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又是一個日出,輝煌的陽光照耀在高昌城外,黃沙帶著粼粼的血色,惹得行人的眼眶裡似乎在泣血。
三個人,三匹馬,行走在高昌西門,葡萄園裡藤蔓枯黃,落葉紛飛,踩在腳下沙沙作響。龍霜月支白衣如雪,牽著一匹紅色的駿馬,悵然而行。泥孰和麴智盛默默地跟隨在她的身後。
泥孰翻身上了戰馬,豪邁地衝著二人一笑:「兩位,不必送了。我們突厥男兒就像草原上的鷹,不管失去家園還是失去伴侶,都不會折斷它的翅膀。」
「泥孰,對不起。」龍霜月支幽幽地嘆氣,「我沒有遵守父王與你的婚約。」
「哈哈,霜月支,」泥孰搖搖頭,「那不是你和我的約定。霜月支,去尋找你的幸福吧,如果你想留在高昌,我會用手裡的刀劍來捍衛你的幸福;如果你想浪跡天涯去尋找,我會用草原上最美的歌聲為你祝福。」
「泥孰!」麴智盛走過去,伸開了手臂。
泥孰跳下馬,熱情地和他擁抱:「麴兄,在我們突厥人看來,手裡握著刀劍的,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勇士,但為了自己的所愛不計生死的,一定是真正的勇士。我欽佩你,我向你認輸,同時退出這場角逐。」
麴智盛苦苦地一笑,沒有說什麼。
泥孰重新跳上馬,眺望著東方的朝陽,大聲吼叫:「我突厥男兒的沙場,又豈會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說罷催動戰馬,馬蹄捲動,朝著西方的大漠與草原疾馳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龍霜月支眺望著他的背影,惘然若失,她回頭望了一眼麴智盛:「三王子,我也該走了。」
「你要去哪裡?」麴智盛一臉難捨,眼眶發紅,聲音也在哽咽。
「誰知道。」龍霜月支思緒惆悵,「我是焉耆的罪人,也讓龜茲、疏勒蒙受了嚴重損失,此生將不容於焉耆,不容於西域。這樣也好,自己最難捨的東西可以斬斷了。」
「霜月支,」麴智盛失聲痛哭,「不要走,不要走!我捨不得你!」
「不舍的,難捨的,都要捨去。」龍霜月支雙掌合十,朝著大漠默默地朝拜,「積聚皆銷散,崇高必墮落。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國家治還亂,器界成復毀。世間諸可樂,無事可依怙。」
金黃的大漠上,一襲白衣盈盈跪拜,宛如地上蓮生,大漠泉涌。龍霜月支將頭磕在地上,似乎在為親人祝福,似乎在與自己離別。麴智盛兩眼淚水,迷濛中,他看見龍霜月支站起來,騎上了馬,似乎回頭朝他嫣然一笑,又似乎就這麼頭也不回地決絕而去。
蹄聲遠去,白衣,紅馬,黃沙,雪山,一切都融入了無常的世界,化作一粒微塵。
麴智盛知道,她帶走了自己的人生。
北門外,也是一場送別。
這場送別聲勢浩大,城門上綴著黃色的布幔,城下鋪著紅色的地毯,高昌王宮的樂舞歌姬排列在道路兩側載歌載舞。成千上萬的人擁塞了城門,不但高昌國的王宮重臣全部到齊,連國內的三百佛寺也派出僧侶,誦經祝福。城裡的行商百姓更是舉著各種供奉,擁擠成一團。
因為,今日送別的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
朱貴死後,高昌國的內憂外患算是煙消雲散了。麴文泰在這場事變中損失了兩個兒子,一雙腿,他深受打擊,一病不起。玄奘日夜陪伴,為他講經祈福,麴文泰自思罪孽,也明白正是自己對前後兩任王妃的暴虐,才引發了這一場叛亂,一場復仇。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麴文泰終於在恐懼中看到了天道的力量。
等他病好之後,玄奘打算告辭,遭到麴文泰的極力挽留。此時對麴文泰來說,玄奘已經成了他心靈的導師和精神的支柱,他如何捨得放玄奘離去?
