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2023-11-28 22:17:59 作者: 陳漸
玄奘在日落閉城時分回到王城,此時的王城陷入了狂歡的海洋。日間,張雄一舉擊潰了三國聯軍,雖說偶然的成分很大,但內中詳情普通百姓並不知曉,他們所看到的,就是焉耆三國大軍圍城,張雄率領高昌健兒果斷出擊,獲得前所未有的大捷。
麴文泰也刻意廣為宣傳這次大捷,幾乎整座高昌王城都陷入了狂歡,張燈結彩,到處都燃燒著火盆,百姓身穿盛裝,圍繞火盆跳著西域盛行的歌舞。麴文泰更是全城賜酒,幾乎將窖藏的葡萄酒搬運一空,在街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隨取隨飲。這下子更加熱鬧,連城內行商的焉耆人、龜茲人和疏勒人都按捺不住,偷偷摸摸舀了來喝。一時間滿城都醉醺醺的。
玄奘牽著馬,從酒氣熏天的人群中擠過去,到了王宮。王宮的正門也在慶祝,熱鬧無比。玄奘只好從角門進了宮。
麴文泰和張雄正布下人手找尋他的下落,兩人都憂心如焚,一聽說他回來了,急忙到他的住處探望。
這幾天玄奘真是累壞了,又在天山煤田滾爬了半天,渾身都是漆黑的煤煙,一回來先洗個澡,換了身衣服,然後與麴文泰和張雄一同用餐。
麴文泰雖然在陪玄奘用餐,但他整個人都躺在軟榻上,臉上皺紋深重,白髮叢生,當真是憔悴不堪,玄奘看著也難過不已。
席間,玄奘問起那場大戰的善後事宜,麴文泰嘆了口氣:「法師,這次算是僥天之幸,我高昌躲過了滅頂之災,大將軍以寡敵眾,擊潰了龍突騎支的五千騎兵,斬首千餘,俘虜數百,龍突騎支跑回焉耆時,身邊的殘兵敗將只剩下兩千人。最近一直得到法師的教誨,弟子不敢再造殺孽,正在組織百姓將那些屍體裝車,送還給龍突騎支,好歹讓他們魂歸故里吧!另外,本王已命人將受傷的俘虜妥善治療,等到傷勢好轉,就讓龍突騎支接他們回去。」
「善哉!」玄奘合十感謝,「陛下能顧惜普通將士,足見仁德。」
「唉,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弟子也不想和周邊三國結下難以化解的死仇啊!」麴文泰悽然一笑,「我高昌雖然躲過了滅頂之災,可德勇神志不清,智盛又是這般性子,將來我百年之後如何維持,也只好仰仗菩薩保佑了。」
「陛下不用憂心。」張雄勸,「您春秋正盛,身子一向康健,這些日子也是壓力太大。這次咱們打了勝仗,心中放鬆下來,身子就會慢慢康復。」
「希望如此吧!」麴文泰感慨,「這些年我高昌與焉耆各國屢屢摩擦,這一仗他們實力大衰,想必會讓我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大將軍。」玄奘想了想,「雖然今日大獲全勝,但仍然不可輕忽,能否讓您的軍隊加強戰備,日夜值守?」
「加強戰備?」張雄和麴文泰都是一怔,麴文泰問,「提高到什麼地步?」
「枕戈待旦,以備不測。」玄奘道。
兩人的臉色都變了,對視了一眼。張雄忍不住問:「法師,您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沒有風聲,沒有徵兆,也沒有蛛絲馬跡……」玄奘滿臉憂慮,「太平靜了。平靜得有如沙暴前的大漠,只看見腳下的沙粒在走,但抬起頭來,陽光美得令人沉醉。正因為如此,貧僧才恐懼。」
