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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背景知識:孝文帝與后妃

2023-11-28 01:21:59 作者: 璇兒
  這話可能說了大家不愛聽,但孝文的一生過於政治化了,在個人問題上跟太武帝或者獻文帝的肆意縱情截然不同,他的不少舉措都是在降低北朝女性本來相對較高的地位。不過,這是封建社會禮制改革的必然性,是皇權確立後拓跋鮮卑從母權向父權制轉變的必然。北魏滅亡只是一個朝代的滅亡,但孝文帝建立的禮法制度成為基石,溶入中華法系之中,這才是真正的千秋萬代。就這個意義而言,孝文帝是千古一帝,但也可以隱約窺見他野心膨脹和異化的進程。起初的改革還是循序漸進的,到了遷都時候,南伐的頻繁幾近不顧一切,最後病逝南伐途中,可以說是對理想的狂熱追求,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毀滅。如果他肯緩一緩,不至於只活三十三歲。

  孝文帝廢除了太武帝之母密皇后的宗廟,因其不合禮制,也下詔禁止女性參加祭天之類的儀式(這個是472年頒布的,還在獻文當太上皇帝期間,應該是獻文的鍋,但孝文絕對是認真嚴肅加大力度執行的,各種祭祀儀式的改革也是他禮制改革的重中之重)。後期改姓氏,孝文娶了不少漢族高門的妃子,純屬政治作用,順便讓她們進宮教點文化知識(當時北魏後宮的文化水平請自行想像),也給自己弟弟們娶了一堆。以孝文太和十四年後出巡和南伐的頻繁程度,他後宮那時候的情況可想而知,什麼幽後專寵別的嬪妃都見不到皇帝,大概是孝文基本上都在外面確實見不到。不過,好歹做了個好事就是死後讓大多數妃嬪都散了,但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得出他跟妃嬪們的關係……

  關於幽後,之前在討論文成帝與元皇后李氏的時候已經說過,《魏書》裡面凡是寫得像艷情故事或者傳奇故事的,都得打個折扣,幽後本傳不合情理,且為孤證(《魏書》的佚失情況及史料來源已專文討論過,《皇后傳》亦有散失,後籍《北史》而補)。凡涉及馮氏家族,談純粹的真情就不符合孝文的人設,幽後如此,其弟馮誕(字思政)也一樣。連楊椿這類太后的近臣,都肩負著跟太后打小報告的任務,更何況馮家的人。楊椿表示自己不肯打小報告屬於異類,意思就是打小報告的多了去了,可以略微瞥見孝文帝當時身邊的情況。馮氏四女入宮,沒一個有子女,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馮氏姊妹嫁旁人的是有生子的,這個於史有錄(出土墓誌為佐證),馮熙更是一大堆子女,不是馮家基因問題。馮太后在當皇后的時候十多年無子女也是奇怪的事,事實上,除了開國皇帝道武帝之外,自明元帝開始,太武帝皇后赫連氏,文成帝皇后馮氏,獻文帝(沒立後不算),孝文帝(兩個馮後),沒一個皇帝的皇后(因子貴母死追封的自然不算)於史有載生過子女的。說實話,這個不敢深想下去,多想了會覺得發寒。

  其實我個人認為最奇怪的反而是孝文帝直到太和十七年替馮太后守完三年之喪才立後,實在是太晚了,他本人有沒有興趣立後且不論,馮太后居然也不給他立後,不合常情。只能推測,就跟馮太后兄馮熙在太和初榮寵隆極,怕人詬病,只得自行求乞外任一個道理,如果再立馮氏女為後,就打破了外戚(後宮)與宗室貴族的勢力平衡,是宗室方不可能同意的。而馮太后也不可能同意立宗室方的人選為後,所以一直拖到了馮太后死,守喪期滿,孝文帝才立了馮氏為後。這是個非常圓融的做法,是北魏子貴母死制的變通操作,即馮氏外戚勢力已經隨著馮太后之死而倒了頂樑柱,此時繼續維護馮氏外戚勢力就是可行的了(跟北魏歷朝立太子便殺其母,但同時會培植母家勢力同理)。如果同意這個推論,那麼,馮太后究竟勢力有多大、是不是凌駕於皇帝之上也可以瞥見一斑,因為站在她(馮氏家族)的角度,無論如何都該把侄女中的一個推上後位,不管要使什麼手段,這是唯一能保全並延續馮氏權柄的辦法。她沒有做,原因只能是一個,就是她做不到,操控不了孝文立後的人選。太和初年的孝文帝到底有多少發言權?恐怕是比一般認定的要多。