麴文泰態度堅決,言辭懇切,無論如何都不放玄奘走。
麴文泰好話說盡,玄奘堅決不答應。麴文泰急了,當即告訴他:「我是絕對不會放您走的,要麼您留在高昌,要麼我送您回大唐,您好好想想吧!」
玄奘毫不妥協,回答道:「那好吧,我的屍骨可以給您留下,但我的心愿您卻留不下。」
面對麴文泰的逼迫,玄奘最終選擇了絕食,端坐三天水米不進,麴文泰當即大哭,終於屈服了:「法師,弟子任憑您西行,只求您早早用一些飲食吧!」
在這種情況下,麴文泰終於知道自己挽留不住玄奘,只好為他準備一應物資,送他離去。高昌人知道玄奘要走,也不勝傷感,紛紛趕來送別。
麴文泰雙腿已經殘疾,他坐在肩輿上讓人抬著,親自送玄奘到了城門外,命人將贈送玄奘的東西推上來。玄奘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麴文泰送給他的,竟然是一支商隊,或者說使團!
「法師,弟子無以為報,這些日子讓人趕製了三十套法衣,以及遮蔽風沙的面罩手套靴襪等物。」麴文泰道,「法師西遊天竺路途遙遠,來回恐怕不下二十年,弟子備有黃金一百兩、西域通行的銀錢三萬枚、綾羅及絹紗五百匹,作為法師這二十年的盤纏。」
玄奘深感不安:「陛下,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麴文泰眼眶通紅,「您對弟子的恩德,哪怕蔥嶺之高,又豈能比擬?法師這一路上旅途艱難,弟子還準備了三十匹馬,二十五名僕役,另外又剃度了四名沙彌來伺候法師。這一路上,在西域大約要經過二十四個國家,弟子寫了二十四封書信,給這二十四位國王,每封書信都贈送有大綾一匹,請求他們一路上對法師多多照顧。雖然如此,路上弟子仍怕有人會刁難,法師來的時候也認識歡信,弟子就讓他走一趟,陪同法師到西突厥王廷拜見統葉護可汗。弟子給統葉護可汗綾絹五百匹,果食兩車。他一定會對法師照看有加的,等取得了西突厥的關防過所,那在西域就再也沒有障礙了。」
殿中侍御史歡信早已等候在一旁,朝玄奘躬身施禮:「法師,弟子已經準備妥當。」
玄奘凝視著路邊送別的百姓,道上停放的車馬,他知道,這是麴文泰以傾國之力資助自己西遊:「陛下,您的深情厚誼,貧僧如何答謝呢?」
麴文泰抹了抹眼睛裡的淚水,微笑著:「法師,弟子有一個請求,想與法師結拜為兄弟,不知法師能否同意?」
玄奘深感意外,面對麴文泰的情誼,他當即應允,就在這城門口,大道邊,兩人盟誓結拜,成了異姓兄弟。
「好了。」結拜完,麴文泰滿意地笑了,「法師既然與我結為兄弟,則高昌國所有,便是我與法師共有!法師您不用再謝我了吧?」
玄奘的淚水也慢慢流淌,兩個人抱頭痛哭,周圍的臣民也放聲大哭,傷離之聲振動郊邑。
傷感之中,玄奘與麴文泰灑淚而別,在盤旋的風沙中踏上了西遊之路。
望著玄奘的車隊轔轔離去,麴文泰放聲痛哭,大聲喊道:「法師,等取經回國之日,一定來高昌!」
玄奘在馬上回頭,默默地合十,許下了這一承諾。
出了高昌城往北就是火焰山,順著火焰山下的商道向西,不遠就是交河城,這條路玄奘已經走熟了。早晨出城,黃昏時便到了交河城。交河城的太守早已經得到消息,率領城內的官員和百姓前來迎接。
然而,玄奘卻意外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人。
「三王子!」玄奘吃了一驚,急忙下馬。
