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9章 大鍋飯(二十八)
2023-11-26 17:17:23 作者: 緋紅之月
郝仁運筆如風,刷刷點點寫完了好幾封信。給元國的,給四方同盟的,給大宋歐羅巴行省的,給每一方的信中主要內容都是見到郝康就告知他回大馬士革。寫完信,郝仁讓立刻發出去。侍衛還沒出去,守門的門衛快步跑進來稟報,「丞相,御使求見。」
「請他進來。」郝仁揉著手腕答道。
玉昔帖木兒一進門就急匆匆對郝仁說道:「丞相,脫脫做事不周,實在是我教子無方!」
「呵呵。御使請坐。」郝仁友善的先給玉昔帖木兒讓座,等玉昔帖木兒坐下才繼續說道:「御使對脫脫未免有些苛責,他不過是奉大汗之命帶旗軍前去駐地。」
玉昔帖木兒眉頭緊皺,惱怒的說道:「他平日裡就愛自作聰明,該他聰明的時候卻總是犯傻!那時候無論如何都該攔住旗軍不許他們進城!」
「大汗聖旨在,那時候你我只怕也得聽命。何必要脫脫未卜先知。」郝仁回答的很輕鬆。
「唉!那些奸賊就知道誤國!」玉昔帖木兒聲音裡面都有些悲憤。郝康走的時候可不是逃走,他當時就派了八百里快馬送奏摺到巴格達。鐵穆爾大汗看了郝康的奏摺之後大驚,他記得自己可是命令旗軍不得入城居住。
從巴格達到大馬士革一馬平川,交通頗為方便。快馬奔馳在路上,幾天時間就弄清楚原委。鐵穆爾這才知道自己竟然被那些王爺給利用了,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當眾把幾名參與到『真傳聖旨』的大臣就地免職趕出朝廷。
見證此事的玉昔帖木兒也氣的夠嗆,這件事上也不能說王爺們就要承擔全部責任,畢竟最初是鐵穆爾大汗下令讓旗軍入城,即便鐵穆爾大汗當時只是敷衍,可君無戲言,這鍋得給鐵穆爾大汗分上大半。
現在提起此事,玉昔帖木兒滿腔怒火不能對著鐵穆爾發作,就只能遷怒到兒子脫脫身上。如果脫脫當時能夠果斷拒絕,抓緊時間再次上表。這件事就不會弄到現在的局面。甚至不用上表,只要拖幾天,新的聖旨就會送到大馬士革,完美的解決此事。好不容易按捺住怒火,玉昔帖木兒問道:「丞相現在準備怎麼做?」
「把郝康追回來,我就回元國。」郝仁淡定的說道。這件事發生之前他就決定返回元國,這件事發生後更堅定了郝仁回元國的決心。
「希望小王爺不要走得太快。」玉昔帖木兒講出了心中的期待。
離開郝仁的住處回到自己家,府門外就看到高大的元國混血馬,玉昔帖木兒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府門就高喊:「把脫脫叫過來!」
沒多久剛吃飯吃到一半的脫脫就到了玉昔帖木兒面前,玉昔帖木兒喝道:「脫脫,你當時為何不想方設法留住郝康!」
脫脫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從容答道:「回稟父親,郝康手下兩千號兵馬,又下了決心。我怎麼能攔得住。」
長嘆口氣,玉昔帖木兒也沒有繼續責怪兒子。他知道自己可以責怪脫脫沒有堅持立場,只是這也不公允。鐵穆爾大汗反對郝仁,王爺們跟著大汗命令推波助瀾,脫脫服從聖旨。作為對立一方的郝康堅決反對旗軍入城駐紮,見到聖旨之後就辭職離開。除去出爾反爾的鐵穆爾大汗,這件事裡面的每個人都堅持了立場。
脫脫也沒有退縮,他繼續說道:「父親,我這一路之上反覆思量,覺得丞相想建立制度的想法沒錯,卻根本做不到。今後若是丞相還想盡力推動他期待的制度,只怕是不行。」
玉昔帖木兒嘆道:「脫脫,你知道忽必烈大汗……忽必烈大汗的時代是什麼模樣麼?」
「不知道。」脫脫答道。說完之後又覺得這麼說未免有點不顯自己聰明,忍不住跟了一句,「我跟著伯顏大帥當了一段日子的弟子,見到伯顏大帥的風骨,想來應該是制度嚴謹,秩序井然。」
