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犍陀羅國,富樓沙城。
萬人矚目中,第二場賭鬥開始。玄奘帶著那順來到高台之上,依舊坐上那張胡床,那順侍立在他身後。
高台上,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火壇,裡面烈火熊熊。燃燒物是石炭,火勢猛烈,溫度極高,整個高台上熱浪灼人。底下的圍觀者都有些不解,這是要做什麼?
這時,一名赤腳的長袍男子走了出來:「鄙人蘇罕噠。這場賭鬥非常簡單,無論玄奘法師抑或是娑婆寐法師,只要跟隨鄙人在這火上走一圈就行。」
此言一出,人群譁然,這火勢太猛,只怕是一頭牛扔進去,一時三刻間也給烤熟了,何況是人,這分明是要搏命了。蘇罕噠卻笑著:「鄙人已經請得火神護佑,入水火而不傷。」
蘇罕噠就這麼赤著腳,緩步走進了火壇之中,烈火熊熊,瞬間將他包圍。但令人震撼的是,如此大的火勢,卻連他的衣袍也不曾燒掉,只有赤腳踩在燃燒的石炭上發出的哧哧聲。人群中鴉雀無聲,一些信徒跪拜下來低聲禱告。
蘇罕噠在火焰中無法張嘴,火焰和炭氣熏得他兩眼通紅,幾乎流淚。他朝玄奘和娑婆寐招了招手。玄奘皺緊了眉頭:「此人的確非同凡響,你應付得來嗎?」
娑婆寐嘆息:「只可惜,老和尚這身衣服保不住嘍。」
他呵呵笑著,走下胡床,走向火焰,赤著腳走進了火壇。這一剎那,所有人屏息凝神,仔細觀看。只見娑婆寐走進火焰之後,那身僧衣立刻焦枯,隨即燃燒起來,化作火焰蝴蝶,四處飛舞。蘇罕噠的信徒立刻歡呼起來,而娑婆寐的淨人和侍女則失聲驚呼,如喪考妣。蘇罕噠臉上露出笑容,但隨即就凝固了。只見娑婆寐的衣服雖然燒掉,人卻安然無恙,信步在火壇中行走,徑直走到蘇罕噠對面,朝他深深合十施禮。兩人渾身火焰圍繞,對峙而立。
「可惜,這火尚不夠烈。不如試試老和尚的無名業火。」娑婆寐手一揮,那火焰猛然變色,從赤紅逐漸變白,溫度似乎更高,玄奘遠離火壇,也感覺眉毛臉皮都熾熱無比。
火焰變白的瞬間,蘇罕噠怔了一怔,忽然間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拼命跑向火壇外,卻一跤摔倒,在火焰中翻滾。慘叫聲中,瞬間就燒成了焦炭。娑婆寐合十,對著屍體深深鞠躬,默念咒語,然後從容走了出來。
此時,他幾乎渾身赤裸。身上的衣服盡數化為灰燼,有風吹來,灰燼如同蝴蝶飄舞。人群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神鬼般的手段震懾了。
大麻葛低聲嘆息,從胡床上走了下來,徑直走到二人旁邊:「今日的比試且到此為止,明日午時,老夫出手,還請娑婆寐不吝賜教。」
娑婆寐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了僧衣,深深地盯著大麻葛:「等你許久了。」
大麻葛朝玄奘微微躬身,轉身離去。
犍陀羅王宣布第二場玄奘和娑婆寐獲勝,然後命人撤掉了火壇。蘇罕噠的信徒卻鏟走了那些石炭,裡面有蘇罕噠的骨灰。
玄奘並未與娑婆寐一起返回王寺,他離開高台,沉默地行走在人群中。那順在一旁跟著。那順雖然兩世為人,卻到底是個少年,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師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蘇罕噠的神真的不如娑婆寐的佛嗎?」
「與神佛無關。」玄奘道。
那順詫異道:「可娑婆寐明明入火不傷,而蘇罕噠卻抵擋不住他的業火。」
玄奘本欲解釋,想了想卻撫摸著那順的頭,嘆息道:「那順,今世你既然做了普通人,那就無憂無慮地過完此生吧。這場鬥法其實也是戰爭,只要是戰爭,無論哪一種,內里都是污濁不堪,你不用去探究。」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順道。
