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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大唐貞觀十五年,春二月。中天竺①,曲女城外,恆河南岸。

  晝一時,晨朝。朝陽東出恆河,林木、寺廟、城郭和人家都籠罩在波光日色中,有晨課的鐘聲悠遠而來,水聲波紋,日靄鐘聲,有如佛家淨土。

  此時的恆河南岸,臨時搭建起了連綿的建築,房舍、佛殿、高台、軍營,占據了方圓幾十里範圍,周邊是無數象兵和騎兵往來巡邏,鐵甲錚錚,刀矛耀眼,連恆河上都有數百艘船隻往來游弋,幾乎將周圍徹底封鎖。一場天竺矚目的辯經盛會即將舉行,聚集了五天竺二十位國王,三千名僧侶,婆羅門和其他外道三千餘人,聞訊趕來的各地民眾數萬人。

  時值戒日王在位第三十六個年頭。自即位以來,戒日王東征西討,征伐列國,象不解鞍,人不釋甲,除德干高原未能征服外,五天竺已統御其三,五十餘國懾服稱臣,重建天竺笈多帝國崩潰以來的大一統王朝。至此整個帝國二十年不聞戰火,步入它最輝煌強盛的時代。

  這場辯經會戒日王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備,在恆河南岸建造了一座宏偉的廟宇作為主會場。廟宇以東搭建了兩座巨大的草殿,每座可容納千人;廟宇以西建造了行宮;廟宇正對面則修建了百尺高台,用來供奉與戒日王等身的黃金佛像。

  晝二時,遠處響起沉悶的號角,隨即大地如悶雷般震動,周圍的樹木、房舍甚至地面波紋般起伏,肉眼可見。

  遠遠望去,就見曲女城方向一支象兵列隊前來,足足三百頭巨象,前一百頭象的背上各坐著三名戰士,一人持著旗幟,兩人吹動號角,嗚咽之聲驚天動地;中間一百頭象的背上則是舞伎,在象背上載歌載舞;後面一百頭象的背上則是一百支樂隊,演奏著音樂。

  象兵過後,緊隨的是一頭巨大的白象,象背上馱著一尊巨大的黃金佛像。五十歲的戒日王裝扮成帝釋天,手持拂塵隨侍佛像右側,權勢僅次於戒日王的鳩摩羅王則打扮成梵天模樣,手持寶蓋走在左側。正後方跟隨著十八位國王,統一扮作侍衛模樣。據佛經記載,佛陀上天為母親說法,返回人間後,兩位護法神帝釋天和梵天就是以這種禮儀迎接佛陀的。

  再後面的一頭巨象上,則端坐著來自大唐帝國的僧人,玄奘。在玄奘的後面,跟隨著三百頭大象,上面坐著參加辯經的各國高僧、大臣,各外道教派賢達。隊伍到達會場,首先請下佛像,由戒日王背負著登上百尺高台,恭敬安放。①

  戒日王站在高台邊緣,高聲道:「朕聽聞,太陽既出,螢火燭光便黯然失色;天雷震響,斧鑿之音便從此消聞。今有大唐法師玄奘,所著《制惡見論》一出,破盡世間雜音,朕仿佛在漫漫黑夜之中,找到了光明寶塔,讓朕五蘊皆通,豁然明悟。但世間道理萬千,疑義紛紜,因此朕特召集天下才德之士,來與法師論道辯經。請玄奘法師立論。」

  玄奘走上高台,站在戒日王身側。玄奘西遊天竺到如今已經十二個年頭,他也四十二歲了,發茬間已經微微有些斑白,面目微黑,目光深邃平靜。他如今的打扮完全是天竺式樣,身上穿著雜色三衣,上身穿的七條衣按照天竺人的習慣,穿過腋下,橫搭左肩,袒露右肩,左開右合,長度過腰。

  入天竺以來,玄奘先在那爛陀寺求學五年,隨後遊歷五天竺,行走上百個國家與城池,踏遍了雪山、雨林、荒漠、河澤與高原,眾生入眼,眾相摹心。一路上問經辯難、駁斥外道,從無敗績,早已經是那爛陀寺十大大德之一,受那爛陀寺頂級的供奉,入有婆羅門侍從,出則以象輦代步,行走諸國堪比王侯。