「我聽丞相說,你說丞相想回到忽必烈大汗在位的日子。你可知道郝仁丞相想建立什麼制度?」
脫脫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此時儘量用謹慎的語氣說道:「按照丞相的理想,蒙古應該如忽必烈大汗在世的時候努力建設制度。這也不是丞相一人說了算,丞相提出旗軍應該有自己的專屬營地,不得入城駐紮的觀點,朝廷就依照制度對其進行討論,大汗與大臣從蒙古長治久安的角度討論此事,最終形成決定。大汗下旨執行決定,丞相作為官員之首來制定製度,推行制度。」
玉昔帖木兒一愣,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脫脫這個兒子以前不像是懂什麼叫做制度的人。為了試試兒子是不是鸚鵡學舌,玉昔帖木兒繼續問:「那什麼叫做規矩?」
脫脫坦然答道:「制度是基於道理定出來的,規矩是基於某個人或者某些人方便行事定出來的。」
這話聽著非常有道理,卻是頭次聽說,玉昔帖木兒一愣之後追問:「說的詳細些。」
脫脫繼續解釋,制度是無論什麼都要按照之前定下的流程走,從大汗到丞相到王爺的權力都由制度定下。不管是明文規定或是大家口頭約定,都不能在不經討論之下擅自改動。
規矩則是由權力者制定,想怎麼變怎麼變,全由權力者的想法決定。譬如現在的蒙古朝廷鐵穆爾大汗權力最大,他所想的就是要建立旗軍、壓制包括郝仁在內的各路王爺。所以頭幾天說旗軍入城駐紮,過幾天說旗軍不得入城,全是由鐵穆爾大汗決定。
聽了這話,玉昔帖木兒沉默的坐在椅子上。以前他覺得兒子只是小聰明,現在不得不承認兒子真的聰明了。玉昔帖木兒並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現在頗受震動是因為脫脫是從極高的層次視角講述當下蒙古朝廷的現狀。這番評價不針對任何人,卻把朝廷內的所有人都囊括其中。把握了這個道理,就能明白朝廷中每個人為何做出那般舉動。
沉默好一陣,玉昔帖木兒才開口問道:「那你為何不攔住郝康或者旗軍將軍?」
「當時大汗聖旨到了,我不能攔住旗軍將軍。父親,我若是這麼做,定然讓大汗非常生氣。事後看來,我幸好沒有那麼做。如果攔住了旗軍將軍,大汗會怎麼看我。」脫脫率直的答道。
玉昔帖木兒眉頭皺起,不快的說道:「看來你也只是個玩弄規矩的人!」
脫脫愣住了。方才讓老爹都無話可說的經歷是脫脫生平第一次,他臉上不敢露出來,心中別提多得意。可就這麼片刻之間老爹就用脫脫方才講述的道理給脫脫定了個性。與以前一樣,老爹的話還是那麼犀利,讓脫脫根本沒辦法反駁。脫脫心中有些委屈,卻不敢說出來。現在的蒙古朝廷就是這個樣子,根本別想建立制度。便是強如郝仁也辦不到。
為元國國主,郝仁甚至願意盡元國之力為重現回憶中的美好舊時代出錢出力。將近一年時間中郝仁為蒙古提供大量財物付出巨大努力,這樣的忠誠對於講規矩的蒙古朝廷毫無意義,換來的只是嫉妒與猜忌。郝仁丞相尚且如此,脫脫他一個人又能如何。盡其所能不助紂為虐就是真正的好人。
父子兩人各有想法,沉默了好久。最後玉昔帖木兒開口了,「脫脫,你覺得郝康適合做丞相麼?」
脫脫一驚,很快就覺得這個議題非常適合自己的胃口。他腦子快速運轉一番,就說道:「若是郝康兄弟當了丞相,應該能辦不少事。」
「為何?」
「郝康兄弟與丞相不同,他敢按照蒙古規矩和王爺們斗。王爺們都是欺軟怕硬,郝仁丞相只想讓王爺們跟著他走,這是大錯特錯。郝康兄弟能收拾得了王爺,他當上丞相能辦事!」
