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番外(十一)一壺清酒一生沉醉
2023-11-28 16:08:24 作者: 憶水若寒
一壺清酒,一生沉醉
漠河冰圈一帶的白晝終於來了。
我看著冰消雪融的春,正邁著它的腳步穿山越嶺。
枯萎了半年的白樺樹正慢慢伸長出它的枝椏。
冒出嫩綠的葉尖。
初春的風裡,我聞到了帶著青澀氣息的花香。
我們飲雪一族常年生活於這冰圈之內,如今已有多少年了,我也不記得了。
我是玉捷。
飲雪族族長的兒子。
我們飲雪族人的壽命很長很長。
但繁衍的後代卻不怎麼多。
就我們家而言,我有兩個姐姐,一個是大姐,叫玉歌。
還有一個只比我出生早了那么半個時辰,叫玉瑤。
玉,是我們飲雪族的姓氏。
這些生活的冰圈裡的人,都是這個姓氏。
我們與世無爭的生活著。
至少在我十七年的認知生涯里都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生活在漠河這種一年有半年是黑夜的地方。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族的族人,只需要很少量的魚血,便可以安全渡過那些冰封的寒冬之月。
我二姐十歲那年,當然,也是我十歲那年。
在太陽照進冰圈時,來了一個道士,看上去挺厲害的那種。
手裡拿一個羅盤,身上背一把玲瓏寶劍。
聽母親說,那是我們族裡第一個進來的外面世界的人。
我不懂什麼叫外面世界的人。
但也知道,那傢伙挺厲害的。
他在我們族裡住了幾天,每天都有幾個小孩,嗯像我和我二姐一樣幼稚的孩子圍著他轉,聽他講述著外面的故事。
我開始很嚮往外面那些每天都能見到太陽的生活。
開始嚮往正常的四季更迭。
開始厭惡那些漫天漫地的冰雪。
我想和他一樣,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每次當我出現的時候,那位老道士總是以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不只是我,還有我二姐。
那種眼光,讓我很不舒服。
像是人穿透我的皮囊扒開我的心看看裡面究竟藏了什麼一樣。
我把這種事情悄悄的告訴了我母親。
我清楚的記得母親當時的眼底竟然有種害怕和茫然。
我不知道母親在害怕什麼。
她身為飲雪族族長的夫人,是這個部落的首領,有什麼好怕的呢。
說到這裡,我必須要提一提我的父親了。
那個自我生下來,便永遠躺在冰棺里的人。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他死了……
據我母親說,在我和二姐生下來的時候,他感染了瘟疫,死掉了。
而我們族有一個習俗。
或許因常年生長在冰雪裡有關,我們並沒有中原人那樣,人死後入土為安。
而是將他的身體放在極北玄冰製成的冰棺里,在家中找一處空閒的地方,擺上。
所以,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還是存在的。
因為每家每戶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有的是中年女人,有的是中年男人,但有一種是絕對不會這樣擺冰棺里的。
那就是還未成年的孩子。
但很奇怪,我們族裡,似乎並沒有孩子夭折。
或者說,即使有夭折的,也不為人知吧。
畢竟飲雪族人之間相去甚至遠。
只有在每年的祭祀中,才會聚在一起。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些冰棺里的人,並不是代表死亡,而是新生,是對於飲雪族人的新生。
而我的母親,之所以害怕,是因為她在冰棺中產下了我和二姐。
當然,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了。
……
我告訴母親,那位道士看我的眼睛讓我極不舒服之後,我母親便勒令不讓我再去找那個道士了,否則我就會被執行家法。
但她卻沒有阻止我二姐去找那位道士。
各中原由,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說清楚吧。
過了一段時間後,那道士忽然告訴我母親,說我二姐骨胳清奇,是習武的好苗子,想帶她去外面的世界。
我一聽外面的世界,當即眼睛發光,發亮,一臉希冀的看著母親,希望她能同意,讓我也去,讓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一年四季更迭,花草芬芳,看看那些有白日和夜晚的外面。
她裝做沒有看見我,只是問了二姐,她願不願意去外面。
或許二姐和我想的一樣。
最後二姐同意了。
她跟著那位老道士離開了。
我望著母親的眼睛,從她眼裡我看不到一絲欣喜與不舍。
母親望著二姐的離開,竟然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或者說,那叫如釋重負……
我與二姐從小一起長大,也從未見母親對我與她有什麼區別。
我的有二姐都會有。
母親對我們三姐弟很是公平。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竟然另有深意。
只不過那時我還不能體會母親的辛苦。
只是一味的埋怨恨她的不公。
為何讓二姐去而不讓我去。
如果母親那時告訴我真相的話,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會像父輩的人一樣,老老實實的在冰圈裡做一個飲雪族的人,享受著半年的白晝與半年的黑夜。
享受那冰圈裡刺骨的嚴寒和那些變幻無窮的星辰。
我是說如果……
因為這時間的洪流阿,從來都沒有如果二字!