  此次辯經起因於一場挑戰,這些年那爛陀寺作為大乘佛教的聖地,卻被佛教小乘教派的一名高僧般若毱多打壓得抬不起頭。般若毱多是南天竺一個大國的三代帝師,他精心撰寫了一部著作,破盡大乘教義,那爛陀寺數年中竟然研究不出駁斥之法。玄奘研究之後,作《制惡見論》,把般若毱多駁斥得體無完膚。戒日王看到後深表讚嘆,當即要讓二人辯經,結果般若毱多託詞不出。戒日王本身信仰婆羅門教,他耳垂生了一顆紅痣,後來有人說是佛痣,引起戒日王的興趣,到了晚年慢慢傾向大乘佛教,見識到玄奘的才學後,他信心倍增,要讓玄奘挑戰全天竺的頂級論師。這才有了這場法會。

  玄奘走上高台,向戒日王行禮之後,公布了自己的論題:

  宗:真故極成色,不離於眼識;

  因:自許初三攝,眼所不攝故;

  喻:猶如眼識。

  宗,論題;因,論據;喻,論證。這是一段基於因明論的論證式,論題一出,下面的人群有些騷動,全都在交頭接耳,低聲討論這段因明論式。

  公布完論題之後,按辯經的規矩,玄奘要訂下賭約。玄奘平淡地望著眾人,右手成刀,在自己頸上一斬:「若有人能破開其中一字,請斬首相謝。」

  人群頓時譁然,這等於以命相搏了。天竺人辯經,雖然偶爾也會有人賭命,但辯經雙方都是各派大德,通常不會真的要對方的命,不過人家真要的話,你完全不能拒絕。尤其在這種轟動五天竺的大規模辯經會上,賭注必然兌現,否則名聲掃地。由此可見玄奘的自信。

  參加辯經的眾人紛紛倒吸口氣,更加仔細分析這段論題,卻越看越震驚,整個論題結構嚴謹,論證縝密,理論上毫無破綻。

  整整一天,眾人仍然在研究討論,竟無一人發起挑戰。戒日王大喜,但第二日論師們仍然沉默,一連沉默五日,這氣氛慢慢詭異起來,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涌動。玄奘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思忖再三,決定結束這場辯經,於是向戒日王請辭:「陛下,貧僧以為,這場辯經已經彰顯了大乘顛撲不破的至理,可以就此結束了。」

  戒日王笑了:「法師不必著急,朕請你看一場好戲。」

  玄奘不解,隨即才明白,戒日王請他看的,竟然還真是一齣戲。佛殿外搭了一個戲台,戒日王邀請眾論師和各國國王、大臣坐在佛殿中看戲,是他親自創作的一部戲劇——《龍喜記》。

  這部戲是戒日王根據佛教故事改編,主要是講持明國雲乘太子偶然在山中遇見悉陀國的摩羅耶婆地公主,兩人互生愛慕,卻不知道彼此身份,也不知道對方愛著自己。有一次公主偶然看見雲乘太子,偷聽到他在描述自己所愛慕的女人,內心無比悲傷。這時公主的哥哥想把她嫁給雲乘太子,雲乘太子不知道她就是自己思戀的女人,直截了當地拒絕。公主以為太子另有所愛,心灰意冷要自殺,雲乘太子將她救了下來。兩人這才弄明白真相,喜結良緣。

  婚後有一天,雲乘太子在海濱散步,看見金翅鳥每天都要吃掉一條龍,龍的骨骼堆積成山,太子憐憫悲傷。這時龍宮的螺髻太子親自來做金翅鳥的犧牲品,雲乘太子看見螺髻和母親難捨難分的悲傷情景,就穿上和螺髻一樣的紅色禮服,躺在祭祀的岩石上,要替龍而死。

  金翅鳥飛來後,叼起雲乘太子飛向山頂。太子的珠冠卻掉落在摩羅耶婆地公主的別院裡。公主知道真相,一路追到山頂,但云乘太子只剩下血肉和白骨。所有人都感動而悲傷,這時迦梨女神①拿著淨瓶從天而降,用甘露救活了雲乘太子。曾經死去的無數龍類也隨之復活。金翅鳥發誓不再殺生,龍類為之歡喜無量。

  台上,戲班班主最先是唱祝詞:「今天是盛大的節日。喜增皇帝②蓮花足下的藩屬,八荒萬國來朝的君王,都聚集在一堂,把我客客氣氣地邀請了來,告訴我說:『我們聽到有人傳說喜增皇帝御筆躬親,寫了一部題名為《龍喜記》的劇本,劇本所描繪的故事從《持明本生話》里徵引而來。為了對喜增皇帝的敬重,我們懇請你來演出它。』那麼,我就來滿足大家的期望。準備裝扮吧!」

  戴著黃金面具的雲乘太子和戴著木頭面具的弄臣阿低離登場。

  雲乘太子:我明白那青春是產生慾念的根源,我也不是不明白它只是過眼的雲煙。世人都明白它阻礙鑑別善緣和惡緣,只可惜無法抑制那臭皮囊的拘管糾纏。我倒是享受著它,皆因我虔誠地在青春時侍奉雙親,快樂安然。

  阿低離:喂,朋友。你還沒遭夠罪嗎?住在樹林子裡,陪著兩個快要斷氣的死人,多煩人哪!還是找點樂子吧,別那麼死心眼地服侍老爹老媽,享受享受當皇帝的福氣,真是隨心所欲,想怎麼痛快都行啊!