兩人面面相覷,雖然聽不大懂,心裡卻也開始發沉。
「法師,」麴文泰惴惴不安,「您能否透露一二?」
「不是貧僧不願意透露,」玄奘苦笑,「而是……而是這個人隱藏得太深,貧僧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動。他會怎麼動?他目的何在?貧僧一概不知。而且,此人眼線遍布,人又深不可測,貧僧原本就不是他的對手。現在若是說了,您必定會露出破綻,這一來,貧僧就更拿他沒辦法了。」
「陛下!」張雄對玄奘甚是信賴,當即勸麴文泰,「法師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您也不用擔心。我全城戒嚴,日夜守備王宮,誓死保護您的安危。」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阻止,「大將軍,絕對不能露出絲毫風聲。也無須大動干戈,您只要調集一支精銳,日夜聽命,能隨時支援就夠了。至於王宮內部,一切如常。」
張雄不敢擅自答應,看著麴文泰。麴文泰點點頭:「明白,法師,您隨便安排。弟子的命,就交給您了。」
他這麼一說,玄奘壓力更大了,連吃飯都沒了精神,隨便喝了半壺葡萄汁,吃了兩塊饢餅,就不吃了。
「陛下,三王子回來了嗎?」玄奘問。
「朱貴在新興谷找到了他,將他帶了回來。」麴文泰頓時苦笑,「同時帶回來的,還有兩個俘虜。弟子這會兒正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還得請法師指點。」
「兩個俘虜?」玄奘詫異,「誰?」
麴文泰唉聲嘆氣:「當然是泥孰和龍霜月支了。」
玄奘頓時啞然。原來,那日泥孰、龍霜月支從懸崖下爬上來之後,便縱馬離去。兩人原本想回焉耆,不料剛出新興谷,正好碰上朱貴率領騎兵來尋找麴智盛,二話不說,將二人給擒拿。正苦追不舍的麴智盛喜出望外,將龍霜月支和泥孰帶回了王城。
這下子給麴文泰又出了大難題。
將二人殺了是萬萬不能的,泥孰是西突厥的設,地位與莫賀咄相當,比麴文泰的地位可高多了,他怎麼敢得罪?便是囚禁也萬萬不敢,一旦被西突厥的十姓部落知道他囚禁了自家主人,還不率領數萬大軍來滅了高昌?
至於龍霜月支,麴文泰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他若是處置了龍霜月支,不但跟焉耆結下死仇,還徹底得罪了泥孰。況且,麴智盛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這會兒,麴智盛就在宮中陪伴著龍霜月支,寸步不離。
麴文泰對泥孰更是以禮相待,一再宴請賠禮之後,要禮送他出境,但泥孰堅決要帶龍霜月支走,偏生這麴智盛又不肯放人。麴文泰無奈,專門騰出一間宮室讓他居住,泥孰也拒絕了。他擔心麴智盛對龍霜月支不利,一直守在她身邊,把麴智盛氣得怒火萬丈,卻毫無辦法。
玄奘一聽,苦笑不已:「陛下,此事貧僧當真是無能為力。三王子的性情您知道,讓他放龍霜公主回國,無異於要了他的命!」
「可是……法師,」麴文泰哀求道,「我高昌再也經不起折騰了。龍霜月支留在王宮,終究是個禍患哪,還請法師想想法子才是!」
玄奘一想起麴智盛就頭大,他倒也能體諒麴文泰的心境,事情就是龍霜月支留在高昌王宮引起的,好容易平息下去,麴文泰哪有膽子還讓這位公主住在這兒?
