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2023-11-28 16:08:24 作者: 憶水若寒
  第九章

  傍晚時分的太守府,是極安靜的。

  晚來的風帶著七里香的氣息,將太守府的院落里填滿。

  透過那一窗疏簾,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之聲。

  王學仁趴在屏風後的矮塌之上,裸露著後背。

  肥碩的肩膀之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如密密麻麻盤結的蜘蛛網一般,滲著紫黑色的血。

  皮肉外翻,有幾道已見了骨。

  一位郎中將他的褲腿,小心翼翼的挽起來。

  王學仁再次痛呼一聲,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噝……你輕點。」

  那中年郎中眉心一蹙,低嘆「大人傷成這樣,本該第一時間醫治,竟然耽誤這麼久,這梅雨時節天氣潮熱,極容易感染。」

  王學仁因周身疼痛難忍,齜牙咧嘴,「廢話少說,快給我止痛!」

  中年郎中道「茵犀香已經點上了,不過您近來用它的次數明顯增多,這東西名義上雖說是止痛辟邪,但本質上與五石散無異阿。」

  王學仁眼睛睜的極大,死死的揪住了身下的被褥,「能有什麼辦法,那東西越長直越大,我根本治不住它了。」

  中年郎中嘆了一聲,將已被鮮血侵染的繃帶撤下來,給他重新上了藥膏,又給他換上新的。

  「大人您忍著點。」

  王學仁拿了塊毛巾塞進嘴裡,即便如此,依舊發出嗚嗚的聲音,臉扭曲著,可見傷口之痛深入骨髓阿。

  半個時辰之後。

  王學仁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神色已恢復如常了。

  「把師爺叫進來,我要問話?」

  中年郎中收拾好東西,悄悄關上了門。

  不一會,太守府的師爺便匆匆進來。

  「怎麼樣了?」

  那師爺看上去四五十歲上下,長得一張狐狸臉,左臉頰之上有一顆大痦子。

  他下意識的捋了一下大痦子上的毛。

  「已經控制住了,嶺南王也沒發現異常。」

  「嶺南王?」

  王學仁忽然冷嗤一聲。

  「他分明是個冒牌貨,什麼嶺南王,老子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真的。」

  師爺渾身一顫,「哎喲我的大人,您可千萬別這樣說,人還住咱這沒走呢?」

  王學仁閉目,拿起案幾之上的香爐猛吸一口。

  「守林那小子死了就死了吧,給他說過不讓他靠近那山洞,他偏不聽,讓它給挖了心,唉,真是可惜。還要再找一個靠譜的人。」

  師爺那雙狐狸眼睛一轉,「大人,昆成那道士不是說了嗎,今年七月半,那神獸便可以飛升,到時候,咱們這百年大計可就要成了。」

  王學仁垂下眼眸想了想,「昆成當初是這麼說的,只不過,這東西如此兇悍,現在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我怕到時候無法將其控制住。」

  師爺嘿嘿一笑,「大人,那東西離了心就活了了,如果沒有您,它必死無疑阿。」

  王學仁冷笑,「它以前吃的可是獸心,自打昆成給了它人心之後,這東西有胃口可就大了。」

  師爺臉色沉鬱,「也是阿,只是昆成那傢伙辦事也太過明目張胆了,竟然讓長安城來的人發現了端倪,若非大人您反應快,怕是要露餡了。」

  「露餡?你以為那姓洛的沒發現端倪嗎?你可知她在長安城辦過什麼大事嗎?」

  王學仁那一雙精明漆黑的眼睛染上一絲陰鶩。

  「帳本不都給她送去了嗎?這巡查,難道不是查貪污?」

  王學仁懶懶看了一眼師爺,「送去了?哼,她根本連看都不會看的?你以為她和你一樣缺心眼嗎?走著瞧吧,這傢伙不好對付。」

  窗外的天色已暗下來,一輪黯淡的下弦月當空。

  「今日晌午的事,你安排的?」

  師爺一怔,隨即嘿嘿一笑,「大人聰明,果然什麼都瞞不了大人!」

  「她若那麼容易死就好了,哼,以後少辦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兒,這次沒讓人抓住把柄是因為你運氣好。」