  兩人鬥嘴中,摩羅耶婆地公主戴著白銀面具和戴著草葉面具的侍女伶俐登場。

  公主隨著箜篌歌唱:啊,迦梨天,你黃色的容顏,正如那盛開的蓮花蕊一般鮮艷。但求你大發慈悲,使我如願……

  《龍喜記》一共五幕,演完的話要好幾個時辰,大概演了兩幕,公主在無憂樹上自縊,觀眾們情緒最緊張的時候,戒日王忽然向玄奘喟嘆:「法師,你知道朕為何喜歡看戲嗎?」

  玄奘搖頭。

  戒日王道:「這齣戲朕於十年前寫成,這個戲班、這些演員從始至今,只演這一齣戲。他們演了十年。你看這演員,太子英俊仁慈,威儀十足,這世上有哪個太子比他更像太子?你看這公主,美麗動人,善解人意,有哪個公主比她更像公主?為何?因為十年來扮演的這個角色,已經深入他們的內心和骨髓,他們已經和角色融為一體,再分不清彼此。所以,朕常常藉此來思考,這人生的真與假,到底有何不同?朕這王座與帝國,是否也是一場戲?台下的臣民與軍隊,是否也是戲裡的角色?」

  玄奘想了想,搖頭:「陛下,貧僧從不將真與假相對。」

  「哦?」戒日王問,「真應該與什麼相對?」

  「幻。」玄奘道,「佛家講的真便是不顛倒,無虛妄,顛撲不破,永恆至理。但這一永恆實際上也處於生滅無常之中,萬物如泡如影。這便是幻。真與幻是一種生命層次的不同。陛下請看那娑羅樹下的一窩螞蟻。」

  戒日王望去,戲台旁側,娑羅樹下,果然有一窩螞蟻。

  「蟻后坐在王國的王座上,看著國家裡的蟻民辛勞忙碌來供養它,它自然認為這是真實而非虛幻。」玄奘笑道,「若是有一天,它輪迴往生成為人身,站在樹下看著這窩螞蟻,看著王座上的蟻后,這個人回想前世,那又是真相還是幻覺?」

  戒日王若有所思。

  「陛下,生命層次的不同,看真便是幻,看幻又成真。」玄奘道,「您能作如此想,已觸摸到了大道的邊緣。」

  戒日王驚喜交加道:「法師真可謂醍醐灌頂!那麼法師,朕若往生,能生至兜率天①嗎?」

  玄奘正要回答,突然間一陣煙霧飄來,兩人愕然回頭,只見佛殿內側突然湧出了濃密的煙霧。起初兩人以為殿內在點燃薰香,就這一愣神的工夫,明火借著風勢洶湧而出,半個佛殿籠罩在了煙火之中!

  人群被驚動了,佛殿周邊聚集了成千上萬人,有些人呼喊救火,有些人四散逃走,整個人群擁擠成了一團,互相推搡踩踏,場面混亂。所幸佛殿四周空曠,並無遮攔,人群疏散較快。

  戒日王的侍衛、軍隊紛紛開始救火,甚至戒日王也親自提了一桶水參與撲救。玄奘衝進佛殿,抱了一尊佛像出來,卻被戒日王喝令侍衛將他架了出來,嚴密保護。

  玄奘道:「陛下,佛殿被燒,貧僧應當出力。」

  戒日王臉色鐵青,掃視四周,說道:「法師,如今燒起的不是一場大火,而是眾生的貪婪。事情沒這麼簡單,你們保護好法師,有人接近,格殺勿論!」

  玄奘大吃一驚,隨著侍衛來到那棵娑羅樹下,侍衛們圍成一圈,拔刀戒備。玄奘抬頭望去,就知道佛殿的火勢已不可控制,戒日王顯然也清楚,徒勞一番之後,就在侍衛的保護下退到一邊。他滿臉都是煙燻火燎的痕跡,臉色陰沉地望著。這時,戒日王的堂兄,宰相婆尼悄悄湊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戒日王思忖片刻,搖了搖頭。玄奘隱約聽見戒日王低沉地說:「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場大的!」