麴智盛身上穿著罩袍,戴著手套腳套,臉上還掛著面罩,竟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見到玄奘,麴智盛微笑著走過來:「法師,既然要西去,為何不跟我打個招呼?」
玄奘慚愧不已:「阿彌陀佛,是貧僧的錯處。三王子,您為何來到這裡?」
「當然是要陪著法師西遊啊!」麴智盛一臉無所謂地道。
玄奘有些為難,看了看交河太守,那太守也是一臉無奈:「法師,中午時分,三王子已經在這裡等候了。他說已經給陛下留了書信,要陪同法師前往天竺求佛,下官……下官也不敢阻攔,只好命人快馬報給陛下知道。」
「陛下怎麼說?」玄奘問。
「陛下說,每個人都有他命中的劫數。正如法師西遊應劫,成就大道一樣,三王子也該離開深宮,去尋求他此生的命數。」交河太守道。
麴智盛一臉燦爛:「法師,就讓弟子追隨你走一走這西遊之路吧!」
「您為何要走西遊之路?」玄奘問。
「弟子……」麴智盛想了想,「想追隨師父,尋求我佛大道。」
玄奘搖了搖頭:「三王子,請回吧!」
麴智盛急了:「師父,我跟您說實話,我是想尋找霜月支。無論她在什麼地方,哪怕我的腳磨穿這個大地,也要把她找到!」
玄奘笑了:「這才是你的西遊之路。走吧!」
麴智盛撲通跪了下來:「那弟子就拜您為師了!從此以後,我就是您的大弟子。」
玄奘急忙把他攙扶了起來,苦笑道:「您要拜貧僧為師也可以,卻當不了大弟子。」
「為何?」麴智盛疑惑。
「有一個孩子,從貧僧認識他的時候,就一直叫我師父,他雖然不是佛徒,但在貧僧心中,他已經是貧僧此生第一個弟子了。」玄奘心中傷感,慢慢地道。
「師父說的是阿術麼?」麴智盛恍然大悟,想起葬身於天山熔爐的阿術,也不禁有些難受,「好吧,師父,那我就做師父的二弟子。阿術永遠是我的大師兄。」
收下麴智盛之後,玄奘在交河城休息一夜,黎明時分啟程,繼續西行。
絲綢之路從交河開始,折向西南,順著山脈間的沙磧地,蜿蜒通向焉耆。玄奘的隊伍有三四十人,再加上駝馬,媲美一支小型商隊。
此時是貞觀三年的晚冬,大漠中寒冷無比。
絲綢之路說是繁華,但萬里之遙,大部分路段都是無人區,進入山區以後,景致千篇一律,枯燥無比。走完一天的路,幸運的話可以遇見普通的客棧歇歇腳,通常只有露宿在道旁,跟駱駝馬匹挨在一起,熬過夜晚的嚴寒。
絲路上的客棧大部分都在能打出井水的地方,條件也簡陋,頂多有兩三間破房子,一口水井,連草料也不會提供。便是如此,客棧也並不穩定,因為水井很可能再也打不出水,就得廢棄。
再往前就是銀山,這座山是高昌和焉耆天然的分界線,過了隘口之後,就算抵達了焉耆。前面會有較大的城鎮,玄奘等人才能鬆一口氣,找到旅店住宿,也給牲口找到飼料。同時在那裡也能碰上一些大型商隊,彼此交換一下目的地和路上的信息,比如哪個位置有水井,哪個旅店提供飼料,哪裡有盜匪出沒,甚至哪裡發生戰爭,需要繞道。
這個信息非常重要,往往關乎性命。在距離焉耆王城近百里的一個鎮子裡,玄奘等人遇到一支從焉耆王城過來的商隊,告訴眾人,前面不遠有盜匪出沒,建議商旅們日出後結隊而行。
玄奘和歡信商量之後,便更改了計劃,休息到辰時才出發。但一支商隊偷偷在日出前出發,希望比別人先到焉耆王城,把貨物賣個好價錢。等玄奘等人抵達一座山谷之後,發現這支商隊已經全部被盜匪截殺,無一倖免。
玄奘哀嘆不已,命人把商賈們的屍體埋葬,念經超度。同時他也奇怪,此地距離焉耆王城僅有幾十里,怎麼還有盜匪出沒?