玉昔帖木兒很不喜歡脫脫這調調,若是以前定然就呵斥脫脫了。然而這次他的注意力都被脫脫對郝康的描述所吸引,即便玉昔帖木兒是郝仁的政治盟友,他也覺得郝仁真與二十年前的評價一樣『不是蒙古人』。在蒙古的土地上,就得按照蒙古人的規矩來辦事。如果郝仁能用蒙古規矩讓蒙古人信服,他再用別的規矩,大家也會跟著他走。然而郝仁上來就持著蒙古人完全不明白的規矩,他頂多是『異士』而不是『能人』。
想了一陣,玉昔帖木兒問道:「脫脫,你覺得能追上郝康麼?」
「郝康離開大馬士革,我就派人尾隨他。沒想到郝康兄弟辦事乾淨利落,他早早就定下船隻。到了港口之後直接上船,等大汗的聖旨送到大馬士革,郝康兄弟都走了一天。唉!我做事真不如郝康兄弟果斷。」
「哦?」玉昔帖木兒先是一驚,隨即又是一喜。這麼多年來他也盡力教育脫脫,卻是第一次見到脫脫髮自內心的認為自己不如某個人。以前的脫脫可不這樣,他的確精明乖巧,知道向權力屈服。但是在內心裏面,脫脫總是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比別人能幹。哪怕是強如伯顏,脫脫也覺得他自己假以時日定然能夠超過伯顏。
郝康竟然能讓脫脫都率直的表示讚賞,還是讚賞郝康正面的行動……玉昔帖木兒有點後悔自己沒有好好與郝康結交一下。
此時的郝康並不知道這麼多蒙古大人物都在考慮他,躺在船艙中的鋪位上,郝康想著回到元國之後怎麼辦。這次他決定接受老爹的憤怒,所以之後日子未必好過。真的送到一個小職位上『磨礪心性』也不是郝康所願。想著想著,郝康就把主意打到北邊和東邊去了。
欽察汗國攻打元國的時候並非一家動手,他們也聯絡了北方的羅斯人。如果自己領著部眾前去討伐北方羅斯人,想來也不至於遭到反對。有了在大馬士革的經驗,郝康覺得面對王爺們的時候有了些自信。原本郝康以為王爺們都是如強大的大宋那樣有著堅定不移的理念的男子漢。真的與王爺們近距離接觸之後,郝康才發現那些王爺們都是膽小如鼠之輩。
郝康不過是把大馬士革當地最強大的王爺五馬分屍,其他王爺們立刻望風而降。最令郝康氣結的是,他原以為王爺們之所以畫地為牢,是為了避免其他王爺掠奪而主動放棄一部分經營利益。真的一個個問過來才知道,王爺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經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科學與科技。能夠畫地為牢的經營田莊,已經耗盡了王爺們的智力與能力。
原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群蒙古好漢,現在發現自己自己面對的竟然是大宋報紙連篇累牘講述的『蠻夷』。想到這些的郝康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只覺得羞愧到無地自容。這也太羞恥了!太羞恥了!太羞恥了!
用力捂著臉捂了一陣,郝康猛然坐起身,把棉被甩到一邊去。這已經是不知道幾十次面對如此問題,郝康的羞恥感發作一陣後開始麻木。羞恥還在,郝康終於可以在承認的同時勉強接受羞恥感。
自己十幾年來始終在反對大宋正確的宣傳,一廂情願的給蠻夷們塗脂抹粉。郝康現在終於承認,他給蒙古人描繪的英偉身影居然還是以大宋對宋人的描述為基準。好學、有文化、有理想、有氣節。在大宋的時候郝康看到這些描述就覺得噁心,可在描繪心中蒙古人形象的時候卻完全照搬。
見識到了真正的蒙古人之後,郝康才覺得以前看上去太油滑的脫脫大哥反倒真誠的可愛。至少脫脫是認為自己比蒙古人高明,而是他也真的比蒙古人高明。其他的蒙古人甚至根本沒有『蒙古人』這個概念。在整個蒙古朝廷裡面,除了老爹之外大概就只有脫脫才知道什麼是蒙古人。老爹是反對當蒙古人,脫脫則是力求當一個堂堂正正的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