「那順,你前世能算透輪迴,躲避三年,想來是修得大神通之士。」玄奘道,「可既然回歸凡俗,此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咱們這就去尋那蓮華夜吧!」
一提蓮華夜,那順當即兩眼放光,連連應著,到粟特人商鋪取了自己的金袋子背在身上,帶玄奘往蓮華夜所在的妓院走去。
妓院在城東靠北,占了好大的院落,層層迭迭,依山而建。又從北面的喀布爾河引來了渠水,環繞各個院落流過,渠水兩側種滿了各式花木,典雅無比。玄奘此生還是第一次來妓院,抬頭觀看,只見門上寫著香遍國的石牌,字體有突厥文、波斯文、梵文、粟特文四種。玄奘這才恍然,因為犍陀羅國的音譯,正好是香遍國,意指香花滿地,香遍全國。居然是用國名來做妓院的名字。
那順帶玄奘進門,找到一個管事,對他說:「請告訴蓮華夜小姐,就說那順來了。」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你不就是那個一直窺探蓮華夜的粟特人嗎?五百金可湊齊了?」
「湊齊了。」那順把金袋子拿了出來。
那管事大喜,隨即看見玄奘,惱了,道:「怎麼又帶了個僧人?不行,必須再加五百金!」這時,他忽然看清了玄奘的樣子,頓時目瞪口呆,撲通一聲跪伏在地,「原來是大乘天!請恕罪,請恕罪!大乘天可是要來過夜?小人這就去請蓮華夜來服侍您!」
玄奘鬧了個大紅臉,急忙表態:「貧僧六根已斷,並非來……」想想終究沒有言辭可以表達,「管事的,你且去請蓮華夜出來。貧僧有些事情想找她談談。嗯,貧僧就在前院,不進後院了。」
「是是。謹遵大乘天之命。」管事的爬起身,飛也似的跑進了後院。
玄奘暗暗嘆息,這幾日的鬥法,看來娑婆寐對民眾的震懾的確如他所言,到了一種恐懼而虔誠的地步。相比前幾日玄奘自己托缽化緣的景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過了不久,整個妓院都知道玄奘駕臨,所有人都轟動了,無論是妓女、管事、仆傭、保鏢,還是逛妓院的客人,紛紛前來禮拜。有些人甚至根據自己地方的禮節親吻玄奘的腳面。玄奘一一祝福,讓他們散去。
這時管事的回來了,恭恭敬敬地邀請他們到河邊一處幽靜的圓頂塔樓內坐下,敬上瓜果和葡萄汁。那順急不可待,抓耳撓腮,玄奘平靜地喝著葡萄汁。片刻之後,花樹間響起金玉交鳴的叮咚之聲,一個身姿曼妙的女郎裊裊婷婷走來。她竟然有著中原人的膚色與眼眸,牛奶般的肌膚,淨滑細膩,宛如絲綢。黑色的長髮,漆黑的眸子,眼波流轉,黑髮飛舞,帶著無盡的柔媚之意,仿佛漫漫長夜,仿佛輪迴之河,將人的靈魂和生命吸入其中,無法自拔。
「噹啷。」那順手中的葡萄杯落在了地上。他已然痴了。
玄奘靜靜地望著她,從容道:「女施主,許久不見了。貧僧還沒謝你的布施之恩。」
那蓮華夜此時完全沒有了當日街頭的狐媚,屈身施禮:「是蓮華夜造次了,請大乘天恕罪。」
「你們認識?」那順愕然。
蓮華夜不理他,徑直跪坐在玄奘旁邊,為他斟了一杯葡萄汁,雙手高舉,低頭捧到了玄奘面前。玄奘接過,默默地喝著。那順絲毫不理會蓮華夜的冷淡,喜滋滋地把金袋子擺到石桌上:「蓮華夜,你看,我已經湊夠了五百金。」
「那麼,今夜你盡可以來嫖了。」蓮華夜淡淡道。
那順臉色漲紅:「不是那樣的,蓮華夜,我對你的敬愛就如同對我母親一般……」
「你積攢五百金,就是為了做我兒子?」蓮華夜問。
那順張口結舌,急得渾身顫抖,乾脆把金袋子一抖,五百枚金幣嘩啦啦地落在桌子上:「蓮華夜,我是真的愛慕你。這兩個月,我賣掉了我的商隊,賣掉了所有的貨物,甚至賣掉了祖宅,借遍了親友,湊夠這五百金。我沒有褻瀆你的意思,只求能和你靜靜地待上片刻,我想和你談談,我想看著你的樣子,聞著你的氣息……」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失聲哭了起來,「蓮華夜,我是真的愛你。我也不願意如此痛苦。可為什麼從我生在這世界,到處都是你的影子?從我三歲起,我睜開眼,閉上眼,都是你。我不知道為何會這樣,難道是往生的宿緣?可我知道,這是生命的糾纏,我今生註定要為你而來,躲也躲不開。」
