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金堂錦瑟
2023-11-28 14:43:22 作者: 謝青
依然是那一間雅致的小書房,長離走過去的時候,方晨已經候在那裡了。
相比起他的兄長方旭,方晨無疑要外放許多。
在世人面前,他是俊朗而出色的佳公子,在方氏的人眼中,他是一個出色的繼承人,在他兄長眼中,他是一個還沒有打磨好的寶劍。
但在長離的眼中,這樣志氣飛揚的,還帶著一絲少年之氣的方晨,卻是剛剛好。
磨礪的太粗獷,不足以撐起方氏百年的門楣,磨礪的的太細緻,太容易被世道擺布,所以現在這樣,剛剛好。
他直接坐到書房的椅子上,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跟在我的身邊,能學到多少看你的本事。」
方晨沒有第一時間回應長離的話,他看著長離那蒼白枯槁的臉,眼中的詫異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住,他滿是擔憂的問道:「您這是怎麼了,怎麼短短時日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他離去之前,家主還是一副淡漠內斂的模樣,縱然臉上時不時顯現出病色,卻絕不會這麼露骨,而現在,家主周身的病弱之色已經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住了,儼然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
他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這十年來,他大多數時間是受鄭憑風教養,但也有小部分時間是受這個素來冷淡的家主的教養。
在他看來,長離既是他的師長,又是他的親人,他絕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長離就顯露出油盡燈枯的模樣。
這才短短一年啊!
他不禁焦急的說道:「我讓大哥請陛下下旨,讓他請來一位御醫?」
方旭這些年在官場混著,也混出了個名堂來,更何況他還是江寧方氏的子弟,請皇上賜下一位御醫也未必不可行。
可長離卻搖了搖頭:「不必了。」
方晨還要再勸,就聽到長離接著說了一句:「你以為方氏族中一代一代供奉出來的醫者比不得皇宮大內的御醫?更何況,我本就精通醫術。」
是了,方晨這才想起來,家主本身的醫術就以出神入化,可連他自己都無法救下自己,那其他醫者又有什麼希望?
他眼眶的開始泛紅,長離看著他這副模樣倒也沒有什麼意外,他的身體他自己知曉,不是俗世的醫藥可以治癒的。
本是早逝身,靠著種種因果拖延到這一步,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再拖下去,也脫不了多長時間了,所以他才趕緊將方晨召回來。
更何況,從他直接將方琇嫁出去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就已經定下了。
他看著方晨那張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說道:「我時日無多,方氏今後便以你為尊,你若是能夠撐的下去,那你便是方氏的家主,若是撐不下去,那便將位子讓給你哥哥。」
若是從官位來考慮,方氏應該交給長離的一位庶出叔伯,若是從嫡庶來分,主支斷絕,便該有血緣最近的一支來繼承,就算從能力上來分,也該傳給方晨的兄長,方旭。
可長離卻直接將方氏家主之位傳給了尚未及冠的方晨,這無疑不是一個很好的決定,但只要長離開了口,那方氏族中的其他人就沒有反駁的機會。
聽到那時日無多四個字,方旭握緊的手上都開始有青筋冒出,他喉嚨仿佛堵著一團棉花,想要哭出聲來卻又怕長離不喜,只能硬生生的忍著。
他聲音嘶啞的說道:「您,您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我走的時候您還是好好地。「
在接到方氏族中要他回去的書信時,他還有些不知其意,畢竟,原定的遊歷時間是三年。
長離的聲音如同雨後的青竹,帶著一份清淡,一份圓融,他道:「生老病死,無可避免,相比起淳慧和尚為我批的命,我已經多活了許多年,倒也不虧了。」