「好吧,貧僧先去見見三王子他們。」玄奘點頭答應。
「多謝法師。」麴文泰放下了心,「那就有勞法師了。弟子先去看看德勇,聽朱貴說,這些天他一直昏迷著。」
「他還在王妃的寢宮嗎?」玄奘問。
麴文泰露出羞怒的神色,無奈地點頭:「是啊!那賤人一直不肯放德勇出來。弟子延請了十幾位西域名醫等著給德勇診治,可她就是不肯放人。弟子……弟子真是放心不下呀!」
玄奘想了想:「陛下,您不如先回宮休息片刻,等貧僧從三王子那裡回來,再陪您一起去看二王子。」
「這是為何?」麴文泰詫異。
玄奘臉上露出濃濃的憂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王妃的寢宮一片幽暗,只有牆壁上的一盞油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有如暗夜中的孤星。
王妃坐在冰冷的大殿裡,懷裡抱著麴德勇。她嬌小的身體仿佛依偎在岩石上的一朵花。麴德勇此時正在昏迷中,有些躁動,臉上肌肉扭曲,時而猙獰,時而溫柔,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煎熬。
王妃憂心忡忡,從旁邊的地上摸過一隻水罐,拿勺子餵他喝了一口,麴德勇慢慢沉靜下來。王妃抱著他,將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拍打著。
「德勇,好些了嗎?」王妃呢喃著,「你知道嗎,德勇,此時此刻,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候。沒想到還能失而復得,還能在這裡擁抱著你直到老死。德勇,你說,我這個受漢家庭訓的公主,怎麼會愛上了你呢?他們都說你粗魯,殘暴,好戰,是個喜歡衣襟向左掩,頭髮梳辮子的蠻夷。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那還是大業八年,我剛剛隨你父親來到高昌。那一年,我這個遠嫁的公主愁思滿腸,每日裡思念著故鄉。然後就遇見了你。那時候,你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拿著一把刀來問我,你便是我的新娘嗎?我當時就笑了,然後你的刀落在了地上,一臉發窘地跑掉了。是啊,德勇,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僅僅兩年後,我真的成了你的新娘。在冰天雪地的突厥,你受突厥少年的毒打,我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你,我受麴文泰的毒打,你拿著刀擋在我身前。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註定會死在一起。因為我們的生命,已經無法分離。德勇,你相信嗎?我們是一對被上蒼殘忍分開的戀人……」
王妃訴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了麴德勇的臉上。麴德勇的眼皮掙扎著,乾裂的嘴唇顫動片刻,喃喃地道:「玉波……」
王妃霍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德勇,你……你醒了?」
「我……這是……在哪裡?」麴德勇仍舊虛弱,「咱們……死了麼?」
「沒有!沒有!」王妃喜極而泣,緊緊摟著他,泣不成聲。
「沒死,咱們怎麼能在一起?」麴德勇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是上天垂憐,讓咱們再相聚片刻。」王妃淒涼地笑了笑,「德勇,咱們自由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你看,這個大殿裡只有咱們兩個,所有人都知道咱們在這裡私會,卻誰也不敢進來。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再也不用擔心啦!」
麴德勇艱難地抬起手臂,握著王妃的手:「玉波,對不起。我答應過,要收繼你為王后,生兒育女。我努力了二十年,還是辜負了你。」