蓮華夜默然無語,神情冷淡。
玄奘嘆息:「蓮華夜,你已經知道那順的事情了嗎?」
「是的,法師。」蓮華夜恭敬地道,「兩個月前,他來找我,說了一些瘋話。這些人,這些事,我經常遇到。我接待客人,只看有沒有五百金,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理由能讓我對任何一個男人假以辭色,哪怕是國王。管事的將他驅趕出去,他卻日日跟著我。後來我無奈,就讓他去湊夠五百金。」
「你為何要定下五百金的夜資?」玄奘問。
「倘若厭惡男人,卻又無法躲避命運,以色娛人,您不覺得這是最簡單的方式嗎?」蓮華夜道。
玄奘點點頭:「蓮華夜,貧僧對世間男歡女愛並不關心,只不過那順和你的事情,涉及前世今生,六道輪迴,加上那順乃是貧僧故人,所以才想來探究一番。」
「前世今生,與我何干?」蓮華夜冷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各國慕名而來,又拿不出五百金的,如恆河之沙。他們都會說,蓮華夜啊,我從前生就愛上你了,你就免費陪我過一夜吧!您這位故人,年齡雖小,嫖妓手段卻不凡。」
那順想要說什麼,玄奘阻止了他,溫和道:「蓮華夜,宿命之緣,並非那順一人能夠引發。在我佛家看來,一切眾生,本來清淨,然而前世之中,一念妄動,便造下了今生之業。有造業,便有入胎之識,有入胎之識,便有今生之胚胎,有了胚胎,便具備了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出胎後,便有了今生之你,今世之他。在世間你們會有各種感受,有了感受便懂得愛,懂得愛就會執著,懂得執著就會奪取,有所奪取,就會有今生之糾纏。蓮華夜,今生的愛欲糾纏,貧僧不懂,不問,貧僧所要看的,是這六道輪迴中你們的前世、今生、來世,只有如此,才能讓你們二人塵歸於塵,土歸於土,永遠脫離沉淪之苦。這也正是貧僧答應那順要做的事。」
蓮華夜沉默了很久,玄奘靜靜地看著她。
「大乘天,今生的宿命是不是安排好的?」她問。
玄奘點點頭:「或許是吧。」
「既然如此,您把這六道輪迴看一眼又有何用?我只需要跟隨命運的指引,在佛燈鬼火的指引下默默前行便是。」蓮華夜站了起來,「大乘天,小女子還要賺夜資,告退了。那順——」
那順急忙站起來,賠著笑:「蓮華夜……」
蓮華夜道:「你既然帶來了五百金,今夜我就是你的,任你一償夙願就是。只是今夜之後,你我妓女恩客,從此就像汪洋與宇宙,滄海與星辰,不復有相逢之日。哪怕來世也不要再來找我了。來吧。」
她淡定地轉身離去,那順呆在一旁,然後他迷茫地追過去,走出幾步卻又停下,失聲哭泣:「蓮華夜,我不想就這樣和你擦肩而過,我想要你今生今世!」
蓮華夜不再回答,曼妙的身姿掩入花木叢中,樓閣之內。那順淚流滿面。
玄奘站了起來:「那順,走吧!」
玄奘默默地走了出去,那順哭著收拾好金幣,跟隨在他身後。兩人離開香遍國,返回迦膩色迦王寺。娑婆寐正在岩石上禪修,他將整個身體纏繞折迭成一種詭異的姿勢,靜默不動。
「師兄,」那順道,「你能幫我嗎?」
玄奘默默地沉吟著,好半晌才道:「那順,蓮華夜知道的,比你更多。」
「啊?」那順愣了,「什麼更多?」
玄奘道:「關於你們之間宿緣的因果,她已經明了,只不過對你我有所隱瞞。」
那順吃驚道:「她怎麼會知道?師兄,我能不能直接去問她?我這樣……我五百金幣給她,不讓她和我過夜,只讓她告訴我原因。」
玄奘搖了搖頭道:「沒這麼簡單,你在這裡先住下,貧僧出去走走。」
玄奘離開王寺後,整整一夜未歸,那順到底是個少年,一開始還等著,後來實在支撐不住,頭一歪,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玄奘出現在他眼前,遞給他一個水囊:「醒了?來,喝點水,吃點東西,一會兒第三場賭鬥就要開始了。」