  繼續說幽後本傳的不合理性。她本傳裡面最古怪的那一段「宮中密審」究竟來源是什麼?通常人們的印象是宮裡的事都會有記載,甚至有時候皇帝都不能干涉。但北魏情況絕對不同,北魏的起居注是孝文太和十四年才實行的,《史通·史官建置》的說法是:「元魏置起居令史,每行幸宴會,則在御左右,記錄帝言及賓客酬對」。這個不是孤證,北魏確實有「起居令史」,但這記載的是孝文帝跟臣子的對話,不是記錄後宮的事。而且孝文帝本人是十分在意「起居注」的,這個在《魏書》裡面有記錄,非孤證,大意就是孝文帝在復察官員考課情況的時候,有幾位幹這事的官員被免職了,嫌棄他們「起居不修」。所以孝文帝的言談及詔書包括詩賦在《魏書》裡面保存得相當詳盡,這也是他本人十分留意的緣故,力求要給後世留下一個賢明君主的完美形象。

  很明確,孝文時代的起居注是為了讓孝文的文德流芳百世的,以孝文那時候的集權程度,可以刪改一切不利於己和不利於北魏皇室的記錄,那時孝文已經在開始重修史了,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更何況,國史之禍尚餘音在耳,史官下筆都得先看皇帝的意思,尤其是孝文這種文化水平非常高的,他不點頭不敢記的,從上面孝文帝罷免起居令史的情況可以看得出來他是隨時在關注的。無法想像幽後與孝文深宮密談這樣的宮闈之事能夠一字一句流傳下去,而且這一段一改魏收平時「簡略」的行文,詳盡清楚得仿佛有人在旁邊偷窺。所以如果幽後本傳的原記錄真是孝文同意的寫法,那麼,他本人大概真是認為幽後淫德違禮對自己的形象不會有損害,綠不綠帽子的他根本不會有感覺(政治人物非常人也!),順便還表達了一下他對馮太后的孝惠及其家族,幽後都干出蠱害自己的滔天大罪還能留其後位,等到自己死的時候再殺她,對馮氏可謂仁至禮盡。

  從邏輯上來說,幽後傳那一段通姦還蠱害孝文的事實在是荒唐之極:孝文南伐,幽後嫌寂寞(孝文帝第二次南伐是497年10月初,公主懸瓠告狀的事應該在498年5月,也就是說孝文前腳走幽後就得在宮裡大搞醜事,只能說幽後一定是瘋了,她這時剛剛才封后),通姦醜事被捅了出來,於是打算效仿文明太后,撫養太子以攝政,蠱咒孝文早死,還衣中藏刃意圖謀害……其實,蠱害皇帝歷朝歷代都屬於最最嚴重的事,只要發生了就會大肆牽連,參考漢朝。哪怕是孝文不想管臣子都不能坐視,卻沒見到任何一點相關的資料,本身就不合理。幽後通姦及意圖蠱害孝文的事,除《魏書》幽後本傳之外目前似乎沒有別的證據,她傳中提到的北海王詳、咸陽王禧、彭城王勰都有相當詳細的傳,北海王詳、彭城王勰還是「宮中密審」的見證者,可三個人的傳中都對此事一字不提,幽後的罪名屬於孤證,不能全坐實了看,也不必先給幽後潑髒水,她越不過皇權的力量。孝文先後立馮氏姊妹為後,一廢一殺,應該還是政治原因,只是現在已經很難揣測真情了,我們也永遠無法知道幽後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魏書》凡涉及馮氏幽後的部分都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有學者認為是幽後知道一些宮闈秘事(即「馮門之大過」),以此為脅,孝文因此未立時廢她(言下之意是孝文帝跟馮太后的什麼事……孝文帝的身世問題?這個留在之後的歷史背景知識再談)。魏收恐怕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在《魏書》中一再春秋筆法地暗示。學術界討論北魏母后專政問題很多,但是對於幽後討論得非常少,大約是因為幽後本傳實在是太匪夷所思,實在是不合乎孝文帝的個性,都無從評論起。但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在史料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按中華書局校訂本《魏書》,廢皇后馮氏傳前後關係寫得很清楚:後率六宮遷洛陽,然後馮熙馮誕皆故(馮誕亡是初次南伐的最後,時間點明確,馮熙還要晚一點),這時候孝文還寫信安慰她,其後回洛陽(即初次南伐之後),仍然待她甚厚,這時候幽後還沒介入。接下來一句是「高祖後重引後姊昭儀至洛,稍有寵」,也就是說幽後回宮的時間已經是第一次南伐之後。太和十九年(495年10月8日),遷都大計基本完成,「文武及六宮盡遷洛陽」,這與馮廢后傳「後率六宮遷洛陽」是對得上的。但是《魏書》「或雲」幽後在文昭皇后即宣武帝之母高照容自平城入洛陽的時候派人害死她,這個是說不通的,這時幽後根本還沒入洛陽,就算入了,孝文也沒空待在洛陽。孝文帝的遷都是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如果以《魏書》為準,那麼他的行程都清楚得很,在洛陽住得最久的就是從太和十九年底一直到太和二十一年初,也就是六宮及文武到洛陽之後,幽後應該是此時入洛的。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回宮之前就把高照容給殺了。以高照容的身份,肯定是隨著馮廢后一同入洛的,而幽後至少是次年六月後才能在洛陽跟孝文帝會面,沒理由高照容一個人待在平城舊都,不隨六宮遷洛,那個「盡遷洛陽」的「盡」相當明確。在沒有高照容確定的死亡時間的情況下,我們先當她是在隨六宮遷洛的中途死的(墓誌出土的資料稍後再談)。