  師爺嘿嘿的低笑,「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會了,我這不是怕麻煩想給她點教訓嗎?」

  王學仁瞪他一眼,「你那是給教訓嗎,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鐵三娘去刺殺,那元家的丫頭還跟著,倘若在我的地盤上出了閃失,太后那老巫婆能放過我嗎?」

  師爺趕忙賠理道歉。

  王學仁在他的攙扶之下,緩緩向後院迷密道走去。

  ……

  此刻,漆黑的弄堂。

  無星的夜色颳了一陣風,從太守家出來的中年郎中,只覺得後背一涼,他攏了攏衣領。

  心想,這時節已盡四月,竟然還會有涼風,真是稀奇。

  有水滴落在臉上,接著噼里啪啦的下起雨來。

  郎中拿起自己的藥箱,匆忙跑了幾步。

  家裡的門半掩著,晌午過後,太守府的師爺親自過來叫自己,他記得出門前,已讓夫人將門關好的。

  難不成這個時辰夫人知道他快回來了,給他留了門。

  屋裡點了一盞煤油燈,將綠窗紗上的玉竹照的極亮。

  有一人影倒映在窗紗之上,一瞧便知是她夫人在為他做衣裳。

  郎中心中一暖,摸了摸腰間的那一張大額銀票,想著等這事差不多了,就帶夫人去買個大的宅院,這一日一日的怕人知曉,住在這五間兩進的房子裡也怪憋屈的。

  郎中匆忙進了門,拍打著身上的雨滴,「這雨都改到晚上下了……」

  最後那個字還未說完,便怔住了。

  屋裡多了一群人,正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郎中下意識的便要奪門而出,但定睛一瞧自己的兒子和夫人都在那些人手裡,一時腿也軟了。

  他咽了口唾沫,放下手中的藥箱,下意識的捂住了腰間那張今日新得的五百兩的銀票。

  「幾位好漢,你們想要什麼隨便拿,只求不傷我妻兒。」

  洛書笑笑,扔下手中那本醫書,緩緩起身,「劉大夫你不要怕,我對你懷裡那張五百兩的銀票不感興趣。」

  劉勇驚駭的看著眼前這個極清俊矍鑠的少年人,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懷裡有銀票的。

  洛書繼續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知道你懷裡有銀票的?還知道這銀票的面額?」

  看著劉勇臉上的表情,她倏然笑了笑,「你放心,別人給你的錢,那就是你的,只不過你要老實回答幾個問題。」

  似乎看出了眼前這清秀少年並無殺意,劉勇緊繃的身體才稍稍放鬆下來。

  只不過他還未回頭,餘光便瞥見了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手裡把玩著匕首。

  那匕首在昏黃的燭光之下反射著灼人的寒光,看上去怪嚇人的。

  劉勇咽了咽口水,往前一步,「您,您問吧,只要不傷害我的妻子和我的兒子就行。」

  「劉勇,你祖上行醫,便以醫治外傷而出名,只不過這太平年月,外傷極少,而你又只會靠著祖傳的那張方子來治外傷,所以你的收入並不多對嗎?」

  劉勇臉上一陣窘迫,這人為何對自己的身世情況了解的這麼清楚呢。

  「是」

  「你是從何時開始為王學仁治傷的!」

  劉勇倏然抬眸,雙目里儘是震駭之色。

  他為王學仁醫外傷的事,誰也不曾說過,況且他雖是個郎中,但名義上只是個小廝。

  「你不必問我從何處知曉的這些,我既問,你回答便是,出了這個門,誰也不知道你說了什麼!」

  劉勇苦笑,出了這門?倘若眼前這人將秘密捅出去,他還能活著出這門嗎!

