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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圖謀後事

2023-11-25 14:43:46 作者: 府天
  儘管裴光庭在去歲年末時就病了,甚至於幾度請假病休,但畢竟正月開選門之後就復出了,因此,絕大多數人都沒料到, 這位年富力強的宰相竟會突然去世。而就在朝中給裴光庭治喪的時候,太常博士孫琬更是在擬定裴光庭的諡號語出驚人,道是裴光庭用循資格之法,有失用人才之道,最後竟是請諡曰克。堂堂宰相竟然在死後要被人這樣清算,裴光庭的親朋故舊固然大為震驚, 可眼看閻麟之因過官榜之事被流嶺外,噤若寒蟬的人更多,一時無人敢言。

  臨近黃昏, 一個仿佛是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拐進了坊中一條十字小街,突然扶住了一邊的圍牆,摳著喉嚨稀里嘩啦狠狠嘔吐了一氣。當他終於站直身子之後,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惘然。為官十年,終於升為左拾遺,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可就因為他是裴光庭舉薦任用的人,此次裴光庭一死,他也連帶遭了秧,據說有人抓住了他當年在初任縣尉的時候,曾經斷過的一樁人命案有差池,別說左拾遺,只怕他這一貶,不知道要到什麼窮山惡水去窩著!

  「憑什麼我唐明就是這個下場,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 不甘心就這麼背著污名被貶出京, 還是不甘心從此之後默默無聞?」

  耳邊突然傳來的這個聲音讓唐明回過神來,他茫然四顧想要找出說話的人,可是,喝了太多酒的他幾乎喪失了集中力和大多數感官,不論他怎麼看都沒找到對方的所在。當那個不知道隱藏在何處的人再次重複了一遍這話時,他終於忘乎所以地嚷嚷道:「我不在乎一時污名,可我不想這輩子就這麼葬送了!我出身寒門,好不容易才當上左拾遺,我不甘心碌碌無為一次次地為了考選而鑽營!蕭相國出身名門軍功彪炳,為什麼就容不下我一個小小的左拾遺?」

  這是鮮于仲通兩天之內見的第六個人。杜士儀直言不諱地把蕭嵩交託的任務告訴了他,也直言不諱地說,自己想要從中遴選遴選,看看是否有可用之人。至於遴選的標準,杜士儀沒說,他只能自己琢磨。此時此刻,聽到對方拼命發泄著心頭的怨怒,他暗自慶幸這位新晉左拾遺因為貧寒,宅院也在長安各坊之中最偏僻之處,因此沉默了一會兒就沉聲問道:「你說蕭相國容不下你,那我問你,你覺得你有什麼了不得的能耐?」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要拿什麼文采斐然之類的俗套來糊弄人,如今朝中有文辭清麗如張子壽張侍郎,也有旁徵博引如杜君禮杜中書,你就算能蓋過那兩位的文采,自忖可能寫出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這般讓人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

  儘管不如張興跟著杜士儀長久,但鮮于仲通在這大半年裡耳濡目染,漸漸品出了杜士儀的用人之道——那就是實用。儘管諸如李白孟浩然王之渙這樣的名士,杜士儀確實對他們禮敬非常,之前的王昌齡和高適亦是如此,杜士儀還曾經幫王昌齡求過官,又資助他們二人前往游西域,可這種幫助並不是沒有底限的。恰恰相反,這次十銓注擬的時候,杜士儀在眾多選人之中給予美缺好缺的,往往是那些有一技之長的人。

  所以,他直接打掉了對方的滿腔自負,這才不慌不忙地等著對方的反應。

  「我……我……」唐明沒想到對方的每一句話都戳到了自己的痛處,儘管仍舊醉著,可那最後所謂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他也同樣沒能找到反駁的語句,所以,他在扶著牆勉強站直了身子之後,最終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任縣尉的時候,兩任都是捕賊尉,故而每歲賊盜竊案,全都是我親自審結。永徽律疏我背得滾瓜爛熟,判詞亦寫過數百道,那些書判拔萃科的書判固然看似精彩,可決計比不上我兩任捕賊尉六年的歷練!」

  「既然能有一技之長,只要你沒有泯滅希望,那就未必會就此沉淪不為人知。喝酒若是娛情則可,若是消愁,豈不聞借酒消愁愁更愁?如果還想將來有復起之機,那就少喝些吧!」

  唐明聽著這勸告,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更是酸澀難當。他何嘗不知道到了這個份上,喝得酩酊大醉也不過是麻醉自己,可他一個小人物能有什麼辦法?朦朧之中,他只覺得有一個人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往前走,雖則努力辨識,可亦是不過發現了對方那年輕的年紀,可對方面容他卻只瞧得模模糊糊。等到進了家門後,兩個小童聞訊出來扶住了他,他就腦袋一歪什麼都不知道了。