  我們先確定一下魏收下筆的態度。他對幽後是沒有任何好感的,幽後傳一開頭就說了,幽後是庶出,母本微賤,而且只要有機會一定會把幽後惑主善妒的形象加油添醋寫上幾筆,比如在宣武皇后傳里提了一句,孝文常常對近臣說,女子善妒不好解決,天子也有這苦惱。孝文的人設都要寫崩壞了,看到的時候簡直跟高鶚續紅樓裡面林黛玉吃五香大頭菜一樣感覺。所以貶低幽後的時候,魏收是沒有什麼顧忌的。一寫她魏收就開始獵奇,跟寫文成帝十三歲白樓齋庫寵幸李貴人一個調調(當然,前提是目前我們看到的《魏書》的皇后傳確實全部出於魏收之手,之前已經提過,這一點是不能確定的,也有可能是後人補綴的)。

  《魏書》對馮廢后的寫法就比較正常,但是也比較含糊,與幽後傳和文昭皇后傳相比過於簡略,恐有闕文。我之前已經推測過,孝文一直不立後的原因可能是權術平衡,既不能立馮氏的人為後也不能立宗室勛貴的人(孝文帝太和七年莫名其妙下了一道「同姓不能通婚」的詔令,但歷來學術界對此都有疑問,因為帝室十姓百年不能通婚的規矩早就有了,而這時候離改姓氏還早得很,孝文帝下的根本就是一個「虛詔」,而且也再沒什麼說明和發展),佐證就是孝文的妃嬪裡面確實沒有宗室勛貴的女子(除了一個姓羅的可能是叱羅氏,宗族勢力也普通),馮氏四女入宮也無一人生子女。但是在馮太后死後,孝文卻在有大臣反對的情況下立了馮廢后(盧淵傳裡面提到過,明確地表示反對,但孝文表示我意已決),也就是說立馮廢后完全出自孝文的意願。從馮廢后的作風來看,無論是「後及夫,嬪以下接御皆以次進」,還是「後率六宮遷洛陽」,都說明這個女子是有能力統轄六宮的。

  我們不要看細枝末節,只看結果,事實就是馮廢后被立為皇后,而幽後老早就被趕出宮了。從時間和幽後當時的情況來看,她暗害高照容實在沒理由,非要硬扯的話,馮廢后可能性都大一些。元恂因為不支持父親改革大事而引起孝文帝不滿,高照容之子元恪是次子,對元恂和馮廢后可能產生威脅。馮廢后的態度史書無明確記載,但是從馮廢后一被廢緊接著元恂也被廢的時間關係來看(幾乎是馮氏父子一死,馮廢后就倒台了。從馮太后多年撫養元恂、孝文帝在馮太后死後還刻意清除馮氏對元恂的影響看,元恂跟馮氏的關係明顯應該好於元恪與馮氏),有可能是馮廢后屬意元恂,元恪此時卻因為元恂的叛逆有希望被立為太子(很可能高照容也有參與),馮廢后才有意加害高照容甚至元恪?如果馮廢后確實在這件事裡面起了作用,那麼就是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因為在如孝文這樣精明的皇帝面前,任何手段都只能起反作用,只要妄圖干涉朝政,必定被廢,孝文是百分之兩百嫌惡母后或後宮干政的,他的思維靠近漢族皇帝,不是北魏前期皇帝尚能容忍母系餘風的思維。