「師兄,你昨夜去哪兒了?」那順邊吃東西邊問。
玄奘道:「昨夜我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所有和蓮華夜相關的人等仔細詢問,對蓮華夜的來歷已然知曉。」
那順頓時怔住了:「師兄,她到底是什麼來歷?」
玄奘神情有些傷感:「她也是個苦命人。你知道蘇毗國嗎?」
「就是大雪山中的那個東女國?」那順道,「知道,卻不曾去過。」
「她就是蘇毗國人。」玄奘道。
這個蘇毗國,天竺人稱之蘇伐剌拏瞿呾羅國,意譯黃金氏族。位於喜馬拉雅山之中,氣候寒冷,東接吐蕃國,北接于闐國,西接三波訶國。國內種植宿麥,放牧羊和馬,國中盛產黃金、食鹽。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女權制國家,女性稱王,小到家族大到國事,一切以女性為主,男性只負責耕種、戰爭。連女王的丈夫也不能干涉政務。因此漢人稱之為東女國。蘇毗國崇奉巫教,信鳥卜,語言、風俗與天竺類似,時常與天竺各國有貿易往來。
但前些年,發生了一樁大事。吐蕃史上最具雄才大略的贊普松贊干布即位,年僅十三歲。松贊干布即位後,遷都邏些城,勵精圖治,掃平內亂。幾年之後揮軍向西,征服了象雄,與蘇毗國接壤。他隨即出動大軍,攻破蘇毗國,迫得蘇毗國向西遷徙。在這種國破逃亡之中,蓮華夜被亂軍俘虜,隨後被軍隊賣給一個商人,並隨其來到了天竺。
起初,蓮華夜被商人納為妾侍,但她容貌過於驚人,被商人之妻嫉妒,虐待,背著商人轉手賣給一個行商。行商帶著她走到吐火羅時,錢財賠光,不得已又將她賣到妓院,彌補虧空。
從此,蓮華夜流落於吐火羅一帶的多個妓院,一年前,被犍陀羅王城的香遍國妓院買走,在此安頓了下來。
那順聽了蓮華夜的經歷,禁不住號啕痛哭:「師兄,為何我不早生幾年,好好保護她!為什麼要讓她遭受如此悽慘的命運!如今想起在河洛山中,我躲避輪迴三年,實在是好生愚蠢,若早知今日,我應該提前十年自殺,好早早地來到今生,去找到蓮華夜,不讓她經受這種命運!」
玄奘不知該怎麼安慰他:「那順,有些事情既然是命運註定,便無法改變,只要你今生能好好待她,幸福圓滿就是了。」
「師兄,我一定要好好待她。」那順擦乾眼淚,「可是她卻很牴觸我!」
玄奘苦笑:「蓮華夜對人提防很深,只能緩慢圖之。走吧,第三場賭鬥要開始了。」
晝一時,晨朝。吠舍佉月①。
天氣漸熱,王宮高台上,日色當頭。玄奘和娑婆寐坐在胡床上,靜靜地等待著最後一場賭鬥。對面只剩下四個人,另外兩人已經在兩場鬥法中死亡。其中三人望著娑婆寐,面有懼色,但大麻葛卻神情平淡。
居中的犍陀羅王正要宣布開始,東門處突然間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從高台上望去,只見一支三百人的騎兵席捲而來。守門兵卒猝不及防,直接被這些人奪去了城門。隨後,在騎兵的拱衛下,一輛十六匹駿馬拉著的巨型輦車緩緩駛進城門。
城牆上立刻響起急促的號角聲,王城守衛軍紛紛出動,沿著長街組成隊列,迎擊過去。犍陀羅王走到高台邊緣,臉色凝重,剛要下令,大麻葛緩步走了過來。
「陛下請勿擔憂,是伊嗣侯三世前來拜訪,並無惡意。」大麻葛道。
犍陀羅王愣了,憤然道:「伊嗣侯三世要來,為何不遞交國書,知會本王,反而要派騎兵搶奪城門?」
大麻葛淡淡道:「皇帝萬金之軀,擔心消息泄露,引來不法之徒的窺測。萬一皇帝在王城有個閃失,您比如今更要被動。」
犍陀羅王冷笑不語,他其實明白,這是波斯人給自己的下馬威。但他並不擔心,因為波斯人在犍陀羅的土地上流亡可以,一旦要攻占王城,就必然會引起吐火羅,甚至是西突厥的怒火,這六十萬波斯老幼就會被屠殺殆盡。伊嗣侯三世後有大食追兵,前有天竺堵截,除非昏了頭了,才會得罪這片土地的主人。