「德勇,你做得很好了。」王妃貼著他的臉,失聲痛哭,「我不要做王后了,我只想做你的女人。那天,你告訴全天下我是你的女人,我已經很滿足了。在你死後,我們還能有今夜的相聚,我已經很滿足了。」
麴德勇失神地張開眼睛:「原來,我真的死了。」
「不要怕,我會和你死在一起。」王妃露出滿足的神情,「等咱們死後,我會一把火燒掉這座宮殿,這樣,咱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麴德勇沒有聽到,他的神情發生了一種詭異的變化,肌肉漸漸僵硬,瞳孔變得通紅,他似乎有些迷茫:「原來,我真的死了……」
忽然間,他神色猙獰起來,一聲怒吼,雙臂一掙,王妃嬌小的身子給拋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隨即麴德勇站了起來,神情呆滯而猙獰,肌肉似乎不受控制,突突亂顫,仿佛一頭驚醒的猛獸般低聲嘶吼著,四處尋找宮殿的出口。
「德勇,你怎麼啦?」王妃驚恐地從地上爬起,見麴德勇要闖出去,急忙飛身撲過來,雙臂纏著他的胳膊,兩條腿絆住他的左腿一擰,撲通一聲,兩人摟抱著摔倒在地。麴德勇怒吼著奮力掙扎,但王妃死不撒手,嬌小的身子就像鐵鑄一般纏繞著他。
兩人就這麼無聲地搏鬥著,王妃滿臉流淚,但神情堅決,絲毫不肯放鬆,也不知道這個嬌小的女人到底有多大力量,麴德勇健壯的身子竟然無法掙脫。
掙扎了半晌,麴德勇的身子開始軟下來,王妃怕他受傷,把胳膊和雙腿略略一松,見他不再掙扎,這才鬆了口氣,騰出一隻手,擦了擦他額頭的汗水:「德勇,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
麴德勇牙關緊咬,似乎又陷入了昏迷中。
王妃淒涼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這樣也好,就算你好了,咱們也活不下去。德勇,不要著急,再陪我待一會兒,然後咱們就一起死,好不好?」說著說著,她失聲痛哭,「再陪我一會兒吧,德勇,我怕……我怕到了地獄中,會找不到你。」
她就這麼哭著,見麴德勇不再掙扎,又擔心起來:「德勇,你休息一下,我給你喝點水。」
她四處看了看,見那水罐就在旁邊不遠處,便爬過去想取水,不料剛到水罐邊,寢宮的幾扇窗戶突然轟然碎裂,隨即一支利箭朝著她激射而來。
箭鏃呼嘯中,王妃身子一滾,利箭咄的一聲斜插在地上。她剛剛起身,又是一支利箭迎面射來,王妃頭一偏,箭鏃射在了柱子上。此時窗戶破碎了四五扇,殿外月光鋪地,隱約可見幾條黑色的人影手握長弓,利箭紛飛。
王妃雖驚不亂,柔韌的身子在箭雨中左搖右擺,每每於呼吸之間避開利箭的射殺。箭鏃密集,她怕誤傷了麴德勇,也不敢靠近,那刺客看來是有意要射殺她,並不朝麴德勇放箭。
王妃雖然避過利箭,但一直關切著麴德勇,憂心如焚。一名刺客似乎看了出來,長弓調轉方向,一箭朝麴德勇射了過去。借著月光,箭鏃宛如一道銀色的電光呼嘯而來。王妃駭然色變:「德勇——」
她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堪堪在利箭射到之前撲在了麴德勇的身上。噗的一聲,利箭射入王妃的後腰,王妃一聲慘叫,隨即又是一箭射進了她的後背。王妃掙了一掙,淒涼地笑了笑,伏在麴德勇的身上,不動了。
鮮血從王妃的口角溢出,流在了麴德勇的臉上。王妃努力伸出手,溫柔地給他擦拭著臉上的鮮血:「德勇,咱們要死了!要乾乾淨淨的,別弄髒了臉,免得……免得我在地獄裡找不到你……」
正擦著,王妃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見,麴德勇的眼又慢慢地睜開了。瞳孔一片血紅。
庭院中月華如洗,充滿西域風情的宮殿映照著月光,顯得如夢似幻,玄奘走在月光中,有如行走在夢境。這一刻,不知為何,他有些恍惚。
宮牆的門早已被麴智盛拆了,一路上暢通無阻。宮室里燈火通明,門虛掩著,裡面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晃動,還沒到門口,就聽到龍霜月支的聲音在說:「三王子,請你不要這般說話。我們如今是你的囚徒,若三王子生氣,那便一刀將我們斬了。」
「霜月支……」麴智盛似乎在哭泣,「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咱們到底誰是誰的囚徒?很久以前,我就被你俘虜了,這輩子都已經是你的囚徒了!」