  但還是有很大的疑問,因為子貴母死制度到孝文朝未廢,從高照容連個夫人都沒掙上也看不出多得寵(子女多未必是有情,孝文前期的子女分布情況平均,說明對嬪妃都差不多那樣,後期大約根本沒空管這事了,他的女兒出生情況不太清楚,但兒子除了元悅不清楚之外,其餘幾個都是出生在太和十年之前,元悅應該也差不多,於是在太和十年他完全親政之後,他再沒添過兒子……)。不管是馮廢后還是幽後,都沒什麼必要殺高照容,只要有立元恪為太子的可能,高照容必死無疑,根本用不著去多事。《魏書》確實有載,當立元恂為太子時孝文請求過不要賜其母林氏死,但馮太后不許。這個姑且不論對孝文的記錄是不是真(《魏書》明面是絕對捧孝文的),但高照容的情況跟林氏時候相比又不同了,如果說馮太后殺林氏是為了排除可能出現的威脅,那孝文此時正處於遷都改制的最關鍵時期,如果不遵子貴母死制,宗室為了避免再滋生一個強大的高氏外戚(事實上在宣武帝時期出現了)是會堅決要求孝文帝執行此制的,這時候的孝文帝為了改革大事,是絕不會為任何人妥協的。而且高照容本身就是馮太后選進宮的,從她死後孝文的反應看不出什麼感情色彩。宣武時期最終廢了子貴母死制是無奈之舉,因為後宮人人畏子如虎,設法避寵,再不廢宣武帝就要絕後了,但由此產生的胡太后專權以至於推進了斷送北魏的進程,可以說是對子貴母死制的最大諷刺。是,《魏書·皇后列傳》最後魏收是加了一句:子貴母死,矯枉之義不亦過哉!高祖終革其失,良有以也。問題是,革了嗎?廢了嗎?宣武帝後宮的情況就是最好的註解,眾嬪妃對子貴母死制的恐懼遠超北魏任何一朝,此前北魏雖然此制就像刀子一樣懸在後宮,但沒哪一個皇帝不是一堆兒女,僅有宣武朝妃嬪集體消極反抗,只能猜想在離她們很近的時候發生過的事讓她們非常害怕——除了孝文朝沒有別的可能了。

  高照容之死的時間於史無載,但是好在她的墓誌出土了,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資料。雖然說北魏墓誌也未必可信,但《魏書》跟墓誌發生衝突的時候,也不能說《魏書》的真實性更高。高照容的墓誌寫得非常明確,「太和廿口口口四更時薨於洛宮」。非常遺憾的是,殘缺了幾個字,看不到具體月份。但是高照容的死亡時間和地點在墓誌上明確到了「更」的地步(我印象中北魏墓誌好像除了高照容沒有任何人詳細到幾「更」的),所以高照容墓誌的死亡時間和地點是無可辨駁的。「太和廿」後殘缺,我仔細看了原碑文,應該是個「年」字,因為那殘缺的部分還能看出上半,不可能是一、二、三這三個字的任何一個,即不可能是太和二十一年、太和二十二年、太和二十三年。而馮廢后被廢在太和二十年,元恪封太子和幽後立後都在太和二十一年,高照容之死絕不可能晚於太和二十一年,所以按墓誌所載,高照容是太和二十年死亡無疑。魏收在《魏書》中所寫的「或雲」幽後在高照容至洛陽途中被害於汲郡共縣不是真實的,高照容是在太和二十年死於洛陽宮中。順便說一句,魏收凡是用「或雲」「自雲」這類寫法的時候,通常來說都是他本人有懷疑的時候。如果要說高照容確實死於太和十九年底遷洛途中,墓誌偏要記成太和二十年,還把一個共縣記成「洛宮」,未免牽強。墓誌看不清月份,但就連幾「更」都記清楚了的情況,應該是實事求是記的才對。在沒有更多資料發現之前,還是以墓誌為準。