說罷,他就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直接對方晨說道:「從今日起,我就將方氏大大小小的產業與部署交接給你,各地方氏的人手也會陸續的返回與你相見,在這個時間裡,你要儘量的將我給你的東西握在手中,若是你握不住,那就一切休提了。」說完,他就低低的咳嗽兩聲,然後也不要方晨攙扶,直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長離說的話自然是算話的,自方晨回來後,他就開始交接方氏歷年來的累積,錢財,產業,人手,布置,還有人脈。
有些東西在那十年的教養中,已經潛移默化的讓他掌握了一部分。
而有些則是要現在交給他,而最重要的人脈,現在卻無法完全交接給他,因為那要在長離離世之後才能完全轉換到他的身上,在長離的葬禮之上。
半個月之後,在眾位族老的見證之下,方晨過繼到了主支嫡脈,正式的記入到了族譜之中。
三月之後,長離病重,凡是在江寧的方氏族人都趕來了方府。
病床前,方晨滿臉悲戚的看著長離,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音,而床上那個雖然已油盡燈枯,卻不顯絲毫腐朽之氣的人面上卻沒有絲毫的恐懼與悲傷。
他倚靠在枕上,稍稍的抬起手,指著床前的一個古樸的盒子,雖方晨說:「這個盒子有四層,每一層一個寄望,等我死後,你便打開第一層,之後的每一層,便在你遇到無法選擇的時候在打開,若你完成得了,那便如此,若你完成不了,那也是如此了。」
說完,他便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然後輕飄飄的對方晨說道:「出去吧。」
聲音輕如雪聲,冷漠,輕薄,帶著一絲隨時消失帶著世上的枯敗與隨意。
方晨接過木盒,然後僵硬著身子,一步一步離開這個房間,這一刻,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與多年前油盡燈枯的方閣老有幾分相似。
可在踏出這個房間,面臨著那一雙雙望過來的眼睛的時候,他的背又驟然的變得挺直,臉上的神情也肅穆了幾分,從今日起,他便是方府的當家人了。
而從京城匆匆趕回來的方旭看著這個驟然成熟了許多的弟弟,臉上露出了一分欣慰,眼中哀嘆的神色也去了幾分。
房中,長離看著那個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嘴角輕輕的彎起,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他之所以選方晨而不是方旭,是因為多年的教導讓方晨少了許多的束縛,也多了許多的體悟。
固然,已經成年的方旭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可他的思維已經固話,成日裡接受君友臣恭那一套,讓他完全無法認同長離教授的思想。
縱然長離逼著他去接受那些東西,他也會發自內心的不認同,這樣,不管長離怎麼滲透,也無濟於事。
不如方晨,一屆孩童,對新事物接受能力更快,也不會發自內心的排斥,長離讓他完成的事他也會盡心的去完成,縱然那些事有些荒唐。
更何況,十餘年的教導可不是一場空話,方晨年少重情義,對於長離所交代的事必定會很好的完成。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方晨與方旭走的完全是兩條路,若將來是方晨的那一條路走通,那方氏可以走向輝煌,若是他走的那一條路不通,有方旭在,方氏也不至於徹底的敗落。
就如同魏晉時期的王氏一族一般,王導與王敦兩個兄弟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路,最後,王敦謀反敗落,王導領導的王氏一族依然興盛如常。
老頭將方氏一族交到他的手上,或許沒想到他會做出這個選擇,可既然他選擇接下來,他就會花些心思做好,就不會讓方氏一族直接玩完。
方晨為族長,是他的意志,可若有一日世事變化,方晨支撐不住,那換方旭上位也未嘗不可,兩兄弟,不同的觀念,想必能保方氏百年無虞。
窗外的雪飄飄,青竹被壓下,雪下的竹葉依然青翠。
他心中轉過萬千個念頭,可在某一刻到來的時候,他還是輕輕的閉上了眼睛,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也就此隔斷。