犍陀羅王傳令下去,說明了情況,周圍驚恐的百姓安定下來,自動站到道路兩側,給波斯騎兵讓開了道路。玄奘也走到高台邊緣望著,只見來的都是波斯的重騎兵,號稱不死軍團,又稱長生者軍團。這是波斯帝國最精銳的部隊,標準配備是盔甲、護胸甲、頭盔、護腿、護臂、長矛、小圓盾、劍、錘矛、戰斧、三十支箭的箭筒、弓袋和兩張弓,以及兩根備用弓弦。連馬匹也披上了鐵甲,整個騎兵仿佛用鋼鐵給罩了起來,只有眼睛外露,完全武裝到了牙齒,所以又稱鐵罐頭軍團。富裕的薩珊波斯傾國之力,也只打造了一支萬人軍團,任何戰死、重傷或重病的士兵立刻會被一名新的士兵取代,保持人數永恆不變,宛如不死者,因此才得名不死軍團。
然而在歷次與大食人的戰役中,不死軍團傷亡慘重,以波斯如今的國力無法維持萬人規模,只有三千騎,但這種精銳中的精銳,是伊嗣侯三世對各國最有力的震懾。這次伊嗣侯三世只帶了六百騎,但這鋼鐵洪流行走在長街上,鐵甲映日,馬蹄如雷,甲葉鏗鏗,給犍陀羅人以最有力的視覺震撼,甚至高台上的犍陀羅王都不禁色變。
犍陀羅王很清楚,薩珊波斯雖然崩潰,但到底是國脈四百年、疆域數萬里的龐然大國,僅僅這支三千人的不死軍團,就能橫掃周邊的十幾個小國。當然,對大食、天竺、西突厥和大唐這種大國而言不值一提,可就算自己的宗主國吐火羅,只怕也得傾舉國之兵才能與伊嗣侯三世相抗衡。
這時,伊嗣侯三世的巨輦到了高台下,巨輦里出來一個內侍,帶著文書走上高台,宣讀伊嗣侯三世對犍陀羅王的尊敬和善意。犍陀羅王也就順水推舟,下高台親自迎接。伊嗣侯三世從巨輦上下來,他頭戴金冠、手持黃金權杖,與犍陀羅王寒暄,兩人臉上都帶著矜持。隨即犍陀羅王邀請伊嗣侯三世上了高台,在自己身邊的尊位上加了王座,請他入座。
犍陀羅王將參加鬥法的五人一一向伊嗣侯三世引薦,又特別介紹了玄奘和娑婆寐。伊嗣侯三世是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一一與眾人見過,卻對娑婆寐頗為冷淡,老和尚也不在意。
伊嗣侯三世走到玄奘面前,露出笑容:「法師可是來自大唐帝國?」
「正是。」玄奘合十。
「聽說您與貴國的皇帝陛下交好?」伊嗣侯三世問。
玄奘想了想,道:「貧僧曾經與陛下共經一樁厄難,至於交好,實不敢當。」
伊嗣侯三世感慨頗深:「哪怕在甜蜜中共度幾十年,又怎比得上共經危難,彼此扶持。法師想必也知道朕的處境,自從朕的帝國崩潰,流落異國,有無數朕曾經信賴的人棄朕而去,所以時至今日,朕才明白,能在逆境厄難中幫助朕的人,才值得朕永生感恩。」
「陛下說得是。」玄奘不願借著與李世民的交情和這些帝王們相處,可伊嗣侯三世感興趣的恰恰是這些。
「法師,四年前,朕曾經派出使團前往長安,拜見大唐皇帝。」伊嗣侯三世道,「朕希望他能夠出兵幫助朕抵禦大食,豈料卻被大唐皇帝拒絕。他回復的國書中說道:國君相救,理固然已。然朕自貴大使之口,得聞大食為何等人,其風俗,其信仰,其首領之品格,皆甚詳盡。人民如斯之忠信,首領如斯之才能,焉有不勝之理。爾其慎修德謹行,以博彼等之歡。」
伊嗣侯三世竟然把幾年前的國書內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可見他對此事早已刻骨銘心。
「法師,您與大唐皇帝既然相熟,不妨說說,你們皇帝到底是什麼想法。」伊嗣侯三世深深鞠躬,「請法師指點迷津。」
眼看即將鬥法的當口,他竟然向玄奘諮詢起國策來了。眾人愕然,但犍陀羅王明白,這恐怕才是伊嗣侯三世親自前來的目的。想親眼見見這個大唐高僧,親耳聽聽大唐皇帝李世民的秉性。
玄奘仔細沉吟:「從國書的措辭看,我國皇帝並非不願救援。」
「哦?」伊嗣侯三世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湧起紅暈,握著玄奘的手,「法師,您請說!」