一名胡人商旅告訴他:「焉耆王性子粗疏暴躁,國內綱紀不嚴。以前有龍霜公主在,大小官員還算恪盡職守,自從高昌之戰以後,公主離開西域,焉耆國內的政務便陷入混亂。」
麴智盛聽到龍霜月支的消息,不禁黯然神傷。埋葬完那些商賈的屍體,他們繼續趕路,在日落前抵達焉耆王城。
焉耆王城並不大,位於開都河南岸,東臨博斯騰湖,王城的周長約六七里,四面據山,易守難攻,周圍是從開都河引來的泉流,農田茂密。
歡信早已派人攜帶麴文泰的書信和綾絹,快馬前往王城知會龍突騎支。兩國雖然不睦,但一場大戰後,還有許多事宜要處理,譬如傷兵和戰死者遺體等事,焉耆仰仗高昌的事情很多,面子上倒也能過得去。
眾人到了焉耆城外,龍突騎支率領一群臣民前來迎接,場面雖然挺熱鬧,神情言語間卻頗為冷淡。玄奘知道他內心怨氣未平,也不做計較。不過龍突騎支對玄奘客氣,對歡信卻沒那麼客氣了,歡信提出希望能更換馬匹,龍突騎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貴使,我焉耆的良馬都已經死在高昌城外了,此時實在湊不出馬匹。」
歡信氣鼓鼓的,卻沒有辦法。
玄奘也不想在焉耆多待,住了一夜,第二日黎明便啟程,龍突騎支也不挽留,禮節做到,送了一段路便告辭。臨行前把麴文泰的書信和那匹綾絹又送還給歡信:「本王款待法師,是因為他是上國高僧,可不是衝著麴文泰的顏面。這綾絹,你們收回吧!」
歡信被赤裸裸地在臉上打了一巴掌,路上大罵龍突騎支,玄奘苦笑不已。看來因為大衛王瓶一事,西域各國已經劍拔弩張了。
再往西走,路途更加荒涼。此地距龜茲王城七百餘里,一路上都是連天的大漠,連絲路上的商賈也少了許多,往往數百里無人煙,沿途即便有城鎮,也都已經荒廢傾倒,被風沙所掩埋。風化乾癟的人類屍體、動物的骨頭、石化的樹木,就是一路上的路標,指引著後來者行進。
龜茲是絲路上著名的音樂之都,人煙稠密,王都伊邏盧城規模宏大。城外都是豐碩的田野,路旁種植著挺拔的白楊木,周圍果園密布,盛產杏桃、梨和石榴。
此時的龜茲王名叫蘇伐迭。事實上,此次三國聯軍攻伐高昌,也是龍突騎支收買了蘇伐迭手下的權臣才導致了這場大敗。不過與龍突騎支不同,蘇伐迭並不把玄奘看作敵人,他天性好客爽朗,對玄奘極為歡迎,熱情招待。玄奘本想早日西行,蘇伐迭告訴他,再往西去就是凌山,山上極為寒冷,四季冰封,即便是夏天,冰雪稍有融化,隨即又會結冰。眼下這個季節,更是冰雪覆蓋,無法通行。
玄奘無奈,只好在龜茲停留了下來,參拜佛寺,講經辯難。龜茲國師木叉毱多不服,挑戰玄奘,結果慘敗。兩個月後,春來雪融,玄奘才向蘇伐迭告辭,繼續西行。蘇伐迭贈送駝馬十幾匹,又派了幾十名士兵護送,才依依不捨地送玄奘離去。
凌山位於蔥嶺以北,終年積雪,地形崎嶇,並且上有冰河,經常發生雪崩。如此險峻的道路,卻是絲綢之路的要道。在玄奘的記憶里,凌山僅次於莫賀延磧。
翻越凌山之時,暴風雪撲面而來,裹挾著雪粒,宛如白色的龍捲在山間縱橫飛舞,擊打在人們的臉上、身上,疼痛無比。玄奘等人各個繫著長繩,排成一排,在逼仄的山路上艱難跋涉。突然一聲轟響,一座冰峰崩倒下來,壓死了幾匹駱駝和馬,兩名高昌僕役也被砸成肉醬,跌落山谷。
不少人都開始哭泣,玄奘只好念誦著經文,鼓勵眾人。麴智盛這時顯現出了非凡的勇氣,率領高昌隨從和龜茲兵,用斧鑿在冰峰上一點點地鑿出冰梯和棧道,拉著後面的隨從和馬匹駱駝艱難地爬上去。
直到七日七夜之後,玄奘等人才走出凌山。一行人損失慘重,麴文泰給他的剃度沙彌死了兩個,士兵和隨從十有三四也葬身山中,駱駝馬匹就死得更多。至於麴智盛和歡信等人,更是狼狽不堪,尤其麴智盛,五指上鮮血淋漓,那鮮血都凍成了冰碴。