「別廢話了!」泥孰大聲叫嚷,「她已經說了不想看見你,你還賴在這裡做甚?」
麴智盛不理他,繼續哀求著:「霜月支,你好歹吃一口呀!這都一天一夜了,你不吃不喝,我……我真的很難受啊!我知道,今日是我讓你生氣了,我願意接受你的一切懲罰。你說吧,若是我的眼睛得罪了你,我就把它挖出來;我的手腳得罪了你,我就斬掉它;若是你討厭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舌頭割掉。霜月支,一切我都願意為你做,只要你高興。」
「你這人……」泥孰也有些無奈了,「真他媽無賴!」
「三王子,」龍霜月支有氣無力地道,「你不用這般作踐自己。我說過,我焉耆和你高昌,是世世代代的仇敵,我說我愛你,那是在騙你,是為了滅亡高昌。如今,夢醒了,局散了,謊言也破了。你又何必如此?」
「你騙就騙了,高昌滅就滅了,我統統不在乎!」麴智盛失聲痛哭,「霜月支,我只求你安好。」
玄奘走到庭院中,便看見宮室里,龍霜月支躺在胡床上,麴智盛跪在床前嗚嗚地哭著。泥孰咬牙握拳,在一旁踱來踱去,偏生沒有一點辦法。玄奘嘆了口氣,沒有進去,凝望著西域的夜空默默地長嘆。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龍霜月支聲音淒涼,「往事真如一場夢幻。佛家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曾經不信,到如今卻不得不信了。我自負謀略,掌控西域風雲,沒想到最終卻給焉耆釀成如此大禍。有多少勇士因為我的愚蠢戰死沙場,有多少孤兒寡婦泣血垂淚。三王子,等我死後,麻煩你割下我的頭顱讓泥孰帶走,交給我的父王,請他替我向焉耆子民謝罪吧。」
「不不不……」麴智盛慌了,「霜月支,你別嚇我……我放你走好不好?」他忍痛說出了這句話,隨即哭了起來,「霜月支,你好好活著,我放你走。我再也不糾纏你啦!你不要死,你要是愛泥孰,就嫁給他吧!」
泥孰有些驚訝,對麴智盛的觀感倒有些改變了。
龍霜月支卻閉上了眼睛:「三王子,你放我走,我又能去哪裡?回到焉耆接受子民的唾罵麼?罷了,咱們之間,原本就是一場戰爭,我若死在你宮中,或許算是戰死沙場吧!」
「這……這這……」麴智盛徹底慌了。
玄奘嘆了口氣:「公主,您既然知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為何看不穿這榮耀與恥辱?」
「法師來了?」麴智盛回過頭,一看見玄奘,頓時如尋著了救命稻草,跌爬著過來,「法師,法師,霜月支要絕食,您救救她吧!」
泥孰向玄奘躬身施禮,玄奘合十還禮,然後走到床榻前。一日前英姿颯爽,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龍霜月支,此時面色蒼白,嘴唇開裂,整個人已經憔悴得不成模樣。
「公主,」玄奘道,「貧僧剛從高昌王那裡過來,焉耆三國的傷者,他已經命人好生診治,待到傷勢好轉,便會送回焉耆。另外,戰死者也妥善安置,陛下承諾,會將他們的遺體送歸故里。」
龍霜月支閉著眼睛,半晌才幽幽一嘆:「如今想想當初在交河城外對法師的那種狂妄,真是可笑無比。」
「公主,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為何菩薩畏因?因為菩薩成就了大智慧,他知道什麼樣的因會種下什麼樣的果。而眾生呢,雖然自負智慧,但並不足以看透大千世界,直至品嘗到惡果,才會知道當日種下了什麼因。」玄奘道,「公主,您犯下的錯,是自己種下的因,結成的果。」
「法師說得不錯。」龍霜月支眼角淌出了淚水,仿佛一朵柔弱的花,飄零在夜風中。
「公主,為什麼而苦?」玄奘忽然問。
「為焉耆而苦。」龍霜月支道。
「那便舍卻焉耆。」
「為我自己所苦。」
「那便舍卻自己。」
「如何舍?」
「不思得。」
「如何不思?」
「尋你自己。」
「我在哪裡?」
「孩提夢中。」
「夢中有何物?」
「公主,貧僧給您講一個故事吧!從前,貧僧與友人行於道上,路邊有一個幼兒在玩耍,自娛自樂,自由自在。友人問他:你與我一樣是人,為何你這般快樂,而我如此勞苦?幼兒答道:你懂得和泥巴麼?」玄奘問,「公主,您懂得和泥巴麼?」
龍霜月支慢慢睜開了眼睛:「那是幼兒玩的東西,我如何會?而且我一國公主,豈能去碰那等東西?」