「我國皇帝認為可以救援您,然而大食和波斯強弱懸殊,出兵意義並不大。其次,大唐和波斯之間隔著西突厥,如今我國皇帝正在向西突厥用兵,恐怕在沒有征服西突厥之前,鞭長莫及。所以,陛下認為您首先要做的,是在大食的攻勢下,想方設法自保,以待來日。」玄奘道。
伊嗣侯三世沉思著。如今世界大國之中,薩珊波斯和拜占庭、西突厥關係一向緊張,而拜占庭也在遭受大食的進攻,西突厥則是一邊內戰,一邊被大唐步步緊逼,兩國根本不可能援助他。至於戒日王,則年齡大了,進取不足,國力也不足,只要能防守印度河,維持帝國不遭受外族入侵就足矣。何況伊嗣侯三世對天竺虎視眈眈,戒日王更不可能幫他。
這世上唯一比大食強盛、唯一能幫助波斯的頂級大帝國,唯有大唐!
只可惜,玄奘說得沒錯,伊嗣侯三世和大唐中間隔著西突厥。在大唐征服西突厥之前,根本不可能對他提供有效的幫助。
不過玄奘的分析也給了伊嗣侯三世莫大的希望,因為這些年他們翻來覆去研究這份國書,大部分人認為最後那句話說明李世民是讓他們向大食人投降,這讓伊嗣侯三世無比絕望,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即便冒著與兩大帝國同時開戰的風險,也要強渡印度河。玄奘的話,瞬間帶給他另外一種希望。
伊嗣侯三世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頹廢的表情開始有了神采,他朝玄奘深深一鞠躬:「多謝法師指點。今日法師還有要事,他日朕再專程向法師求教,請法師不要拒絕。」
玄奘點頭答應,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麻葛也在旁邊,把兩人的對話聽得真真切切,不禁一咧嘴,自己若是贏了,這和尚就要被砍掉腦袋,皇帝還求教誰去?可若輸了,拜火教就得離開犍陀羅。這都什麼事兒啊!
犍陀羅王見兩人談完,宣布第三場鬥法開始。
大麻葛當先站了起來,走到高台中央,唱著古老的祝詞:「嗬,馬茲達神!你在世界之初創造了我們的靈魂;出於本性,恩賜我們以智慧,並將生命置於我們的軀殼。」大麻葛唱完,高聲道,「今日,我將展示造物主的神跡,每一縷火焰都包含著一個孤單的靈魂,它將在聖火的指引下,從黑暗的深淵歸來,講述地獄的故事。」
大麻葛平伸雙手,念動咒語,忽然間,兩隻手上各自出現了一縷火焰。圍觀的人群中響起驚呼聲。大麻葛一揮手,一縷火焰飛上半空,搖曳著划過人群,消失不見。隨後他又一揮手,另一縷火焰也飛過人群,消失不見。大麻葛不停地念動咒語,手上接連出現火焰,他雙手如蝴蝶般翻飛,火焰飛舞,消失在各處。
「在聖火的照耀與指引中,死者,歸來吧!」大麻葛一聲吟唱,然後沉默地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眾人都愣了,往四周看看,毫無動靜,連玄奘和娑婆寐都有些不解。這時,城西南的荒蕪之地忽然跑來一個人影,那人一邊喊著一邊跑,臉上滿是恐懼,只是隔了太遠,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高台上的人遠遠地望著,就見底下仿佛在池塘邊緣投進了一塊石子,迅速波及整個人群,所有人都朝西南處跑去。片刻間高台下的人所剩無幾。
「這到底怎麼回事?」犍陀羅王皺眉。
立刻有王宮的內侍跑下去打聽,片刻後上來,臉色異常難看,說:「陛下,西南荒坡上的墳塋,炸了。」
眾人都愣了,一起望著大麻葛。大麻葛好整以暇,淡淡地笑著:「各位少安毋躁,片刻便見分曉。」
眾人更加好奇,翹首遙望人群涌去的方向,果然,片刻後人群中發出一聲巨大的驚呼,潮水般朝後退縮,一個個面帶恐懼。跟隨過去的內侍瘋一般跑回來大叫:「復活了!墳墓里的屍體復活了!」
王城的西南方是一大片荒地,城內的死者大都葬在此間,墳墓林立,荒草叢生,狐兔縱橫。每到晚間陰森幽暗,時常有鬼火飄飛,鬼魂嗚咽,但白日裡倒沒什麼異常。可就在今日,大麻葛揮手間,那蘊含靈魂的火焰飄散之後,就在這墳塋間,突然有一座新墳炸開,一條腐爛的手臂從泥土中鑽了出來!