  「五年前開始。」

  「他是如何找到你的,據我所知,那時你不過是住在三元鄉的一個村子裡,給村裡的百姓看些小傷。」

  劉勇道「我祖上曾是名軍醫,有一個流傳下來治外傷的秘方,我們三元鄉十里八鄉的都知道,只不過非戰亂年代,誰還會用那方子,況且裡面的藥材也極珍貴,我也買不起,索性做些別的事情謀生。」

  「找到我的並不是王太守和他府上的人,是一個道士,我聽王太守叫他昆成,那道士整日雲遊瘋瘋癲癲的,他找到我說要出錢買我的方子,我不肯,那是我祖傳下來的東西,他也不強求,只說向我買一些治外傷的藥。」

  「但那時我家徒四壁上,也沒有藥材給他,他也看出了我困境,便告訴我一個地方,讓我來荊州城,找太守大人,只說是昆成推薦來的。」

  「王太守一見我就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在荊州城安家,但不許對外說是為他醫治。」

  洛書點頭,覺得他說的這些倒並無虛言。

  「他身上是什麼樣的傷,這荊州城裡的名醫極多,為何單單把你弄來。」

  劉勇一想起那些傷口,只覺得渾身後背起了一陣惡寒,「那,那傷,一般醫治不了的。」

  「說清楚些?」

  「我說過,我祖上是軍醫,以前不論多大的傷口,都能治好,且無疤痕,況且,我還有祖上傳下來的麻藥,讓患者減輕疼痛,即刻就能下床行走,當然如果斷了骨頭那就別說了。」

  「他也不知是養了只什麼東西,隔三差五的受傷,那傷口一次比一次重,一看那傷口就知道不是人所為阿!」

  他說到最後,眼中已滿是恐懼。

  「你為他治了五年的傷,其中每隔多久需要治一次?」

  「這個時間不一定,並沒有什麼特定的規律,前幾年的時候一個月兩三次,從這兩年開始他讓我在荊州城內置了宅院,治傷的次數也逐漸增多了。」

  「這期間你就沒問過他,為系何物所傷?」

  劉勇唯唯諾諾,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半晌,他想了想,「這五年來,我確實問過他,他只說讓我不要多問,否則小命不保,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他後背和腿上那些傷可見骨的爪痕,像是被老虎抓的。」

  「哦,為何你這般肯定?」

  洛書問道。

  「因為有一次,我在他傷口裡發現一根毛,有次回老家的時候,特地去找了獵戶問了問,那人說這是老虎爪上的,我那時才知道些。」

  「是嗎?」

  洛書冷笑的看著他,「你在撒謊!」

  劉勇眼裡一陣怔松,目光躲閃,不語。

  「你說去問了當地的獵戶,那是老虎爪上的?我且問你,爪子上長這麼長的毛,如何能狩獵,你太小瞧了大自然的生物了,我勸你最好實話實話,否則我也不介意把你扔那後山上去,見見那到底是不是你口裡的老虎。」

  章猛立馬上前,反剪住他的手臂,做勢便要往外拉。

  外面的雨勢有大了些,入夏前的這一場雨,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劉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大哭道「我說,我說,我剛過那東西,那是個怪物阿,真是的個怪物阿,它剛生出來的時候和小馬駒一樣大,後來越長越快,頭上還頂出一隻角來,那爪子像老虎的爪子一樣大,王大人說這是只聖物,還每天像伺候他爹一樣的伺候它……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阿!」

