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怒晴湘西裁雞令
2023-11-26 19:12:2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鷓鴣哨讓眾人細看這隻雄雞,「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例雖是古時風俗,今人也多信服,自然是不能不依,凡是家養的雞禽,都不肯給它六年之壽,但此雞非雞,卻是不需遵循此例。
那老頭聞言連連搖首,陳瞎子也暗中叫苦,心想:「虧你鷓鴣哨身為搬山首領,竟說這大公雞不是雞,不是雞又是什麼?是鳥不成?三歲小孩怕也不信,這如何能說得這老頭信服,看來只好按咱們綠林響馬的舊例……直接搶了它去。」
鷓鴣哨話沒說完,見眾人不信,便接著說道:「凡是世上雞禽,眼皮生長得正和人眼相反,人的眼皮都是從上而生,上眼皮可以活動眨眼,而雞禽之物,眼皮都是自下而生,諸位不防看看,這隻雄雞的眼皮生得如何?」
那老者從未留意此事,但養雞的人家,誰個不知雞禽眼皮在下,仔細一看,那隻「羽分五彩、昂首怒鳴」的大公雞,果然是同人眼一樣,眼皮在上,若非刻意端詳,還真忽略了這一細節,就連見多識廣的陳瞎子和紅姑娘,也覺驚異,都道:「這是何故?」
鷓鴣哨說:「眼皮如此生長,只因它不是雞禽。」
復聽此言,眾人仍是聽得滿頭霧水,不是雞禽,卻是什麼?
鷓鴣哨也不願與他們賣弄識寶秘術,直言相告道:「湘西從古就有鳳凰玄鳥的圖騰,地名也多和古時鳳凰傳說有關,就如同此縣,名為怒晴縣,怒晴乃為鳳鳴之象,雞禽眼皮生在上面,更兼一身彩羽金爪,豈是普通雞禽?它根本就是罕見非凡的鳳種,是普天下只有湘西怒晴縣才有的怒晴雞。」
鷓鴣哨說此雞名為「怒晴」,金雞報曉本就是區分陰陽黑白之意,而怒晴雞引吭啼鳴之聲能破妖氣毒蜃,更可驅除鬼魅,若是凡雞凡禽,其眼皮自是生在眼下,而眼皮在上就是「鳳凰」,雖也有個雞名,卻絕不能以常雞論之。
鳳凰是不是當真存在於世?此事誰也沒親眼見過,不好妄做定論,今人多認為古楚人的「引魂玄鳥」,正是從雄雞圖騰中演化而來,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有「怒晴雞」的傳說,但到了現在民國年間,即便是在它的產地湘西怒晴,現在也極為罕見了,恐怕一兩百年也難得一遇,「鳳鳴龍翔」乃是世間吉瑞之兆,此等靈物實乃天地造化之所鍾,隨意宰殺必然生禍。
鷓鴣哨言詞懇切,對那老者說道:「正因此事,才勸尊翁莫要擅動屠刀。」說罷就請他依照誓約,讓出這隻五彩雄雞,也不會平白要了他的,紅姑娘背的竹簍里有一大袋子鹽,約摸有十餘斤的份量,在山區鹽比錢更易流通,對這僻處深山的寨子來講,十幾斤鹽已經很可觀了,鷓鴣哨願意將這袋鹽留下作為交換。
那老者聽到最後,始知自家養的大公雞竟是個稀世寶物,平時殺雞宰鵝自是不在話下,可誰有膽子宰鳳屠龍?那不是自找倒霉嗎?便立刻絕了宰雞這個念頭,只惱恨自己平時未曾注意這公雞的眼皮生得恁般古怪,眼睜睜將一件寶貝輕易給了這伙「扎樓墨師」,有心想要悔約,可他也是有些見識的人,一看鷓鴣哨和陳瞎子都不是等閒小可的木匠,萬一開罪了會下陣符的墨師,也是天大的麻煩,只好認栽了,吩咐他兒子將怒晴雞裝入竹簍,換了扎樓墨師的一袋子鹽。
陳瞎子在旁看個滿眼,他在往日裡,常覺得自己才智卓絕,家承師傳的養出一肚皮學問,這些年更是率領著卸嶺群盜「盜遍天下」,稱得上是見識廣博,燒雞也沒少吃過,結義的雞頭也沒少斬過,可還真不知道普天底下的雞禽眼皮子究竟是怎麼生長的。
此時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挑大姆指稱讚,雖然在唐代鼎盛一時的「搬山道人」現在早已經日落西山,剩下來的人屈指可數,但「搬山分甲」畢竟是傳了千年的古術,果然是有一番神妙之處,而近年來又出了「鷓鴣哨」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想來日後搬山道人必有中興之期,不過要是能拉攏他們到「常勝山」入伙插香,又何愁卸嶺之盜不得興旺?
