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1章 三十三的夢魘

  父子間的爭執很快就開始變成爭吵，母親在一旁拉勸也完全無濟於事，父親開始咆哮，而男孩則是硬頂著哭腔反駁……身為觀眾的柯嵐卻只能坐在桌子的對面，什麼都做不了。

  他在這個幻境裡，連一個「實體」都沒有。

  柯嵐的記憶里並沒有過「家庭」這種東西，他也不太清楚普通家庭父子間的關係要怎麼處理，但就事論事，他覺得，這個父親和兒子兩人的觀點，都沒有錯。

  只不過一個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而另一個，則是還帶著一絲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在你看來，兩人都沒有錯，那錯的又是誰？」涅托戲謔的聲音在柯嵐耳邊傳來，「錯的難道是這個世界嗎？」

  「不，世界本身不存在對錯。」涅托緊接著又自問自答道，「錯的是人類這個愚蠢而懶惰的物種。」

  「你繼續說，我在聽。」柯嵐用無所弔謂的語氣應道，在桌子的對面，父與子之間的爭吵不斷升級，父親憤怒地將筷子摔在了桌子上面，其中一根高高彈起，掉到了地上，另一根則是斜插進了桌上的魚湯，奶白色的湯汁濺了三人一身。

  「上面的人只顧著擢取私利，爭權斗勢力，對於他們來說，普通人就只是圈養起來的家畜，是一種可以被數位化的『資源』，只要能養活，便不存在更多的問題。而下面的人，他們安於現狀，麻木而愚鈍，即便在苟且求生之餘有著幾分空暇，也只想用低俗且低級的娛樂方式麻痹自己的神經……你覺得，這樣的一個種族，有未來可言嗎？」

  涅托繼續說道：「伱知道為什麼人類歷史上會出現那麼多的獨裁者嗎？並不是因為那些獨裁者有多麼厲害，能夠以少數人去控制多數人……單純只是因為多數人……愚蠢、懶惰、不願去思考也不願意去承擔，民眾們更希望有一個『領袖』去幫他們做好一切，而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像家畜一樣生活就好。」

  男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著自己的父親吼了幾句之後便跑回了房間，時間的流速驟然開始加快，轉眼間，男孩已經變成了一名年近三十的青年。

  男孩開始和自己的朋友合夥創業……他不是什麼「二代」，資產和人脈也都少得可憐，僅有的就是一腔熱血和拼命的努力……為了省錢，他甚至連兩塊錢的公交車都捨不得坐，每天騎共享單車往返於足有二十公里距離的公司和住所，有的時候乾脆就睡在公司裡面。日常的吃穿用度全部都是最低標準……

  但就在男孩拼了命地壓縮自己的生活成本，將僅有的資金投入到創業中的時候，他的朋友卻是帶著向銀行貸款的創業資金，跑到了一座叫做葡京的城市賭博，甚至還包養了好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孩……事情很快敗露，男孩的朋友在享受了半年紙醉金迷的生活之後鋃鐺入獄，但兩人創立的公司卻也因此破產。

  那些貸款有一半是以男孩的名義借的，然而這筆錢早就已經追不回來了，即便男孩沒有做錯任何事，但依舊背上了他難以承受的債務。

  「不，他還是做錯了一件事。」涅托像是旁白一樣解說道，「他不應該去相信他的朋友……朋友，只是一個人類為了掩飾個體之間相互利用的關係而發明出來的詞語……在人類的社會裡，最廉價的東西就是朋友，很多人都以為人脈是一種很重要的資源，但這種東西……本質上僅僅只是一個用來進行交易的平台罷了。你手中沒有有價值的籌碼，就算認識再多的『朋友』，也沒有用。人與人之間彼此利用、彼此猜疑、彼此憎恨……欺騙，掠奪，戰爭，殺戮……在人類屈指可數的幾千年歷史里，大量的時間和資源被浪費在了毫無意義的內耗之中。我甚至覺得，如果統治地球的是一群蜜蜂，或許它們會做的比人類更好……至少，蜜蜂不會因為個體的私慾而自相殘殺。」