那手臂呈半腐狀態,一邊血肉仍在,一邊只剩下白骨,穿出泥土,僵硬了片刻,五指突然動彈起來。隨即另一隻手臂也鑽了出來,泥土翻滾中,頭顱、肩膀、身軀,一具屍體慢慢掙扎了出來。那屍體的頭臉也是半腐,嘴唇已經全部爛掉,露出森白的牙齒。它慢慢睜開眼,有些呆滯地看了看四周,隨即就看見了面前的這些人。
人群驚駭地望著,這樣一具屍體雖然恐怖,但青天白日的,又有這麼多人,大家倒也沒放在眼裡。可隨後令人恐懼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周圍的墳塋紛紛炸開,一具具屍體從墳墓中爬出,眨眼間就有幾十具出現。那些屍體腐敗程度不同,有些新鮮,有些腐爛,有些半腐,衣服早就在泥土中漚爛,一片一片地掛在身上,它們就這樣慢慢地走著,朝著人群逼迫而來。
人群後退間,有些人摔倒,有些人跑得慢,當即落在行屍群中。那行屍一把按住,狠狠地咬了下去,手撕牙咬間,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眾人何曾見過這種恐怖的事情,當即潰散奔跑,哭喊推搡,仿佛天崩地裂。
波斯的不死軍團騎兵急忙上前,形成一條鋼鐵長城,放過人群,阻擋了行屍。在旗長的號令下,六百重騎兵齊齊伸出長矛,長達三米的長矛宛如密集的獠牙,朝著行屍刺了過去。
「撲哧」一聲,長矛刺進行屍體內,然後收回,再刺。六百支長矛圍繞著三十具行屍擊刺,密密麻麻,發出沉悶的響聲,污血飛濺。然而這些行屍卻是絲毫無損,有些身體被洞穿,依然活動自如!
這下子連不死軍團的騎兵都變了顏色。
高台上,所有人都站在邊緣處望著,一個個也臉色蒼白,大家都望著大麻葛。大麻葛慢慢走了出來,平淡地望著娑婆寐:「這就是我的法,這就是我的術!」
高台上所有人都望向娑婆寐,連玄奘也皺緊了眉頭。娑婆寐遠遠地望著那群行屍,淡淡地一笑:「所謂行屍,陰晦污物,佛法遍照娑婆世界,當然可以破之。」
犍陀羅王急忙問:「怎麼破?」
娑婆寐道:「法術好破,法器難尋。陛下,你若是可以盡情供應,我就在你眼前破掉它。」
「法師請講,一切法器,由本王支應。」犍陀羅王表態。
娑婆寐道:「我要一面大鼓,剝掉十六個童女心口的皮膚,縫合成鼓的陰面,再剝掉十六個童男心口的皮膚,縫合成鼓的陽面。然後用晨二時出生的男子心頭血一升,在鼓的陰面畫符,用夜二時出生的女子心頭血一升,在鼓的陽面畫符。你再砍下一個老者的脛骨,以之做鼓槌,老和尚捶之,行屍自然化作膿血。」
眾人聽得一個個臉上變色,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術法太過歹毒邪惡,竟然用人的骨血來祭祀。玄奘更是駭然色變:「娑婆寐,你胡說什麼!我佛教哪裡有這種惡毒的術法!」
「術法千變萬化,你能知道幾何?」娑婆寐冷冷地道。
犍陀羅王也臉色陰沉:「我犍陀羅國乃是堂堂光明國度,怎能用這種殘害生靈的術法!此事休提!」
「慢!」大麻葛卻冷笑,「娑婆寐,你莫不是破不了我的術法,在信口開河吧?明知這種條件陛下不可能答應,你正好躲過一劫!」
娑婆寐冷笑:「不知死活。也罷,這面大鼓,老和尚自己帶有,只要你能弄來男女的心頭之血和老者脛骨,我就破了你這邪術!」