陳瞎子暗中盤算著怎麼才能拉攏搬山道人入伙,而此時鷓鴣哨已經交易妥當,親自用個大竹簍背了怒晴雞,當即對那老者抱拳告辭,轉身出門。
陳瞎子接連走神,被紅姑娘暗中扯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神情微微一怔,也趕緊對那山民父子抱了抱拳,嘿嘿一笑:「多有討擾,若是有甚麼得罪之處,尚請尊翁海涵,告辭了。」說罷一拂衣袖,帶著紅姑娘和洞蠻子,跟上鷓鴣哨望外便走。
那曾在金宅雷壇道門中的老者吃了個啞巴虧,又輸了見識,越想越是不忿,心底也隱隱覺得這些人不象扎樓墨師,忍不住在後面叫道:「拜山拜到北極山,北極山上紫氣足,天下名山七十二,獨見此山金光閃……誆了我家怒晴雞去,好歹留個山名在此!」
當時世上結黨營私之輩極多,加上那些行走江湖憑手藝吃飯的,以及各地的綠林中人,黑白兩道為了互相區分,都各自以「山」為字號,每座「山」,代表著一個個獨立的行業或是體系,天下名山是「大山三十六,小山七十二」,比如木匠墨師就都屬「黑木山」,要飯的乞丐是「百花山」,使古彩戲法雜耍賣藝為生的是「月亮山」,而在道門之輩,則向來自稱「北極山」,實際也是大言不慚,隱然有自居仙人之意,各行互相報山頭用的是大切口,也稱《山經》,各行各道中也有本身對外不宣的唇典切口,比起《山經》來,使用範圍要小得多,那老者認為這伙扎樓墨師不象是「黑木山」里的手藝人,忍不住在後用《山經》里的暗語問了一句,要問問他們究竟是哪一行里的人物。
那老者雖自報家門,可搬山卸嶺的魁首豈會將不入流的「北極山」放在眼中,陳瞎子聽見了也只冷哼了一聲,恍如不聞,他和鷓鴣哨只管走路,連頭也不回,既然露了行藏,就沒必要在一禮三躬的講什麼禮數了,區區一個在道門的糟老頭子,連給舵把子提鞋都不配。
但是按照道上的規矩古例,只要對方報了字號,聽到的就不得不留下一句,這叫「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陳瞎子不屑理會,此時只好由走在最後的紅姑娘替首領報出山頭,她的言語還算「謙遜」,不提北極,只比崑崙。
因為崑崙是諸山之祖,沒有任何行業敢占崑崙為字號,那等於自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首領,只有朝廷官府才是「崑崙山」,在這一百單八山中,也僅有崑崙山是座真山,其餘的山名都是虛的,比如官面上的人,或是軍隊警察之流,才被民間在背地裡稱作是崑崙山裡的來頭,除了那些「存心造反、目無王法」的,輕易也沒人敢比崑崙山,所以她當即回道:「訪山要訪崑崙山,崑崙山高神仙多,常勝更比崑崙高,山上義氣沖雲霄。」
那老者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紅姑娘說話的聲音也不怎麼高,可一字字聽在他耳里,卻好似晴天裡憑空打出一個個炸雷,當場腳底下發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他那蠢漢般的兒子哪懂這些暗語對答,根本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一看他爹癱坐在地,還以為是中風了,趕忙伸手扶住:「爹……你怎地?」
那老者面如死灰,心口起伏劇烈,斷斷續續地喘了好幾口氣,才告訴兒子:「我的祖宗哎,那伙木匠……是常勝山上下來的……響馬子!」