  「你說了這麼多，就是為了告訴我人間不值得，讓我趕緊投入那個什麼神明的懷抱……對吧？」柯嵐用不帶一絲情緒的語氣說道。

  涅托沒有繼續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把我困在這個幻境裡？」柯嵐又問道。

  「我並沒有打算強迫你，我只是想讓你做出正確的選擇。」

  「那你省點力氣吧……不要再來煩我了。」柯嵐說完，就不再去理會涅托，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幻境本身上。

  幻境一定存在著破解的手段，無論是物理層面的手段還是精神層面的……只要能找到其中的破綻，或許就能順藤摸瓜地發現其中隱藏的「後門」……單從概念上來說，這一點倒是和柯嵐曾經當過的黑客很相似，只不過黑客面對的是一堆由1和0組成的電腦程式，而柯嵐面對的則是由自己的記憶碎片拼湊重構出來的擬真幻境。

  ……

  相比柯嵐這邊的幻境，三十三所遭遇的景象，則是完全可以用噩夢來形容。

  他的意識先是陷入了神遊，等到再一次恢復清醒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折迭床上，從外面漏進來的風剮蹭著帳篷縫隙的邊緣，發出尖利的嗚嗚聲……三十三一個鯉魚打挺從折迭床跳了起來，先是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了一陣。

  所有的黑色飛刃都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一套外勤軍團的舊款作訓服，一把加裝了不少戰術套件的零一式步槍靠在折迭床的旁邊，槍是處在上膛狀態的，只要把保險打開就隨時可以射擊。

  三十三隻感到頭皮一陣發麻，他急匆匆將彈匣拔了下來，從裡面推出了一枚前端被塗成純黑的「特殊穿甲彈」來。

  這種特殊穿甲彈的造價一枚就能頂得上一支原版的零一式步槍，原因無他，這種子彈的彈頭是由純度高達百分之三十的尼諾合金鍛壓而成的，屬於外勤軍團能配發到的穿甲彈里最好的那種，沒有之一。

  三十三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彈匣里會有這種昂貴的子彈，但他就是記得彈匣里有……就仿佛這段記憶是被剪輯下來硬生生插進腦子的一樣……只不過讓他感到脊背發寒的是，自己竟然感應不到彈頭中的尼諾合金。

  他將這枚特殊穿甲彈托在掌心，試圖讓子彈懸浮起來，可無論他怎麼催動意念，子彈都紋絲不動。

  那種早就已經熟稔於心的感覺消失得一乾二淨，就好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都是一場夢境一般。

  自己並沒有被調走，部隊也沒有團滅，自己也沒有轉職成為遺蹟獵人，更沒有遭遇後來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冗長的噩夢罷了。

  三十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拿過桌子上的軍用水壺，擰開瓶蓋，抿了一小口。

  水中帶著一絲酸澀味，這是野外作戰用來淨化飲用水的一種藥粉，這種藥粉很難被過濾乾淨，也極大地影響水的味道，但難喝和污染之間，只要是腦子正常的人，都會選擇前者。

  三十三坐在床沿，他只感覺自己的記憶一片混亂，他似乎有些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記憶中那些模糊的畫面，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黃粱一夢……

  他又喝了一口水，冰涼的液體沿著喉管滑落，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就在這時，帳篷外面突然想起了悽厲的警報聲！

  三十三的肌肉記憶讓他瞬間就把步槍抄在了手裡，可就在他打算衝出帳篷的時候，眼角餘光卻是瞥到了一旁掛著的一間軍用多功能防護服。

  儘管他已經記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但這些防護服上有著很明顯日常穿著的痕跡——這並不是一件備用裝備，而是自己躺下休息之前脫下來掛在那裡的。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錶盤——這種集成了多種功能的野外作戰智能手錶，除了看時間那些東西之外，同時還可以作為一隻簡易的蓋革計數器和空氣有毒物質檢測器來使用，雖然精度不怎麼高，但對於經常需要在荒野上作戰的外勤軍團士兵來說，已經足夠了。