年少輕狂這幾個了,用來形容我再不過貼切了。
那個老道士帶二姐走後的身影一直如同刀刻一樣的印在我的腦子裡。
終於在幾年之後,當我有了足以生存的能力之後,徹底離開了我的家。
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漠河冰圈。
那是新的一年白晝出現的第一天。
當熹微的光穿透了層層烏雲,我收拾好了行囊,拿出這幾年來收集來的資料。
我決定,不告而別。
離開這個禁錮我的地方,離開母親和姐姐的庇護。
去這冰圈以外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悄悄給母親留下一封信,又去父親棺前看了一眼。
我想這一走,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來,總該說些什麼吧。
萬一我回不來,或者找不到回來的路呢?
呵,果然,我常常被母親洗腦,如果我出去了找不到回來的路怎麼辦。
如果我出去了在外面遇見壞人怎麼辦。
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了這個問題怎麼回答了。
我抬頭,看著蒼穹之上開始出現的雪鷹。
我告訴她們,我就是那一隻雪鷹,鷹天生屬於長空,即使折斷了翅膀那也是在飛翔中折斷!
我離開的那天,天空的雲霞很美很美,冰層下的雪還未融化,一些草尖已經在冰層之下露出了些許的嫩綠。
向著那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命運從此改寫了。
……
我一直以為,這世間的人都如同我們飲雪族人一般善良,淳樸。
在我走了半個月的路程之後,便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轉折。
當時是大晉末年,皇帝沈氏一脈已經沒落。
天下紛爭,群雄四起。
烽火狼煙,餓殍遍野。
而大晉末年的兵力不足,無法抵抗四處雄起的諸侯反抗勢力。
而那時候我不經間的闖入竟然發現了我此生一個重大秘密。
那些大晉的兵卒竟然將我抓走充軍。
我那時還很稚嫩,不知道如何反抗,迷迷糊糊的竟然跟著那些兵卒一起到了軍營里。
訓練了幾天,便有人來攻城。
我這種低等的兵卒自然是第一個出去送死的。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也是第一次被人殺。
驍勇善戰的將領,騎在馬上,揮舞的長刀一通亂砍。
而那些殺紅了眼的士兵早已喪失了辨別事非的能力。
只知道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直到再也舉不動刀為止。
漫天的血光,幾乎與彤霞漫布的天連成一色。
我分不清哪裡是血哪裡是雲。
到處都是黑色的焦土,褐色的鮮血,和那些已分辨不清的人的屍首。
我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身上的疼痛還在繼續。
低頭一看,竟然發現我的胸口正插著一把刀。
沉沉的一端像是墜了什麼重物,拖的我站不起身來。
我回頭一看,那把刀的另一埠竟然插著一具敵人的屍首。
當時那種心情,何以用震驚二字形容。
我看著胸口處那把長劍,刀刃卷了一些。
閉眼狠狠一拉,將那把長刀徹底離開了我的身體。
竟然沒有鮮血流出來。
我驚訝的看著那遍地的鮮血,還有碎肉。
看著那把刀離開我的身體之後,我傷口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在緩緩的癒合。
那種無以言表的震驚,讓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艱難的坐了起來。
到處都是黑灰色的煙火,到處都是血腥的甜膩之氣,到處都是斷臂殘肢。
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絕望。