金宅雷壇在道門的那些門人弟子,乃至整個「北極山」里修道的,不管是道士還是方士,只不過是做些驅邪畫符的餬口生意,憑著愚民愚眾來騙些財帛,如今天下大亂,而且都到民國了,誰還有工夫去信那些煉丹畫符的?「北極山」這些人連餬口自保都難,怎比得了「常勝山」 里那些殺人放火聚眾造反的太歲們來頭大?在當時響馬子和軍閥沒多大區別,衝州撞府連大城重鎮都敢去劫,隨便殺些個山民百姓,比踩死螞蟻還要來得容易,皇帝是萬歲,他們就敢稱自己是萬萬歲。
常勝山雖已不復當年之鼎盛,但在當時仍然控制著幾個大省的十幾萬響馬盜賊,而且暗中扶持著若干股軍閥勢力,真要聚集起來,真連重兵駐守的省城也打得,所以紅姑娘一報字號,險些把這老頭嚇背過氣去,他仔細想想實在是有些後怕,剛才若是稍有悔意,不肯依照誓約把怒晴雞交出去,惹惱了那伙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子,恐怕現在一家老小已經橫屍就地多時了,當下偃旗息鼓,緊閉扉門躲回家中,再也不敢聲張。
陳瞎子等人輕而易舉的得了怒晴雞,信步離了金風寨,迴轉老熊嶺義莊,這時羅老歪的傷情也已好得七八了,他瞪著一隻眼暴跳如雷,誓要帶兵挖開瓶山,管它什麼屍王屍後,定把古墓里的元代乾屍拖出來好好蹂躪一番,搓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陳瞎子說,老熊嶺瓶山一帶盛產藥材辰砂,常有山民冒死去瓶山採藥,所以多有在山中見過湘西屍王的傳說,如今墓中毒物已經有了克星,但那數百年的殭屍一旦成精,卻也不能不防,常聞殭屍乃死而不化之物,那古屍生前,倘若是恰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而亡,便會借得天地間一股極陰的晦氣不朽不化,而且能在月夜出沒,啃吃活人的腦髓,咱們破了瓶山,除了滅盡毒蜃妖邪,再把墓中寶貨搬出來圖謀大事之外,也務必要想方設法除了這「湘西屍王」,以揚搬山卸嶺之名。
鷓鴣哨點頭同意,湘西的地形地貌,多是「山高水急,洞多林深」,向來與外界隔絕,又兼夷漢混雜,風俗獨特,湘西屍王的傳說流傳了不下數百年,凡是進山採藥販貨的,或是盜墓掘冢的,露宿在荒山野嶺,常常會遇到不測,其中有些人確實是被挖空了腦髓,死狀極為古怪,所以當地山民才有屍王吃人腦髓的說法,鷓鴣哨本不相信此事,可不少山民都睹咒發誓,稱他們在山裡見過那元代古屍吃人,若不去親眼看了,實是難定真假。
不過摸金校尉有對付殭屍的「發丘印、捆屍索、黑驢蹄子、星官釘屍針」,搬山道人也有專踢殭屍的絕技「魁星踢斗」,卸嶺群盜則有類似漁網的「纏屍網、抬屍竿」等數種器械,在瓶山古墓里找不出元代屍王也就罷了,真要撞見,眾人一擁而上,必擒了它燒成灰燼。
於是群盜部署方略,先撒出去大批人手,到各村各寨收購活雞,只要公的不要母的,反正現在羅老歪的部隊進了山區,以演習為藉口盜墓的事情已經敗露,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瓶山古墓既然被「常勝山」看中了,其餘的各方勢力要想打它的主意,至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份量,估計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