玄奘笑了:「那麼,當年您年幼之時,見有同齡玩伴在和泥巴,不曾羨慕麼?」
龍霜月支似有所悟。
玄奘嘆道:「公主,成年人為何不能如幼兒般快樂?因為他年歲漸長,從這世上拿走了一些東西,從自己身上又丟掉了一些東西!正如您堂堂公主不能碰泥巴一樣,您為自己套上了焉耆國運的枷鎖,自然便丟掉了普通人的歡樂。」
龍霜月支默然良久,才慢慢道:「法師,我懂了。也許,我該去尋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了。」
麴智盛急忙舉起了手:「霜月支,我陪你去。」
「多謝三王子,」龍霜月支搖搖頭,「如果你允許,我希望能一個人離開這裡。離開高昌,也離開焉耆,在大漠與雪山中,尋找我丟失的東西。」
麴智盛傻了,半晌才喃喃道:「霜月支,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想陪伴你,哪怕做你的奴隸,哪怕你不看我一眼,不跟我說一句話,只要能讓我默默地跟著你,為你牽馬墜鐙,那也是好的。」
龍霜月支不說話,眼角淌著淚,默默地搖頭。
泥孰也急了:「霜月支,你和法師說的我聽不大懂,可是……可是你不用去別的地方呀!你不想回焉耆,可以去我的部落呀!在那裡,整個大漠雪山都會屬於你的。」
龍霜月支沉默著搖頭。
「可……可咱們有婚約!」泥孰急紅了臉。
「泥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龍霜月支掙扎著從床上下來,凝視著他。
「嗯嗯,你問吧,霜月支。」泥孰急忙點頭。
「我早年喪母,父王雖然寵愛我,但他性子粗疏,從我幼年起便請了無數人教我宮廷禮儀,看到我懂事的樣子,他便覺得滿足。長大後,我殫精竭慮為父王謀劃國策,鎮壓異己,在各國間縱橫捭闔,諸王都稱我作西域的鳳凰。父王很開心,他希望我能嫁給你,為焉耆換一個輝煌的國運。」龍霜月支凝視著他,「我的問題就是,我算什麼?父王養育我,是因為愛我,還是為了焉耆?我努力讓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公主,便是為了嫁給一個男人,成為他無數妻子中的某一個,等他死後再嫁給他的兒子或者兄弟?泥孰,請你告訴我!」
泥孰張口結舌:「可……可每個人的婚姻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不同。」龍霜月支驕傲地揚起了下巴,「因為,我是焉耆的鳳凰。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人生。」
說著,她慢慢朝宮殿外走去,兩個男人淒涼地望著他。麴智盛忽然跪倒在地,嘶聲大叫:「霜月支,我就這樣失去你了嗎?」
龍霜月支不答,一步步地走出大殿,走到月光下。明月照耀著潔白的衣衫和曼妙的身姿,她似乎要融化在月光中。
「霜月支,」麴智盛放聲大哭,「我這一生都是為了等待你,既然今生等不來,那我就來生再求!霜月支,你不要改變了模樣!」
說著,他從旁邊抽出一把彎刀,直插小腹。玄奘大駭,但已經阻止不及,泥孰手疾眼快,一腳將他的彎刀踢飛,喝道:「麴智盛,就你這副孬樣,值得霜月支愛你嗎?」
麴智盛愣住了,他就這麼跪著,痴痴地凝視著龍霜月支的背影,再也沒有說話。
玄奘搖頭不已,卻沒說什麼,這種痴戀哪怕是最高深的佛法,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就在龍霜月支走出院子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間或還有鐵甲和兵刃的碰撞聲。泥孰大吃一驚,生怕龍霜月支有事,急忙提著彎刀跑了出去,護在她面前。
這時一隊宿衛飛奔進來,也不理會泥孰,大聲喊:「法師,法師在嗎?」
玄奘急忙出來:「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裡。」
「法師,出大事了!」為首一人施禮道,「有人想襲擊二王子,王妃寢宮正在血戰,陛下請您趕緊過去。」
寢宮院內,屍體枕藉。
玄奘抵達的時候,一場搏殺剛剛結束。院子裡躺著十幾具屍體,其中五名身穿黑衣,身上還背著箭筒,瞧來便是刺客了。剩下則是宮中的宿衛,足有七八具之多,大部分是被利箭所射殺。