而在這一刻,一場大雪突然從天而降,紛紛揚揚的雪花飄揚在半空中,就如同一朵朵葬花。
天地之間突然一片安寧,風飄阿飄,飄搖在這小小的院落中,無聲的悲戚突然盤旋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輕薄,渺茫。
方晨輕輕地推開了那一扇門,看到,靜靜的坐在床上的那人安靜的閉上了眼睛。
他眼中滾燙的淚水一瞬間滑落,就這樣跪在了門前。
陪著他等候在這方院落的方氏族人也隨之跪下,一聲聲低啞的家主響起,直到找回了神志的方晨發聲:「不要叫了,他素來喜愛安靜,不喜人吵到他。」
他踉蹌著站起身來,面對著臉上浮現迷茫之色的方氏族人,然後一條條命令便有條不紊的頒發下去。
這場大雪足足下了三日,從未下過如此大雪的江寧城被雪層所覆蓋,民間甚至有人傳言,這是老天爺為那位功德無數的大公子降下的哀思。
不時有人前往方府上一炷香,不只是與方氏沾親帶故的人,還有那些素不相識的下層民眾,被冰雪籠罩的城中,居然多了一份詭異的喧囂。
方晨一邊有條不紊的處理著著這一些事,一邊想著,原來家主口中所說的,等我死了方氏才算真正的交到了你手中的意思。
那一個個試探的眼神在一開始的時候還讓他有些心慌,可很快,他就鎮定了起來,然後從容不迫的與他們結交了起來。
也由此,一條條明明暗暗的線也再次展現在他的眼中,一個個明暗交錯的布局也逐漸的浮出水面,一些縱橫交錯的記憶碎片也在他的眼前浮現,他有些驚慌,同時也燃起了一種陌生的興奮。
在葬禮之後,他打開盒子的第一層,發現第一層留下的布帛之上赫然寫著兩個字:扶商。
而在那一具無用的身體被扶棺入葬的那一日,東方的一艘大船正下海,北方的草原之上,草原之人倉皇的向北方逃去。
而在墓地中,扶棺之人完全沒發現,棺材的重量忽然的輕了許多。
墓地之旁,一個站的有些遠的和尚口中喃喃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他是淳慧和尚。
早在他來上香的時候,方晨就毫不掩飾對他的排斥,而現在,扶棺入葬之時,他依然被排斥靠近,只因方晨覺得,或許是當年的那個批語,讓大公子折了壽。
在之後的許多年,方氏一族毫不掩飾對淳慧和尚的排斥,就連和尚這一群體都讓他們隱隱不喜,沒有其他的,只因一個和尚說的話太晦氣。
淳慧和尚滿臉落寞的離去,方旭臉上帶著一絲輕鬆的走進,他看著悲傷內斂的弟弟:「斯者已去,無需太過傷懷,盡力的完成他的遺願便是。」
方晨用力的點了點頭,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緩不過神來,然後,才對著方旭說道:「我聽說,朝中又有變動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方旭對這個弟弟倒是沒有什麼隱瞞,他直接道:「陛下要封胡興云為安國公,內閣的大人們正阻攔著呢。」
方晨哦了一聲,然後隨意的說道:「封就封,反正那群人有救駕之功,封了也不算太過。」
聽著弟弟這幼稚的言語,方旭好笑的搖了搖頭,這件事當然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可他也不打算馬上為弟弟解說,還是等眼前紛亂的事情結束之後在告訴他好了,畢竟,身為一族族長,不可能對朝廷的變動無動於衷。
而在方旭的身後,方晨的眼中突然出現了一抹狡黠。
一場巨大的變革正悄無聲息的出現,可締造他們的人卻無聲無息的消逝。
後世的人發掘了胡興雲的墓葬,從他的墓中的得來了一些保存完好的書信。
他們逐字逐句的分析下去,發現,一個巨大的秘密浮出水面,困住了史學界多年的謎團就此展露出冰山一角。
寫信的人究竟是誰?他與當年的草原之變有什麼關係?象徵著新世紀的開端的那一場變革他又是否參與其中?
層層迷霧籠罩,讓他們分不清方向,一片片論文發出,最後無疾而終,一個個學者在此倒下,最後又站起來。
而那個早逝的,名冠江南的方氏大公子就這麼淹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就連那一篇名傳江南的辭賦,也僅僅存在於方氏的秘藏中。
名聲甚至比不上被擄去草原,終身不能回的何易,與鬱鬱而終的方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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