  婆尼沉默了,兩人並肩站著,直到整個佛殿被烈火吞噬。戒日王轉回身,朝著眾人道:「朕想問一句,為了這座佛殿,六個月來工人匠師日夜辛苦,它也是朕,是朕的帝國,是帝國的臣民耗盡心血的所在。有些人竟然一把火將之焚盡,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戒日王聲色俱厲,眾人紛紛低頭。

  一名老者低聲道:「或許是天災也未可知。」

  「天災麼?」戒日王冷笑,「朕卻認為是人禍!你不信?」

  那老者不敢說話,戒日王拂袖而去。

  第二日,戒日王將辯經移到自己的行宮,邀請玄奘開始講經,雖然仍舊無人挑戰,但諸位大德講經談法,倒也其樂融融。整整十八日,玄奘的論題掛在會場門口,竟然無一人挑戰。戒日王請玄奘登上高台,當眾宣布玄奘贏得此次辯經大會,根據規則,要擬定尊號,奉獻給辯經獲勝者。那爛陀寺擬定尊號:大乘天!

  會場上頓時鼓樂齊鳴,數萬人共同祝賀,幾十名少女挎著花籃,圍繞著高台撒花,戒日王親自引導玄奘從高台上下來,無數人涌過來歡呼。但就在這時,異變突起,一道白影猛然從人群中彈射而出,手中短刃化作一道光芒,朝著走在前面的戒日王射去!

  戒日王多年戎馬生涯,雖然年過五旬,身手卻不減當年,一聲大叫,身子猛然後仰,險之又險地避過短刃,仰面摔倒在台階上。玄奘緊隨在他身後,急忙將他扶了起來,拖著他便往台階上面跑。

  那短刃射在牆上,反彈回來,順著台階滾落,那刺客一個跟頭翻到台階上,撿起短刃,順著台階追殺過來。這時,周圍的人群才反應過來,宰相婆尼大吼:「快!保護陛下!」

  但侍衛和軍隊都在人群的外圍,人群一亂,更加擠不進來。那刺客顯然經驗豐富,早就算好這些,甚至連戒日王將無路可逃,只能順著台階往上跑也在他計算中。他拎著短刃,踏上台階追殺。台階的牆垛兩側擺著一些鮮花,戒日王將鮮花一股腦兒地朝刺客扔過去,刺客露出譏笑,揮刀撥開,雙腿猛然一彈,躍到牆垛上,然後凌空撲起,手中短刃朝著戒日王劈了過來。

  戒日王手無寸鐵,正在慌亂,玄奘已經跑到了高台頂上,拔下一根三尺多長、拇指粗細的黃銅燭簽,扔給戒日王:「陛下,接住!」

  戒日王連滾帶爬跑上來幾步,抓住黃銅簽,劈手刺了出去。那刺客身在半空,無處借力,手中短刃格擋,仍然晚了一步,「噗」的一聲銅簽刺中肩頭。刺客勃然大怒,揮舞短刃,身子擰動,仿佛車輪般劈砍而來。戒日王把銅簽當作長劍,格擋,擊刺,二人猛烈地搏殺。

  正廝殺中,「嚓」的一聲,銅簽被斬斷。刺客大喜,沒想到玄奘又拔下一根銅簽扔了過來:「陛下,接住!」

  戒日王接在手中,沒幾個回合,銅簽又被斬斷。這時玄奘又喊:「陛下,接住!」

  玄奘又扔過來一物,戒日王以為是銅簽,伸手一接,險些把手腕壓斷,他急忙兩隻手托著往前一送。那刺客也以為是銅簽,劈手就是一刀,沒想到「當」的一聲巨響,冷水澆頭。刺客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眼前出現一團巨大的陰影,「咚」的一聲砸在他腦門。刺客翻身栽倒,昏迷不醒。

  那東西叮叮咣咣一路響著滾下了台階,竟然是浴佛用的銅盆。這玩意兒足足有二十多斤,也不知玄奘怎麼給抱過來的。戒日王驚魂甫定,將刺客手中的短刃拿走,苦笑道:「法師,朕第一次覺得兵器沒有佛器好用。」

  玄奘也啞然失笑。這時,婆尼率領侍衛們才擠了過來,將刺客五花大綁。戒日王交代:「帶他到會場,弄醒他。朕要親自審問。」

  會場上,燒毀的佛殿前,刺客五花大綁,跪在空地上,腦門上鼓著好大的包,看起來異常猙獰。周圍王宮侍衛全面戒嚴,弓上弦刀出鞘,將刺客與人群隔絕開來。

  戒日王重新沐浴更衣之後,帶著玄奘和各國國王、重臣、各界賢達來到會場,升上王座。眾人也紛紛坐下。戒日王臉色陰沉地望著刺客:「為何要刺殺朕?」

  那刺客低頭不語。

  戒日王道:「是朕德行有虧,還是與你有私仇?你儘管說來。今日當著諸王和眾大德的面,只要朕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朕保證還你公正!」

