帝國有關。咱們便去那曲女城調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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