他向淨人吩咐下去,兩名淨人回到王寺,果然帶過來一面大鼓。鼓面的皮質上有數十條縫合的紋理,細細一數,果然是十六張皮!眾人看得頭皮發麻,知道這就是娑婆寐用十六童男十六童女的心口皮膚做成,一時間竟然有些噁心。
大麻葛臉色鐵青,朝犍陀羅王鞠躬:「請借陛下獄中死囚一用!每一名死囚,我薩珊波斯補償其家人百金!」
玄奘急了,飛奔過去阻攔:「千萬不可。這是殘害眾生的惡行,死後要淪入阿鼻地獄!貧僧寧願認輸,請斬掉貧僧的頭顱!」
大麻葛冷笑:「法師,眾生的生命來自於馬茲達神,若是能證明馬茲達的神跡,眾生死而無怨。他既然要以人命獻祭,那便看看他的本事!」
玄奘又哀求犍陀羅王,犍陀羅王一時騎虎難下,望著伊嗣侯三世:「陛下,您看這……」
伊嗣侯三世淡淡道:「朕也想瞧一瞧。」
犍陀羅王無奈,吩咐內侍到監獄中提取三名死囚。玄奘還要阻攔,伊嗣侯三世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低聲道:「法師,您的慈悲朕是知道的,可是此時此際,這賭鬥已經無法終止。朕相信,佛教與此人毫無關聯,此人不知從何處學來的邪術,來玷污光明世界。可是朕如果不比試下去,難道說光明無法戰勝邪惡?難道說聖火無法照亮污穢?法師,既然是死囚,終歸有取死之道,即使他們今天不死,來日也會被一刀斬掉頭顱。何況此時死去,他們的家屬可以拿到一百金,倘若家中有病人老幼,也能安置妥當。」
玄奘默然半晌,長嘆一聲,望著娑婆寐:「今日之後,你我分道揚鑣。」
「六道輪迴就如同車輪滾滾,今日之後,任何人都再也阻擋不了它的前行。你殺了老和尚都無妨。」娑婆寐笑道。
玄奘默然無語,走到犍陀羅王面前低聲叮囑了一句,犍陀羅王露出詫異之色,卻點了點頭,吩咐內侍拿著諭令,帶領兵卒到了死囚牢中,提取了一男一女一老者三名死囚,押上高台。
娑婆寐詢問了那兩名男女的生辰,準確無誤之後,命人手持彎刀,剖開了他們的胸膛,心血飛濺,娑婆寐早就命淨人持著缽盂,裝滿鮮血。然後用鼠尾筆蘸了鮮血,在鼓面上畫出一道道符咒。隨後又命人剁掉那老者的雙腿,剖出脛骨,刮乾淨,變成兩根鼓槌。
整個場面血腥無比,令人不忍目睹。玄奘端坐一旁,面露痛苦,默念往生咒。大麻葛等人卻面帶冷笑,嘲諷地看著。
這時,在不死軍團的掩護下,犍陀羅的兵卒搬來了鹿角,形成一道工事,不死軍團的騎兵在鹿角後面以長矛阻敵,行屍們面對這道工事使勁兒地抓撓,卻無法突破。兵卒和百姓在鹿角之內膽戰心驚。娑婆寐站在高台上,將大鼓架起,猛地一敲,咚的一聲,那群行屍忽然一顫,露出驚慌之色。
娑婆寐開始敲擊大鼓,轟隆隆的鼓聲震天動地,卻透出陣陣的陰森之意。這時百姓們也都知道了這鼓的來歷,一個個滿臉恐懼,然後看著那群行屍的反應,卻又不禁愕然。只見那群行屍一個個嘶聲尖叫,在自己身上又撓又抓,隨即互相撕咬,血肉橫飛。一頭行屍被咬斷了脖子,渾身一抽搐,身上突然冒出熊熊火焰,轉眼間被燒成了灰燼。
這些行屍在彼此廝殺的過程中一個個身上著火,仿佛點燃了數十支人形火炬,眨眼間盡皆化作了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