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番外(十)
2023-11-28 16:08:24 作者: 憶水若寒
再次見她,已經數月之後。
偶爾聽聞長安那邊傳來的一些消息。
無非是一些又破了奇案,殺了兩廣總督之子。
那時我正在嶺南瘟疫隔絕區。
沒多久,我們在一個村落相見了。
她救下了那個孩子。
或者說是一個生下來就註定要死的孩子,被她所認為的理念救下。
總的來講,我並不算是一個心腸柔軟的醫者。
見慣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在我眼裡,死亡不過是另一種重生,另一個開始。
但看到她執意救下那個孩子,那個有著綠色眼珠的孩子。
我想也許這是天意吧。
她竟然告訴我,這孩子之所以生下來眼珠是綠色的,是因為他身體裡缺少了一部分的器官。
我甚是震驚。
一則她並非是醫者,二來醫者望聞問切,她一樣都沒有開始,便已斷定這個孩子五臟出了問題,我自是不敢相信。
因為她說的那個方法,除了在死人身上試過,從活人身上,還從沒有下過刀。
我看著手中那個消瘦的男孩。
他油綠的眼珠驚恐的望著這個世界。
眼睛裡還帶著對這世界的無限好奇。
他出生時身上的血漬還未清洗乾淨,甚至臍帶都沒處理好。
他本該是剛一出生就要被判要死的人……
我低頭看著那孩子,用火燒過的剪刀將他的臍帶剪斷,用布將他包好。
那孩子看著我竟然甜甜的咧開了嘴。
他那么小,那麼脆弱,一碰就會斷掉的。
他又是那麼強大,他脖子上有一些勒痕,可能是剛出生的時候,就差點死於他最親的人手裡了。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虛弱的產婦。
她看著我懷中抱著的孩子,一臉古怪的神情。她甚至有些害怕,自己生下的這個綠眼睛的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村民都在爭吵著。
無外乎是如何處理這個孩子。
那個什麼聖嬰,呵……
愚昧的人……
洛書無助的看著我。
我知道,她定然是想讓我救下這個孩子。
那時我忽然很慶幸自己是一個醫者。
倘若我沒有為這村莊裡的人治病,單單是拿著這個孩子也會被這些人砍死吧。
我答應了她。
救那孩子一命。
我雖然不知道,她是從何處得知這孩子的綠眼睛是膽囊閉塞的,但我知道,她說的話肯定不會有錯。
……
這波詭雲譎的朝堂暗涌,不只出現在廟堂里。
江湖之上無處不是。
那些想要刺殺她的人竟然如此之多。
或許當她觸動了某一個龐大的利益集體時,這些人便會開始狠命的反擊。
有時候我在想,我這平淡無奇的一生,如果一定要選出一段來說精彩的話……
我想,一定是那一片蘆葦地……
她受了傷,傷的很重。
幾乎昏迷了。
從那些人群里突圍之後,我便帶著她一路狂奔,我知道,必須抓緊止血,否則就算沒有傷到要害,她也會死。
或許是因為行醫這些年,我看淡生死,但終究不忍。
我只記得那日的天光雲影有些刺眼,我看著那滿目的鮮紅與蒼白形成一個極強的視覺衝擊。
她身上的衣衫早已浸濕,而那一抹蒼白之下所掩映著的驚人的起伏讓我瞬間震驚了。
她竟然是個女人……
我為她包紮好傷口,又將自己的衣衫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就這樣,坐在蘆葦叢里,背對著她。
滿天的小蝴蝶和蘆花在空中翻飛著。
風搖曳著蘆葦的葉子,發出颯颯的輕響。
我仿佛聽見了遙遠的歌聲自那尖銳的蘆葦葉邊響起,像是誰的葉笛聲悠悠傳來。
不是大漠關外的羌笛,不是江南煙雨里的絲竹。
那些盛開在蘆葦田裡的星星草,月月紅,苜蓿花,竟然與蓬萊山上的那片草原如此相似。
我忽然開始想起,她的名字,洛書。
一道閃電自靈台閃過,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卻不曾想到,她竟然真的是洛秦的妹妹。
我抬頭看著這十萬里異域長天。
從未覺得這般濃雲密布的天如此絢麗。
七彩的光暈與雲影邊緣折射出迷人的光。
那條耳後極淺淡的線,那裡想必藏著她不為人之的秘密吧。
我伸出了手,觸摸到那冰涼的肌膚。
我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
面具揭開的那一剎那。 我看著眼前少女碧玉年華,風姿卓絕,細挑入鬢的長眉,透著一絲英氣,高挺卻不失秀氣的鼻樑之下,蒼白的唇色緊抿。
而那雪白的脖頸之上,赫然沾著一塊極小的起伏,那是男子的喉結。
珠圓玉潤的耳垂之上,亦同樣有一點顏色不同,那是黃泥將耳洞給堵了起來。
有什麼東西正慢慢的生長,緩緩的溢出。
一個我無法控制的聲音卻在我耳邊響起,她的身份,或許那人早已知道。
這樣遠遠的看著便好。
不靠近,不打擾。
否則連這種機會都將錯過。
是我看的太過通透嗎?