  其實推論到這裡,事情已經比較清楚了,除了被馮廢后所害這個可能性,高照容也可能仍然是死於子貴母死制(出自孝文的意思)。高照容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的傳記裡面有一段寫她幼時異象的,不引用了,典型的讖緯之言,預兆她是大貴之命,將生皇帝。如果這傳記是宣武帝後來偽造的以提高母親地位也不是不可能,但我還是傾向於認為是一早就有的,因為對馮太后選她進宮的情形寫得相當明晰,涉及馮太后就不太可能事後偽造。孝文帝最煩的就是以讖緯之說來干政,加上高氏家族一樣不是省油的燈(最終在宣武帝期間發揮巨大作用),如果孝文帝有了廢元恂而立元恪之心,那麼高照容死是一定的。元恂本人又執拗得很,非要跟父親唱對台戲,孝文想必是非常不滿,阻撓他改革大計,哪怕是兒子都不行,元恂被廢是早晚的事。

  在現今出土的北魏墓誌中,有兩方宮女的都跟高照容有關,一個楊氏,墓誌載「文昭太皇太后選才人充宮女」,從細謁小監、文繡大監一直遷至大內司,「化率一宮」,在宮中職位極高。另一個是《須彌樓》的歷史背景知識提過的比丘尼慈慶,俗名王鍾兒,墓誌雲「共文昭皇太后有若同生」,在太和中期出家,但後來仍然活躍於洛陽,從墓誌上看她對幼年的宣武帝有保護之功。既說保護,那就是有人想加害元恪。如果說幽後或馮廢后殺高照容為的是奪元恪,那就決不會傷害元恪,從幽後傳的記載看,幽後是一心在籠絡元恪的,元恪也很配合,這是合情理的,不像幽後通姦並妄圖蠱害孝文那一段那麼不合邏輯。比較能說得通的推論是,馮廢后與元恂屬一黨意圖清除元恪的威脅,高照容想廢了元恂以元恪替之,結果她們兩個都沒撈到好處,馮廢后元恂相繼被廢,高照容死(不管是被馮廢后所害,還是因子貴母死而賜死),元恪立為太子,幽後揀個便宜順便背個鍋?以時間節點來算是剛剛好。

  剛才說的那兩位宮女都相當有能耐,後來也受到宣武帝特別關照,王鍾兒臨終前宣武帝更是親來看視,關係絕對不一般。所以說,高照容在宮裡是有培植勢力的,這個是有證據的,她不是什麼任人宰割的傻白甜。而從宣武帝對兩位宮女的態度就能看出,他對母親是感情很深的(不僅是政治需要,北魏皇帝對母族都是絕對夠意思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孝文)。可站在孝文帝的角度,馮太后的陰影才剛剛散去,他絕不可能容許後宮再出現一個「母后」。但是孝文一向以寬仁治國,此時再行子貴母死制既落後又不符合他的形象,肯定不願意像前朝北魏皇帝一樣高調處理,以至落人話柄。所以高照容之死才在史上如此含糊,如果不是孝明帝給她遷陵至長陵之側(高照容最初葬得非常草率,可以比照文成帝和獻文帝幾位高齡的妃子遷洛後的陵墓等級。而且,連文成帝和獻文帝的后妃都跟著遷洛了,高照容更不可能不隨六宮一同遷洛,幽後暗害她在時間上就實在無法成立),又發現了她的墓誌,她的死就會永遠藏在迷霧裡了。當然其實那時候是孝明帝之母即宣武帝皇后胡氏攝政,遷高照容陵是她主持的,也是政治事件,這裡不贅述了。

  這能解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高照容死後孝文帝反應冷漠到不近人情,長子元恂母林氏賜死是追封了皇后的,也還記得叫元恂去看看母親的墳墓。高照容就給了個貴人封號,元恪封太子也沒有如以往慣例給高照容加封皇后,可能高照容確實有一些意圖奪嫡的舉動,令孝文帝不滿,否則這個皇后怎麼都應該死後追封。元恪為其父其母開鑿賓陽洞的一系列做法甚至有點過了(雖然賓陽洞實則只完成了孝文帝的中洞,文昭皇后的並未完成,但著名的《帝後禮佛圖》即出於賓陽中洞),此前只有馮太后以太皇太后身份與孝文帝並稱「二聖」,在雙窟中同供,北魏沒有一個皇后能有這樣的待遇。這些舉動都在隱晦地表達宣武帝對父親的不滿,以及對母親的一種補償心理。還有一點,從宣武帝後來的態度看,他對馮氏雖然沒什麼照應,但也沒什麼仇恨,如果確實是馮廢后或者幽後害死高照容,馮氏後人不會這麼輕鬆過關。宣武帝所有的不滿都是對著孝文帝的,明知道孝文帝對高照容的態度,事事非得把他和她放一起,這是要膈應他爹吧?總體來說,高照容死於子貴母死制的可能性高於被馮廢后所害,但馮廢后應該在這件事中有發揮作用。