上天把人從高空扔到谷底之後,要麼死在低谷,要麼便開始上升。
我想我是幸運的。
我呆滯的坐在那裡,看著滿目瘡痍。
忽然聽見有人喊叫了一聲。
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只是那徐徐的死寂的風裡,突然出現了活人的聲音,讓我有些意外。
我回過頭,尋聲望去。
戰火硝煙瀰漫,一些地方還未燃燒乾淨。
我看見她一身素色衣衫向我走來。
像是遠古的謫仙,那衣衫應該是尋常的兵服吧,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一個女子。
一個身形瘦弱的女子。
她說,她叫沈璧君,是這裡的軍醫。
她說我是唯一一個在這場戰役里生還的人,她說我是個英雄……
我詫異的看著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纖細手搭在了我的脈息之上,眼中一陣驚訝,她的聲音那樣好聽。
「你受了這樣重的傷,竟然脈息還如此平穩,真是出奇。」
她看著我滿身的鮮血,以及胸前那一種碩大的口子。
撥開我的衣服。
「你,你沒受傷,為何會有流這麼多血?」
我想了想,不能讓她知道我的身體竟然可以自愈。
否則她會認為我是一個怪物。
「那是別人的。」
這是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或許是太久沒有喝水,嗓子干啞的厲害,聲音很低。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好樣的,你放心,你的身上的傷,交給我。」
說罷,她叫人抬來了擔架。
……
她的醫術極好,我身體雖有自愈功能,那也只是在穿透身體之後,才會激發這種能力,一些皮肉外傷,還是無法達到那種效果的。
所以休養的那段時間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沈璧君告訴我,那一場戰爭我們贏了。
因為兩軍交戰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我們贏了。
她雖是個軍醫,但看得出來,她在軍營里的地位極高。
連那些我平日裡見不到的將領,對她也是言聽計從,不敢怠慢。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大晉朝的公主。
自從我被救回到軍營之後,我的待遇便與從前不同了。
或許是大晉公主親自救回來的人,那些百夫長,營長,對我總是格外的照顧。
甚至有時候副將領也會去我那裡噓寒問暖。
沈璧君沒事的時候也去找我。
或許是年齡相仿,又或許是她是在戰場上救下我的人。
我知道心裡有某種感情正在慢慢的生長。
那種感情,叫做喜歡。
我告訴沈璧君,我想跟著她學醫,我不喜歡這種殺戮的生活。
我所生活的地方沒有殺戮,沒有戰爭,甚至沒有紛爭。
那時沈璧君的眼底有什麼東西在隱隱的閃動著。
沒過多久,我的隊長便來告訴我,以後我可以離開軍營了,去軍醫處當差。
我捂著自己的胸口,還有那幾處早已長好卻依舊沒有揭掉繃帶的地方,一把撕了下來。
自從漠河出來之後,從未有過如此的快樂。
我知道,我離自己的心愿又近了一步。
沈璧君是個很安靜的人。
她閒下來時,會靜靜的在軍營里點了一爐香,旁邊放著一個紅泥小爐,爐子上放著一個紫砂茶壺。
我採藥回來後,那張小桌上面會擺上兩杯茶,我知道其中一個是我的。
每次溫度都是恰好。
有時候我也很好奇,為何她不知我何時回來,但茶卻涼的恰如其分?
那一天,我採藥回來的早,路過她的帳篷,看見她將面前那杯茶端起來,倒掉,然後換上新的。
痴痴的望著遠處。
許久之後,伸手去試探那杯茶的溫度,然後倒掉。
如此幾番循環她竟然做的如此連貫。
我那時才知道,她是這樣一直在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