麴文泰一臉鐵青,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站在院子裡,周圍簇擁著大批宿衛,燈籠火把將整個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晝。
玄奘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也跟了過來。麴文泰見玄奘到了,蹣跚著走過來施禮:「法師來了。」
「陛下,」玄奘急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唉!」麴文泰先是瞧了一眼麴智盛和龍霜月支,將玄奘拉過一邊,低聲道,「法師,您真是神算。弟子原本聽您的話,沒有擅自來看望德勇,就在寢宮等您。可隨後就聽朱貴來報,說有黑衣人潛入王妃所在的寢宮。弟子急匆匆地帶著人趕來,遭遇到刺客的阻擊,好容易才將這些人斬殺。這會兒朱貴已經帶人衝進了寢宮。」
「陛下莫要驚慌。」玄奘點點頭,「所有的事情都會在今夜結束,貧僧已經安排好了,必定能保護陛下。」
「有勞法師了。」麴文泰信賴地點頭,「張雄的騎兵已經調動,隨時聽候法師的命令。」
「請大將軍暗中控制王宮的出口,還有各處的井渠密道,不使一人漏網即可。」玄奘感慨,「貧僧之所以憂心,是因為不知道他的計劃,但如今動用的是刺客而不是軍隊,說明規模不會很大。」
「明白。」麴文泰急忙叫過心腹太監,叮囑了一番,那太監領命而去。
這時,朱貴率領宿衛從寢宮裡跑了出來,眾人抬著兩扇門板,都是一臉驚慌。朱貴更是整張臉都皺到了一塊,瞧來又驚又怕。麴文泰頓時慌了,掙脫攙扶的小太監,疾步走上去:「如何?如何?德勇有沒有事?」
「陛下,刺客已經肅清。」朱貴聲音顫抖,「二王子沒事,可……可王妃已經被射殺了……」
「哦。」麴文泰鬆了口氣,「那賤人,死了就死了吧!」
宿衛們把兩扇門板並排放在了地上,一邊是麴德勇,一邊是王妃。麴德勇牙關緊咬,額頭青筋綻出,氣息粗重,但人還在昏迷中;王妃側臥在門板上,渾身都是鮮血,背上還插著兩支利箭。
麴文泰看也不看王妃一眼,立即蹲在麴德勇面前,伸手撫摸著他,低聲呼喚:「德勇……德勇……對了,」他急忙回頭叮囑,「快去把本王延請的那些名醫找來!快快快!」
當即有小太監撒腿就跑。
麴德勇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努力掙扎,但手腳似乎被無形的東西束縛著,一動不動。麴文泰看得憂心忡忡,扭頭問玄奘:「法師,德勇這是怎麼了?」
玄奘正蹲在王妃身邊檢查,聽到他的話,愣了一下,低聲道:「陛下,王妃還活著。」
麴文泰啞然,看了王妃一眼,果然發現她的睫毛還在顫動,手指也輕輕地動著。麴文泰的怒火頓時勃然而起,但玄奘就在旁邊,他只好按捺情緒,道:「法師,這個女人害我如此之深,弟子實在是……」
「貧僧知道。」玄奘勸解,「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痴。此事陛下也未嘗沒有錯處,事已至此,還是先把人救過來再說。」
玄奘這話說得甚重,麴文泰是佛家居士,自然懂得。這兩句是《華嚴經》里的句子,就是說,你與她以前所造的諸般惡業,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源於自己的貪嗔痴念。後面還有兩句,玄奘沒有說出來: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如今你該後悔那些罪孽,真心實意去懺悔。
麴文泰知道玄奘給他留著面子,只好悶悶地點頭答應:「弟子曉得了。」
這時,王妃嘴唇一張一合,似乎在說著什麼。玄奘俯下耳朵,王妃的眼睛慢慢睜開,淒涼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麴德勇,喃喃道:「小心……」
「什麼?公主,您說什麼?」玄奘沒有聽清。
「小心……德勇……」王妃掙扎著道。
玄奘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朱貴一聲驚呼:「陛下,小心!」
麴文泰愕然回頭,只見門板上的麴德勇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眸子裡一片血紅。他嘶吼一聲,有如殭屍仰面坐起,雙手咔地扣住了麴文泰的脖子!