  再來談幽後被立為皇后的原因。遷都結束,接下來,太和二十年七月馮後被廢,十二月太子恂被廢(高照容就死在這一年,具體月份不知),太和二十一年正月立元恪為太子,幽後立後是二十一年七月。也就是說,在馮熙和馮誕死之後,孝文就廢了馮後。還是那句話,我們只看結果,那麼就是縱觀北魏全期,只有孝文親政後沒有滋生出任何母后勢力,之前之後的任何一朝都不能避免,也就是說孝文對後宮是有絕對控制力的,事事都是按他的安排在走。馮廢后究竟是因為什麼被廢現在已經難以猜度,可能是她在太子人選方面有意圖干政的舉動,也可能是在某些方面,馮廢后的存在跟孝文帝的政治訴求相牴觸了。但是即使廢了馮廢后,以孝文的情況,是絕不願再立一個皇后來擴充外戚勢力,有北魏諸母后前車之鑑,他是絕不容許出現這樣的情況的。這時候,立一個同樣姓馮卻沒有任何根基的女子,還能表達不會因為馮太后和馮熙父子之死減少對馮氏恩寵的意思。

  其實細想一下,孝文帝立後說起來可以選天下的女子,事實上還真的無人可立,所以才會一直拖到太和十七年他二十六歲(說實話,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孝文帝對門閥等級是看得極重的,寒門的決不會娶,從他一再下詔要求嫁娶「門當戶對」並嚴斥自己兄弟娶隸戶女為妃的事可以看得出他這方面的觀念。所以他能選擇的要麼就是代姓勛貴,要麼就是漢人高族。而不管是代姓勛貴還是漢人高族,他都是絕不可能選擇的,那等於就是在培植潛在的威脅,有馮太后前車之鑑,孝文帝絕對是寧可不立後的,連僅次於皇后的左右昭儀都不肯封。也不可能像前朝北魏皇帝那樣跟他國公主通婚,一來是那時候已經沒有十六國了,二來孝文帝既要追附華夏正統,就絕不願屈尊去與所謂「五胡」通婚(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孝文帝心底是肯定看不上北燕馮氏的)。所以這麼算下來,還真是沒得選,確實沒有比太和十七年立馮廢后更好的選擇了。據馮家八女馮季華墓誌(馮熙女兒的情況十分複雜,馮季華墓誌中稱她四姊五姊並為昭儀,可安豐王妃馮令華墓誌又稱自己排行為五,實在不知道怎麼算的,暫且以排行寫得最清楚的八女馮季華墓誌為準),馮家二三四五女都嫁孝文,七女在立幽後的時候十歲,六女多少歲不知道,但按六女的丈夫那時候也是十歲,六女跟七女年紀應該相仿,八女更小,孝文在馮氏家族除了幽後還真是無人可娶了。另外,孝文帝比起馮後是要低一輩的,這點也讓人覺得有趣,不太像事事講禮的孝文帝的作風。

  如果說之前的馮廢后在宮中多年,多少有些能耐,還有馮家父子支持,那麼現在為後的幽後就是孤立無援,在這種情況下,幽後有什么小算盤也可以理解,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希望立年齡較小根基較淺的元恪為太子,效仿馮太后控制儲君,又想讓彭城長公主嫁給自己同母兄弟以擴大外戚勢力。孝文帝直接不許她見元恪,絕了她的念頭(其實對於後宮奪嫡的推論,這時又產生了一個悖論,不管是馮廢后還是幽後甚至高照容這樣的生母,不要命地促成元恪取代元恂為太子都很荒唐,她們做什麼都是徒勞,對孝文而言,不讓她們接觸太子只是一句話的事,孝文對後宮的控制力一直持續到他駕崩,要立誰要廢誰要殺誰也都只是一句話的事),這是可信的,也是合邏輯的做法,最後賜死她也是合邏輯的。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幽後極度失德,所以孝文帝沒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反倒是對馮氏仁至義盡。也正因為如此,孝文帝保證了後宮母后勢力的徹底杜絕,是北魏一朝唯一一個做到此節的皇帝(自己還是仁慈的受害者形象)。