  那刺客有些動容,低聲道:「陛下對臣民一視同仁,帝國上下都受到您的恩德,並不曾辜負我。」

  「那你為何刺殺朕?」戒日王道。

  刺客沉默片刻:「是小人愚昧狂妄,聽信了外道的蠱惑,收了他們的錢物,才來刺殺陛下。」

  圍觀者頓時譁然,所有人都知道,一場風暴在所難免了。刺殺天竺最具權勢的帝王,註定將血流成河。

  戒日王繼續問:「外道為何會刺殺朕?」

  刺客道:「因為陛下您召集諸國的國王、大臣和高僧大德,耗盡了國庫來供養僧人,鑄造佛像。外道們怨聲載道,都認為您徹底遺棄了他們。最近波斯人入寇五河地,邊境不穩,外道們認為機會到來,他們先是縱火焚燒了佛殿,讓百姓認為您已經不再被諸神眷顧,隨後派我來刺殺您……」

  整個人群譁然震駭,事情比所有人預料的還要嚴重,若果真如此,那將意味著整個戒日帝國的大清洗。因為這件事已經不是單純的權力之爭,而是涉及外族和戰爭。天竺國自古以來屢屢被外族入侵,兩千年前,雅利安人就入侵到恆河流域,並徹底融合進來,建立了種姓制度,事實上連戒日王等諸王也都是雅利安人的後代;一千五百年前,波斯人、馬其頓人又相繼入侵;貴霜帝國崛起後,同樣越過五河地,占領恆河流域;僅僅一百多年前,嚈噠人建立帝國之後,也入侵天竺,打過印度河,占領旁遮普。戒日王的父親光增王便曾經與嚈噠人作過戰。因此天竺人對外族入侵極為敏感。這件事既然涉及了波斯人,那麼戒日王無疑占據了道義高地,他想掀起多大的波瀾,全憑自己心意。

  就在眾人內心忐忑之時,戒日王問:「那麼,這些外道都是誰?說出來,朕寬恕你。」

  眾人的心頓時提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刺客隨手一指,將不知有多少人人頭落地,多少人國破家亡,甚至連在座的十九位國王,也不知道有多少能活著回去。

  刺客正要說話,鳩摩羅王突然站了起來:「陛下,本王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戒日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是我最忠實的戰友,自然無話不可以談。」

  鳩摩羅王硬著頭皮,他實在不願在這種場合下與戒日王唱反調。鳩摩羅王是戒日王早期的盟友,三十年前,正是在鳩摩羅王的幫助下,年輕的戒日王才戰勝宿敵國王設賞迦王,奠定了一統天竺的根基。戒日王的回報則是,讓鳩摩羅王成了整個天竺除自己之外,最強大的王。兩人的聯盟,正是戒日帝國穩定的基石。可他若不出面,一旦戒日王怒火爆發,揮動屠刀,局面就難以收拾。

  鳩摩羅王深深鞠躬:「陛下遭到賊人刺殺,五天竺上下子民無不憤慨,希望將幕後黑手捉拿歸案。可是此事牽涉太大,不如請陛下以及十八位國王移駕內殿,大家商議之後再作決斷?」

  十八位國王和眾位大臣齊聲附和道:「對對對,鳩摩羅王所言甚是,請陛下移駕。」

  「也好,帶這個刺客一起去。」戒日王冷冷一笑,站起身徑直離去。眾位國王嘩啦啦地跟著。侍衛們押著刺客跟在後面。

  會場周圍沒有人離去,所有人都焦慮不堪,似乎自己的頭上正頂著一團風暴和雷霆。玄奘和眾位大德也沒有離開,大家默默地坐著,等待這些國王們做出裁決。

  過了兩個多時辰,人群壓抑到了極致之時,戒日王、鳩摩羅王和眾國王才回來。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只有戒日王神采飛揚,徑直走到王座上坐下。宰相婆尼捧著一卷貝葉文書,站在他身後。

  侍衛們將刺客推到戒日王面前跪下。

  戒日王道:「朕以仁德治國,所有國事,從不以個人私怨為重。今日這刺客受人蠱惑,收人錢財,意圖刺殺朕。論理,當嚴懲不貸。但既然朕說過要寬恕他,就不能食言。來人,放了他!」