「德勇——」麴文泰驚駭起來,雙手推著他,朝四周喊,「快救本王!」
宿衛們呼啦啦地圍過去要將二人扯開,但這時麴德勇有如一隻野獸一般,張開白森森的牙齒,一口咬了下去。麴文泰伸出胳膊抵擋,麴德勇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頓時鮮血噴涌,麴文泰一聲慘叫,麴德勇趁機將頭拱進他脖頸,尋機要咬斷他的脖子。麴文泰一把摟住他的頭,狠狠地將他的嘴巴按在了自己脖子旁邊,兩人就這麼摟抱著,翻來滾去。
麴智盛、龍霜月支、泥孰等人早已經看呆了。
玄奘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急忙喊著:「快!快!分開他們!」
但這時兩人摟抱得太緊,根本分不開。麴文泰被麴德勇壓在下面,他最近一直生病,身體虛弱,根本抵擋不住麴德勇狂猛的力量,很快那牙齒就要咬著脖子。麴文泰面孔漲得通紅,卻沒有絲毫辦法。
這時朱貴從一名宿衛手裡奪過彎刀,倒轉過來,把刀柄塞向麴文泰的手:「陛下,拿刀!」
玄奘一怔,頓時臉色大變,叫道:「不可——」
朱貴朝他瞥了一眼,還是將刀遞了過去。
麴文泰這時被掐得幾乎窒息,本能般地拿過彎刀,隨手刺了出去。噗的一聲,那刀刺進了麴德勇的胸口。此時麴德勇正要一口咬斷麴文泰的頸部動脈,刀鋒刺入前胸,他渾身一顫,頓時沒了力氣。麴文泰使勁推開他,驚魂甫定地滾爬到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自己手中的彎刀和鮮血,又看看渾身鮮血的麴德勇,一時竟嚇得呆住了。
玄奘也驚呆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
「德勇……」門板上,王妃流著淚親眼見證了這一幕,喃喃地呼喚著。
也許是因為王妃的呼喚,也許是因為這一刀刺入體內的劇痛,麴德勇似乎清醒了,他艱難地撐起胳膊,摸了摸胸前的傷口,望著麴文泰,露出苦澀的笑容:「父王……咱們的仇怨……了了吧?」
「德勇——」麴文泰嘴唇哆嗦著,只知道傻傻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麴德勇隨後凝視著王妃,眼神里透出無限的溫柔,艱難地朝她爬了過去,身下拖出長長的血痕。王妃也翻身滾下門板,掙扎著朝他爬了過來。誰都沒有動,這對曾經大逆不道的亂倫戀人,這時似乎給了人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上的兩條血痕慢慢地會合,麴德勇攥住了王妃的手,一寸寸地挨到她身邊,王妃將他抱在懷裡,滿足地嘆了口氣:「德勇,咱們到底還是死在一起了。」
「玉波,」麴德勇躺在她懷裡,大口喘著氣,嘴裡咕嘟嘟地冒著血沫,「是誰……是誰傷了你?我……我要殺了他……」
「不要問了!」王妃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歸根到底,咱們都做了別人的棋子。這會兒要死了,就不用計較了!德勇,我真的很幸福。」
麴德勇的目光漸漸渙散,聲息低了下去:「我也是……」
王妃憐惜地將他臉上的血污擦得乾乾淨淨,嘴裡慢慢地吟唱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淒涼,月光澄澈,那歌聲仿佛揉碎在月光里,一片片沁入眾人的心坎。
「德勇,陪我回家吧!」王妃的頭慢慢靠在麴德勇的肩上,一動不動了,臉上仍舊帶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