  還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來,可能一般都會對《魏書》中記載幽後「葬長陵塋內」認為是孝文遺命要與幽後合葬,以此為據覺得孝文對幽後感情很深,死後都要同穴而葬。其實,《魏書》的說法指的是在長陵「塋」的範圍內葬了幽後,而這個範圍,就很不好說了,畢竟在勘測長陵的時候範圍很大,耗時四個月,十分細緻,連一塊磚都沒放過,並沒發現除了文昭皇后高照容陵之外的任何陵墓,更沒有疑為幽後墓的封土或者碑銘。幽後這個「葬長陵塋內」,至少是在對長陵考古勘探的三十餘萬平方米之外了。可以參考高照容暴崩後初次下葬的情況:「先葬於城西長陵東南。陵制卑屈。」

  北魏在雲中金陵的皇陵至今尚無定論,不好說,但終北魏一朝,沒有任何皇帝皇后「合葬」之記載(西魏時有「合葬」明確記錄)。以馮太后在平城郊外方山的永固陵、孝文帝虛陵萬年堂以及北魏宗室重臣陪葬金陵的情況看,通俗說的「合葬」不是帝陵的慣例,一般推定是帝陵旁邊圍繞大大小小的他陵,按一定規律排列。個人意見,北魏「袝葬」應該與西漢情況類似。孝文帝遷都洛陽後皇陵制式是有改變的(如封土形狀),他是第一個葬在洛陽的北魏皇帝,長陵構建了遷洛後北魏帝陵的基礎,其子宣武帝的景陵一定是仿照長陵而建,包括可能為孝莊帝靜陵的帝陵,規格都是一樣的:長斜坡墓道、前甬道、後甬道、單方室磚券墓。換而言之,是並沒有留下位置跟皇后或者別的嬪妃合葬的,宣武帝景陵保留的一具石棺,就能很清楚地說明這一點。

  限於篇幅,這裡不可能詳細介紹北魏陵墓的結構情況,大概說一下。目前看來,前後室結構應該是最高等級的,如文明太后方山永固陵、孝文帝萬年堂都是如此。但並不一定是帝後才能用,特別受禮遇的貴族也可以,比如琅琊王司馬金龍和丹陽王劉昶。司馬金龍的墓有一個側室,劉昶的是一前室三後室(左右兩側室略小於正室)。這是他們的婚姻情況決定的,司馬金龍先娶隴西王源賀之女為妻,後又納沮渠牧犍和武威長公主之女為繼室,那個側室是空的,規格較小,可能是給沮渠氏留的,但事實上沒用到,應該是另葬了,以免降低身份。劉昶是因為在北魏娶了三位公主夫人,這個不好分高低。北魏的陵墓制式是一直在變的,隨意性比較大,但是帝陵情況相對固定。帝後陵的前後室發展到後來,前室已經更像一條甬道,不再具有室的意義了。

  孝文帝長陵沒發掘,但是以目前的鑽探情況來看,規格制式跟宣武帝景陵及可能為孝莊帝靜陵的陵墓幾乎完全一致。長陵旁邊的文昭皇后高照容陵鑽探結果也有同樣的長斜坡,雖說小得多,但制式應該差不多。我們不要以通常觀念的「合葬」來想像北魏帝陵的情況,就現在能確定的幾座北魏帝陵的狀況,皇后沒有跟皇帝同居一陵的。孝明帝給文昭皇后另外修陵在孝文帝長陵一側,這才是北魏標準的袝葬慣例,屬於「同塋異墳」。宣武帝武順皇后也是明確說了「葬永泰陵」。其實,在史料並不足信的情況下,我們完全可以根據常理來推測孝文帝對其皇后的態度,就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為自己的任何一個皇后修陵(因為事實上沒有,有的話就會像高照容的陵一樣就在附近,不會湮滅無跡),他對於馮廢后和幽後的態度可瞥見一端。孝文帝對於修陵這個事是極度重視的,因為這也是他禮制改革的一部分,而在他的計劃裡面並未考慮過皇后,更不會在自己的長陵內葬她(這個已經論證過了,而即使按《魏書》的說法也是葬「塋內」,絕不能等同於「陵內」,魏收這點還不至於犯糊塗),長陵並無側室可葬他人。北魏宗室極端不待見幽後,幽後同母兄弟結局慘澹,馮氏再無人替她出頭,她的身後事之淒涼可想而知。《魏書》中記載的孝文詔命以皇后禮葬之也只能是粉飾之言罷了,孝文為避免「漢故事」(即北魏子貴母死制的所謂源起)再發生而殺她恐怕才是真心話。看幽後的諡號就知道了,違禮亂常曰幽,淫德滅國曰幽!不少史家都懷疑孝文的廟號高祖可能出自他生前的暗示,因為孝文對宗廟制度的改革是過於熱衷而且考慮得太周全了(可能還包括諡號),幽後的諡號恐怕應該是出自孝文之意而非宗室。另外,馮廢后也並無碑誌出土,看起來還不如宣武帝時期的王鍾兒這樣的宮女。馮氏二皇后的墓可能就是在邙山北魏帝陵區某個角落,不為人知,甚至可能連墓誌都無。