古墓里要真有宋代的藏寶井,就算被元兵元將掠去一部分,留下來陪葬的也會相當可觀,元人之葬崇尚深埋大藏,可不代表是紙衣瓦棺的薄葬,陪葬品也是極豐厚的,看瓶山墓穴地宮的規模非同小可,一旦挖出來了,別說裝備滿滿一個師的英國武器,就是再組建兩個德械師怕也夠了,群盜急不可忍,當即迅速著手準備起來。
幾天後,陳瞎子就近擇了個「宜結盟」的黃道吉日,在老熊嶺義莊裡設了堂口,群盜在三進瓶山倒斗之前,要先祭神告天,因為這次勾當不比以往,是「搬山、卸嶺」兩個山頭聯手行事,並非一路人馬單幹,所以必須要在神明面前起誓,一表同心,二結義氣,免得半路上有人見利忘義,從內部反水壞了大事。
當天在義莊破敗不堪的院子裡設下香案,這香案實際上就是「攢館」里為死人準備的供桌,案上擺了「豬、牛、羊」三牲的首及,並供了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兩位祖師爺的畫像,上首則是關帝的神位,群盜先在祖師爺面前磕頭,然後歃血為盟。
由於不是拜把子,喝血酒不需自刺中指,而是要用雞血,歃血是由執事的司儀負責,這些天收了許多活雞,隨便選出一隻來,執事的要先提著公雞唱贊,要贊這雞如何如何之好,又為何為何要宰,因為這是宰雞放血時唱的贊口,所以也叫「裁雞令」。
其時日暮西山,蒼茫的群山輪廓都已朦朧起來,暮色黃昏之中,群盜早已在四周點了火把,照得院內一片明亮,只聽那執事之人朗聲誦道:「此雞不是非凡雞,身披五色錦毛衣,腳跟有趾五德備,紅冠綴頂壯威儀,飛在頭頂天宮裡,玉帝喚作紫雲雞,一朝飛入崑崙山,變作人間報曉雞,今日落在弟子手,取名叫作鳳凰雞,鳳凰雞、世間稀,翰音徽號蓋南北,借你鮮血祭天地,禱告上下眾神靈,忠義二字徹始終,同心合力上青天……」說話聲中用刀子劃開了雞頸血脈,將雞血滴入酒碗裡面。
隨後群盜手捧酒碗立下誓來,也不外乎是那些「同心同德、齊力斷金」的套話,最後賭出大咒表明心跡,若有誰違背誓約,天地鬼神都不肯容,天見了天誅,地見了地滅。
那位在旁執事的司儀,將盟誓內容一一記錄在黃表紙上,然後捲起黃紙舉在半空里,問道:「盟誓在此,何以為證?」
由陳瞎子和鷓鴣哨兩大首領帶頭,眾人一齊轟然答道:「有贊詩為證。」
執事的舉著黃紙又問:「贊詩何在?」
群盜神色凜然,對此絲毫不敢怠慢,當即對天念出結盟贊詩,這道「贊口」,先贊義薄雲天的關二爺,其贊日:「赤面美髯下凡間,丹心一片比日月,五關斬過六員將,白馬坡前抖神威,桃圓結義貫乾坤,留下美名萬古吹。」
次贊的是水泊梁山宋公明,贊日:「水泊粱山一座城,城內好漢百單八,天罡地煞聚一堂,為首正是及時雨,至今市井尤傳唱,肝膽無雙呼保義。」
念畢了贊詩,群盜一齊對那執事的高聲叫個「燒」字,執事的便在火上燒化了黃紙,群盜同時將血酒一飲而盡,舉起空碗亮出碗底,抬手處只聽得「啪嚓嚓」數聲響亮,碎瓷紛飛,當堂摔碎了空酒碗。
此乃綠林中結盟必須要走的一套場子,將結盟比做古人的義舉,有「以古鑒今」之意,起了誓,賭了咒,唱了贊,再喝過血酒燒了黃紙,就算成了禮,這兩個山頭便能夠「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要使儘自家全部壓箱底的絕活,共盜瓶山古墓。
(注——訪山要訪崑崙山,「訪」即為「拜」,常勝山裡的人絕不言「拜」字,故以「訪」字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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