  五日之內,鮮于仲通和張興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見了一個又一個人,最終,站在杜士儀面前的兩人交出了各自的名單。

  蕭嵩雖說號稱要把裴光庭簡拔的人全部趕盡殺絕,但也並不是指每一個和裴光庭有關聯的人,比如中眷裴氏在朝中就有好幾位官員。蕭嵩的目標,儘是放在裴光庭從外任擢升,或從赤縣京縣的佐官上提拔任用,現如今仍舊品級較低的那些拾遺補闕,以及御史台的一些御史,至於要動的高官就只有門下省給事中。這些都是位卑權重的美缺,每一次換宰相,這些位子上的人幾乎都會經歷一次大變動,只不過這次蕭嵩的動作格外快而已。

  「這就是你們遴選出來的人?」杜士儀看著兩邊加在一塊的六人名單,見鮮于仲通和張興同時點頭,他便站起身道,「好,剩下的,我來想辦法!正因為裴侍郎也覺得如此一竿子打落實在是太過草率,我才能爭得這五天時間,也辛苦你們兩人了。」

  見杜士儀拱手,鮮于仲通慌忙還禮不迭,而張興則笑著說道:「中書就不怕我們只是敷衍了事,未必能從中遴選出真正的人才?」

  「區區五日,就算謬誤,你們必然也已經盡力了。更何況,每個人之後都標註了他們的擅長之事,想來你們絕對不會連這個也看走眼。最重要的是,我自然信得過你們。」杜士儀見兩人都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他便頷首道,「連日奔走辛苦,接下來這幾日你們便先行休息吧。」

  門下省侍中和黃門侍郎之位盡皆空懸,自然是覬覦者眾多,誰都知道,若要擇選新相,按照從前的規矩,最大的可能就是尚書省六部的尚書侍郎以及尚書左右丞,然而,在此之前,裴光庭的諡號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太常博士孫琬提出的諡法過於嚴苛,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可裴光庭儘管為官多年,但因為性子的問題,相交的官員並不多,親朋故舊又被蕭嵩的鐵腕給嚇著了,竟是沒多少人敢據理力爭。身為族弟的裴思簡倒是爭了,但他這個武夫怎抗得過眾多文人?

  在這種情形下,杜士儀給高力士送了一個信,就在這天傍晚,李隆基便傳下口諭,命他去裴家送官給祭禮。送祭禮本不是中書舍人的職責,因此杜士儀登門的時候,裴家上下全都意外得很。前來幫襯喪禮的裴思簡見杜士儀在殯堂上行禮致意,突然在裴稹這個喪主還禮之後開口叫住了杜士儀。

  「杜中書,你我也算是在代州有過一面之緣,可否借一步說話?」

  杜士儀和裴光庭幾乎談不上交情,平康坊裴家也是第一次來,因此裴思簡突然嚷嚷出這麼一句話,裴稹不禁呆住了。然而,母親因悲慟而無法見人,家中里里外外全都是他操持,他不甚明白族叔留住杜士儀的理由,當杜士儀答應了之後,他更是只覺得大為不可思議。

  自己這位父親頗為推崇,雖看似病弱卻武藝高強的族叔,竟是和杜士儀有什麼交情麼?

  裴思簡見杜士儀答應了,又對裴稹說:「道安,你是你阿爺唯一的兒子,有些事情需要你在場。可否借你阿爺生前的書齋用來說話?」

  儘管不明所以,但裴稹畢竟是世家子弟,察言觀色這種最基本的東西自不會缺乏,最終還是答應了。等到進了書齋,眼見得裴思簡竟是吩咐了自己的從人在外看守,裴稹不禁有些不快,可下一刻,裴思簡就說出了一句讓他不可思議的話來。

  「道安,不瞞你說,之前杜中書在代州長史任上,曾經為我中眷裴氏掩去了一樁足以敗壞族名的醜聞。」

  裴思簡用這麼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作為開場白,一五一十將當日之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見裴稹又是驚異又是感激,竟對杜士儀深深一揖,他也就順勢誠懇地向杜士儀拱手說道:「杜中書,我知道你素來是正人君子。我族兄剛剛亡故,蕭相國便如此咄咄逼人,甚至連族兄的諡號也要算計,這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杜中書光風霽月,難道這一次就不能仗義執言?」

  不愧是裴思簡,直接就用正人君子光風霽月這八個字擠兌上來了!

  杜士儀見裴稹立時同樣面露期冀地看著自己,他便搖了搖頭道:「並非我不肯幫忙,蕭相國此次確有過分之處。但是,這件事外人相爭,並不是最妥當地辦法。我只想問裴公子,是想要在裴相國故去之後同樣不敢小覷這昔日宰相門庭,還是靠裴相國留下的餘蔭,就這麼庸庸碌碌過完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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