「師父,」麴智盛卻快樂無比,「過了這凌山,弟子仿佛覺得眼前這世界有了新的顏色。」
過了凌山不遠,就到了大清池畔。
大清池四面環山,山中流出的水都注入湖中,湖色青黑,湖水微咸。旁邊的凌山一年四季冰天雪地,而大清池從不封凍。
在西突厥,大清池地區以碎葉城為中心,不但是西突厥可汗冬天放牧的牧草地,同時也是絲路北道轉入中道的樞紐,往來於天山南北、絲綢路上的各國商賈薈萃貿易,百貨集散,熱鬧無比。尤其是這個時節,春天即將過去,馬上到了剪羊毛的季節,從撒馬爾罕甚至波斯一帶來的商人要在這裡收購羊毛,販運到大唐,河谷里到處都是羊毛交易的集市,一到夜晚,整座河谷喧鬧異常,商賈們聚眾狂飲,大聲談笑。
西突厥此時的王廷在碎葉城,突厥人是遊牧部落,這裡是可汗冬季的住處。每年冬天,可汗就會把王廷、軍隊和牲口遷徙到這裡,放牧、休整,度過漫長的冬季。城內除了西突厥的軍隊就是商賈,道路兩旁的草地上,成千上萬的馬匹、牛羊和駱駝,一眼望不到盡頭。
玄奘等人順著牛羊相夾的道路走向碎葉城,一路上雖然馬嘶牛叫,糞味沖天,但眾人心情卻很好。抵達碎葉城之後,歡信等人和那些龜茲兵就可以回國復命了。不料正行走之間,忽然前面塵土飛揚,馬蹄聲有如滾滾悶雷,敲擊著大地。
眾人駭然色變,以為碰上了盜匪。歡信站在馬上眺望,只見一隊騎兵有如黑色的洪流滾滾而來,正中間聳立著一桿金色的狼頭大旄旗,頓時驚喜起來:「法師,是統葉護可汗的旗幟!」
那騎兵隊伍到了近前,歡信急忙跳下馬,拜倒在路邊迎候。隊伍停了下來,歡信急忙上前遞交了麴文泰的書信和果味、綾絹等。書信被內侍呈送給統葉護,這位西域至高無上的王者看完書信,急忙趕來見玄奘。
統葉護年近五旬,身體壯實,有如一尊鐵塔。他穿著甚是隨意,身上披著綠色的綾袍,披散著長發,額頭上束著一條長達一丈的素綢,兩端飄在身後。隨行的兩百多位突厥高官一個個身穿錦袍,編著髮辮,王廷最精銳的騎兵簇擁在兩側,極具威嚴。
統葉護見到玄奘很高興:「早就聽說過法師的大名,聽說您一路西遊,所過之處,大地上的信徒就像遷徙的大雁,從四面八方追隨著您。」
「那是因為貧僧追隨的是我佛的腳步,四方眾生祈求得到我佛的教導。」玄奘合十。
統葉護上下打量著他,禁不住頻頻點頭:「法師啊,剛才我看了高昌王的書信。信上寫道,法師是奴弟,欲求法於婆羅門國,願可汗憐師如憐奴,仍請敕以西諸國給鄔落馬,遞送出境。唉,我這位親家少年時便脾氣高傲,從不低頭,今日為了法師,竟寫出這等卑辭,可見法師的魅力啊!」
「那是王兄厚愛,貧僧感激難言。」玄奘並沒有看過麴文泰的書信,見這信上寫的幾乎是哀求,回想起麴文泰的情誼,也不禁深為感動。
統葉護哈哈大笑:「法師放心,在西突厥的領地上,我包您暢通無阻。說起來,您也是我的福報,這幾天我聽到了一些大唐的好消息,正要慶祝,就遇上了大唐高僧,這豈非是天意嗎?」
「大唐的好消息?」玄奘驚訝。
「法師難道還不知道嗎?」統葉護喜氣洋洋,「東突厥,滅亡啦!」
「什麼?」玄奘大吃一驚。對中原王朝的任何一個百姓而言,東突厥都意味著一場可怕的噩夢。從前隋到隋末,一直到初唐,東突厥屢屢南下,邊塞甚至京畿一帶的百姓苦不堪言。他們所過之處,村莊化為廢墟,人煙滅絕,財產洗掠一空。在隋末,東突厥更是扶持各路豪強進行廝殺,自己坐收漁利。對經歷過隋末亂世的大唐人而言,東突厥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
可如今,這個噩夢徹底終結了?
