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生

  樹子茫然回頭，他剛才無意中往旁邊瞥了一眼，是不是在一個房頂上，看見了什麼熟悉的人？

  那種熟悉感，是如此久遠，以至於他都完全忘記了曾在哪裡見過。

  樹子再次望向剛才的房頂。

  夕陽映照下，房頂早已空無一人。

  看錯了嗎？樹子有些遺憾地想，杵著手杖，略有些蹣跚地離去。

  他的背影，仿佛又老了幾歲。

  樹子走在路上，回想著剛才他看到的小花。

  圍在小花周圍的人很多，多到讓樹子甚至隱隱有些羨慕。

  因為那些人所透露出來的，是真心的仰慕。

  平時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卻只有虛偽的神情。

  他知道，離開的時候，小花在後面看他，但是他不能回頭。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他承認他變了，時間能夠改變太多人，沒有人可以在40年的時光中不被改變。

  他老了，所以他對很多事情都妥協了，也看開了。

  一個人怎麼可能煎熬得過時間呢？

  所以他才覺得小花可怕。

  一個40年都不會改變心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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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後，人族的領地各處漸漸不穩定，隨時都有可能反叛，而樹子再也無力前去平叛，因為他已自身難保。

  樹子所能做的，僅僅是用手中的神弓加以威懾，以確保自己家族的安全。

  過分衰朽的肉體與精神，已經不足以讓他繼續汲汲於權勢了。

  樹子讓出了大部分的權力，只是留了一個族長的虛銜。

  又過了半年，樹子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他躺在床上，周圍圍繞著很多人。

  有他的妻子，他的眾多兒子女兒，他的親戚，他的下屬，還有幾個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的朋友。

  樹子看著無數的面孔在他眼前來來回回，不禁悲哀地想：這裡面，真心期盼他繼續活下去的人，能有幾個？

  他摸索著，慢慢從自己身後拿出那把神弓來。

  神弓的樣子一如過去，它畢竟是神造之物，一點也沒有被歲月磨損。

  這把奠定了整個人族的傳說武器一拿出來，現場就響起了數道吸氣聲。

  許許多多的眼神盯著神弓，或貪婪，或渴盼，或憧憬，或好奇。

  已經不再有誰，還能在神弓出現的時候，繼續注視著樹子了。

  樹子的心中冷冷一笑。

  「鷹子，你過來！你來拿著它！」

  樹子勉力說道。

  鷹子雖然之前因為母親的事情和父親鬧矛盾，但現在，聽聞自己可以繼承神弓，卻也是大喜過望。

  要知道，神弓可不僅僅是一把武器，它更是人族權柄的象徵。

  可以說，誰拿到了神弓，誰就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族長。

  這時，旁邊卻有個聲音道：

  「父親，我不服！神弓應該由我來用！」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極為高大壯碩的男人，他30多歲了，比鷹子年輕很多，身體也強壯的多，是樹子的第五子。

  鷹子雖然平時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但是神器當前，他可不會退縮，頓時就和自己的五弟吵了起來。

  樹子大口喘著氣躺在床上，真疼啊，身體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拉鋸一樣，反反覆覆地折磨著他。

  好幾次，他都差點疼暈過去。

  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今天，意識剛剛恢復了一點，就趕緊把人都叫了過來，交代後事。

  樹子看著眼前晃來晃去的幾個人。

  都快死了，還有人在他面前爭來爭去的。

  他一生辛苦，為整個人族掙下一片天地，為自家掙下偌大家業。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神弓，權位，子女，這所有一切，能夠在他快死的時候救得了他嗎！

  哈哈，真沒意思，樹子看著那些盯著神弓的人，心想。

  你們總有一天，也會落得我這樣的。

  無論你們曾經在生前，爭奪過什麼，最後也逃不了……疾病，衰老，死亡……。

  樹子又呆呆地想著，其實，應該還是有一個人，不會被神弓奪走視線吧。

  只是這個人……樹子再次從人群的縫隙往外看去，今天也沒有來。

  在樹子漫長的一生中，見過許許多多的族人。但是，說真的，他們之中確實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小花相比。