  侍衛們上前割斷他的綁繩,刺客連連磕頭,千恩萬謝,鑽進人群跑得無影無蹤。

  「但是——」戒日王咬牙憤怒,「一個愚昧的莽夫朕可以寬恕,那幕後企圖禍亂國家,引波斯人入侵我天竺的元兇首惡卻不能寬恕!方才朕與諸王共同審訊刺客,那刺客招供了一個名單,朕將按圖索驥,挖出一個個亂黨。」

  戒日王揮手,婆尼展開貝葉文書,開始念名字,每念出一個名字,就有侍衛上前,從人群中將之捉拿出來,按在地上跪下。剎那間,會場中間跪了上百人,個個都是戒日帝國各王國中權勢名望傾重一時之人!

  圍觀的眾人一個個臉上色變,婆尼嘴裡的音節,仿佛成了索命無常,竟然怎樣都念不完。在場的,當即就被捉拿,不在場的,名字一出口,周圍的騎兵立刻懷揣王令,奔赴四方,前去各個王國拿人。婆尼這件文書上,竟然整整記載了五百個名字!會場上,直接被鎖拿了兩百多人,甚至玄奘的旁邊,也有一些外道大德被抓。

  這兩百餘人面如死灰,一個個悲苦叫冤,哭號聲、哀求聲響成了一片。侍衛們拿著皮鞭過去亂抽亂打一通,這些人才閉了嘴,不敢再說。鳩摩羅王等國王都清楚,這是自己和戒日王作的一個交易,只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吞,臉上卻都露出義憤填膺的模樣,強烈要求戒日王嚴厲懲罰這些人,統統斬首,家眷貶為賤民。

  戒日王滿臉不忍:「朕雖然遭到刺殺,但更痛苦的卻是內心!你們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帝國待你們不薄,五天竺更是生養繁衍你們的土地,你們刺殺朕,朕可以接受,但你們為何要與波斯人勾結,引外族入侵我們的家園和土地?」

  囚徒們紛紛叫冤,戒日王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搖頭嘆息:「這些年朕篤信佛法,佛家慈悲,也不願多造殺孽。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剝奪你們的種姓,將家眷貶為賤民,朕也於心不忍。婆尼,名單前五人,就地斬首。其他人,連同家眷,驅除出境吧!離開這片土地,朕希望你們能想明白,什麼是國家,什麼是家園!」

  囚徒們又開始喊冤,紛紛向自己的國王哀求。諸王把臉別過去,假裝沒看見。這個名單如何處理,本來就是大家討價還價商議好的,如今還有什麼可以反悔的?

  婆尼大吼:「再有喊冤者,投入水牢,慢慢審訊,直到徹底挖出他背後的同黨!」

  囚徒們一怔,頓時面面相覷,有些人心中當真是委屈至極,卻也明白自己已被自己的王放棄了,一旦被單獨抓進水牢審訊,只怕結局更加悲慘。想通此關節,大家一個個面如死灰,癱軟在地,誰也不敢再喊冤了。當即被侍衛押走,連同家眷驅除出境。餘下五人,被帶到會場外,當場斬首。

  十八日辯經盛會,就在這陰謀與血腥中落幕。

  當晚,玄奘歇在了戒日王的行宮。行宮占地頗大,玄奘獨居了一個院落。雖然是臨時行宮,建造得也是富麗堂皇。房屋牆壁以竹木編成,用石灰塗飾,刻著精美的佛教壁畫,門窗也都繪著各種圖案的彩繪。屋頂鋪設茅草,然後蓋上磚頭、木板。至於地面,則用牛糞細細地塗抹均勻,上面撒滿鮮花。天竺人認為,這樣才最潔淨。

  推開草葉編織的門,就是青灰色的恆河。明月朗照,恆河流淌,有波光和月光打在玄奘臉上,觸之冰冷。玄奘在恆河的月光下打坐,思緒翻騰。

  夜一時,院子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偶爾傳來金鐵撞擊的交鳴。玄奘從深沉的入定中睜開眼,就聽見戒日王低聲吩咐:「你們就留在這裡,朕自己去見法師。」

  玄奘急忙起身,推開院門,戒日王帶著一群侍衛剛到門前。

  戒日王笑道:「還以為要攪擾法師的清夢,不想法師竟然沒有休息。」

  玄奘也笑了:「恆河月色,細細讀之,就仿佛一卷經文。怎麼捨得睡?」

  戒日王大笑,和玄奘走進房中,在繩床上坐下。玄奘給他倒了一杯甘蔗汁,戒日王有些心緒不寧,握著錫杯,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來說明今日的事情?」玄奘乾脆挑明。