「法師還不知道吧?」統葉護哈哈笑著,「去年十一月,李世民派遣李靖、李勣等將軍,率領十萬大軍,分兵六路,向東突厥發動進攻。頡利那小子還狂妄自大,認為唐軍不敢進攻。今年正月,李靖率領三千人突襲他的老巢,頡利這才慌了,棄城逃跑,沒想到半途又遭到李勣的夾擊。嘿,大唐人才輩出啊,茫茫草原,配合竟然如此精妙,頡利焉能不敗?可憐,頡利這小子還跟李世民玩心眼,派特使到長安請降,打算拖延時間,轉移大軍。沒想到李世民將計就計,讓大軍跟隨著前去招降的使者,突襲頡利的牙帳,東突厥徹底潰敗,被俘虜十多萬人,頡利逃到了沙缽羅,半途也被唐軍俘獲,送往長安。法師啊,東突厥,徹底滅了。」
玄奘瞧著統葉護說起東突厥幸災樂禍的樣子,不禁生出怪異的感覺。事實上,東西突厥仇深似海,其矛盾比跟外族更甚。去年,東突厥遭到唐軍攻擊,頡利曾經向統葉護求援,但統葉護置之不理。而頡利敗亡後,寧可逃往吐谷渾,也不願跟統葉護有所瓜葛。
「法師啊,」統葉護心情很好,「您遠道而來,就在碎葉城多待上些時日,我今日正要外出行獵,三兩日即回。我先派人陪您到城內歇息,如何?」
玄奘自然應允,統葉護當場叫來一個名叫達摩支的達官,令他陪同玄奘回城內衙所住下,自己則率領騎兵呼嘯而去。
達摩支粗通漢語,路上,玄奘向他問起了泥孰。達摩支道:「泥孰設前些日子從高昌回來,便去了自己的部落。據說過幾日要來為可汗送別。」
「為可汗送別?」玄奘詫異。
達摩支聽得他認識泥孰,更加恭敬,解釋道:「此時春暖花開,馬上就進入夏季了。等剪完羊毛,可汗就會離開這裡,回到千泉。那裡是可汗的夏宮,每年夏天可汗要到那裡避暑。因此附近各個部落的小可汗都會來送行。」
玄奘恍然大悟,又問:「那麼,莫賀咄設呢?他如今在哪裡?」
達摩支沒想到這僧人連莫賀咄也認識,有些敬畏了,急忙道:「莫賀咄設恐怕也會來為可汗送行,法師稍等幾日,就都能見到了。」
「嗯。」玄奘一直惦記著被莫賀咄帶走的大衛王瓶,他曾經答應阿術,要把這瓶子送往大唐,如今卻落入莫賀咄的手中。這讓他很是煩惱。
「達官,聽說莫賀咄設從高昌帶回一個神奇的瓶子,您可知道?」玄奘問。
達摩支頓時臉色大變,四處望了望,臉上浮出恐懼的表情,低聲道:「法師,此事說不得啊!」
玄奘驚訝起來:「為何?」
「法師是外國人,小人也不瞞您。」達摩支深吸一口氣,神色鬼祟,「莫賀咄設從高昌帶回那瓶子,據說有無上的魔力。他回來之後,那大衛王瓶里突然冒出了一隻魔鬼,做出預言,說莫賀咄設乃是未來的大可汗。此事整個草原和大漠都傳遍了,但大家都瞞著統葉護可汗,誰也不敢對他說。法師也請千萬不要提起。」
玄奘和麴智盛對視一眼,都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