  總之,幽後不見得是好,馮廢后和高照容也未必無辜。其實,從太和十七年初次立後到孝文帝崩,短短六年間兩個皇后一死一廢,新太子元恪之母高照容又暴死,這本身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現象,尤其是在孝文這種明君的後宮,只能說馮太后的陰影讓孝文對母后專權極度忌諱,決不容許任何一絲可能性存在。就目前《魏書》能看到的記錄,孝文帝除了前期立了馮氏女為昭儀外,後期再無昭儀(幽後亦為馮氏女,不列入討論,孝文帝立馮氏的原因已經分析過,不再贅述)。左右昭儀是除皇后外北魏後宮等級最高的嬪妃,前朝昭儀大都有載,如太武帝時閭昭儀和馮昭儀、獻文帝時封昭儀等,但孝文朝未記,也並無皇子之母位列昭儀,哪怕是高照容這種既受馮太后提拔又生子生女的。高照容生前到底是什麼現在都不能確定,按《魏書》,她死後有司請封昭儀,反正原來是低於昭儀的。孝文就讓諡了個「文昭貴人」,這到底算什麼?原本的貴人名號前加了「文昭」兩個字就打發了?不管怎麼說,本來高照容應該是能追封皇后的,孝文對她多少有些打壓的味道。

  數得出來的還有位鄭充華,她這個「充華」是死後追封的,可墓誌上又說她是孝文九嬪之一,實在不知道是怎麼算的。如果按晉朝九嬪名位,「充華」位在最後,鄭充華如果本來位列九嬪的最後一位,那再追封一個最末的「充華」不是多此一舉麼?如果高於最後一位,那豈不是把人家原來的位置都降低了?孝文改制後九嬪是以上三嬪下六嬪來算的,具體名號不詳,如果按北齊《河清新令》,那麼北魏九嬪裡面沒有充華,鄭充華在孝文期應該比嬪還要低,低於嬪的就是「世婦」和「御女」。反正不管怎麼樣,鄭充華在孝文時代頂破天就是九嬪的最後一位。這位鄭充華還是有個公主的(另有一子早夭),好歹是上了《魏書》的。可想而知孝文帝對後宮妃嬪加封的嚴格控制,寧可高等級妃嬪位虛設,也絕不容許後宮勢力有滋長的可能性,所以才會出現自初次立後以來,後宮地位最高(高照容子女最多,元恪也有可能立太子,算得上)的三個女子在六年間二死一廢的現象,其中馮廢后廢、高照容死、元恂廢集中在同一年,彼此不可能沒有關聯。

  順便說下,野史害人,馮潤馮清馮妙蓮的名字實在不知是哪裡來的,大小馮後都史不載名,倒是馮家其餘幾個女兒有兩個在墓誌上留下了名字,真要編名字可以拿她們的墓誌為依據。孝文后妃中唯一留下名字的就是宣武帝之母,文昭皇后高照容,還全是託了她兒子的福。

  孝文帝的後宮沒有勝出者,都是犧牲品,包括那些被選進皇宮為嬪妃的漢族高門女子。這批嬪妃並無生子生女的明確記錄(子確定沒有),其中居高位者也只有李沖之女為夫人,完全是一種政治行為。而這些女子,不過是被物化的工具罷了,就跟被孝文帝多次賞賜給北鎮無妻的士兵為妻的宮女一樣,並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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