  彌留之際，直面自己內心，樹子不得不承認，小花確實擁有著比他更為強大的心靈。

  無法理解，無法接受，但是，樹子對小花產生了一絲羨慕。

  真好啊，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樣……為了一個信念，不會動搖，不會退縮，用不改變，一往無前，那，也是很幸福的人生呢……。

  樹子幻想著，帶著笑容，靜靜閉上了眼睛。

  而他的兒子們為神弓爭執了許久，直到最後，旁邊有人驚叫，然後他們才發現，樹子已經過世了。

  樹子死後，人族就亂了。

  神弓數度易手，最終落到了樹子的第四子巒子的手裡。

  可惜，巒子雖有武力，卻無甚威望，空有狡詐，卻無大計。

  他在身邊聚集了一批追隨者，但人族幅員遼闊，各地已經烽煙四起。

  樹子是老族長，天下是他打下來的，人的名樹的影，他在任期間，還是頗有威望，無人敢輕易叛亂。

  樹子一死，那些人就肆無忌憚了。

  三年後，人族終於還是徹底分裂為四個部落。

  中央偏南，盤踞在方山之上，是巒子擔任族長的部落，因為擁有神弓，習慣性地被人稱作神弓部落。

  而另外一個稍大的部落則占據了從大荒到泗水河之間的廣袤地帶，被稱之為荒河部落。

  還有兩個部落則較小，一個是北邊的焚山部落，一個是沿海靠南的巨石部落。

  部落之間彼此敵對，各自虎視眈眈。

  人族的天下，自此陷入了戰亂。

  而小花則在戰亂中奔走著，宣揚著祖宗大神的信仰。

  在戰亂之中，很多人的生命岌岌可危，他們反而更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因此，祖宗大神們的虔誠信徒，變得更多了。

  十五年過去，在小花84歲的時候，她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這在人族之中，已經是絕無僅有的高壽了。

  她躺在神廟裡，這座名為中央神廟的建築物，是無數的信徒頂著戰亂的危險，一磚一瓦，在神弓、荒河、巨石三個部落的交接點處搭建起來的。

  這樣一來，許許多多的信徒的心靈就有了歸依，他們從不同的部落而來，都在這裡敬拜祖宗大神。

  神廟的大廳中，正擺著一張床，而小花就躺在床上。

  身邊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巫師與信徒。

  小花成為了他們所有人最為敬仰的存在。

  那些人用悲哀的神色看著她，仿佛即將去世的是他們的親人。

  彌留之際，小花想起了樹子。

  「他會責怪我嗎？我在他臨死前，正在泗水河那邊救助遭到戰亂的傷者，沒能顧得上他。」

  「不管怎樣，我們都快要相見了，因為我死後也會去祖宗大神那裡。」

  「希望他能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在人族的信仰中，雖然沒有靈魂的概念，但是他們默認人死了之後仍然存在，而且會去祖宗大神那裡。

  祖宗大神那裡，是天界，是一個比人間要好太多的地方。

  沒有戰亂，沒有饑饉，也沒有痛苦與悲傷。

  小花感覺自己的生命快要消逝了，但是，她的心靈卻出奇的平靜。

  因為她知道，自己要去自己歸屬的地方了。

  那裡，除了祖宗大神之外，一定還有某個更偉大的存在。

  而她的畢生，正是為這一偉大存在而奉獻。

  這一生，她過得值得。

  小花最後一次，顫巍巍地舉起枯瘦得不似人形的手臂，向著天空。

  「神啊，請不要拋下我！」

  她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喊出這句話。

  人族大巫，盍然而逝。

  在她的身旁，哭聲漸大，很快便連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