我想應該不是。
因為我知道,命運早已註定了,不能早一步,更不能晚一步。
她醒了。
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衫竟然半點沒有慌亂。
我不禁心生讚嘆。
若換做旁的女孩,早已失了分寸吧。
我竟然很欣賞她這的份坦蕩。
有人說,最好的感情是需要不能早一步,更不能晚一步的相識。
我看著這一雙清澈如星空的眼,以前那些被我忽略的東西正在慢慢於腦中成形。
或許,終究是晚了一步。
……
所以,我選擇了遠離。
那一年燕京的風很冷。
我獨自走在繁華卻又寥落的街道上。
心中想的卻是一年前的初夏,那一片茂密的蘆葦叢中。
我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有多少機會,換得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至到一年後那片雪山之巔。
我看著高坐於天機石上那兩個相擁而眠的人時,我才知道,那些已經離去的,錯過的,再也不會回來。
那一天,我失去了此生最愛的兩個人。
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心上的人。
那個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父親,師傅,最終死在了我面前。
而我至今都不願意相信,他竟然是那個神秘莫測民族留下的最後血統。
他竟然是一個活了六百年的怪物?
而我呢,我又是什麼?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火勢,已蔓延到了指尖。
皮膚之上起了一層淡藍色的火焰。
一陣生疼之後,我看著自己的皮膚裂開捲曲,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癒合。
呵,原來我竟然也擁有他的血脈呢。
註定了萬世孤清。
夕陽沉落。
神武帝廟裡的人逐漸走光了。
我重新點了一爐香,看著煙光渺茫間,那對神仙眷侶笑靨如花。
「你們是在嘲笑我嗎?」
我自言自語的抬起手來。
「說來也可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也具有這種功能,呵,真是天意弄人。」
我嘆息一聲,將藥箱收好,看著那些因烏連山驚變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或許上天給我這樣的生命,就是讓我為他贖罪的。
「孩……子?」
我聽到女人的試探而小心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我回過頭,看見一身素色衣衫的沈碧微站在我身後。
她看上去老了許多。
至少比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老了很多。
仿佛一夜之間,她失去了很多的時間。
她鬢間的長髮星星點點如霜雪,眼角竟然長出了細細的長紋。
「是你?」
我回過頭來,心想,我的記憶里,從來不記得有她這個人存在。
甚至連當年我住的那個小黑屋是哪個皇宮裡的都沒有記憶。
更何談對這個母親的印象呢。
而若我沒有記錯。
沈譽捷當年以信王的身份混跡於大梁國的皇宮之中。
而信王是沈碧微的親堂兄。
而他,則是這樣一個不倫之戀生下的野種。
呵,野種……
我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
「陛下……」
我恭敬的給她行了一禮,也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恨她,我甚至不恨我的生父。
更不恨那些將我關在小黑屋裡的宮女太監。
這些人對我來講,或者對我以後漫長的長命線來講,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沈碧微顯然有些吃驚。
她眼底的傷痛已蓋過了她的震驚。
「你,你竟然不願意認我?」
過了半天之後,她忽然開口說道。
我長舒一聲,心想,認或不認,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我真的向沈譽捷一樣,擁有長生不老之軀,人生這幾十年如白駒過隙一般。
百年之後,我還是我,而你……
「並非在下不願相認,只是事已至此,認或不認,又能改變什麼?」
沈碧微的蒼白的雙唇顫抖著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定然是接受不了。
畢竟若以平常人的想法,定然會認為,有一個當皇帝的娘親,況且這個娘親至今還沒有生下繼承人,這種情況未來的皇就是你的阿。
猶豫什麼呢?
是阿,我猶豫什麼呢?
我對她的皇位感興趣嗎?
答曰:沒有任何興趣。
我笑了笑,告訴她「我不過是個錯誤的存在,您不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一個閒雲野鶴的游醫而已……」
她看了我一眼,眼角竟然流下了兩行淚。
「你在怨我?」
「不怨」
「那為何你不願意與我相認?我知道這些年是我對你的虧欠,但那時我還小,我生下你的時候才不到十六歲,你,如果你願意,娘可以補償你……」
她越說越激動,甚至好幾次想衝過來。
被我的目光制止了。
我想了想告訴她,「我與伯仲,我的師傅,或者說是我的生父沈譽捷一樣,我的身體與你們不同,我不能確認,我這樣的人,是否應該在這個世間生存,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會像他一樣活成一個怪物……」
「他不是怪物,不是!」
沈碧微忽然聲嘶力竭的喊道。
我被她的反應驚住了。
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有他的苦衷,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不是!」
沈碧微看著我笑著,雙眸里閃爍著晶瑩淚光。
我知道,她定然是透過我看到的別人。
或者說是她的回憶。
「他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不是,至少在我的記憶里,他不是這樣的!」
沈碧微踉踉蹌蹌的走了,逆光里,她的影子消瘦,步履蹣跚。
走下台階的那一刻,我看到有宮人上前來攙扶她。
她的馬車,遠遠消失在夕陽的光景之下。
我看著太陽最終沉寂於地平線下。
緩緩走下了台階。
也許,這萬世孤清的路,註定是要有一個人走下去的。
有人迎面撞了上來。
我肩上的箱子散落一地。
連那箱子裡的夾層也摔碎了。
我看著滿地的狼藉,無奈只得親自動手拼接。
一張泛黃的洗的極薄的帛書從那箱子的夾層里掉了出來。
我看著那些泛黃的邊角,暈染的油墨,忽然間想起,這藥箱曾經是他的。
而那帛書之上的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躍然於紙上的,卻是一個悽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