  洛書擺擺手,示意章猛將他放開。

  「你剛才去給王學仁上藥,他受傷可嚴重。」

  「嚴、嚴重,後背上的皮肉都爛了,傷的見了骨頭,聽師爺說,是那怪物給跑了,好不容易給捉了回來,自己也受了傷。」

  「是嘛?」

  她冷笑一聲盯著劉勇的臉,想要分辨他剛才這句話里究竟有幾分真假。

  「是、是,小人只是拿著祖上的方子招搖撞騙的,我、我保證,再也不敢出現在王太守面前了,保證。」

  「如此打擾了」

  洛書笑笑,扔下一錠銀子起身離開。

  章猛那傢伙,惡狠狠的說道「今天這事,如果你要是敢說出去,哼哼,你知道後果的!」

  「知、知道。」

  ……

  春末夏初的雨於這傍晚之夜越下越大。

  將幽靜的小巷子留下的一串腳印,終在這一場夜雨里被洗刷盡去。

  一道閃電,將灰暗的天空劈裂開來,照亮了前方樹林裡,蟄伏的幾個黑色影子。

  小桃抬手彈了彈額上的斗笠,悄聲道,「小姐,咱們在這裡蟄伏一個多時辰了,還沒見到那東西,是不是被王學仁那廝給轉移了。」

  洛書攏了攏身上的蓑衣,看了一眼坐在前方樹杈上的裴述,「應該不會,沒看見裴英熊在嗎?」

  小桃癟癟嘴,「這傢伙,只有在元敏公主那裡才正常些,你瞧他最近對您的態度,簡直太惡劣了……」

  小桃不滿抱怨。

  洛大人當然知道裴三傻為什麼地她態度不好的原因,八成是看著伯顏和她走的很近,替他家主人吃醋了……

  洛書認真的想了想,「世外高人都這樣,咱們技不如人,忍忍吧,等會還要讓他捉怪獸呢。」

  從劉勇家出來之後,她帶著裴述和小桃化妝成燕懷遠的侍從,潛入到了王學仁家裡,章猛則負責保護元敏。

  眼看著一半個多時辰已過,燕懷遠的人也快要撤出來了,還沒見到那怪物的影子。

  還好這雨越下越大,到時候燕懷遠只要藉口天色已晚,雨勢過大,留宿在王學仁家裡,一切都要好辦的許多。

  又一道驚雷,轟隆隆的自天際划過。

  黑漆漆的密林里,如同墨綠色的海浪,翻湧著。

  雨霹靂啪啦的落在闊葉之上,一股泥土的清香之氣,緩緩從地下升了上來。

  洛書艱難的睜開眼睛,將臉上的雨不擦去。

  忽然之間,只見那片漆黑的密林深處,有兩點星火,幽綠幽綠,像兩盞燈籠一般,一晃一晃的。

  「來了!」

  收到裴述發來的預警,小桃一把拉過她,飛身上樹。

  只見那兩盞幽綠的燈籠晃晃悠悠的走來走去,發出嗚嗚嗚的聲響。

  或是因為這泥土的些濕潤,它走起來格外的費力。

  因天太黑,三人並沒有看清楚那東西長什麼樣子。

  就連洛書也很好奇,昔日那些活在山海經畫卷里的怪物,究竟長成什麼樣子。

  那東西忽然停住了前進的腳步,原地嗅了嗅,似乎聞到人的氣味,忽然變得異常興奮起來。

  它先是原地轉了一圈,繼而鼻子裡發出嗡嗡的聲響。

  像是在辨別方位,忽然那東西如定了位似得,瘋了一樣的拔腿向著洛書的方向奔去。

  三人只覺得一陣的地動山搖,轟隆隆的聲響似乎平地而起的擂鼓,連樹枝都跟著瘋狂的搖動起來。

  「阿,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小桃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那東西如剛出生沒多久的小馬駒一般大小,鼻子之上一隻極尖利的角,如一把開了刃的鋒利匕首,於這幽暗的雨夜裡,閃爍著駭人的藍光。

  洛書仔細的看著下面猛烈撞擊樹幹的這隻怪物,再次與自己記憶中山海經里所描述的駁做了對比。

  難道,這世上真有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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