  戒日王一愣:「法師能猜到?」

  「陛下說過,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場大的。」玄奘默默點頭,「貧僧方才也在思考,若是陛下不來說明,貧僧或許就會將它永遠埋在心中。」

  「原來你聽到了。」戒日王無奈地微微嘆氣,「也是。法師天眼神通能對十方世界體察入微,又怎麼會看不透朕這小小的伎倆。何況刺客襲擊時,法師就在朕的身邊。朕原本也沒打算瞞著您,只是今日事情繁多,到了這時候才有些空閒,還請法師體諒。」

  「不敢當。」玄奘急忙道,「這是國家大事,貧僧一介僧人,本不應當知曉,又怎麼敢勞煩陛下親自來解釋。」

  戒日王苦笑:「也罷,朕既然來了,就將事情的原委說一說。法師也知道,去年十月底,薩珊波斯的皇帝伊嗣侯三世,率領數十萬波斯人逃亡到了犍陀羅。他受到大食人的驅逐,最大的夢想就是向東越過五河地,進入天竺避難。」

  玄奘點頭:「波斯人進入天竺,對波斯人而言是避禍,對天竺國而言則是災禍。」

  「誰說不是呢!」戒日王嘆道,「幾十萬波斯人散布在犍陀羅一帶,隔著印度河東窺天竺。雖然伊嗣侯三世不敢明目張胆地渡河強攻,可有這麼大批的外族盤踞在邊境,五河地一帶已然不穩。去年冬天,朕御駕親征,接連剿滅了兩股叛亂,這背後就是波斯人在煽動。」

  「這點貧僧自然明白。但貧僧不解的是——」玄奘遲疑片刻,頗有些小心翼翼,「今日陛下為何要演那一場戲,殺那一群人?」

  戒日王表情沉重,繼續說道:「朕提起波斯人,今日的事自然跟波斯人有關。這兩場叛亂雖平,可欲壑難平。朕的帝國已經平靜了二十年,諸王的野心也被壓制了二十年。當年與朕爭霸天竺的國王們也都老了,對他們來說,要麼臣服到老死,要麼老死前一了當年遺憾。而有些王自然是不甘心臣服到老死的。」

  玄奘恍然大悟,道:「波斯擾邊,王權不穩,點燃了一些國王內心的慾念。所以他們才會借著這場辯經大會,燒掉佛殿,首先要營造出陛下已經陷入內憂外患的假象,其次暗示民眾,神殿被燒,說明您已經不再受到梵天的眷顧。」

  戒日王欣賞地看著這個僧人:「法師說得好,繼續說。」

  「當時陛下雖然猜出這些人的心思,卻無法追索縱火的兇手。」玄奘極為謹慎,字斟句酌道,「因為您若要樹立權威,必須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查出縱火者,給民眾以交代。可這件事內幕複雜,縱火者行動縝密,短時間內又無法查出。這正中縱火之人的下懷。您卻不能被他們牽著走,這才要玩一場大的,設計了自己遭到刺殺的兇險一幕。」

  「妙,妙!不但對事件剝繭抽絲,甚至連朕的想法都分毫不差!」戒日王被人看破心思,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興奮不已,「法師請繼續說。」

  事已至此,玄奘也只好一一推論,因為他覺得戒日王似乎另有目的,似乎在考察自己。玄奘道:「對民眾來說,刺客刺殺您,自然是縱火者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必欲殺了您才甘心。等到您大展神威,親手搏殺,抓獲了刺客……」

  戒日王老臉一紅:「安排得雖好,可確實沒想到朕真的老了,體格大不如前。所幸法師幫助,才讓這場戲演得逼真一些。」

  玄奘笑了:「貧僧當時雖看了出來,卻不曉得陛下是什麼目的。既然您要演,貧僧自然責無旁貸充當其中一角色了。」

  戒日王暢快地大笑。

  玄奘繼續道:「隨著刺客的招供,不但將縱火和刺殺聯繫到了一起,甚至將縱火者釘在了勾結波斯人、出賣全天竺的恥辱柱上,引起所有人的憤慨。如此一來,您就占據了道義高點,您是為了抵禦外辱才被人縱火,才被人刺殺。您可以指使刺客攀扯出任何人,摧枯拉朽一般將他碾碎。」