  帳篷內的輻射指標不算低，雖然還不至於讓人產生明顯的不適，但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如果不定期注射清輻寧的話，必然會患上慢性輻射病——連帳篷里的環境都這樣了，外面是什麼樣子可想而知。

  三十三三下五除二地將防護服套上，扣好呼吸面罩……這個時候，帳篷外面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和雜亂的槍聲。

  自己究竟是在哪兒？

  懷著這樣的想法，三十三撕開了用魔術扣粘合的帳篷門，彎腰鑽了出去。

  營地處於一片荒原之上，頭頂的鉛灰色雲層洇染著黯淡的月光——在阿爾法星上，夜晚是看不到任何星星的，就連阿爾法星僅有的兩顆衛星「雙月」也無法看見。能看到的，僅僅只有透過厚厚雲層滲下來的一縷微光而已。

  槍聲和叫喊聲是從營地外圍傳來的，三十三想要就近找一個人問問，卻發現附近的幾個帳篷都是熄著燈的，也不知道是裡面的人已經出去了還是睡的太死了，沒有被槍聲驚醒。

  三十三並沒有急著去支援前邊的戰場，而是快步走到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帳篷前，撕開了帳篷門，同時打開了插在護木導軌上的戰術手電。

  這個帳篷要比三十三醒來的那個大好幾倍，帳篷的中央是幾個拼在一起、上面鋪著白布的台子。台子上擺滿了用來安放試管和燒瓶的架子，只不過此時這些架子都已經傾倒，破碎的玻渣殘渣和那些化學製劑在桌子上和地上隨處可見，一部分具有腐蝕性的液體甚至都將白色的桌布燒灼出了好幾個不規則的大洞。

  隨著戰術手電的光柱移動到了地面上，三十三看到了他醒來之後除了自己外的第二個人——那是一個穿著全套白色防護服的人，面朝下撲倒在地上……他的身形似乎很瘦，壓根撐不起寬大的防護服……三十三總感覺，這件白色防護服穿在這個人的身上，就好像套在一個骷髏架子上似的。

  「餵？你沒事吧？」三十三沒有貿然走近，他用手電筒照了照這個人的周圍，在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情況下，開口向對方問道。

  一連問了三次，聲音逐次提高，但對方依舊是沒有任何回應。

  死了？

  抱著這樣的疑惑，三十三緩步上前，抽出了掛在腰後的刺刀，將刺刀套在了槍口上。

  他在距離白衣人半米處站定，用刺刀將對方的身體挑翻了過來。

  槍托上傳來的重量很輕……明明這個人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左右，但體重似乎連十公斤都不到……

  白衣人的頭部也扣著和三十三一輛的呼吸面罩，但呼吸面罩的邊緣出現了大量的問題——這個人臉上的血肉已經不見了蹤影，裹在防護服兜帽下的是一顆森白的骷髏，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直勾勾地盯著三十三，讓三十三不僅感到心裡一毛。

  就在三十三想要彎腰去檢查屍體的時候，屍體突然顫抖著了一下，他條件反射般地往後跳了一步，端起了手中的槍。

  詐屍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已經化為骷髏的屍體並沒有爬起來……但扣在骷髏臉上的呼吸面罩卻被推開了，緊接著，不計其數的老鼠從骷髏的眼窩、鼻洞以及嘴巴里鑽了出來！

  這些老鼠的身上光溜溜的，沒有任何毛髮，皮膚慘白，皮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似乎是剛剛出生的幼鼠……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幽的紅光，就算是沒有光源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三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裡了！

  棱石盆地深處！那個阿爾法星上十分有名的重度輻射區！

  他正在執行一個護衛任務，任務的目標是一個來自研究院的課題小組……而他們的研究課題，就是因為輻射而發生變異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