  「沒錯。」戒日王道,「朕二十年休養生息,他們當真忘了朕是從血與火中殺出來的,那麼朕就讓他們重新回憶起二十年前被征服的一幕。其實朕也明白,人心難滿,慾壑難填。這些國王朕很了解,有些人隱忍潛伏,有些人則是被周圍的大臣慫恿,那麼,朕就讓刺客站在他們面前,看他們屈服不屈服!誰若不屈服,朕也不是沒牙的老虎,下一刻,從刺客嘴裡就會吐出他的名字。朕就會提起象旅,擊滅他的國家。哼,大義當前,誰敢阻攔?不過,朕雖年老,判斷人心的本事卻沒有丟掉,這些王沒有一個硬朗之人,全都妥協了。既然妥協,咱們就談,你拿什麼代價平息朕的怒火?」

  「陛下所要的代價,就是消滅慫恿他們的人?」玄奘問,「也就是那五百名高官和賢達?」

  戒日王笑了:「慫恿他們的人哪裡會有那麼多。這五百人,是各王國中對朕有敵意者。反對過朕的,中傷過朕的,慫恿國王背叛朕的,損害朕利益的,此次借著這個機會,朕將他們一網打盡。」

  玄奘雖然不忍,卻也知道這種政治搏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戒日王棋高一著,導演了一場刺殺,將整個帝國的反對者一網打盡,雖然權謀欺詐不甚光彩,但能以五顆人頭將一場帝國的內亂扼殺在萌芽,也算是善莫大焉。同時,他也著實為戒日王的謀略狠辣而動容,這位繼承父兄基業、少年起兵、十幾年間掃平天竺的王者,當真不可小覷。

  見玄奘不語,戒日王的興奮略略有所收斂:「法師,有些事情著實無奈,欲做聖人,先做屠夫。這便是身為王者的悲哀。」

  「貧僧自然能夠理解。」玄奘點頭。

  「如此就好。」戒日王鬆了口氣,神情竟然有些凝重,「法師,朕今日此來,給您講述其中內情,就是希望法師能明白朕的苦衷。不到萬不得已,朕不願動刀兵。」

  「陛下仁慈。」玄奘隨口道,他知道戒日王有話要說,靜靜地等著。

  戒日王沒想到玄奘如此淡定,不禁有些懊惱。面對這僧人,他的權謀智慧,似乎根本派不上用場。人家巋然不動,靜坐如松,任你清風狂風還是暴風,統統沒轍。

  便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一個蒼老的笑聲:「陛下,老僧這弟子還能入眼麼?」

  玄奘一驚,急忙跳下繩床,飛一般奔到了院子裡,波光月色下,兩個老僧含笑望著他。其中一名蒼老的僧人,正是玄奘的師父,五天竺大乘佛教領袖,那爛陀寺的住持,戒賢法師。他身邊那人,也是那爛陀寺的高僧,師子音。

  戒賢法師今年已經一百一十三歲高齡,身子骨還硬朗,精神也好,只是患有嚴重的痛風,日常出行需要乘坐肩輿,因此最近十多年就沒離開過那爛陀寺。玄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老師竟然在這深夜趕到了曲女城,趕到自己的院子裡。他心中一沉,知道必有大事發生,上前畢恭畢敬地施禮,雙掌合於胸前,然後鞠躬。這是九禮的第四禮,也是他和戒賢法師的日常禮。

  「老師,您怎麼這會兒趕到曲女城來了?這一路顛簸,身子吃得消嗎?」玄奘頗為擔憂。

  這時戒日王從房間內走了出來,有些慚愧:「是朕邀請的法師。」

  戒賢法師道:「十年未出那爛陀寺,一路上看看恆河風物,心境倒也更好一些。這一路上,戒日皇帝派遣的使者細心安排,我很好,你不用擔憂。」

  兩名淨人①抬著肩輿將戒賢法師送到房內,眾人跟隨進去。兩名淨人退出去,關上房門。

  「老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玄奘問,「怎麼連您都離開了那爛陀?」

  戒賢法師喟嘆:「我離開那爛陀,自然是來找你。半個月前,陛下派遣使者到那爛陀,想要我委派你去辦一樁大事。這件事對佛門功德無量,何止七級浮屠。可我也深知其中的兇險,必須來與你商議,聽聽你的意思心裡才踏實。」

  玄奘點頭:「弟子明白了。請問老師,到底是什麼事?」

  「請陛下來說吧!」戒賢法師道。

  「好吧!」戒日王也不兜圈子了,徑直道,「這件事朕從去年冬天就開始籌備,只是無人可以勝任。自從見到法師之後,朕就認定,唯有法師您可以幫朕。只是此事太過危險,因此才請來戒賢法師,請法師仔細斟酌。」

  「哦?」玄奘倒真稀奇了,「貧僧一介僧人,又能為陛下分擔何事?」

  「朕想請法師去收復一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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